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番外(四十五) 文 / 爱晕
再赋深情一萼红之一——康熙番外(四十五)
心上的伤痕一时间抚平了,可我到底还是在小佛堂受了凉,回乾清宫的当日晚上就发起烧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足足养了大半个月,才渐渐康复。这期间,为怕我再伤心,皇祖母的事后事,都是由太后与福全,常宁汇同太常寺卿商量着一一办妥。福全本就病着,强撑着持完陈饰,祭奠诵经,哭灵等诸多事宜过后,他也顶不住再度病倒了。皇祖母的薨逝让这一年宫里的春节过得异常冷清。
待到第二年的三月间,枝头的树梢上已吐出了绿芽,福全的身子也痊愈了,开始上朝办差,德嫔又被诊出有了身子,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阴霾才慢慢散去。
下了早朝,李德全替我换过了常服,梁九功又绞了把热巾子给我擦过了脸,小多子进来禀报,“皇上,太后她老人家来了。”
太后这几个月里也清减了不少,眼眶微陷,脸色也有些苍白。喝过了茶,她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看了我一眼,眼光往左右扫了扫,我会意的朝李德全使了个眼色,他挥了挥手,东暖阁里的奴才都退了出去。太后看着李德全掩上了门,才清了清嗓子道,“皇帝的身子可都大安了吧。”
我扯出个笑意来颌首道,“托皇额娘的福,儿子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太后朝我点了点头,伸手从袖笼里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素笺来,“这拭祖母让哀家给你的。”
我一怔,“皇祖母留给朕的?”
太后的脸转向了窗外,脸上浮起了掩不住的哀伤之色,“是,那时姑祖母神智尚且清楚,便写下了这个。”
我打开细细看后,一时间陷入沉吟,太后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爆抽出我手中的素笺念道,“太宗皇帝安息已久,余不愿扰其清净,唯愿安葬于孝章皇帝之侧,世世代代护我儿孙平安,余愿足矣。”
“皇帝可是为难了?”太后望着我问,她的眼光平静中又带几分苍凉的悲伤。
我皱紧了眉,按祖宗体制,皇祖母的梓宫应该运回盛京,与太宗皇帝合葬,可是皇祖母临去那晚把我当成皇阿玛那殷殷期盼的目光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定要想法为她达成。
念及与此,我抬首朝着太后一笑,“皇额娘放心,儿子不为难,皇祖母的心愿,朕自有办法为她做到。”
太后望着我胸有成竹的表情,脸上慢慢显出了笑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她又坐了下来,转着手上的金镶碧玺指套道,“今儿个既然说到这事,哀家也想事先和皇帝打个招呼,皇帝也一并允了吧。”
我把素笺收到怀里,问,“太后有何事?”
太后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迎着我的目光坚定的说,“等我去的那天,让我回科尔沁吧!”
“什么?”我正端着茶欲饮的手一抖。“太后何出此言呢?”
太后朝着我一笑,笑容里尽是说不出的凄凉。“皇帝,原因我不说皇帝也该猜得到,不是么?”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得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除了常宁,皇帝与裕亲王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皇额娘。”
我沉默不语,的确,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皇额娘,不管人前人后,始终是以“太后”相称,是尊重,也是疏离。在我的心里,似乎从来没有把这位十三岁从科尔沁嫁来的表姐兼太后当作过是我的亲人,我认定的亲人不多,一个是我亲生的额娘,另一个就是不久之前离我而去的皇祖母,剩下的唯有福全,常宁。至于皇阿玛,从懂事起,我就知道他不是我一个人的阿玛,他有太多的事要心,每次于他相处的时间都是那么短暂而又匆忙,我仰望着他,如同夏日里的蝉仰望着太阳,不管蝉如何的高声鸣唱,却永远只能换来太阳的高傲灼伤它的眼,一次次无力苍白的面对自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不那么忙的,原来他也可以一整天坐在凉亭里,只为了陪一个人看雨水叮咚。我曾经嫉妒的看着皇阿玛把四弟抱在怀里,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怀里的味道,我们对于皇阿玛来说,也许只是路边的尘埃,从他眼前飘过,在他脚下踩过,可他从来感觉不到,只有董鄂皇贵妃与四弟,才是他眼里心里都装着的无价之宝。
我曾经被人当作尘埃,现在,我又把别人当作了尘埃。
眼前的太后,她的吃穿过用度都尸中最好的,哪怕在吴三桂叛乱,宫中裁减用度时,我都不曾减过分毫,可是她心里明白,我也明白,她是太后,却不是我的皇额娘。
太后带着隐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姑祖母曾经对我说,做皇家的女人,要等得,忍得,我等得到他拿正眼瞧我,等得到他愿意同我说话,可是我等不到他爱我,我看着他迎娶董鄂氏,看着他有了四阿哥,我还是愿意等,可是他呢,四阿哥不在了,董鄂氏走了,我以为我终于等得到,可是他却连等的机会都不再给我了,董鄂进宫那天,我躲在一爆看着襄亲王博穆博果尔一拳一拳的打的墙上鲜血淋漓,我居然有些羡慕他,他好歹还有个发泄的去处,可我呢,我只能忍着,人还没死,心却早已死了。”
我低头望着地下的金砖,从袖子里摸出块帕子递了过去,只听太后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在哭?”
