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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南宫 锋芒初试 落陷阱 束手遭擒 文 / 萧竹老人

    却说郦明堂苦候监照,如坐针毡。直到七月二十日傍晚,那家人方才赶回,只累得气促汗流。康若山一把抓住他,劈头便问:“监照呢,办好没有?”那家人喘得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指着背上包袱。康若山一把扯下,撕开包袱皮翻检,在衣衫中寻出那份裹得紧紧的监照,顿时喜笑颜开,双手捧宝般捧着,奔到书房门外大叫道:“孩儿,监照来啦!”郦明堂喜出望外,忙出来接过监照,看了又看。姓名、年甲,一毫不错。不由得满脸是笑,眼中却噙满了泪,向康老道:“多谢爹爹!”

    康老出去,重赏了办照家人。第二天立即报名,去考大收。二十六,大收考罢,郦君玉名标榜首。一家人高兴自不必说,连孙氏也有了两丝笑意,相信他不是小旦了。八月初八明堂跟着吴道庵到贡院附近寻寓所住下,初十入场。康老特特备了果盒,跟来送考。场中,郦明堂振作精神,一意夺魁,用心用意做了那三篇文章,早早交卷出场。康若山已在门前等候,正好接着。见吴道庵迟迟未出,父子先回了下处,直等吴道庵完卷出场,三人会齐了才一同回家候榜。

    郦明堂抄出场中文章,请教姑父可能中得?道庵也把自己文稿叫明堂斟酌,能否侥幸?明堂看罢道庵文字,拱手道:“恭喜姑父,今科大有高发之望。”道庵看着明堂文章却忍不住拍案叫绝道:“这样好文章,足为全场之冠。贤侄今科定会夺魁呢!”康若山不懂文章,默坐一旁听他们讲论,也喜得眉花眼笑。

    看看到了八月二十五,明日便是放榜之期。当晚康若山兴致勃勃备下精美酒肴,义子、妹夫到书房喝酒等榜。吩咐预备下赏报子的红封儿和爆仗烟花,以备庆贺。这书房是个小小院落,院子里种了几棵丹桂,此时正值盛开,浓香馥郁。三人在房中浅斟低酌,闲谈等榜。二更过后,一弯眉月挂上树梢,洒下一片清辉,把桂树枝叶清晰地映在纱窗上,恰似一幅泼墨写意绝妙的水墨丹青。夜,渐渐深了,露冷风凉,微有寒意,三人都加上披风,敞开屋门、院门,静候高中喜报。坐到三更锣响,远处已传来阵阵爆竹之声,这是在庆贺中了举人了。康家却还是冷清清不见报子临门。三人心中渐觉不安,吴道庵屡试不中,已成惊弓之鸟,只怕这次还是名落孙山!在屋里坐不住,走到院子里来回踱步。郦明堂随后跟出,站在走廊上,倚着廊柱仰望天空。天宇高深,澄净无云,天幕上疏星点点,月色清冷,衬托出一片凄迷。明堂心里空落落的彷徨无主,今科若是不中,怎耐得再等三年?看孙氏和滑全、赛金那副嘴脸,在康家只怕是存身不得,又将往何处去立命安身?芝田如今不知逃往何处,他家中人命运又是如何?刘奎璧娶了映雪去,能不能长期瞒住?若事情败露,又将如何了结?只觉满腹愁肠,无可排解,书空咄咄,双锁愁眉。康老独坐房中,喝着闷酒,受不住这沉闷压抑的紧张气氛,他也早就看出孙氏、滑全心怀不善,只恐自己庇护不住这孤苦少年。荣发一旁捧壶伺候,心里牵挂着相公,不时探头向走廊上望望。

    将近四更,忽听得人声吵嚷,嘡嘡嘡锣声响亮,敲进大门来了。康老把酒盏一墩,叫道:“到底来啦!”抢出房门,外边已冲进几个家人高声禀报:“恭喜姑老爷,中了第二十二名举人啦!”康老忙问:“大相公呢,中在第几名?”那家人道:“只报的姑老爷一个,没报大相公。”康若山好生扫兴,只得叫人赏喜钱,打发报子,又向吴道庵拱手称贺。明堂也忙下阶向姑父道喜。吴道庵却傻了般站在院子里发怔,心中只觉悲不自胜,眼泪不由自主滔滔滚滚洒向胸前。他此时想的只是那三十年寒窗苦读,屡试不中的酸辛。康若山拍拍他肩头:“别难过了。快回房向你的娘子报喜去罢。”小院中只剩下父子两个。康老不肯死心,走进房去,又招呼明堂道:“外面风大,冷起来啦,进来喝一盅。咱们索性等到天亮,不信没人报来。”明堂没精打采回进书房,陪着义父喝闷酒。默默对坐,又挨了一个更次。鸡声高唱,天已黎明,看是没有指望了。明堂满腹凄惶,眼中含泪。康若山也不禁意兴阑珊,垂头丧气。荣发气不过,大骂试官眼瞎,屈了他的相公,叫道:“我出去买本题名录来看看。相公这么好的才学,还会落了榜不成!”

