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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天涯 英雄别慈母 劫囚车 豪杰戏娇娃 文 / 萧竹老人

    却说尹贵奉了主人之命,星夜兼程赶奔江陵。缇骑虽快,怎及他单人独骑,了无牵绊,沿途换马昼夜飞驰,到底追过缇骑,早半日到了江陵。其时正是未刻时分。尹贵早年来过将军宅,熟悉路径,先到东郊寄顿了马匹行囊,喘息稍定,沿城根绕向北门将军府。

    仲冬时节,天气寒冷,又是阴天,灰蒙蒙地好似黄昏时分。他来到门前,见两扇朱漆大门闭得紧紧,看看四下无人,忙上前叩门。老仆吕忠开了角门,探头问道:“谁呀?”尹贵却不答话,一侧身挤进门去,回手把门闩上,往里就走。吕忠一愣怔忙追上去拉住他道:“你是谁?这般冒失,鬼鬼祟祟的!”尹贵一把抓下头上毡帽,露出脸来:“吕叔,我是尹贵啊。快带我见大姑去。”吕忠一声惊叫:“呀,果然是你!容我通报。”尹贵哪里等得,跟在吕忠身后闯进后堂。

    尹良贞正和少华姐弟说话,忽见吕忠带个行装打扮的男子进来,才待喝问,那人已上前跪下道:“小的尹贵,叩见大姑。”长华原已起身回避,听见是尹贵,便站住了。尹良贞笑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你老爷和夫人可好么?”尹贵不答,只顺势往地下一坐,解开左脚裹腿,摸摸索索扯出一段白色物事,递与尹夫人,悄声道:“家爷吩咐,千万照书行事,不可犹疑自误。小的比缇骑迟了一日动身,紧赶慢赶,在前面十里铺才赶过了他们。算来只今晚缇骑便会到达江陵。姑千万留心,赶早不赶迟,快作安排要紧!”说罢趴下磕个头,起身便赚连绑腿也顾不得缠好,敞着裤脚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尹良贞见他这付风风火火诡秘行径,预感到事情不妙。忙叫吕忠跟去关门,命锦瑟掌灯,看那物事却是一幅白绫,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母子三人凑到灯下,看那上面写道:“贞姐如晤:昨获边报,东征惨败,全军覆没。山东巡抚上章弹劾,道将帅叛国降敌,断送五万水军性命。皇上震怒,差缇骑星夜出京,捉拿家眷,解京正法。小弟深知姐丈为人,且全案破绽甚多,疑是屈枉。但天怒难犯,不敢阻旨。特差尹贵急行报讯,速令芝田离家避难,保留皇甫一脉,再徐图昭雪,是为上策。书不尽言,速走勿误!弟上卿顿首。阅后付丙。”在速走勿误和阅后付丙这几字旁加了密圈。

    三人看不到两行已是簌簌发抖,待得看完,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家中众人,丫头、仆妇和一些男仆都涌到后堂阶下问候。听得外间骚动声息,尹良贞忙把那封密信就烛火上烧了,示意长华出去安抚住众人。长华揩去泪痕,掀帘出来道:“适才前敌传来消息,老爷那里出了大事。你们都不用惊慌,下去候着,待我们商量定了,自要知会,休得大惊小怪,闹嚷喧哗。”众人面面相觑,满肚疑团,只得散了。

    长华进内向尹夫人道:“娘,你且慢啼哭。时机紧迫,先安排大事要紧。刚才尹贵说,缇骑只差他半日路程,只今晚就到江陵。芝田必须立即离家,若迟了一步,被堵在家中或路口被人卡断,就逃不出去了!”尹良贞原本方寸大乱,极力镇定,道:“我也知事在紧急,缇骑旦晚即到。只是这仓促之间,却叫他投奔何处才妥?”少华揾泪道:“舅舅既说破绽甚多,摆明着是受了屈枉。爹爹自来赤心报国,以忠义为先,说他会叛变降敌,便杀我头我也不信!就让缇骑把我捉去,也好叩阍面圣,替爹爹剖白。”尹良贞着急道:“好个不晓事的小冤家!你舅舅身为御史,正是执法之官,连他都不敢出头说话,你一个黄口孺子,还许你多嘴多舌?皇上那么好见么?你无品无职,又是叛属,抓进京便是一刀正法,还容得你自由行动,叩阍面圣?我皇甫家只你这根独苗,若有差池,谁来承续香烟?谁替咱们辩冤雪恨?”“要赚也得母子三人同走。单叫孩儿独自逃生,丢下娘和姐姐,我决不干!”尹良贞恨道:“小冤家!三人同走目标大,不容易隐藏呀!娘和姐姐都是女流之辈,行路极不方便,拖拖拉拉哪能逃得脱啊!”

