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腾小说网
新龙腾小说网 欢迎您!
新龙腾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再生缘之侠隐

美眷难求 连番失意 口蜜腹剑 包藏祸心 文 / 萧竹老人

    却说刘奎璧自那日射柳失著,被那些闲汉冷嘲热讽了几句,又羞又气。回到家中倒头闷睡,一连三、遂不肯起来。顾仪仙细问了随去的家丁,也自觉没趣,见爱子气倒,雄已极。天天过来看视,一面痛骂皇甫少华父子,替儿子舒心散气,一面到处打听,谁家姑娘生得俊俏,好另替他求亲。刘奎璧听得十五日皇甫家已向孟府行盘下聘,换了庚帖,更是捣枕搥床,恨不得立即死去。顾仪仙也劝他不住。一连十几天,刘奎璧无处撒气,终日在家寻事生非,打骂僮仆发泄,吓得几个服侍他爹身家僮战战兢兢,气也不敢透得大了些儿。

    这天刘奎璧板着张秋风黑脸,正在屋里发烦,忽有上房侍候的仆妇走来,说道:“太郡有请爵主。”刘奎璧睖起圆眼气冲冲嚷道:“请我干吗,不见我心烦么?”那仆妇陪笑道:“舅老爷来啦。听说是有关公子的大事,必要请你去商量呢。”刘奎璧正怪舅舅没把亲事说成,听是他来,越更没好气。刚想说不去,转念莫不是爹爹在京有什么好事和我相关的?还该去问问才是。因站起来欠伸一下,跟着那仆妇向上房走去。

    才过垂花门已听得顾仪堂高喉咙大嗓子的在那里说笑。刘奎璧掀帘进去招呼舅舅,又叫了声娘。顾仪仙叫他在身旁坐下,摸挲他头脸满面疼惜之色。顾仪堂却失惊道:“啊呀,才得几时不见,贤侄怎便这等萎靡消瘦了?”刘奎璧苦笑,不答舅舅问话,只向顾夫人懒懒的道:“娘,有什么事非要叫我出来?人家心里正烦得慌呐!”顾仪堂哈哈笑道:“正是要替你开怀散心,才请你来商量这件大事呀。贤侄,不是舅舅埋怨你,天下有的是好女子,堂堂七尺男儿,何患无妻?连这点区区小事都看不开,还说什么凌云壮志!”刘奎璧白了舅舅一眼,气鼓鼓的道:“你倒说得轻松,这还算小事么?当着许多人丢了这般大脸,还被那些蠢汉冷言冷语羞辱。真是技不如人也还想得过,明明十拿九稳的事,偏偏莫名其妙失手,栽个大跟斗!你没见皇甫少华那小子,披着那领破袍,拜岳父、认郎舅的轻狂样儿,怎不叫人气破肚子。说起来这件事还该怪舅舅没本事,不会说媒,才闹出这场没趣儿。你还好意思埋怨我!”

    顾夫人忙喝道:“大胆奴才!恁地怪起舅舅来?没上没下的!”

    顾仪堂哈哈大笑:“原是舅舅不中用,怪不得贤侄抱怨。如今舅舅另替你说一个绝色姑娘,将功补过如何?这位姑娘不单生得俊,门当户对,还有一身好武艺,岂不是比孟更强。你说好不好呢?”

    刘奎璧扬着下巴道:“全云南数孟是第一佳人,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更别说强过她了。”“难道舅舅还会哄你?”刘奎璧只是:“不管舅舅怎么说,我却是不敢相信。”顾仪仙嘴一扁:“什么第一佳人,瞎诌罢了,你倒着了魔啦!二弟,别管他,你且先说说那是谁家的女孩儿。我就不信,偌大个云南会寻不出一个赛过孟的姑娘来。”顾仪堂笑道:“说起这人还和奎璧相熟呢。他的容貌,贤侄多次见过,哪里还用我说。”刘奎璧狐疑道:“舅舅果然是哄我的。我见过的女子,可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孟。”顾仪仙啐道:“扯淡!你又不曾见过孟,怎么知道比得上比不上?”刘奎璧自觉说漏了嘴,不由红了脸,缠着顾仪堂道:“好舅舅,不要逗我着急,先说说是谁。”顾仪堂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凌空画了两个圈儿笑道:“这人么,就是皇甫总督的千金,那个皇甫少华的姐姐呀!”刘奎璧噢地叫了起来:“我说舅舅是哄我么。这人我面都没见过,几时和她相熟了。”顾仪堂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皇甫少华和他姐姐是双胞胎,面貌十分厮像。听说两姐弟顽皮起来,穿了一样衣衫进去,连他母亲都分辨不出,逗得全家上下笑个不住。你既和少华相熟,怎想不出他姐姐模样?”刘奎璧细一忖度,果然不差。皇甫少华生来仪容俊美,人们背地唤他玉哪吒,他姐姐想也标致。但不知道和楼头所见的“孟”比较起来,谁高谁低?一时忘情,冲口说道:“咳,怎得把这两个姑娘放在一起,比上一比才好。”

