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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文 / 施定柔

    他冲回屋内,开始找任何一件她留下来的东西,她却好象带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只有枕上几缕遗落的长发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余香……他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将它们收到一个手帕里。

    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他来到厨房,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青花瓷罐里装着几颗蒜瓣,几枚干姜。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样都擦得一尘不染,就好象是刚买回来的。

    为了他的洁癖,她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有洁癖的人。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转着圈子,难过得几乎要发狂。

    “我是对的,这样做她虽会难过,但却是对她好。”他反复地说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什么也不能拴住她。她会渐渐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个废人,原本就不该耽误她太多。”

    “你若爱着一个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时时刻刻为她的长远幸福着想。”

    象这样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条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软弱,会突然间变得根本离不开这个女人。

    出门往右不远处,便有一个小酒馆。他买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懒得爬起来,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疯狂地想结果自己,耳边却响起了荷衣的话:

    “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想到‘死’这个字!”

    他凝视着寒光闪闪的刀锋,良久,又将它藏到枕头之下。

    洗澡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只觉一阵一阵头昏,想不通荷衣为什么还会不顾一切地爱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换药时,是如何面对这些可怕的伤痕。

    她大约也象自己一般沉浸在热情当中,失去了理智。

    热情退却,余下的便只有长长的忍耐,无究的担心,无尽的劳,没有半点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这一切终止在了当爱变成无味之前!

    第二日,他从沉醉中醒来,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到他的脸上。

    他便只好从地上爬起,爬到轮椅上,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呕吐之物打扫干净。

    敞开门窗,将屋子里飘荡着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点精神,来到厨房,为自己煎了两个鸡蛋。

    然后他咬咬牙,将心头的悲伤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当然要想一想自己该怎样活下去!

    虽然有钱,他却从不是那种躺在钱上睡大觉的人。

    他没有腿,总算还有一双手,总算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废人。

    “老天爷给我的东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没枉到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于是他找出笔墨,又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

    “林氏医馆”

    将它挂在自己大门的旁边。

    他挂木板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路人经过。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疯了?这个镇子里已有了一间这一带最大的医铺,老先生姓叶,名满西北,称‘塞外医仙’。你挂这牌子,岂不是存心要抢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无风怔了怔,道:“可是写《叶氏脉读》的叶士远先生?”

    路人道:“不错。他手下打杂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气怪,至今还没有收到一个徒弟。”

    慕容无风苦笑,道:“这又是为什么?”

    “他老人家常说,学生若是和老师一般聪明,学成了出来,大约也只有老师一半的成就。学生只有比老师聪明,才堪传授。老人家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位比他还聪明的学生,所以跟着他学医的人倒不少,没一个行过拜师之礼。”

    慕容无风淡淡道:“这原本是出家人的禅理,行医的人倒不必那么讲究罢?”

    路人道:“你若跟他这么说,他老人家就会翻白眼,说你恶俗。”

    慕容无风笑了笑,继续往木板上钉钉子。

    他已很久没有笑了。

    路人打量着他,道:“你就是这个‘林氏’?”

    他点点头,道:“嗯。”

    路人道:“你这样子也是大夫?”

    他转过身来,拿眼盯着他,恶狠狠地道:“我这样子又怎么啦?”

    路人愣了愣,道:“这招牌就算是要挂,也要挂得高些。”

    他现在站起来还很困难,便道:“我只能挂这么高。”

    路人道:“你难道要让病人弯着腰来找你的招牌么?”

    他道:“为了治病,弯弯腰又怕什么?”

    路人道:“我可以帮你把它钉到门顶上去。”

    他道:“这木板就钉在这儿。”

    路人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个妹妹正病着,明天我送她来你这里。”

    慕容无风道:“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叶先生那里?”

    路人道:“送他那里,光诊费一次就要三两银子。”

    慕容无风道:“我的诊费是一次十两银子。”

    “你老兄疯了么?第一个病人总得有个折扣罢!”

