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且試琴與劍 文 / 蒼衣雪
凌雲書院,希夷園。
其名取自《老子》第十四章︰“視之不見名曰夷,听之不聞名曰希。”
“目送征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蠍玄。”蕭月白坐在棲真亭中,膝頭橫放一張古琴,信手而彈,隨意漫吟。
蕭月白嘆息︰“自稽康歿後,廣陵散便已失佚,世久不聞矣……”
“莫非蕭司業會廣陵散?”有弟子好奇。
這日,蕭月白未束冠,長發披散,靜靜在風中游動,頗得魏晉風流。“斯人已逝,廣陵散不絕亦絕矣。”他仿佛化作數百年前的名士,身姿巍峨如青松。
“廣陵散只是稽康的廣陵散。不知我能否有幸听得諸位自己的曲子?”
眾人對蕭月白這種與眾不同的教學方式已經見慣不驚了。書院里每位老師都各有特色,或許這就是書院與別處的區別吧。可一想到又要受某些人的摧殘,有弟子唉聲嘆氣,有弟子淡定塞耳。
小安做了個鬼臉,對身邊同窗苦大仇深的表情視而不見。他的琴聲簡直就是不成曲調,且雜亂無章,听得人頭大如斗。那種磨耳噪音之中,又隱隱浮動了絲絲縷縷的哀戚。倏爾,一聲裂帛,琴弦已斷。
一時俱靜。蕭月白身法極快,眨眼就立在小安身爆淡淡然問道︰“可有受傷?”
亮亮小爪子,小安仰頭,露出清秀稚嫩的小臉,上面帶著一分愉悅。“蕭司業,你是在關心弟子嗎?”他眨巴著眼楮,因臉小,眼楮就顯得更大了。
被那樣一雙明亮的眼楮看著,蕭月白微微暈眩。面前這人,分明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也不似那人,為何總令他恍惚看成是那人。
“繼續。”蕭月白心神一定,吩咐道。
周圍琴聲又四起。甦泠有些心不在焉,回想著方才無意間注意到弦斷之前小安的指法,左手勾羽,右手平徵,宮商同行,後撥文武。看上去不像是不通音律之人啊……莫非這小安也是隱瞞了一些事?
察覺到有人的視線長久地停在自己身上,小安回眸望向甦泠,薄唇一勾,嫵媚而清嘉。
學完琴藝,又是武修。
映心池爆垂楊綠柳,仙氣繚繞。
謝風清悠閑地佇立池爆腰畔佩著一柄通體純黑、渾然無跡的長劍。
弟子們正手執木劍,兩人一組的過招。
“謝司業為何在水邊站了那麼許久?”過招的當兒上翎孨憎漫`省 br />
筱芸不費吹灰之力地接下一劍,也疑惑著皺眉。
不遠處有人幽幽來了句︰“像他這樣的自負之人,十有八九是臨水自照,顧影徘徊咯。”
此言真是一語中的,幾個女孩子向說話的人投去崇拜的目光。原來是謝笙歌。她是中途才加入新弟子行列的。
甦泠忍俊不禁,阿笙還真不給她家老爹面子。
“謝司業沒準是在參悟什麼新劍法呢?他多麼厲害瀟灑啊……”一听這話,謝風清的忠實擁護者就不高興了。
謝笙歌郁悶道︰“自大和長相似乎沒什麼干系吧……”
“謝司業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氣,”錦燃冷不丁冒出來,見眾人一副古怪的表情,微惱,“我是說真的,不信你們看他的劍。如果我沒猜錯,想必那就是傳說中的湛瀘了。”
仙女?妖精?女鬼?甦泠大驚,一聲驚呼尚未逸出,便被人捂住了口。
“冒犯了。”耳畔輕輕的聲音有幾分耳熟。甦泠被拉著迅速退開到樹林邊際。初初驚訝之後,她沒有掙扎,反而乖順地任來人帶走了自己。因為她听出是秋楚南的聲音,還有他身上的淡淡蘭草清香令人心神安寧。
眼見離開得夠遠了,秋楚南方松開手,歉意微笑︰“方才怕你驚動了 翎郁,情急之下出此下鉑可是嚇著你了?”