    少华一扭头,使性道:“是你说的,女流之辈倒上京赴难。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反而贪生怕死,独自逃命,这像话么?”尹良贞大怒:“胡说!你走不卓”“不赚坚决不住”尹良贞又急又气:“小奴才!你竟敢忤逆不孝!你怎不想想,娘身受朝廷封诰,上京受戮是为全忠;你姐姐深闺弱女,随我赴难是为全孝。你身为男子,有承继宗祧之责,保国锄奸之任。明知你爹爹蒙冤负屈,你就该全身远避,奋发图强,担负起报家仇、雪国耻的重任。做一个顶天立地,忠孝两全的大丈夫,这才是节之大宅也不枉父母生养抚育你一场。你偏偏不肯听娘言语,拗着不赚想让仇人一网打尽不成?这般不晓事,我还有什么指望!也罢,你不走我便先死在你眼前!”拔下头簪便向咽喉刺去。长华哭着慌忙夺住娘手,向少华叫道:“你忘了爹爹临别吩咐么?那时他已明知姓刘的会设下陷阱摆布他,早就料到有今日之变。你怎地绕不过这个弯子来?”少华吓得不住磕头,只叫:“孩儿不敢了……”

    长华道:“娘,芝田知错了。快想定去处。”当下商议:京城是万万去不得的,云南孟府有刘奎璧在昆明,也去不得。尹夫人攒眉苦思,猛地记起一人道:“到襄阳范表叔那里去罢。”长华道:“襄阳离这里不算远,能躲得住么?”尹良贞道:“他僻处乡间,邻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为人耿直厚道,诚信无欺,是个靠得住的。芝田在那里避避风头,料是无妨。”叫少华去厨下吩咐,备办酒菜,再把自己的宝剑、什物收拾收拾好走路。少华委委屈屈答应着去了。

    尹良贞带着长华,到上房开了箱笼,收拾细软,把家中整、碎银两收集起来,分作三份。一份遣发家人,一份留作母女盘费,其余尽放入少华行囊。尹良贞持家勤俭,并无多少贵重衣饰珍玩,片刻之间已收拾停当。叫人先在两廊摆了酒菜,把家中仆婢全部召来,分席坐了。尹夫人开言道:“你们都是在皇甫家多年的人,主仆情分向来不薄,本想共享温饱,平安过活。谁知我家时乖运蹇,遭了飞来横祸!老爷前敌兵败,失陷敌邦,奸臣诳奏诬陷,定成叛逆大罪。差缇骑来捉拿眷口,早晚便到。我不忍连累大家,同受那一刀之苦。现把这些银子、衣物分送你们,留个念心儿,也算主仆一场。吃饱这餐别离酒饭,各自收拾,快快逃命去罢。”叫佟义、吕忠两个老仆,把东西领下去,按人分俵。

    众人听得这个凶信,顿时乱了。有的哭,有的叫,说道恋恩难舍,定要跟随上京,不肯离去。尹夫人含泪劝抚:“你们乃是无辜之人,何必白去送死!”不住催促快赚迟恐不及。众人无奈,纷纷叩头辞主,领了东西,哭哭啼啼各自散去。只有丫头锦瑟、瑶琴无家可归,生死跟定主人,不肯离去。佟义、吕忠也不肯赚定要随侍上京。尹良贞想了想,留下吕忠和两个丫头,向佟义道:“你老人家原是祖爷爷手下旧人,儿子、媳妇和孙子都有的。况并非下人身份,比不得吕忠只事身一个,无牵无挂。你还是和家里人一同逃生的好,何必去白饶这条性命。”佟义道:“小人原是老主人从刀口下救出来的。在主人家中,已有三世。虽蒙主人不以奴仆相待,毕竟这条命还是主人的。多年恩情,岂能忘怀。现今主人遭难,负屈衔冤,我怎能撇下夫人和幼主自去逃生。儿孙们年少,我已打发他们离去了,留下这把老骨头跟随夫人进京,同受一刀,也见得主仆义重。求夫人成全了小人这个义字罢。”尹良贞母子不由得泪下如雨,再也无话劝他。

