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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她的手纤长白皙,柔若无骨他们之间的吵闹一向是过了就忘,在芳妮的歌声和柔情中俩人重归于好;但这
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接连好几天皱着眉,忿忿地,一句话也不说,吃过饭就立刻坐
下来画图,并拒绝同她一块到任何地方去。
突然之间,他好像对自己龌龊的生活感到无地自容,惟恐再遇见了那辆顺坡而
上的小车,看到那个让他过目难忘的灿烂纯洁的微笑。梦渐渐远去,像西洋镜中为
要换第二张片子而隐约的画景一样,记忆模糊了。林中的身影慢慢变得影影绰绰;
消失在远方,让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他的心里有着淡淡的哀伤。芳妮自以为了
解他的想法,决心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
“事情了结了,”有一天她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我去见过德苏勒特了……
我把那笔钱还给他了……像你一样,他也认为这样办很好;老实说,我可不明白这
样有什么好……不管怎样,事情总算结了……将来在你离开我以后,他总会想起这
小孩子的……你高兴吗?……还生我的气吗?”
她详细述说了去罗马大街拜访的经过,她很惊异于从前那个喧闹欢腾到处是极
度兴奋的人群的公寓,变成了一幢安静、门户森严的绅士的家,再也没有盛宴,也
没有奇装异服的化装舞会了;一个吃了闭门羹怒火中烧的食客用粉笔在画室的小门
上写下变化的原因:“因为姘居,谢绝来访。”
“千真万确,亲爱的……德苏勒特刚回巴黎就迷上了一位溜冰女郎,艾莉丝·
多莱;他包下她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绝对像夫妻一样……她
身材娇小、温柔、甜美,像只漂亮的小绵羊……他们在一起过得安静极了……我答
应了他们去拜访他们,我们该换换花样了,别老是船歌和号角……你看,他也一样,
什么哲学家和他的理论……没有第二天,不要姘居……啊!我可把他好好嘲笑了一
通!”
让答应了,随她一同去了德苏勒特家,自从在马德兰会过面后他就一直没见过
他。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说,他终有一天会毫不厌恶地同他情妇的这位玩世不恭、
傲慢自负的旧情人打得火热并且几乎成为他的朋友的话,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从
第一次拜访他起,连让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会如此轻松自在,这个有着天真的笑容,
蓄着哥萨克式的胡子,因不断发作的肝病的困扰脸颊和眼眶都显出青白色但并未改
变沉静安详的性情的男人令他着迷。
艾莉丝·多莱的柔情当然会对这样一个男人流露。她的手纤长白皙,柔若无骨,
是个毫无特点的金发美女,不过她的佛来米人的光亮肌肤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是
像她的名字一样的金黄色,她的头发、眼珠闪着金光,睫毛如金色流苏,就连指甲
深处都是金色的。
德苏勒特是从溜冰场的松香地上一群卑鄙粗俗的男人中间把她拯救出来的。德
苏勒特的彬彬有礼令她感动和惊讶。这个可怜的供人玩乐的动物重新意识到自己是
一个女人。第二天早上,当他按照他的原则准备用一顿丰盛的午饭和几个路易把她
打发走时,她是那样温柔而哀伤地恳求他:“留下我吧……”使他没有勇气拒绝。
后来,半是因为尊重别人,半是因为厌倦了高朋满座,他闭门谢客,在他那凉爽安
静装修得十分舒适的夏宫中过这意外的蜜月;他们都过得十分快乐,她是因为尝到
