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生，甄生！”好大的嗓門！甄生側頭一看，見黃威大步跨到自己身邊，拍拍她的肩膀道，“發什麼呆，校尉大人叫你呢。”好痛！甄生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右肩的毒雖然解了，但傷還沒全好呢。
“哦，謝啦。”甄生點點頭，理了理身上青紅相間的差服，向王朝等人走去。今兒是八月十五，市集上的人特別多，巡防任務也格外地重，連四大校尉都要一起出動。昨夜公孫先生前來教習，甄生練字練到三更，如今一大早雖掙扎著起了身，可卻實在困得睜不開眼，眼皮重得隨時都想搭下來。
“甄生，今日怎麼失魂落魄的？”趙虎見她掛著濃重的黑眼圈，關切地問道。
甄生听到問話，忙提起精神，恭敬地道︰“卑職一時懈怠，請大人恕罪。”
張龍失笑道︰“咱們又沒怪罪你，別這麼如臨大敵的，我大哥是想問……”
王朝輕咳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正容下令道︰“佳節人多，鬧市最易出亂子。甄生，你帶人去第一甜水巷仔細巡查，留神紛爭之處。”
甄生因救駕有功，已被提升為從九品的巡檢，她聞言應道︰“是，卑職領命。”
正欲帶人離開，忽听馬蹄“的的”聲漸近，不遠處塵土輕揚，一個面白無須、身著太監服之人策馬疾馳而來，態度極是囂張，見了他們這些巡城的官差竟也毫無減速避讓之意，一夾馬腹，擦著他們身側沖了過去。
開封府對差役的約束向來十分嚴謹，眾人對那太監的沖撞雖然不悅，倒也不至于發怒。說來也巧，那人行得匆忙，劇烈顛簸之下，馬背上的麻布大口袋在經過眾人身側時掉落下來，那袋子順勢滾了幾圈，袋口松散開來，露出幾縷烏黑的長發，眾人目光一掃之下不由大驚，只因其內所裝的竟是一位美貌婦人。
那太監發現掉落了口袋，一勒韁繩，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騰空直立而起，而那人卻已先馬一步躍了回來。此人身法極好，健步如飛，眨眼間已來到那口袋掉落之處。
四大校尉反應也不慢，這太監綁架婦女，又怎可任他離去。他四人乃結義兄弟，心有靈犀地同時搶上前去，比那太監提早一步搶過袋中婦人。
那太監見有人阻攔，卻不肯就此罷手，目中精光一閃，雙腳在空中連環踢向張龍、趙虎二人胸口，借力阻住了前趨之勢，一個空翻輕飄飄地落回地面。張龍、趙虎一上來便被這人生生踹了兩腳，如何能夠甘心，穩住身形後聯手向那人攻去。那太監微一低身就避開他二人的雙掌合擊，不僅如此，還游刃有余地揮出一掌劈向守著布袋的王朝，王朝閃避不及只能硬接，被這一掌震向後退了兩步，幸而其余三人見機補位，守住了那袋中婦人。
那太監以一敵四，雖無敗相，卻也搶不到人，眼見周圍差役漸漸聚攏，大有上前圍攻之勢，便惡狠狠地看了眾人一眼，飛也似地落回馬上，揚鞭絕塵而去。那人在鬧市中策馬狂奔，一路行去，人群四散，霎時間街道混亂不堪。四大校尉追了幾步便頓住步子，人的速度終是快不過馬，只得回身扶起了那尚在袋中的婦人。
看著這場四大校尉勇斗惡賊的戲，甄生暗呼過癮，這場架打得精彩好看，將她的睡意一掃而光。她在旁邊不是不想幫忙，而是無處幫起，彈指神通需要碎石，可這甜水巷是開封城中商貿最繁榮的地段，整條街道全由長條的青石鋪就，干淨而平整，尋不到半顆碎石。
這場變故來得快去得也快，頃刻之間賊人已逃，王朝向那婦人問道︰“你沒事吧？”
那婦人小腹隆起，看似已有數月身孕，她臉色蒼白地撫胸而立，顯是方才在馬上被顛得不輕，聞言微微搖頭，一副驚魂未定之態。
王朝見她不答，又道︰“這位大嫂，那人為何虜你？”
婦人望著他，嘴唇動了兩下卻並未出聲，神色似有畏懼，又似有難言之隱。
王朝見她膽小，溫言道︰“大嫂，我們是開封府包大人手下的差役，你別怕，我等並無惡意，若有難處，盡可向我等言明。”開封府包青天的聲名天下無人不知，按照他們多年來的辦案經驗，這層身份無疑是最好的安慰言語。
卻沒想今日踫到了例外，這婦人听了這話依舊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們，眼中似有無數言語，卻始終沒有開口。
張龍一向脾氣最燥，見不得她這副樣子，嚷道︰“你倒是說話啊，那太監已經走了，我們又不會吃了你，你還怕什麼？”
馬漢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那婦人顯然是受驚過度，他怕張龍這大嗓門把人家再度嚇著了。
趙虎與甄生平日最是交好，知道她素有急智，遂微微側頭以目光相詢于她。甄生亦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走近趙虎輕聲道︰“大人，王大人該說的都說了，卑職也無計可施，她不會是啞巴吧？”
她的聲音不大，站在趙虎身旁的王朝卻正巧听清，他下意識地向那個婦人問道︰“你會不會說話？”
那婦人望著她，嘴巴再次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王朝回頭看了甄生一眼，笑道︰“還真讓你小子說中了，甄生，你帶隊繼續巡街，我們四個先送她回府交由大人處理。”
