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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射卜婚 姻缘凭天定 暮色启衅 嫌隙自妒生 文 / 萧竹老人

    江南三月,正是莺飞草长,百花竞艳之时。位于西南边陲,素有春城雅号的云南昆明,当此晚春季节,更是日丽风和,景色宜人。田野里,一片青葱,山花烂漫。那些采茶耘田,摘果种蔬的人群,簇簇团团,忙忙碌碌,到处洒下一串串笑语欢歌,伴随着有规律的劳作节奏,组成一幅生动活泼的长长画卷。好一派太平景象!

    其时正是元代至元二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在位。各族百姓,在经过长期战乱折磨之后,终于盼到了较为安定和平的岁月。这昆明城新建成不久,它是云南省城,总督驻节之地,位置适中,交通便利,四方货物多运到这里集散,是以人烟辐辏,市面繁荣,五行八作俱全,是云南政治经济中心,也是西南边疆重镇。

    城中的十字街头,有一所座北朝南的大茶楼。招牌上大书“迎宾楼”三字,一楼一底,颇为气派。茶楼左侧并排生长着两棵枝叶交错,盘根错节的老槐树,密叶浓荫覆盖着一大片空地。这地方原是军马场,建城时虽被划入城市中心,却因一时无法迁移,所以城内建筑只好避开这块地方。后来新马场建成迁走后,这里便留下一大块空地,空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拴马石桩,横七竖八吊石、碎转、破瓦。好事者推倒石桩,搬到槐荫下,又抬来条石,搭成几条石凳,洒扫清理出来,便成为来往行人歇足,闲汉们聚集领侃闲篇的风水宝地。

    茶楼主人因地制宜,在楼旁撑起一把大油纸伞,摆出一个茶摊来。这茶摊设备简陋,只是一张条桌,一个木架,木架上放个大茶缸,条桌上摆两摞粗瓷碗,茶缸里盛满泡好的老荫茶,架柱上挂有长柄竹瓢和一个装钱的竹筒。只要在竹筒里丢进一文钱,便可拿个茶碗,舀起茶水喝个够。这可大大方便了过往行人。当走得口干舌燥之时,端上一碗茶在槐荫下的石凳上一坐,凉风徐来,好不惬意。茶楼主人原不指望它赢利,所以这茶摊是无人看守的,由得人们自觉的放钱喝茶。茶楼里伙计只不时过来看看,添加开水,使缸里的茶总是保持那么多,而且温热适口。住在附近的老人和一些闲汉,有事无事都爱到这里来坐坐,端上一碗茶,吸着一管烟,逍遥自在的胡吹、神侃。那些来歇脚的行人、商贩也会加入到闲话里来。于是许多天南地北,街头巷尾的新鲜奇事就在这些闲磕牙中交流传播,无形中成了消息集散之地,大伙儿顺口把这块场地叫做“双槐树”。

    这日午后,因人们大都忙活去了,街上行人也寥寥无几,双槐树下却散坐着七、八个闲人,端着几碗茶在那里闲扯。茶楼里几个跑堂的也偷空儿倚在茶摊旁闲听,时不时插嘴打诨。正诌不出什么新篇儿,忽见东大街上走来一个小厮,青衣罗帽,臂弯挎着个小竹篮儿,脚步匆匆看看走到面前。闲汉朱三,慌忙叫道:“嗬,快嘴儿!今日有甚新闻给哥们儿聊聊么?”

    那小厮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名叫禄儿,原是东街孟府家僮,平日里咭咭呱呱最是多话,人们给他取了“快嘴儿”做绰号。他也早瞟见这群人了,听得朱三叫唤,忙应道:“是三哥啊!今儿咱们府里可有特大新闻,蛮有趣儿。只可惜我没空儿聊。”一头说一头赚便待过去。朱三赶过来一把扯住道:“再忙也不误说话、放屁罢,就说说打什么紧。”禄儿极力挣脱,却被朱三紧紧抓住胳膊,哪里挣得开。不由嚷道:“放手,放手!真没空呀。”朱三哪肯放他,反笑道:“说说闲话,能误你多大事?却这般做作。我偏不放手,定要把那新闻说来听了才放你。”禄儿满脸无奈,放低声音道:“是给我家说亲哩。这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么?”一面伸手去掰朱三手指。朱三嬉皮笑脸:“大喜事哪!你还没说是哪一家公子来提亲呢。哪能放你。”“一家!”禄儿满脸不屑。“告诉你是顶尖儿两家争着说呢,争得都要起火冒烟啦!”