了从未尝过的温情爱抚,而他则是因为给这个可怜的人带来了幸福,受到她天真的
感恩戴德,不知不觉中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与一个女人真心相爱的深沉迷惑,感受
到了温馨舒适的二人世界的神奇魔力。
对葛辛来说,罗马街的书房是他平庸乏味的小职员的姘居生活中一个可以消遣
的地方。他喜欢听这个有艺术品味的学者,这个穿着像他的理论一样飘逸的波斯长
袍的哲学家侃侃而谈。德苏勒特善于用极简捷的语言谈论他的旅途见闻:东方的帷
幔、金佛像、青铜怪兽,来自花园深处的日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照进充满异国情调
的豪华大厅中。
特别是到了礼拜天,在巴黎夏日寂静的街道上的这个港湾,这里就像夏韦尔,
树叶颤动,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完全的乡村风光,灌木丛生,却没有那种混乱
的人群和赫特玛夫妇的号角声。不过有一次,葛辛和他的情人来吃晚饭时,一进门
就听见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天正在黑下来,客人们在暖房里喝茴香酒,似乎正在激
烈地争论什么。
“至于我,我觉得五年的马扎生活使我失去了名誉,毁掉了生活,为了一时的
激情和疯狂他付出的代价够大的了……我会在你的请愿书上签字的,德苏勒特。”
“这是高达……”芳妮低声说,浑身打颤。
另有一个人冷漠地断然拒绝道:“我呢,我可不愿签。我绝不为这个坏蛋做任
何事情……”
“这是拉古诺里……”芳妮紧紧依偎着她的情人,低声说:“咱们走吧,如果
你不愿见到他们的话……”
“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其实他并不知道面对这些男人他会有什么感觉,
但他很愿意尝试一下,或许他很想知道使他的爱情如此不顺遂的嫉妒心到底有多么
强烈。
“走吧!”他说,于是他们出现在粉红的暮色中,出现在被霞光映亮了秃头和
灰白胡须的德苏勒特的朋友们面前,他们围坐在一个带搁脚凳的东方式桌子周围的
矮沙发上,桌上放着盛有茴香和牛奶的五六个酒杯,艾丽丝正在斟酒。两个女人互
相拥吻。“您认识这几位先生吗,葛辛?”德苏勒特问道,在摇椅里轻摇着。
他认识他们吗?……至少有两个人的面孔他是熟悉的,因为他曾站在名人橱窗
前一连几小时地盯着他们的画像看。他们曾让他很痛苦,他有多么痛恨他们啊,这
是一种后来者的痛恨,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们时,他会扑上去咬破他们的脸!……
不过芳妮说得对,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他觉得这些人跟他是如此熟悉,甚至于像
是他的亲戚,是远道而来的叔叔们。
“小家伙还是那么漂亮!……”高达说,尽量把他的身子在沙发上伸展开来,
他用一把扇子遮在额前,挡住玻璃的反光。“芳妮呢,让我们看看!”他胳膊肘一
支坐了起来,闪着他那鉴赏家的眼睛:“脸保养得还可以;不过身材嘛,看得出来
你束了腰,这很好……不管怎么说,放心吧,我的姑娘,拉古诺里比你还胖哩。”
诗人把他那薄薄的嘴唇不屑地抿了抿。他像土耳其人一样坐在一堆褥垫上——
自打去过阿尔及利亚后他便声称只能忍受这种坐法了——他肥胖臃肿,除了一丛白
发下结实的前额和黑奴贩子似的凶狠目光,没有一点精明的样子。他对芳妮作出一
副矜持高贵的样子,仿佛是要给高达一个教训似的,礼貌得过于夸张。
参加聚会的还有两个皮肤黝黑的土里土气的风景画家;他们也认识让的情人,
年轻的那位握握她的手,说:
“德苏勒特把孩子的事告诉我们了,您所做的一切真是太仁慈了,亲爱的。”
“是的,”高达对葛辛说,“是的,真是太好了,收养这孩子……”
这些赞美似乎让她不安起来,这时有人撞在了黑暗的书房里的家具上,一个声
音问道:“有人吗?”
