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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山 绝谷访奇士 思南道 霪雨困乔妆 文 / 萧竹老人

    却说那晚皇甫少华和吕忠深夜离了赵家店,往集贤庄去投小孟尝熊浩。走不到半里路,只听得身后人声喧嚷,一串灯笼火把从赵家庄追了出来。两人忙闪身躲在道旁大树后张望,少华肚里只叫得:“苦也!今番捉住,性命难保!”正自惶急,忽听得一人欢声大叫:“在这里了!快,快来截着!”众人一窝蜂奔了过去。少华远远瞧着,见那些人从一丛矮树丛中赶出一口大猪来,想是这畜生半夜里撞开圈门逃了出来,引得众人追赶。如今寻到了,欢天喜地赶了回村。

    少华和吕忠放下心来,不由得相对苦笑。在树后蹲了这片刻,已变成两个雪人去了,只觉双腿发麻,全身血液都快冻得凝住了。冷气直往骨髓里钻,止不住索索发抖,灯笼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滑一跌地勉强挪步,挣扎着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借着那积雪微光,摸摸索索只管挪动。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原,天上兀自搓棉扯絮般飞着雪花,落在人头上、脸上,已没了知觉。记不清到底摔了多少跤,吕忠已是精疲力浆几乎瘫倒,全仗少华拖曳着前进。少华虽也疲累,到底年轻,又是练武的人,还能勉强撑住。这雪原似无尽头,一直伸展开去,两人都有些绝望了。忽然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片黑魆魆的暗影,少华精神一振:“叔叔,你看!敢莫便是集贤庄!”两人奋力前挪,捱到近处,果是一大片房屋,正如庄院模样。找到大门前,两人同时伸出冻僵的手,拍了拍门环,便咕咚一声滚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了。

    吱呀声响,大门开了,走出一个手提灯笼的家人,一面举灯四照,一面问:“是谁呀?”一眼瞧见地上躺着两个雪人,惊叫一声,转身进去,又叫了两个人来,把少华主仆搀起,扶进门房坐下。见两人冻得唇黑面青,牙齿打架,抖得说不出话,那提灯家人道:“刘路儿,你两个陪着他们,把雪给扫扫干净,手脚使劲搓暖和。我进去拿些吃的来。记住,别让他们烤火。”刘路儿答应着,取出笤帚给两人扫去身上雪,助他们搓揉手足。那提灯家人托着个托盘回来,盘里放着两盏浓浓的姜汤,一大叠滚热的烙饼。吕忠哆嗦着点头致谢,和少华喝下姜汤,吃了些饼,身上暖和过来,不再发抖了。那家人问道:“二位尊姓?怎地雪夜寒天的还在赶路?幸亏撞到这里,若是遇不着人家,怕不会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少华不等吕忠开口,抢先问道:“请问管家,这里可是集贤庄?我们是探访小孟尝熊爷的。”那家人啊呀一声叫道:“这里正是集贤庄。原来你们是大官人的相识!刘路儿,快去收拾客房,生上旺旺的火,请两位歇歇。”少华拦住道:“不必麻烦。管家,只请你立即通报贵主人,就说吕春林叔侄求见。”那家人略一迟疑,暗道:“这客人好不谙事。大雪天把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好大的脸面么!”欲待不去,主人向来好客,恐他责怪,只得道:“两位请暂候,容我向主人通报。”提着灯笼向内去了。吕忠在旁也觉公子过分,前来投靠别人,还闹少爷脾气,这般托大。悄悄道:“这时候正当好睡,怎好搅扰?到天明求见也不迟哪。”少华见刘路儿两个收拾起托盘内间去了,便也低声道:“咱们和他毕竟素不相识,怎知此人能否信托?他若闻报即起,出来相见,小孟尝侠义好客便是不假;否则定柿名钓誉虚诳之徒,信赖不得。咱们也就不必和他相见,悄悄走了妥当。”吕忠默然,看看过了一盏茶时,一阵鸡鸣,更锣响亮,报着四更三点,天快亮了。少华坐不住,示意吕忠要走。一阵脚步声,那个通报家人奔进门来:“大官人来也!”

