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文 / 施定柔
他穿上大衣,转动轮椅,出了房门。这才发现他们已从楼上的上房搬了下来。他一病十天,足不出户,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通往客栈之外另有一道门,不必经过饭厅。他当然不喜欢有很多人盯着他看。
他吃力地推开门。门外大雪纷飞,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呼呼地吹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到空中。他总算已预料了这刺骨的寒冷,事先已在身上围了一个厚厚的毛毯。不然伤口受寒,又是没完没了地剧痛。沿着客栈的墙转了一圈,他终于找到了荷衣。
她正靠墙坐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张皮褥。显然早已听到了轮椅转动的声音,她抬起来头,看着他来到她的身旁。
“荷衣,你在这里。”他轻轻地道。
“洗完了?”她满身酒气。
“嗯。”他歉然地道:“对不起,方才我……我不该发脾气。你……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抬起头,气乎乎地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外面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看着她的样子,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是奉命出来的,也是奉命喝酒的。”她不理他,头一仰,咕咚咕咚地灌进了一大口酒。
“荷衣……我……”他呆呆地看着她。她的睫毛上还有泪珠,在这天气里却已变成了冰,变成了白色。
他连忙将毛毯揭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紧地裹住。
“我是个练武的,我不冷。”她嘟嘟囔囔地道。
那手仍是将那毯子紧紧地围着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让我以后在浴室里呆着,我就回去。”她瞪着他道。“虽然我发脾气不对,可是我并没有错。”他道:“何况,我这样子……这样子……”他本想说,“我这样子也没甚么好看。”忽然想起那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心中伤痛,这一句话竟如骨哽在喉,说不下去。
她什么也不说了。将他冰冷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温暖着,轻声道:“这么冷奠,你还往外跑。我不过是在这里喝几口酒而已。喝完了就回去的。”
他抽出拐杖,将自己撑着站了起来,抱紧她,轻轻地吻去她睫上的轻霜。
她的手便环在了他的腰上。
两个人的脸贴着,慕容无风柔声道:“荷衣,咱们就在这里呆一会儿。好不好?我喜欢下雪奠气。云梦谷里很少有雪。”
荷衣看着他,轻轻道:“好啊。我也喜欢雪。”
她的嘴还噘着老脯脸红红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捧着她的头,忘情地吻了过去,直将她吻得喘不过气来。
“喂,人家的嘴都快给你咬破啦。”她小声地叫道。
“咬破了么?那就不来了。”他要放开她了。
“那可不成。”她又把头凑了过去。
“……荷衣,你的手……”
“啊,我只是摸摸我的那两条大蜈蚣而已。”
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伸了进去,在他的伤痕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重伤初愈,体力不济,仅靠双臂支撑拐杖的气力,原本无法站立许久。荷衣的手环过来时,趁机将他稳稳地扶住。
“还痛不痛?”
“不痛。”
他满脸通红地看着她,小声地在她耳边道:“这个……光天化日……”
“大雪茫茫的,还不跟黑灯瞎火差不多。”她偏偏不放手:“告诉我,究竟是谁砍了你的腿?”
“我不记得了。”他淡淡地道。
“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会知道。我跟唐家的人没完。”她咬牙切齿地道。
“荷衣,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多想了。”他苦笑:“何况我的腿原本就不能动,多一条少一条也无所谓。”
“你总是无所谓!却不知……却不知人家看了心里难受得要命。”她又气得大叫了起来。
“荷衣,你的心肠几时变得这样软?以前你砍人家手的时候,一剑就削下来了。”
“那当然啦,我又不认得人家。莫说是砍手,就是砍头我也照砍不误。可是……可是你……你……”说着说着,手抚着他的断腿之处,眼泪便又在眼眶是打转:“你几乎要死掉啦!”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他柔声道。
“那你让我呆在你的浴室里。”她马上道。
“怎么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啦?”
“啊,我方才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几时学会跟老公说话下套子啦?”
“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喂,慕容无风,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强啊!软的硬的你都不吃呀!”
“嗯。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对付?”
“可不。一点法子也没有。当你的老婆你总得给我一点想头罢!”