    顾仪堂摇手笑道:“大家闺秀,就想见她一面也是千难万难。还能由你任着性儿去评头品足的比么?你如今只消想象那皇甫少华穿上女装是个什么模样,也就可以想见他姐姐的容貌了。况这姑娘从小习武,听说武艺不在少华之下,不是比孟更胜一筹么?”顾夫人一心指望儿子愁怀得解,一旁极力撺掇叫好。刘奎璧却在想象少华穿上女子衣衫袅袅婷婷模样,忍不住嗤的笑了出来,说道:“亲事么,便由得舅舅去说。只是千万赶快些,免教再有什么人冒出来把这门婚事也争了去。”顾仪堂笑道:“哪有这般凑巧,又会撞上个争婚的。”刘奎璧道:“不管怎么说,这次若再说不成,就真正是舅舅没本事啦!”顾仪仙笑骂:“这奴才胡说八道,真个没大没小起来!”顾仪堂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这次再说不成,舅舅也没脸来见你娘儿两个了。”说笑一会,顾仪堂告辞要赚顾夫人母子哪里肯放,留着他吃了午饭,到申刻时分才许他告辞。刘奎璧把舅舅直送出仪门,附在他耳边悄声叮咛,求他赶快说亲,切莫耽搁。顾仪堂连声答应。

    第二天辰刻时分,顾仪堂果然到总督府去,递上拜帖求见。恰值早衙方散,门公吕忠报了进去。皇甫敬心中诧异:“他是本地土著,我和他素无往来,今日突然到此,难道有什么事情关说,倒不能怠慢了他。”吩咐请到客厅待茶。自己匆匆换了便服,出厅相见。两人互道仰慕,客气一番后,皇甫敬问起来意。顾仪堂陈说了求亲之意:“姐夫和姐姐久慕贵府千金才貌,托下官过府作伐,叨在世交,万祈俯允。”说罢离座,又是一揖。

    皇甫敬万万没料到他此来是替刘奎璧求亲!心里好生作难。刘捷家世不堪,原不是忠良正直之人。少华从孟府回来,说起比箭详情,可以看出刘奎璧心性不端,和他父亲只怕是一丘之貉,把女儿许配与他,却不是害了女儿一世。欲待不允亲事,刘家势焰滔天,刘捷平日广结朋党倚势害人,自己是个汉官,若忤逆了他,被他生事陷害,麻烦不小!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女儿终身要紧,宁可自己担些风险,也不能害了女儿。主意已定,委婉回话道:“多感刘侯爷不弃寒微,顾大人一番美意。只可惜小女没这造化,早在荆襄之时,和朋友已订有婚姻之约。一女难许两家,只得有方尊命,求顾大人鉴谅了。”

    顾仪堂勃然变色道:“下官原已打听清楚,贵府千金待字闺中,才敢前来作伐,讨盅喜酒喝喝,亭山公如此推托,敢是嫌弃刘府门第低了,高攀不上?又或是我那外侄刘奎璧人物丑陋,武艺低微,配不上令爱千金么?”

    皇甫敬慌忙陪笑道:“大人言重了!元城侯堂堂国戚,刘公子少年英俊,又承大人青睐,亲执伐柯之斧,实在高看寒门,怎敢推托。无奈早有成约,虽因双方子女年幼,尚未行文定之礼,但大丈夫一言既出,岂可不守信义,食言负友。还祈大人海涵,在令姐面前美言解说才好。”

    顾仪堂原以为凭刘府权势,一说必成,不想又碰了个软钉子,而且比孟家更回得干脆决绝,心中好不气恼。还想再加申说,皇甫敬已在端茶送客,莫奈何只得告辞。自觉没脸去见姐姐和外甥,回转家中生了半天闷气。第二天写了一封信,备细述说了求亲遭拒,字里行间少不得还带了两分火气。差个家人把信送到侯府。