    一口气冲出大门,奔到巷口,忽见大街上围着一簇人在那里嚷闹。荣发原是低头直冲,没有留意,却有一人嚷道:“这姓郦的……”姓郦的三字钻进荣发耳中,他陡地一惊,忙站住脚细听。只听那人续道:“……这个姓有些生僻,你们该挨家挨户问去。他总不会出了咸宁城。”一人道:“还用你说?我们早就挨家挨户问过了。这咸宁城里就没有一家姓郦的。莫非他住在城外?”荣发见这些人带着锣鼓,捧着像是报单的大红纸,心中一动,忙用力挤进去,问道:“你们找姓郦的则甚?”那人随口应道:“新科解元郦君玉,不知住在哪里?”荣发狂喜,止不住声音发颤:“真是郦君玉么?”

    那人听他话出有因,忙拉住他道:“好兄弟,你若知道郦解元下处,快告诉哥哥。得了赏钱,我必请你喝酒。”荣发只嚷得一声:“郦君玉便是我家相公!”使劲摔脱那人的手,回头便跑。众人登时一窝蜂跟在他身后,大红报单高擎,把锣鼓敲得个震天动地的报进门来。荣发奔到书房直冲进去,百忙中忘记有门槛拦着,被绊得一跤摔倒,额角砰的撞在椅子腿儿上,登时肿起一个大青包。他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揉着额角高声嚷道:“恭喜相公,高中头名解元啦!”

    郦明堂啊地一声惊叫,那一喜,真如九幽怨鬼陡然间直升到三十三天!眼望晨空,暗叫:“多谢神明护佑,苍天有眼!”康若山笑逐颜开,连叫:“快快加倍赏喜钱!”这时一报、二报、三报,全都到了。报单高高贴在照壁上,家中上上下下都闹腾开了。院君孙氏暗叫惭愧:“幸好没有把他赶出去。”

    辰刻时分,郦君玉梳洗更衣罢,出来和姑丈吴道庵同去参见座师、主考。

    袁学政见了明堂,十分喜爱,暗道:“此子清雅俊逸,果然是文如其人。”当下留茶留坐,着实奖掖了许多言语,勉励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争一个大魁天下。明堂连声逊谢。

    酬应已毕,回转康宅。郦明堂立即把康氏二老请出中堂,跪拜叩谢,又拜了姑父姑母。滑全、赛金两个再没话好说,也只得前来道喜。明堂问康公道:“爹爹,咱们祖坟在哪里呀,该当带孩儿去祭拜祖先才是。”康若山乐孜孜的道:“孩儿说得是。咱家原籍江陵,祖坟就在南郊。当年风水先生看地时,说那块地藏峰孕秀,主出贵人,想是应在你身上。我也有好些年没回去上坟啦,这就带你回去祭祖,就便认了宗族。”吩咐滑全采办祭品和土仪礼物,务要丰盛,择了吉日便动身回去。明堂暗道凑巧,皇甫芝田正是江陵人氏。这一去,正好看看他家老宅,能打听出些消息也好。待等行装备妥,康若山点了八名家丁,明堂带着荣发,一行十一人径向江陵进发。

    这日到了江陵地界,路过北郊,见一所大宅,规模极是宏丽,建筑十分考究。门楼上高悬“将军府”匾额,只是门环上挂着大铜锁,大门上贴了封条,蛛网尘封,墙生蔓草,甚是败落荒寂。明堂暗忖:“莫非这里便是芝田家老宅?”问康公道:“爹爹,你看好所大宅院!却怎地荒废了?”康若山叹道:“这原是皇甫将军的宅子。将军为国捐躯,世祖老皇爷为褒奖忠臣,敕建了这所宅第,赐他家属。谁知他儿子皇甫元帅出兵东征,不幸兵败被捉,降了敌人,弄到抄家封门。屈指算来,才不过一年光景,这宅子便荒废成这般了!”言下不胜慨叹。