    这话不但朱三被引起更大兴趣,连一旁闲聊那些人也都停住话头,一齐望向禄儿,纷纷催问是什么顶尖儿的两家。禄儿更是洋洋得意,耸耸鼻子道:“说起这两家,来头都不小。一个是元城侯刘府的二爵主,东宫太子妃的亲兄弟。他家在昆明可寿位最高的?另一个是本省总督皇甫元帅的独生公子。他家是本省权最大的。这两家算得顶尖儿人家么?”

    朱三伸伸舌头,扮个鬼脸儿道:“乖乖不得了!两边都是顶尖儿,谁也惹不起。可要把孟老爷难坏啦!”禄儿笑道:“咱们的老爷是尚书啊,才高八斗,这点儿小事还能难得住他?”口里说着,一边夺手要走。朱三紧紧抓住,不肯放他。众人也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只要把孟老爷的办法说出来,咱们都叫他放你走。”

    禄儿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悄声道:“咱们老爷,叫那两位公子……”趁朱三凝神细听,空着那只手猛得五指并拢,飞快向朱三腰里戳去。朱三毫无防备,戳个正着,哎哟一声大叫,五指一松,禄儿脱身便跑。众人要追,已是不及。只听得远远一串笑声,送过一句话来道:“比箭定亲,姻缘凭天定哪!”

    这句话宛如冰珠洒进滚油锅,众人都兴奋得叫了起来:“啊呀呀!这不就是比武招亲么?”“什么比武招亲,人家这是比箭选婿。”朱三叫道:“管他是招亲还是选婿,总是件稀罕事儿。我必去看看热闹。”

    一个汉子道:“这位孟不过才十四、五罢。听说才貌双全,是咱们云南第一佳人哩。她的亲事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必会出些新鲜题目考较,仔细挑选一番才对。”

    旁边旱烟筒吸得吧吧响的小老头儿接口道:“谁说不是呢。咱昆明老辈人都知道,孟家是三代单传,偏偏孟老爷也只得一个儿子。韩氏夫人生下这位公子后足足隔了六、七年才又添了这个女儿。从小就聪明,爱读书。孟公子尽管前年中举点了翰林,闲常和妹子考较诗文,却还不拭娘对手,甘拜下风哩。孟老爷常叹气说‘可惜她不是儿子。若是儿子,怕不会大魁天下,替孟家挣块状元匾额。做了女儿,白糟蹋满腹文章。’这话传了出来,孟就得了云南省第一佳人的名儿啦。”

    另一人叹口气道:“要论才貌,云南省是没人比得上孟的。只不知两家公子谁能配得上她,谁有造化娶她?”一人接口笑道:“照我看,要论人物品格,当然是皇甫公子。十足的美男子,武艺文才都不错,和孟正是天造地设一对好夫妻。”一人道:“不一定。皇甫公子虽好,吃亏在是个汉人,比蒙古人低了两等。刘公子是蒙古元勋之后,老子现是侯爷,又是皇亲国戚。孟老爷惹得起么?这亲事明摆着是刘家的。比箭只怕是个幌子罢。”朱三端着碗茶过来,刚喝得一口,听到这话,噗地把口中茶喷在地上,楞睁着怪眼道:“蒙古人又怎么着?一朵鲜花能插在牛……”那小老头儿慌忙咳嗽一声,使个眼色。朱三一怔,看街上正走过两个蒙古大兵。只得硬生生把个“粪”字咽了回去,喘口大气,换个话题道:“孟老爷这办法原也想得绝。姻缘凭天定。再狠的人,总也狠不过老天爷去!况孟原本就是仙女临凡,俗人休想近得她。听说她娘养她的时候,云端里笙箫鼓乐的送下来,红光紫雾映得半边天通是红的。那香气像兰花又像桂花,足足香了一个多月才散呢。”

    茶楼跑堂骆冰,正靠着茶摊闲听,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走过来指着朱三额角道:“好个朱老三!任什么话,到了你口里总会胡沁出许多稀奇古怪来。”朱三一副满不在乎无赖相:“你又知道些什么了?也说来听听啵!”

    骆冰笑道:“说就说,还能难住我了!我家原就是孟府紧邻,有什么不知道的。”屈指计算:“孟今年该是十五岁了。她是在孟府老宅子养的。如今老宅已盖成花园了。那年九月初头,我那时也才记事儿。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天空瓦蓝瓦蓝的,不到午刻却起了满天火烧云,映得红彤彤的,一切都笼上了红色光晕。申刻正街上鼓乐喧天,那是东城何家娶媳妇,吹吹打打赶着吉时拜花堂。这边才拜天地那边孟呱呱落地,不迟不早,正赶上吉时良辰。老宅里原就种了好些秋兰,还有十几棵丹桂,恰当盛开,一进巷口就闻得到香气。几件事凑了个巧儿是真,却哪里是什么红光紫雾,仙乐香风送仙女下凡呢。”

