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们走远，黄威不解地问道：“甄生，你连那孩子的卖身契都没拿，分明是送钱接济他们，为何还要声称是买了他？”
甄生淡淡一笑，解释道：“穷人也有他们的尊严，那孩子虽小，却很好强，对他而言，别人的施舍决不会比靠自己所得来得开心。”
黄威不甚明了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尊严，你哪来那么多想法。”顿了顿，笑道，“甄生，看不出你小子这么有钱，五十两啊，咱们几年都赚不来这么多，你说给便给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甄生照着他肩膀用力锤了一拳，笑道：“老底都败光了，我肉疼得哪还有力气眨眼？你小子还好意思取笑我，告诉你，往后我日子过不下去，一定上你那里蹭饭去。”五十两啊，甄生此刻细想，真有些雄了，自己出手怎就那么大方，这要在开封府干到何时才能挣回来啊……
黄威看着她一脸懊悔样，大声笑了起来，打趣道：“你甄巡检升官如此之快，前途不可限量，咱们兄弟将来还都指望你呢，哈哈……走走走，接着干活去。”
甄生跟着笑了笑，将此事抛在一边，继续巡察去了。由于今日街上人多，巡街的速度比平日里慢了一倍有余，甄生兴奋过后方觉天色已黯，困倦齐袭而来，回府后，径自回屋倒在床上梦周公去了。
沉沉的一觉睡到三更，醒来时正值月上中天。她是硬给饿醒的，中午只草草地吃了两个包子，晚饭又直接给睡了过去，奔波一天，如何能够不饿。房中安静得有些空旷，甄生拥衾而坐，透过窗口，望着天上皓月直直发愣。今夜月色清皎，天际云淡星稀，正是美好的中秋之夜，可惜却无人相伴。
还记得上一个中秋，自己在公寓里独酌买醉，那时奠空在工业污染下混浊而朦胧，一如她的心情。那是自以为在竞争中如鱼得水的她第一次行差踏错，千夫所指，有口难言，这种时候，同龄的人应该扑到父母面前寻找依靠吧？可她那晚，环绕着浓烈的酒气，只是觉得那公寓格外的大，格外的空……
再前一个中秋呢？似乎也是自己一人，已经记不清身在哪个城市，只记得交际应酬，争名逐利，在一次次漩涡中浮沉，在一次次碰壁中成长。
前世的她，总以为只要自己很出色，父母便会多留下几分停驻的目光，只要能赚到足够多、足够多的钱，他们便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不必再天涯奔忙，终年难见……
“梆梆”的更声寂寞地响起，打破了甄生遥远的思绪，远处传来隐隐的笙芋之乐，她更觉心尖涩涩的，竟莫名地潸然而下。这些日子，独自漂泊在宋朝，她真的感觉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将来究竟会怎样，在开封府可以待多久？当衙役的日子又可以走多远？在这里，她一切都得重头学起，事事小心翼翼，惟恐行差踏错漏了馅惹来无妄之灾。有时偶尔想起自幼疏离的父母，似乎都已是很遥远的事了，他们的模样和表情都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幸而她早在童年就学会了如何独立，一个人应对生活，一个人坚强地过日子。
伸手抹去泪渍，甄生下床打了盆冷水将脸洗过，挑起嘴角笑了笑，孤独没什么可怕的，习惯就好！肚子不争气地又“咕咕”叫了两声，甄生暂时抛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穿了件厚衣服出门觅食去了。
府内差役大多回家共度佳节，甄生提着盏灯，在漆黑的厨房到处翻找能吃的东西却一无所获，索性决定出府逛逛，顺便感受一下节日的气氛。
府门一开，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街上灯火通明，欢嚣鼓乐声不绝于耳。甄生半个身子刚跨出门槛，便见一人伏倒在门前石阶上动也不动，甄生将灯盏靠近了些，认出那人竟然是张龙，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张龙勉力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彻底昏了过去。
凭着这阵子同公孙策学来的医理常识，甄生已知他乃是伤重体虚，强撑着一口气赶回府，昏迷只是因为见到的是她终于安心，浊气散去所致。
甄生知道事态紧急，可一个人又拖不动他，幸好守门衙役仍有两人在岗，忙唤了他们帮忙，就近将张龙抬到西厢客房。
幸好包拯尚未就寝，甄生赶紧跑去书房将此事上报，包拯与公孙策随即快步赶至西厢。公孙策诊过脉后向满面焦急之色的包拯道：“大人请放心，张龙伤势虽重，幸好只是外伤，休息几日便可复原。”
包拯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点头道：“有劳先生了。”