    待众家人散尽,天已入夜。尹良贞叫两个老仆和丫头到厨房搬取酒菜,在内堂摆好,自己把儿女带进上房,指着桌上一个锦囊向少华道:“我皇甫家时代清廉,没积存下多少财物。这囊里装的是一些珠宝首饰,有曾祖母和祖母留下的,也有我和长华的,大概值得三五千两银子。你把它带在身爆贴身收藏,休叫他人看见。将来能有机缘救父雪冤自不必说,若你爹爹有甚不测,竟是冤沉海底!你把这些东西卖了,寻个偏僻山乡,购置产业,改名换姓,做个平民过活,永世不当官求仕。只求能留得这一脉香烟,娘死也无憾了。”少华低头受教,把锦囊贴身藏了。尹夫人叫他姐弟拿了收拾好的被褥行李,一同出二堂去。

    长华落后两步,悄声道:“芝田,祖爷爷的那些遗著怎么办?”少华也低声道:“刚才我已用油布包裹妥当,放在木箱里,埋到后园去了。”长华点头赞好。二堂上酒宴摆好,尹良贞带着儿女坐了一席,叫佟义等四人坐了另一席。耳听远远更锣响亮,报了三更。偌大一座将军府,热热闹闹钟鸣鼎食之家,霎眼间只剩下这七个人,冷清清凄惶相对。

    尹良贞强忍悲楚,亲自执壶斟了三杯酒,向少华道:“孩儿,你出世十七年从没离过娘的左右,不想今日突然生离。这一别只怕再难相见……”说到这里,咽喉哽哽,续不上气来,只得歇了一歇才接着道:“在这临别之时,娘赠你三杯别酒,你要紧记娘的言语。”说着递过酒来,长华一旁已是泪流满面。少华两眼含泪,咬紧牙关,不让它流下来。只听尹夫人道:“这第一杯酒,祝愿你逃离虎口,平安到达范家。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少华默默接杯,一饮而尽。“这第二杯酒,祝愿你早日和孟成亲,成家立业,多子多孙,一世平安喜乐。”少华接过杯,又是一口干了。尹良贞递过来第三杯酒道:“这第三杯酒,祝愿你学成文武艺业,报了国仇家恨,重振皇甫门楣,双全忠孝。娘虽在九泉,便也含笑无憾了。”

    少华长到十七岁,从没离过爹娘呵护。父亲远征,已令他朝夕思念,如今突然大祸临头,逼迫他立刻和母亲姐姐生离死别!从此就是独自一个区闯江湖,走天涯,逃灾避祸,只觉一颗心空荡荡的毫无凭倚,悲苦无助。听母亲祝酒之言,有如万剑挖心!强忍多时的满怀悲番以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把这第三杯酒一口喝干,呜咽着叫出一声娘!便一头扑进尹夫人怀中放声大哭起来。长华本是泪流满面,此时拉住胞弟一只手想劝劝他,却掌不住哇的一声也痛哭起来。尹良贞搂住一双儿女,泪如串珠。母子三人哭了个天愁地暗,肠断泪干!吕忠、佟义老泪直流,那连个丫头更是抽抽噎噎哭得伤心。空摆着满桌酒菜,谁也无法下咽。

    尹良贞极力忍住哭,把吕忠叫到席前说道:“吕忠,我家遭此横事,你仗义不肯离主,实在难得。如今我想把公子交托与你,这付保留皇甫一脉的千钧重担,你可肯承担?”吕忠道:“保护少主,义不容辞。但教吕忠三寸气在,誓和公子生死相随。”尹良贞离席敛衽道:“请先受我一礼相谢。”拜了下去,吓得吕忠手足无措,急忙跪下不住磕头:“夫人请起,折杀老奴了!”

    尹夫人起身,指着桌上几个行囊道:“这被褥里裹有一个小包袱,内是十锭黄金,八锭大银,共值三千两银子。是用来替公子购置田产,完婚成家的,你要小心收拾,休叫财帛露眼。这一个包裹诗子替换衣衫,包着七、八十两散碎银子,就做你们路上盘费。在路途之中,你和公子就以叔侄相称,不要露出主仆身份。”吕忠惶恐道:“量小人怎敢僭上?”“患难之中,不必拘执小节。只要能保得公子平安,你便是皇甫门中大大功臣!”回身入座,衣袖一带把双牙箸拂落地下。吕忠、佟义都抢着拾箸,忽然佟义向众人摇手示意安静。趴下身子,侧耳细听,脸上变色道:“不好,有百十骑驰向这里来了!公子快住”他少年时在军营服役,会得地听之术。众人都惊呆了!