德苏勒特说:“阿扎纳到了。”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她与这些旧情人之间的距离让还从未见过这个阿扎纳。不过他知道这个已结了婚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为艺
术部负责人的花花公子、江湖浪人,在芳妮·勒格朗的生活中曾经占有很大的地位,
他回想起那札热情动人的信。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上前来,凹腮,满脸皱纹,行动僵
硬,远远地伸出手,总是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是他在讲台上演说、摆官架
子养成的习惯。看见芳妮他显得非常惊讶,特别是在多年之后发现她还是那么美丽
:“呀!……萨芙……”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红晕爬上了他的脸。
萨芙这个名字使得大家有些尴尬,仿佛把大家带回过去,拉近了她与这些旧情
人之间的距离。
“达芒德先生带她来的……”德苏勒特赶忙警告新来的人。阿扎纳鞠了一躬,
大家闲聊起来。芳妮看见情人对待这些人的态度后放下心来,对他在这些艺术家,
这些行家里手中的英俊和年轻而感到骄傲,她显得十分快乐,兴致勃勃。她只想着
让,几乎想不起与这些男人的旧情。不过多年的同居生活和交往,他们的习惯和怪
癖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并且保留下来。她卷烟的方式就是从阿扎纳那里学来的,
还有她对马里兰烟草的偏爱也是。
让毫不在意地注视着这一小小的细节,要在过去他会气得发疯,可是现在他觉
得很平静,体会到一种就如一个囚犯已经把他的镣铐锉开,只需稍一用力就可以脱
逃的喜悦。
“嗳!我的小芳妮,”高达用一种调笑的语气,指着其他的人们对她说……
“一群废物……老迈不堪!……你看,只有咱们俩还青春永驻。”
芳妮笑道:“啊!请原谅,上校,”——因为他的大胡子,有时大家就这样称
呼他——“我们俩可不能相比……我属于另一代人……”
“高达老是忘记他是一位老前辈,”拉古诺里说,看见雕刻家不快的样子,他
知道自己的话刺着了他,他又尖声叫道:“一八四○年奖章获得者……这是个有纪
念意义的日子,伙计!……”
这两位老朋友说话时总是夹枪带棒,他们中间有一种潜伏的相互的反感,这反
感并没有使他们破裂,但常常在他们对视的目光中,尖刻的话语中流露出来,这种
情形已经持续了二十年,可以追溯到诗人从雕刻家手里横刀夺爱的那一天。现在芳
妮对他们都已无关重要了,他们俩都经历了新的快乐和痛苦;但怨恨依然存在着,
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与日俱增。
“看看我们,告诉我老前辈是我吗!……”高达笔直地站着,穿着紧紧裹住
他的身体突出肌肉线条的紧身短衣,晃了晃头上看不见一丝白发的浓密的火红色头
发:
“一八四○年的奖章获得者……再有三个月就满五十八岁了……就算是这样,
那有什么关系?……使人衰老的是年纪么?……只有法兰西喜剧院和音乐学院的男
人才在六十岁时就老朽了,低头驼背,两腿无力,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动不动就得
老年人的毛病。六十岁,六十岁算什么!一个人在六十岁时比三十岁时还要有劲儿,
因为他留心照顾自己。女人们照样成为他的猎物,只要他的心依然年轻,浑身活力
……
“你真是这么认为吗?”拉古诺里说,冷笑着看了一下芳妮。德苏勒特还是那
样和蔼地微笑着……
“那你为什么总是赞叹青春,你这个老家伙……”
“是我的小普西娜让我改变了想法……普西娜,我的新模特……十八岁,浑身
都是圆滚滚的。很幼稚,很普通,她母亲在哈雷的巴黎卖鸡鸭……有时候她说的傻
话简直叫你想吻她……有一天,她在工作室找到一本迪加瓦的小说,看了书名《泰
雷兹》,就把它扔到了一边,撅着她那漂亮的小嘴说:‘如果是叫《亲爱的泰雷兹
》,我会连夜读完的!’……告诉你们吧,我爱她爱得发了疯。”
“这会儿你倒是成双成对!……只怕六个月后又是分手,哭天抹泪,无心工作,
发起火来想把任何人都杀掉……”
高达的眉毛皱了起来:
“说得对,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相爱,分手……”
“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相爱呢?”
“那你呢?……你以为你的佛来米女人会和你过一辈子吗!……”
“噢!我们,我们没有同居……是吗,艾莉丝!”
