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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文 / 嚴歌苓

    玄幻、言情、鄉村香艷等小說一覽無余!第十章(1)

    傍晚五點的路上自行車發山洪一樣轟隆隆向前滾動。鐵道西邊,煉鋼廠的工人和軋鋼廠的工人交會,又和鋼板廠的工人匯聚起來,從曬軟的柏油上軋過,路面立刻低下去。鐵道兩邊的蘆葦溝干旱,紐扣大小的旱蟹暈暈乎乎爬上馬路,似乎開始一場大遷移,被齊頭並進的自行車輪碾得“  啪啪”爆開。不一會兒,車流漫過去,路面安靜了,旱蟹們像是燒在陶器上的畫︰蟹殼上十分細致的裂紋、一對對未及出擊的鉗子、兩只原本就望著蒼天的眼楮。多鶴從剛剛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過。家屬區近了,大路分裂成縱橫小路。樓房的紅磚不再紅了,白漆陽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樓房新時新得一模一樣,舊卻舊得千般百種。各家都在陽台上搭出陽台的陽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著一盆盆蔥蒜,或者花木,或者鴿子籠、兔子窩,或者朽爛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們撿廢紙,陽台的陽台就堆了一捆捆廢紙,蓋著襤褸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攢酒瓶,那里也是好倉庫。多鶴是用陽台的陽台搭了個棚,儲存一排玻璃瓶,里面是腌漬菜肴。老遠一看,張家的陽台整潔得刺眼。

    多鶴背著一個帆布工具包,里面裝著十來個未刻的鋼字。因為是計件拿工錢,她星期六就帶十多個字回家刻。她把縫紉機機頭收進去,夾上一個台虎鉗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鐘,肩膀有些疼,她剛換一個肩,一輛自行車夾在另外幾輛車里過去。

    張儉正听幾個工友談著什麼,騎上了坡。

    多鶴想,她在斜坡上走,他們騎上來的時候她是顯著的目標。他會看不見她?他是不想看見她。當著他的工友他不願意看見她。工友們講著車間里的笑話或是非。她就成了個隱形的人。

    多鶴進了家,慢慢脫掉沾滿銀色鋼塵的舊布鞋。她解第二只鞋地紐襻時,手指發抖,動作不準確,一直解不開。這只手握刻字的小鋼銼握殘廢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的伸縮功能。

    她脫下又大又寬的工作服,里面的短袖衫被汗濕透又焐干,一股令她惡心的氣味。她進了廁所。脫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膠皮管沖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車間發地一周兩張的澡票,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熱水澡。洗了澡。進了大屋,見小環和張儉在陽台上說著什麼。兩人趴在陽台欄桿上,臉沖外,背朝屋內,小環邊說邊笑,張儉听听也跟著笑。多鶴的耳朵稍不用力。他們的話就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怎麼也別想鑽進去,穿透它。他們的親密也是她無法鑽入、參與的。他們這時地快樂不也讓她酸楚?這種親密得來的快樂永遠也不會有她的份6他們說著笑著,不時朝對面樓上一個熟人叫道︰“來呀,上俺家坐坐來……”

    對于許多人來說。世上是沒有多鶴這個人的。多鶴必須隱沒,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里的鋼字傾倒出來,擦得過分光淨、看上去被擦薄了地水泥地面承受那長方形的鋼塊,   地響。听听也生疼。

    陽台上兩個人沒有听見,肩並肩還在跟對面樓上的熟人耍嘴玩,說著笑著。

    多鶴統統听不懂。那笑聲也難懂了,嘎嘎咕咕,從天到地都是話語和嗓音的稠雲迷霧。她想,她在這些人中間活了這麼多年,怎麼頭一次發現他們吵得她活不了?!他們花多少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不吵鬧或許地板可以干淨些,家具可以整齊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也不必“湊合吃”,“湊合穿”,“湊合活著”了。

    她拉出縫紉機。在這個家里,每件東西都緊湊地瓖嵌在彼此地空隙里,因此搬動它們的動作必須精確。一不精確就會天崩地裂,兵敗如山倒。縫紉機的輪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見的秩序軌道。就撞在擺鞋的長條木板上。木板垮塌,一頭踫了一下帳桿。帳子癱軟下來,披散了多鶴一頭一身。多鶴在白色帳紗里披荊斬棘,終于出了頭,穿木拖板的腳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來,連同腳上的木拖板一塊蹬出去。

    他倆跑來了。他們對她地表現也一點不懂。在一個窩里活這麼多年,不願懂就可以一點也不懂。張儉和多鶴的親密是不見天日的,是幾年不發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環的親密天天發生,發生在一樓人面前,幾十幢樓的人面前。

    多鶴大聲說了句話。兩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終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張儉見她背很重的東西而裝看不見她。

    張儉說了句什麼。小環怕她不懂,未等他話落音就替他翻譯。他地意思是工友們在講獎金不公平,要找領導,他不能在那個關口跳下車。再說他並不知道她地包很沉。

    多鶴又大聲說了句話。這回張儉愣住了,小環對她說︰“你再說一遍!”

