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6）
周华鸣话音刚落，杨德水就跟他开起了玩笑，想不到堂堂的缉毒英雄也有为难的时候！
周华鸣说，你就别笑话我了！
杨德水说，我没有笑话你，说句最在的话，这事搁在谁身上，都很难抉择。
周华鸣说，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请你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分析一下，我到底该留下来，还是选择回北京。
杨德水说，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么多。有选择就得有放弃，当我们面对选择的时候，往往很难说服自己选择放弃。很多时间，放弃，是基于绝对现实作出的一种选择，绝不意味着你内心的退缩和怯懦；放弃，因为我们有着更高更大的追求目标，不会因为眼前的一点小小的得失就丧失掉自己的人生方向和追求。对你来说，不管选择哪条路，放弃哪条路，都是进步，都是值得庆贺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更让人难以选择，难以放弃。你南下来江海，目的是锻炼。越州国资流失案已经成功查处，可以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并且多了两份意外的收获，徐省长和沈部长都看中了你，都希望你能为他们效力。不管你去最后决定去哪里，第一关要过的就是你的娘家——公安部。公安部要是不答应放人，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我觉得你目前最要紧的事，不是决定留在江海还是去中纪委，而是要做好娘家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意识到，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周华鸣问，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当前的情况向部里领导反映，让他们来做决定？
杨德水说，对啊！你想啊，公安部的领导知道情况后会有什么的反应？他们首先会对你刮目相看，会更重视你，没准会开出更高的条件让你留在公安部。如果这样，你就根本不用考虑去中纪委了，毕竟你在公安部门这么多年，一切熟门熟路，干起工作来，得心应手。
周华鸣开心地说，太谢谢你的提醒了，我还真没想过这层关系！
谢我什么？我不过是就事论事！杨德水继续说，不过，我觉得你留在江海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选择。
周华鸣搞业务十分内行，对政治却有些迟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茫然地看着杨德水。
杨德水说，你想啊，既然徐省长希望你留在公安厅，肯定有他的道理和安排。你现在是副厅长，再进步半级，那就是厅长。老虞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再过一年半载也是要退的人了。到时候，谁会来主持公安厅的工作？以你的影响，胜算应该很大。
周华鸣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知道，公安厅的情况特别……
杨德水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毕竟公安厅不像一般的厅局，一把手的任命十分复杂，并不是徐东海说了就能完全定得下来的。公安部门实行的是双重管理，省公安厅接受公安部和省委省政府的双重领导，别说徐东海作不了主，就是柳树智也只有建言权。杨德水当然不会把话说满说死， 他说，正因为你是公安部的人，所以我才建议你留在江海省公安厅。天下公安是一家，公安部也希望有自己人的扎根层。从这层关系上看，你留在公安厅工作，跟回部里工作没有什么两样。还有一点，我想，你一定也明白，在基层干更容易出成绩。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正确，怎么选择就要由你自己人来决定了。很多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特别是面对选择的时候，我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患上选择恐惧症，会陷入各种不同的矛盾和焦虑之中。这个时候，当事人首先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定要冷静地对待。反正现在离你的挂职期满，还有数个月，你有的是时间去思考。等考虑成熟了，再作决定，免得给自己留下遗憾。