“当然。”年轻女人漫不经心地柔声答道,她正站在椅子上采摘紫藤花叶,准
备把它扎成花束放在桌上。德苏勒特又说:
“我们之间是没有分手这种说法的,只能说是离别……我们订了同居两个月的
契约;到了最后一天我们会平静地各走各的路,我呢,回伊斯法罕去——我刚刚订
了张卧车票——艾丽丝则回她拉布吕耶尔街的小公寓去,那房子她还一直留着呢。”
“四层楼上,舒适得恨不能从窗口跳进去!”
说着,年轻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两颊在黄昏的阳光中散发着橙红色的光辉,
手里拿着一大束紫花;但她说话的语气是那样深沉,那样严肃,使大家都无法作答。
风大了起来,对面的房屋似乎变高了。
“咱们去吃饭吧,”上校叫道……“说点儿别的罢……”
“对,就这样……趁着还年轻好好找点乐子,对不对,高达?……”拉古诺里
说,虚伪地笑着。
几天后让又去了罗马大街。他发现画室大门紧闭,窗户上挂着厚重的窗帘,从
屋顶到阳台全都是死样的静寂。德苏勒特已在预定的时间走了,契约终止了。他心
想:“一个人能做他所愿意做的事,自由支配自己的理智和情感,这有多好啊……
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勇气呢?……”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好,葛辛!……”
是德苏勒特,他一脸憔悴,脸色比平日更焦黄,皱纹也更多的,他跟说他还没
有离开巴黎,因为有些事情要处理,他现在住在大饭店,因为自从发生了那件惨事
后他便恐惧住在这幢房子里……
“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你还不知道……艾丽丝死了……她自杀了……你稍等一下,让我看一
看有没有我的信……”
他很快就回来了,边走边用颤抖的手拆装着报纸的封套。他就像一个梦游的人,
声音低哑,并不看走在他身边的葛辛:
“是的,自杀了,从窗口跳了下去,就像那天晚上她对你们说的那样……我,
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没有料到……我要动身的那天晚上,她平静地对我
说:‘带我走吧,德苏勒特不……要把我孤苦地撇下,我现在离开你就不能生活了
……’我听了哈哈一笑。试想我怎么可能带个女人到那些库尔德人中间去呢……沙
漠,高烧,风餐露宿……晚饭时她又对我说:‘我决不会拖累你的,你会知道我不
用你操心的……’后来,看见我很是为难,她也就不再坚持了……晚饭后,我们去
看演出,我们定了一个包厢……她似乎很满足,一直握着我的手,轻轻说:‘我很
高兴……’因为我夜里才动身,于是我用车送她回她的住处;我们都很伤心,没有
说一句话。她甚至没有对我塞进她口袋里的一个小包说谢谢,这笔钱足以让她舒舒
服服地过一两年。来到拉布吕耶尔街,她请我上楼……我没答应。‘请吧……我只
能送你到门口……’到了门口,我坚持不肯进去。我的车票已经订好,行李也收拾
好了,再说,我无数次地说过要走……当我心头沉重地走下楼的时候,我好像听见
她在后面喊道‘……比你更快……’什么的,这话直到我下楼走到街上时我才明白
……噢!……”
他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地面,仿佛又看见了人行道上那可怕的一幕,那堆发出
气若游丝的喘气声的黑乎乎的一动不动的肉体……
“两小时后,她死去了,没说一句话,没有一点呻吟,只用她那金色的眸子定
定地看着我。她还能感到痛苦吗?她还能认得我吗?我们把她放在床上,她衣着整
齐,用一块带花边的大头巾裹住她的半边头部,为的是遮住她的伤口。她脸色煞白,
额角上有些血痕,她还是那么美丽,而且是那样温柔可爱!……但当我俯下身去为
她擦拭那一滴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鲜血时,——我好像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种愤怒和可
怕的表情……那是可怜的姑娘在无声地诅咒我……我再待些日子或者带她一起走又
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没有,因为骄傲,因为对自己说过的话的顽固坚持……