    少华忙站起身来。只见两对纱灯照着一人,大踏步走来。看此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身高八超白面无须,神情俊朗端重。他胡乱披件缎面貂皮袍,纽扣还没扣齐,显是闻报即起,匆匆赶来。少华暗暗点头,正要上前见礼,那人已抢步上前,拉着少华双手不住摇晃。一双眼上下打量,把少华看了又看,猛地欢叫道:“啊呀,果然是春林表弟到了!”又招呼吕忠:“叔叔一路辛苦不易。快请里面坐。”拉着少华往内便走。少华好生诧异,暗忖:“难道他真有个表弟叫吕春林?连面貌也会和我一样么?”任他拉着,穿房过舍,来到一个小院中。里面有三、五间屋子,两个小厮被唤起烹茶。那大官人向管家道:“天要亮了,你们都下去罢。至亲远来,有许多话说,不许人进来打扰。传话厨下备酒,款待远客。”众家人应喏退出。两个小厮泡好茶,揭开炉盖加上木炭,把火拨得旺旺的,垂手退下。大官人请少华、吕忠坐了客座,这才拱手道:“小弟姓熊名浩字友鹤,祖居这平江集贤庄上。兄台可否把真名实姓和来意见告?”

    少华恍然悟到他刚才是为掩人耳目,故意把自己认作表弟,看来已把我来历猜破几分。这位小孟尝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侠烈男子,敢担这血海般干系!当下毫不隐瞒,把自己姓名来历据实相告:“小弟在路途之中,得闻小孟尝大名,冒昧来投,搅了大官人清梦,望祈恕罪。”熊浩笑道:“兄台夤夜来庄求见,小可便已揣知事出有因。适才见兄台面貌年甲和江陵县缉捕告示相符,已猜到几分来历,所以将阁下冒认作自己表弟,掩人耳目。若兄台不以为忤,咱们往后就以表兄弟相称如何?”少华再拜谢道:“兄长云天高义,少华敢不从命。就请拜为长兄,也好旦夕候教。”“在下隶属南人,怎敢仰攀贵胄?”少华道:“兄长过谦。小弟也是汉家苗裔哪。”两人再不谦让,对天八拜,结为兄弟。熊浩二十二岁做了大哥,少华十七岁自是兄弟。熊浩就留他主仆住在这小院之中。这里原是熊浩读书、练武之处,设有床帐,后院有兵器架、练武场。少华甚觉方便。次日熊浩带少华进内室拜认嫂子徐婉玉。这婉玉温良贤淑,见丈夫对这少年十分爱重,与众不同,便也把少华当作嫡亲表弟般对待,一应衣食供应照顾得格外周到。集贤庄上下人等,都称少华吕相公,相信他真是主人的表弟。

    匆匆数月过去,已是暮春天气。少华在集贤庄和熊浩谈文练武,十分相得。每晚研读姐姐留下的拳经剑谱,自家照谱琢磨习练,拳、剑、暗器功夫都有不小进益。终日只在小院中用功,足不出户,心中时常惦念爹娘姐姐,不知吉凶如何?一想到自己这般困守深宅,蹉跎岁月,不知何时才能出头,只觉闷闷不已。

    这天熊浩进城办事回来,时已黄昏。也不进内室,径往小院来寻少华,开口便道:“贤弟,愚兄今日特来报喜,还要报忧啊!”少华道:“落难之人,喜从何来?这忧么……”脸色倏变:“莫不是娘和姐姐已遭不幸?”熊浩脸色严峻,打发走拴柱、铁头两个小厮,又请吕忠到院门照应,不许闲杂人进来,这才坐到少华身爆把今日在城中得来的消息细细告知。