    朱三大不服气,怪声嚷道:“着啊!她要不是仙女下凡,就能凑上这桩桩巧事?就能美盖云南?就会写文章做诗?你娘养你时,怎地天上不见火烧云,隔壁没人娶亲,桂花、香花什么的也不肯开呢?”说得众人哄笑起来,大声叫好,附和朱三。

    骆冰笑道:“和你这条犟牛筋,原是扯不抻的。不过孟的奇事儿却果然不少。听说她生下三天,孟太夫人便请了个有名的算命先生,外号铁口的来替孙女儿算命。那铁口素日给人推算,极是灵验。他把姑娘八字一排,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惊讶得了不得。说孟千金这命,富贵双全。好是好极了,奇也奇极了。似乎她将来不是依靠丈夫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她自家有文昌禄马星照命,要当大官,掌大权的。这不是瞎说么?生为女人,任你多了得,才学多脯也是不能当官的哪!只怕铁口这次是算差了罢。”

    朱三冷冷的道:“你料得定么?你比铁口还灵么?”众人又笑了起来。骆冰还待分说,瞥见有人进了茶楼,忙不迭一溜烟儿跑了。

    众人又闲扯了一会,约定打听到比箭的准时候,都去瞧稀罕,凑凑热闹儿,这才散了。

    禄儿说得不错,孟府此时正一片忙乱。孟家祖居云南,孟老爷名士元,字兰谷,曾拜礼部尚书,因丁忧回籍。夫人韩素音,儿子孟嘉龄,娶妻章飞凤,生一子乳名魁郎,已有两岁。女儿丽君,方交十五,生来聪明灵慧,美秀绝伦,真个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老夫妻爱如拱璧。这孟丽君从小极爱读书,女红针黹,一看便会,不学便精。却不肯似那一般绣阁千金终日描龙绣凤,调脂弄粉,她成日价只是耽在书斋,孜孜不倦的诵读。孟氏父子原是前年太夫人病殁,运柩回籍的,如今守孝在家,闲来无事,常谈文论诗为乐。每每分题为文,拈韵索诗。考较起来,孟嘉龄总不及妹妹才思敏捷,通博流畅。丽君每一诗、文脱稿,常令嘉龄拍案叫绝,为之搁笔,甘拜下风。她不但笔下来得,而且杂学博览,琴棋书画俱精,终年不施脂粉,不喜花饰,素素淡淡丰韵天成。于俊美中透出一派恂恂儒雅书卷秀气,潇洒飘逸不让扫眉才子,令人见而忘俗,因而引出孟士元“若是男儿,定能大魁天下。”那番感慨。不料被多嘴僮仆传出,见过这的人,又渲染她容貌美秀,于是艳名、才名,哄传遐迩,得了这云南第一佳人雅号,也由此引来了慕名求亲的人。

    今日辰刻就有两位大有来头的媒妁,同时来到孟府。一个是原鸿胪寺卿现今告病返乡的顾仪堂,受胞姐元城侯刘捷嫡室顾夫人之托,来替外侄刘奎璧作伐。另一个是本省布政使秦渊,领总督皇甫敬之命,替他独生公子皇甫少华提亲。客堂上主人献茶寒暄已罢,问起来意,这两人先后一说,孟士元登时便愣住了。原来这云南总督皇甫敬,字亭山,湖广江陵人氏,中过武状元。由军功升任京营节度使,因云南峒苗作乱,骚扰地方,元世祖忽必烈调他挂帅征剿。皇甫敬到了云南,查明乱由乃是苗民受不住蒙古官、兵欺榨凌虐,被迫反抗,便如实上奏,并献了一条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策略。不久叛乱平定。忽必烈喜他措置得宜,便任命他留任云南总督,安抚治理这块边远的多民族地区。皇甫敬夫人尹良贞,也是汉女。婚后只生过一胎,却是双胞,一男一女,分娩时正值中秋,家人报说月华大盛。女儿恰于此刻落地,因取名长华,儿子出生时,月华已渐稍减,便取名少华,字芝田。姐弟两个容貌酷似,若穿上一样衣衫,便是尹良贞急切间也分辨不出。皇甫家本是武将世家,一双儿女从小就文武双修,聘请饱学宿儒教文,武艺由皇甫敬亲自指点。如今长成一十六岁,一般的仪容俊美,善武能文。长华使一对绣鸾刀,舞起来风声虎虎,等闲武士不是对手。常羡红线、隐娘,身怀绝技,快意恩仇。自己从不拈针引犀只醉心于兵法韬略,武术暗器功夫。父亲虽擅长六韬三略,布阵行兵,却只令长大戟,对江湖技击并不在行。长华无处请教,只是自家摸索而已。那少华除惯用一支方天画戟,能文能诗,写得一笔好字外,还雅擅丹青,喜弄音律,闲时调笙吹笛,最爱的是一管长箫。吹起来韵雅声清,俨然高手。