    她跟小環公然口角過多次,悶聲賭氣過無數次,從未見小環這副模樣︰眯細眼楮,一個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張儉在小環後面了。小環用手推推他,臉朝著多鶴對張儉說︰“她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

    多鶴大聲說太對了,並且她听得懂,用不著小環翻譯。她用這個詞罵過大孩、二孩,盡管是玩笑里罵的。

    “誰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張儉追問。

    多鶴那個村地人說的,說為他們種地的中國長工。她母親也這樣說過福旦。

    “那你母親是混蛋。”張儉說。

    多鶴看著他的臉。他眼楮還是半閉半睜,與世無爭,見怪不怪,話還是從喉嚨底部出來,而不是從嘴唇上出來。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剛剛說的那句話。

    “不懂?”小環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鶴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說︰你母親說中國人撒謊,你母親是混蛋!”她那微腫的眼皮、俏紅的臉頰、深深的酒窩、閃亮地金牙都一塊兒幫她忙。翻譯了張儉的話。

    多鶴搖晃一下。從她滴水的頭發和被冷水沖涼的身體內,她感覺到心里的野火轟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話。

    小環揪住她洗得噴香的頭發。沒有抓牢實,又去抓她的襯衣。襯衣穿舊了,剪了領子,改成了圓領汗衫,也難抓。多鶴反手卻抓住了小環的頭發。小環燙過地頭發很好抓,一抓就順藤摸瓜地把她的頭控制了。小環橫著腦袋被多鶴拖著走。張儉上來,手一夾。臂彎從後面卡在多鶴脖子上。多鶴手軟了。松開小環。

    多鶴喘得胸口像個鼓風機。她大聲說了一句又一句。沒有關系,他們不懂她也得說。她對于他們就是一個子宮,兩個**,現在孩子們大了,子宮和**都沒用了,來吧,把它們扔掉,從四樓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話使她對面兩個人漸漸老實了。這種樓房是牆這邊放響屁。牆那邊都听得見。她的日本話可比響屁響很多。他倆害怕了?多鶴不怕。她滿心滿身都是黑色的火苗。從土匪們騎馬向她們飛奔過來,土匪的體臭和馬的體臭熱烘烘地撲近,她其實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地女兒,就不應該這樣給人當子宮和**用。她朝陽台撲過去。兩只手在她身後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說著。鄰居家陽台的鋼門“ 啷”一下聲響。她冷靜了。她身後這兩個人,他們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著她。她已經被他們拉扯進去了。小環的“湊合”多可怕,稀里糊涂湊合起一大家子,沒有面粉用麩子湊合。沒有紅燒肉用紅燒茄子湊合,沒有洗頭粉用火堿湊合。她一個日本人,不知道怎麼也就跟著湊合下來,湊合著湊合著,有時她突然一陣吃驚︰她也能在無可奈何里得到一點滿足,偷到一點樂趣。

    這個傍晚之後,多鶴在過道放了條草席,鋪上棉絮。她雖然在湊合。但也得表示她不願和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個人睡在一個屋里。

    夏天過去,幾場雨一下,山坡上的松樹林落了許多松果。秋涼了。

    “該落下病了,”小環對多鶴說,“搬進來吧。”

    她淡淡地一張臉,該怎樣還怎樣。

    “要不你睡大屋,跟倆兒子睡,我出來打地鋪?”張儉說。他那笑讓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頂起一大摞皺紋。兩個嘴角一邊堆出兩條刀刻般的褶子。

    多鶴咬咬嘴唇。心是軟了軟,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著小環來,正經八百地跟她講和。

    “讓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環說。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來,拿到過道里。小環和人打架吵架慣了,記仇是記不過來的。她對剛吵過打過地人往往最親最甜,“也這麼驢?凍死你!”她給多鶴鋪好地鋪,手這里拍拍、那里拍拍。

    多鶴不吭氣,也不動,等她走了,兩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剛鋪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環床上。她可不要稀里糊涂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驢是啥?”小環跟張儉咬耳朵。

    多鶴知道他們咬耳朵說的是什麼。

    冬天來了,多鶴自己搬進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間。兩個進入變聲期的男孩甕聲甕氣地說︰“小姨來了,爸該走了,要不哪兒睡得下?”

    跟孩子們睡一個屋,她馬上就習慣了,常常一個腋窩夾一個男孩的臉,講他們之間才能懂的話。這種語言他們上了小學就很少講了,是他們的乳語,但兩句一講,他們馬上又記起來。他們可以講很多話,中文、日文加嬰孩、毛孩地語言,現在他們倆的詞匯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詞也加進來。這是極其秘密的語言,把這家里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們用這種話講天講地,大孩講他的籃球中鋒夢,二孩講他的黑子,有時兩人也講到外面世界有了一種叫紅衛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個底朝天,把省長市長都綁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張大床,多鶴睡在最外面,大個子地大孩睡中間,二孩地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窩。有時多鶴在孩子們睡熟之後還能听到隔壁地談話聲。小環的煙油嗓音咯咯笑,張儉偶爾也說個把話。你們笑去吧,說去吧,她多鶴不再酸楚了。

    偶爾兩次,她醒來,發現大孩鑽進了她的被窩,睡在她懷里。她把他連推帶抱擱回去。大孩的身體很好看,肌肉已經起來了,多鶴不能想象這麼大個男孩是從自己身體里出來的。

    不久學校停課了。大孩二孩這天上午回到家,說要出去“串聯”。“串”什麼?就是“革命大串聯”啊,這都不懂?听著不像啥好事,不準去。媽真落後!哦,才知道啊?落後好幾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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