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快步跟过来，柔和的目光渐渐深邃，变色道：“甄生，莫非何师爷作了手脚？”
甄生轻咬下唇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但先生不必担心，她没事。”说着她立即推开窗子，又取过药箱中的纱布蘸了清水，用力擦去那哑妇额头上的油光，边忙边解释道：“适才何师爷从我身旁走过，我闻到他身上有股特殊的香气，似乎是种安神的薰香，可却比平时用起来浓烈数倍。我适才猛然想起，倘若哑妇剧毒未解身体虚弱，而又将这薰香凝炼之物置于她身侧，长时间闻了，只怕再难转醒。”
公孙策轻轻一嗅，皱眉道：“房内确有薰香之气。”窗户一开，外面的冷风立刻灌入，床榻白色的纱帐被吹得翻卷起来，顿时将那香气吹淡了，但余香仍在。公孙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又道：“但薰香皆用香料研磨成粉调配，从未听闻有凝练浓缩之法。”
宋代或许尚未普及，但甄生从前曾在书上看到过西方人制造香皂、香精的方法，这一次她能发现何师爷使诈，凭借的并非小白所给的毒术，而正是这一点见识。她将手帕交给公孙策道：“先生，您看这帕上的油渍。通常将香料放入油中去煮，一段时间后香气会被提取到油中，如是不断添加香料，不断蒸煮，便可得到比一般香料浓烈数倍的精油。”
公孙策将帕子拿近嗅了嗅，又对着天光仔细端详了片刻，发现此香确是精油，神色凝重起来。他见甄生欲言又止，似是想问却有所顾忌，心中对这个懂分寸的孩子更多几分赞赏，便也不再瞒他，解释道：“甄生，我给你的书信之中曾言及一起小叔杀嫂的案子，你可还记得？”
甄生当然记得，她刚才想问的正是这个，遂点头道：“记得，并且我曾问过哑妇，她家正是在这中牟县。”
屋内风大，哑妇病体初愈易受风寒，公孙策伸手将窗门掩上，回身叹道：“此案乃中牟县令段清和所判，证据也算齐全。大人日前来到此地，那杨李氏被守门衙役百般阻拦，竟在门口燃放鞭炮引大人出府，为子鸣冤。大人感念其舐犊情深，重审此案，奈何她母子并无实证，而杨李氏只是以慈母之心断定儿子不会杀人，大人也爱莫能助。”
“如今有了这哑妇，他们便有证据了！”甄生乐观地说道，她对杨李氏印象不差，也盼着她有冤能申，不必承受丧子之痛，治好这哑妇倒也算帮了杨李氏的忙……治好？甄生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望向公孙先生的目光中开始变得惶惶不安。
公孙先生看了甄生一眼，目中满是赞许之意，点头道：“不错。”甄生有些难以置信：“先生是说，那段大人有意置杨李氏之子于死地？他们有何冤仇？”何师爷暗中下药，无非是为了阻止哑妇出堂作证。想起那已过天命之年，两鬓斑白的杨李氏尽管一身伤痕仍执意鸣冤的坚定眼神，甄生下意识便相信了她。
但段清和是包拯的得意门生，在中牟县声望也不错。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段清和又为何非要置杨李氏之子于死地不可呢？
公孙策负手站在窗前沉声道：“依我这几日所见，那杨李氏母子与段大人并不相识，究竟是何原因令他偏要置其子杨谢祖于死地，着实令人费解。”
原来连先生也不清楚！甄生歪着头皱眉思考起来。忽然床上哑妇的手指动了几动，不一会儿便醒了过来，她剧毒虽除，但身子仍虚，在那熏香的影响下，比原先的预料晚醒了好一会儿。
见她转醒，甄生和公孙策同时走到床前。哑妇迷茫地眼神渐渐汇聚起来，过得片刻，嘴唇动了动，嘶哑着嗓子道：“我……”
见她剧毒已除，又能发声说话，公孙策心中一喜，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那妇人支着身体缓缓坐起，抬头看了他一会儿，记起他是青天包大人身边那位师爷，这才开口答道：“民妇杨王氏，家住中牟县。”她声音刚刚恢复，由于久未开口，声带干涩无比，十分嘶哑难听。甄生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润了润喉，轻声道：“多谢小哥。”
甄生淡笑回应，与公孙策交换了个眼神，杨王氏，她夫家刚好姓杨！只听公孙策又问道：“杨王氏，你闺名可是王春香？”
那妇人愣了一下，包大人门下果然不凡，对自己的来历这么快就调查清楚了，遂坦白答道：“民妇正是王春香。”
公孙策捻须轻笑，点点头道：“王春香，你是否有个小叔名唤杨谢祖？”
王春香诧异地问道：“正是，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公孙策温和一笑，那笑容如清风拂过面颊，阳光照在身上般温暖舒适，令人心安，他宽慰道：“不必多虑，你婆婆杨李氏正在此间，你且安心静养，我稍后便着人带她来见你。”
甄生看了他的笑，心中莫名一动，好像开封府的人身上都有这种令人心安的气质，展昭也是，不过他的眉目更俊朗些，比公孙先生多了几分英气。
王春香点点头，怯生生地不敢再问，才说了几句话，她就觉得倦了，便重又躺下休养。公孙策交待甄生在屋内好好守候，快步出门去寻包拯。
没过多久，包拯与公孙策一前一后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刚刚探望过牢中幼子的杨李氏。