    这边皇甫敬送走顾仪堂,回进后堂,向夫人说知此事。尹良贞称赞丈夫回绝得好,又道:“我乖乖一个好女儿,自然该选个配得上她的女婿才是。家世、财产什么的倒不在我心上,第一要人品好,才貌相当。女儿自己称心如意,才不致委屈了她。那刘奎璧奸诈浮浪,谁肯把花枝般女儿许与他。就便老爷答允,我也是不肯的。”皇甫敬道:“只是今番拒婚,加上孟府那事,把刘家得罪狠了些。怕他父子要生事害我。咱们今后总要格外小心些才好。”尹良贞叹口气道:“祖爷爷原就说过:‘咱们汉人对蒙古朝廷的爵禄是贪恋不得的。’与其像这样提心吊胆的当官,倒不如促回乡的好。守着乡间那点产业,也不会挨冻受饿。”皇甫敬道:“这能由得我么?咱们叫做世受国恩,岂容退缩。何况真不做官,那些蒙古、色目人的窝囊气你受得住么?有了这官职保身,多少还能替老百姓主持些公道,尽一份孤臣孽子之心呐。”

    尹良贞点点头:“我早先只觉得奇怪,咱们皇甫家也算得阀阅世家,为什么祖爷爷自己不受封诰,还打发大伯父下乡务农,二伯父打铁谋生,三伯父货卖陶器,都分散得远远的。连姑姑也让她嫁个跑江湖的郎中,居无定处,只有公爹一个人领受了朝廷爵禄。如今看来,祖爷爷当年遣散儿女,是别有深意。这官也实在难当哪!”皇甫敬叹道:“要依爷爷心愿,爹爹也是不当官的。只为我家受过皇上大恩,难以报答,不得不让爹爹报效皇家。是以爹爹当了军官,受大元爵禄。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提起往事不由心中难受。尹良贞劝道:“愁也无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多加些小心,总叫他无处下蛆便了。”

    当下把少华姐弟叫来,说知今日之事,叮嘱少华只在家和姐姐一处习文练武,少去外面招惹是非,连教场也不用去了。少华领了严谕,心里为刘奎璧再次求亲遭拒,替他难堪。

    刘府中顾夫人母子在家专候好音,直到第三天上,才有顾府家人送来顾仪堂亲笔书信。刘奎璧见舅舅没来,心知不妙。见母亲拆信看不几行已变了脸色,及至看完,将信往桌上一掷,大怒骂道:“叵耐皇甫敬老匹夫忒杀无理!先夺去孟,如今求亲又不答允,公然藐视我家。难道我堂堂蒙古世胄,国戚皇亲还配不上他一个汉官么?待我修书告知侯爷,必要狠狠整治他一顿,才出得这口恶气!”刘奎璧拿起信匆匆看了一遍,忍不住冷冷接口:“你就算整治了他又怎么样?媳妇还是不能到手,有什么用?目今是要生个法儿,把孟家亲事夺回来,才算得本事哩。”“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刘奎璧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怪咱们家没出息,窝囊得连个媳妇也说不成!白当了皇亲、侯爷罢了!”赌气走了,丢下顾仪仙独自生气。

    刘奎璧回到自己房中,摔椅砸瓶地发作了一场,又思念起那日楼头见到的“孟”,暗忖:“她那天跨出珠帘相望,明明是对我有情。叵耐皇甫少华那厮混账透顶,横来相争,硬生生把个妙人儿夺了去。还故意显摆连珠箭炫露绝技,更显得我不如他,使我在人前丢尽脸面,受人嘲笑羞辱!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怎生设个计较做翻那厮,孟就会另选才郎。这昆明城郊还有谁能强得过我?岂不是好事立成!刚才母亲言语,不但是远水难救近火,就算是爹爹奈何了老的,又怎能同时治死小的?孟怎到得自己手中。还是自家谋划的好。”苦苦思索了几天,竟被他想出一条毒计,索性连娘也瞒住,只自己暗暗进行。待将来事情成功,才显我手段。主意打定,倒是心平气和起来。捱过两天,拣一个晴明日子,换上鲜丽衣衫,带了家将李升、张洪,一径进城往总督府拜访皇甫公子。

