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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坐困丰州万民来 文 / 间安

    六月的炎罗河上风雨如晦,沙涛滚滚,洛长安乘坐的大船自苍山城下出发后,半月间前行不过千里,便被迫在丰州城外停泊了下来。

    靠坐在沿河矗立的顾城楼三楼的窗爆洛长安看着窗外连天的暴雨和宛如巨兽翻涌的惊涛,眉峰微聚,看起来有些愁思,又有些无奈。自从大船被这场大雨阻断了航程之后,他也想过走陆路继续前行,可是到各处驿站一打听,才知道前面三百里外的河堤崩决了,下游近千里之地尽成菏泽,飞马难行。

    如今的丰州城可谓是淤塞不堪,每日每夜都有不少难民涌进城来,他们大多连庄稼地都没了,更是没有银钱住店,黑压压的挤在城墙根下,挤在陋巷之中,在苦难中失去了亲人依靠的终日以泪洗面,拖家带口逃过来的曳街摇尾乞怜,更有伤重残死的全都堆垒在一处,任凭雨水冲刷得溃烂腐臭,简直惨不忍睹。

    洛长安的目光穿过河面上纷乱的雨丝,可以看到河对面威严雄壮的府衙大门紧闭,门前簇拥着许多遭难县乡的里长和族老,暴雨砸落在早已空腹多日的诸人身上,仿似风扫清荷,摇摇晃晃的,却没有丝毫的美感。

    两个持荷棒的硬汉,宛若门神一般伫立在府衙门前的雨廊下,双眼冷漠地在门前众人的脸上逡巡来去,隐隐透着一股浓烈的杀机。只要有谁胆敢有一丝冲撞府衙的举措,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而上,当场捅他几个对穿的透明窟窿。

    距离大门紧闭的府衙沿河而上十里开外的地方,同样矗立着一座高宅大院,此刻府门大开,门前支满了青幔,下一溜儿家丁忙得热火朝天,不停地穿梭于府内府外。

    而在之外,则是拥挤不堪的难民,各自高举手中不知从何处捡到的破碗残盘,翘首企盼地拼命往前挤。最前面领到米粥和馒头的难民,也顾不得遮掩风雨,更顾不得烫,转过身来就狼吞虎咽起来。

    河对岸相隔不过十里的两座大宅前完全不同的场景,洛长安已经在顾城楼上看了五日了,打从第一拨难民进城开始,府衙的大门就从未开过,而周大善人家府门前则支起了粥棚,随着近几日涌进城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支起的粥棚也越来越多,然而再是有心,所能接济到的难民不过十之一二。

    丰州城的各个角落,仍然每天都有难民饿死、冻死、或者病死,近两日还渐渐起了瘟疫。周大善人无奈又在粥棚之外,搭起了几个药棚,请了城中有名望又有仁心的大夫施药救人。

    周府门楼下,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个清癯老者身后,神色肃穆地看着府门外难以散尽的难民。老者眼中闪动着不忍之色,良久浩然长叹了一声,凝眉说道:“对于全城数以万计的难民而言,我们这点接济实在是杯水车薪。侯庭芳仍然没有开仓放粮的意思么?”

    管事的中年人默默叹息了一声,神色凝重地摇了。侯庭芳是这丰州城的城主,掌管着丰州城以及四周三千里的军政民生,此人耽于酒色,色厉荏苒,面对这万民塞城的情景,竟然还每日窝在府中醉生梦死,无动于衷。

    周老善人周子清老脸一寒,愤然怒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进屋去了。侯庭芳的为人,他很清楚,侯庭芳的背景,他也很清楚,那是他绝对招惹不起的存在。既然侯庭芳铁了心的不闻不问,他也莫可奈何,只能凭心尽力,能多接济一个难民是一个难民,能多接济一日便是一日。至于数以万计的难民最终的命运结局,则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洛长安坐在顾城楼的窗前,一盏茶就喝了一上午,可谓是喝茶的工夫少,想事儿的时候多。他很清楚,这丰州城的城主侯庭芳,所依仗的不是他人,正是问鼎侯布公权。要说这侯庭芳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等诸般恶行那是无所不为,按照大乾律,早该斩首千遍,碎尸万段。只是他至今仍然手掌大权,活得是逍遥自在。

    洛长安虽然和那素未谋面的周子清一样对侯庭芳不齿兼不忿,但是却也无心插手这丰州城的事,或者说他自知力有不逮而蛰伏不动更为准确。他每日里就从喧嚣热闹的广源客栈出来,到这清净的顾城楼里喝茶,或半日,或一日,看看丰州城的弥蒙暴雨,偶尔碰上一两个拦路乞讨的难民,出手接济一二,其他的一切,都不闻不问,直待雨过天晴,发舟龙城。

    时近正午,眼见窗外的暴雨渐小,洛长安起身掸了掸略现褶皱的衣衫,负手往楼下走去。撑着黝黑乌亮的大雨伞,刚走出顾城楼的大门,便被夹街涌上来的难民截住了去路,一叠声地哭诉讨赏。