我一怔之下抬头望她,她的脸上果然没有一丝泪痕,只有沉沉的孤寂。
“一个死了心的人,哪里还会有眼泪呢。”太后嘴里说着,仍是接过了我手上的帕子。
“罢了,哀家也只是这么一说,姑祖母走了以后,连个说话人的没了,心里实在憋闷的慌,同皇帝说了这会子话,觉得舒服多了。”太后抚了抚旗服下摆的褶皱,看着我道,“你们兄弟三个,都象孝章皇帝,可又都不象。”
我眨了眨眼睛,静静听着。
太后抿了口茶道,“常宁是性子象,爱憎分明的,他喜欢的,便疼到极处,不喜欢,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裕亲王的字,有九成象孝章皇帝,遒劲有力,笔走游龙,姑祖母每回见过他的字,总忍不住会湿了眼睛。至于皇帝嘛,”她顿了顿,认真的逡巡过我的脸后,才缓缓道,“若论起长相,你是最象先帝的。”
我垂首不语,其实我早已知道自己和皇阿玛长得有四五分相似,少时我在书房练字,皇祖母坐在一旁,常常望着我出神,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弥留之际,把我当作了皇阿玛。
“皇帝!”太后唤了我一声,眼中带着几分迷惘,似乎在透过我找寻着什么。“皇帝,如果,我是说如果,姑祖母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你会记恨她吗?”
…你不怨我,玄烨也不怨我,我也去的安心。
皇祖母临终前的话,清清楚楚的在我脑中映了出来,莫非她真的……我心中疑虑,可是嘴里还是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会!”
太后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果然不会?”
“是!”我坚定的回答,“玄烨相信,不管皇祖母做了什么,都是为了玄烨,为了大清江山。”
太后眼中倏的一亮,随即又淡然道,“哀家自十三岁进宫,几十年来,小心谨慎,从来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说话做事,也没有一次违逆过姑祖母的意思,可是,我不想她有一点点遗憾,所以……”她象是做了什么决定,站起身来,从袖笼里又取出一份信笺递到我的面前,“我也不想看到你有任何遗憾!”
我紧紧攥着那封信不曾打开,眼光直盯着信封上的几个字,“吾皇亲启,罪臣胡天明拜上。”太后临走前的话好象混着金石之音在耳边回响,“看与不看,皇帝自己决定,只望皇帝记着方才说过的话,不论姑祖母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大清江山!”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把将信纸抽了出来——
不知道还有人记得胡天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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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应了声,吩咐两个小太监去准备,前几日他崴了脚,现下行走仍有嘴微跛,我抿了抿嘴角,在他身后似不经意般道,“你脚不方便,等下还是让小多子来伺侯吧。”
今日午后,常宁说是在北边的山后发现一片极美的海子,好说歹说非要拉着我一同去瞧瞧,八旗大校着实让他费了不少心神,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大校结束,他又变成以前那副纨绔惫懒的模样,除了骑马打围,对其他的事都提不起劲来,我也不好太过拘着他,便任由他拉了去。
这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原本我的兴致也不错,谁知跟着常宁骑着马到了那里一瞧,真是老天捉弄,竟有如此之巧,常宁带我来的,就是当年福全带我去见小菊时的那片海子,我的心顿时跌落谷底,想起这次来塞外,小菊也是一路随行的,可我却只是在将皇祖母的灵柩送入暂安奉殿的那些仪式上远远的见过她,当时她面带戚容,双眸低垂,从不与我的目光相交。来到这里,就再没见过,想起以前那些我俩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时光,就好象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梦醒无痕,也许就象福全说的那样,错过一时,失之一生。
“皇上?皇上?”小多子小心翼翼的唤我。
我睁开阖着的眼,“什么事?”
