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甄生思绪游走的功夫，叶嫂已走了出来，忙热情地招呼她和石玉奴一起进屋。
屋内的叶叔本在床上阖目小憩，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就已经醒了。经过几日调养，他的气色明显好转了许多，叶嫂上前欲搀扶他起身，却被他摆摆手拒绝，并不太费力便下了床。
叶叔客气地请这位恩公和他身边的贵客入坐，对甄生感激地拱了拱手道：“多亏恩公的灵药，小人这条命才捡得回来，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甄生听到此处，直怕他接下来就是“受我一拜”之类的话，赶紧起身虚扶道：“叶叔言重了，这药方全赖公孙先生妙手，在下不过是借花献佛、举手之劳罢了。”
叶叔诚恳地道：“恩公对叶家的大恩，小人来世结草衔环亦不足以报答。”
甄生笑道：“叶叔可别再叫我恩公了，听着着实别扭。谁都有时运不济的时候，在下也只是力之所及，帮上一把，算不得什么恩惠。叶叔，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恩……但请吩咐。”见甄生眉毛一挑，叶叔当即改口。他心中已打定主意，恩公有任何吩咐，自己一家无论做得到与否，都定当竭力以赴，绝无二话。
甄生指向石玉奴道：“这位石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初来开封无处安身，弱质女流独处客栈又怕不大安全，是以在下想请托叶叔叶嫂帮忙照顾几日。”
叶叔这才仔细打量起一旁的石玉奴，见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温柔模样，显是易于相处之人，爽快应道：“些许小事何须客气。我西边还有两间空房，还请石姑娘将就屈住，住多少日子都绝无问题。”
叶家的情况一目了然，石玉奴颇为中意，听他愿意收留，盈盈起身朝叶叔施了一礼，低低地道了声谢。
叶嫂见她知礼懂事，亦笑道：“石姑娘不必客气，恩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我这就把那几间屋子收拾出来，甄爷放心，我们定好好招待贵客。”
甄生抱拳道：“如此有劳叶叔叶嫂了。”
石玉奴再次施礼，道：“麻烦叶叔叶嫂，叨扰了。”
叶嫂同是女人，自是将她亲手扶起，笑着拉她去收拾安顿。甄生再次道了谢，同石玉奴约好每日都会带消息过来，让她在此安心小住，又勉励了小舟几句，便匆匆动身赶回府衙去了。
今日甄生本应携调令前往开封府大牢交接，这一耽搁，眼见已过巳时，她不由有些心虚。幸好这开封府大牢的主管之人官阶还没甄生之前的巡检高，对她自是不敢太过苛求，和善地安排好她当值的时间，又亲自带着她去熟悉了下牢狱中的部署，一番忙碌自不必说。
与此同时，开封府大堂之上，包拯正在主审裴慕文杀人一案，那裴少庄主言辞锋利，雄辩滔滔，将原告石樵及被杀的石伯祥夫妇二人平日如何欺凌石玉奴，又如何毫无人性地卖媳为娼等事细细说了。在场诸人听了无不愤慨，均感那二人死有余辜，然而终究掩不过裴慕文私自杀人，触犯律法的事实，包拯仍严厉地判了他十年流刑。
且不论那裴慕文，便是在展昭心中，杀这样罪有应得的歹人，虽不能逃过律法的惩处，但判个一两年也已足矣，孰料竟长达十年。他本欲上前求情，岂料甫一开口便被包大人厉声喝退，以其与裴慕文有旧为由，禁止参与此事。展昭无奈，只得黯然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裴慕文被收押。
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大牢当值的甄生耳中，片刻后，看着当日高傲冷峻的裴慕文已换上一身白色囚衣，跛着脚顺着阶梯一语不发地走入牢中，甄生顿觉他像是天上的凤凰落入鸡笼般，同此地如此的不协调，不由微微叹息。
裴慕文紧抿双唇，面色难看至极，冰冷的眼神满是说不出的失望与愤懑。甄生见他身上透着隐隐杀气，如同一只蓄势欲发的怒狮，根本不敢上前搭话，只得无奈地取出锁链将牢门栓上。这裴少庄主此刻危险至极，还是躲得远些，以免成了他怒火之下的牺牲品。
与押解之人办好人犯交接事宜后，甄生苦着脸坐回桌边。裴慕文现在落得如此下场，要怎么说才能让石玉奴安心呢？想到她那忧郁悲伤的眼神，甄生毫无形象地苦着脸趴在桌上，这事可真不好开口。
没过多时，甄生听到外牢的开门声响，抬头望去，只见外面灿烂的日光随着被开启的大门射进牢内，走入一个高拔的身影，虽然背着光尚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甄生已知必是展昭无疑。
站起身，甄生迎上几步，离得近了，才发现展昭面色沉重，神情带着隐隐忧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展昭见到守牢的人是她，眉间的川字稍稍舒展，温言道：“甄生，是你当值？”
甄生一时忘了行礼，直接问道：“展大人是来看裴少庄主的？”