    明堂紧追一句:“这元帅若真是兵败降敌,只怕会株连家属,满门正法罢?”康老叹道:“家都抄了,如何不是株连拿问。听说缇骑捉人时,他公子已离家游学,家中人也遣散了,只拿到皇甫夫人母女两个,又被什么吹台山的大王半道上把囚车劫了去。如今贴出皇榜全国缉拿,咱们咸宁城里还贴着告示的,只不知捉到没有。”明堂点点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到了康氏族居之处,登时引起不小轰动。许多人围上康公一行,不住询问、问候。这康氏一祖原是世代经商,隶属南人。康若山当年因在大理一带经商,侥幸划上汉人,是以后来卜居咸宁,不在故乡定居。这一族开国后从没人得过功名,素常小心退让,仍少不了受那些蒙古色目人的屈气。如今忽见康若山带回一个解元儿子祭祖,硬牌执事,人役拥卫,连蒙古大兵遇见了都要让道,实在体面已极。偏偏这位解元公又生得俊俏超群,鲜衣怒马,风致翩翩,更喜他不摆半分官架子,对族中人总是按辈份以礼尊让。康氏族中人人惊羡,争夸康若山有福,义子出众。乐得这老头儿不住自吹自擂,夸自家老眼不花,识宝识才——

    祭过祖先,又拜了十几天客,应酬才完。明堂借口要逛逛江陵风景,独自带着荣发骑马北郊去凭吊皇甫故宅。看着那铜锁封条,荒烟蔓草,止不住一阵凄凉。立马宅门,默默祷祝:“皇甫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孟丽君大魁天下,衣紫腰金,将来伸冤昭雪,重兴皇甫,再启此门!”一时心绪潮涌,在马上口占一律道:“秋风寂寞掩重关,道是将军故宅园。血战已虚除画戟,朱批新赐锁铜环。征衣战马何人在?夜月空梁燕不还。争似当年王谢府,英雄徒忆贺兰山。”

    明堂吟罢,怅然勒马,顺着一条石子路走去。荣发鞚马随后,紧紧跟随。忽见前方露出一角黄墙,过去看时,却是九天玄女庙,庄严肃穆,规模不小。明堂在寺前下马,把缰绳扔与荣发,进寺随喜。眼前是一个宽阔石坝,两侧种着梧桐,浓荫满院,倍增幽静。石坝中一个长方形大石香炉,里面插了许多线香,篆烟袅袅。地面打扫得十分洁净。明堂绕过香炉,拾级登阶,便施奉玄女圣像的大殿。两旁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圣界迢遥清磬远,禅心寂静妙香高。连真带草,好一笔颜真卿的颜体行书。落款处写着:皇甫芝田沐手敬书。明堂不由心中一颤,暗忖:“只知他武艺超群,人物俊秀,谁知文才亦颇不弱。字能如此,文必不俗。”正自沉吟,从殿中走出个中年尼姑,合掌向明堂打个问讯道:“施主何来,是要上香么?”明堂道:“小生闲游到此,正想在神前上一炷香。敢问师太上下?”女尼道:“贫尼静逸,是此庙知客。请问相公尊姓?”“小生郦君玉,烦请师太带路,上香礼佛。”静逸合十道:“郦相公请。”明堂随静逸进殿,在玄女像前下拜,拈香祷祝:“若得神灵佑护,伸雪沉冤,重兴皇甫,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拜罢,取出一锭银子布施。静逸将他让到客堂奉茶。

    郦明堂乘机动问:“请教师太,殿柱上那副对联是何人手笔?写得好一笔颜字。”“那是将军宅皇甫公子撰写的。来往施主多有夸那字写得好,对联也做得切的。”明堂道:“这位公子有多大年岁了,家住哪里呢?”“相公莫非想结识他?可惜这人不知何处去了,那将军宅也被查封了。”明堂失惊道:“他家遭了什么意外灾祸么?”静逸闭目合十:“阿弥陀佛!详细情况,出家人并不知道。只听说有官兵捉拿他一家,封了他家宅子。皇甫公子是早就出门游学,不在家中。此时不知到了何处。听说正在皇榜缉拿呢。”明堂见问不出什么,知她心有顾忌,只得叹道:“世事难料。小生原想拜访他,得些教益,却不知他竟成了钦犯!”