    少华正在书房用功,闻报刘奎璧来访,大感意外。慌忙迎出门来,见刘奎璧一身华服,手摇折扇,摇摇摆摆依然风度翩翩。一见少华,堆起满脸笑容,拉手寒暄,比旧时分外亲热,竟似从未有过什么不快。少华心下纳罕,将他邀进书房叙话。少华忍不住说起顾仪堂来府作伐的事:“前些时候顾老先生来替刘兄作伐,实是家父和朋友早有成约,不得不有方尊命,进内说起,好生抱歉不安……”说着,不住偷看刘奎璧脸色。

    刘奎璧哈哈一笑道:“兄弟,你这就俗了!大丈夫身当盛世,自应以功业为重,何必年纪轻轻就想着婚娶成家。都是家母瞎起劲,要舅舅胡张罗。前次在孟府,那亲事成与不成我原没放在心上,可恨那些蠢汉一旁胡说八道,令人忍不住生气。这次到尊府求亲,我却不知。后来听家母和舅舅说起,气得我很埋怨了他们几句。难道我终日不干正事,只想着结亲么?真是从何说起哪!”这番话冠冕堂皇,听得少华大出料外,不住点头应是。心想:“莫非那日我错看他了?”陪着客人闲论些武功、兵法,讲究些诗赋文章,刘奎璧便起身告辞走了。少华进内把刘奎璧来访之事禀告爹娘,这是长华也进来了,大家都觉意外。尹良贞道:“这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和他少来往的好。”皇甫敬沉吟道:“这话不妥。他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曾听说有什么大奸大恶。他既来访,也要以礼相待,不宜简慢了他,更不宜拒绝交往。只要自己掌握分寸,淡淡相交也就是了。”

    少华道:“爹爹说得是。孩儿也是这么想的。他今天的语言态度倒颇是豪迈洒脱。”把适才刘奎璧谈话表现一一说了,“孩儿对他倒是暗生敬意。”

    长华在旁笑了笑道:“只怕那位公子不像你这老实头,实心眼儿。”

    少华诧异道:“难道有什么不对么?”长华又是一笑:“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哪!我且问你,那日比箭,这姓刘的说话套住你,力争先射,可是有的?在孟府处处逞先显示他自己,这为的什么?败下来垂头丧气,变脸变色迁怒于你,气冲冲绝裾而去,跨马就赚这些表现能是不把孟府亲事放在心上,成与不成都不在乎么?”少华迷惘不解道:“那他今日来访,表现这份亲热,又是为了什么呢?”长华道:“这就要问他自己了。我不过是从事理推测。那日他盛怒而去,前些天爹爹又拒绝了顾大人,他该更为气恼才合情理。如今反倒来交好,不由人不疑心其中有诈。”

    尹良贞连连点头:“长华说得透辟。还是别和他来往的好。”皇甫敬道:“长华推测虽是,但我和刘捷毕竟是同僚,若太着痕迹,也是不妥。”长华道:“其实只要芝田自己心中有数,不去轻信那些冠冕堂皇面子话,只和那姓刘的一般来往,不与他深交倒也无妨。”少华想了想道:“姐姐说得是。我和他交往时处处小心在意,不失警惕便了。”

    从此刘奎璧常来相访少华,察言观色,处处投少华所好,拉拢,不时邀少华去教场练武,或到近郊驰马闲游。少华记着爹娘姐姐言语,存着戒心,表面上彬彬有礼,却不肯轻易随他外出,也不去刘府回访。刘奎璧却似毫不介意,殷勤如故。偶尔少华随他出去一次,他都要亲送少华回家,真如长兄呵护幼弟一般。一晃数月,习以为常,一直太平无事,少华对他的戒备提防慢慢松懈下来——

    时届孟秋,正当天气炎热。这日少华独坐书房用功,只觉那屋里热得像蒸笼一般憋闷,满身燥汗,倍觉心烦。忽门上报说:“刘爵主差人求见。”只见刘府家将李升、张洪进来打千,呈上刘奎璧手札,道:“我家爵主说道苦热难当,特特物色了一只游船到滇池泛舟避暑。请公子赏光,同往一游。”少华一时兴起,叫二人暂候,自拿了手札,进去禀知爹娘。皇甫敬也道天气太热,去凉快凉快也好。尹夫人却皱眉道:“昆明池上虽然凉快,到底是在城外。要记住早去早归,别叫关了城门,被隔在城外。”少华连声答应一准赶早回来,又笑道:“就便关了城门,也能叫开的。”皇甫敬道:“非大事岂可擅叫开城,还是早归妥当。”少华领喏,忙忙换了衣衫,点家将曹胜、吴祥跟随,五人五骑,驰往昆明湖去。