    原来吹台山劫了囚车,高插替天行道大旗,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声势日壮。河南巡抚发兵征剿,被山上杀得大败亏输。义军攻破城寨,总要开仓放粮,杀贪官,诛恶霸,为民做主。民间纷纷传扬开来,少不得加油添醋,称韦勇达和皇甫姑娘为宋江式仁义大王。老百姓被蒙古官绅欺压苦了,有冤难爽对仁义大王无不心向往之,于是便有人到山上投爽要求入伙的也越来越多。韦勇达率性成立了接待处,专一听取投爽接待上山聚义豪杰。对那些穷凶极恶罪不可恕之徒,不论他官有多大,权有多重,总要擒捉归案,公开审讯,张榜施刑。吓得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惶惶不安,魂魄皆丧。河南巡抚飞折奏闻,成宗震怒,立调飞虎将军达达木钦率兵剿山。发出皇榜,画影图形捉拿钦犯皇甫少华。皇榜缉拿,非同小可,极是危急凶险,熊浩在城里得了讯息,归来便急急说与少华知道。

    “伯母、令姐安居吹台山,贤弟可以免去挂念担心,岂非一喜。只皇榜一出,风声骤紧,愚兄这等南人大户,历来都是重点搜查对象,只怕贤弟主仆藏身不住,岂非一忧?”少华听罢吃惊不小:“姐姐怎地这般胡闹!一个宦室千金居然做了山林草寇,终日打家劫舍,男女混杂,成何体统?娘也不管管。”向熊浩道:“方才小弟正发愁岁月蹉跎,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久扰兄长心实不安。如今既得了娘和姐姐确信,理应赶去相聚。山寨虽好,到底是绿林生涯,良莠不一,小弟心急如焚,只今晚便拜别大哥,明晨绝早动身赶往吹台山去。”

    熊浩道:“兄弟!事不三思,忙中有错哪。如今皇榜通缉,风声正紧,你还能去得吹台山么?只怕一出这庄院,就会被公差缀上,却不是自投罗网!”——

    “大哥虽说得是,只是我心悬娘和姐姐,不去探个究竟,如何放心得下。况小弟留在这里,风险太大,若累及兄长,却是终生负疚!横竖是险,闯闯何妨!”

    熊浩哑然失笑:“说来说去,还是怕连累我。若愚兄是胆小怕事之徒,也挣不来‘小孟尝’这个名号。你我义结金兰,就不能同生死共患难么?你身负沉冤,有待昭雪,其身不保,岂能成其大事!实不相瞒,出城回家路上,我已筹划出一个绝妙去处,待与你商议,你倒一个劲儿闹着要走。”

    少华忙道:“人急无计啊。小弟此时心乱如麻,大哥有甚主意,请说。”

    熊浩道:“贤弟如今不单单要寻个安全处所,还该求访良师,学成文武艺业,才能报国锄奸,重兴皇甫。你现在武功走江湖有余,成大事不足。建功立业,还须不断磨砺进取。”少华默默点头。

    “可巧,前年有朋友来访,说起一个奇人。此人隐居深山绝谷,不与外界往来。我那朋友是个镖师,在江西幕阜山区被盗伙劫了镖银,将他追入荒山野岭,失足坠入深谷,得遇这位奇人。不但出手替他追回镖银,教训那帮匪徒,还着人带路,送他出山。我和朋友原是有恩必报的好汉子,次年备了丰厚礼物,进山拜谢恩人,可惜云迷山径,途路全非,再也寻不出那所在了。”

    少华泄气道:“地方都找不到了,还怎么寻人?”

