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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喜盈门 双美赋于归 酬恩义 善行获福报 文 / 萧竹老人

    却说圣寿一过,便是忠孝王迎亲了。择定吉日九月初九,正是重阳佳节。成宗照例赏了婚假一月。此番诗主下嫁,忠孝王迎娶正妃,又是同日迎娶两位新人,那豪华排场,自是比娶刘燕玉之时超过数倍。

    到得吉日,两队迎亲队伍分别从王府出发,一队是男媒尹上卿,女媒秦景亮,押轿往梁相府迎娶梁;另一队是忠孝王带队往孟府亲迎。这一队除了两副亲王执事外,还有公主銮驾依仗。忠孝王皇甫少华金冠蟒服,乘龙车押五凤公主辇往米市巷龙图府亲迎。彩女、宫娥、仪从卫队,五彩旗幡、乐队、炮队,浩浩荡荡出动了好几百人,长长的迎亲队许多时才得过完。真个是“十里红妆迎彩凤,金车玉辇娶天潢”!经过的街道,早一天就净了街,铺上黄沙。

    只不过公主下嫁到底不比皇上大婚,虽然豪华隆重,却不能要百姓也悬灯结彩祝贺。但是保和公主岂同寻常,不但他本身就是个传奇人物,而且在他执政期间不畏权贵,公正无私,锄强扶弱,推行许多利民善政,众百姓一听到他出嫁风声,都自动在门前悬挂灯彩,排列香案庆贺。今天更是万人空巷来观看婚礼进行,把街道两边的街沿,挤得水泄不通。

    沿途喜乐,炮仗之声盈耳。到得米市巷巷口,响起震天动地十二响大炮,迎亲队热热闹闹抵达孟府门前。龙图府已是金装彩饰,焕然一新。此时中门大开,皇甫少华下辇登堂,叩拜了岳父岳母,院子里奏起迎亲喜调,催请新人上辇。韩夫人十分得意,暗忖:“果然是用上了龙车凤辇!也不枉女儿为他呕尽心血,这番作为。这尊荣还是他自己挣来的,不是依赖丈夫享受呢!”且不说韩夫人称心如意,就是孟府内外家人也觉得大大露脸,消去了因娶刘郡主而生出的愤懑不平怨气。

    喜乐声中,喜娘扶出头盖红巾的新娘,四名腰悬宝剑的宫女紧紧随侍左右,一同踏上红毡。上辇后撒开漫天锦帐,两百御林军衣袍鲜明,随辇护驾,再加上保和丞相的硬牌、卫队、仪仗、宫监人等,更是煊赫贵盛。众百姓啧啧称羡,看得眼花缭乱。辇到外廊营街口,和梁花轿会合,依次抬进王府,到殿前住轿。

    喜娘扶出新娘,登上华堂。众宾客纷纷涌到殿前观礼。皇甫少华神采飞扬,与一双新人交拜,完成了花烛大礼。忽然外间报请新郎接旨,少华忙设香案,拜领旨诏。却是专为保和公主疾病未愈,特旨免他拜认尊亲之礼,由梁素华代拜。另外还有一道密旨,封着个小金盒儿,命忠孝王独自开拆。

    有了这道免拜旨意,保和公主拜过父母便回灵凤宫去了。坐床撒帐合卺交杯之后,便由梁素华陪同忠孝王出来拜认尊亲。苏太太穿着恭人命服,登堂受礼,心中悲喜交集,只想搂着女儿仔细看看,又想起早逝的老伴,暗道:“若她爹爹在世,今日不知多么高兴哩!”

    今天宾客极多,不但文武百官无一缺席,连宗室亲贵也几乎全都到了。弄得王府坐不下,皇甫敬只得叫了熊浩留守家人过来,开了熊、卫两宅,才铺设开了,拜得一对新人好生辛苦。却不知那些宗族亲贵中的少年子弟此来是不怀好意的,他们平日被郦丞相声威管束得服服帖帖,只可循规蹈矩,再不敢胡作非为,心里多少有些憋屈不甘。偏偏他有太后撑腰,乔装败露,不但仍领保和殿,还加封公主,入了皇族,更无法奈何得他。今日他出嫁当新娘,可是个好机会,这群捣乱鬼儿,便商量着要来大闹新房。三天无大小,今番吃定他了,挖空脑袋想出了一大堆难题,要把保和公主为难个够才罢。万不想来了这道免拜特旨,那房也就相应不能闹了,人家是病人哩!想好的花样,居然一件也用不上。衙内哥儿们直嚷晦气!对那梁,谁也无心去招惹。这道旨意其实是皇后和成宗商议,怕保和认亲行礼,与那些旧日同僚、门生相对,脸上磨不开。成宗更知他是劳怯之症,唯恐过于劳累不利病体,才下了这道旨意,不料歪打正着,倒救了保和,免遭这一场难堪尴尬。

    内堂的许多女眷,久闻保和丞相大名,无由得见,待新人行罢认亲礼,便怂恿太妃带她们去觐见公主。尹良贞正想卖弄,把她们带到灵凤宫来。此时保和已换上便服,穿了一套家常便装,靠在椅上歇息。闻报众女眷来参,忙站起身来。

    这一大群诰命夫人,照例先以国礼参拜。保和连声谦逊,只叫:免礼平身。众人见他仪态娴雅,平易近人,又惊又爱,纷纷上前和他拉手叙话。急得尹良贞直叫:“仔细劳累着了!”陪着众人略站了站,就请大家去碧鸾宫看苏夫人去。

    看罢新房出来,有那些娶刘郡主时来过的,都夸说太娘娘这三房媳妇是两个美女,一个天仙,称贺艳羡。尹良贞好生得意,暗忖:“早先羡慕人家娶亲热闹,只愁娶不进媳妇,万不想这一娶就是三个,而且个个出色,还有个绝代奇女子哩!”却又惋惜卫勇娥不能参加这场婚礼,若有她在,只那一张嘴咭咭呱呱就抵得一台大戏!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十美。