展昭微微颔首，在甄生面前，他放松地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不经意间便流露出几分内心的疲倦，适才，虽明知不可为，仍是忍不住去向大人求情。大人的教诲句句在理，但慕文兄终是因自己劝来归案而获罪，他内心又如何能安。
无声地叹了口气，展昭道：“甄生，展某要进去看看，烦劳开门。”
“好。”甄生轻应一声，取下挂在墙上的大串钥匙，为展昭打开了裴慕文的牢门。
见展昭弯腰入内，甄生也不便一直站在原地，遂将拴门碟链搭在牢门的木栅栏上，悄然退了开去。然而她始终放心不下，没走多远便在拐角处停了下来，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裴慕文闭目席地而坐，展昭在他对面坐下，轻唤道：“慕文兄。”
裴慕文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展昭，沉声道：“十年。”
展昭微有歉疚地垂下眼帘，低声道：“是，十年。”
沉默半晌，裴慕文又道：“你坐过牢吗？”
展昭想起当日被白如梦诬陷杀人之事，点头道：“坐过。”
“什么时候？多久？”
“被人诬害冤屈之时，时间不长，十几天而已。”
裴慕文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只不过是十几天，我却要在牢中一待十年！顿了顿，他又道：“你杀过人吗？”
展昭望向他，沉默。
裴慕文嘴角轻扯，嘲讽道：“怎么，你当年行走江湖，难道宝剑不曾染血？”
展昭知他心中不平，故意出言为难，却也只有如实答道：“行走江湖，难免遇到江湖匪类……”
裴慕文果然用今日公堂上包拯所说的话，讽刺他道：“你当时也并非执法之人，凭什么断定对方是江湖匪类？”
展昭微微垂头，默然无语。裴慕文又道：“你杀人之后，可曾自动到案，可曾被判死罪，可曾被人怜悯，将死罪改为十年？”
展昭依旧无言以对。
裴慕文深深一叹，冷然道：“你大可不必前来探监。”
展昭沉声道：“慕文兄，我已经尽力了。”
“我相信。在公堂上你就试过为我辩解，可惜你不是包拯，你只是展昭，你只是一个劝我到案却又无力相助，陷我于牢狱之灾的朋友！十年……苦熬十年，你叫我如何心服，如何不怨！”裴慕文言罢豁然立起，已是怒火冲冠，煞气盈面。
展昭对他的冷言冷语充耳不闻，站起身好言劝道：“既然不服，何不上告？”
裴慕文冷哼一声：“上告？上告何用！天下人都会想，包大人定下的案子肯定错不了，想要上告不过是徒增难堪！”
展昭叹道：“慕文兄，你何苦如此消沉悲观？”
裴慕文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在我到案之前，我并不消沉，也不悲观。现在只想着如何静心养气，熬过这十年牢狱之灾。你走吧，我们不必再谈。”
展昭苦涩地点点头：“好。展昭临走之前，告诉你一句真心话。你若真有十年牢狱之灾，展昭绝不置身事外。我必辞去一切官职，在牢中陪你共度，你关一天，我陪一天，你关十年，我陪十年。”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必然不信，不过展昭的所作所为，并非要你信服，只求问心无愧……多保重。”言罢转身出了牢门。
陪十年……甄生在暗中听到此处，心头微微一震，见他出来，赶紧上前将牢门锁好。展昭负手默默而行，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顿住脚步，缓缓转向甄生道：“慕文兄就劳烦你多加照顾了。”
甄生点点头：“放心。”
展昭亦颔首，二人相对而立，一时沉默下来。然而面对着她，展昭却觉心中的苦闷激愤慢慢平和下来，别有一种安心之感。半晌，他长吸了口气道：“如此，我先走了。”
甄生迟疑了下，小声问道：“上告之事，是否确有可为？”
展昭自然知道她适才躲在一边听了他们蹈话，倒也不以为意，点头道：“大人和公孙先生都曾言及，上告，若能依法而得轻判，大人也无异议。”
甄生心中暗道，原来包大人也并非如面上那般不近人情，这话分明是留了口子，指点了方向。她想了想，又道：“以裴家庄交友之广，刑部或者大理寺，会否也有相熟的要员？”
展昭点点头：“此言与我不谋而合，只可惜慕文兄正在负气之中，展某惟有再去找柳总管绸缪此事。”
甄生脱口道：“那你岂不是又要被他责难奚落？如今裴少庄主这样，他不变本加厉才怪。”
展昭看她满脸不忿，温和磊落地笑道：“一时荣辱只是小事，裴家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此事关乎慕文兄将来，展某理当竭尽所能。”
“是，你是大英雄，肚里也能撑船，快去吧，我可不想给两个人送十年的牢饭。”甄生带着一丝无奈，他的行为看似迂傻，却不能不让人从心底生出敬重。脑中回响起那句“你关一天，我陪一天，你关十年，我陪十年”的铿锵语声，竟是没由来的心中一热！若他真陪十年，自己是否也会在此陪他十年？
展昭淡笑着摇摇头，翩然远去。牢外风大，绛色衣摆在风中翻飞而舞，仿似主人那一片赤诚之心，在凛冽的寒风中依然可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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