    这昆明湖又称滇池,面积近三百平方公里,最深处深达六米,是昆明第一个风景胜地。湖岸上绿树浓荫,滇池中碧波荡漾,游船似鲫,处处笙歌,才到湖滨,凉风阵阵,已令人一爽。李升、张洪当先带路,到了一片树阴之下下马,张洪高叫道:“启禀爵主,小的们接得皇甫公子来也。”

    咿咿哑哑一声橹声,从那柳丛深处荡出一只船来。这船颇是宽敞高大,舱门上挂了斑竹帘儿,四面雕花槅扇开着,也隔了竹帘。船身漆着蓝白二色,船头悬了一串串彩绸扎成的花朵、绣球,船尾舵上也扎了大红绸花,色彩绚丽调和,显得华丽考究。船刚傍岸,舱中透出一串笑声,竹帘高揭,刘奎璧身着薄紬夏衣,手执折扇,迎上船头。船夫搭稳跳板,少华举步上船。刚至船头,被刘奎璧攥住手腕,拉向中舱。船夫撤板撑蒿,游船直往湖心划去。

    江妈请少华在榻上坐了,不等他开口询问,就把刘奎璧遣她儿子江进喜趁皇甫公子醉卧熟睡之时放火烧亭,把公子活活烧死的阴谋和盘托出。“我母子不忍心害你,待要私自放走公子,又恐你不肯相信,坏了大事。这才请郡主出面作证。”当下把燕玉身份处境备细说了。“郡主为解两家仇怨,替哥哥赔情补报,愿把终身许托公子,甘作偏房侧室。只求公子不和爵主计较,消除过节。”

    少华听得阵阵发愣,暗忖:“莫非是在做梦?”悄悄在腿上使劲一拧,啊哟,好痛!这又不像是梦了。江妈见他呆在那里,一迭连声催他快作决定。少华忍不住抬眼望向燕玉;燕玉不见他答话,也偷眼看他。两人目光一触,都羞了个面红过耳,忙转头避开。江妈发急道:“爵主吩咐三更放火,此时二更早就打过,再要就来不及啦!”少华欲待不信,眼前少女显非下等之人;要想相信,实在太过突兀离奇。难道刘奎璧这些日子的殷勤亲厚都是假的?心下踌躇,难以决断。

    江进喜等不及,一步跨进道:“公子不必迟疑。我们实在是拼着性命前来相救。若被人知觉,有死无生!你不见刚才小人拉走曹哥两个么?快作个决断,咱们才好办事。”

    少华心乱如麻,一时之间哪里理得出个头绪,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答道:“多谢世妹垂青,江管家母子好意。我都依你们便是。”江妈道:“既如此,请留下聘物,以作凭证。”少华原是出来闲逛,身边没带什么珍物,急切间只得把手中扇子递过去道:“这柄扇儿,原不是什么珍宝,上面的字画都是我亲笔。留下来作信物行么?”江妈接过扇子,取下燕玉佩的罗帕道:“这块帕子也是我们郡主亲手绣的花儿,就回送公子作个把凭。”轻唤进喜:“快送公子从侧门出去。”

    少华接过罗帕,却不移步,抬头看定燕玉道:“今晚多承郡主相救,又许以终身,虽从权答允,毕竟于礼有亏。况此事两家尊长都不知情,倘他日令尊、令堂替你另许姻亲,姑娘尽管遵从父母之命,不必受今晚约言拘束,以免贻羞闺门,有玷芳誉。”刘燕玉进门之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不时向少华偷偷瞟上一眼。对这位英俊少年,芳心可可,已认定他是自己终生配偶。听得少华这番言语,含羞答道:“世兄不要小瞧了人。我并不是无耻女流,今晚实是事出意外。只怪二哥不该起心害人,为消解两家仇怨,才依着嬷嬷主意来走这一遭。既蒙慨允,务求一诺千金;燕玉一言出唇也必再无反悔。唯愿两家结好,化了仇怨。若有他变,奴家宁死守约,决不负心!”