    当日直闹到亥刻,才得客散。太妃回到寝宫,只觉全身骨架子都快累散了,在外间一坐下便站不起来了。这时,刘燕玉带着江妈来了。这两天她也出来帮着张罗了一些杂事,此时早早来请晚安,却是想避开两个新娘,快快躲回自己窝儿去。

    上月底江进喜带朱三赶回王府,此时大事早定,已用不着朱三来揭破骗局了,进喜留朱三多盘桓些时,朱三也为轻易没机会上京,便留下来要逛逛京师名胜,更要紧的是看孟的婚礼盛典。一见儿子归来,江妈少不得在他面前细说别来诸事,搬弄了许多是非,说什么老王爷、太娘娘处事不公,抬举苏娘子,连苏娘子的丫头瑞柳也欺负我,小王爷亏待郡主,把她排在乳娘女儿之后……

    江进喜素知他娘脾性,不肯轻信。在昆明又听乔二郎说过“若忠孝王真是英雄,就该不问出身,把苏姑娘排在刘郡主之上”的话,所以对娘的唠叨,只默默听着。自己先留心观察了几天,又私下向管家曹胜打听。他和曹胜原是在昆明的老相识,曹胜也不顾忌,把自己所知都老实告诉了他,末后说道:“论起来倒是你娘太过分些,总适意找茬儿招惹苏太太,言三语四的,连带瑞柳也受了许多闲气。苏太太倒是处处宽容忍让。有时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过眼。好兄弟,你该劝劝你娘才是,别去跟着瞎搅和,与她们也顶不得真,少管闲帐的好。”

    江进喜得了实情,把他娘狠狠埋怨了一顿:“我走时怎样叮咛你的,你偏不肯听。苏夫人是苏太太嫡亲女儿,她殉义投池,昆明人提起她,谁不翘大拇指称赞。小王爷把她排在郡主之上,原是该的。若郡主心里不乐意,你还该劝着她,怎么反去造这些是非闲话?”

    江妈道:“我这是为你好么。郡主得势,咱们也跟着沾光;郡主若被人压了一头,咱们还捞得到什么好处?”

    进喜道:“咱们当日做这事,原不是为自己。如今老王爷父子不背前言,饶了侯爷性命,又娶了郡主,还替她请下诰命。我们当下人的还有什么话说?这里可不比侯府,咱们早先那一套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见娘沉下脸大不高兴,忙笑道:“还有件喜事没来得及告诉你呐。”把订下乔凌霜为妻的事说了。拿出刘捷写给他母子脱去奴籍的执照,交还娘:“娘把这执照好生收着是正经。咱们如今都各尽本分,再过些时若小王爷真个不念旧情,就辞了这奴才差使,回昆明跟着二哥做个小本生意,当自在百姓却不是好。省得成日和人争长论短的。”

    江妈这才笑了出来道:“我正想求郡主在丫头里给你挑个媳妇,你倒悄没声儿订下头好亲事了!怪不得走时要带上这张执照去。”

    当晚,江妈便把进喜这些言语告诉了燕玉。燕玉着慌道:“若你们走了,我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办?嬷嬷千万别走。”

    江妈道:“我也舍不得你啊!咱们还是听进喜的,先顺着他们,看往后到底对我们怎样。”因此刘燕玉不再装病了,不时到舞彩宫来帮着料理些杂事。她着实怯惧保和公主的能耐威严,对苏夫人又不服气,只想躲开她们,请了安快快回去。

    正待告退,少华笑吟吟进来了。太妃忙道:“你累坏了罢?今儿客人太多了。快来坐下歇歇。”

    少华笑道:“说也奇怪,今儿头须磕得多却一点儿也不觉累,再拜三天也累不坏我哩。这大约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哈哈!”

    太妃嘴一扁:“哟,这么精神啦!怎不抱怨把骨头架子都累散了呢?比打仗还累人,再也不愿做这营生了呢?”一抬眼瞥见刘燕玉在傍变了脸色,连忙缩住口。

    燕玉却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告退。少华张开双臂拦住道:“夫人且慢,等公主和苏夫人过来请了安,咱们四人一同回去,还另有话说呢。”

    燕玉抬头瞟瞟他,不敢违拗,勉强留下来。

    皇甫敬这时才走了进来,往太师椅上一靠,笑道:“累坏了!”

    少华忙上前替父亲捶捶捏捏。

    皇甫敬看看他诧异道:“你还这么精神!不累么?”

    太妃笑道:“人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哩,才夸口再拜三天也累不坏的。”

    满屋婆子丫头都忍不住看着小王爷抿嘴偷笑。少华也只是笑不说话。忽听丫头报道:“公主和苏夫人来了!”

    却是苏太太带着女儿,去灵凤宫接了公主同来请晚安。太妃喜得拉住公主左瞧右瞧,只瞧不够。又问了映雪几句话,便叫儿子快谢苏岳母连日辛劳。“你们几个也快回去入洞房吧。”

    少华笑着告辞。太妃叫丫头们快送他们到灵凤宫去,众丫头巴不得这一声儿,一哄的簇拥着新人去了。

    尹良贞摇笑道:“今日到底了却向平之愿,我老两口也该过些安闲日子啦。”

    皇甫敬道:“你想卸肩,把家务交给媳妇料理么?”