    熊浩微笑:“少安毋躁。那朋友原是当闲话儿说,我却留了心。用意打听下,到底问出了些根底。那奇人名号鹤仙,住在黄鹤山下绝谷之中,虽不与外界往来,每年却有几个月行道江湖,专一扶危济困,抱打不平。从不留名,被人问得急了,就以一枝黄色鹤羽相赠。由于他形貌时常变化,书生、农夫、道士、商贩,什么样人都有,行踪飘忽无定,谁也不知他本来面目,只能从那深不可测、挥洒自如的武功和行事手段上猜出他来。时间一久,那隐居之处也就有迹可寻了。只要大致方位不错,就能寻到。因为幕阜山区只有黄鹤山才有黄鹤,寻到黄鹤就不难访到绝谷了。”

    少华只听得悠然神往,忙道:“大哥,快把方位告爽我明日动身去。”

    熊浩笑道:“又来了。我说过,你只要一离开这里,就会出事。你那副贵族派头俊模样原就扎眼,又缺乏江湖经验,怎能去得。只有我陪着你,易容改装一同去,才能保得没事呀。我原就想去求师学艺的,只为家事牵绊,迟迟没有动身。如今正好和贤弟结伴前往,你说好么?”

    少华喜道:“自然极好……呀,不行!嫂嫂怀孕,不久分娩,你怎能在此时离开她?”熊浩笑道:“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我在家帮得上什么忙?男儿汉志在四方,我岂肯为琐事误了前程。贤弟放心,我明日便去把岳父岳母接过来照料她,我两个自可放心远去。你只等我两天,诸事安排定妥,便可起程。”

    少华心里仍觉不安,见熊浩主意已定,情知劝不住,只得依他。当晚,熊浩把这决定告诉妻子徐婉玉,婉玉默默听他说罢,心里好生不乐,因道:“我怀孕已上七个月,眼看就要生了,你忍得撇下我出远门?能不能迟些时再去?”熊浩道:“这是风火事儿,万万迟延不得的。就是我们去后,你也不能把去向告诉人,只能说我是送表弟回思南去,顺道访友,行踪不定。”

    婉玉满肚委屈,不由埋怨道:“吕春林又不真是你的表弟,你对他为什么这般尽心尽力,甚至连妻儿都不顾了,这不太也过分了么?”熊浩叹道:“咱们都是南人,处处低人一等。我侥幸中个举人,却不能再有发展。仗着祖宗留下产业,得以丰衣足食,却是禁不起半点风浪,稍一不慎,就是倾家荡产,人头落地!我平日广交朋友,也为的消息灵通,知所趋避。只是知己难求,可以共患难,托心腹的,少之又少。吕春林却不同于一般人,是个有肝胆的真英雄,坦荡纯真言出必践。眼前虽然落魄,日后定能腾达,我将来的功名事业,都要仰仗他。这正是为妻儿作长远之计哪。”徐婉玉呜咽着哭出声来:“我知你不愿屈于人下,总想干功立业,博一个名标青史。只可惜为妻体弱多病,只怕挨不到官人远行归来。将来你若果能出头,记着替我请一份五花官诰,使我泉下有些光彩,爹娘也托福荫。”熊浩慌忙掩住她口:“好端端地,说这些不吉利话。吉人自有天相,将来我若能如愿,那一份五花封诰还要贤妻来消受哩。”“只怕为妻福薄,消受不起。”两个说了许多话,劝得婉玉破涕为笑,方才睡去。

    这日行至思南地界,此处又称务州,是川黔交界地段。才过午刻,天上就下起霏霏细雨,两人冒雨赶路,偏遇着地处旷野,连个村落人家也无,没处避雨。贵州是出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一下雨满地泥泞,又滑又多坑洼,十分难走。雨越下越密,斗笠哪里遮得住,上盖衣衫都湿透了。两人拖泥带水的赶到龙泉驿时,都淋得落汤鸡似的。荣发不知摔了多少跤,斗笠也摔不见了。投了客店,赶快洗脸更衣,荣发不住打喷嚏,到晚间发起高烧来。她连日辛苦奔波,淋了这场急雨,禁受不住,一总发作出来。这伤寒证非同小可,一晚上烧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谵语不绝。郦君玉把不住心慌着忙,一大早便叫小二去请医生,诊脉处方,撮了药来,亲自守着煎好,喂她服下,心里好生发愁。