总之,我没有让步,而她死了,为我而死,其实我是爱她的……”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与他擦肩而过的阿姆斯特丹街上的路人都惊
讶地看着他。葛辛走过从前的旧居时,看见那熟悉的阳台和白铁篷,回想起和芳妮
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感到一种震颤在他的血管中流着。德苏勒特还在自言自语:
“我把她送到了蒙巴纳斯,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安葬她
……打那以后,我老是想着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带着这个折磨我的念头离开巴黎,
我也不愿再回到两个月来我和她一起度过快乐时光的的房子里去……我住在外面,
每天东游西荡,想让自己散散心,想忘掉死者的目光,她的目光一直在流着血谴责
我……”
他的悲痛让他无法说下去,两颗大大的泪珠流到他那扁平的小鼻子上,他的鼻
子曾是那么灵敏,那么沉醉于生活。他说:
“我的朋友,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但这件事实在有些过分……”
让极力想安慰他,想把一切归咎于不幸的命运和偶然的意外;但德苏勒特摇着
头,紧咬着牙齿反复地说:
“不,不……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希望自己受到惩罚……”
赎罪的愿望老是折磨着他,他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朋友,包括下班路过碰到的
让。
“你为什么不离开巴黎呢,德苏勒特?……去旅行,去工作,这样可以散散心
……”高达和其他人都一再这样劝他,因为他们有点厌烦他那执着的念头了,他没
完没了地让他们确认他不是一个坏人。终于有一天晚上,不知他是想在离开前再看
看那幢房子,还是他已决心去那里了结自己的痛苦,他回到家里,第二天早晨,从
郊区来上班的工人发现了他,他的脑袋已经碎成了两半,就躺在他家门前的人行道
上,就像那女人一样,怀着同样的痛苦,同样破碎而绝望的心跳到了街上。
黑暗的房子里挤满了人,艺术家,模特,女演员,在最后几次舞会上跳过舞用
过餐的所有人都来了。人们来回走着,相互拥挤着,烛光暗淡的灵堂里一片嘈杂。
人们从青枝绿叶中凝视着尸体,身上穿着绣有金花的丝绸长袍,头上包着用来掩盖
可怕伤口的头巾。他的苍白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象征着最后的失败与屈服,他
就躺在紫藤花影中的矮沙发上,这也是舞会那晚让和他的情人初次相逢的地方。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有人竟会因失恋而死!…有人竟会因失恋而死!……现在他们吵架时,让再也不敢说将要离去,也不敢
在生气时说:“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她只需简单地答道:“好,你走好了
……我呢,我一定会自杀的,就像她一样……”这样,就能唬住他。他从她那忧郁
的目光和歌声中,从她那静默的冥想中看出了危险的迹象,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可是他已经通过了晋级考试,结束了在外交部的实习,即将升为领事馆专员。
他在考试中大获全胜,一有空缺的职位便会成为首选派往国外的人,这只不过是几
礼拜甚至几天中的事!……已是晚秋,天时渐短,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地变化成冬
天的容颜。一天早上,芳妮推开窗,看见这个季节的第一场大雾,叫道:
“看啦,燕子们已经不见了……”
一天一天,那些乡村中产人家都把百叶窗关了起来;维萨伊路上的搬家车排成
了长龙,高大的乡村公共马车上堆满了包裹,车棚上、平台上一盆盆的绿色植物在
风中翻转着叶子,远远看上去像是低空中飞着的云一样,一个个稻草堆树立在光秃