    “就是这个价,没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来。不想送也随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叶处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与人相处一团和气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招牌挂出去之后,他便去找隔壁的房东。

    略谈了谈,东家便答应每日自己的小厮去集市买菜时,顺便也给他带回来一份。所需的费用从房租中结算。

    他知道出门往左,再走小半里地便有一个极大的集市。荷衣总是在那里买菜。

    那集市是这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开张了。四处的商贩涌进来,人声鼎沸,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满地泥泞。

    他最讨厌的就是热闹。这种嘈杂的地方,他永远也不会去。

    东家姓万,人们都叫他万员外,是个又高又胖,满脸大胡子的男人。说起话来嗓门宏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许需要几个丫环?我可给替你去买,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市面上最多三两银子一个。”

    慕容无风皱了皱眉。这人明明在谈一个活人,口气却象是在谈一匹马。

    “我不需要丫环,却需要一头骆驼。”他道。

    “现在都快下午了!你怎么还不起床?有你这么懒的大夫么?我大老远地带着病人过来,容易么?姓林的,你今天究竟看不看病人?”费谦气得叉起腰,站在他床边破口大骂。

    他的嗓门奇大无比,吼得慕容无风根本睡不着。

    却听见一个极细小,极秀气的声音轻声道:“哥,我……我们还是走罢。这位大夫……我看他是病了。”

    “病了?胡说,他自己就是大夫,怎么会生病?”

    “你看人家脸都是通红的……莫不是正……正发着烧?”

    费谦将手往慕容无风额上一摸,吓了一跳,道:“他果然病了。”

    便又推了推他,道:“喂,你在这里有什么亲戚没有?我替你去叫他来。你病了,总得有个人照顾你才好。”

    慕容无风无法,只好睁开眼,却见费谦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头上带着一顶大帽子。那女孩子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身材与荷衣相仿。

    一想到荷衣,他头一昏,又闭上了眼睛。

    女孩子道:“哥,咱们走罢。他好象病得不轻。咱谬……过几天再来。”

    费谦无法,正欲转身,却见慕容无风坐了起来。

    “大夫,你没事罢?”他试探着问道。

    “没事,偶感风寒而已。”慕容无风咳嗽了两声,道:“抱歉,我无法下床。麻烦你搬张椅子过来,叫病人坐到我面前。”

    他连忙找了一把椅子,道:“小敏,过来,坐在这儿。”

    那女子迟疑着,满脸羞得通红,一步三蹭地走了过去,坐在椅子。

    慕容无风漠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对费谦道:“劳架端一盆水过来,我要净手。”

    他仔细地洗了洗手,拿细绢拭净。

    “今年多大了?”他一边拿脉,一边问道。

    女子怯生生地道:“十五。”

    “把帽子揭下来。”他又道。

    她的脸更红了。垂着头,犹豫良久,揭开帽子。

    她的头上长满了瘌瓞连一根头发也没有。

    他痴痴地望着那一头高一个,低一个,恶疮一般丑陋的大疤,不知为什么,思绪飘了出去,又想起了荷衣。

    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来,便从一旁的书桌上拿起一只毛笔,蘸了些朱砂。将她的头上的疤一个挨着一个地摸了一遍。一边摸,一边问:

    “这一个痛不痛?”

    如果她说“痛”,他便接着摸下一个。如果说她说“不痛,但痒。”他便用笔在上面画一个圈。如果她说“既不痛,又不痒。”他便画一个叉。其中有一个,她说:“又痛又痒。”他便在上面画一个圈,又加上一个叉。

    全部摸完之后,他将手仔细地洗干净。拿起墨笔,写了甲乙丙丁四张方子。

    那女孩连忙将帽子戴了回去。

    然后他道:“将这四种方子里的东西分别熬成膏药。画圈的,用甲;画叉的,用乙;又有圈又有叉的,用丙。剩下的,用丁。一日三次,停一天,再涂。一月之内当可全愈。”

    费谦道:“这头上这么多疤,我哪里记得住哪个痛,哪个痒?”

    慕容无风道:“一共是二十三个疤。我给你再画张图。”说罢,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后脑勺,将每一个疤的位置打了个同样的标记。

    他画的时候一气呵成,仿佛每个疤的位置都已记在了他的脑海里。

    费谦忍不住道:“你会不会记错?要不要叫她把帽子揭了再核对一遍?”

    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错。你若想核对,回了家再核对也不迟。”

    费谦想了想,又道:“这四张方子的药,会很贵么?”

    慕容无风道:“你手上有多少银子?”