    初响气原本阴晴不定,这雨一下起来,就不住点的连下了六、七天。守着个病人,望着那灰沉沉奠,绵绵不绝的雨,前进不得,后退无路,生把个乔妆改扮的假书生郦君玉困在这思南道上、龙泉驿迎贤店里。眼见秋闱不远,若误了场期,便要再等三年。自己萍检涯,落脚安身之地尚无着落,又是女子乔装,处处不便;而且芝田一家离散,黄榜缉拿,危如累卵,辩冤雪枉,刻不容缓。岂敢拖延岁月,白耗三年!一时忧闷焦灼,夜难安枕,辗转床榻,听着那时紧时慢的雨洒檐头之声,滴滴似泪,点点伤心。触动愁怀,口占一绝道:“苦雨连绵困旅邸,愁对孤灯听淅沥。可怜空负凌云志,弹铗何地寄飘零!”吟罢愈觉前途渺茫,愁肠百结,哪还有半分睡意。索性披衣下床,剔亮残灯,取出书来诵读解闷。初时低声诵念,慢慢心思集中在书上,不禁琅琅诵读起来了。

    这迎贤店中,被雨阻住的颇有几个客人。其中一人姓康名信仁字若山,家住武昌府咸宁县,今年已交五十四岁,以贩卖珠宝为生。家财殷实,有十万之富,娶妻孙氏,只生得一个女儿名唤赛金,招赘本县监生滑全为婿,在家中帮着料理诸般杂务。康若山终以无子为憾,五十岁上花钱买了两个女子为妾,一名王德姐,一名柳柔娘。第二年天从人愿,柳柔娘果然生了儿子,取名元郎。康若山年过半百,居然有了儿子,高兴自不必说,想要多挣些家私留与他,便又贩了珠宝,远走川、黔、滇等地货卖,买了回头货物,要回咸宁。行至思南也被这场霪雨阻在迎贤店中。当晚闷坐无聊,正倚在床头想念儿子元郎,忽听得书声琅琅,惊讶道:“这店中原来还有赶考书生。夜已三更,还在那里苦读!”一时好奇之心大起,轻步出房顺着书声寻去,却原来就在东首一个小单间里。康若山悄悄走到窗下,把窗纸戳个小孔,向内张看。只见屋中椅上坐着一个长眉秀目,年方弱冠的清俊后生,在灯光下捧着书本正读得入神。康若山不禁看得呆了,暗忖:“世间怎么会有这般俊雅的人物!真个是山川灵秀所钟么?看他骨格清奇,声音清朗,又这等发愤苦读,将来定能出人头地。我家须称富足,到底缺了个贵字,常受那些蒙古、色目人的鸟气。这书生像是汉人,何不趁机和他攀个相识,结纳结纳,将来说不定能沾他点光,得些护庇,岂不是好。”因绕到门前,轻轻叩门。

    郦明堂正读得全神贯注,听到叩门声,问道:“是谁?”一面起身把门开了,见门外站着个年过半百的老宅穿一件茧绸袍子,戴着角纱小帽,满面笑容地看着自己。连忙侧身让客:“老丈何来?请屋里坐了讲话。”康若山进到房中,两人作揖见礼。明堂让出椅子请他坐了,自己坐在床沿相陪。康若山道:“小老儿姓康,经商为业,被雨阻在这迎贤店中。听得相公深夜苦读,心下好生钦慕,请问相公尊姓大名,可是上京赴考的?”明堂拱手道:“小生郦君玉,字明堂,原籍云南昆明。先父也曾出仕朝廷,不幸双亲病故,小生孤苦无依。今逢大比之年,欲往学使衙门捐监,求取功名,图个出身。不料被雨阻在店中,小童又病倒了。只怕误了考期,愁闷焦灼,读书自娱,不想惊了老丈清梦,还请恕罪则个。”