秃的田野上。果园里的绿叶已经落尽,褪去了绿色的果园好像变小了,果园后面的
避暑别墅大门紧闭,有红色屋顶的洗衣烘干室凄然而立。在房屋另一边,光秃秃的
铁轨沿着树林伸展成一条不尽的黑线。
想到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满目凄凉中,他就感到自己真是太残酷了!他
觉得于心不忍,他永远没有勇气说再见。而这也正是她有恃无恐的,她等待着最后
一刻,在这以前她故作安静,什么也不说,履行着她那对于他的离去不加阻挠的诺
言,这是他们起初就预见到并约好了的事。一天,他回到家中,带来这个消息:
“我被任命了……”
“哦!……上哪儿!……”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但她的唇色惨白,眼光黯淡,整个脸都在抽搐,他赶
紧说:“不,不,还没有……我让埃杜安去了……这样我们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
她泪如泉涌,大声笑着,疯狂地吻他,哽咽着说:“谢谢,谢谢……我要给你
更加快乐的生活!……你知道,想着你要离我而去,我才如此凶恶……”她想,慢
慢她会更有心理准备,会听天由命。另外,等六个月以后,就不是秋天了,德苏勒
特及其情人的死留下的阴影也淡漠了。
她果然信守诺言。不再发神经,也不再吵吵闹闹,甚至,为避免小孩子在跟前
会使让不快,她还决心把他送到维萨伊的寄宿学校去。他只有礼拜天回来,如果说
学校的环境还没有改变他叛逆、野蛮的天性的话,至少教会了他假装老实。他们平
静地生活着,同好吃的赫特玛夫妇风平浪静地共进晚餐,钢琴又打开了,心爱的乐
曲又奏起来了。但在内心深处,让比从前更加不安,更加困惑,他不知道他的软弱
究竟要把他置于何种地步,有时他想放弃去领事馆任职,永远留在部里工作。这样
就可以把他现在这种同居生活的契约无限期地延长下去;但他所有的青春美梦都将
化为泡影,被毁灭的家庭也会陷入绝望之中,他的父亲肯定会跟他决裂,永远不会
原谅他放弃大好前程,尤其是当他发觉其中的原因之后。
而且,这一切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个他已经不再爱的、衰老憔悴的女人,
面对她的旧情人他毫不在意就证实了这一点……事情既是这样,那这种生活究竟还
有什么魔力呢?
十月末的一天早上,当他走进火车车厢时,与一个年轻姑娘的目光相遇了,他
突然想起这就是他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她那姣媚的少女风姿曾让他思念了好
几个月。她还穿着那条被阳光印下美丽图案的浅色长裙,不过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
宽大的旅行斗篷;身旁放着书,一个小包,一大捧芦苇和秋日最后的花朵,显然她
这是在乡间避暑完回巴黎去。她也记起了他来,眼中微笑含着笑意,就如一泓泉水
一般清亮。一刹那间,他们俩已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您母亲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达芒德先生?”老布其勒突然问他,被阳光照花
了眼的让一开始没看见他,因为他缩在角落里读报,苍白的脸低垂着。
让回答了他,他居然还能记得他的家人,这使让深为感动;更使他感动的是那
姑娘问到他的孪生小妹妹,因为她们曾经写了一封很可爱的信给她的叔叔,以感谢
他替她们的母亲治病……她认识她们!……他觉得十分快乐;不过这天早上他似乎
特别冲动,一听说他们要回巴黎去,布其勒即将开始医学院新学年的课程,他再没
有别的机会遇见她时他又忧伤起来……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刚才还阳光普照,这时
黯淡得似乎如同太阳正在日食一样。
火车汽笛长鸣了一声;巴黎到了。他鞠了一躬,便离开了他们,但在出站时他
们又遇见了,在嘈杂的人流中布其勒告诉他在下个礼拜四以后他一定在家,就在旺
多姆广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去喝杯茶……她挽着叔叔的手,让觉得一定