    尹良贞喃喃道:“难道连夜赶来捕人?竟不肯稍松一峡”

    长华二话不说,抓起背囊塞给吕忠,一手提起被褥,一手拉了少华往后园飞跑。吕忠跌跌撞撞,抱着包袱紧跟在后。长华一面跑,一面向兄弟道:“这被套里还包着我的师传宝剑和拳经剑谱暗器囊,记住我是自然门传人,我们的宗旨是:‘不忘国耻,忠于汉室,保护黎民,行侠仗义。’你能做到,我就把师门武学都传了给你。你将来报仇雪耻是用得着的。”少华一面跑一面答应:“做得到的。不举行仪式么?”这时已跑到后园,马蹄声也听得见了。长华忙忙拉开园门,把少华推了出去,把行李塞给他道:“重在心诚,何必拘泥形式!”待吕忠也出去了,她砰地关门上锁。幸是方才家人四散之时,无人想到锁门,倒省了事。但此时不锁,就留下破绽了。锁好门,长华一溜烟奔回上房,喘着气道:“娘,缇骑来了!险些儿把芝田堵在屋里。”

    尹良贞也听见蹄声匝地而来。她此时倒是十分镇静,和女儿就在后堂端坐,秉烛以待。不多时大门擂鼓也似砸得山响,大叫:“开门!”佟义提着灯笼,慢慢挨出去开门。两个丫头忙着撤去残肴。尹夫人道:“咱们都出去罢。”母女两个,带着锦瑟、瑶琴出至中堂。一阵杂沓顶马蹄声,想是已将整幢宅第包围了。火把晃亮,江陵知县陪着两个校尉、数十名缇骑一涌进来,刀光剑影把尹夫人等几人围住——

    一个校尉手捧黄绫旨意,高叫:“尹良贞接旨。”尹夫人上前跪下,长华等也随后跪了。那校尉把捉拿叛属,押京受勘的圣旨读了,手一摆:“锁拿,抄没!”登时涌上几人把尹夫人等锁住。其余的穿堂入室,搜拿人犯,抄检财物。乱了半天,出来报道:“这里是空宅一座。除前堂五人外,一人不见。房中箱笼也多是空的,只装着些常用衣衫,金银细软一毫也无,书倒是不少。”

    一众缇骑奉旨搿人,查抄将军府,原认作是个肥差,一心浑水摸鱼发注横财,万不想是这般一个局面,两个校尉好生焦躁。他们离京之时,受刘国丈嘱托,务要满门搿获,不叫走脱一个,特别交待最最要紧的人犯是皇甫少华。是以缇骑一路飞赶,到了江陵也不稍歇,立即知会地方官点兵协助,漏夜捉拿。却只拿住这五个老弱,偏偏走了主犯皇甫少华!回去如何交差?那校尉盛怒之下,拍案问道:“尹良贞,你儿子呢?”

    尹夫人冷冷道:“我儿子么?两月之前出门游学访友去了。”“出门访友?那他如今到了何处?”尹良贞一哂:“游学么,原就是去无定处。他出门由路,我怎知他到了哪里。”“你家难道就只这几个人?”尹夫人道:“你们搜也搜遍了,还不信么?”校尉明知她说的是假话,却无可反驳,猜是风声走漏,他自己也想不出在何处漏了风,只得问那知县道:“贵县料必知道他家根底。他家总不会只有这几个人罢?”江陵知县虽是个色目人,倒颇为正直,据实答道:“皇甫将军三代单传,人丁原不甚多。除了先皇御赐与皇甫老先生养老农庄和皇甫将军这所宅第与墓田外,别无产业。老先生从密州扶柩迁回时,只得至亲几口,仆婢无多。此地也别无近支亲族。后来皇甫敬远处做官,这家属还是去冬才回来的。咱们平时极少见到皇甫公子。她说的想必不假……”校尉焦躁道:“谁要你替他背家谱,说这许多!如今要犯在逃,却怎么办?”知县道:“待下官回衙,出具海捕文书,张贴告示,缉捕此人归案如何?”两个校尉怎肯就此罢休,叫众人在左近村落挨家挨户细细搜查,直闹腾得鸡飞狗叫人畜不宁。折腾到天明,还是一无所获。接着又马不停蹄,扩大范围,赶往两处农庄,将军墓园和江陵城内,穷搜了三天,把江陵所属城乡搅了个一塌糊涂!还是影踪不见。校尉无法,只得依了知县主意,出海捕文书,在本府各通衢要道、水陆码头张贴告示,开具年甲、面貌,悬赏缉拿在逃钦犯皇甫少华。发出文书知会邻近府县,协助缉捕。布置停当,两个校尉从牢中提出人犯,上了囚车,回京复旨。一百五十余骑精悍缇骑簇拥五辆囚车,囚着四个女子,一个老头儿上路,自己都觉败兴没劲,一路骂骂咧咧取路而去。