“秋師兄言重了。要不是你及時出現,我現在指不定會如何吶。”甦泠小有慶幸,露出放松的神色。這心情一放松,好奇心就冒頭了。“對了,那個突然從劍里冒出來的女子是誰呀?”
“你看到她了?”秋楚南一愣,隨即輕輕開口,“那是一縷魂魄。”
“魂魄?那怎會附在劍上?看她的樣子,好像沒有戾氣,應該不是冤魂吧?”那縷魂魄綠光似煙水之愁,一眼沾染,甦泠心上也泛起哀憐。甦泠對那縷魂魄倒生了莫名好感。
陽光明亮的色彩落在秋楚南眼底卻染上了靜穆悲憫。“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古往今來,名鑄劍師雖不多,亦不算寥寥。但能與歐冶子並肩者世間罕有。若想鑄成絕世好劍,非絕頂鑄劍師不可。然世事無絕對,有一種方法也可達成︰以歐冶子一脈傳人的心血精魂為祭獻可鑄成。那縷魂魄便是歐冶子的嫡系後人——妃 。”
以人的心魂投劍?怎麼會有人想出這麼殘忍的方式!
見甦泠眼中流露出不忿,秋楚南嘆息︰“妃 是自願的。 翎郁背負血海深仇,然而仇人勢大,若不以劍相助,妃 也不知可以為他做些什麼。”
對于秋楚南為何會知道這麼多事,甦泠並不奇怪,因為秋楚南的修為據說也是深不可測。她回想起來妃 看 翎郁的眼神,又听得這敘述,心下了然。“他們……很在意對方吧……”
“如她不在意,何至于犧牲至斯。若他不在意,何至于傷情如此。”秋楚南的視線落在了別處,聲音里平平靜靜,听不出什麼端倪。他將自己的心意藏好,就不會給她徒添煩惱。
甦泠沒有發現秋楚南輕微的異樣,一心撲在剛才的事情上。“我覺得 翎郁好像看不見妃 啊……”
“畢竟 翎郁是凡人之身,而且才開始修行,術法造詣尚不深,自然看不見。”秋楚南解釋,思及甦泠可能會疑心她自己如何能看見,不動聲色地說,“或許她只是不願讓他看見。”
“難道恨的執念如此強大,連愛也不能與之抗衡?”甦泠神情糾結,嘆了口氣,似在詢問又似感慨。
“好了,你也別想太多。”秋楚南為甦泠拂去發上落的一枚葉子,手指過處,蘊著溫存憐惜。
甦泠赧然微笑,不自然地動了下,小聲說︰“謝謝秋師兄……”
秋楚南的手頓了頓,終究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就收了回來。“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嗯……”甦泠看了看天色,才恍然發現確實不早了,小聲嘟囔,“都怨謝司業,沒事找我碴……”
秋楚南耳力極好,听到她小聲抱怨,有些好笑道︰“風清閑來無事便喜作弄人,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去替你說說他。”
“不用不用,”甦泠哪知自己的小小抱怨會被人听去,還是平日相熟的秋師兄,“不能給你添麻煩。”
“這有何麻煩?”秋楚南停下腳步,用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口吻道,“我是一直都站在你這邊的。”他的聲音溫和中透著堅定,一字一字熨貼人心。
甦泠心頭一暖,翹起唇角,秀氣的眉眼溫婉彎彎。“我就知道,在書院里,秋師兄最護著我了。”
說者無意,但落在听者耳中卻是天籟。誰無心的一言,竟讓暖意涌現,催開誰心底的脈脈花海,絕非明艷,卻溫煦柔和。
他眼眸深邃,像古老的河流無聲浸潤,從亙古到未來。他凝望著她,仿若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甦泠不期然對上那目光,心突地一跳,隱隱覺得自己說話好像有些不妥。但她也沒有深究,淺笑微微地說︰“秋師兄,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秋楚南頷首,待甦泠走到他前面後,面上的笑容頓時斂盡光彩。他抬手按在心口,勉力壓制鎖情咒帶來的痛苦。
他只有靜靜地在她身後,才能藏好所有暗傷,只把最溫和光明的一面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