是她对他发出的邀请。
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去布其勒家拜访,但都没有去——因为有什么必要让自己
在事后白白后悔呢?——不过最终他还是对芳妮说部里最近将有一个盛大的晚会,
他是一定得到场的。芳妮为他挑选衣服,烫了几条白色的领带。可是到了礼拜四晚
上,他突然感到很没意思,不想出去。但他的情人劝他说这种宴会是必须得去的,
她自责过于引诱他,过于霸占他了,最后她说服了他,温柔地为他穿衣服,打领带,
整理头发,她一边忙个不停一边咯咯直乐,笑说她的手指有卷烟味恐怕他的舞伴们
要扭头而去;她的香烟是不时放在壁炉上又不时拿起的。看见她是那样快乐而好心
好意地忙碌着,他后悔不该说谎,差点就想说愿意陪她在家里烤火,如果不是她坚
持说:“我非要你去……你非去不可!”并强行把他温柔地推到外面夜色笼罩的路
上去的话。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她已经睡着了,灯光照着她那熟睡中疲倦的面容,使他
想起了在他刚刚从别人嘴里得知她那些可怕的秘密后,他也是这么晚回来,也是这
样看她,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真是太软弱了!是什么阴差阳错使得本应
被砍断的锁链反而更加牢固了?……他恶心得想吐。这房间,这床,这女人,全都
令他厌恶。于是,他轻轻拿起蜡烛走到隔壁去。他想一个人静静呆会儿,仔细想想
今天发生的事……噢!并没有什么事,几乎没有什么事……
在我们常用的一些字眼中,有几个字包含着秘密的源泉,有时这源泉会忽然把
它最深的蕴涵流露出来,并把它那特殊的、幽秘的含义告诉我们;不久,它又把自
己隐遁起来,变成平常的样子,被人习惯性地机械地使用着,毫无意义地飞来飞去。
爱情便是这些字眼中的一个:凡是曾经明白了解过这个字眼的整个含义的人们,定
会明白什么叫甜蜜的焦虑,一小时以来让便处在这种甜蜜的焦虑中,起初他还不太
清楚自己的感受。
在旺多姆广场的客厅的一角,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他所感到的只是一种完
美的舒适,觉得自己被醉人的柔情包围着。
在他还没有离开那所房子而且还没有走出门的时候,他就被一阵狂喜抓住了,
接着又像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一样昏迷了许久:“我这是怎么啦,上帝!……”回
家路上,他觉得巴黎的大街小巷都是崭新的,光明的,灿烂的。
是的,在那些习惯于夜间活动的野兽们自由巡荡猎食的时候,在阴沟中的污秽
都蒸发出来,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流得满街都是的时候,他,萨芙的情人,对一切荒
淫放荡都充满好奇的人,刚参加完全是华尔兹舞曲的舞会。但他此刻所看到的巴黎,
是抬起满缀银饰的头对着星星吟唱的年轻姑娘眼中的巴黎,是沐浴着皎洁的月光令
纯洁的心灵开放的贞洁的巴黎!当他走在车站的大楼梯上,就要回到自己那龌龊的
住所时,他突然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地大声说道:“可是我爱她……我爱她……”,
于是他知道自己恋爱了。
“你回来啦?……你在干什么呢?”
芳妮从梦中惊醒,惶恐地发现他不在身边。他只好走过来拥抱她,对她撒谎,
给她描述部里的舞会,告诉她那儿有什么漂亮的衣装,以及他同什么人跳舞;为了
躲避她的诘问,尤其是要避免他所厌恶的爱抚,因为他满脑子里都是另一个女人的
音容笑貌,他谎称有紧急的工作要做,说在为赫特玛赶制图纸。
“没有火了;你会着凉的。”
“不要紧,不要紧……”
“至少,你要把门打开,让我看见你屋里的灯光。”
他只得撒谎撒到底。收拾好桌子,铺开图纸,坐下来,一动不动,屏着呼息,
凝想着,追忆着这天晚上的一切,而且为了使他的美梦深印在脑海中,他给塞沙利
写信,详详细细地向他叙述发生的一切。夜风吹动着树枝,唿哨着,怒号着,但并
没有树叶的沙沙声。火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地驶过。被灯光搅得不得安宁的拉巴吕
