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叶家时，夜幕已然低垂，行人渐稀，天际繁星万点。一弯纤纤新月升到半空，却被浮云所遮，朦胧的月光柔美轻淡，像是仕女羞涩地遮起了面纱。
与满天的星斗相应，人间已点起万家灯火，灯光绚烂而温馨。街边声乐坊中飘荡出婉转悠扬的弦歌，似黄莺初啼，清丽醉人，行人至此，皆会无端端生出一种暖昧多情的感觉。漫步于这缤纷夜景，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凉晚风，甄生但觉一颗心也是软软的，不自觉地沉浸在这片千年前的繁华古都中。
“每每经过这条东西要道，不是忙于缉捕，便是巡察骚乱，还真难得用心去感受这千家万户的安宁祥和。”展昭清朗的声音中带着无限感慨，望着身侧街景，缓缓说道。
甄生转头望向他，不禁浅笑道：“有你和大人这十几年的辛劳，才有这城中百姓的安居乐业，开封七子心中所守护的，不正是这些吗。”
展昭转过头，劲朗的容颜浮上柔和笑意，久久凝望着她，沉静中似有微颤。半晌，长长叹道：“人生能得知己如是，夫复何求！梦晓，得你青眼，是展昭之幸。”
“展大人……”甄生怔怔望着他，对他突然而起的言语，有些无措起来。
展昭双眸中神采流动，却故意板起脸，问道：“梦晓叫我什么？”
“展……展大哥。”柔柔的声音，没有平日刻意伪装的粗砺，那一声低喃般的婉转轻呼，似已盈满情愫，甄生不觉红晕上脸，微微垂下头去。
展昭心中一动，伸手轻揽上她肩头，目中温温含笑，无语中柔情万千。甄生只觉一颗心有如鹿撞，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二人心意相通，不由相视而笑。
往日遥长的东十字大街，今夕却显得格外短暂，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开封府便已近在眼前。展昭将甄生送回东厢住处，二人在门前停下脚步，相对而立，一句“告辞”却是久久未说出口。
屋檐下，罩着淡黄色薄纸的灯笼随着晚风轻轻摇动，蕴漾着柔和的温光，在二人身侧拉出了两条颀长而在微晃中重叠的身影。甄生凝望着眼前这人的俊颜，那淡淡辉光投下的浅影，将刀削般的轮廓勾勒得更深，铁血男儿的柔情，是风霜涤荡出的厚重，是百川归流的包容，没有炽烈如火的绚烂，却坚如磐石，不转不移。所幸，这样的情，她懂。
“回去吧，还有半个时辰，别误了大人升堂。”甄生微笑着，柔声轻道。
“嗯。”淡淡的一声低应，脚步，却仍未移动分毫。
二人心中微惆之际，不远处，公孙策正缓步而来，待看清门前相对的两个人，不由一愣，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窃笑，悄悄顿住了脚步。
然而凭着多年习武练就的敏锐听觉，展昭飞快地向来人看去，见是公孙先生，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退开半步，招呼道：“公孙先生。”
甄生亦轻唤道：“爹。”
公孙策笑着点了点头，缓步上前，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转，望向天上的明月，捻须吟道：“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1]……展护卫，梦晓为我义女，你这杯茶，我可喝得？”
甄生脸色微红，微微垂下头，带着一丝娇嗔道：“爹，你怎可……”
公孙策闻言，甚是欢畅地朗声而笑，往日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顿化作和蔼慈父的俗世凡心。
展昭脸上亦不由泛出一抹淡红，幸而在这昏暗的柔光下，并不十分看得出来，顿了顿，含笑却郑重地道：“展昭定不负先生所望。”
“好，好！”公孙策凝望着他眼中的赤诚，满意地点头而赞，正自欣喜之时，却听甄生微嗔地道：“爹爹，以后切莫再提此事了。”
甄生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当日太后所下懿旨，命她终生不得有婚嫁之行，近日颇多变故，展昭或许尚未来得及想起此事，如今先生这般说，岂不是提醒了他……那件事，她是说什么也不想再让展昭提起的。“我先回房了。”甄生沉声说了一句，立即转身推门进屋。
“梦晓……”甄生刚刚转身，便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唤，紧接着，手腕便已被那人紧紧握在手中，拦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我不在乎。”清朗而果决的声音响起，展昭已顺势上前一步，正与刚转过身的甄生咫尺相对。
“你说什么？”甄生浑身一震，缓缓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第一次，那双温润幽深的黑眸变得如火焰般炽烈。
展昭另一只手握住她肩头，声音不高，却字字严正，肃容道，“你对展昭情重如斯，展昭又岂是那钝如木牍、固守世俗之人，梦晓，我不在乎，忘了那一夜……”