李德全迈了一小步,“皇上,可还要添水?桶里的水已快凉了。“
我为自己的失神微微苦笑,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竟连水凉了都懵然不知,摆了摆了手道,“更衣吧。“
李德全挨上来把我从沐桶中搀起,我见他有些吃力的模样,笑道,‘朕不是让你歇着去么,你这样跑来跑来去的,什么时候才能好?“
李德全恭敬的边为我拭着身上的水珠,边陪着笑道,“奴才多谢万岁爷的体恤,不过小多子侍候着万岁爷跑马回来,身上不免有些味,奴才怕熏着您,其他的小太监都是粗使的,奴才怕他们侍候不好。”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替我抹干了,取过一旁几上早已备下的常服,熟练的为我穿上亵裤,中衣,夹袍,坎肩,系上腰带,最后拿起福禄双全缠金荷包要为我系上。我见他身子似是微微一颤,便问,“什么事?”
李德全的脸色有些发白,“皇上可还记得今儿个和恭亲王去了哪里跑马?”
我眸色一暗,蹙起眉头,他这么一问,又让我想起那个海子来,逐不耐道,“随便跑跑,朕哪里记得如此清楚,怎么啦?”
李德全焦灼起来,把荷包举到我面前,“奴才该死,这……这荷包里的东西不见了。”
我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抓,李德全见我神色大变,颤身跪下道,“奴才斗胆,还请皇上费神想想,经过哪些个地方,奴才这就带人去找,无论如何都要为皇上找回来。”
我闭上眼,会是落到哪了呢?去时跑得并不快,回来时我心里百转千回的,倒是骑得飞快,应是在回来的路上丢的,那个地方离大营说远也不算远,差不多六七里路,只这一路上地形复杂,一时间又该如何找起?
这是最后的一点念想,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失去,就算希望渺茫,也要尽全力一试。
心意已决,我招来阿格尔,命他点齐二十名侍卫即刻出发。
日以西沉,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山林间树木茂盛,杂草丛生,想找一件比个扳指还小的穗子,真是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几十个人已经来来回回找了足了一个多时辰,仍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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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没有如我所愿找到那个同心结,却找到了一个头发散乱,面带惊慌的小宫女,她被架到我面前时,已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见了我,眼睛忽的一亮,象见了救生的浮木一般,扑到我的马前尖声叫道,“皇上,快去救救我家主子吧,奴婢找不到我家主子了。”
我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女,大约在十五六岁年纪,有些面善,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拍了拍身下有些燥动不安的马,我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你家主子是谁?”
小宫女膝行几步,扑到马前来,带着哭腔道,“奴婢叫蕊儿,是咸福宫的,求皇上快带人去找找我家主子吧!”
我脑中轰然作响,咸福宫三个字象巨雷般砸了下来,死死拽着马缰绳,我铁青着脸问,“你是如何与良嫔失散的,快说!”
蕊儿眼泪汪汪道,“回皇上,主子来了这里以后,不知哪天帐子里就跑来一只狗,主子喜爱的紧,就每每抱着姆出去散心,今天姆又来了,主子又骑马带着它出去,奴婢骑术不佳,只得慢慢跟着,后来我家主子不知瞧见了什么,突然骑远了,奴婢没跟上,原以为主子会自己回营帐,谁知回去一看,主子根本没回来,奴婢这才慌了手脚……”
“你们分开有多久了?”我打断了蕊儿的话。
蕊儿抹了把眼泪,“有……快两个时辰了。”
我身子一颤,“在哪分开的?”