周华鸣伸出手按在杨德水的手背上，动情地说，古人说，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这番话，让我终身受用不尽。兄弟，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杨德水也动了真情，激动地说，我说这么多，没有别的任何意思，只是由衷地祝愿老兄你能走得更高更远！人生在世，除了名和利，还有重要的一条，那就是投缘，能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工作，一起成长。“跟有缘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的抉择是顺从内心本意的恬然，如果你觉得哪里更适合你的本意，你就跟着感觉大胆走下去。我相信“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的抉择才是一种睿智与淡然心境的外显，过分追求名利，很可能事与愿违。
周华鸣紧紧地抱着杨德水，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德水，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是你让我学会了选择，让我的人生之路变得更加清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是你在我最困难和迷惑的时候，帮我找到了拨云见日般的快意和释然。古训有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果断地放弃，这样才能迅速地拨开眼前的迷雾，认清面对的现实，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不管最后去哪里，我都会始终记住你的话，记着你我之间的情份！
杨德水说，我不仅仅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周华鸣拍着杨德水的肩膀，无比感慨地说，兄弟真是痛快人！
官场中，听到见到最多的不是赞美，也不是批评，而是抱怨。不管是权高位重的官员，还是普通干部，常常都会抱怨制度的不公，抱怨命运的不济，却很少有人自省过。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绝对的不公，如果你真是个难得的人才，迟早都会得到别人的欣赏、肯定和重用的。即是在某个地方受到了冷遇，换一个地方照样大受欢迎。怀才就像怀孕，日子到了，自然而然会显露出来，想藏都藏不住。周华鸣之所以被徐东海和沈东平同时看中，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才，更因为他有一股拼命三朗的韧劲。如果一个人始终不得志，那就该好好反省了，不是你的能力有问题，就是你的人格有问题。
杨德水说，既然说到这份上，我再多说一句。
周华鸣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杨德水说，在向公安部汇报之前，你还得再做一件事。
周华鸣说，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是让我沉下心来，尽快查出国资流失案中充当保护伞的大虫巨蠡。
杨德水笑着说，周厅长是聪明人。
周华鸣却笑不起来，苦着脸说，谢海勇跑了，只怕夜长梦多啊！
情况正如他所言，国资流失案的审查工作已近尾声，但背后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不管专案组如何审讯，丁沛河和庄枭鲲始终不承认案件背后有更大的人物充当保护伞。如果就这样收场，显然不是中纪委的希冀，也有违省委省政府反腐倡廉，打黑扫毒的初衷。要打开缺口，揪出大虫巨蠡，彻底打掉黑势力的保护伞，唯一的途径就是尽快找到谢海勇。可上哪里找他呢？谢海勇从警几十年，可以说是身经百战，对公安这套侦查反侦查套路烂熟于胸，要想抓到他，简直比登天还难。现在问题已经明朗化了，不但正义的力量在找谢海勇，敌对势力的残党余孽也在伺机而动，寻找谢海勇。谢海勇应该非常清楚自己人的处境，无论哪帮势力找到自己，对他来说，那都是恶梦。既然选择出逃，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充分应对的准备。
杨德水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也不要看得太严重，能找到谢海勇当然是再好不过，找不到也不用自责。
周华鸣说，事在人为，我会尽力的。
经过近一个月的连续排查和追踪，警方终于找到了一丝关于谢海通的踪迹。这家伙果然狡猾异常，躲进了万屿湖上游的一片原始森林里。周华鸣得到消息后，立即联系了省武警总队，调了十名狙击手，并下达了密令。虞良岳和周华鸣则连夜率领三十名公安干警进驻到指定地点待命。第二天，天刚放亮，队伍便展开了地毯式搜查。经过近五个小时的持续搜捕，终于在一处密林里发现了谢海勇的藏身之所，一处荒废了的石屋。这座石屋搭建在一片参天大树下，极难被人发现。其所处位置又是居高临下，从屋里看四周，一举一动，尽在其监控之中。这种石屋应该是早年专为护林员搭建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尽可能掌握森林里的动静，防止有人盗伐树木，二是防止野兽过来偷袭护林员。所以，四周都是峭壁，只有一条不过尺宽的小道自上而下连接着外界的交通。从战略上分析，属于典型的易守难攻的要塞。形成包围圈后，虞良岳开始用喇叭朝石屋喊话，谢海勇，你被包围了，赶快出来投隆吧……