甄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口微滞，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眼睛在不知不觉间酸涩起来。盈盈若水的眼波对上他眼中的坚持，先是闪过惊讶，旋即凝起暗涛，浮动的水雾漫入眼眶，渐渐模糊了视线。她努力地含住那欲落未落的泪水，这样子让人看了却比落泪更要揪心，下一刻，便已被轻拥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合上双目，任两行清泪自脸庞滑落，这温和而坚实的依靠，着实让人安心。这种安心，是她到北宋之后，第一次所真正感受到的，踏实而温暖的包容。双手缓缓环上他的腰，微哽地道：“那晚，皇上他……他……并未得逞……”记忆中，那被羞辱与不安充斥的一晚，再一次从心底缓缓地浮现出来，甄生断断续续地，如低喃般轻诉着那一晚所发生的事……
清白吗？也许在这古代早已算不上了吧……
纱帐下，颈间那霸道而辗转的亲吻，徐徐加深，留下一串深紫的痕迹。身上那那不容拒绝地钳制和力量，清晰地见证着她的渺小柔弱。原以为多了千年的见识，可以不屑于古人所拘泥的名节，直到真正面临时，才知那是深深印在心头，如梦魇般挥散不去的阴影。
泪，便如断线之珠，无声地淌落，在她两世的记忆里，从未如此厉害地哭过。也许，在仁宗心中，终是存着几分疼惜，又或者，那自负自傲的九五之尊亦有不可抵犯的尊严。仁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头吻去那颗颗泪珠，轻叹道：“梦晓，既然你如此不愿，朕今天就不勉强你，但是……”
接下来那半句“只限今晚”还未说出口，便被寻到一线生机的甄生急急截断，声音犹带着哭泣过后的沙哑，抢白道：“此话当真？圣上可是金口，一诺无悔。”
这般柔弱的模样真教人心动，仁宗着迷地望着她刚刚被泪水洗过的明亮双眸，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岂料刚刚答应便发觉不对，他本想说只是今晚放过她，怎么变成就这么放过她了？然而退路已被她用话封死，只得不情不愿地冷哼了声，伸手将她一把揽过，见她睁大了双眼，不禁邪邪一笑，压低声音道：“朕答应今晚不侵犯你，可并不代表就不能抱着你……”
原以为只是就这样相拥而眠，可仁宗那不安分的手指却渐渐地覆上她的胸口，并轻轻揉搓起来。甄生护住衣襟，惨白着脸问道：“皇上，你要反悔么？”
仁宗眯着眼道：“梦晓，朕的耐心已经用尽，若再阻止，朕可就真要反悔了。”
一听这话，甄生只得无力地松开手，任他若即若离的触碰与抚摸一遍遍滑过，无尽的恐惧自心底漫起，却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尽力维持着意识的清明。
仁宗眼底裸地写着迷醉二字，指上传来那娇嫩如的触感，一度让他心旌神摇。已分辩不清这样的相对究竟是拥有还是彼此的折磨，二人依旧不断在各自的底线间进退争讨，直至天明。
那一夜，在极度的紧张与不安中，被人严重轻薄的羞辱却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甄生苦涩地想着，这样的自己，他……还会觉得清白吗……
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那双有力的长臂猛烈地紧了紧，展昭炙热而暗哑的声音在上方传来：“梦晓于我，永如当日梨花树下，清雅胜雪，不染浊垢。”
这样的话语，直如誓言般，甄生一阵感动，绕在心头多日的阴霾渐渐散开，纵情地偎在展昭怀中，良久，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挣了挣道：“爹爹还在旁……”
但听展昭一声轻笑，却将她再次带入怀中，带着少许促狭道：“等你想起，岂不太晚？先生早已离开，岳父大人应允了呢……”
“你……”甄生闻言，羞不可抑，将脸深深埋进了他的怀中。
幸福，原来如此简单。
此际，公孙策早已回到书房，继续整理着纷繁的案卷。尽管一意做事，然那眉间的隐隐笑意，及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包拯批罢公文，抬头见他如此神情，笑问道：“公孙先生有何喜事？”
公孙策捋了捋胡须，摇头轻笑道：“大人不妨猜猜。”
包拯沉思片刻，突然悟道：“莫非……是展护卫和甄生二人……”
公孙策开怀地点了点头，目中难掩欢喜之色，包拯亦微笑道：“如此，本府倒要恭喜先生了。”
公孙策连忙拱了拱手，正欲说话，忽听一阵集密的鼓声响彻府内，却又很快地停了下来，再无动静。包拯和公孙策二人目中同时闪过凝重之色，片刻后，门外王朝来报：“启禀大人，有一名女子在府衙门口击鼓后晕倒了。”
包拯断然下令道：“王朝，你带人去将那女子安置到西厢客房。公孙先生，随本府同去看看！”
“是，大人！”
注：
1．出自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原文：“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意思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眉眼传情，当筵唱歌，辞藻极尽软媚香艳之能事。此处用于公孙取笑二人眉目传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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