    在京师时,皇甫敬和孟士元便已相识。两人同为汉官,又说得来,颇为投契。孟士元丁忧回籍,和皇甫敬故友重逢,时常来往。孟士元素爱少华英挺俊秀,听秦渊提亲,满心欢喜。不料顾仪堂也说出求亲之意。这刘捷却是个难缠的主儿。仗着是蒙古元勋,长女燕珠是东宫正妃,长子奎光手绾兵符,坐镇雁门。一门势焰滔天,炙手可热,刘捷为人向来倨傲强横,睚眦必报。孟士元一个汉官,如何得罪得起。刘奎璧虽不及少华英秀,却也生得不俗。读过书,武艺也颇颇去得,日常鲜衣怒马,自命风流,出入歌台舞榭,使酒斗气,勉强算浊世佳公子。作东床之选,自不如少华,只是想不出推脱理由,难以措辞,不禁默然。两个说媒的都是志在必得,谁也不肯让步,也自坚坐,顿时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僵局。宾主间好生难看尴尬。

    孟士元左右为难,偶一抬头,瞥见院中柳垂金犀触动灵机,生出一个计较来。忙向顾、秦二人拱手道:“多承二位大人美意,荐此良姻。可惜下官只有这一个女儿,无法分许两家。刘侯爷、皇甫公都是阀阅世家,两位公子一般的少年英俊,实难取舍。常言说姻缘天定,不如向天卜命,看月老赤绳如何绾系罢。”秦、顾二人齐声问道:“请教大人,用什么办法来向天卜命呢?”孟士元笑道:“今当三月天气,春光明媚。小园中绿柳垂金,茶花怒放,下官素知两位公子弓马娴熟,武艺超群。拟将御赐锦袍一件,悬挂园中柳林,旁设柳叶靶、金钱靶各一个。两位公子到小园赌酒较射。若能一中柳叶靶,再穿金钱眼,第三箭翻身背射,射断挂袍红绳,夺得锦袍披上的,便是天定姻缘了。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皇甫少华听到上面叫,再看到姑娘,只觉她笑晕梨涡,娇美可人,暗忖:“此人大概是孟府亲眷。我可不能失礼去偷看人家内眷。”因此一瞥之后便转过了头。刘奎璧就不同了。他本是个花街柳巷,自命风流的浪子,一听到那声,早把双色迷迷的绿豆眼牢牢盯在楼头姑娘身上。只觉她身材面貌,眉目神情,无处不俏,无处不美,那横波一笑更是百媚俱生,摄拼魂,全身顿时酥软了。跟着孟士元父子走进放鹤亭兀自神不守舍。自己强捺心猿意马,忖度:“我见过的女娘不少,哪有这般绝色佳人!此人有两个丫头伺候,又有乳娘随行,必是孟无疑。果然名不虚传。娶妻如此,也不枉了……”胡思乱想,心神不属,忽觉有人拉他衣袖,却是少华向他道:“刘兄,伯父在问话呢。”刘奎璧张皇失措,连忙强敛心神道:“哦,伯父说什么?有何见教哪?”

    孟嘉龄冷眼旁观,把他这副模样全都看在眼里,暗道:“这小子如此儇薄,莫的辱没了我妹妹!”耳听父亲道:“请二位公子先看场地,再议下场先后。”那刘奎璧顺着孟公手指方向略一注目,已望见林中挂的那领大红锦袍,万绿丛中一点红,在阳光下格外鲜亮夺目。惟恐被少华抢了先,忙道:“看清啦,看清啦!这先后次序么,我和皇甫兄弟早就商定,是由我先下场的。不必再议了。”孟士元见他处处占强,不容少华开口,心中老大不悦。身为主人,又不好直斥其非,正自为难,一个家人匆匆上亭,躬身禀道:“老爷,左邻右舍和许多乡亲听得府里今日比箭定亲,都想进来瞧个热闹,就便给老爷道喜。”孟士元笑道:“难得众高邻盛情,都请进来,就在敞棚里看罢。”

    那家人领命去了。孟士元正待说话,刘奎璧已站了起来,吩咐家将:“带马呈弓。”孟嘉龄忍不住冷冷一笑道:“刘世兄恁地性急。皇甫兄还没说话哩。”少华忙含笑道:“刘兄年长,理应占先,小弟居后不妨。”孟嘉龄不好再说,眼睁睁看着刘府家将去拉马取弓。这时众邻舍和那群闲汉都涌了进来,怕不有一、两百人,都在敞棚中站了。