喊了半天话，石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虞良岳便做了个缩小包围圈的动作，四周的干警借着树木的掩护，步步向石屋逼进。就在这时候，石屋里响起了一声枪声。听到枪声，干警们都潜伏下来，一动不动。谢海勇的吵哑的声音传来，你们都给我往后退，要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原来，刚才是他在鸣枪示警。周华鸣冲着石屋大声喊，谢厅长，我相信你都看见了，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放下武器，回去接受调查！
大概是一声谢厅长起了作用，谢海勇说，姓周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劝你退后几步，枪不长眼，免得伤着了你。我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别说回去，恐怕只要我一探头，有人立即就会要了我的命！说完，他像是要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探着脑袋在窗户边晃了晃。
就在这瞬间，两声沉闷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震得树叶簌簌而下。果然有人向谢海勇开枪了。紧接着，又一声惨叫从队伍的右侧传来，原来是一名警察的手掌被子弹击中，鲜血直流。在他身边，一把手枪躺在地上，枪口还在冒着白烟。虞良岳和周华鸣对视了一眼，立即让人逮捕了这名警察。他不是别人，正是刑警队的副队长白植宗。进山前，周华鸣下达过指示，没有虞厅长和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开枪。显然，他犯规了。犯规就会遭到惩罚，惩罚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华鸣从武警总队调来的埋伏在周围的狙击手，他及时阻止了白植宗的偷袭的行为。
周华鸣早就估计到有黑恶势力潜伏在公安队伍内部，所以早早就这排了十名狙击手潜伏在周围，发现有人意图不轨，立即开枪阻止。如果有人利用抓捕的机会枪杀了谢海勇，就等于掐断了最后一根线索，再也无法揪出大虫巨。这种偷袭行为，虽然冒险，但代价是最低的，偷袭者完全可以以枪走火为由，推掉一切罪责。法律拿他没辙，警方除了内部纪律处分外，也没别的高招。
谢海勇虽然躲在石屋里，但外边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哈哈大笑着说，周华鸣，之前许多人都说你如何厉害，如何了得，我从来不信。今天我信了，也服了，能栽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悔！
周华鸣高声说，谢厅长，你不是栽在我里，而是栽在你所谓的自己人手里！现在醒悟过来，为晚还不算晚。我周华鸣以人格保证，只要你缴檄投降，你的人身安全是完全有保障的。
谢海勇说，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不是我信不过你，我是不信不过你身后的人，要我投降也行，你让他们都撤出去，你一个人上来！
周华鸣毫不犹豫地回话，行，就按你说的办！说完，让队伍往后撤。
虞良岳阻止道，这不行，他是个亡命之徒，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公安厅交代，怎么向省委省政府交代？
周华鸣说，虞厅长，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到这里，他转身跟几十号部下大声地说，你们都给做个证，如果我不幸挂了，那是我不服从命令，只身犯险，与虞厅长无关，与你们无关，与谢厅长也没有任何关系！说完，从树后闪身而出，径直向通往石屋的唯一小道摸去。
谢海勇听到这一幕，煞是感动，高声说，周厅长，我是彻底服你了！
向前走了几步，周华鸣又停了下来，回头冲部下们训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如果有人再违法警令，私自开枪，白植宗就是现成的榜样！
这条小道非常陡峭，仅一尺来宽，两边都是沟壑，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坡去，摔得血肉模糊。周华鸣很清楚，此处易守难攻，谢海勇只要不露身，有最多的警力恐怕一时也他没治。自己这样做，虽然有点冒险，但却不失为上策。如果采取强攻，不知有多少兄弟会倒在血泊之中。爬到小道中段，周华鸣回身看了看回路，见虞良岳带着一帮人站在下边一动不动，就来火了，大声斥责道，你们为什么不撤退，是要置我周华鸣于不仁不义之地，还是等着看我在此殒命吗？
