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翠莲说:“对,队长拉头锄,我们拉不下就是了。”
梁小秋说:“我孩子小,我跟不上趟。”
婆婆说:“嗨,一家人嘛,又不是挣工分,犯不上那么较真。”
玉玲见院墙旁的树上有几个家雀喳喳叫个没完,猫腰抄起块石头撇过去,家雀呼啦一下全飞跑了,院里显得静了许多,但后院的电锯还在铮铮响,玉玲朝那边喊:“把锯停一会儿,我们要说事,太吵。”
那边人说:“停了中吗?”
玉玲说:“有啥事,我负责。”
电锯戛然停止,偌大一片院子,顿时安静得像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田野,只有母鸡寻食时嗓子里冒出的咕咕声,以及猪圈里老猪的哼叽声和小猪羔子的尖叫声……
天色很好,干净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的确良蓝布,平平整整地悬在群山河川之上,让人看着心里那么舒坦。山色是一片翠绿,充足的雨水,把庄稼树木花草激得生性勃发,竞相展示着发育壮大的本能。河套则是愈发宽阔了,泥沙抹平了坑洼和乱石,宛如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坦荡大道,村子里处处清新,潮湿的气味在炊烟的裹卷里升腾,忙碌的人则一刻不停地在收拾着自己的家园……
玉玲的心在经过一番冲动后,在这大自然的和谐的景色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两个闸门,刚才被愤怒冲开的那块闸门,已经关上了。现在启动的闸门,则是充满热和理智,充满爱和恨。爱是爱这个家,爱这家里的每一个人,若无缘分,为何能到一个锅里抡马勺,在一个院子里唠家常,为同一件事动心思想点子;恨则是恨这家的日子太没有章法,缺少规矩,再勤快的人,在这也得变懒,再能吃苦的人,慢慢也变成爱吃爱喝爱抽爱赌的人。这么下去,对孩子们的影响太大啦,这院的孩子,在学校都是花钱的好手,念书却是二五眼。
玉玲心平气和地说:“我主持这个日子呢,就得有点新章程,首先呢,要把基本生活费和零花钱分开。生活费,主要是孩子念书,大人孩子做衣服这一类钱,这些钱按户头分,都一样……”
梁小秋着急了:“我三个孩子,平均咋行,那我不合算。”
玉玲说:“不合算,就得从其他活上补了。”
高翠莲问:“咋补?”
玉玲掰着指头说:“咱们把家里女同志干的活儿,像做饭、喂猪、整院子,还有地里的活儿,都标出价码,实行招标承包,谁干啥,谁得哈钱,不干,就没有。”
高翠莲脸色煞白蹦起来:“你这不是搞外面土地承包吗?这是家里,搞这一套干啥?”
玉玲说:“翠莲,你别急。好的法儿,甭管是哪的,都该学习。我觉得这法儿好,按劳分配,打破大锅饭。”
梁小秋喊:“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包了活计,当中要有个事咋办?回娘家,赶集,猪就不喂啦?饭就不吃啦?”
玉玲说:“那以请旁人帮忙,把那天的钱给人家。”
玉芬沉不住气了:“玉玲呀,一家人,干啥要分得那么清,那还叫一家人吗。”
高翠莲说:“大嫂说得对,过去都是大嫂做饭,我没少去帮着切菜,也没要过钱嘛!”
玉玲说。“你凭啥帮着切菜?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活。”
高翠莲脸变成红色:“你这话咋说的,凭啥就得有我一份活?姑奶奶我在家从来就没干过那活!”
玉玲说:“那是在你家,现在你是在这个家过日子,想啥活都不干,这回就不行啦。”
高翠莲喊:“咋着?还改朝换代啦!还让不让人活啦!我就不干,看你能把我咋着!”