蕊儿转身往北一指,就在那个山包后面。
我左手一扯缰绳,右手中的缠金乌鞭狠狠一抽,j□j的马一声痛嘶立时发足狂奔起来,须臾间,李德全与阿格尔的呼唤俱已被甩在耳后。
草原上带着初秋凉意的寒风扯着我的衣裳猎猎作响,风刮过我的脸颊,带着微微的痛贯入我的耳中,象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问,“你这么急匆匆的追去,是想要做什么呢?”
是啊?我是想要做什么呢?心中苦笑,可催马的动作的却丝毫也不曾停。
方才听到蕊儿说小菊已然不见了快两个时辰,我心中刹那间便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我俩最亲密时,她是我的掌中莲,纵然相对,也从不觉得腻烦。后来起了变故,她成了我眼中的彼岸花,不是没有盼望过可以回到从前的,可若是不能,就如现在这般,哪怕只远远的望着,心中犹自觉得欢喜。我先失了同心结,现在小菊又不知所踪,她是不慎走失,还是有意为之……?不安,担心,生气,种种情绪在我的心头翻腾来去。我心中明白,在这个入了夜便常有野兽出没的山林里,如果过了一夜仍找不到人,意味着什么。
在山林间漫无方向的来回不知跑了几回之后,我勒了马缓缓的停了下来,适才一通猛跑,马儿已经有些脱力,此刻正呼呼的吐着白气。这马是我在白蹄乌老得再不能跑时另选的,不论是身形,脚力与性情都比不上白蹄乌,上驷院送来几批我都选不中,最后还是福全为了选了这一匹,那时他说,“皇上,世上只有一匹白蹄乌!”是的,他没有说错,世上只有一匹白蹄乌,世上也只得一个小菊,我不能乱了方寸,深吸了口气,我稳了稳心神,轻点马腹,驰上最近的一高坡。
天已快全黑了,地面上腾起一阵淡淡的暮霭,如同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山峦边的云彩被如血的夕阳晕染成一片凄凉的魅紫。就在我以为心里的彼岸花也会随风而逝时,山坡下的霭雾中,小菊如出岫之云一般款款而来。
暮色昏然,雾气缭绕,她的面目一时间瞧不清楚,我闭上眼,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般飞速在脑中划过,再睁开眼时,我呼吸一滞,她的眉目如画,已是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
她穿着件雨过天青色束腰窄袖的骑服,却并未骑马,脸上未施脂粉,头发有些凌乱,一双眸子水汪汪的,不知是得了什么开心的事,唇角边带着一抹甜甜的笑意,这笑容象是点绿了枝头那枚嫩叶的第一缕春风,那么美又那么柔,使她原本应有的狼狈丝毫不见,虽然她站在阴暗的天色里,却宛如一颗夜明珠在雪景里发光一般,丝毫不受天色的影响,却反而显得秀色无双,美得是那般的扣人心弦。
她是这般的适意,步步生莲,我看着她一步步朝我所在的山坡这走来,脚下的每一步都如踩在我的心上,终于找到了她,看到她安然无恙,我原该高兴的,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听到她不见时心中的激荡在纵马找她时燃烧成了焦灼的火苗,而这火苗又在看到她脸上风淡风轻的笑容时轰然蔓延成了熊熊大火。
彼时我还是皇子时,常宁曾送我一只翠鸟,我爱它毛色鲜艳又声音清脆,便唤它做小绿,又找人做了个极精致的大笼子,每日里得了空,便要逗上一逗。后来当了皇帝,便不再得空,时常连着几天都照拂不了它,那日好容易得了闲,才引得它叫了几声,就便皇祖母叫了去,待得想起它来,外头已是狂风大作,雨势如瀑,我赶到时,眼睁睁看着竹笼被风卷起,在院子里滚了几滚原来拴着的笼门就开了,翠鸟原来漂亮的羽毛全湿了,难看的贴在身上,我叫着它的名字,等着它飞到我为它张开的伞里,谁知它连瞧也不瞧我一眼,对着雷电交鸣竟丝毫不惧双翅一振就冲入雨中,小小的一点翠绿,顷刻之间化为不见。
从这里往北再走不到十里,就不再是围场的范围,小菊她,是准备作那只翠鸟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