    静逸道:“相公若是喜欢这书法,小寺中还存有这位公子写的金刚经,待贫尼取来给相公赏鉴。”进内取出一本薄薄的绢册,递与明堂。明堂接过,略一翻看,却失楷抄录的。那字迹猷劲挺拔,比行书另具一番端秀韵致,只觉爱不释手。静逸道:“相公若是喜爱,贫尼便把这册经赠与相公,结个善缘。”明堂大喜,谢了又谢,又布施了一锭银子,告辞出庙。在庙外会合荣发,上马归去,第二天就跟随康若山离了江陵回咸宁去。

    郦明堂自得了那册经书,爱那书法,贴身携带,坐在大车里也不时取出观赏。由字及人,免不得想象少华容仪,心中惆怅,暗忖:“想不到人面未识却先得了他手迹。天涯窎远,江湖险恶,不知他如今漂泊何处?一路上情思,不能自已。渐渐茶饭无心,恹恹瘦损起来。不一日回到咸宁,孙氏一见明堂就大惊小怪的嚷了起来:“啊呀,孩儿!你怎地瘦成这副样子了!”康若山道:“这几日他总是闷恹恹的不思饮食,想是路途辛苦,要好生将息才是。”

    明堂唯唯应诺,和众人相见过了,回转自家房里。揽镜自照,果然形容消减,竟瘦得脱了形。不禁自恨道:“孟丽君呀痴丫头!许多大事待你干办。要和蒙古世爵,国戚皇亲较量,岂是易事。当前正是奋翼鹏搏,腾踔青云的关键时刻,怎容得被儿女私情所困!若不能自励自强,重兴皇甫,岂不是枉著衣冠,虎头蛇尾,白吃这番辛苦,空落一场笑柄!难道女子就真的不如男儿?这般提不起放不下的,软弱无用不成?”当下硬起心肠,咬紧牙关,抛开闲愁胡恨,静心澄虑,一意攻读,方才渐渐饮食如常,身体复原。如今孙氏已改变态度,滑全夫妻自不敢再有闲言。明堂得以安心读书,每日只在书房用功,不时也和吴道庵交流切磋,只等春闱赴试,鱼跃龙门。

    却说孟士元父子和刘奎璧跟随丞相不忽术进京面圣,万水千山,一路跋涉,直到七月初头,才抵京城。不忽术也不回家,在馆驿中和他们一同住了,专候明日见君复旨。刘奎璧被绾住了,不能回去和父亲计议,只得私下派人给父亲送信,要他明日上朝,大力帮衬自己,免教阴谋败露,输了这场官司。

    次日黎明,成宗临朝,黄门官奏道:“启禀万岁,今有丞相不忽术带领礼部尚书孟士元、翰林院侍读孟嘉龄、镇国将军刘奎璧回朝复旨,在午门候宣。”成宗诧异道:“怎么孟氏父子也上京来了?”命先宣不忽术上殿。

    不忽术参过皇帝,便把孟士元遵旨嫁女,孟丽君花烛之后在洞房投池殉节等情奏了一遍道:“那孟在就义之前,向刘将军申明她遵旨出嫁是不违君命,花烛成礼不忤亲意,但鸳盟早缔,义难背盟,说罢就投池自尽了。如今两家争执不休,随臣上京,恭请圣断。”这番话不尽不实,把陷害忠良、谋夫夺妻这些话头通统撇开,一字不提,为的是牵扯过大,避免别生枝节。这原是不忽术保护孟氏一家的苦心。

    成宗听罢,心下恻然,不禁叹道:“好一个烈性姑娘!倒是朕那道赐婚旨意下得鲁莽,成了她的催命符了!如今该如何善后才好?”

    到得天光大亮,约莫辰刻过后,在透骨冰寒的山风下,人人都不禁瑟缩起来。刘奎璧气不过,正要下令攻山,猛地一阵角声响处,山头上、间涌现出许多旗帜,五色号带飘扬。再接着一声炮响,涌出一队喽兵,人人头裹蓝色包巾,身穿蓝色战袄,脚蹬爬山虎薄底快靴,一色鬼头刀,蜂拥而下。顷刻间冲出山口,迅速排成一个方阵,约有五、六百人,个个精壮迅捷,动作整齐,显是受过严格训练,浑不似刘奎璧想象中的乌合之众。旗门开处,闪出两人两骑,一个手执长铁矛,一个高擎烂银鎚,纵声高叫:“何处狂徒,敢来犯我山寨?”