    太妃点头。皇甫敬遂道:“依我说,还是先看准了再交的好。我只愿他秒房和睦,不让我们淘气心才好。”

    太妃叹口气:“你也看出点苗头了么?不过公主不是寻常女子,想必能妥善调停,不会有太出格的事罢。”

    皇甫敬道:“这些以后再说,咱们也该睡下了。”

    太妃道:“你先睡去。我等瑶琴她们回来问问那边情况再睡。”

    皇甫敬笑道:“你还担心芝田不肯进洞房么?我看他是螃蟹爬树,巴不得哩!”说得太妃也笑了。两人各自歇息不提。

    却说丫头们拥着小王爷和三位夫人到灵凤宫,苏太太和江妈也随后跟来。到了分路之处,映雪和燕玉都站住了。少华笑道:“两位夫人请同到灵凤宫走赚还有一宗公案,尚待了结呢。”

    众人都猜不出他指的什么公案,只得一路同行。

    保和公主扶着荣兰却未停步,心里暗自冷笑:“不管你弄什么玄虚,若不能证实你真个事帏独守,休想我挂上珠灯。任你在外殿折腾,和她两个闹去。”

    一行人到了灵凤宫,齐在外殿坐下。苏映雪、刘燕玉参拜公主,行了嫡庶之礼。燕玉又请苏夫人受拜。映雪再三谦让,落后苏太太出来调停,以姐妹之礼拜了。江妈在旁例外没有插嘴,一来记着儿子言语,再则实在害怕丞相公主的官威,在他面前哪敢有半分差错。

    叙礼方罢,少华已从书房取过来一封圣旨和一个小金盒儿。他指着这两件物事道:“刚才皇上下了这道密旨,要本爵遵旨行事,了结一桩公案。”把圣旨捧到保和面前道:“恩师请看。”

    他叫惯“恩师”,这时随口叫了出来,顿时引出一阵哄堂大笑。保和也不禁莞尔,接过密旨,只见上面写着:“……御妹怪国舅心口不一,难以白首相伴。朕答允给他一个证据,证明国舅心迹。现赐守宫砂一盒,可当面试点刘夫人,当可证明……”

    这守宫砂据说是以药物饲养守宫(俗称壁虎),待它变得遍体通红时,取出血来,制成此砂。若是处女,将此砂点在臂上便深入肌肤,任你擦洗不褪;已婚女子便不能留下痕迹。逝来沿用,试验女子的药物。

    保和公主看看那拇指大小的金盒儿,已猜知成宗心意,为辨识少华孤帏守义真假,成宗特赐此砂。又唯恐忠孝王血气方刚,许多时和金雀夫人相对,只要一个把持不住,只顾一夜风流,这试验便会弄巧反拙,坐实罪证。因此才下密旨令忠孝王独自开拆,让他自家决定试也不试。暗道:“皇上倒是用心良苦,且看他怎么说?”抬眼看看少华,问道:“君侯意下如何?”

    少华道:“君命煌煌,焉敢不遵。”叫人来:“快取一盆清水,一张新手巾,一枝新毛笔来。”

    保和公主笑向苏、刘二人道:“皇上密旨,说我们几个都曾远离家人,独自离乡背井,万里奔波。特赐这盒守宫砂证明清白。就由我先来试试罢。”

    叫荣兰过来,替他把左臂衣袖高高卷起,露出胳膊,向少华点点头道:“君侯请点。”

    少华不由一怔:“你……?”

    孟丽君坦然微笑道:“自然该我先点。想我乔装数载,行程万里,日与男子为伍,纵然无人疑心,难道我自家不该有个交待?大家都点,才无厚薄之分哪。”

    少华暗忖:“到底是恩师细心,若单点燕玉确也太著痕迹,将会引得金雀夫人不快,三人齐点她就无话可说了。”便笑道:“门生遵命。请公主先试。”

    引得众丫头又都笑了。其实他还没想到保和此举另有深意。只因苏映雪曾疑心他移情皇帝;长华也说曾经怀疑过他,其他人见皇上对他这般亲厚,宠逾常情,也难免不起猜疑之念。如今既有这盒守宫砂,正好用它验证自己清白,免教将来有甚谣诼污语,难以辩白。少华对他已是疑心尽去,哪里想得到这层意思上去。当下笑吟吟提笔在水盂里润开笔锋,叫锦瑟揭开盒盖,蘸上那胭脂般鲜红的丹砂,往公主臂上点了下去。

    指顶大小一点殷红,直透肌里,鲜红明润,衬着雪白的肌肤,分外悦目。保和俯身用罗巾沾水用力擦洗,越擦越艳,就似天生痕记一般。

    苏太太笑道:“好金贵稀罕物儿。早先只听说过,如今才真个见到了!”

    少华接着又点了映雪、燕玉。荣兰卷起袖子道:“千岁也给我点点,我也是扮了几年男子的。”少华也在她臂上点了。这三人也是擦洗不褪。

    江妈看得眼热,见荣兰都点了,便也乍着胆子卷起衣袖道:“好王爷,给我也点上一点试试,这玩意儿倒怪有趣的。”

    少华肚里暗笑:“这也要来争!”伸笔在她臂上重重一点,笑道:“你且洗洗看。”

    江妈看着这红宝石般的圆点儿,好生欢喜,学着夫人们的样,蘸水便洗。谁知只轻轻一抹,那红点便不见了!不由叫道:“啊呀,我的红点儿呢,掉哪里去了?”弯腰曲背在盆里、地上乱找,哪有半点影儿。

    少华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丫头和刘燕玉都诧异地怔怔望着小王爷。

    苏太太忍住笑道:“江三嫂,你没听说过守宫砂么?这物事要没出阁的大姑娘点上才擦洗不褪。只要一出嫁便不能了。你进官儿都那么大了,怎还留得住守宫砂啊!”

