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脸的钱满天从进院还没开口,这会儿说:“嫂子,是不是进屋再说,我这胳膊都酸啦。”
钱满天拎的东西最多,有人参酒、大补膏,还有不少吃的,鼓囊囊一大包。孙二柱一手端俩铁球,一转噹噹响,一手拎着鸟笼子,里面有俩欢蹦乱跳的小玉鸟,不用说,他孝敬的跟他爱好的一样,也是玩物。国民手里拎盒生日蛋糕,黄小凤两手空空,却一点也不闲着,比比划划比人家拿东西的还忙,她冲钱满天说:“你们北方,搞事太复杂,在我们温州,比较简单。”
国民有点挂不住了,有意放慢脚步,待众人进了屋,他拉了拉黄小凤的衣襟,小声说:“今天我爹过生日,你别总跟粥使劲,少说点。”
黄小凤倒也不生气,她是直性人,她点点头:“对,我似(是)儿媳妇,得少说话,多干活,对不起,这个意似(识)太差啦。”
赵国民这才松口气,转过身,仔细打量打量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老家。国民跟下面的弟弟妹妹身型不同,国强他(她)们都是瘦溜人,个头不高吧,但长瓜脸,细身条,看去都挺精神。国民能随他的生母,圆头圆脸,身子也是横粗短胖,自打从教员的岗位到了副县长的位置,累没少受,好吃的好喝的也没少造,结果就造得肚子明显地大了起来,走道多一点就喘,工作忙一些,血压就上去了。
国强从屋里出来说:“大哥,想啥呢?”
国民笑笑说:“看看这院子,就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多开心。”
国强说:“不是嘛,那会儿,你净带我们掏家雀,用泥糊了烧着吃。”
国民说:“惜呀,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能是嫌屋里闷得慌,孙玉柱叼着烟卷儿也出来,喷了口烟说:“甭想那些日子,我连做梦都不想。”
国民说:“也不是想别的,就是想那时多省心,哪像现在呀。”
孙二柱嘿嘿笑:“咋着,我的大舅哥,你县太爷当着,小车坐着,还嫌不舒服?要不,咱俩换换,在沟里喂肉牛省心。”
钱满天迈着四方步也从屋里出来:“二柱,你别买牛似的跟大哥讲话,多日不见,咱得听大哥讲讲,上面是个啥精神,日子咋往下过。”
国民向满天投过赞许的目光。在这些亲戚当中,国民一直认为满天是把好手,满天属于有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像孙二柱,狗肚子盛不下二两油,一张没门的嘴,到处嘞嘞。国民于是面对满天问:“你在咱村也算首富啦,往下你有啥打算?”
钱满天眼睛都没眨,嘴皮略动动:“没想。”
国民习惯地摆摆手:“没想不行呀,中央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不是让一部分人小富即满小富则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得坚定不移地搞下去。”
孙二柱说:“对,使劲折腾他娘的,啥集体经济,就搞个人的,往过去地主老财那上使劲。”
国强忍不住了:“我说二柱,你别往邪里使劲,谁说过地主老财是目标?咱搞得是社会主义。”
孙二柱说:“哟,我的村主任,我闹不清啥是咱农村的社会主义,人民公社还是生产大队?是,咋都没啦?”
玉琴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菜:“我说你少说两句中不?咋这么多人就听你的?”
孙二柱说:“我最近让税务所收税收蒙啦,我想研究研究这些事。”
国民冲玉琴说:“你去帮妈做饭吧,我们在一起研讨研讨挺好的,二柱兄弟要是把心思放在这上,也是正道。”
国民这话说得孙二柱不语了,很显然,众人对孙二柱以往的行为是不满意的。孙二柱蹲下抽烟,小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国强心想机会来了,赶紧说:“大哥,您说说,要想个个村民都尽快走上致富路,村里是不是也该搞些公益性的项目?”
国民说:“那是当然的。”
赵国强说:“所以,我就想咱三将村当前最重要的是建大坝,开稻田,这么一来,农业就有了保障,往下再抓些挣钱的小工厂啥的,心里也就有了根。”
国民说:“你这个想法挺好嘛,那会儿我看南河套不少人在干活,就是垒坝吧?”
