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生孤坐牢内，听着一栏之隔的素曜对自己怨毒的话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无言苦笑。那素曜骂了几句还不解恨，直欲再言，身旁的大师姐素澜忽瞪了她一眼，素曜这才有些不甘地闭了口。
素澜身为四大弟子之首，虽然资质并不如何出众，但却是门中掌管戒律之人，积威之下，这三人依旧习惯以她为尊。她长身而起，走到相连二牢的木栅之旁，垂眼看着甄生，良久，沉声道：“素心，你究竟作何打算？”
甄生被她看得难以安坐，索性走近栏边，对视之下，只觉她如炬的目光幽深难测，仿佛要竭力看透自己的内心。半晌，甄生受不住她灼灼的目光，先一步垂下头，叹道：“我真的不是素心，你让我怎么回答你。”
素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又道：“那日你独自引开太子的人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素心，到了这般境地，你又何必再瞒我们？”
“师姐，你忘了师父是因谁而死，你还信她！”
“闭嘴！”素澜回头瞪了素曜一眼，止住她的话道：“你的心思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就算素心死了，这掌门的位子也轮不到你素曜！我们身上的蛊毒，就凭你的资质，精研一生怕是也想不到破解之法！”
素曜闻言，垂下头不再说话。师父的突然辞世，那蛊无疑成了众人心腹之患，尤其是亲见了素心毒发时的样子，谁又敢保证自己身上的蛊虫一辈子也不会复苏。
素澜转过头，又向甄生续道：“素心，你奠资智计我们一向佩服，无论之前是什么原因，咱们多年同门的情分仍在，若能离开此地，我们仍旧唯你马首是瞻。”
甄生苦笑道：“我若有法子解蛊早就解了，还会被人差点逼到没命么。”
“解蛊的法子可以慢慢研究，禁地中还有师父存着的典籍，现下最要紧的是你带我们逃出去，我们三个调息半日，应当还有一战之力。”
“我不会走的，”甄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道，“若真要走早就走了……”还有比展昭离府查证的那三日更好的机会吗……
“素心！”素澜听到她如此说，语气中也不由带上了几分焦急，不觉提高了声音道，“别傻了，那些宋人不会放过你的！”
素澜虽非有意，然而这话却正刺了甄生心中暗伤之处，数日来有口难言的委屈登时涌起，若非她们，自己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沉了口气，她转过身冷冷地道：“那是我的事，和你们无关！”
闻言，那三人脸色登时都有些难看起来，这向来好脾气的素澜也隐生怒意，目中冷意如电，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素曜见甄生摆出一副与她们不是一路人的架势，不由嗤道：“素心，我们真是瞎了眼，枉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姐妹。看你平时一副恭顺贤能的模样，如今师父才刚过世，你便连一条生路也不肯给我们，果然够狠！”
一直默不作声的素灵看着不说话也不回头的素心，轻轻扯了扯素曜衣角，清澈的双眸迟疑地眨了眨，怯怯开口道：“素心师姐，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你没死，心里不知有多开心。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你会像完全变了个人？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到师父没死以前那样……你一向对素灵最好的……”
“我又不是素心，素心她早就死了！她欠你们的情也好，怨也罢，都和我无关，凭什么要我去还！”甄生烦燥地吼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接踵而来的压力已让她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此言一出，气得素澜再也按捺不住，与素曜一同斥骂起来。甄生本就不是个善争吵的性子，气恼之下，只到离她们最远的墙边蹲坐着，掩住耳朵不再理睬。
而在此时，牢门拐角的过道内，包拯、公孙策和展昭三人正默默站在暗处，将甄生等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良久，包拯摇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负手向外缓缓行去。公孙策和展昭对望一眼，同时跟了上去，走出牢外，包拯沉声问道：“公孙先生怎么看？”
“大人，这……”一向足智多谋的公孙策脸上不由浮现出难掩的挣扎愁苦。
“大人，属下亲自去问个清楚！”展昭拱了拱手，一掀衣摆，未待包拯应允，已然疾步离去。
望着那沉着全无的红色身影，包拯不由心下长叹，虎目中闪过疼惜与不忍。此事于展昭而言，无疑打击更甚，虽然甄生仍坚持否认，但种种迹象皆针对她而来，且其凿凿言词，已是让人不由不信。
素澜等人骂了几句，见甄生不加理睬，也就渐渐停了下来，昏暗的牢房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寂静。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几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人身着暗红官袍大步而来，长身英挺，眉宇含威，径直走到甄生牢前，除下栓门碟链，俯身走了进去。
“展……展大人。”甄生站起身，忽然间，似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幽深的目光，称呼亦不觉恢复了往日的生疏。
展昭在她面前站定，黑眸凝视着眼前的人，满腹想问的话，却是迟迟难以开口。二人便这般相对而立，许久，仍是无人能够出言打破这份沉寂。