    却说那晚少华主仆被长华推出园门,耳听蹄声渐近。少华扛着褥套,拉了吕忠顺田间小道往北邙山飞跑。吕忠负着包裹,跑得气喘吁吁,低叫道:“公子,往哪里跑哪?”少华道:“别处也去不得。咱们扎进北邙山去,在老林子里和那厮捉迷藏,叫他没做奈何。”

    一口气奔到山下,过了桥,钻入密林深处。喜得冬日天寒,蛇虫蛰伏,这山路又是少华日常和村童兵演阵跑熟了的。虽是星月无光,摸索着走也不太难。只苦了吕忠,到底是五十开外的人,被拉着趔趔趄趄,捉足不住,两只脚像偶戏人的木腿,不由自主向前移动,早已气喘如牛。少华还是一个劲拽着他往林深处钻去,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只觉得林子越来越密,脚下已没有径路可辨。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山洼,天已渐渐亮了,依稀辨得出树影山形。少华这一口气跑下来也着实累了,叫道:“吕叔,咱们歇歇罢。”吕忠哪还答应得出,和身往山石上一靠便瘫倒了。

    少华也选块平整点的石头坐下,把褥套塞在背后靠着,四肢舒展打了个欠伸,这才觉出两腿痠软,腰酸背疼。强自提口气,坐直了看看四周,这里自己从未到过,想必已走出狩猎区,到了更高的地方。见吕忠伸出舌头那石缝苔藓,自己也喉头冒烟,拔起身边草茎嚼嚼,倒颇有凉湿之意。坐了一会,乏累稍解,却又冷起来。他两个都是一身汗湿,坐在冷石头上,阵阵寒风从拟秃秃的树干缝隙吹进来,冷入骨髓,忍不住寒索。

    几个喽兵上来,劈破囚车,请夫人、到聚义厅去。

    尹良贞自从喽兵现身射杀缇骑,便吓得她紧闭双目,不住口念那“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慈悲解救!”这时乍出囚车,只是立脚不稳。长华抢上扶住,乘机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别怕。孩儿好歹要制住那贼头,逼他礼送咱们下山。”尹夫人心知进了贼巢,要怕也怕不了啦。只得一横心,拚着这条性命闯闯草贼大寨,瞧他如何发落。这时中门大开,一队队执戈喽兵走出,一色黄衣、黄布包头,肃立两厢侍候。听得里面传呼:“大王出迎贵客。”登时乐声响起,正是迎宾曲。一群粗豪汉子簇拥着一人快步迎出。

    尹夫人只觉眼前一亮!迎面这大王不过二十来岁,正在青年。头戴双龙斗宝紫金冠,身穿盘金绣蟒紫罗袍,闪披着黑缎面貂皮大氅,足登薄底战靴,腰系碧玉红裎带,悬一把镶金嵌玉长剑。一张白里透红长圆脸,两道斜挑向上柳叶眉,狭长的丹凤眼炯炯有神,威稜毕露。仪态端严,凛然难犯,隐隐有帝王之威!尹良贞不由得大吃一惊:“荒山草莽中怎有这般出色人物?”这大王款步上前,迎着尹夫人深施一礼:“夫人辱临敝寨,蓬荜生辉,不曾远迎,还祈恕罪则个。”命喽兵带佟义到一旁好生款待,闲房安置。举手夫人、到聚义厅说话。

    尹良贞紧紧握住女儿手,两个丫头贴身紧随,跟着大王进去。过了一重院落,便是聚义厅。好大一间屋子,正中摆着一把虎皮大交椅,两旁各列二十四把靠背木椅。大王请尹夫人母女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一挥手,众头目都退了出去。那传令的紫衫少年托出茶来献上。长华此时也觉意外,低头坐着,暗自留神,看那大王如何行事。

    坐定,尹夫人开言道:“羁旅囚人,不敢当大王这般礼遇。还请网开一面,释放我们下山,深感厚德。”大王笑道:“荒山草寨,原不敢奉屈亵尊。只是皇甫元帅冤陷敌国,朝中奸佞弄权,夫人一去大都,必落虎口,白白送死而已!若不去京师,就便放夫人下山,请问这一行人又到何处去安身立命?”只一句话便把尹良贞问住了。长华惊疑不定:“这人素不相识,非亲肥,何以对我家情况如此清楚?”尹夫人更是诧异,迟疑半晌方道:“敢问大王高见,该当如何才是呢?”

    大王朗声答道:“以在下愚见,夫人、不如权在小寨安身。此山名唤吹台,属伏牛山脉,绵亘千里,尽是。北有洛河,南临丹江,易守难攻,极占地利。咱们在此山招兵买马,练兵待时,遇着机缘凑巧,提一旅之师,东出渤海,救回皇甫元帅,陈情剖冤,伸屈雪恨,方为上策。夫人以为如何?”尹良贞听他慷慨陈词,所言极为有理,心下大奇,想了想道:“大王这主意虽脯但萍水相逢,非亲肥,岂敢冒昧,以家仇相累?”