玉玲很镇静地说:“你不干,就别想挣钱,明天,我要拿出个价格表,谁要承包哪一项,及早打招呼,还以压价,谁的价低,就承包给谁。不过,大家尽管放心,价格都低不了。但如果都不承包的话……”
梁小秋问:“对,那你咋办?我们都不包,你一个人干吧。”
玉玲了:“那我就对外承包,肯定能省一半钱,要不挤破门槛子,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们当泡儿踩。就这些,散会。”
然后,玉玲朝后院喊声干活吧,电锯立刻又欢叫起来。玉芬站起来,腰酸痛酸痛的,这些天阴雨连着下,把她腰疼的老毛病又给勾起来了。来到钱家十好几年了,操心受累的就数他们两口子了,满天操持外面,开车拉料送货,跟乡里县里各管事的人低三下四,跟客商赔着笑脸,谨慎小心忍气吞生把这摊子给维持下来。当初,这村里办木材加工厂的不只一家,坚持到现在,就剩下钱家一家了,旁的都垮了,有让假客户给骗了的,有让工商税务给吃垮了的,还有得罪了哪位领导,穿小鞋给穿完了的。幸亏钱家早年受难,磨得钱满天能伸能屈,才跟头把式地抗了过来。玉芬呢,玉芬没有满天那么个结果,玉芬当家过日子,上有婆婆,下有这些兄弟和媳妇,还有一帮小孩崽子,小二十来口子人,就说做饭吧,熬豆角子就得熬两挑筐,要不然不够吃。更何况日子好了,人变得或娇嫩或挑剔。这个不爱吃啦,那个味儿受不了呀……在这个家里,别人咋看都中,惟有玉芬一切都得为旁人着想,她没有多少文化,嘴也跟不上趟,身处大嫂的位置,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两横加一竖——干,凡事都自己带头干。赶上逢年过节,从天亮到天黑,忙得没空直起腰,忙得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喝没喝口水。像老爷子过世那几天,忙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了事,人都见傻。玉玲曾多次暗地里劝玉芬,你这是何苦呢,玉芬笑笑不回答。她觉得人活在世上,名声二字最重要,苦点累点又算啥,当闺女时,娘是咋干的,也不是没见过。
玉芬轻轻地进了玉玲的屋。玉玲爱干净,全家人都知道,平时谁轻易也不进来。玉芬对自己这个老妹子有点怵头,她甚至后悔当初拉玉玲进到钱家,玉玲与满河在一起不愉快,自己应该负责任。
玉玲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过来见是玉芬,忙说:“二姐,你说我刚才说的中不?”
玉芬笑笑,说:“老妹子,我正为那事来找你,我琢磨着,今天你办的这事……”
玉玲问:“咋着,不在理?”
玉芬说:“在理当然在理,没理的事,你也不能做。说了一溜遭,这倒了是在家里,搞出气来,传出去多叫人家笑话。”
玉玲了:“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管旁人笑话不笑话,要那么着,不是给旁人过啦。”
玉芬摇摇头说:“话是那么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上不好看的事,谁也都知道寒碜……”
玉玲想想说:“咱们想办法,别闹出气来不就行啦。”
玉芬说:“你订的这些章程,除了我,这院里怕是没有人能想通。算了吧,翠莲和小秋都不是善茬儿,惹她们干啥,咱姐俩一使劲,那点活就干了,甭指望她们。”
玉玲晃晃头说:“不行不行,这不是谁跟谁过不去,也不是非指望她们,这里面……嗐,事多着呢!现在还不整治,这家非败了不,你没看这哥几个都忙啥,打麻将,看录像,玩猎枪,除了大哥真心实意地拉车拽套,旁人都咋干呢,你得看清这局势。”
玉芬低下头,就势坐在炕沿上,叹口气说:“我只是想,日子好赖,是他们老爷们的事,犯不上咱跟着着急。”
玉玲说:“等到没米下锅那天,你想不跟着着急,行吗?孩子念书要钱,你不得给张罗?到时候,老爷们脚底下抹油,溜啦,找人家相好的去了,你不得一个人支撑着日子。”
玉芬忙朝窗外望望,皱着眉头对玉玲说:“你个死丫头,嘴上一点把门的也没有,你还盼着他们在外面搞破鞋呀,那不活糟践死人呀。”
玉玲笑了:“看把你吓的。不是我盼,是咱得提防着点,都啥年代了,咱不能脑瓜子不开窍,糊里糊涂让人当傻子卖了。”
玉芬小声说:“玉玲,你说你大哥整天在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多,你说,会不会有哪个女的缠上他。”
玉玲说:“完全有能。大哥能耐大,牌面又好,又都知道他有钱,女的不追他追谁。”
玉芬嘬着牙花子说:“那咋办?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他,他也不干呀。”
( 多彩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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