    康若山惊道:“啊呀,相公!你还没有捐监么?现今已届五月,就是此时赶往成都,待等办好捐监手续,也来不及赶回昆明应试了。”明堂愁眉双锁:“学生便是为此着急。如今困在这里进退不得,实不知如何是好。”康若山见他愁容可掬,低头沉吟半晌道:“老汉倒有一个主意,只是有些唐突相公,不便启齿。还求相公恕罪,休嫌冒昧才好。”“学生此时一筹莫展,请老丈不吝赐教。”

    康老道:“老汉名信仁,字若山,家住湖广咸宁,经营珠宝生理,家私颇能过活。只是子息迟了,五十一岁才得了个儿子,今年刚刚三岁。女婿滑全,虽是个监生,其实没甚才学。老汉平生憾事便是没沾上一丝贵气儿。身为汉人,难免有时受些屈气。要待儿子长大,中个科举,五十多岁的人,还等得到那一天么?仰慕相公人品才学,要想结交,年纪差着一大截。如今相公孤苦无助,外人难以出力相帮,不如我两人认为父子,同回咸宁,就替你入了湖广籍,明天先差个家人到南京替你捐监办照,你跟着我赶回咸宁等候考期,料还来得及。我只盼托相公的福,沾上个贵字儿,显耀门庭,就心满意足啦。只是要做相公义父,太也有僭,还望相公莫怪冒失。”

    郦明堂正在坐困愁城,走投无路之时,忽有人出来相助,喜出望外。见老人面目慈祥,说话恳切诚挚,显非虚诳之辈,再不迟疑,当即跪下拜了四拜,叫声爹爹。康公笑得眼花没缝,双手把明堂扶起道:“生受,生受!有僭,有僭!”

    次日早起,康若山拨出一名能干家人,叫他带足银两,火速往南京替大相公捐监办照。要明堂写履历,明堂拿起笔想了想道:“可要改姓么?”康若山连连摇手:“认为父子,已是大大委屈了相公,怎还敢要你改姓。”明堂更加欢喜,笑道:“爹爹怎地还叫我相公?孩儿可当不起哪!”康老失笑道:“原是叫顺口了。以后记住便是。”明堂写好履历,交与那家人去了。

    又过五、六天,雨才住了,旅客纷纷动身上路。康公吩咐套一辆大车,让明堂主仆坐了,方便荣发调养。一行十几人,三、四辆大车,骑马的、赶车的,热热闹闹向咸宁进发。明堂主仆有了依傍,再不似前些时奠涯孤旅,潦倒凄惶了。荣发养息了几天,病已痊愈。明堂以手加额:“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哪!”对康老感激不尽。

    七月初头,回到咸宁。康公先叫人回家报信,自己押着货物车辆,到店上交割与主管发卖,问了些年来的买卖经营,田庄丰歉,便带着明堂主仆,搬了带回家用的土产物什,兴兴头头往家里来。远远就望见女婿滑全站在门首。这滑全为人乖觉,极有心计,听家人报知岳父归来,抢先到门口迎候。翁婿见面,不及叙阔,康若山便笑哈哈的叫明堂:“过来,和你姐丈见见。”滑全一怔。康公忙解说:“这是我在路上新收的义子,你看他人物不错罢?”给两人引见,互相作揖问好。

    滑全暗忖:“背晦么,我抛下自己爹娘,招赘他家,原是为的家产。前年他得了儿子,这家私已不全是我的了,还指望将来多少也能分到一半儿。如今不知从哪里又带个干儿子回来,好端端二一添作五的份儿,变成了三一三十一,我还能有多少油水!”心里不乐,神色间大是勉强。明堂暗觉好笑:“这人心胸狭窄,果然是个庸碌小人。义父倒是有知人之明。”心中暗想,脸上却只不露声色。