    众丫头这才明白了缘故,也都看着江妈直笑,笑得江妈通红了脸。

    刘燕玉暗叫惭愧:“我也不知道守宫砂哩!今天倒学了这个乖。”

    少华笑道:“这件公案算是了结啦。咱们也该安歇了。”

    苏太太忙和众人一起辞出,分头回去了。众丫头回到舞彩宫,太妃还在等着听信儿呢,便争着把这些事说与太妃。尹良贞听罢,自是十分高兴。第二天这件事便被丫头们传得阖府皆知了。

    却说当晚众人散去,保和公主便吩咐侍从人等退下,只留荣兰和青萍、紫剑三人,服侍他进寝宫去。少华忙随后跟来。青萍、紫剑双双回身拦住道:“王爷请止步,公主没吩咐挂珠灯哩。”

    少华忙抢步拉住保和衣袖道:“恩……公主,求你开恩,叫人挂上珠灯吧!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保和见他那一脸急切,不禁低鬟一笑:“驸马爷恕罪,那横梁上还没有钉上挂灯的钩儿呢。”

    少华抬头一看,果然梁上光光。忙道:“这有何难,包管立刻钉上。”向荣兰道:“小管家,快把灯取出来候着。”

    这声“小管家”把几个人都逗笑了。荣兰看看公主脸色,便叫青萍快去提灯,自和紫剑去抬梯子。

    少华道:“抬什么梯子,看我的。”原来他已把暗器囊提了出来,只见他探手取出两支长杆铁簇,向众人一晃道:“这不是绝好的挂钩么。”一扬手,两点寒星射向横梁。青萍却好提了灯来,少华伸手接过,一手提着一只,纵身跃起,往上挂去。

    忽听他啊呀一声惊呼,落下地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梁上仍殊光,掷去的两支铁簇影踪不见。

    保和道:“难道是你失手打偏了?”

    少华且不回答,两眼紧盯梁上,把手中灯仍旧递与青萍提了,错眼间又是两支铁簇飞出,紧跟着跃起扑向横梁,喝道:“是谁?给我滚下来!”

    一手揪住一人跃落地上,三人对面一瞧,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被揪下来的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着一色的黑绸紧身夜行衣靠,头上青绢兜头,在额前扎了个蝴蝶结儿,一个眉清目秀,一个圆面大眼。保和认得分明,正是武试场中戏弄喀力桑的那一对小顽皮!两年不见,都长高了,模样神情却丝毫没有改变。

    少华张开双臂把两个孩子搂得紧紧的,大叫:“好兄弟,想煞我了!老祖宗好?众位师父和弟兄们好?”

    肖喆笑道:“都好,都好!老祖宗精神比往年更要健旺两分哩。他老人家常夸你东征之时运筹得当,不滥杀无辜,有仁者之风呢。”

    少华道:“这次是老祖宗派遣你们来京的么?除了你两个,还有谁呢?”

    罗砚英抢着笑道:“现是我们偷偷跑来的哩。你成亲也不请请我们,我们得了消息,老实气不番赶来闹洞房的。你看,你这主人好恶,不让坐,不叫新娘子倒茶喝,反倒又骂又搂的,把我两个骨头都快捏碎了!是何道理?”

    少华大笑:“兄弟说得是,待我挂上灯,就陪兄弟进新房坐去。”

    肖喆笑道:“我们还要讨酒喝哩。”

    少华笑道:“当得,当得。”叫紫剑快去备酒果,自己便来挂灯。

    肖喆、罗砚英早一步一人抢了一只,同声笑道:“小弟们代劳罢,新官人是不能劳动的。”纵身往上,挂好珠灯。

    少华赞道:“两年不见,你们的轻功内力都大有长进啦!”

    肖喆笑着把接去的那两支铁簇掏出来还给少华,一转身猴在他背上,搂着他脖子道:“背我进去啵,我赶路着实跑累了呢。”

    罗砚英叫道:“还有我呢!”

    吕铮却不愿离开忠孝王,荣兰也舍不得离别公主,闹着要辞了都司职务,仍旧留在王府做侍卫。保和公主把他夫妻两个召进灵凤宫,密密吩咐道:“你两个心意,我们都明白,其实小王爷和我又哪里舍得放你们走。无奈咱们是汉官,功成之后便当急流勇退,决不能恋栈,久居高位,必有横祸。所以要趁着势旺,给你们安排好出路前程,一来酬劳你一番忠义之心,再则你们都是我和小王爷的心腹爱将,还要依靠你们照看我家乡的亲族眷口,因此特意把你们分派回昆明老家。荣兰原是昆明人,你赵家在孟府已有三世,我来日请爹爹把你哥哥赵寿的奴籍脱去,以后就当是孟府亲眷般来往,才不枉了你和我同甘共苦,相聚十年的情义。你们怎能说辞职不去的话?”

    铮儿和荣兰才不敢再辞。过不两天,公主果然说与父亲,替赵寿脱了奴籍,跟着荣兰夫妻回昆明安居。此是后话。

    把这些事忙完,少华才吩咐铮儿请朱三相见。原来江进喜去后,朱三便一直由吕铮款待。少华见了朱三,先谢他和洛冰相助公主逃离昆明之德,要替他谋干个出身前程相报。

    朱三笑道:“当年我们都看出刘国舅不是好人,王爷一家必是被人陷害,负屈衔冤!为抱打不平管了这件闲事,原是份所当为,哪值得王爷称谢。老实说,那晚我和洛冰都以为送走的是你哩。咱们江湖汉子,看重的只是这个义字,官却是当不来的。王爷赏出身前程,原是好意,只恨我粗鲁惯了,守不来那许多规矩;生性又懒,倘或不知轻重得罪了上司,又或懒起来误了公事,怕不要把老命也玩儿完!王爷还是别替我心的好。”

    少华倒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知他生性疏狂,不喜拘管,说的也是大实话。想了想,叫人取来一千两银子,送与他道:“你既不愿当官,本爵无以为谢,就送你和骆冰大哥一人五百两银子作本,在昆明开上一家酒楼,自在过活好么?”

    朱三大喜道:“多谢王爷赏银子,我替洛冰也谢领了。只是小人还有个心愿未了,求王爷一发成全了我吧。”

    少华道:“你尽管说出来,本爵尽力替你办吧。”

    朱三郑重其事的道:“小人在昆明常听人传说孟是仙女临凡,才貌盖了全省,是云南第一佳人。后来他又干出这许多大事、好事,人人佩服、称羡。小人立愿要亲眼目睹这位天上神仙的模样,也不枉同乡同里为人一世。这次随江进喜来京城,原为的是揭破项隆父女骗局,万不料竟撞上孟成亲这件天大喜事,便想趁这机会看新娘,完了愿心。王爷发轿迎亲那天,小人跟着凤辇跑了个来回,挤出几身臭汗,却被漫天锦帐隔断,半点影儿都没见着,好生扫兴!王爷能成全小人,完了这个愿心么?”