    少华还要说话,江进喜抢着道:“更锣已动,迟不得了!”拉着他往外便赚趁朦胧月色直送到后园门外。江妈提了灯笼,扶着燕玉回房。一路上花遮柳护,留意避开打更家丁,且喜顺利入内,不曾惊动一人。

    江进喜送走少华,锁好园门,径回小春亭。快手快脚把早就准备好的柴草围着亭子堆了一圈,耳听锣更响亮,正报三更,忙摸出火石火绒,打着火,一连点了七、八处火头。回身便往外走。其时风高物燥,这柴草都是干透了的,遇火便炽,一霎时必必剥剥烧了起来。片刻间门窗尽燃,烧得火海一般,半边天都红了,登时惊动家人,嚷叫失火!阖府仆役赶着拿了挠钩、水桶,奔往后园救火。

    曹胜、吴祥两个在张洪、李升殷勤款待下,在门房正喝得畅快。醉眼迷离地划拳赌注,满口七巧、八仙乱叫,闹了个不亦乐乎。江进喜进来坐下,被他们拉住罚酒。才喝得一杯,外面人声鼎沸,吆喝花园失火!惊得几个跳了起来,跟着众仆涌向花园,瞥见失火之处正是小春亭。吓得曹、吴两个顶上走了三魂,酒都化作冷汗出了,只叫得连珠价苦。抢过工具跟着扑火,一时哪里扑得灭。猛听震天价一声暴响,大地震动,一座美轮美奂的小春亭塌倒下来,火星四溅,热浪炙人。倾倒的檩、柱、门、窗,兀自熊熊燃烧。整桶水泼上去,只冒出澌澌白汽,火头哪扑得灭。亏总管李福镇定,指挥众仆先截断火路,不致蔓延。这里七手八脚前仆后继,闹了半天,火势终于遏制住了,小春亭却已片瓦无存。

    此时距刘府后园一箭之地的高埠上,却有一个白衣少年隐身树后,向火场遥遥张望,正是皇甫少华。虽被江进喜送出园门,心中犹未全信,总难想象那满面春风亲切如长兄的刘奎璧会起这歹毒心肠。唯恐冤枉了好人,因此藏在这茂林之傍,要看个究竟。江进喜点火之时,从那一处处亮起的火头,把围着小春亭堆放的柴草照得清清楚楚。火舌一卷,迅速扩散成了一条火带,把小春亭紧紧箍住。自己若真个醉卧屋中,这四面大火实是插翅难飞!暗暗咋舌,方信江妈之言不假。摸摸袖内罗帕,感慨不已。当下顺着林间小道,摸索前行,要寻个人家投宿,待明早开城再回家去。

    这场大火直烧了一个多时辰,小春亭已成焦土。曹胜、吴祥哭哭啼啼,和刘府家人拨开余烬寻觅公子尸骸。断檩残砖翻寻遍了,却是渺无踪迹。偌大个人竟消失不见了!扑火之时,总管李福已差人往顾府向爵主报信。此时曹、吴两个也只得飞马回城报讯请罪。因昆明五方杂处,晚间门禁极严,若无要事不许开城,皇甫敬以身作则,是以少华出游天晚也不敢去叫开城门。如今出了人命大事,两个家将到城下说明原故,叫开城门直奔总督府。

    到得府门下马,把门拍得山响。门公吕忠睡眼朦胧,开门放他们进去。见二人满身尘土,衣服上满是焦痕破洞,脸上黑一块、灰一块,挂着两行眼泪,连头发都烤焦了。不禁大吃一惊道:“你两个怎地如此模样!公子呢?”二人叫道:“快报总督和夫人,公子烧死啦!”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吕忠吓得手颤足软,连爬带滚奔去击动云板。皇甫敬夫妻久等儿子不归,料是留宿刘府。睡梦中被这云板猛击之声惊醒,慌忙起身,叫丫头掌灯出二堂去。皇甫长华也赶来了。那曹胜、吴祥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只叫:“小的该死!”皇甫敬心知不妙,他毕竟是大将元戎,虽乱不惊,沉声喝道:“住口!一个个说。”指着曹胜道:“你先从头仔细说来。”曹胜战战兢兢一头哭一头说,从游湖劝酒,天晚留宿,直到小春亭失火,备细说了一遍。只听咕咚一声,却是尹良贞不及听完已急得晕了过去,连人带椅摔倒在地。长华和几个丫头连忙上前扶起,替她抹胸口、掐人中,救得醒来,却又放声痛哭起苦命的儿来。