    康若山浑然不觉,兴匆匆领头向内赚明堂和滑全随在他身后。才进内院,一群妇女咭咭呱呱迎了出来。一个半老妇人走在前面,想是院君孙氏,一个抱着个孩子,想必便是元郎。这帮人有老有少,把康公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问候。明堂站在一旁,默默含笑;滑全张罗着叫家人搬行李什物,清点料理去了。康老进了内堂,向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问道:“怎不见妹夫?”这妇人是康公嫡亲妹子,配夫吴道庵,是个久困场屋的秀才。家中贫寒,仗着颇擅岐黄,行医糊口,常年住在康家,受舅兄照顾。康氏听哥哥问起,忙应道:“他不知大哥今天到家,适才出门诊病去了。”康公点点头,从柔娘手中接过元郎来,亲了又亲。向孙氏道:“安人,我还替你带了个大儿子回来呢。”叫明堂快来和众人相见——

    孙氏笑道:“员外惯爱取笑,你哪有这么大的儿子?”一面向明堂上下打量。康赛金见父亲带回来这么标致一个男人,一心仔细看看,却又要做出娇鞋扭扭捏捏躲在孙氏背后,不住探头儿斜眼偷看。那王德姐、柳柔娘两个又惊又爱:“天下怎会有这么俊俏的后生!”两双眼只看着他出神。康若山哈哈笑着把明堂来历和认义缘故说与众人,又指着这些女子向明堂一个个引见。孙氏先是大张了口,满脸惊讶,对康公述说哪里肯信。暗忖:“这老东西真个老糊涂了!这等没正经。自家有儿有女的,平白无故收什么干儿子。看他生得比女人还俊,莫不是个唱小旦的,老头子和他有了什么勾搭不成!”心里大不自在,把张脸沉了下来,板得没一丝缝儿。康氏素知兄长为人,见嫂子模样,暗暗好笑,口中只夸赞大相公好个品貌。

    康公却不理会这些,叫明堂坐下,把手中孩子交回柔娘抱了,就一叠连声把家中男女仆人的头儿都传唤了来,先叫参见了大相公。接着吩咐管家娘子立刻给大相公收拾住室书房,缝制内外衣衫;派专人经管大相公的被褥添换,浣濯清洁。交待厨房头儿,每日专给大相公另做点心,不论汤菜粥饭,都要合他口味,休得有半分怠慢。唤来两个总角小厮,要他们帮着荣发侍候大相公,专管大相公房中洒扫、烹茶,诸般使唤。命经管骡马的家人去马房挑选驯良马匹,配上簇新鲜明的鞍镫,专供大相公骑乘。众家人一一领命。见主人这般看重大相公,一个个分外巴结卖力,把吩咐下来的各项差使办得妥妥贴贴。

    只把个院君孙氏气得眼瞪!越发认定此人是个小旦,老头子被他迷住了。暗道:“且待我留神探查,抓住破绽,大闹一场,必要将他赶出门去才罢。”终日秋风黑脸,只待寻事。

    午后,吴道庵归来,康公特请他到书房和明堂相见。说道:“妹夫饱学宿儒,还望你多多指点他,今科若得你两人一同高中,那可真是康氏门中福星高照,要感谢天地神灵祖宗佑庇呐。”吴道庵受了舅兄之托,立刻跟着他到书房和明堂攀谈,略略提问些经史文章。谁知明堂竟是问一答十,渊博通达,才学远在吴道庵之上。老秀才大是惊佩,拱手向康公道:“恭喜舅兄,大相公满腹经纶,实为翰苑之才,非我能及。并且骨秀神清,气度高雅,将来前程不可限量!还要求他多多照顾我这久困场屋的老儒生哩!”