赵国强说:“就是,已经干起一阵子了,村民的积极性挺高的,眼下缺水泥铁丝啥的,大哥你能给我想点办法吗?”
国民想想说:“啥办法?三将村不是受灾村,上级不能白给。买的话,找找熟人以便宜点,也得花钱呀。你估摸差多少钱?”
赵国强说:“起码得二十万吧。”
国民了:“这不是个小数呀。对啦,让满天帮帮你嘛。”
国民这么一说,一下子把满天给推了出来。满天的白净胜有些发红,他说:“不是不想帮,我最近多收了些原木,把钱都押了进去,我这还周转不开呢。”
赵国强刚想说你这话不是实,从屋里出来了黄小凤,说:“老爷子问旁的人怎么还不来?”
玉秀在西屋说家权带人去拔计划生育的钉子户,一会儿就来;满天说满河开车去县城拉货,玉芬坐车去县中看大丫头,大丫头今年考大学,好几个星期没回来了。
黄小凤说要那么着就等家权了,他来了咱就开饭,吃了饭我们还急着回去呢。国强说既然回来就住一宿嘛,也有地方住。黄小凤说地区来考察班子,你哥不回去不行。国民皱着眉头说我不想回去,他们爱用不用,我都干够了,你不用跟着瞎操心。黄小凤说怎么叫瞎操心,你已经干了两届副县长了,在你后头上来的人都当了常委,这一回他们不让你当副书记,就大欺侮人啦……
坏了事啦。
把这话题一勾起来,国民就立刻觉得脑袋发大。他知道肯定是血压上来了。他回家之前就跟黄小凤讲好,回去给老爷子过生日,别提不高兴的事,特别是别提职务升呀降呀这糟心事,说了自己也左右不了,还给旁人添堵。不成想黄小凤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得国民有些头晕,看地上有个凳,一屁股坐上去,那凳少了一条腿儿,一下子就把国民弄翻了,旁边蹲着孙二柱,就势也给碰个屁股墩。
国强和满天赶紧上前拉起国民,孙二柱拍拍裤子上的土,说:“关键时刻,看来还是救领导呀。”
国强说:“谁叫你苗条呢。”
黄小凤知道自己失,忙说:“得啦,走不走的,由你的便,我不管了。”转身进屋。
屋里这时已经很忙了,德顺老伴将早已准备好的肉呀菜呀全拿出来,三个女儿一齐上手,洗的洗切的切,灶里架上柴,风匣拉动,呼啦啦火就起来。
赵德顺从东屋出来。他穿了件新汗衫。这汗衫本来是雪白雪白的,是国强头年从县街上给他买的,但他觉得太白,说啥也不穿。搁了一冬天,前些日子老伴说天热了该穿了,他说穿行,但得过一遍水,把那白劲往下去去。老伴说你抽疯呀,人家要那干净劲还要不过来呢,你弄块年糕非蘸点黄土吃。赵德顺说要那么着我就不穿,我就穿那破汗禢子。老伴没法儿,只好依了他。下了水的新汗衫有些褶子,赵德顺又把硬挺的领子往下按趴下,这才挺不舒服地穿上试试。今天,儿女们都回来,他主动地换上这件新衣服。他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不由地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他要在儿女面前有个新模样。
“哟,你们看爹多帅,像个大干部。”黄小凤眼尖,一边拉风匣一边喊。她不会做庄稼饭,也使不好那些家什,每次回来她都拉风匣。
玉玲正在切熟肉,大嫂的一声喊,把她吓了一跳,菜刀格登一下切在指甲上,幸亏刀不快,切了个白印子。
旁人都随着黄小凤的话音恭维老爷子。赵德顺晃晃脑袋,走到当院,看看大门说:“家权咋还不到呀?计划生育那活计,不是好干的。”
国强说:“你放心,我大姐夫有经验,不会有啥事。”
孙二柱说:“难说,到这会儿,都是铁杆顽固分子,一个顶十个。”
国民叹口气说:“前几年我主管这工作,难死了,现在还是顺过劲来了。”
满天说:“大部分顺过来了,还有隐藏的。是不是,二兄弟?”
孙二柱抬起头:“说我呢?”
( 多彩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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