虞良岳也很恼火，作为公安厅长，却被下边的副手当众喝斥，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他说，华鸣，你小心点！说完，一挥手中的手枪，指挥一帮人往后撤去。
见人马撤出了视线之外，周华鸣才转过身去，朝石屋方向扬了扬手，把手枪插到了背后，继续俯身往上爬去。
谢海勇投降了。当周华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主动交出了手枪，并伸出双手让周华鸣给他戴手铐。周华鸣没有这样做，而是久久地凝视着这位曾经的同事、战友。眼前的谢海勇蓬头垢面，破衫烂履，不认识的人绝对不会把他跟公安厅副厅长联系到一起。见周华鸣迟迟没有动手，谢海勇苦笑着问，你还等什么呢？
周华鸣说，我不会铐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兄弟，走吧！说完，伸手去牵谢海勇。
或许是兄弟两个字，让谢海勇悲从中来，眼泪像雨线般掉落下来。众叛亲离，在这段逃亡的日子里，有谁还把他谢海勇当兄弟呢！昔日那些所谓的兄弟们，恨不得马上置自己于死地。今天，当他发现自己被包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拼了，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一个。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要一露面，马上就会遭到射杀。可是当他看到白植宗躺在地上捂着双手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自己不能便宜了那帮王八蛋，要勇敢站出来揭发他们的罪恶。他对周华鸣说，谢谢你还当我是兄弟，谢谢你救了我！
周华鸣说，你罪不至死，我有责任保护好你的人身安全。再说，我怎么能睁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呢！老谢，你是老公安，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场罪恶的游戏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知道你只是个从犯，主犯还逍遥法外。我希望你能争取主动，将功补过，说出主犯是谁。这样做，我不能保证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但庭审的时候，我们会提请法院酌情量刑。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们是战友，是兄弟，都上有老下有小，都还有应尽未尽的家庭责任和社会担当！
谢海勇伸手抹了抹了眼泪，哽咽着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听完谢海勇的供述，周华鸣立即给柳树智和徐东海做了汇报。得到的答复令他着实吃了一惊，关键人物早在一个时前失踪了，省委省政府正在组织全力追查。
远在省城红星大酒店的石磊此刻愁眉苦脸，欲哭无泪。当秘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今天这么严重的差错。一个大活人，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失踪了。全省政法工作会议上午9点钟开始。10点左右的时候，张月华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便让副书记姚文宪主持会议，自己回房间里休息了。石磊服侍张月华躺到床上后，便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静等。张月华军人出身，一向身体颇佳，这回却病得突然，做秘书的自是不敢怠慢，建议他去看医生。张月华不以为然，声称只要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并吩咐他不要过来打扰。午饭时间，石磊过去轻轻地敲了三下门，见里边没有动静，就打消了催张月华吃饭的念头。当政法委书记也不容易，整天火里来水里去，难得有个清静的时间。为了在今天的会议上表现得更好，张月华大幅修改了讲话稿，昨晚一直忙到凌晨一点多才入睡。石磊用过午餐后，特地带回一份自助餐给张月华留着。下午一点零五分了，离下午的会议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石磊站在张月华房间前，果断地敲响了房门。里边还是没有反应，他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劲。