    皇甫敬脸色铁青,喝道:“火起之时,你两个却在哪里?”吴祥道:“小的们原是跟着公子,都在小春亭。起更过后,刘府家僮江进喜来拉我们去门房喝酒,我们不肯去,他苦死不依。后来公子叫我们去的。”皇甫敬道:“你貌是几人喝酒?”曹胜道:“四个人。刘府的张洪、李升和我两个。”“那江进喜呢?他怎么不一同喝?”吴祥道:“他站着喝了一杯,说有事,叫张洪、李升替他好生陪客就走了。出去了多时,再回来刚坐下外面就叫火起了,他同去救火。”皇甫敬暗忖:“这个江进喜大是可疑!”这时尹良贞哭着问道:“公子烧成什么样子了?”曹、吴两个同声道:“便是奇怪,公子竟不见了!我们翻遍火场,寻不见半点踪迹。”尹良贞哭叫起来:“可怜我儿死得好苦,连尸骸都烧化了!”咬牙切齿恨道:“必是刘奎璧那厮做成圈套,有意害他!”

    长华流泪道:“娘,你且慢着急。想那火无论多大,骨殖、饰物总是烧不尽的。既毫无踪影,想必是逃出去了。爹爹该亲去火场,仔细查勘一番才妥。”皇甫敬道:“我正是如此打算的。”立命:“传话下去,点两百亲兵,随带仵作两名、快手两名,随我查勘火场去。”尹良贞叮嘱:“记住切莫放松刘奎璧。不论那厮躲在哪里,也要揪他出来,给芝田偿命!”皇甫敬道:“不必多言,我自有道理。”一时点齐人马,打起灯笼火把,簇拥着皇甫总督风驰电掣般赶往元城侯府。

    且说刘奎璧去到顾府,顾太夫人已然一瞑不视,顾太郡姐弟放声大哭。刘奎璧也陪着干嚎了几声,心里却牵挂着小春亭之事。三更过后,顾太夫人装殓好了,众人忙着布置灵堂,安柩设祭。刘奎璧越更坐立不安,盼望家中消息。顾家离侯府也有十多里,待得刘府家人赶到,已有四更天气。顾仪仙闻报大惊,忙把儿子唤来,叫他快快回去料理善后。刘奎璧假意不肯赚说要替外婆伴灵,做作一番方才依了。一路上听那家人诉说了火势猛烈,一发现便已抢救不及,皇甫公子不见逃出,想必烧死在里面了。刘奎璧口中叹气叫苦,心里却是十分得意。把外婆新丧的悲痛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回到府中,立刻传来江进喜,劈头一顿大骂:“我叫你好好招待客人,怎地不小心,让小春亭失火?烧坏了客人,那还了得!”

    这原是和进喜约定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儿。江进喜照编好的答话回道:“小的忙着招待总督府管家,想是皇甫公子日间多喝了两杯,醉后失火烧了小春亭。”两句话把失火责任全推在少华头上。刘奎璧又骂:“混账东西,可曾备办上等棺木,收殓皇甫公子遗体?”江进喜搔搔脑袋道:“便是奇怪,小春亭已经烧成白地,却寻不见皇甫公子的尸体!”

    刘奎璧大惊,忙叫江进喜和自己赶去花园,要亲自翻寻。人报:“皇甫总督到了。”只见一队对兵士,手执挠钩铁耙涌向花园,把刘府家人挤到一边。刘奎璧慌忙随后跟去时,众兵丁已将火场团团围住了。皇甫敬轻装便服,手执折扇,站在火场边上,喝叫:“速传江进喜问话。”刘奎璧吃了一惊,暗忖:“他怎地一来便问江进喜?”江进喜趋前打千:“小的江进喜参见总督。”皇甫敬厉声道:“锁了!”众兵士拥上来,不由分说,把江进喜锁住。

    刘奎璧定定神,抢上一步拜了下去:“伯父,远来辛苦,请厅上奉茶。”皇甫敬略一点头:“不消,多谢!”自管吩咐指挥兵士清理火场,寻找尸骸。有脑觉家人忙搬来两把交椅,对面安放。刘奎璧请皇甫敬上坐,自己把椅子移下两步,侧坐相陪。皇甫敬坐下,气哞哞问道:“刘公子,小儿昨日奉邀游湖,因何至晚不归?小春亭因何失火?小儿现今身在何处?”