    少华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公主原叫备宴款待朱兄,就请明日赏光,必能见到公主。”

    朱三大喜,没口子称谢。

    次日巳刻,吕铮奉命来请朱三赴宴。见他换了新衫,收拾得光头净脸,在房中端坐等候,忍不住笑道:“朱三哥打扮得这么光鲜,不像一般赴宴,倒像是去丈人家里相亲哩!”

    朱三笑道:“我这辈子还从没相过亲呢。就相亲也只平常,值得我这般看重?我今儿要见的可是天上神仙,人间宰相啊!敢不恭敬么?”

    正说着,荣兰一步走进,催铮儿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说闲话儿。”回头见到朱三,也诧异道:“原来朱三哥生得还蛮体面的!平素间却故意那么邋里邋遢的,倒糟蹋了这副好坯子。”

    朱三被笑得满脸尴尬,咳了一声道:“好兄弟,你两口儿别来挖苦寒伧我啦,都年纪一大把,半老头儿了,还讲什么相貌好赖呢!”

    荣兰笑道:“充什么老?你不是和我哥哥同年么?满打满算才二十六岁啊!回到昆明,我定要叫嫂子给你寻头好亲事,扰你杯喜酒喝哩。”还待说下去,铮儿忙拦住道:“刚才还催我,这会子你自己倒说个没完了。公主快下衙门啦,只有回府进餐这一刻是空儿,迟了就见不着了。”拉着朱三便走。

    进了一幢小小精舍,只见房中已齐齐整整摆下一席上等筵席。吕铮道:“三哥,你请稍候,小弟禀报王爷去。”

    朱三刚刚坐下,就听得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忙轻步移到门爆把湘帘拨开一条小缝,向外张去。却是成行的御林军在院里院外站班伺候。朱三咋舌暗忖:“好威风!敢莫诗主到了。”

    思忖未已,外面已在传呼:“公主殿下驾到。”“王爷驾到。”

    朱三慌忙退回几前规规矩矩站住。

    帘钩一响,恍惚是铮儿掀起帘子,两双靴子脚跨进门来。一双黄缎绣龙小蛮靴,想必是孟了。朱三哪敢仰视,扑翻身纳头便拜:“小民朱三叩见公主,叩见王爷。”

    一只手伸过来拉起了他,却是忠孝王的声音道:“朱兄请起,不必拘礼。”

    另一个清朗圆润的声音道:“朱三哥别来无恙?故人相逢,如此拘束倒见外了。”

    朱三受宠若惊,放大胆抬起头来,一下子便呆住了。只见三步之外,站着个轻袍缓带的官员,美秀倜傥,气度高华,和忠孝王的英俊洒爽相衬,犹如一对璧人,两株玉树。朱三哪舍得移开目光,傻了般定在地上。

    保和含笑道:“当年幸得三哥和骆冰大哥相助,得以逃离虎口,常自感念。今日有幸重逢,特备薄酒,略申谢意。请放量多饮几杯,不要客气拘礼。骆大哥那里还请三哥替我道谢致意。”

    朱三满心要说两句客气话撑撑门面,无奈哑了般一句也挣不出来。少华笑着替他解围道:“朱兄请入席。恕我铭事匆忙,无暇奉陪。铮儿多劝义士几杯。”保和也微笑拱手。

    朱三心中慌乱,忙低头鞠躬,咬文嚼字的答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公主请便,王爷请便。”

    也不知过了多久,肩上被人拍了一记,抬头看时,却是铮儿满脸笑意,瞅着他道:“朱义士请便,还不快快入席。”

    朱三懵懵懂懂的道:“公主和王爷呢?”

    铮儿笑道:“早走啦。他们哪有闲空陪着你闲磨呢。”

    朱三跳起来奔到门边掀帘看时,院子里空空的,那些侍卫、御林军等一个也不见了。不由一拍脑袋,叫道:“我奠,真像做梦一样!能亲眼见到这等人物,我这辈子总算没白活啦!那铁口算的命还真灵,女人也一样能当官哩。”

    吕铮笑着让他上坐,殷勤劝酒。朱三也不客气,放量吃喝,一边把昆明当地人对孟的种种传说,都讲给吕铮听。这顿饭整吃了个多时辰才罢。

    再过两天,吕铮准备就绪,一家人齐向王爷、太妃、公主等辞行,和朱三、赵寿等,带了几个伴当起程到昆明。此时昆明将军薛绰尔,因贪贿失机,丢了镇南关,被锁拿问罪,忠孝王调大将董飞骁接任。吕铮投文上任,他和董飞骁原是东征时的旧识,又有忠孝王这层关系,董飞骁对他格外亲切照应,先给假让他安顿家眷,把私事办妥,再行到任。

    荣兰卸下行装,便到孟府走了一遭,接着便去骆家拜见干娘,向骆冰转达公主和王爷致谢之意。朱三却早把那一千两银子,一股脑儿搬到骆家,和骆冰商议开店。赵寿也要搭股,拿出历年积蓄,荣兰又帮了他些银子,凑足股份,在双槐树旁,起造房屋,开起一家三友酒楼。和迎宾茶楼就隔着双槐树那块地坪,朱三率性替那里加上栏杆,围成一个场地。东边仍是卖大碗茶,归茶楼经营,西南却安了石桌石凳,卖大碗烧酒和一些花生、卤蛋等下酒菜。往来商贩、闲汉歇足领,有酒有茶,更加方便热闹了。

    朱三从京城回来,便成了双槐树下的新闻人物,识与不识都围着他,听他讲此番进京的缘故和经历,听得有滋有味。当他讲到忠孝王竟和他称兄道弟,连公主都叫他朱三哥、朱义士时,众人忍不住啧啧称羡。有人说他善有善报,也有人羡慕他造化脯贵人星照命。乔二郎却夸赞忠孝王和保和丞相有恩必报,不弃贫贱之交,不以富贵骄人,乃是豪杰胸襟,英雄本色。对项隆父女的遭遇,人人嗤笑,说他们妄想攀脯该得报应!