这样持续了半分钟之久，里边还是没有半点动静。石磊顿感不妙，喊来了服务员打开房门。房门一开，石磊呆住了，里边哪有张书记的影子！这时候，他还没有注意到一点，张月华的随身行李也不见了。惊觉过来的石磊赶紧打张月华的手机。****的语音提示，对方关机。这着实把石磊急坏了，四处打电话联系，打听张月华的下落。然而，等待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此刻，张月华正坐在正准备直飞美国纽约的波音747客机上，兴奋地看着窗舷外蓝天下游弋的白云。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那白云的化身，只待飞机强大的引擎一声轰响，便飞上蓝天皈依自在的世界。蓝天的诱惑，真他妈的激动人心！张月华第一次注意到晴朗的天空原来是这么漂亮迷人、**入骨。那蓝色温床上云卷云舒，简直是**裸的**，你追我赶、彼此缠绵、相互交欢！他伸手抹了抹额头上尚未干透的汗水，回想着这一路来的神经兮兮，直怪自己紧张过了头。
上午10时托病回到房间，打发走秘书石磊后，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进卫生间化装。二十来分钟后，一个长须飘飘的风骨老者出现在镜子里：头戴灰白色宽檐太阳帽，高挺的鼻梁上顶着一架骨质暗花眼镜，上着一身布纽扣削筒浅蓝色衬衣，下穿过膝的肥仔短裤。张月华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差点笑出声来。二十多年过去，在特种部队里学来的乔装易容技术，居然还是像当年那样轻车熟路。这身打扮站在秘书石磊面前，恐怕一时半会他也认不出来。是的，从现在起他不再是江海省的政法委书记，而是一名即将出访美国的考古学家。考古学家，这称谓太适合自己了，那张古铜色的脸简直是专门为此而生的。准备停当后，他提着手提箱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后，贴着门板听了听，确信走廊上没人后，悄然离开了房间。出了红星大酒店，他在一家小食店前停了停，买了两个馒头，便匆匆拦了一辆的士，直奔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江海省省城离浦东不到一百五十公里，按正常计算，一个半小时内便能赶到国际机场。一路上，他不时地回头看车后，担心有人跟踪，直到上了通往上海的高速公路，才稍微宽了宽心。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切顺利得出乎张月华的想象。直到坐进飞机前，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发生意外。种种不祥的念头，痛苦地折磨着他的神经和心脏，让他生不如死。在机场勘验身份和出境资料的时候，检查人员一个普通的眼神，一个不经意的手势，都让他心惊肉跳。那个三两步就能跨过去的勘验岗亭，在张月华看来就是科幻中的时空机器，一端连着现实，一端连着未知的神秘世界，一旦卷入不是改写未来，就是改写过去。等待自己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张月华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杂乱的声音在耳郭里不断地嗡鸣着，他不知道勘验资料是怎么回到自己手里的，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通过那个岗亭的。放下行李，对搓着冒汗的手心，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自己既没有下地狱，也没有上天堂，而是站到了候机室里。通往天堂的道路已经敞开，他看到了连着停机坪的那扇彩虹门。开心的旅客们纷纷穿过彩虹门踏上登天的云梯，他匆匆地随着人流紧跟而上……
张月华兴奋地低头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航班就要出港了。到那时，一鹤冲天，他再也不会回到人间，回到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国度了。滴滴嗒嗒的钟表声像盛情的挽留，他突然留恋起那方属于他的政治舞台和权力荣耀。要不是公安厅带着大批人马去万屿湖围捕谢海勇，他是不会这样匆匆出走的。对于国内官员外逃现象，张月华颇有了解。几年来，新浪、人民网、搜狐等几家大型网站都不断有相关报道推出，尽管说法不一，但有一个基本事实无可争议，外逃官员数量之多，涉案金额之大举世无双，没有一个国家能与中国相比。出逃的官员中，十有七八都把目的地选在美国这个号称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度，他也不例外。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走到这一步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对此他绝不后悔。