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箐睡得很不安稳，晚饭吃的是一碗稀得照得出人影的稀粥，小解后肚子便瘪了下去，耳边她爸和姆妈蚊子嗡嗡一样的窃窃私语把她吵醒了。
“我就不信，活人还能给憋死。”
“可是，大成，你走了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难为你了，你捱一蕃等我赚到钱回来，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林箐在几天后才知道父母那一晚在说什么，她爸林大成不见了，姆妈说，她爸去逃港了。
逃港这个词林箐不陌生，偷渡跑去隔着一个大海的港岛那边就叫逃港。
据说，港岛那边可富裕了，自从邻近村庄有逃港的捎了大把的钱和衣物回来，家人建起房子过上好日子后，去逃港的人就越来越多。只是，听说，有的人给边防军打死了，有的人给海水淹死了，有的半途后悔跑了回来，逃成了又衣锦还乡的很少。
爸走了，家里没了男人，生活更苦了，林箐姆妈的腰再没有直起过，每天弯着腰下地，弯着腰做饭。
林箐没有兄弟，只有五姐妹，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
她爸去逃港那一年，她五岁，大姐十一岁，二姐十岁，三姐七岁，妹妹三岁。
爸去逃港前，她们还能喝上稀得照得出人影的稀粥，爸走后，她们经常地只能喝野菜汤。
公社化的环境，按出工计算所得，她家出工的只有她姆妈，女人算半工，一季劳动下来，只分得三四十斤谷子或是几十斤地瓜麦子。
这些东西，一半孝敬她们的，余下的一半才是她们一家六口人的一季近四个月的口粮。
“姆妈，咱家爸不在，不能让大伯和三叔供养，咱家不供吗？”大妮一边把地头捡来的稻穗拢在一起细细摘下谷粒，一边抽泣。
姆妈挑拣着几个女儿到地里溪坝上拔来的野菜，没吱声，好半晌，低声道：“你三叔还没娶三婶，这供养，你要攒起来给你三叔娶三婶的，不能停。”
大妮哭出声来了，二妮和三妮五妮跟着哭，林箐没有哭，她呆呆地看着姆妈的手。
那双手像经历了千百年风雨的老树皮，龟裂着斑驳的。
两年过去，给的供应一直没停，爸音讯皆无，村里开始传开流言，说林大成逃港时给边防军打死了。
有人开始猜测，林箐的姆妈什么时候改嫁，林箐的说这流言是林箐的姆妈故意传出去的，是想改嫁，每日候得林箐的姆妈从地里劳动回来，必到她家低矮的屋门口谩骂一番。
“阿，大成只是没有音讯，就是真死了，我也会替他守下去的。”林箐的姆妈低声下气表白，腰更弯了，佝偻着。
林箐怕姆妈改嫁，又希望她改嫁，那样，她们就能过上略好些的日子。
又一年过去，这一年生产队分粮时，林箐家所有的口粮给她全领走了，因为，她三叔要娶妻。
三叔的喜宴林箐几姐妹吃了人生以来第一顿饱饭，姆妈却一直在灶前帮忙，却连一口水也没喝上。
林箐偷偷揣了一个包子，晚上，姆妈回家后，她拿了出来，献宝似地递给姆妈。
姆妈接过包子一声不吭出了门，回来后，她说：“姆妈把包子送回给你三叔了。”说完话，抓起灶前一条草绳，狠狠地抽到林箐身上。
“知不知道，你那叫偷，不经人同意拿东西就是偷，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做贼。”
姆妈下了死力，粗糙的草绳在林箐腿上抽出一道道血痕，很疼，林箐没有哭，她的姐妹哭了起来。
“姆妈，四妮只是怕你饿坏了。”
但是，姆妈只接受了高叔两次帮助，以后就不让高叔进她们家的门，路上遇到了，也不和高叔说话。
高叔娶妻了，林箐觉得难受，她的姆妈却像是卸了重负。
这一天林箐寻野菜时经过村里的学校。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有爸爸的孩子七八岁都上学了，她们几姐妹却只有大姐二姐上过两年小学。
林箐趴在窗户上，睁大眼贪婪地看着讲台上老师讲课。
她喜欢课本的墨香，喜欢一个个字凑成的小故事。
老师说，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同学们要好好学习，成绩好就有出路，能走出小村庄到县城去，到大城市去。
“姆妈，我想去读书。”林箐长这么大，第一次向姆妈提要求。
“姆妈问过，学费要一元二角。”林箐的姆妈低喃，眼睛像死去的鱼目一样空洞无神。
那么贵！她家拿不出的，林箐不再说话。
林箐跟上学的孩子一样，每天到学校去，只是，人家是坐教室里，她是趴窗台上，手里拿着一枝竹枝，人家在本子上写字，她用竹枝在窗台上写字。
三妮和五妮没说什么，找野菜的任务全落她们身上。
听完了一年级的课，林箐又去趴二年级的窗台。
老师们没有赶她赚甚至，在学生考完试后，会手抄一份试卷，把她喊进教室里，拿了笔给她做。
趴窗台听了三年课，这一年，学校的校长找上林箐家。
“大成嫂子，四妮那孩子是念书的料，我和老师们商量了，你让她下学期开学时来上学吧，到教室里听课，只是，她只能是旁听生，没有学籍。”
有学籍就得交学费，旁听生也是学生，这是不收学费让她的孩子得到读书的机会，林箐的姆妈哆嗦着跪了下去。
林箐快活地等着开学，她到村里其他孩子那里借来四年级的课本着迷地自学。
平地里一声炸雷，公社化结束了，大锅饭不再继续，包产分地到户。
一个人口分得六分地，林箐家五口人分了三亩地。
没有男人的家，孩子也是劳力，林箐十一岁能帮忙了，要是去上学，家里就少了帮忙干活的人。
姆妈有些犹豫了，林箐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让四妮去上学，她的那份我来做。”三妮咬牙，五妮看了看姆妈看了看姐姐没说话。
林箐去上学了，不过，早上天蒙蒙亮起床，跟五妮一起到河沿溪边拔猪吃菜，中午回家先到堤坝上拔野草，野草晒干了能烧火，下午放学了拿着锄头或铁耙跟着姆妈到河沿溪坝开荒。
林箐姆妈除了种分到的那三亩田，还到处开荒种菜。
包产到户除了不吃大锅饭，还有一个就是不管各家养猪喂鸡等事，不抓资本主义尾巴了。
这几年林箐的大姐二姐背着公婆妯娌，偷偷的一个地瓜几把米往娘家带，林箐的姆妈省着攒下，包产到户后，她用手上攒下的那一点米粮换了一头小猪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