    三友酒楼既有这段不寻常的来历,聘请的主厨手艺又脯开业不久便成了昆明城中最负盛名的酒家。朱三和骆、赵两人倒真个过起自在快活日子。荣兰果然请嫂子替朱三说媒,挑选了一个能干、贤惠的老婆,朱三年近三十才成了家。他平生仗义,乐于助人,不曾想偶然打抱不平,帮助了孟,作成他得到这半生福报。

    吕铮到任后,随军转战,击退安南入侵军,收复镇南关,接着荡平宋济隆、蛇节联军,平定苗徭乱事,安抚各族百姓,因功直升到二品,领总兵之职,镇守昆明。孟士元父子促回乡后,吕铮、荣兰牢极主嘱托,常往孟府请安问候,照应门庭。这些都是后话,在此略作交代。

    且说太后弘吉喇氏,一团高兴,要随会猎大军往五台山拜佛还愿,一班老成持重大臣纷纷谏阻。无奈老人家主意已定,哪里拦得住。成宗原是答允了她的,也不便反悔,虽明知此次会猎外松内紧,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好在太后在五台山就与大军分路,不往前行,料应无妨。况此次会猎,筹划周全,稳胜算,老人家要去走赚还了愿心,也是好事。因此传下旨意,命忠孝王和保和丞相统筹保驾护跸事宜。

    东平忠孝王皇甫少华,自病愈理事以来,连得密报,知阿难塔在科布多安抚使任上,大不安分,不但唆使儿子黎拔多勾结苏托从流放地私逃,躲进安抚使官署,还私自组建骑兵,以黎、苏两人为骑队统领,公然以将佐身份往来各部族之间。为筹集军饷,扩充实力,竟私自以朝廷名义加征赋税,向科布多地区所属各部落搜刮聚敛,甚至命手下骑兵假扮马贼,掳掠行商牧民。一面招降纳叛,和叛逆阿里不哥残部勾结,游骑前哨深入至雁门关外。一面又挑拨游说大漠各部族与邻近汗国反元,闹得这一带地区民怨沸腾,人心不稳。少华当即禀奏成宗,成宗召皇甫敬、艾育里达,以及枢密院官员等会商对策。

    在会上,成宗把这些情况说与大家后,说道:“阿难塔原是先帝宪宗嫡系子孙,朕念及宗室之亲,兄弟之情,对他处处优容,他却不知自爱,胡作非为,图谋不轨。看来只有大义灭亲,绳之以法了。”

    艾育里达道:“此事还须慎重。目前他反形未彰,证据不足,若加刑处,恐人心不服。不如先派员查实,再行议处方妥。”

    少华道:“派员查核,旷日持久,岂不有误战机。此次钦察汗王贺伊胆敢约请皇上会猎关外,措词狂傲无礼,料想与安西王不无关联。若他有意图谋不轨,必会趁机发难。咱们便可擒他,在军前明正其罪,消弭战争隐患。若他只是贪图财货,聚敛虐民,当不会有甚异动,会猎之后,再派员查核议处就不妨了。”

    成宗点头称是,众人亦无异议。成宗便命忠孝王父子妥为筹划。少华和父亲在东书房商酌此事时,不料被江妈来听壁脚,忠孝王拟定在雁门关会猎,设下伏兵,着刘奎光统领其事。因刘奎光武艺了得,怕他失手杀了阿难塔,引得成宗不快,才和父亲有那番对答。江妈原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连串起来猜作要捉刘奎光,怂恿燕玉写信报警,惹出一场意外大祸,险些儿破坏了全盘大计,捅出天大乱子。这也实在是非始料所及了。

    各部人员经过再三斟酌,拟定了全盘计划,作了相应调动布置,定在明年元宵节后出京,八月回銮。成宗当即批准。少华等立即投入到繁忙的准备工作中去。

    那些后宫妃嫔得了这个消息,谁不想跟了太后出去,逛逛山水名胜。皇甫长华自幼生长南方,也极想看看关外的山川形势。成宗也想皇后能随驾出关,有她近身护卫,再无意外之虞,还可显露武功,震慑各部族酋长、武士。无奈玉龙明春只得半岁,去时冰封雪冻,回来又是七月炎天,小小婴孩,只恐禁受不住。再说,太后皇上离京,忠孝王、保和丞相随驾,若皇后也随军去了,京都重地留下一座空城也是不妥。两人再三斟酌,只有留下皇后监国。成宗又请老亲王甘玛八达,和王明理帖木儿辅佐她,自己也不带嫔妃,只命权昌等内监随行伺候。

    太后却指定兴庆宫贵妃温玉婵,小郡主乌云其其格、索兰妮三人伴随保和公主敏敏帖木儿陪同自己拜佛还愿。保和公主以自己宿疾未愈,恐拖累太后,想留下不去。太后哪肯依他,说道:“你那病正该去拜拜佛祖,求他保佑,才好得快。你只须跟着我坐在暖轿中,或卧在大车内,保管劳累不着,也不会拖累本后。”保和见推辞不得,只好领旨。

    尹良贞得了这消息,大不放心,叫映雪跟着公主去,好在沿途照顾、经管他的饮食药饵,把燕玉留下看家。谁知燕玉早就打定主意要跟随忠孝王出关,好顺便回娘家看看,更要紧的是能多和丈夫亲近,若能生个儿子出来,自己在王府中地位就可以压过苏映雪一头了。不想太妃偏留她看家,反叫映雪跟了去,心里大是不高兴。她自江妈去后,没人和她叨叨咕咕说小话,原感寂寞,眼看如此好事,偏没自己份儿,哪里甘心。趁忠孝王来金雀宫时,便跟他絮聒,要少华留下映雪,换她跟去,或者两人都去,映雪跟公主,我便服侍王爷,趁便回趟娘家。

    少华被她絮叨得烦了,瞪着她道:“你好不晓事!雁门关会猎是刀上的勾当,说不好就要开仗。皇上都不带宫眷呢,我能带你去?还能让你消消停停走娘家!娘要映雪跟公主去,是为的公主有疾,离不得她照料。他们拜佛还愿这些人,一到台山县便和大军分路,拜罢佛就在台山行宫驻跸,候大军会猎归来会合了,一同回京。你以为映雪去是跟着我们闲逛么?你那总爱和人比高低的小心眼儿几时才改得掉啊!你还想两个都去,都去了谁来侍奉爹娘?”