“你……”
“我……”
二人近乎同时的开口，却又嘲弄地止于对方口中，半晌，展昭叹了口气，沉声道：“刚才公堂之上，我一直在想，倘若展昭不曾缉得那三名人证，今日情景会否不同。”
“不是，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
展昭上前半步，焦灼的目光直视着她，似有三分怒意，又有三分痛惜：“梦晓，你究竟有什么需要隐瞒？为何不肯对展昭明言，不肯向大人、公孙先生明言！”
仅隔咫尺之距，甄生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不同往日的凛冽怒气，苦涩地摇了摇头，叹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只要你立身无愧，又有何事不可说。”
浓烈的失望郁结于胸，甄生抬起头，眼中滑落一丝黯然，强笑道：“你已经相信了？”
展昭直视着她，顿了顿，低声道：“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呵……”甄生摇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转过身道，“你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定论，又何必还来问我，就算我说不是，你又岂会信？”随着微微轻颤的尾音，心中故作的坚强已然崩溃，酸涩的泪水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那单薄的背影，却依旧固执掩盖着脆弱，不肯示于人前，或许，只是不肯示于那个人面前。
“若我不信，就不会来这一趟，”温厚而坚定的嗓音毫不迟疑地回荡在空旷的大牢内，压抑着同样的伤痛，缓缓道，“若展昭今日仍在江湖，纵与你同担此罪，也不会问你半句。”沉默半晌，展昭走上前，轻轻扳过甄生肩头，叹道：“只是，梦晓，展昭身在公门，有责任查明此案……”看着她颊边滚滚而落的泪水，如此赫然映入视线之中，仿佛灼烫地滴落在他心头，伸出那布满厚茧的宽掌轻轻拭去，却说不出半句安慰之言。
温热的触感，轻易地击垮了甄生长久以来的坚强，泪水难以自已的越落越多。只是眼下却没有更多给他们奢侈地放纵感情的机会，旁边的素曜已冷言讥讽道：“我还道是为了什么，能让你如此泯灭良知。想不到啊想不到，竟是因为一个男人，素心，你可还知道什么是羞耻？”
甄生下意识地退开半步，用手胡乱擦了擦眼睛。她并没有理睬素曜，只轻轻垂下头，沉默片刻后，略显生硬地道：“我不是素心，但是，这个身体是素心。”
展昭微微一愣，心中不解她此言何意，便静静地等她后话。
甄生沉吟半晌，决定摊开一切，道：“我想，大概是在一年前，就像那高侍郎和她们说的那样，素心确实来过大宋，但是她却坠崖而亡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那个郊外么？那附近有座山崖，应该就是那里。然后，我……借用了她的身体……”
“哈哈哈哈，笑话，这当真是我所听过最荒谬的无稽之谈！”素曜笑了几声，嘲讽道，“素心，宋人都说包拯是什么世间无二的青天，你这套说辞若是他也能信，这‘青天’可当真是天下无双！”
甄生侧头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又转回身看着展昭，顿了顿，轻道：“这样的情由，你是否也觉得我在说笑？但是我真的没骗你……”
展昭怔怔凝望着她，对上那黯然无奈，又隐隐希翼的目光，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我信！”出乎意料地，却是素澜沉着的声音最先响起，众人目光不由一齐向她投去，只见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栅栏前侧头看着甄生，似笑非笑地道，“素心是个聪明人，岂会像这个蠢材一般放着大辽的荣华富贵不要，反而甘冒被杀之险留在宋境。”
展昭转过身，上下打量她片刻，肃容道：“既然如此，明日升堂，你可愿出堂作证？”
素澜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一般，淡淡一笑道：“若是我们愿意作证，展大人可会否保我们平安返辽？”
“她的性子和素心师姐的确很不一样。”一旁的素灵向来单纯，这话想也不想就出了口。
素曜懊恼地瞪了素灵一眼，吓得她缩了缩脑袋退到一旁。素曜心中暗恨自己说过的话难以收回，不由迁怒到了她身上。
展昭何等通透，自然明白她们用意，转头望向甄生，薄唇微微翕动，却终是无言。
甄生见到他眸中挣扎的流光，心底泛起轻蛰帝痛，她不是不懂，目前真正最受煎熬的人，其实是他……
许久，她轻叹道：“不怪你……”不怪他不能作保，不怪他只能将一切决断之权交给包大人，不怪他的无情，只怪他身上的担子，能留给自己的实再太过微薄，就算全都给了她，也依旧太少太少。
展昭握了握拳，缓缓合上双目，掩去满眼难言的歉疚：“如何裁夺，大人自有公断，展某无权私自放人。”依旧这般“无情”之语，往日面对江湖朋友的不解不齿，换来的唯有苦涩，然而如今面对她的理解体谅，心中的苦痛却是更甚。
素澜的目光在展昭与甄生之间打量了数眼，似是想从展昭身上看出此话究竟有几分真实，在杜蝉羽身边多年，辽国的高官她见过不少，然而却从来未有一人会刚正至此。除非，素心在她眼中不过敝屣，但那男子望着素心的眼神，却是像极了在师尊想到徐年时才会流露出的黯然神伤。
又是许久的沉默，最终甄生轻道：“时候不早，你该走了。”
“梦晓……你，你当真是……”
“你相信？”
展昭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梦晓绝不会骗他，这是心底从不怀疑的笃定。
望着他清亮的眼，甄生只觉心神一松，终于卸下疲累的防备，缓缓打开了那段封尘的记忆：“事情是由一番奇遇而起，如果你想听，我可以细细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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