    刘府家人带过黑马,捧着雕弓箭袋,服侍爵主上马。孟士元道:“且慢。”亲斟一大杯热酒递上:“请饮上马杯,以助神威!”刘奎璧接过酒一口喝干,把杯一掷,飞身上马。早有家人抢住空杯,放回桌上。刘奎璧接过弓,挎上箭,故意卖弄骑术,银鞭挥处,让那黑马放开算顺箭道循春明楼、放鹤亭绕场一圈,借此看清靶场布置。兜转马头,一面取箭一面向靶场驰去。靶场上除了那件蜀锦红袍,用一条细细红绳高悬在柳树横枝上,左右还另悬着一枚金钱和一个柳叶靶。三树三靶,呈品字排列。那柳叶靶大如圆盘,内外翠叶密布,只留出中间一个杯口大的靶心,看似容易射中,实则箭头稍偏,碰伤了一片柳叶便不合格。右边金钱也有饭碗大小,中间钱眼却比酒杯还小着一圈,只容得箭镞穿过,也不是容易射中的。要背射挂袍细绳就更难了。好在这些射法,都是习射时常用的法门,刘奎璧早经熟谙,心下越发拿定,今日必联佳偶,娶到楼头佳人。当下抖擞精神,纵马急驰。奔到距靶一箭之地,把缰绳一带,弯弓搭箭瞄准柳叶靶射去,飕地一声,那枝箭端端正正从靶心穿过,不曾碰伤一片叶儿。守靶家人扬起红旗,擂了一通得胜鼓,敞棚里看热闹的也齐声喝彩。刘奎璧洋洋得意,飞马跑完箭道,兜转头来驰过柳林,觑准金钱又是一箭,不偏不斜,直穿钱眼。红旗飞扬,鼓声雷震,棚中又是一片采声。有人赞道:“侯府公子,果是不凡。”也有人叹气:“莫非孟的终身会许与他?……”刘奎璧听在耳里,不由笑生双颊,顾盼自得,只待这第三箭离弦,便要飞夺锦袍拜泰山了。

    此时楼上观射的韩夫人也在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她原是一眼便替女儿选定了皇甫公子。低声向飞凤道:“媳妇,你看这两人如何?”飞凤微笑道:“果如爹爹所说,两个都是将门虎子,相貌不俗。比起来那皇甫公子似乎更俊美三分呢。”韩夫人道:“岂止是容貌胜他。你看皇甫公子仪态从容,恂恂有礼,比刘公子端重得多。那刘公子虽说穿着华丽,也还白皙威风,但举止轻浮,飞扬跋扈,终是难成大器。怎及得皇甫公子英爽飘逸,器宇不凡呢。”苏映雪站在一旁听她们婆媳评论。自从在楼头和那两位打过照面,她心中替相准的也正是皇甫公子。对刘奎璧色迷迷的那双绿豆眼满怀憎厌。听夫人如此评论,她不住暗中点头称是。待等见到是姓刘的先射,心里直叫晦气,巴望他箭箭落空,丢个大丑才好。第一箭中柳叶靶还则罢了,第二箭又穿过金钱,心里不由得大大紧张起来,眼睛盯着箭道,耳听韩夫人不住叹气,喃喃自语:“老天爷开开眼啊!”章飞凤柔声劝道:“娘别发愁,还有一箭呢。不信老天真个糊涂,会委屈了妹妹。况且皇甫公子也要下场的。就算姓刘的三箭全中,皇甫公子的箭法也决不会输他。只要比成平局,咱们就有商量的地步了。”韩素音叹道:“你到底是年轻,不知厉害。‘中得三箭,夺了锦袍,便是天赐姻缘。’这话原是你爹爹亲口许下的。刘家是蒙古贵族,原本强横霸道。只恐他不容皇甫公子下场,夺过锦袍披上,就拜丈人,谁敢给他剥下来?就便他还讲点道理,许皇甫公子下场,就比成平手,他到底占了先。摆出种族,国戚身份,皇甫家根子没他硬,怎争得过他?东床人选八成轮不到皇甫公子,这不急煞人了么!”