    几句话说得她低下头再不敢言语。无可奈何,只有委委屈屈留下来看家,心里却越更惦记大哥,只恐大事不妙。

    匆忙中,几个月飞快过去,转眼便到新春。孟丽君从决定随太后五台进香之后,便常感心中怔忡,似乎预感此去将有大事发生,一离京师,便不能再和家人相见了。仔细想来又觉无稽,此次会猎,事先计划周密,因太后五台拜佛,又作了相应的补充布署,算来该是万无一失,因何有这黄感觉,这不是杞人忧天么?虽如此宽解,心中却总是怅惘难安,因此新年中,特特拨出三天工夫,回孟府陪伴母亲,与亲人相聚。

    此时缃梅、文杏都已出嫁,秋痕、绣桔两个上来补了缺。章飞凤生了个女儿,乳名慧慧,魁郎进了学馆,大名文博。慧慧跟着哥哥排行,取名文娴。见公主归宁,一家老小都来上房相见,好不亲热高兴。保和把年礼一份份分送爹娘兄嫂,赏了下人,又到间壁宅里去拜候了康老夫妻,告诉他们自己出京拜佛的事。说道以后若有甚么事摆布不开,只管说与嘉龄或去王府向老王爷说,必能得到他们帮助。康老唯唯答应。他此时已在俞智文店铺左近买了房屋,开起一家珠宝店,作成了一份家业。保和留连了一个时辰,便告辞转回孟府。康若山知他事忙,一家人依依不舍,直送出大门外才罢。

    保和回到孟府,便日夜伴在母亲身爆和她说了许多心腹话儿。解下贴身戴着的一块玉佩,送与娘道:“这块玉名唤温凉玉,佩在身上冬温夏凉,原是仙师赐与芝田的。芝田在这块玉上,亲手镌刻下我的生辰年月,便成了我的本命符儿。元宵节后,孩儿离京去五台山拜佛,最快也要九、十月才得回来,怕娘挂念,把这块本命符留在娘这里。以后不论听到我的什么消息,你只须拿出它来验证。若玉佩变得黯淡无光,甚或生出斑点污迹,便是我真有灾祸;若此佩光彩依然,孩儿便是平安喜乐。娘再别为我担心。”

    韩素音握着这块晶莹光洁的美玉,看着镌的生辰月日,信以为真,立刻郑重珍藏起来。哪知这些话有真有假,那验证吉凶的话就是保和未雨绸缪,诌出来的。即使他遇甚变故,娘有了这块玉,就不会担惊受怕了。

    这日午后,孟士元和儿子、女儿都在上房,围着暖炉闲话。韩素音因女儿明日早起就要回转王府,亲到厨下指点厨师,替丽君做些他喜爱的点心、食物,让他带回王府去。乘着这个空儿,保和趁机劝父兄寻机会促归隐,远离官场这是非之地。

    孟士元道:“你放心,我早有此意,还想提醒你,如今你与芝田已是位极人臣,正合着‘官高必险’格局。咱们是汉官,圣眷能有多久实在难料,倒不如兴旺之时抽身,急流勇退,才是上策。”

    嘉龄叫声啊也:“妹妹御弓钦定,本朝第一能臣;妹夫现掌全国兵马,谁敢轻捋虎须?不趁此时刻干功立业,博一个名标青史,万古流芳,不是傻瓜么?我正打算当好妹妹副手,借光儿着实荣耀风光几年。偏你们总想撂挑子,弄什么急流勇退,白放过大好时机。说句不敬话,这不是杞人忧天么?”

    保和叹道:“咳,哥哥,为逼我改装返本,你骂我‘贪恋乌纱,官迷心窍’。这八个字该送你才合适。你且想想,军政大权集于一家,权倾人主,能有什么好儿?别看眼前轰轰烈烈威仪煊赫,其实好似在悬崖边上荡秋千,随时随地都会从云端摔下深谷,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万分侥幸,还敢做梦希图什么‘名垂竹帛,万古流芳’?我已打定主意,五台进香归来就告病乞休,芝田也要交出兵权,最多领个闲差,随班办事。若是皇帝肯放我们离京归隐,那才真是皇恩浩荡,别无他求啦。”

    孟士元连连点头:“你虑得是。我也早看出不妥了,还想找机会提醒你呢。不论怎么说,我们终归是被人家用武力征服的汉人,过高荣宠只会招致祸害。我锰然该及早抽身,你自己也要伺机退隐,才是上策。”

    丽君苦笑道:“所谓君恩深重,目前又正是用人之际,我是身不由己啊!爹爹放心,从五台山回来,我就会伺机求退。只要你们能先离京城,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昆明那爆我已安排下荣兰一家照应咱们孟族。铮儿机智诚信,必然前程远大,他一家三口都忠实可信,有他秘照我更可放心。”

    孟士元连连点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往今来名将名相有几人是得保清名,富贵寿考的。”

    嘉龄泄气道:“照这么说,咱们又何必读书,赴考求官。倒是守着祖业,做个农夫,略识几个字,辨得农时,通得写算便罢。与人无忤,与世无争,闲来时浊酒一樽,东山高卧,岂不逍遥自在,何苦提心吊胆做官出仕。”

    孟士元道:“又说呆话!咱们家可是士族。士农工商,士乃百业之首。读书人称为国士,讲求的是济世安民之道,士的责任就是辅佐人君,整肃朝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便是士的最高境界。须然能力有强弱,官职有高低,总要尽心尽力,尽到本分,才无愧于这个士字。”

    嘉龄一脸迷惘:“这还通讲么?既然做官竖士本分,为什么又要时刻准备足底抹油开溜呢?自相矛盾!”