    大王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夫人何须拘执。况且这中间还有个原故,在下仰慕令爱人才武艺,愿求朱陈之好。夫人明鉴,女婿对泰山还有不尽心尽力的么?”尹夫人正色道:“大王取笑了。我们连大王高姓大名尚且不知,怎能猝尔论及婚姻大事!”“小可姓韦,双名勇达,现年一十九岁,五月十一卯时生。松江府华亭县人氏,也是将门之后,只因父亲被奸人陷害,小可才流落江湖,在此山做了大王。听得道路传言尊府遭遇,触动俺侠义心肠,且是同病相怜,立愿救你一家性命。因此差人四处要道巡哨设卡,专一截夺囚车。天幸请得夫人、上山,求夫人念在俺这一片诚心,俯允了婚事罢。”

    尹良贞听他说得恳切,心里已有几分活动。长华看出母亲心意,好生着急,顾不得害鞋拉住娘的袖子道:“娘,你别听信这些花言巧语,错了主意。想我爹爹提数万雄兵征讨高丽,尚且失陷遭擒,谅这小小山寨能有多少人马?一帮山贼草寇,敢公然挥师远征渤海么?他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娘不要轻信,上了他当。”韦勇达哈哈大笑道:“姑娘何必多疑。我说的要守候时机。世事难料,焉知将来就没有挥师渤海的机缘?事在人为,精卫投石,愚公移山,有志者事竟成啊。再说目前你们母女既不能进京无辜送死,又无他处投奔栖身。这山寨中多是男人,妇女极少,姑娘黄花闺女,夫人宦门命妇,若无人护庇,就不怕受辱于伧夫么?在下虽是个强盗头儿,自忖颇不丑陋,武艺胸襟亦不在他人之下,不致便玷辱了姑娘。老夫人,你评评小可这话,说得可是?”

    尹良贞听他说破当前处境,句句在理。此人品貌不凡,温文有礼,又且识见超群,常言道得好:“草莽多英俊,茅屋出公卿。”焉知他将来不是廊庙之器?九天玄女娘娘传艺赠剑,女儿决不是没造化的,莫非正应在此人身上?再想到丈夫临别时择婿之言,主意已是定了。当下不顾女儿反对,自答道:“既是大王不弃,老身作主,允了这件亲事便是。”韦勇达大喜,连忙跪下参拜岳母。叫秀童快去传话:大王今晚成亲。命后寨仆妇丫头出来搀扶夫人、进内沐浴更衣,预备花烛洞房。紫衫少年秀童笑嘻嘻领命去了。长华急得跺脚,埋怨母亲糊涂受他挟制。尹良贞被韦大王这一阵吩咐安排弄得眼花缭乱,她万没想到立刻便要成亲!听女儿埋怨,一时作声不得——

    不多时来了四个婆子,四个丫头,不由分说,把尹夫人主仆四人拥进后寨。耳听聚义厅上一片贺喜之声,韦勇达不住哈哈大笑,长华暗忖:“一路肮脏,乐得洗个好澡,再饱餐一顿,养足力气。待进了洞房,一顿拳足打得那厮降伏,逼他以礼相待,再差人接取芝田来山,好作区处。”当下不言不语,进内洗澡去了。尹良贞原是捏着一把汗,生恐长华不依,使性倔拗,这时才放下心来,也去沐浴更衣。

    梳洗罢,送上点心来。一人一大碗口蘑鸡丝三鲜面,外有一笼包子。长华一口气吃了四个包子,那碗面也吃了个碗底朝天。吃完了抹抹嘴,坐到一旁去凝神聚气,只等打架。尹良贞吃不上半碗面便已饱了。丫头撤去残肴,便有两个妇人来请新人绞脸上妆。长华不理。两个婆子忙过来搀扶,被她双手一分,说声:“免了罢!”那两个直跌出七、八步,坐倒地上发怔。尹夫人劝道:“孩儿,你不要使性,为难下人哪。”长华噘起嘴撒娇放赖:“我不高兴么!”尹夫人千哄万哄,替她套上大红衣裙。脸是不绞了,盘龙髻也不肯梳。尹良贞唯恐决撤了,只得由她。

    一时鼓乐齐奏。秀童进来请新人出去拜堂。尹夫人把大红盖头给女儿盖上,心里乱乱的,说不清是悲是喜。叫锦瑟、瑶琴扶出去。聚义厅上已是张灯结彩,中间那把虎皮交椅撤去了,换上一张长桌,围着大红桌帷,上面供着新写的祖宗牌位,两旁点起一对胳膊粗的大红喜烛,明晃晃的倒也喜气洋洋,似模似样。众寨主、头目都穿新衣,韦勇达也换上红袍玉带,交叉披挂红绸喜花,一脸是笑,喜盈盈站在那里等拜堂。两个妇人充作喜娘,换下两个丫头,把新人扶出和大王并肩站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头目充了赞礼,高叫:“一拜天地!”两人拜了。“再拜祖宗。”韦勇达老实拜了,新娘却站着没动。众人起哄道:“新娘子,快跪呀!拜祖宗哪,不拜可不行哩!”