“荷衣,相信我,我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我难受得紧……担心得要命。只怕连心脏病也要吓出来啦。”
“没关系,我是大夫。真的要有了心脏病,我包把你治好。”
她冲着他直翻白眼,一边轻轻地拧着他的腿,一边唉声叹气:“我真没用,在你面前怎么变得连一点脾气也没有啦?我以前脾气一向是很大的,比你的脾气大多啦。”
“荷衣,看,外面的雪下得大了!”慕容无风指了指远处山上:“这种天气,要是能在外面散散步倒是挺好。”此时他病榻已有月余,加之伤势严重,莫说极少起床,就是翻个身子也需荷衣相助。他虽早已习惯这种多病的日子,但毕竟是个年轻人,又到了异地,如今身子渐渐恢复,便不肯终日躺在。
荷衣笑道:“你看见远处那一团团白白的蒸气没有?这山不脯上面有好几处温泉,我已经独自去泡过好几次了。在热水里看下雪,那才叫好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慕容无风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将他扶回轮椅,盖好毛毯。推着他来到后门避风处,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你的衣裳。”
不一会儿,她背着一个包袱,竟牵过来两头骆驼。
慕容无风奇道:“骆驼?从哪里弄来的?”
“顺手偷来的。”
“没有呀!”
“你刚才……你刚才……”他吞吞吐吐地道。
“我刚才使坏,那又怎么啦?”她扬起脸,叉着腰,笑得无比狡猾。
“没怎么。”他慢吞吞地道:“只有你一个人会使坏么?”说罢,将她一拉,两个人忽然都离开了横木,在水中打起架来。
在水中折腾半晌,慕容无风早已满身大汗。荷衣还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行啦,荷衣。”他终于道。
“无风,我好高兴,你……你还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她在他的怀中喃喃地道。
“你几时变得这样粘乎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脸。
“我就是喜欢你,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轻轻地道。
“我一直以为和我在一起,累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道:“现在看起来,好象不一定……”
他一笑,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血色,眼光柔和,深情无限。在荷衣的心中,他的笑如一缕阳光将眼前的冬雪化成了一汪春水。
她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直在温泉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地换了衣裳骑着骆驼回到客栈。一路上两人商量着找个人多热闹些的小镇住下来,等过了严冬,慕容无风身子恢复得好些了,再启程回南。回到客栈里用罢晚饭,他们因方才在温泉里那一泡,都玩兴大起,正寻思附近还有什么稀奇的去处可去,荷衣却不停地打起了喷嚏。她原本身体强健,只因这几十天在天山上照料慕容无风的伤势,常常一连几夜彻夜不矛白日还要洗衣做饭,抵抗力不免大不如前。虽然如此,她却是生性好动,叫她躺在却是千难万难。
“谁说生了病一定要躺在啦?”她捧着一杯热茶,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无论慕容无风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坐到被子里去。
“荷衣,听话。”慕容无风道。
“现在还早嘛!叫人家怎么睡呀!”
“我又没叫你睡,只是叫你在坐着而已。”他一把将她拉到床爆将她的双腿抬起,塞到被子当中。道:“乖乖地坐着,我已叫小二去煎药了。”
“啊……嚏!”她用慕容无风的手绢堵住了鼻子:“我已打听好了,前面再走几个时辰就是一个大镇子,名叫‘小江南’,住了很多汉人,咱们就住那里好了。汉人多,汉人吃的东西也多,至少你用不着整天闻羊肉汤的味道了。”
“你说是哪里,便是哪里。”他替她掖好被子。
“只是往那条道上赚啊……嚏!路上有很厉害的响马。”荷衣擤了擤鼻涕。
“换上这条手绢罢。”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他已替她洗了十来条手绢,全拿到熏笼上烘干,以备所需。
“我问过阿吉,她说过两天这里会有一个商队路过,咱们只要交一点钱,跟着他们一道走就安全了。这波斯人的商队总是藏着重货,很舍得花钱雇刀手。”
“响马有这么可怕么?”慕容无风不禁问道。
“可不是!太行的土匪和关外的响马一比,就好象是闹着玩儿的。这西北极地苦寒之处,民风彪悍,晌马忙夫了得,来去无踪。西北的武林高手往往比中原人士更加扎手。你看以前劫持你的三星三煞,就是从西北来的,连谢停云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天山冰王就更不用说了,只去了一趟中原就把二十年前我们那里最厉害的剑客干掉了。就是那个在门外等着我的顾十三,虽没见过他出手,一看也知不是寻常之辈。”一说到江湖知识,荷衣的劲头就来了。
他们出房的时候总能遇到顾十三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旁饮茶。每见到荷衣,他便很客气地打个招呼。荷衣不提比剑的事情,他也不提。态度倒是颇有耐心。慕容无风还只当他另有别事需在此逗留。
“他在咱们隔壁住了这么久,原来是为了等着和你比剑?”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道。
“是啊。”荷衣点点头,“我有直觉,他比贺回要厉害。”
“荷衣,说点我听得懂的话行不行?他比你如何?”