    保和失笑:“哥哥,你在装憨逗笑吧?开溜是为保命呀。你说,官和命比,哪个更重要?”

    嘉龄道:“当然是命更重要。命都没了,官还能有?”

    保和道:“为什么说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

    嘉龄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你怎么问出这么幼稚问题?”

    保和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我们当官为的是使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但发现形势不妙,危及性命之时,能伸出脖子任人宰割吗?死于谗口中伤,疑猜妒嫉,值不值呢?”

    嘉龄点头:“明白啦。其实我和爹爹原是退了的,只为和刘家那场官司,扭结面圣,才被皇帝留下,又当了这几年官。不过仍是太太平平。依我看来,爹爹还是太过窝囊小心,当官也不是那么可怕,时刻都有性命之忧哪。”

    孟士元含笑:“蠢材,蠢材!咱们得保平安,全是亏了你老爹这套不惹事,不揽事,不管闲事,小心办事的保命全身之道换来的,乃是处世为人至理。你别不知好歹,把它看作窝囊无用。汉官原该加倍小心才是。”

    嘉龄道:“不对吧,妹妹不也一样是汉官,人家就敢作敢为,威风八面。荫袭打了,王妃关了,国丈世爵办了,那些蒙古王公亲贵在他面前,谁敢呲牙不敬?金殿辩论来势汹汹,倒辩出个第一能臣,还晋封了公主,老百姓更把他比作包青天,歌功颂德。当官当到他这样,才不枉了人生一世,何必忍来让去总当受气包儿呢?”

    保和道:“哥哥,你怎能拿我比爹爹!老人家是谨慎持重,我却是被奸贼逼得走投无路,拼死一搏,目的在于查案昭雪,不放弃那一线生机,过河卒子,没有退路呀。”

    嘉龄道:“这些倒还罢了。我只气不过你这些年驶尽顺风船,把妹夫和我们欺负得苦,到头来还得尽好名声,没半分错处,还成了百姓眼里的包青天。你自个儿评评,你和那黑老包有半丝儿相像么?”

    保和摇晃着头儿嬉笑道:“你不服气又怎么样?我和包大人不但像,还像极了哩!”

    嘉龄拍手笑道:“刘奎璧才真个背晦,霉透了顶,千方百计谋算个黑面阎王作老婆!”三人大笑。

    保和笑岔了气,扶着椅靠叫哎哟:“别存心呕人瞎说白道的啦。我说的相像是指品德修养,办事风格。我们不都是守正不移,不惧权贵,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全心全意替老百姓办事么?把我比他有什么奇怪。”

    嘉龄道:“行事作风也不相同呀。谁人不知包拯为人严正,不苟言笑,不结交权贵,不轻易和人谈笑往来。哪像你这么左右逢源,谈笑风生,走到哪里都是核心人物,身边围随一大群崇拜者。”

    保和笑道:“你又不认识包拯,仅凭史书记载,民间传说,就认定他是个干巴古板倔老头儿,只怕不妥。只看他剖断疑难案件那份机敏明察,铡美案中多次调停,委曲求全的做法,不难推知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也通情达理,洞悉世故人情。再说他御铡下铡了多少贪官污吏、国戚皇亲,这些大案能是他单匹马一个人办下来的?没有上司支持,同僚襄助,下属效力,开封府这台机制能运转自如?要说他性情严正,不喜多话,我相信;若说他终日板着张黑脸,目空一切,不食人间烟火,那就不合情理了。此人该是尊重他人,关怀百姓,急人之所急,替人排忧解难的大好人,才能赢得众人信任称赞。敬人者人恒敬之呀。”

    嘉龄高举双手大叫投降:“从小赌口齿我就是你手下败将,如今更加不是对手啦。不过无论怎么说,包孝肃最终还是全身而退。可见当官还是敢做敢为的好。己身正,谁能奈何得他。”

    保和笑道:“哥哥还是少年心性,勘不破名利虚无。那些被诛杀灭族的大人物,有的是孽由自招,但也有不少冤假错案,死于威权过甚,谗口中伤,总师成之后,恋栈不退招来的。秦汉以来,哪一个开国英主没有屈杀过功臣?包孝肃该是警觉到苗头不对,立刻急流勇退,这正是他聪明之处。”

    嘉龄神色怃然,若有所失,旋又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当官难,难当官’!让我来概括一下读书人的宿命,该是‘书不可不读,官不可不当,人不可不和,命不可不保’。对不对呀?”

    说得默坐一旁听他兄妹议论的孟士元也忍不住笑了。

    三人笑了一会,保和问道:“哥哥服了没有?眼前我们急流勇退,正是向包拯学来的呢。本来当官的目的是治国平天下,学以致用。你若真个认真负责,日理万机,这实在是个苦差事。若动机不纯,把当官看作个人名利阶梯,甚而只一心捞好处,把责任上推下卸,堕落为国之蟊贼,这种人实在是士人之耻。纵官高爵显,在百姓眼里也一文不值哩。”

    孟士元一声叹息:“酒、色、财、气,贪、嗔、痴、爱四重关,都能勘破,可以成佛成仙了。可惜芸芸众生,偏是陷溺其中,不能自拔,该勘破的偏就不肯勘破……”

    才说到这里,韩素音掀帘进来,接口道:“什么破不破的?大正月里也不多说些吉利话儿,砍破了有什么好处?”

    父子三人相视一笑,忙转变话题,不说这些官场中事了。

    次日孟丽君告别回转王府,又和映雪去梁府拜年辞行,接下来就是收拾行装准备长行。

    正是:功成五湖思退隐,白云深处是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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