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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红海 文 / 露为霜

    陆岩柯大婚那日,风色清丽,天光潋滟,天柱山一片青翠,点缀繁花如星。

    孟小莲,璎珞矜严,一双素手藏在宽大的绣金红缎宽袖中。大红,最美好的颜色,把她的脸色也映红了,仿佛是娇羞而幸福的。大红真好,再普通的新娘,也能红光熠熠,神采飞扬。她藏了俏脸在盖头里,任轿辇仙乐送她去了。那仿佛,是极遥远之所,走了恍若百年,她的人生,仿佛,也跟着过了百年。缀花镶金的红鞋,轻盈迈下轿辇,阁中飞花,朵朵落在脚畔。她提起裙角,透过盖头地下错落着朱坠儿的缝隙,低头望了眼飞花,心中喜悦道: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了。

    那一日,天出奇蓝,花出奇娇艳。江湖豪侠,似乎和孟小莲一起经历了最辉煌的盛世。

    夜幕初垂,露霜阁上下,是一片嫣红海洋。喜厅里,红的灯,红的烛,红的缎子,红的坠儿,红的对联,红的桌衬,红的帷幔,什么都是红的。

    夜晚时分,一片红海之间,眉目疏朗的陆岩柯,身披红花,清俊的脸映成红色,在人群中辗转,敬酒作揖。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宽敞的大堂热闹非凡。

    陆擎坐在上座,与孟青尧寒暄,陆夫人亦在几个丫鬟的陪同下,招呼来客家眷。

    药王曲海亦在高坐,大声笑着,大口喝酒,眼睛却已经在人群中不断。

    一时间,众人都沉浸在酒兴之中,仿佛松懈了戒备。没有人注意到,有几个人陆续悄悄离开了喜厅。

    青夫人已经悄然离开,她的手,深藏在衣袖之间,行色匆匆,一路往北而去。

    药王曲海正低头饮酒,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故人可好?”

    他心中一惊,这个熟悉的声音,平淡从容,却带着一种压迫之感。他不由手一颤,抬眼间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温和普通,却华服锦绣,佩饰贵重。然,只用了眨眼的功夫,曲海认出了那双眼睛。纵然是最奇妙的易容术,亦难掩藏一双熟悉的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崔巍大汉,正是他苦苦寻觅的曲天。

    他心中一沉,旋即苦笑:“你来了。”落寞神色,俶尔铺展眉间。

    “不是你找我么?”曲天双眼一闪,微微颔首间,人已经转身往喜厅外去了。

    曲海咬了咬牙,跟了出去。

    这一切仿佛也没有人注意到。

    陆擎酒过三巡已经微醺,心中十分痛快,正拉着孟青尧的手,说着什么。孟青尧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此刻也被红光映得喜气洋洋,和颜悦色。

    陆岩柯却一直没有笑,这本是他人生快意时刻,他却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神情,只是端着酒杯,握着酒壶,木讷地敬酒,倒酒,在拥挤的喜厅里穿梭。

    孟小莲四周却十分安静,她静静坐在红缎的喜床,喜悦的神色藏在大红的盖头中。这仿佛不是人间片刻,那月亮般洁白的脸,被红盖头映成了暖阳。千山万水,在这一刻,也沉睡在夜色中了。

    青夫人已经走到了最北面的一条巷子,一眼望去,果然只有一方幽光凄凄的开口,在彼端昏昏暗暗闪着。她四下细辨不见有人,方转身闪进窄巷中,身侧果然只有幽暗白墙,逼仄得只容一人通过。走了许久,凉风在耳边掠过,夹着残冬的寒气,她已经看到了一扇乌黑的大门,紧紧锁着,高墙入天矗立,仿佛不能逾越。然,青夫人这时已经褪去一身淡青罗裙,露出一身贴身的黑衣。她转身将衣服藏在门脚下,便双足发力,轻轻一跃,居然飞上了高不可攀的墙头。

    她伏在墙头,望见院中流过月色锈,隐约中可辨廊下有一个铁塔般巍峨的人影,动也不动,在凉风中微微飘动的只有他的衣袂,偶尔会响起金属拖地的声音。她几乎确定,那人影是吕刀子了,听到金属磨地之声,她不由心中一沉,看来吕刀子是被锁着的。

    这时候,一声沉重稻息,从廊下传来咂嘴声,一个粗糙的声音哼道:“陆擎老小子,你儿子结婚也不请老子去喝酒!”