    洛长安无奈暗自苦笑了一下,或许是自己这几日来太过爽快,眼下每次从顾城楼里出来,拦上来的难民是越来越多了。他也不矫情,探手入怀,掏出安逸山临行前交给他的钱囊,经过这些日子的“挥霍”,里面所剩的钱财已经不多了,有心想从里面取出一点留给自己以后应急,想了想又作罢了,微微一笑,将整个钱囊径直递给了为首的那个难民。

    为首的难民年方二十上下,生得十分健硕,纵使落难受困,也显得精神奕奕,他认得洛长安,知道他爽快,才集结着这许多难民一起前来,见洛长安这次连同钱囊一起交了出来,周正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羞愧尴尬的神色,眼中充满了感激,嗫嚅了一下嘴角,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萧半如哼的一声甩手撑开一柄大黑伞,单手负背,阔步走进渐下渐大的风雨中。叶长门无奈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不可理解的微笑,撑开雨伞,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拐过临街的街角,脸色不禁微微一动,瞥眼间正好看到适才拦住洛长安的癞脸乞丐鬼鬼祟祟地进了街旁的深巷,不觉眉峰微聚,转头看向萧半如。

    萧半如也是秀眉微蹙着盯向那边的巷口,在感受到叶长门的目光后,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叶长门收到萧半如的主意,漫不经心地往那边巷口靠去,只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工夫,身形一晃,就消失在深巷之中。

    萧半如依旧大摇大摆地阔步而行,不过俏脸上的神色却不轻松,这丰州城的情况她远比洛长安要了解,那问鼎侯布公权的情况,她也远比洛长安知道得更多,打从洛长安在丰州城第一次爽快布施时起,就注定这件事没法善了了。而洛长安的实力,她很清楚,根本就没有修为,自保都难,不过,既然她一路追到了丰州城,自然不可能让他有事,这麻烦也要替他摆平。

    洛长安回到广源客栈之后,不堪忍受大堂内的吵囔喧嚣,径直回了自己的客房,打开窗户,靠在窗前静静地看起随带过来的杂记,浑然不知苍山侯的千金大萧半如已经追在他身后到了丰州城,更不知道自己善心布施竟然惹了无法解决的麻烦,而这个麻烦此时正由叶长门在替他摆平。

    丰州城的风雨越下越大,在炎罗河南岸,临河大道斜插而入的陋巷深处,藏着一处隐蔽的小院。带头拦住洛长安的癞脸乞丐颤颤巍巍地敲开院门,侧身挤进略显昏暗得屋之中,顾不得拨弄褴褛衣衫上淋漓的雨水,低头哈腰地站在天窗连珠而下的雨帘外。

    小院堂屋的里側,隔着天井上连珠而下的雨帘,围坐着三个少年,当中一个面色泛白,眼底泛青,一看就是被酒色淘空了的浪荡子,左手边一个面色黝黑,眼神发亮,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鹰隼,右手边的一个与二人之间稍微有点距离,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眼角眉梢正挂着谄媚的微笑,望着那浪荡少年和阴冷少年,嘴上却是朝进屋来的癞脸乞丐大声招呼道:“癞脸儿,把人带上来!”

    癞脸乞丐浑身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道:“帮主……人……没能带来!”

    满脸横肉的胖子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垮,如雷弹射而起,抬腿就要腾手教训那癞脸乞丐,不过却看到那浪荡少年斜挑了自己一眼,只好强自压下心中的怒气,缓缓坐回到位子上,十分不舒服地挪动了两下,沉声喝问道:“那小子不过就是一凡夫俗子,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还会失手?”

    癞脸乞丐在胖子帮主腾地起身的刹那,只觉得心脏猛地,头皮一阵阵发麻,大有死到临头的感觉。此刻见他复又坐了回去,强自提起一分精神,沉声说道:“那小子虽然不修武道,但拳脚很是硬扎,跟我一起去的几个兄弟,也都是不会拳脚的,所以……”

    “废物!”

    满脸横肉的胖子帮主勃然一声怒吼,随即又意识到身前还有两位贵人,十分忌惮又十分憋屈地将后面的话压了下去。

    被酒色淘空的浪荡子少年看到那胖子气急败坏的神情,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探腰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口中冷然说道:“我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如果还抓不到人,你们河沙帮的人就都准备好自己的棺材。”

    浪荡子少年起身阔步前行,先前坐在他左手边的阴冷少年随之而起,快步跟了上去,临出门前在癞脸儿身上轻轻拍了一下。两人刚出屋门,堂屋中陡然一声惨呼扶摇直上,河沙帮的帮主胖头急急绕过雨帘一看,只见癞脸儿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双眼骇然圆睁,死不瞑目。

    河沙帮帮主胖头惊怒非常,但却有气也不敢出,憋得滚圆的胸膛急剧起伏不定,脸色一片酱紫,好不容易熬到那两位贵人远去,正要大声咆哮发泄一通的时候,忽而一道身影从斜刺里轻飘飘地逼到了他身前,目光清寒,神情冷漠,惊得他刚提起欲出的闷气岔入了肺窍,憋得面色沉郁欲滴,下意识地抬手戳指而出,张口就要喝问来者何人。

    然而,他话音未出,陡然一片银光暴起翛逝,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天井下的雨坑里,刹那间染红了整个水池。

    叶长门仍旧两手空空,仿似从未出手一般,神色平静地缓缓踱出院门,三摇两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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