公孙策为张龙盖上被子，转过头见包拯仍是一脸忧色，问道：“大人可是在为张龙担心？”
包拯叹了口气，沉声道：“本府担心那位哑姑娘。”
公孙策若有所思，点头道：“是啊，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对她下手。”
包拯沉吟道：“一个村妇，既不识字，又是哑巴，为何偏偏有人要绑架她？”
公孙策揣测道：“是不是为了美色？”
包拯微微摇头：“不，张龙武功不弱，为了一个哑女要与张龙交手，好色之人似乎不会如此冒险。”
公孙策迟疑道：“会不会那哑女知道什么秘密，或是有何特别之处……”
包拯越发自责起来：“都怪本府一时疏忽，未曾查明那哑女的冤情便轻易让她离去，以致滋生此事。万一有什么差错，本府岂能原谅自己。”
公孙策忙宽慰道：“大人不必自责，人非圣贤，谁能预知将来呢？”
包拯叹了口气：“本府应该预料到的，白天他们四人尚且抓不住他，本府就该有所防备。”
甄生垂手立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习惯低调的她本不愿多言，听到此处，也忍不住插口道：“大人，若当真是那太监将人劫走，想必这哑妇对他十分重要，他一时片刻不会杀人灭口的，要杀早就杀了。”
包拯点点头，也觉她之言有理，正欲开口，见张龙已醒了过来，忙走到床前，关切道：“张龙，你觉得如何？”
张龙面有惭色地强撑着起身道：“大人，属下该死，属下没有尽到责任。”
包拯苦笑摇头：“不，你没有责任，是本府大意。”
公孙策知道他撑不了太久，忙插口问道：“张龙，那个哑女呢？”
张龙道：“被那太监劫走了。”
包拯面色一沉，无言地叹了口气，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发生了……
夜已深，由于明日还要早朝，包拯在公孙策再三催促之下，只好先行离开。公孙策见张龙服过药后沉沉睡去，将他安置好，与甄生一并出了西厢。
夜凉如水，公孙策面带思虑，静默着向凉亭处行去。突然身后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打破了沉寂，循声望去，只见甄生面色泛红地压着自己的胃，满脸尴尬。
公孙策有些宠溺地看着他，淡淡一笑道：“饿了？我屋内有些糕点，待拜完月后同我回房取吧。”
拜月？中秋节还有这个仪式？！甄生有些好奇，她干咳一声，摸着头讪笑道：“如此便不客气了，我现下饿极了。”
“没吃晚饭？”
只见甄生点点头：“嗯，把晚饭睡过去了。”
公孙策眉头一皱，正容训道：“甄生，以后作息要规律，如此黑白颠倒，最是不利养生，况且你明日还要当值。”
“是，是。”甄生忙恭敬应诺，别的都还好说，但一谈到公务，公孙先生可是半点不会马虎，更何况他还是管发薪水的大老板……
看着她忽然挂上这副唯唯诺诺的表情，公孙策不禁莞尔，望着赤子般单纯的甄生，忽然涌起难言的亲切感，这孩子总是一副成熟淡定的模样，只有无意间才会流露出这种符合年龄的稚气，恍惚间，他又忆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说话间已到了院中凉亭，公孙策轻轻晃头，抛开脑中思绪。
亭角上挂有宫灯，和着月色，倒也十分明亮。石桌上早已摆放了数种水果糕点，看得甄生口水直流。只见六边形的桌角上各放一个圆形酥饼，中间的香炉插着三柱冷香，边上还放了枝茱萸。公孙策上前点燃冷香，向天空仰望了一眼，双手合礼，嘴里轻轻地念了几句。
甄生没听清他念了什么，也学着他双手合礼，心中默默祈祷。随后跟在公孙策身后一起下跪，双手伏在冰凉的地上，三叩首后起身再拜，如此反复，便完成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毕，公孙策回过身，见甄生对着月亮痴痴出神，嘴里喃喃念着：“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公孙策抚掌赞道：“好词，看不出甄生竟能作出如此佳作。”
甄生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我也希望这首词是我作的，可惜不是，我哪有这种水平，这是一位叫纳兰性德的前辈所作。”
公孙策哦了一声，问道：“全词如何？你可还记得？”
甄生念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奈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公孙策听了一遍就已记住，喃喃念着最后两句，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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