    费谦道:“二十两。十两付你的诊费,十两买药。不瞒大夫,我妹妹这毛病已有七八年了,花的银子就跟淌水似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涂过。一点用也没有。她这样子,嫁人是嫁不出去的,嫁妆的钱倒是早就花光了。如今家里剩下的一点底子,也经不起这样的开销。总之,唉,也是一个试字。谁叫她是我妹子呢。”

    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拿起药方,哗哗几笔,删了几种,又添了几种,道:“她是我的第一位病人,诊费就免了。贵的药,只要是不重要的,我都删掉了,换上了几种便宜些的。这样算下来,二十两银子大约够了。”

    费谦看着他,道:“你看样子是个高明的大夫。以前别的大夫看了,都只开一种方子。”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她头上的癣可不是一种。需用不同的药分别去治。”

    费谦垂首道:“那就多谢了。我们这就买药去,告辞。”

    传杏堂。

    冯老九手执药方,一只手将盛着药的八角形圆柜拨得滴溜溜直转。眨眼功夫便将费谦递上去的四张方子按量将药抓了出来。

    等到要将药包起时,他突然停住了手,问道:“奇怪,这药方子好象不是叶老先生开的!”

    叶老先生的处方用的是统一的素云花笺,右下角上,印着“传杏堂”三个字。

    这方圆一百里,倒是有十几家药铺,医馆却只有一个,便是叶氏的传杏堂。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药,以传杏堂所藏最全。大夫,以传杏堂的叶老先生最好。

    传杏堂里除了叶先生之外,只有两位坐堂大夫可以开处方,虽然不论他们如何恳求,叶先生都坚决不同意收他们为徒。

    这两位大夫,一位姓张,一位姓耿。都已年近四十。

    而他们用的也是传杏堂专用花笺。

    费谦也是传杏堂的常客。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长相不错,却有一头瘌疬的妹子。为了这个病,他来这里配药,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

    而这一回他手里的药方却只是随便从哪家纸铺里买来的梅花笺,写的字是清一色整齐圆绣的赵体,属名“林处和”三字,却是极为陌生。

    “这个林大夫是谁?”冯老九不禁问道。

    “新来的大夫,今天刚开业。”费谦老老实实地道。

    “新来的?我怎么没听说?有人推荐么?”

    大夫行医都得要同行推荐方立得住脚根。这人初来乍到,就算不肯拜会同行,也得至少递个贴子知会一声。就这么虎头虎脑地开了业,岂不是存心不把叶老先生放在眼里?

    “我不知道,大约没有。”费谦答道。

    “这你就不对了。”冯九正色道:“他说他是大夫,难道他就真的是了?这年头坑蒙拐骗的人还少么?江湖郎中行医最为鲁莽,将方子一扔,赚了钱就跑,哪里管病人的死活?你看这方子里的药,都是重剂。我老头子抓了几十年的药,也没见过那么狠的药。你妹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受得了么?若是涂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费谦也吓得不吭声了。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会罢?他看上去倒年轻得很。大约只有二十来岁。诊费却要十两一次,不大象是江湖郎中啊!”

    “什么?十两一次?这不是宰人么?叶老先生年高德劭,当了几十年的大夫,也才收三两银子一次。年轻人想发财也不能这么急呀!”冯老九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兹事体大,便将方子拿到了内屋,请叶先生过目。

    费谦只发在门外等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暗自庆幸那姓林的并没有收取他的诊费。不然白花花的银子,还不扔到了水里?

    过了一会儿,叶士远从屋内踱了出来。

    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人,面如满月,眼光射人,手捋着五绺长须,见了费谦,道:“费兄弟,你说的这林大夫住在哪里?”

    “嗯,这个,他住在穿山甲胡同,万员外家的隔壁。”费谦道:“门边有个招牌,写着林氏医馆。”

    “唔,能否请老弟通报一声,说我叶士远想上门拜访?”

    冯老九听了这话,不免一愣。拜访?这话也太客气了罢?

    “这个……这个……他今天可能不大方便。他好象病得很厉害。而且……而且他的腿也不大方便……他好象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也不能走路。”费谦支支吾吾地道。

    “哦。”叶士远暗暗吃惊。

    “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与别人合住?可有家眷?”

    “他一个人住。据我看院子里没有别人。我们去的时候,他正躺在昏睡。好象病了很久,也没人理他。那样子……怪可怜。”

    “那我更要去瞧一瞧了。来人,备轿。冯九,药你只管按药方抓给他。这个林处和,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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