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箐初到S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总结：自卑！忍耐！
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小村庄与S城比起来，就是一个闭塞的原始社会，那里，老师讲课是本地方言，读课文时很少讲国语。上到初中二年级的林箐，国语都只能说个囫囵。而S城的学生还不是讲国语的，学生说的是与港岛一样的鸟语。
林箐在家乡学业优秀，尊师敬长，懂事听话，倍得老师宠爱，跟同学关系也很好。
在S城的学校里，她得到的是城里孩子的白眼与鄙视，还有老师不离口的“怎么这么笨”的斥责。
S城的课本跟家乡不一样，老师那带着浓重鸟语腔调的国语讲课她连猜带蒙只能听个大概。
入学第一学期的各科测试，她的排名都是全班倒数第一。
五妮取名林娇，她上了几天小学一年级后，就不肯去上学了。
“同学都笑我，她们才七八岁，我都十三岁了。”
“不上学怎么行？”林大成生气，“十三岁你打工不能打工，做生意又不识字，难道天天呆家里？”
任他怎么骂，林娇就是不去上学。
天天呆家里当然不行，林箐有一天到小店里买日用品，忽然浮起一个念头。
“爸，要不，让二姐夫过来，开个小店，五妮到他店里帮忙。”
大妮的男人也不识字，二妮的男人却念到中学，据说，在当地有小秀才之称。
二妮一家人来到S城，林大成给她们买了房子，买了个铺面给他们开，进货的钱也全是他拿的。
林大成在钱银上，对五个女儿是非常大方的。
林箐想，这就是喊爸得到的好处，明明心里，她恨林大成恨得要死，恨不得砍下他的头拿到她姆妈坟前拜祭她姆妈。
但是，林大成每回从港岛过来看她们，她都甜甜地喊爸，关切地问着港岛阿姨和弟弟好不好？怎么不过来聚聚？
三妮说的对，把林大成赶赚便宜的是港岛那个女人。
林大成，林李氏淑芬，林创平，每一个脑子得空的时间里，她都要在心里用牙齿咬嚼上这三个人几遍。
是这三个人合力逼死她的姆妈！
日子在噬骨的痛苦和难言的忍耐中一天天过去，林箐的成绩从倒数到正数，到全班前几名到年级前几名，她会说鸟语，听得懂国语也会说了，虽然不标准地道，然而，与老师同学沟通是没有障碍了。
随着成绩改变的，还有她整个人的面貌。
黝黑的皮肤变得嫩白，举手投足间，农村女孩的影子已经不见，她也是城里人了，而且，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跟着时代一起发生变化。
五个女儿里面，林大成最喜欢林箐。
他说，林箐最像她们的姆妈，长得最好看。
他说，你姆妈刚嫁给我时，也像你这么漂亮。
他说，林箐的性格最像她姆妈，温柔似水，却又刚毅坚定。
他看林箐的眼神，随着林箐一年一年长大，越来越炙热。
林大成从港岛回S城的时间越来越多，后来，也许是港岛那边的老婆不满，他为了找正当理由，在S城办了一家玩具厂。
S城特区正在大力招商引资，政策好，林大成头脑活泛，玩具厂一再扩大，从两三百人扩展到两三千人，从一个工厂扩展到三个。
他基本上长驻S城了，港岛变成了回，周六晚过去，周日下午回。
他不只一次叹气，说那边那个儿子如何不听话，怎么怎么顽劣。
“你姆妈日子过的那么苦，还把你们姐妹几个教的那么好，阿芬她……”
“小男孩怎么能和女孩比。”林箐轻笑，坐到林大成身爆帮他拔去鬓角一根白发，依偎到他肩膀上，涩声道：“爸，你都有白发了，别愁那么多，我姆妈不在，我们姐妹几个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那四个女儿都嫁人有夫有子女，自己是身边这个女儿的唯一，林大成感慨万千，伸张开臂膀搂住女儿。
林箐默默地依偎着，她想起重逢那一日，那个干净的像云端走下来的男人，那男人如今微有谢顶，英气不再，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半老老头。
其实不过短短五年，他好像，从她姆妈死去那一年，就突然老了下去。
林箐相信，林大成是爱她姆妈的，也相信，林大成是爱几个女儿的。
他的身上还是很干爽的味道，林箐想起那年，林大成滴在淡黄的竹笋壳上那滴泪。
他那时是雄，雄女儿放学回家路上还得捡竹笋壳帮补家庭。
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林箐眼里滑落，滴到林大成的衬衫上。
“四妮，怎么啦？”林大成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问着，重重地擦林箐脸上的泪水，又赶忙使轻了力。
“爸，我想起姆妈，那几年那么苦……”林箐低低抽泣，讲着那几年家里的生活，讲起姆妈拒绝高叔对家里的帮助，讲起她姆妈教她饿死也不能做贼，她挽起裤腿，比划着，那一年，草绳落在哪里，血淌过小腿哪些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四妮，是爸不好，爸对不起你们。”林大成把林箐紧紧按进怀里，语无伦次地道歉着。
林箐的头顶发根湿了，热热的，那是她爸的泪，忏悔的泪。
可惜，再多的忏悔，换不回她姆妈的命。
林箐纵情的流泪，把很多年前，她姆妈死时她悲伤的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