但有一个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庄枭鲲。早在十五年前，庄枭鲲利用他贪色的个性，布下了粉色陷阱。就在他跟一个叫杨丽红的女人在宾馆里大兴云雨的时候，庄枭鲲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抓了他一个现形。从此之后，他就成了庄枭鲲的一条狗，整天被他牵着到处遛跶。这十五年来，他数不清自己为庄枭鲲敛了多少不义之财。作为回报，庄枭鲲给他又是送钱，又是送女人。粗粗算一下，自己拿到的钱，没有上亿，也有**千万了。女人更不用说，记不清有多少了。庄枭鲲的眼光还真是够毒的，他送出手的女人，个个貌美如花，**入骨。张月华对庄枭鲲的感情很复杂，如果不是被他胁迫，自己也不会落到仓皇出逃的地步，也不会有大笔财富在国外等着他去享受，更不可能享受到那么多的艳福……
两名空姐沿着过道逐一打开行李架检查行李摆放情况。一名空姐在张月华座位前停住，礼貌地问周边的人：“这件行李箱是哪位旅客的？”
张月华抬头一看，见是自己的行李箱，便挺绅士地问了一句：“有问题吗？”
“对不起，先生，请带上你的行李箱下机接受复检。”空姐笑容可掬地说。
“不是过安检才登机的吗？” 张月华不悦地反问。
“没错，为了保证国际航班的安全，在飞机起飞前我们会对旅客的行李进行一次复测。很抱歉，复测结果显示，你的行李箱里有违禁物件。请吧！”空姐晃了晃手中的检测仪，指示灯上显示红色。
张月华十分懊恼又无可奈何，只好怏怏不快地跟着空姐下了飞机。
在一处房门前，“特检室”三个醒目的大红字让人触目惊心。张月华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停了停脚步。特检室里一名老者背门而坐，那宽厚的背影似曾相识。活见鬼！张月华放在心里骂了一句，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空姐走到一名军官模样的头儿前，朝他嫣然一笑后，说：“朱处长，人带到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张月华喊住空姐，惊恐地问：“你不等我了？”
“先生，失陪了！飞机上三百多名旅客等着我回去服务呢！”空姐指了指一干人，说，“有他们这么多人为你服务，你应该感到荣幸！”说完，飘然离去。
就在张月华满脸惊愕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叶专家，久违了！”
张月华骤然转身，惊骇得浑身颤抖。发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直背对着自己的老者。不知什么时候，老者已转过身来，一双似醉非醉的老眼逼视着他。
“柳书记……”张月华自知失言，张着大嘴半天没合拢。眼前的老者，居然是曾经的顶头上司，江海省省委书记柳树智！
没等张月华反应过来，两名年轻的战士已拥上前来，动作麻利地除去了他的太阳帽，摘去了他的眼镜，扯下了他的假胡子。露出原形的张月华像剥了皮的青蛙，形容丑陋不堪。
“要出国溜达溜达也该跟组织打声招呼啊，怎么能不声不响就走呢？看看你这身打扮，真把我羡慕坏了。都说这年头教授不像教授像商人，摇唇鼓舌，四处赚钱；商人不像商人像教授，现身讲坛，著书立说。看来这话不全对，得再加一条，官员不像官员像专家，乔装打扮，远走他乡！”柳树智人老心不老，颇为调侃地说。
美国梦彻底破灭了，张月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输在最后的临门一脚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自己还没有到死的时候，他要作困兽之斗：“那么我也送你两句话：这年头地痞不像地痞像警察，各霸一方，敢做敢当；警察不像警察像地痞，横行霸道，欺软怕硬。你老警察这么钟情我这个小地痞，着实让我感激涕零！”说完后，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声震瓦砾。
饶是柳树智再世故老道，也没有见过如此极端嚣张的狂傲之徒，不禁为之竦然动容。他摇了摇头，满是遗憾地说：“我是被鹰啄瞎了眼，怎么就提拔了你这个混账东西！”说完，别过头去，老泪潸然而下，声音哽咽地说，“既然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让他见见棺材吧！”
话音刚落，监察部副部长沈东平从里间推门出来，轻蔑地扫了张月华一眼，安慰柳树智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赵书记又何必为这等孽徒惋惜呢！”说完，抬手拍了两下。
掌声刚落，几名工作人员押着一名囚犯从里间鱼贯而出：“抬起头来，看看你的亲密战友吧！”