甄生低頭應諾，這番驚變早已使她徹底清醒，帶著眾人認真干活兒去了。
四大校尉同時離去卻只回來三個，听趙虎說，包大人已證實那婦人確是啞巴，常說十聾九啞，而那啞婦卻是听力無損。她與那太監無冤無仇，由于口不能言又不識字，其他的包大人也猜不到，便讓張龍護送她回家，找她的家人詢問原委。
甄生自入開封府以來見多了大小案件，對這段插曲也沒放在心上。
今日全城的酒樓都將門面裝飾一新，牌樓上扎綢結彩，氣派而喜慶。豪門與貴族為了爭睹月色，早已霸了最上層的佳位，正聚在一起彈撥著琴瑟，等待日暮降臨。酒肆紛紛出售新啟封的佳釀，醉人的酒香彌漫在街上，老遠就聞到了，甄生嗅著那香氣，想起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今日看來，果真如此。
果子鋪堆滿了色澤新鮮的時令佳果，涼飲店前擠滿爭食甘豆湯、漉梨漿等甜漿的食客。各坊門前皆插著鮮艷錦旗，旗擺隨風輕動，十分趣致。街道上耍猴戲的、說書的、打花鼓的、傀儡戲的，全都拿出十分的干勁表演，看雜耍的人們圍成一圈，熱鬧非凡。售燈的小販今日生意格外好，各色油紙蓮燈和“一點紅”的羊皮小冰燈被人搶購一空，想來今夜河面浮燈的景況一定很可觀。就連前去寺廟燒香之人也是絡繹不絕，盛況實乃平日罕見。
汴京最大的酒樓“會仙樓”今日也是裝飾一新，柱子全部重新漆過，牌匾兩側結了紅綢，五楹三層，翹角飛檐，極具氣派。望著酒樓前往來穿梭的人流，甄生忽然看到牆根下站著一對衣著單薄的母子，兩人在瑟瑟秋風中微微顫栗著。走近一看，他們的粗布衣上打著花花綠綠的補丁，雖然破舊但是卻很整潔，那小男孩約只七八歲的樣子，身上衣衫明顯偏大，襯得小人兒看上去更加瘦弱。甄生驚訝地望著他頭上的草標，那是販賣的標記啊，今天是中秋節，難道他母親站在這里，就是要把他賣掉嗎？
街上來來往往笑聲不斷，衣著講究的大爺們前呼後擁地進出著這“會仙樓”，卻無人注意到那對母子。如果沒有人來買，不知他們還要在這寒風中站多久，甄生心中不忍，徑直向二人走去。那對母子早就注意到了甄生，見他走近，那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咬了咬唇，卻還是怯生生地開了口︰“這位官爺，求您買下我這孩子吧。”
甄生眉頭輕蹙，看著那一直不聲不響，低垂雙目的小男孩兒，問道︰“將自己的骨肉賣與他人，你這個做母親的如何忍心？”
那婦人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面帶慚色地低下頭去，小男孩兒一臉怒意地抬起眼來瞪著甄生，大大的眼楮黑白分明，他冷淡地道︰“官爺若是不買，還請自便，不必指責我娘。”
甄生被他一頓數落，不禁怔了怔。好個孝順的孩子，雖然明知自己即將被賣，卻仍對母親毫無怨懟。說話間黃威走了過來，扯著嗓子問道︰“甄巡檢，出什麼事了？”
甄生苦笑道︰“有人賣子為奴。”
黃威不以為意地瞥了一眼，奇道︰“孩子是小了點，目前還干不了什麼活兒，怎麼？他們要賣高價坑人嗎？”
甄生訝然望向他，見他竟似在談論貨物，那是個人啊！
黃威看她不說話，撓了撓頭，忽然驚道︰“甄生，你莫不是要買他吧？就咱們那點月俸，你還是算了吧。”他平日里與甄生極為熟絡，說話也沒那麼多講究。
甄生嘆了口氣，這些古人哪，沒一點人權意識。她轉向那母親道︰“大嫂，適才是我失禮，請勿見怪。大嫂可是家境困難？這孩子……要賣多少？”
听她問價，那母親抬起頭，飽經風霜的臉上泛著羞愧的慚色，目中閃過最後的掙扎，最終狠了狠心，咬著嘴唇道︰“我相公病重，家中積蓄用盡，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舟兒雖小，卻也听話懂事，跟著我們只怕……”說著，淚珠再也抑制不住地滑落下來。
那被喚作“舟兒”的小男孩兒懂事地踮起腳，伸手用衣袖抹去母親的眼淚。他自己明明眼中也噙著淚，卻強忍著不落下來，柔聲寬慰道︰“娘，你別哭，孩兒會賺很多錢來治爹爹的病的。”
甄生听著那孩子用稚嫩的童聲，故作老成地安慰自己的母親，竟險些落下淚來。她忙睜大眼楮含住眼中涌起的水汽，清了清嗓子問道︰“大嫂，這孩子賣多少？”
那婦人猶豫了下，輕聲道︰“官爺，家里欠的外債，還有孩子他爹看病的錢，五十貫，您看行嗎……”
甄生點點頭，估摸自己貼身收著的銀票應該夠這個數，身邊帶足錢總能給她一種安全感，特別是在這人地生疏的宋朝。伸手入懷抽出五張十貫的交鈔，甄生又將荷包里的一兩多碎銀和銅錢一並遞到那母親面前︰“這五十貫是我買他的錢，但我要當差，他還太小，帶著不方便，這些碎銀和銅錢加起來也有二兩，算作生活費，請大嫂代為照看一年，您看可好？今日是中秋，大嫂還是買些東西，快些回家團圓吧。”這陣子花銷著實不少，貼身帶著的一百兩交鈔如今竟只剩下兩張了。
婦人怔怔地接過錢，愣了一下，立即拉著孩子跪了下來要給甄生磕頭，甄生趕忙攔住，安撫了好一會兒，才把他們勸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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