    韦勇达见长华仍是纹丝不动,忙笑道:“嗨!把这些杂七杂八统通免了成不成?新娘子不耐烦啦,想快些进洞房哩。那三拜高堂,夫妻交拜什么的,明天再闹不也一样么?”众头目哈哈大笑,把两人拥进新房。这新房就在聚义厅后小院里,房中新衾新枕,新帐新床,一色簇新。桌上点了红烛,梁上挂着纱灯,亏这些人片刻之间办得这么齐整。众人把一对新人推到床沿,并肩坐下,都来笑谑闹房。韦勇达笑着由他们胡吣,后来听众人越说越粗俗,长华在那里似已不耐,忙站起来团团一揖道:“多谢众兄弟盛意。只是今天咱们杀了那么些官军,劫了囚车,怕他们不肯甘休,要来报仇。别闹出个乐极生悲来。今晚请诸位辛苦,分头巡查,加岗添哨,保得一夜安宁,明日我再摆酒酬劳,陪大家喝个痛快如何?”众人大笑道:“极是极是。当得效力。”一哄向外去了,自是查哨加岗,小心守夜,不在话下。

    韦勇达命左右伺候的人也散了罢,吩咐婆子丫头好生服侍老夫人,唤过秀童道:“你拿着我佩剑守在新房外巡视,不许人来胡闹,听房什么的,搅了好梦,我可不依。”秀童接过剑,笑嘻嘻应声去了。

    人已散尽,韦勇达把房门拴紧,回身走向床前,去揭新人头上红巾。眼前人影晃动,揭了个空,一团物事劈面打来。韦勇达头向后仰,伸手一抄,捉在手里,又滑又软,正是那块盖头红巾!方怔得一怔,耳后劲风袭来。韦勇达扭腰一个盘龙绕步,避敌回身,只见长华已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扯去外盖长衣绣裙,只穿着葱绿洒花紧身短袄,下是墨绿扎脚裤,俐俐落落一身短打。满面凝霜,摆开架势便待厮斗。韦勇达却笑道:“怎地要打老公?”长华怒喝:“贼子无理!”一掌迎面掴来。韦勇达并不还手,只一闪又避开了。一付嬉皮笑脸,盯住长华。长华大怒,挥拳直击,著著抢攻,用的尽是杀著。勇达让得几招,已是险象环生,险险被她击中,逼得双手一分,扯掉玉带,撕去红袍,握拳迎上。两人拳风虎虎斗了个难解难分,妙在都不出声,只闷着头哑打。

    长华初时一鼓作气,满拟三拳两脚就会打得大王趴下求饶。一交手才知对方武艺颇是不弱,两人竟是旗鼓相当,难分上下。长华吃亏在被囚车囚了这许多时,终日思念父、弟,悲悲切切,体力锐减。交手时间一长,只觉续气喘,后力不继。不由暗自着慌:“罢了,罢了!今日若败,只有血溅当场,宁死不屈了。”韦勇达见她拳势渐缓,又来调笑:“原来夫人是在考较在下。看你老公可还称心?”

    长华又羞又怒,略一疏神,竟被韦勇达叼住右腕!长华大急,左拳击出,又被对方抓住。此时屋子里早已是台翻凳倒,红烛也扫熄了,簇新的梅红帐子扯裂了半边。幸好梁上悬有几盏纱灯,才不致漆黑一团。长华在那朦胧灯光下,见韦勇达狭长的丹凤眼里满含笑意,带着几分嘲弄,几分调侃,又有几分顽皮的盯住自己,不由急怒攻心,猛向床柱一头撞去,存心撞一个柱断人亡!韦勇达叫声啊哟,连忙和身一扑,将长华扑倒地上紧紧压住,双手仍紧捏住姑娘手腕不放。扑下时额角在床柱上一磕,擦去一层油皮,浸出血来,脸上也青了一块。长华倒无损伤,只是挣扎不得,怒喝:“放开!”韦勇达气喘喘的道:“我敢放吗?刚才只须略慢得一慢,我的好老婆便已乖乖不得了啦!”长华又急又怒,几欲晕去。韦勇达却屈起右膝,压住姑娘双腿,双手紧紧按住她上半身,双眼注定姑娘道:“别急么,你道我是谁?”“山贼!草寇!坏蛋!还有什么好的?”勇达又笑了,撑起双肘,把一只左脚慢慢抬了起来。长华不知他要干甚么,一颗心狂跳起来。只见他用力几摔,把只战靴摔掉,脚上竟绕着白绫,绫带散开,露出一只穿着蓝缎软底绣花睡鞋的脚来。不是三寸金莲,但千真万确是只女子的纤足。长华惊得呆住了。韦勇达这才松开手,跳了起来,笑道:“起来罢,别赖在地上了。”长华纳劲一松,全身瘫软,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得起。