    苏映雪听了这番言语,越更惶急,耳听楼下马蹄声如撒豆一般,越奔越近,这第三箭就将决定终身!不由得掀起珠帘,站了出去,扑在栏杆上张望。苏娘子蓦见女儿出至帘外,几百双眼睛,被人看了去那还了得!慌忙几步赶过来,把映雪拉进帘内。

    这番情景恰好落进骤马奔来的刘奎璧眼里,暗忖:“必是孟爱上我人物武艺,特特出帘向我表达情意!叵耐那老婆子不知趣,生把她拖了进去。”一刹时只觉得神迷意荡。在马上越更卖弄风流,做张做智。待坐马奔至射程,他扭转身躯,扣箭拉弓,瞄准锦袍便待射去。箭将离弦,猛地省起:“这一箭是要射断挂袍红绳,我怎地却去瞄着锦袍?射不断绳儿,反把簇新锦袍射出个大窟窿,岂不是糟糕之极!”待要校正箭点,偏生沫是拉满了的,箭是搭上弦的,人是反背着身子的,马是向前飞奔着的,那容他从容校正箭点。心慌意乱,不留神手指略松,那支箭已离弦飞去,擦过锦袍,斜斜地插在草地上。只不过霎眼工夫,便已好事成空,姻缘无望了!围观众人连叫可惜,楼上的韩夫人婆媳、映雪姑娘都长长透出一口大气。映雪暗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刘奎璧垂头丧气,满怀懊恼。“分明是十拿九稳的姻缘,偏偏一时走神,瞄错箭点,不但煮熟的鸭子飞了,还白丢一个大丑!眼看皇甫少华就要上场。他若也有疏失,还有商量余地,倘或三箭全中,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去?”把弓箭缰绳往地下一丢,跳下马蔫蔫地往放鹤亭来。孟士元上前迎住叹道:“世兄的箭法原是极高明的,不料会出这意外失误。想是小女无福了。”刘奎璧默默无言,闷头坐下。孟嘉龄忙道:“如今该请皇甫兄弟上场啦。”叫家人快快带马呈弓!

    皇甫少华素知刘奎璧射技,断定他必然全中,早就打定主意不下场了。不想结果竟大出意料之外,心中不免诧异:“莫非姻缘果是天定?人力勉强不来的!但不知我皇甫芝田与孟可有姻缘之份?”见嘉龄请他上马,孟士元已着人牵过白龙驹,奉了上马杯来。少华忙起身双手接过杯来一口饮干,把空杯放下,恭恭敬敬向孟士元施礼道谢,致意了嘉龄,向刘奎璧点头为礼,又向敞棚中观射的人拱拱手,这才出亭翻身上马,挎了弓箭,也是先驰马绕场一周。春明楼上韩夫人等精神大振,韩素音先就站了起来,飞凤也站到她身爆一同隔帘凝神注目张望。苏映雪倚着楼柱,更是目不转睛。心里不住祷告:“菩萨菩萨保佑则个!”

    眼见那白马绕场一周后,马不停蹄,飞也似直朝绿杨林中抢去。猛地弓弦连响,柳叶靶、金钱靶齐中!人们还来不及叫出一声好,马上人已背转身一箭离弦,嘣地声响,挂袍红绳已断!三箭连发,瞬间全都命中。竟显了手连珠箭绝技!众人目眩神摇竟忘了喝彩。一片静寂,只见白马如飞跃进柳林,马上人闪电般伸出弓靶挑住下落锦袍,顺势扬起,披在身上,马缰一勒,回转身来。绿柳、红袍、雕弓、白马,好一个英雄年少,潇洒风流的绝妙亮相!

    倏地一身暴彩,从静悄悄的人丛中掀起。掌声、笑声,一片沸腾,险些儿不曾把整个园子抬了起来!守靶家人醒过神,举起红旗狂挥,提起鼓槌猛擂。那些看热闹的年轻人,一哄涌出棚外,奔向皇甫公子马前,拥着他跑向放鹤亭。一个个口中高叫:“恭喜孟老爷!”孟士元父子满脸堆笑,连连拱手称谢。少华被挤在人丛里无法下马,几个家人挤上来拉住马缰,接了弓箭,连叫“借光!”众人才让开路放少华下马入亭。