    康若山又惊又喜,逢人便夸说自己收了个好儿子。察觉孙氏神色不善,也不理她,私下吩咐德姐、柔娘,要她两个对大相公多加关照,务使他专心攻读,不为外事分心。两个姨娘正在暗慕明堂,得了老儿吩咐,正中下怀,有事无事,天天抱着元郎往书房跑。对明堂嘘寒问暖,照料饮食茶水,十分尽心。明堂见吴道庵学问平常,无甚可谈,知他精于医理,便求他指点,不过是借此表示对他亲热尊敬之意。吴道庵原欠了舅兄情,便毫不藏私,倾囊相授。明堂本极聪明,读书又多,一理通,百理明,辨症下药,灵活变通,不消几时,已是青出于蓝,医术远在吴道庵之上了。这是后话。

    却说当日明堂安顿好行装,晚间寻出自己儿时佩戴的饰物,配成四件,用个小盒儿装了,第二天带到上房,送给元郎做见面礼。孙氏从元郎手中,拿过盒子揭开看时,见是一朵攒珠帽花,一个镂空翡翠球,一对赤金小飞马,一对点翠雕龙小玉镯。做工都十分精细,全是珍品。孙氏原是识货的,手中把玩,口里问道:“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明堂含笑答道:“这些小玩意,都是孩儿幼时佩戴的物事,原想卖了凑银子捐监,如今爹爹已差人捐监去了,就把它送给元郎兄弟戴着玩。也是孩儿一点心意。”

    孙氏不语,待明堂退走了,孙氏把盒子收起道:“这些都是值钱物事,要好生收着的。”向康氏道:“你大哥收的这个干儿子,我总疑他来路不明,怕是个唱小旦的!老头子却说他寿家子弟。这些东西要真是他小时候戴的,老头子的话倒有两分可信。敢莫是他家后来穷了,去当小旦,也是有的。”康氏噗地把一口茶喷了满地,又咳又呛的笑得打跌道:“啊呀,嫂子怎地疑他是小旦哪!不瞒你说,你妹夫昨晚回房,把大相公夸得不离口,说自家枉读了几十年书,才学见识竟远远不及这个后生。说舅兄不但善识珠宝,还更会识人,羡慕得了不得呢。”

    孙氏半信半疑,迟疑道:“好妹妹,你别只顾帮着你大哥,也来糊弄我。”康氏笑道:“我万不敢糊弄嫂子。要不相信,你自己问问道庵去,看我是不是在说瞎话。”孙氏犹豫起来,暗忖:“且看他今番考得上么。果然高中,是我看错了他;若考不中,便是老头子骗我,必要赶他出去才得安心……”

    滑全、赛金夫妻见老父对郦君玉这般厚待,心头早浸了满满一缸醋,唯恐老头儿把家私私下与了他,对他怨恨到十分,不时在孙氏面前言三语四,挑拨是非。滑全见到君玉总是冷言冷语,嘲讽挤兑,明堂只作不知,不加理睬,把心思全放在读书备考。日夜用功,刻苦自励,要在考场上一试身手。康公已替他入了湖广籍,只待监照一来,便可报考。其时各省考官早经点出,湖广考官是翰林学士袁允。他一进贡院,就贴出告示,通告考期。照往年定例,七月初考遗才,月底考大收。郦君玉七月初才到咸宁,还没办入籍手续,已是误了考期,监照也来不及办回,天幸今年是闰年,多了二十几天,才得刚刚赶上。

    闰七月初,考过遗才,干办监照的家人还无消息,只怕误了大收,今科便无望了。郦明堂只急得坐立不安,唉声叹气。康若山终日忙忙碌碌替义子置办入场应用什物、替换衣衫,吩咐厨房加意做些好饭食,让大相公保养得精精神神的,才写得出好文章来。眼看过了十五,办监照的家人仍不见归来,老头儿也着急起来。郦君玉吃不香,睡不稳,盼监照盼得人都消瘦了。荣发天天站到大门前往省城方向张望;那王德姐、柳柔娘,见他爷儿们着急,也跟着心焦,天天问菩萨,卜金钱,甚至打卦、算命的胡折腾。

    正是:蛟龙失水潜隐山泽待风雷

    巾帼乔装奋翼长空搏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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