    青夫人不由展眉一笑,果然是吕刀子的声音。

    “好。”吕刀子道:“造出飞白刀是我的错,也有薛飘的错。他不忍毁刀,又不忍杀我,更不能让这把刀落到野心勃勃想要继承大雪帮,统一盐帮的徒弟手中。蓝啸海的人品,我们都清楚。所以薛飘将刀分开了,由我和蓝啸海分别保管。”

    “我还是不懂。”青夫人。

    “哎呀!”吕刀子一拍大腿,急道:“因为薛飘知道,屠风扬和陆擎势均力敌,谁都没有飞白刀,就谁也不能胜出,他不愿看到他二人有一个死在兄弟手中,你可明白了?”

    青夫人怔怔望着他,若有所思,这种父亲的思维,她仿佛只能理解那么一点。

    “蓝啸海从来不参与权斗,我和薛飘都最信任他,所以让他拿着飞白刀走了,而且是碎裂的,只有我能重新铸好,万无一失的法子!”吕刀子仿佛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蓝啸海走的那天,与我见面,约定好,各司其责,不再让飞白刀重现江湖。他自己亦隐姓埋名,临行前与我商定,若他有难,就将刀身给我送来,我将两部分全部毁了。那样的时刻,他才愿意违拗薛飘的意思。薛飘是最不愿见飞白刀毁灭的人,他愿这个宝贝在适当的时刻,由适当的人佩戴,所谓宝剑赠英雄。但是我们的决定是,到了非常的时刻,就毁了它。”

    “那与我何干?”青夫人终于不耐烦了,拧眉道。

    “你且听完。”吕刀子捻着花白的胡须道:“如果我们都有难,这件事,便只能由你去做,也只能由你去……”

    “我凭什么!”怒从心起,青夫人厉声道,冷冰冰打断吕刀子。

    “你这火爆脾气,与你那扔金镖的老爹一副德行!”吕刀子不禁叹道,却见月光照耀下,一种极大的悲痛掠过青夫人的眼睛,他旋即顿住,改口接道:“总之,他是这么托付的,他知道你会恨他,但是也知道你深明大义,终有一日能明白他。”

    “骸”青夫人几乎垂泪,嘶声道:“你可知道,他的头就是我遣人割下来的么?我凭什么深明大义,凭什么帮他。我金镖门二百四十六口,因为他,流离失所。”她激动言道,胸口剧烈起伏,听到这一切,这一刻,她的心,仿佛又一次凌迟。

    如今,连杀了蓝啸海这件事,居然也变成错的了。

    究竟该怪谁?金镖门的血债,又该算在谁的头上?她颓然伏地,啜泣不已。

    二十年过去了,青夫人以为自己不会哭了,这一刻,却还是泪如雨下。

    吕刀子静静坐在她身后,心中满是怜爱。金镖门的惨案,如今依然是江湖中人叹息的往事,褚墨绒有多爱蓝啸海,有多恨蓝啸海,此刻又有多么想念蓝啸海,他全都明白。

    他不由着,伸出温暖宽大的手掌,轻轻搭在青夫人肩头,嘶声道:“你确实不该恨他,要恨,就恨命运罢。”

    这一句,被如水夜风送进耳中,冰凉彻骨,青夫人不语,清冷泪水却在月色中闪着流光。

    或许,世间有很多辜负,实则无奈。终究不过是命运错落,一声叹息而已。

    青夫人的泪终于风干在春寒中,她笑了几声,最后静默在黑暗中,怔怔望着吕刀子的眼睛,一闪一闪,好像锈。

    “蓝啸海有个女儿……”吕刀子终于道。

    青夫人一言不发,甚至不吃惊,她只是木然坐着,仿佛沉浸在如水夜风之中。料峭夜寒贯穿而过,她微微,仿佛春天离开,冬天重回大地。这一刻,她已经周身结冰,不能思虑,更不愿回忆。吕刀子便只好静静立在她面前,心中叹息,蓝啸海与青夫人,一对璧人,却被一把刀毁了。

    实在不值。

    蓝啸海说得没错,褚墨绒的脾气,二十年后,还与当年一致。她坐了一阵,突然抬头问道:“她关在哪里?”

    声音虽冰冷得好像十二月的寒霜,却还是掺着阵阵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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