    刘奎璧闷坐一旁,又羞又妒,暗忖:“以前和这小子教场演练,从没见他使出这般技艺,显是有意藏私,今天故意当众炫耀扫我脸面。怪不得他那么大方让我先射,原来早就算定用连珠箭赢我。我便先中了三箭,在技艺上也输他一筹。亲事还是他的。好奸猾的贼小子!”忍不住把正在拜岳父的少华狠狠瞪了两眼,恨不得把那领锦袍劈手扯了下来,撕个粉碎。其实少华这些机心。只不过今日看热闹的人多,楼上又有女眷,少年人好胜心强,偶然兴动,使出这家传连珠箭绝技,若是预谋,此时岂肯显露。瞥见刘奎璧瞪他,还认作是因自己赢了亲事,颇觉歉然,只得满脸陪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无从措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偏那些看热闹的人里,有几个天不怕的愣头青,瞧出这两个人尴尬神色,不禁笑道:“哟喂!哥儿的脾气发作啦!怪谁呢?再练几年来捞本儿罢。”一个接口道:“那时候还捞什么呐?捞别人生了儿子染的红蛋么?”众人哄笑起来。孟士元暗暗皱眉,只叫糟糕!刘奎璧已是一跺脚站起来,怒冲冲向孟士元一拱手道:“告辞!”转身便要出亭。孟士元慌忙挽留,嘉龄一把拉住他衣袖道:“刘世兄,寒舍备下小酌,请午餐后回府不迟。”刘奎璧哪里肯听,使劲一摔手,怒气冲冲出亭上马而去。这一摔力道不小,嘉龄猝不及防,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不由冷笑道:“走了倒好。没见过这等狂妄后生,少华兄弟一再让他,他自己学艺不精,当场出丑,怪得谁来!”孟士元连喝:“住口!”不许他说下去。少华当下请参岳母。孟士元明知夫人还在春明楼上,因道:“拙荆今日无暇,胳相见罢。”携着少华手和邻舍人等作别,回转中堂去了。嘉龄把众乡邻送出园门,吩咐家人收拾打扫,也进去了。

    当日少华在孟府午宴,申刻方回。早有随行家将先行回府,报告喜讯。全家都喜。待等少华归来,又仔细问了比箭经过,听说刘奎璧悻悻而去,恐生他变。老夫妻商议就近择期,三月十二就行盘过庚,完成了文定之礼。两家各自会新亲,宴请宾客,着实热闹了一番。

    却说当日苏映雪看罢比箭,回转幽芳阁,兴匆匆上楼报喜。把赌射夺袍经过,细细说与丽君。言语中不免渲染形容,把皇甫公子的品貌武艺大大夸赞了一番。有意无意间贬抑刘奎璧,说他:“生就一双蛇眼,轻狂卖弄,自命不凡。到头来才是个银样蜡头!”

    丽君听她述说,一声不响,眉头却越皱越紧,待她说罢方问道:“你这些都是实话?”映雪发急道:“我几时撒过谎的?况是这般大事。骗你的是小狗!”又笑道:“可惜你不肯去,没看到那位刘荫袭的衰样。进园时趾高气扬,眼睛都翻到额颅上去了。太太说他‘倒也生得白皙威风。’其实他那个白呀,白得发滞,倒像是泥瓦匠人在他脸上刷了一层石灰壳儿,好生难看。怎及得皇甫公子那白中透润,润中带粉的面庞儿哪!”丽君扑哧笑道:“你看得倒真仔细!”映雪指着鼻子摇着头儿笑道:“我么,哈哈,是奉命替相亲哪,怎么敢不看仔细!”丽君脸一红,抬手便打。映雪早咯咯笑着逃开了,又不住摇手道:“别打,别打。人家还没有说完哩。那位刘公子最后一枝歪箭,连锦袍角儿都没碰着,垂头丧气灰溜溜闷坐一旁,见皇甫公子一连三箭……老爷说叫什么‘连珠箭’的,全都中了,披着锦袍过来。他怒冲冲起身便赚老爷和少老爷怎么留也留不住。少老爷去挽他的手,还险些儿被他摔了一跤呢。那时候他那张脸啊,就像是石灰壳儿上又加刷了层赭石,红不红黑不黑的,活脱儿像那庙里塑的鬼脸啦!”丽君和荣兰都被逗得忍不住笑。

    笑了一阵,丽君轻叹道:“看来这件事不妙,只怕会有后患!”映雪不信:“会有什么后患?还怕姓刘的敢来抢亲么?当真没王法了!”丽君道:“听你说起来,那姓刘的应当是个骄狂自大的公子哥儿。今日讨了这场没趣,只怕不肯善罢甘休。会凭空生出些意外事故来。”映雪小嘴一翘:“不肯甘休又怎么样?一个还没兑现的准国舅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老爷是尚书,公子是翰林,皇甫元帅现是本省总督。他敢无法无天,咱们就敢办他。”丽君手里摆弄着一块手绢儿,沉吟道:“就怕他不明着来,只在暗中施展出什么阴谋诡计,明易躲,暗箭难防,一不留心就着了道儿。”

    正说着,听得有人上楼,却是丫头缃梅,说“夫人请上房说话”。两人掩住话头。丽君带了荣兰随缃梅到上房见母亲去了。

    苏映雪闷闷的独自回房。见娘不在,自觉无情无绪,懒懒地歪在,默默想着心事。脑中浮起上午比箭的诸般情景,暗忖:“果然有福,能配得这等如意郎君。”转念想到自己,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父亲早死,母亲佣工。虽说一家对我娘儿另眼相待,到底还是下人身份。论年纪我比还大了三个月,却哪有人来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听娘平日口气,只求寻个殷实人家,老成子弟,能得一生温饱,便是上上大吉。怎敢梦想有这般才郎相配。贫富之差,命运便如此悬绝!”又想到“那皇甫公子也和我打了个照面,却立刻转过头去。若能像刘奎璧那样,只须再多看我一眼,我也高兴。偏就不肯再回头看看!”正自情思,猛听得窗棂上有弹指之声,懒懒地走到窗前,没精打采地去开窗,一面问道:“谁呀?”