    刘奎璧不见皇甫长华出来,更是一肚子没好气,回头道:“哪位将军,去取此二贼首级?”先锋连登应声而出,举五股托天叉,骤马上前。伍文安挺矛相迎,分心便刺。两员将搭上手,杀了个难解难分。刘奎璧见连登叉法渐乱,不是敌将对手,心中焦躁。若不能取胜,不但失了锐气,怎还逼得皇甫长华出战。取下弓,搭上箭,躲在旗门影里,待两马盘旋之时,觑准伍文安后心一箭射去。伍文安猝不及防,翻身落马!韦勇彪大怒,纵马飞出,直取连登,大骂:“无耻奸贼,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方阵中喽兵奔出,抢回伍文安。见那支箭直贯后心,眼见得救不活了!韦勇彪挟愤而出,一照面双鎚飞舞,乒乒乓乓接连七、八鎚,打得连登伏鞍而逃。韦勇彪穷追不舍,一心打死他替伍文安报仇。刘奎璧一磕马镫,纵马飞出,放过连登,举刀迎战。一场好斗!一个是金背刀直劈横抹,一个是双银鎚砸顶撞腰。斗不上三十合,韦勇彪气力不加,已是抵敌不住,只听得山上一阵胡哨,收兵锣响。韦勇彪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刘奎璧哪里肯放,衔尾急追,刀杆一招,身后骑兵一涌跟进。方阵中一阵梆子响,硬弩飞蝗般射了过来。刘奎璧忙挥刀拨打箭矢,步兵赶上,竖起盾牌,就这么缓得一缓,那方阵数百名喽兵已化作若干小队,拥着韦勇彪向山口退去。

    山上接应喽兵强弓硬弩,组成一道箭网,阻住官军追击。刘奎璧不舍,率队硬冲,将近山口,一阵滚木擂石打下,砸得元军人仰马翻,慌忙后退时,地下已多了百十具尸体。却听山上喽兵大叫:“刘元帅免送,请自歇息!”一阵哈哈哄笑之声传来,山头上已不见半个人影,只留下冷冰冰空荡荡一片险山峻岭。这一仗山寨只死了个伍文安,元军中被箭射石伤的两百多人,留下百多具尸体。刘奎璧气得七窍生烟,要打吧,没有了对手,要攻吧,挡不住滚木擂石,白送士卒性命。没奈何,只得下令收兵,回营去生了半天闷气。终是心有不甘,叫人再写战书,向皇甫长华挑战,在战书中大肆侮辱谩骂,激她出战,写好仍令人用支没镞箭射上山去——

    到次日清晨,元军出兵亮队,刘奎璧这次学得乖了,待到平明才到山前列队。刚把阵势排开,已听得山上角声大振,震天价三省炮响,山头上旗帜飘扬,鼓声震地,一队队喽兵涌了出来,比昨日声势何止大了十倍!刘奎璧暗暗欢喜:“看今天这阵仗,必是皇甫长华出战。看她这副排场,竟比我三军统帅还要威风!难怪官军多次失利。我若胜她不得,不妨用招安当官作诱饵,大大许个空头愿,骗得她投降,再慢慢收拾她不迟。”一边打着鬼主意,一边抬头细看,只见满山上人头簇簇,估不准有多少兵马。倏地人丛中飞起两面杏黄大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四个黑绒大字:替天行道;另一面却是个斗大的“韦”字。

    霎眼间人马已转出山口,立即排开阵势。旗门开处,二十四员战将戎装贯带,雁翅般排列,捧出杏黄旗下一骑墨点梅花胭脂马来。马上端坐着一员大将,头戴凤翅紫金冠,高挑雉尾;身着赤金锁子连环甲,密扣鱼鳞;闪披件团龙闹海紫罗袍;紧系条八宝红裎碧玉带;腰悬镶金嵌宝龙泉剑,手提镔铁精炼梨花。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正值青春年少,生得来面如傅粉,眉若刀裁,一对清亮有神丹凤眼威棱四射,一张不大不小菱角口齿白唇红。马本神骏,人更威风,未知武艺如何,先见丰仪出众!

    刘奎璧看得呆住了,心中好生诧异:“难道此人便是贼首韦勇达!山野之中怎会有如此风流俊俏人物?”他日常自诩生得不俗,英俊倜傥,今天相形之下,竟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好不妒忌,暗忖:“怪不得皇甫长华堂堂督抚千金,甘心落草当强盗,必是看上了此人。他二人想已早就有了一手!”一股无名妒火燄燄腾起,金背刀一摆,大喝道:“兀那草贼,可便是韦勇达么?尔竟敢猖狂无忌,抗拒天兵!钦犯皇甫长华何在,怎地不敢出战,却叫你这厮来替她送死!”瞪圆一双绿豆眼盯住韦勇达。

    韦勇达仰天大笑:“哈哈,你想必就是那臭名昭著的刘国舅刘奎璧啦?”把脸一寒:“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你姐姐那点裙带关系,巴结个窝囊官儿做做。知事的就该安分守己,缩在窝中过你的埋汰日子去。竟敢覥颜统兵犯我大寨,可算得狂妄无耻,不自量力。这也罢了,却又恬不知鞋居然向皇甫千金挑战,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好不怕丑!皇甫将军是何等高贵身份,岂肯屈尊和你这无耻之尤的鼠辈交手?”