“我哪知道?比了才知道呀。”
“你别和他动手。”一听到比剑,他又着急了起来。
“我们可以比划比划,点到为止,倒不用着拼个生死。”她笑着道:“你别担心。”
“你答应他了?”他愈发担心了。
“啊,第一天就答应了。你看人家惮度有多好,从来不催我。只是每天见到我问候我一声而已。这么好的姿态,咱们能不答应么?”
他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荷衣是一个剑客,剑客当然要常常和别人比剑。何况,这些日子她哪里摸过剑?成天卷着袖子照料自己,洗衣做饭,几乎成了标准的黄脸婆。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好动的人而言,岂不闷煞?
想到这里,他便道:“比剑的那一天,记得叫上我。”
荷衣抿嘴笑道:“你几时对剑术感起兴趣来了?从来听了江湖两个字就皱起眉头的人。”
“这不是娶了江湖的人做老婆么?我也算是江湖人的女婿。”他愁眉苦脸地道。
“呵呵……”荷衣笑得在乱蹬被子。
“老老实实地躺着罢。”他将她的身子按住,强逼着她躺进被子里。叹道:“你怎么好象是属猴的!”
荷衣只好躺了下来,却又把一双胳膊伸出来,道:“无风,啊……嚏,外面有人。”
是小二送来了一碗慕容无风吩咐他熬的药。
那药刚刚煎好,放在一个的黑漆托盘上。
慕容无风谢过,接了过来。
以前双腿俱全之时,他可以把托盘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如今这已成了不可能。
是以,他只好接过了那只碗。右手端着,左手拨动轮环,将自己移到床边。
那碗有一个高高的底,倒不觉得烫手。但满满的一碗药汁对一个大病之中的人而言还是有些沉重。
他来到床爆想拉起荷衣,身子便不自觉地向前倾去。却不知为什么,整个身子突然失控,一头栽倒在!
一碗滚烫的药汁顿时便全泼到了荷衣的手臂上!
荷衣原本是练武之人,反应极快,她只需随手一拨便会将药碗拨开。可是如果这样,药汁便会全洒在慕容无风的身上。所以她只好不动。
“荷衣!”慕容无风双手支着床沿,连忙爬起身来,一看荷衣的手臂上全是黑黑的药汁,便急忙将被子掀开,将她拉到床边。
“我没事,我没事。这药一点儿也不烫。”她捂着手臂道。
“坐着别动。”他一脸内疚的样子:“一定是烫坏了!”
说罢不由分说,拭去药汁,找了药给她轻轻地涂上。
胳膊早已烫红了一大块。
“暂时不能包起来,过一会儿会起水泡。”他垂着头道。将弄湿了的被褥揭了下来,叫来小二,命他换了一套干净的铺盖,并重煎一碗药送来。
“水泡?那会是什么样子?”生怕他担心,她故意笑嘻嘻地道。烫红之处却好似蜂蛰一般地起来。
“很吓人的样子。”他抬起头看着她,过了半晌,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臂,道:“痛得厉害么?”
“不厉害。”她一惯怕痛,虽这么说,却不免呲牙咧嘴。
“痛得要命还说不痛。”他叹了一声,道:“和大夫撒这种谎可不管用。我出去一下,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