    隔扇一开,只见门外站定一人,头戴束发紫金冠,鬓簪大红绒球,身穿湖色窄袖衫,腕束玄青扎袖,剑眉星眼,猿臂蜂腰,正看着自己微笑。赫然竟是雀屏新中选的孟府快婿,皇甫公子!

    苏映雪不由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忍不住叫道:“啊呀!你怎地闯到这里来了?快出去。”少华笑吟吟应道:“姑娘小声些。你不是正在思念我么,怎地又要赶我卓”映雪满脸通红,心慌意乱,忙放低声音,正色道:“公子稳重。你擅入闺阁,就不怕被人捉住当贼办么?”“姑娘忒会取笑,这里又是什么闺阁了?”映雪恍惚间果见月色溶溶,绿柳依依,自己和少华正对面站在放鹤亭畔茶花丛中。周围夜色朦胧,静悄悄人迹不见。把不住心里着慌,退开一步道:“啊呀!夜静更深,孤男寡女相对,成何体统?快赚快住”少华正色道:“姑娘不必惊慌。我岂是儇薄无行之辈。此来只想问你一句话,问过就赚决不久留。”映雪低头道:“请问罢。”“姑娘和孟真有永不分离的誓约么?”映雪不由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少华笑道:“姑娘难道不知,孟已经求准孟夫人,让你伴嫁,同到寒家,以践当年誓约。我只为不愿勉强姑娘,特来问问你自己心中是否愿意?”映雪又喜又鞋嗫嚅道:“我……我不知道。”“这么说,姑娘是不愿意了。我告诉岳母去。”映雪大急:“谁说过不愿意了?”“那么姑娘是愿意的了。”映雪低着头,心头鹿撞,那“愿意”两字始终说不出口。少华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哎,到底怎么样啊?……这样罢,你若许我永伴妆台,咱们便对天一拜,权当盟约如何?”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映雪手腕,拉她下拜。映雪身不由主跪了下去,和少华并肩,满面含羞地叩下头去。蓦地耳边炸起一声焦雷!有人大吼:“好个大胆丫头,干得好事!”

    苏映雪吓得心头狂跳,迷迷糊糊中乍睁双眼,面前哪有什么皇甫公子,自己仍是斜卧在,身上还盖了床薄被。缃梅站在床头,拉住她一只手不住摇晃,对着耳边嚷叫:“好个懒丫头,做的什么白日梦哪!”

    映雪翻身坐起,恍惚迷离的道:“别闹,别闹!夜半更深,不好生睡觉,恁般响喉咙,也不怕扰了旁人好梦。”缃梅笑得噎气道:“这丫头真个睡迷糊啦!你看太阳才照上阶沿呢,莫过未刻时分罢,就夜半更深了么?”映雪揉揉眼睛,望向窗外,阳光明晃晃照进窗来,刚才竟是做了一场好梦!心中尴尬,只得也笑了笑:“你不在太太身边侍候,却有空儿出来闲逛?”缃梅笑道:“原是太太叫我送回来,偷空儿瞧瞧你。谁知你这懒丫头,大天白日的睡懒觉。还叫我‘快赚快住’呢。”映雪红了脸,忸怩道:“啊呀,我说梦话了!还说些什么,你可曾听见?”缃梅道:“叽里咕噜的,我可没听清。任拉着你手摇也摇不醒。莫奈何,在你耳边嗨地一声大叫,才把你惊醒了。”说着笑得弯了腰道:“亏你睡得这么死。若是来了歹人,把你抬去拜堂成亲,只怕你还在说梦话,叫人家‘别闹’呢。”

    这句话原是无心,却恰巧触动刚才梦境。映雪一颗心又狂跳起来,更忸怩了。勉强跟着缃梅干笑了两声,支吾着说些闲话,缃梅便走了。映雪仍觉懒懒的,重又躺下。细想梦中情景,历历在心,暗忖:“若此梦成真,将来能随同归皇甫公子,这一生也不枉了。”转念想到闺中密誓,也不过孩提之时,一句戏言,哪里当得真的。怪梦无凭,叫人知道了,不被笑死,也会羞死哪!因此对谁也不敢泄漏半句。

    正是:方庆射柳姻缘定又系相思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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