    刘奎璧被骂得怒发如雷,大骂:“草贼焉敢放肆,辱骂本帅!必将你横劈马下,碎尸万段,方泄我恨!”拍马舞刀,径取韦勇达。韦勇达挺梨花急架相还。这两人一交上手才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来一往,双马盘旋。一个是黄金甲,梨花,捷如鹰隼;一个是绿罗袍,九环刀,狠似豹狼!斗了一百余合,不分胜败。两军催军战鼓擂得山摇地动,激斗中,刘奎璧拖刀佯败,偷出左手,解下腰间暗缠软鞭,只待韦勇达追来,便以刀中夹鞭的暗著伤他。哪知韦勇达并不上当,乘机回马,把一招,山上胡哨声起,众喽兵整整齐齐后队变前队,向山中退去。韦勇达随后跃向山口。元军鼓噪起来,刘奎璧勒马回望,吃了一惊,兜转马头便追。韦勇达已是进了山口,回转头潇洒地扬扬手,道声:“聒噪!”上山去了。

    刘奎璧挥军攻山,山上又是一阵滚木擂石砸下。刘奎璧无可奈何,只得收兵,气愤愤回营纳闷。想到长华不出,山贼倚山凭险,实难取胜,心下越发恚怒难消。第三次写了战书射上去,比前次骂得更加恶毒。

    次日平明,刘奎璧提军去至山前布阵,只见山上山下一片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山口也无人影,只半山腰竖起那面杏黄大旗,迎着晓风猎猎舒卷,展现出“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刘奎璧怒极,下令攻山,誓要拿下山口。前军刚近路口,又有木石擂下,那些兵卒被打怕了,学得乖滑,口中拼命呐喊,脚下却一步一探,预备着后逃退却。一听山上梆子响,回头便跑。就便如此,也还是被打死打伤了一批。退到安全地带来的,一个个咋舌咬指,大露怯色。刘奎璧咬牙切齿,恨不得两拳捣碎这座鬼山!终究无计可施,只得又选出百十名大嗓门兵士,对着大山齐声叫骂,果然声震山谷,秽语惊人。只可惜山上人影儿也无,只有沉默的群峰冷然矗立,丝毫不为所动。可怜那些兵士,骂得力竭声嘶,也不曾骂出一兵一卒。天已黄昏,只得收兵回营。刘奎璧气得砸案摔杯,发作一顿,恨恨睡了。次日又去,换了一批生力军骂战。山上由他叫唤,只是不理。隔三岔五也有一支喽兵杀出,趁元军骂得没劲松松垮垮之时,赶出来砍几个兵卒、抢些刀旗帜。待刘奎璧率军追击,那些人早又退进山口去了。刘奎璧看出苗头,布置骂战兵士故意作出疲沓松懈模样诱敌,甚至睡在地上叫骂,暗地埋伏重兵,只等吹台山人马出来,便即围杀,山上却不上当。

    如此两军对耗,不觉过去一月有余。元军困守山前,毫无进展。眼看已是三月天气,刘奎璧召集手下将官计议道:“山贼藏匿不出,意在困老我军。他们占了地利,粮草储备丰足,不缺吃,不缺烧,有的是石头杂树,真个一夫当关,万人难攻。咱们就守上一年也难攻破贼巢,还须另作计较,才有胜算。”一将献计道:“此处绵亘千里,尽是高山,必有猎人、樵夫走出的小路。不如派出轻骑,探寻捷径,绕到他后寨放一把火,烧了他粮仓辎重,乱他军心,然后前后夹攻,当能破了寨子,擒获贼首。”众将都赞这条计好,刘奎璧想了想,也说可行。当下把人马分作两支,一支专管骂战,由两个千人队组成,每日轮流到山前叫骂、埋伏,牵制敌军。把主力五千留在寨中养精蓄锐,听候调用。他自己在余下三个千人队中挑选出四百轻骑,分为两队,一队由骁将董锐率领向西探路,自己亲率一队由东绕山探寻。探了两天,毫无头绪,到处荒山野岭,不见人踪。