随着沈东平一声断喝，囚犯惊竦地抬起了头，又迅速地低了下去。他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万屿湖被抓捕归案的谢海勇！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全身，张月华再也支持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委靡在地。
“带走！”一声令下，两名工作人员架着缩成一团的张月华朝门外走去……
至此，越州国资流失案才算真正尘埃落定。案件的大致的经过是这样的：
叶志钦来越州主政后不久，便提出了国企改制的设想。他的这套思想主要源于北方的一段从政经历。进入九十年代以来，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北方许多成长于计划经济时代的大中型国有企业普遍出现亏损，有的甚至资不低债。叶志钦治下的A市几家主要大型国企都处于停产半半停状态，许多工人被迫在家待命，靠政府发放的微薄救济金过日子。这样一来，不但地方经济不紧气，而且社会治安状况也每况日下，越来越多的人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营生。更为可怕的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帮派势力迅速发展，他们依仗暴力，敲诈勒索，欺行霸市，为所欲为，严重影响到社会稳定。叶志钦一边组织公安和武警严厉打击非法犯罪活动，一边进国企摸底调研。经过两三个月的充分调研，他总结出了一套国企式微的原因，最主要是机制死板，条条框框过多，大锅饭，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好干坏没两样，工人的主人翁积极性得到不发挥。于是，叶志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出台了一系列国企改制政策，对一些严重负债，甚至进行了零起价拍卖。政策推行之初，压力重重，不但同僚不理解，上级也有看法，民间更是怨声载道，整天都有工人围在市委市政府大院前抗议。不改制，大家都是政府的人，政府好歹要给大家发放救济金过日子，改制了，性质变了，公的变成私的，一天不劳动，就要饿一天肚子。叶志钦硬是顶着重重压力，对上门抗议的工人采取了不理不睬的策略。久而久之，大家见政府无动于衷，也就死心了，各使各的招，各走各的路，纷纷自寻生计去了。大部分工人都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也有部分不愿受资本家的盘剥，干起了小买卖。事情就这么奇怪，两年之后，A市经济不但触底反弹，而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年度GDP增长速度远远超过了兄弟各市。还有，社会治安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发案率比改制降了近三十个百分点。得益于国企改制所取得的极大成功，叶志钦的地位也如日中天，被人誉为国企改革的一面旗帜。之后，不久，他便被中央委以重任，调到江海省任省委常委，兼任越州市市委书记。
叶志钦有一套理论，其核心观点是，不管国资、民资，只有能产生利润的资本才是好资本，否则都是赔本。到越州后，他把A市总结出来的经验推而广之，再次举起了国企改革的大旗。
时任市长的张月华不但在言语上拥护叶志钦的主张，而且行动上也十分配合，自觉地挑起了国企改制领导小组组长的重任。其实，越州的国企，跟A市的情况完全不同。江海省是沿海省份，市场经济早已深入人心，许多国企早已摆脱了计划经济时代的运作模式，自由地游弋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正因为这样，越州的大部分国企运行情况良好，并不需要再改制。叶志钦初来咋到，并不了解具体情况。等他掌握情况后，为时已晚。张月华、丁沛河、谢海勇一伙早已勾结庄枭鲲，把十多家国企甩卖了。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庄枭鲲以各种名义，前前后后送了他上千万的钱。还有，每次出国访问，庄枭鲲都陪伴在他左右，每到一处，总是大把大把地烧钱，什么好吃的吃什么，什么好玩的玩什么。这个庄枭鲲出手真是大方，居然还给他送了一套夏威夷的观光别墅。叶志钦想过阻止，找庄枭鲲谈了话。庄枭鲲不但听不进去，还拿他的名言堵他的嘴，国资，民资，只有能产生利润的资本才是好资本，否则都是赔本。我庄枭鲲别的本事没有，就一个本事，知道怎么钱生钱，怎么让资本带来更大的利润！
说句实在话，叶志钦当时的用意很简单，就是让他收敛点，别弄出麻烦来。庄枭鲲答应得很好，叶书记，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不会给你添乱，只会给你添彩！
尝到甜头的叶志钦像着了魔似的，对庄枭鲲的所作所为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到阳关工作之后，叶志钦反思过，与其到别人碗里分一杯羹，不如自己找人干，于是，便继续打他的国企改制牌。
