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听筒的耳朵慢慢热了，那一头传来沉暗的闷吼，压抑而热烈。
林箐嘴唇微微下垂，露出一抹冷笑，眼里却滴下泪来，大颗大颗源源不绝。
许久后，电话那头传来试探的唤叫：“四妮。”
声音有些水润，带着事后的满足。
林箐轻笑了一声，问道：“爸，你刚才心里喊的是阿如还是四妮？”
砰地一声，不知林大成是摔倒了，还是绊倒了东西。
林箐挂断了电话，把大砖头一样的手机扔到脚爆双手捂着脸，肩膀抽搐，默默地流泪……
“上课时间快要到了，来，擦擦。”突如其来的侵扰，林箐有些狼狈有些羞愤地松开捂脸的手。
递手帕给她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甲修剪得很齐整，蜜色的肌肤上微有汗意，泛着莹润的肤光。
“我要找地方哭的，没想到找来找去，这个最好最合适哭的地方给你占了。”爽朗阔达的声音，林箐抬头望去，看到剑锋似的眉毛，自信飞扬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还有高高上挑笑意满满的嘴唇。
“林箐同学，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的同级同学方俊辉。”
林箐呆怔着没有回神。
“看我做什么？”方俊辉笑着摸了自己的脸一把，又擦擦眼睛，问道：“我眼睛红不红？看不出来哭过的痕迹吧？”
林箐呸了一声，他哭过？鬼才相信！
“我真的刚刚哭过。”方俊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很伤感，“过年要到了，我没钱回家，但是我很想回家看我妹妹，你不知道，我妹妹其实就跟是我女儿似的……”
这天下午林箐没有去上课，方俊辉也没有，他们坐在草地上，林箐屈着腿，双手交叠置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肘，静静地听方俊辉说话。
方俊辉一下午都在讲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很可爱，他的妹妹很倔强，他的妹妹很可怜。
方俊辉小他五岁的妹妹方梦琪出生时，家里很穷，父母要掐死方梦琪，他哭着求父母留下妹妹的命，而后，方梦琪是他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的。
其实他口里他们的拮据生活，跟林箐糼年相比，简直是在天堂里。
方俊辉的父母有工作，有铁饭碗，生活再苦，他们也始终没苦得吃野菜汤。
“我想赚很多很多的钱，让我妹妹穿上好衣服，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方俊辉发誓一样说着话，手里的拳头紧紧攥着，不时挥舞两下。
自己如果是他妹妹，该有多好！林箐想。
“你很像我妹妹。”方俊辉突然说道，落日的余辉照在他脸上，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明亮的璀璨耀眼的光芒。
林箐沉默，她不觉得林李淑芬可怜，她觉得林李淑芬很可恨。
方俊辉没有问她赞不赞同他的看法，事实上，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也从没人反驳过他的看法。他接下来说的话，林箐一辈子不会忘记。
他说：“这个女人当时有三条路可以赚第一条路，接受老公的安排，委屈求全物质富贵精神痛苦过余生。第二条路，与老公仳离，另寻一个一对一的男人嫁了。第三条路，坦白说出自己内心的痛苦，告诉老公，她不能接受与另一个女人共同拥有一个男人，要求那个男人离开后娶的女人。这些路她面对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荆棘，她选择了最不可能的第缩路，这条路，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在老公心中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记，换得了她的女儿的富贵坦途。”
林箐嘴唇哆嗦，用幽灵一样的声音问道：“你说说，她为什么不选前面那三条路的一条，而选择第缩路。”
“第一条路，看似是最稳妥的最有利的，可是，她接受老公的安排，不争不妒，后娶的那个女人却未必，旧不如新，女不如儿，这条路走下去，她会神魂俱碎，最终，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可能是以失败收局。”
“第二条路，根本不可能，她如果会改嫁，在男人音讯皆无的日子里，她就改嫁了。”
“第三条路。她没有向老公坦言自己无法接受，那是因为。”方俊辉顿了顿，低低地叹气，说道：“那个女人生的是儿子，农村人眼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男人也许并不喜欢后娶的女人，也许对她情深意重，但是，他割舍不掉儿子，她深深地了解他，所以，她不会说出来，她不想把男人逼到二选一的悬崖边。其实，也是她知道，那个时候二选一，一方是富贵优渥的生活和儿子，一方是苦日子和女儿，被舍掉的会是她和她的女儿。”
“她为什么要选第缩路呢？她怎么那么狠，怎么能舍得丢下女儿去死呢？她连一句话留给女儿都没有。”林箐失神地问。
她无数次想问她姆妈，姆妈你怎么那么狠心，怎么能丢下我们去死？
方俊辉走到窗前，瘦削的背影夕阳里。
他说：“阿箐，我很佩服她，非常非常佩服，每一个人都是惜命的，她刚过上好日子，女儿们慢慢大了，她可以不要那个男人，让那个男人滚，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她自己拉扯着女儿，也能过上好日子的。可是，她不甘心啊！九年的等待，夜夜焦心，辛劳，换得老公娶了新人生了儿子的消息，她怎么甘心？
我想，她在得知男人另娶妻有了儿子的最初，一定哭过，一定无声地抗争过，抗争不过后，才决定结束自己的牲命。
她死了，留给老公的，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痛和悔，是那个新人再也争不过她的阴阳之隔，她老公一定会对她的女儿很好很好，有求必应，一定会与新人慢慢离心，因为，他每次与新人好，就会想到地下冷清清呆着的发妻。
她不敢留下一句半句话给女儿，因为，哪怕说一个字，她也会忍不住不想死了。”
姆妈那晚蒙在被子里拼命咳嗽，原来就是在抗争！
林大成这些年对她们姐妹几个有求必应，钱银上很大方，原来是她姆妈用命换来的！
姆妈强忍着一句话不留下，是怎样的痛苦！
林箐呆呆坐着，眼眶涩涩的，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像，就像姆妈死去那时。
“阿箐，哭出来吧。”方俊辉环抱住林箐，“哭吧，阿箐，趁着我们还年轻，还能纵情流泪，到了你妈那样的年纪了，连哭也是一种奢侈，再多的痛苦，只能默默吞咽。”
林箐没有辩解，说那是别人的故事，她哭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这个时候他们在方俊辉的宿舍里，舍友都不在，男生的宿舍很脏很乱，有难闻的异味，然而，方俊辉很讲究卫生，他的身上什么时候都是干净清爽的。
方俊辉从裤袋里摸出手帕帮林箐擦泪，男生女生都用纸巾的时代，只有他一直坚持用手帕。
林箐哭了许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