    韦勇达伸手拉她起来,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喘气。过了半晌,长华问道:“你是谁家姑娘?因甚扮作男子,这般戏弄欺负我?”勇达两手一摊:“天地良心,谁敢欺负你了。你一顿拳脚把个新房砸得稀烂,还来怪我!其实我扮男子当大王也是不得已。我本姓卫,名叫勇娥。爹爹卫焕是东征先锋,和皇甫元帅一同失陷高丽。我自幼儿死了娘,跟着爹爹在军营长大,学了这身武艺,也读书识字学兵法。从小就是男孩装扮,那些煮饭烧菜针黹女红却是一概不会。不知道的都说我是爹爹的儿子。缇骑来济南捉我时,爹爹旧部报讯,我带着丫头秀奴逃了出来,想探访你们消息,南下湖广。路过吹台山,杀了截路贼首。众人惊我武功了得,拥我为主。我正愁无处安身,便留下当了这个大王。我爹爹决不是怕死投降之辈,我又看过孟表叔写给爹爹的信,知道这次兵败必有蹊跷。是以一心救你一家性命,咱们同病相怜,正好在一处招兵买马,练兵救父,干出一番事业,也不枉人生一世。但我新来乍到,要使唤这些草莽汉子出力,有些不放心,这才诌出娶押寨夫人话头,骗得他们尽心竭力办事。今天果然接了你们上山,不得不假戏真做一番。就如同扮家家玩耍,何必认真动肝火哪!”长华满腔委屈,气愤愤的道:“你装疯卖傻,信口胡脂我一个清清白白女孩儿家,怎受得住押寨夫人丑名儿?你只给我洗清了这臭名声便罢。”勇达为难道:“堂是拜了,亲也成了。你叫我怎么改口?这不是为难煞人么!”长华道:“谁叫你胡诌的?我不管,你只还我女孩儿清白身份。不然咱们不能算完!”

    韦勇达为难了半天,嗤的笑道:“有了。今晚请伯母过来陪你住下。明日我向众人说,你一片孝心,要救得父亲回来才肯完婚。目前我二人结为兄妹,练兵救父,婚嫁之事暂且搁下不提。算是我打不赢怕了你,好么?”长华这才欢喜依了。

    韦勇达立刻开了房门,叫秀童去请夫人过来,又唤人安好桌椅,收拾打破的东西,自己仍回原来的住室去睡了。

    第二天韦大王当众讲明和皇甫姑娘结拜兄妹,指着额角道:“昨晚打了一架!喏,头都撞破了,还是没奈她何!”不住唉声叹气。众头目大是惊异,又都好笑。“大王打不过老婆,只有暂做哥哥啦!”“皇甫姑娘把大王都打了,本事好奢遮了得!”倒是心中钦服,不敢怠慢。只是上上下下总认定长华是押寨夫人,不过迟些日子进洞房罢了。对她仍是尊以夫人之礼。长华无可奈何,只得由他们去。

    当天韦勇达就差人去襄阳范家接取少华公子。一面聚众计议:既已杀了官兵,朝廷必来征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干一场。在山头竖起替天行道杏黄旗,招兵买马、劫库攻城,囤积财货粮草,请来工匠盖房屋、扩寨栅,修整三关,增设哨卡。数月之间,把个吹台山寨整治得面目一新,人马也激增数倍,一片兴旺气象。

    不久去襄阳的人回来报说,皇甫公子没去范家。在襄阳城乡探访,不见踪迹。尹夫人和长华大为担忧,早知如此,当日不逼他独自逃赚倒不致失散,懊悔不已。事已至此,只得强按愁肠,听天由命。

    一支义军悄然崛起,河南巡抚连剿连败,只得飞章上奏。

    正是:母子衔冤悲失路英豪义旗竖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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