在那几年时间里，越州市价值一百五十多个亿的国资，国资委仅卖了四十五个亿。这些国有企业大部分落入了宏华集团为首的黑势力手中，并通过各种途径被转卖变现。庄枭鲲一伙到底从中捞到多少好处，已无法精准计算，审计结论表明，应该在一百二十亿左右。
案件虽然已经水落石出，但如何挽回经济损失，却成了摆在省委省政府面前的大难题，再次考量着主要领导的政治智慧和处理技巧。许多企业被多次转手，如果采用强制手段收回，势必引起连锁反应，造成经济动荡和人心不稳。坐视不管，肯定不行，既有违当初追查的目的，更不合法理。由于案情特别重大，影响又极其恶劣，各路媒体都紧盯不放，相争报道，各种评论更是铺天盖地，莫衷是一。有人说，这是权力泛滥成灾的典型，有人说，这是市场经济的消极所在。对于落马的官员，社会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主张严惩，对庄枭鲲为首的二十多名涉案的民营企业主，则争议颇多。有人认为他们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有人认为应该宽大为怀，毕竟这里边反映出来的不仅仅是商人的个人品行问题，更多的是社会制度设计层面的残缺，不应该完全由个人来承担恶果。一个好的制度让坏人变好，一个坏的制度让好人变坏。从某种意义上说，庄枭鲲本人就是残缺制度下的牺牲品和祭品。民国黑帮大佬杜月笙说过一句名言，黑帮是政治的夜壶。没有政治上的夜色，就没有黑帮存在的可能。
庄枭鲲反映的另一个问题，引起专案组的警觉，说是刘震云向他索要了一套别墅。办案人员觉得棘手，立即向周华鸣作了汇报。周华鸣也沉得事态重大，作不了主，又跑去跟虞良岳商量，两人决定向柳树智和徐东海做专题汇报。听完汇报，柳树智的面色很难看，一直默不作声。徐东海也深感意外，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超出了他们的预想范围。本以为，抓了张月华也就到头了，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华鸣的汇报大致是这样的：
早在三四个月前，刘震云在越州市委大院的办公室里约见了庄枭鲲。两人寒暄了一番后，刘震云了一些关于宏华集团的经营发展情况，庄枭鲲也一一作了回答。大概聊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刘震云突然话锋一转，说，我怎么听说宏华集团不怎么干净啊！
庄枭鲲是个老滑头，接话说，宏华集团是越州市的数一数二的明星企业，我虽不敢说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但总体环境绝对是一流的。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刘书记哪天有空上宏华集团走一走，我和宏华集团的全体员工热烈欢迎你莅临指导。
刘震云说，宏华集团，我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现在去不合适，有人反映你的公司有重大经济问题！
庄枭鲲不能再顾左右而言它了，便说，我一直安分守律，照章办事的，怎么可能会有经济问题呢！
刘震云把一份材料推到庄枭鲲眼皮底下，说，这是举报信，你自己看看。
举报信反映的是宏华集团如何利用越州市国企改制之际，勾结当地官员，大量低买高卖国资的犯罪事实。庄枭鲲看过信后，矢口否认说，这完全是捏造事实，恶意中伤我和宏华集团嘛！现在的世风人心不对劲，谁要干得好，干得出色，就有人眼红，千方百计想给对方上眼药。刘书记你一定要明察啊！
树大招风嘛，这说明你能干啊！刘震云说得很知心，好像并没有半点要追责的意思。
这太不正常了，领导找人谈话，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值得肯定和褒奖的好事，一种是挨批挨骂的坏事，不好不坏不咸不淡的事，领导根本不会找你。显然，今天自己摊上的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这时候，刘震云劈头盖脸地训斥自己一通，庄枭鲲到不觉得奇怪。可刘震云的态度太暧昧了，暧昧得庄枭鲲满脑子晕乎乎的，完全找不到北。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想做什么？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庄枭鲲便干脆装二百五，傻怔怔地说，还望刘书记你能给我指点迷津。
刘震云笑了笑，说，举报信我给你先收着。说着，便起身把信放到了一边柜子中，锁了起来。
庄枭鲲不失时机地说，谢谢刘书记的信任。
刘震云重新坐回到交椅上，说，听说你有个别墅一直闲着，我有个朋友很感兴趣，不知你愿不愿意成人之美？( 首长秘书腾云录：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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