    刘奎璧有些泄气:“难道猎户、樵夫统通被山贼赶跑了不成!”第三天走出更远,忽然随风传来一阵阵悦耳的丝竹之声。刘奎璧大奇:“这荒山野地,又是战场,怎会有人摆弄箫鼓管弦?”顺着乐音来处寻去,走不上二、三里,前方山壁上突出了一块岩石,平平的,倒像是人工建造的一座飞台。就在那平台上张起一顶青罗伞,伞下花团锦簇般聚着一队女子,中间一个长挑身材,双飘雉尾,披一袭大红长披风的最为抢眼。这里距山寨不近也不算远,山寨中除皇甫长华外,别无女将,想到这里,刘奎璧不由得心中痒痒:“不怕你皇甫长华避不出战,怎奈我有此运气,狭路相逢!”便待向那山坡驰去,却又犹疑,唯恐孤军深入,寡不敌众。正自踌躇,那山坡上悠悠扬扬竟唱了起来,撩拨得刘奎璧色胆包天,把刀向后一招,便要不顾一切奔去。连登赶上几步,一把抓住他马缰道:“元帅且住,这莫非是诱军之计!”刘奎璧转动着绿豆眼紧盯住山坡道:“他怎知我们今天会来到此处,就预先埋伏在这里等我?”一言未毕,从那伞后又转出一员紫袍小将,依稀好似韦勇达模样!刘奎璧暗道:“怪不得任咱们喊破嗓子也不见个鬼影儿,原来他两个远远躲在这里风流快活!”打量山坡上只有三、二十人,且多是女子,决不是骁骑对手。因向连登道:“他若坚守不出,我军难以持久,必会劳而无功。今日天幸这两个贼首在这里作乐,些少几十个女兵,岂能是我骁骑对手。不如出其不意,冲上山头活捉了两个贼头,吹台山不攻自破。”连登迟疑道:“若是韦勇达在此,岂有不带护卫亲兵的。元帅还须审慎,不可轻入险地。”刘奎璧举鞭遥指:“你看那小山坡左右都殊秃秃石岩,山坡上下树木稀疏,一眼就能望透,哪能藏得住兵马。从山形距离估计,这里极有可能是他后寨。你持我兵符速往营中把主力调来接应,我这里率骁骑悄悄摸上去,只须出其不意,在两人中抓住一人作为人质,他纵有千军万马也不敢妄动。只等你接应兵到,便可直捣贼巢。你知会骂战和留守的两支人马,只看山后火光冒起,立即冲山,可望一战告捷。”

    连登喜道:“元帅考虑周详,这叫不入虎,焉得虎子!”接过兵符忙忙去了。

    刘奎璧吩咐众骁骑摘下马铃,靠近山崖,避开山坡上人视犀小心前进。转过山嘴,眼前一条大山沟,那块突出平台正在进沟不远的山壁上。远远望去,那些人在伞下或坐或站,弹唱得好不惬意,似乎一点儿也没警觉有人马向他们逼近。山壁上杂树丛生,都是矮小的灌木,野草刚抽出嫩芽,到处是团团新绿,只有山沟中心那条管道,人畜践踏寸草不生,□出褐色土壤,宛如一条长带伸向远方。刘奎璧猛地记起,这山沟叫太平沟,正是通往太平镇大道。细审周围,并无人马隐伏迹象。

    刘奎璧纵马进沟,吩咐一百骑把守沟口,等候接应大军:“若敌人有后援人马赶来围攻本帅,你们便与接应大军会合,反把他们围困,咱们里应外合,务要活擒贼首,痛歼草寇。”安排定当,率领一百骑进了太平沟,再不遮掩行踪,放马疾驰,直向突岩所在奔去。到得岩下,见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岩顶,刘奎璧带马上了小路。此时积雪刚开始融化,十分难赚马蹄不住打滑。刘奎璧正莫做理会处,忽听有人高叫:“啊呀,那不是刘将军么?”刘奎璧抬头望去,只见那紫袍小将扶着坡沿一棵小树,探头向下张望,这人年岁不大,却不是韦勇达。

    刘奎璧问道:“你是何人?且下来说话。”那人脱下紫袍,扔给同伴,只穿着一身青布袄裤,拉住岩间葛藤哧溜滑下,落在刘奎璧马前,纳头便拜道:“小人林四,开封林家班唱丑的,曾伺候过将军呐。”刘奎璧恍惚记起在开封路过,当地官绅曾唱戏劳军,想必就是这个林家班。正好向他们打听些消息,因道:“你且起来。你们班既在开封,却怎地又到这荒坡野岭来弹弹唱唱的?唱给石头听么?”林司口气道:“说来可是倒了邪霉!我们原是接了太平镇大户的订钱,要去唱一个月酬神戏,原想偷偷溜过吹台山,偏巧被强人撞见,掳了上来。说要我们唱什么庆贺戏,不放下山,却又不曾唱,把我们白搁在这里,生把太平镇的生意误了,急得咱们班主叫皇天!”