    刘奎璧欠身恭敬答道:“昨日和少华兄弟游湖避暑,玩得高兴忘了时刻,登岸时天已昏黑,城门早闭。小侄留下兄弟在舍下暂住一宵,原想今日亲送他回府。不料外祖母病危,唤我诀别,家母先已去了。事出意外,只得吩咐得力家人代我好生招待客人,待天明送归。小侄匆匆赶往舅家,外祖母已去世了。正在悲伤,忽报家中火警!急忙赶回,还来不及详细查问,伯父已是驾临。小侄实不知因何起火,也不知少华兄弟去向。”这一席话有真有假,说来倒是振振有词,滴水不漏。

    皇甫敬一时间倒无话驳他。只冷冷笑道:“你那得力家人可就是江进喜?”“正是江进喜,请伯父放他过来,小侄也急待问个清楚明白。”皇甫敬一摆手:“不劳刘公子费心。本官自会将他带回衙门,审出一切情弊,再来奉告。”刘奎璧心下着忙,脸色一变:“听伯父口气,莫非有怪罪小侄之意?常言道将酒劝人无恶意。我和皇甫兄弟向来交好,请他游湖避暑,天晚扫榻留宿,都不过是朋友间应有之义。想是他多喝了几杯,醉中不慎失火,与别人何涉?伯父一来,不问青红皂白便锁我家人,把我如囚犯般审问,这是何意?莫非欺我年幼,家母懦弱无能不成?”皇甫敬冷笑道:“侯府爵主何人敢欺?小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是他父亲怎不追查?并且侯府遭了火灾,本帅焉能坐视不问?江进喜和此案大有关联,怎不锁拿审问?刘公子如此说话,莫非意图阻碍本官执行公务?”

    刘奎璧也冷笑道:“皇甫大人休得拿公务压人。须知元城侯府也不是无名之辈!就便说是有人故意放火,也该由本县父母官派人查勘,握有确凿证据才能出签拿人。何烦你总督大帅亲自出马?而且一进门就不问情由锁拿我府家人,我自家仆人,纵火烧去主子一间书房则甚?”

    皇甫敬气极反笑道:“好张利口!我身为云南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难道理不得民情?锁拿江进喜自有原故,待审明查实,便见分晓。刘公子如此哓哓不休大动唇舌,袒护此人,敢是害怕本官问出情弊,于你有什么干碍么?”一句话击中要害,刘奎璧不禁一窒,脸色微变。方欲寻词强辩,只见兵士来报:“禀元帅,火场清理完毕,并无尸骸。”两个仵作和两个快手来禀:“大帅,下役查得小春亭不是失火,乃是有人故意放火!”皇甫敬道:“何以见得适意纵火?”“禀帅爷,若是失火,或从房中起火延烧,或从外面着火烧向内室,都必然有个火头。光燃一处,再逐渐蔓延开去。如今查看现场,这火竟是从小春亭四周同时起火,一瞬间便已包围了整幢房屋,无法扑救。是以烧得这等干净,无一堵残垣,无一条剩柱,尽成焦土。若室内有人,万难逃出。这火场周围有一条焦犀环绕小春亭,四周并无缺口,足证是有人以干透柴草围着小春亭堆放,然后几处点火,火头同时窜起,迅速延烧才会造成这样的灾害。”皇甫敬道:“说得有理,是放火无疑。你把勘单仔细填好,送来我处。”向刘奎璧道:“刘公子请和老夫同去查勘。”

    刘奎璧硬着头皮跟在皇甫敬身后走向火场,果见一条乌黑的焦线围绕小春亭残壤一周,与其他地面焦痕迥然不同。刘奎璧心中后悔不迭,暗道:“这却是我失算了!留下这条把柄,要如何对付才脱得干系?”心里发慌,表面上还得着。皇甫敬面挟寒霜,目光利剑般在刘奎璧面上一扫道:“刘公子,你可是亲眼看见了!这现场是谁也假造不出的罢?本帅锁拿贵府家人江进喜该是不该呐?”

    刘奎璧脸色难看以极,哑口无言,定在那里。

    皇甫敬喝道:“带马、回衙。”众兵士牵来坐马,皇甫敬翻身上马,兵士们拉了江进喜,簇拥着主帅一阵风般走了。

    江进喜放声高叫:“爵主救我!”叫声渐去渐远,听不见了。

    此时天已大明,刘奎璧心里着慌,唯恐江进喜熬刑不住,供出实情。忙差李升、张洪随后跟进城去打听消息,速速回报。一面收拾金珠,以备有甚祸事好上下打点。心中思忖:“江进喜是唯一知情人,留下他难免是个祸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治他死命,那时死无对证,把一切往他头上一推,皇甫敬须奈何我不得!”

    正是豺狼凶残成性,杀机一触即生!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全文阅读 | 加入书架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书页 | 返回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