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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七】 文 / 趙熙之

    常台笙沒有回她這個問題,只是淡笑了笑。這當口最好是什麼都不要說,常遇太早慧,也許會以為是自己拖累了姑姑。

    事實上就算沒有常遇在身爆她也未必會考慮這件事。二十幾年的人生這樣過來了,以後也能這麼過下去,實在沒必要想太多。何況她連自己能這麼康健地活到何時都不知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變成一個廢人,成為旁人的負累。

    婚姻也好,孩子也罷,對她而言,似乎都是遙不可及的事。但念至此,她也會隱隱擔心起常遇來。小丫頭才六歲,等她成人還需要時間,只能祈願自己能健康地撐到那個時候。

    常台笙先送常遇回了府,隨後獨自去了芥堂。雖已天黑,但堂間還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制版師傅專心致志地低頭刻版,大梨木桌上有成版有空版,師傅們各自忙著,絲毫不敢分心。這是一項耗費心血的勞動,要求精細又有耐心。

    而這些書頁大小的木板子,亦是經過月余水浸,之後再刨光陰干,搽上豆油方可待用,開刻時,亦要先刮平磨光,反貼寫樣,待其干透,以木賊草磨去寫紙,才能動刀。

    每一個步驟,都凝聚著心血。

    常台笙安靜地繞過堂間,徑自往芥堂的最後面走去,最終在一間大屋子前停了下來。那里是芥堂存版的地方,祖輩以來所有的刻版,都好好地保存著。一輩又一輩人的畢生心血,就在這間有著舊木陳墨味的屋子里屯放著。

    她打開外面的三道鎖,孤身走了進去。每一本書都是上百塊版,其中所費工時,旁人難以想象。也正因為此,她挑書稿的眼光才越發刁鑽。如此辛苦的手工勞作,更應該配得上有價值的文稿。但芥堂只這樣走下去卻又是不行的,人手有限,時間有限,如今只做寥寥幾個類別的書,受眾群也有限,將來也許會越做越窄。

    史書、歷書、醫書、類書、陰陽,甚至還可以做科考用書,以及許久未涉獵的話本冊。在這行待久了,觸覺也會敏銳起來,什麼東西賺錢什麼東西賠錢她是知道的,可有些書她不想直接印上芥堂牌記,遂還在想別的辦法。

    她沒有點燈,月光如水般漫進來,陰惻惻的存版堂中竟也有股子浩蕩之氣。她閉眼站了會兒,管事輕叩門板的聲音將她拽回了現實。

    “東家,陳府來人,請您過去一趟。”宋管事聲音低矮小心,似是怕驚到她一般。

    常台笙揉揉太陽醒了醒神,隨口說知道了,便讓安排馬車。

    陳儼自然不會這麼早就能拿出稿子來,恐是又有什麼旁的事情要談。她見過比他還煩的,故而也覺得沒什麼。只是似乎已經太晚,她昨日又幾乎沒怎麼睡,這會兒已經很累。

    常台笙在馬車里小憩了一會兒,下了車進到陳宅門房,便兀自往里走。因不是頭回來,也不覺得這宅院陰森奇怪了。依舊只有一間屋子亮著燈,常台笙便一路走了過去,很是理所當然地推開了門。

    她還未來得及脫鞋子進去,只往里看了一眼,便又隨即伸手將門合上——

    陳儼在洗澡。

    但她此時感官似乎有些麻木,覺得沒什麼不好意思,畢竟除了個浴桶和腦袋,也沒看到什麼。夜風有些涼,她轉過身站在廊下抱肩維持身體的溫度。

    約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听到身後的開門聲,轉過頭便見陳儼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且距離很近,她都能聞到那陣隱隱的剛洗完澡洗完頭發的味道。

    潮濕的、帶點兒隱秘的年輕男人的味道。

    常台笙陡然回過神,剛要開口,對方卻忽然湊近,竟讓她有片刻的不知所措。陳儼借著微弱的光線打量她額頭上的傷處,半晌,目光漸漸移向她的眼角、鼻尖、耳垂,以及脖頸……

    陳儼拉開門便去了隔壁一間屋子,他好像不怕冷似的,總穿得很單薄。常台笙听到門被關上的聲音,也懶得抬頭,專心抄稿,順便做一些最基本的校勘。

    陳儼進到一間屋子里,那屋中倒是存滿了櫃子,他點了燈,走到一門櫃子前,自里頭取出了十來本書,搬到地上,將燈台挪過來,打開書隨手翻閱。

    他看得很快,周圍很靜,他也很沉默,直到一個時辰後——有個錯字躍入眼簾,他眼眸里才陡然閃過一抹難得的亮色。他唇角微微揚了揚,迅速地將書翻回前面的牌記頁。

    那牌記上分明寫著——“此書精加校正,絕無舛誤”,之後印著“芥堂”二字。

    分明有錯,還說自己絕無舛誤。看她那驕傲樣子,似乎覺得自己做的書是全然挑不出刺來一般。

    翻了百來冊,終于讓他找著一個錯字!

    陳儼唇邊是愉悅的笑意,他起了身,去另一間屋子里找了些吃的,即便是干巴巴的沒有什麼溫度的食物,也影響不了他愉快的食欲。

    他喝了許多冷水,但大半夜的這讓他興奮極了。

    某種意義上他與常台笙是同行,都做編纂的工作,都有修正校勘的本事。難得找到這樣天賦不行但是態度一流的對手,讓他覺得很高興。

    可他還是發現了她有錯字!真是可惜呢,那麼多本都沒有,這真是個敗筆。

    他低頭將自己埋進毯子里,悶了一會兒這才起身打算去看看常台笙抄得如何了。由殊著腳,他腳步很輕,推門的動作也是小心翼翼,全然沒有吵到已經累得伏案睡著的常台笙。

    他居高臨下地站著,低頭看伏在案上的常台笙。

    真睡著了麼?一點也不專心啊,做這麼嚴肅的事情怎麼能睡著呢?

    陳儼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在軟墊上坐下來,上身微微前傾,去看她抄的稿子。字體看著很大氣,全然不像出自姑娘之手,但也保持著編修者特有的習宮即便沒有線格,也出乎尋常的齊整,看著十分悅目。

    陳儼的目光自稿紙上移至她的額頭,借著桌上燭台的光亮,仔細看了看那傷口,好奇地伸手過去輕踫了踫。那傷口已結痂了,再過一陣子便會脫落。

    常台笙似乎睡得很熟,即便他湊得這般近,甚至已經踫到了她的皮膚,她也察覺不到。

    因為頭發全部都束起來,又飽滿的額頭便悉數露在外面。陳儼伸手比了比,忽然皺眉,覺得她的頭很小。

    他又低眉看看她的五官,目光最終落在了常台笙的耳垂上——沒有穿過耳洞的、看起來飽滿又完美的小耳垂。

    他將頭湊了過去,清清淡淡的呼吸就繞在常台笙耳側。

    喔,看著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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