    “你们不是在这里自在吹唱么,又没有人看管,怎不自己悄悄走了,偏要留下?”“嗐,将军!咱们的戏装行头都在后寨里押着,光身子跑出去吃什么?这不,今天在这里替强人排演新戏《昭君出塞》呢。你看那个插翎子的扮的是昭君,小人扮状元王龙哪。”

    刘奎璧听到“后寨”两字,精神一振,对林四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忙问道:“这么说,你们是在后寨的?后寨离这里多远,多少喽兵把守?看你刚才下岩身手,敢莫也会武功?”手按剑柄,紧盯住林四。林四喷的笑了出来:“我们唱武丑的,手脚自是滑溜些。要说这也叫武功,可不叫会武功的师傅笑掉了大牙。”“好了,好了!就算你不会武功。那后寨呢?”

    “后寨就在这山坡后面哪,翻过这岩就能看见,也不过就三、五里路。”“有多少兵驻守?”“这可说不上来。只知道那里住着皇甫姑娘和她娘,伺候的尽是女人,嫌我们在那里男女混杂不方便,才赶我们到这野地里来排练。那些个男喽兵多是半老头儿,只在外营宿着,不经传唤,连院门也不敢进的,连男带女也不过百多人罢了。”刘奎璧点点头:“韦大王也在后寨么?”林四摇:“我们来了这些天,一次也没见他来。听说他正忙着哩,没空儿来看皇甫姑娘。”刘奎璧心中暗喜:“天教我成功!只要擒住这母女两个,便是大功告成!”命林四带路,引他们到后寨去。林四吓得脸煞白:“我可不敢,强人知道,要杀头哪!”

    刘奎璧大怒:“大胆狗才!若不带路,本帅立刻便杀了你头!”又许他带路后立即赏银五十两,放他们戏班走路。林四哭丧着脸,抖抖的答应下来,向平台上叫道:“花玲儿呀,我给元帅带路去啦。你们就在山洼里躲一躲,千万别忙着回后寨哪!”那扮昭君的扬声答应:“知道啦,你小心些啊!”

    刘奎璧叫两名骁骑下马,先攀上突岩侦察附近可有伏兵,自己估算着主力军此时应在整队出发,不久便到,大可放心。听平台上两名手下发出平安无伏信号,便发令成单行上山。林四道:“帅爷,这山路极不好赚岩后下坡路更加又滑又陡,你们这马上得去么?就是披着甲也嫌碍手碍脚呀。”刘奎璧听他说得有理,叫众人下马卸甲,把甲放上马背,拉马上山。自己也卸甲下马,提了宝剑,林四献殷勤,替他拉着马带路上山。刘奎璧紧随在后,监押着他。一行人翻过突岩,眼前一亮,只见岩下一片平阳,一条大路通向远处房舍。林四站住脚指着道:“喏,元帅,你看,那就是后寨。那桃花林里露出的屋脊,便是皇甫姑娘居住的后院。”刘奎璧心头欢喜,也抬头细看,口中道:“这后寨竟然不小!”这时他们正站在一片竹林之旁,下山小路掩在野草之下。林四伸脚拨草寻路,口里不住唠叨:“喏,前一层许多杏花的屋子就是外寨,男喽兵和我们都住……啊哟!”林四缰绳一撒手,顺着草丛直滚下去!刘奎璧踏上一步查看时,咔嚓声响,战靴似被什么物事咬住,两排利齿飞快合拢!大骇之下,用力一挣,嘣地声响,陡然间身子腾空,倒吊着弹上半空。却是踏着猎人布下的捕兽夹,被铁卡卡住脚,触动机簧被大毛竹把他弹上去,悬在竹梢。任得挣扎,越挣越紧,晃悠悠不停弹动,活像是一尾上钩的鱼儿,徒费力气垂死挣扎。

    众兵将惊叫起来,有人奔去解救,猛听得一声暴喝:“不许动!”竹林中露出两排乌黑的硬弩强弓,对准众人,谁敢动上一动,立时便有乱箭攒身之厄!这时林四笑哈哈带人上来把这群兵将缴了武器,绑了双手押下山去。他哪里是什么武丑,乃是下寨小寨主林玉峰,因他身材和韦大王相仿,着他披上紫袍,带领戏班在此诱敌。官军动静早有探子报知,韦勇达料定元军必来这里探路,果然一举成功。

    此时山沟里轰隆隆连声炸响,浓烟冒起。原来沟里埋了炸药,只等元军接应人马进沟,混在戏班里的喽兵点燃引犀立时轰了个血肉横飞。没炸死炸伤的,没头苍蝇般满沟乱闯。一阵胡哨声起,从山沟两旁草堆、树丛之中站起无数身穿褐衣,披白氅的喽兵,齐声高叫:“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正是:将军空自夸神勇鱼入网罟鸟投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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