那杨李氏见到床上转醒的哑妇，奔上前道：“春香，你没事吧春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王春香看见是自己的婆婆，勉力撑起身子，虚弱地摇头道：“娘，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杨李氏长舒了一口气，怕她累着，忙扶着她躺下休息。才又转身向包大人跪下连连磕头，神色激动地道，“多谢包大人相救民妇媳妇……”
包拯淡淡一笑，温和地道：“杨李氏，起来吧，本府还有几句话要问。”
杨李氏被甄生搀扶着站起身，毕竟年纪大了，她捶了捶腰，掩不住身心的疲惫。听到包拯问话，她握着王春香的手道：“包大人请讲。”
一身常服的包拯缓步走到床前，问道：“王春香，你在黑风山上是被何人所擒，他与你可有冤仇？”
王春香躺在床上，无力地摇头道：“包大人，民妇与那贼人实在无冤无仇，之前也从未见过面。”
包拯微微点头，又道：“那你可还能认出此人容貌？”
“可以，大人，他的长相民妇绝不会忘。”王春香一提此人情绪就激动起来，忍不住咳了几声，杨李氏上前轻拍她的胸口帮她顺气。
杨李氏对媳妇的细心呵护绝非虚情假意，包拯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顿了顿又道：“王春香，你可知为何你的衣物会穿在另一具无头女尸身上？”
王春香愣了愣，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思量半晌方道：“包大人，那贼人在山上将民妇打晕，民妇醒过来后身上外穿的衣裙已被他换走，但其间究竟发生何事，民妇实在不知。”
包拯沉吟片刻，点头道：“王春香，你且好好休息，明日升堂将你所知如实道来即可。杨李氏，你可留在此处照看于她。”言罢，不待那杨李氏拜谢，已带同公孙策先一步出门离开。
王春香对包拯所言不甚明了，待他走后，方轻声向杨李氏问道：“娘，什么事要升堂？”
杨李氏深深叹了口气：“孩子，你可知你被贼人掳走之后，谢祖遍寻你不着，便向县衙报了案，谁知……谁知县太爷竟在山上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身着与你一样的衣衫，而那尸首旁边……还有谢祖的佩刀！县太爷段大人判了谢祖杀嫂的死罪，幸好上天庇佑，让你平安回来！孩子，明日升堂，谢祖的清白与性命就全靠你了。”杨李氏双手合什，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激动与庆幸之色全写在了脸上。
王春香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欢喜的婆婆，淡淡问道：“谢祖自幼习武，佩刀是他贴身之物，他那日不过是送我去庙中为夫祈福，何以会将佩刀遗失？”
杨李氏闻言吃了一惊，良久才道：“春香，莫非你也怀疑是谢祖杀人？”
站在旁边的甄生见王春香似对婆婆心有隔阂，再听了这番言语不由一呆，莫非此案平地又起波澜？
王春香轻咳了一声，别开眼不去看婆婆，摇头怅然道：“我当然不是说谢祖杀人，他年纪尚幼，若有此本事，当日西夏征兵，娘又何必逼兴祖替他前去。”
提起当日之事，王春香看向杨李氏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怨怼，她夫君杨兴祖只是个文弱书生，她当时刚刚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征兵去西夏，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的事，可婆婆却执意让兴祖前去。如今兴祖一去数月杳无音讯，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想到此处，王春香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杨李氏听了这话，黯然垂头，她又何尝不知媳妇心中怨她，可是谢祖……唉，谢祖不能有事啊……
王春香怔忡良久，眼中落下两行清泪，杨李氏见了，用衣袖帮她擦去，叹气道：“春香，我知你心中怨我偏疼谢祖，可我……唉，春香，你身子刚好，好好歇着，别太费神，免得动了胎气。”说着小心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又拢了拢被角。
王春香沉默地闭上眼，眼角渗出隐隐泪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道：“反正……兴祖他也不是你杨家的血脉，你不过是为了让我去作证……”
杨李氏挨得近，这话听得分外真切，闻言不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泪，便顺着她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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