在它小小的笼子里挣扎着,惊叫着,不停地从这根栖架跳到那根栖架。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林中的邂逅,火车上重逢,走进客厅时他的心里的特殊
情感,为母亲求医那天这些候诊室让他觉得阴森凄惨,门里的人窃窃低语,门外等
侯的人相互交换着忧伤的目光!然而,这天晚上,长长的一排房间里灯光通明,里
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布其勒也不再板着一张脸,在他的浓眉下黑眼珠不停地探
询着,令人不安,不过脸上却是一副老好人的和蔼表情,愿意别人在他家里得到点
乐趣。
“突然,她向我走来,其他的一切我都看不见了……我的朋友,她叫伊琳娜,
她长得很美,样子动人极了,头发是在英国女孩中常见的那种金褐色,姣憨的小嘴
老是在笑……噢,不是许多女人那种挑逗的、矫揉的大笑,而是真正洋溢着青春和
幸福的笑……她出生在伦敦,不过父亲是法国人,她说话一点也没有外国音,只是
她的某些发音很可爱,管叔叔叫‘unclé’,每次她叫unclé’时,老布其勒眼里
就会漾起宠爱的光芒。为了减轻兄弟子女过多的负担,他把她接来同自己一起生活,
此前是他家里的长女,伊琳娜的姐姐,两年前她嫁给了他诊所的一位年轻才俊,但
她并不喜欢医生……,她说起那个年轻学者如何在任何事情上都愚蠢地对他的未婚
妻吹毛求疵时真是太好笑了,夫妇俩还庄重地许下正式的诺言,要在百年后把他们
的遗体捐献给人类学研究会!……伊琳娜是一只喜欢各处漂流的小鸟。她喜欢轮船,
喜欢大海,大海中航行的风帆让她心驰神往……她毫不拘束地跟我说着这些,就像
是跟一个亲密的朋友,尽管她有巴黎女人的时髦,但举止中明显透着英国小姐的风
采。我听她侃侃而谈,对她的声音,她的笑貌,对我们的情趣相投感到满心欢喜,
我当时确认我一生的幸福就在眼前,在我手边,我只需伸出手去抓住她,带着她远
走高飞,带到我充满冒险的职业生涯将把我派去的任何地方……”
“快来睡吧,亲爱的……”
他被吓了一跳,停下笔来,下意识地把未写完的信藏了起来:“等一会儿……
你先睡吧,睡吧……”
他怒气冲冲地对她说,伸长了耳朵倾听女人的呼吸,呼吸渐渐又变得沉重起来,
他们近在咫尺,同时也相隔千里!
“……无论如何,与她相遇、相爱,对我将是一种解脱。你知道我的生活情况
;不用我说,你一定可以想到事情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无法摆脱她。但我想,你一
定不知道,我将不惜牺牲财产、前途,所有的一切,只求能从这个我日益深陷的致
命的泥潭中拔出来。现在,我已得到了我所缺少的那种动力和支点了;为了不再软
弱,我发誓在与她分手重获自由之前不再上伊琳娜那儿去……明天就是我逃走的时
间……”
但第二天他并没有逃走,第三天也还没有。他需要一种逃走的理由,一种藉口,
需要在吵闹的高潮中说一声:“我走了”,然后拂袖而去;但芳妮就像在他们刚刚
开始同居过着迷幻生活时一样温柔而快乐。
只要写信给她,说一句“一切结束了”,不做任何解释?……不,这个泼辣的
女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会穷追不舍,甚至追到他的旅馆门口,办公室门口。不,
最好是面对面地说清楚,使她知道事情是不可挽回的,分手已是必然的,毫不生气
但也毫不怜悯地把种种原因数说给她听。
但想到这里,想起艾莉丝·多莱的死他又害怕了,在他们房子的前面,马路的
另一边,有一条倾斜的小路可以通向铁道,路口只有一扇栅栏门。邻居们急着赶路
时就从那儿走,顺着铁道可以一直走到车站。在想象中,南方佬仿佛看见他们闹翻
后,他的情人冲过马路,顺着那条小路往前跑,一头撞到车轮底下,粉身碎骨。这
种恐惧一直困扰着他,甚至只要一想到竖立在爬满常春藤的两堵墙之间的那道栅栏
门,他就把谈分手的事不断拖下去。
只要他有一个朋友,一个能看顾她的人,帮她度过最初的危机就好了;但他们
秘密地生活着,就像旱獭一样躲起来,什么朋友也没有。至于赫特玛夫妇,这两个
肥胖的自私自利的怪物,随着他们爱斯基摩式冬日的临近更像两只动物了,他们并
不是那绝望而无助的不幸女人可以指望的。
可是必须作了断了,而且要速战速决。尽管曾发过誓,让还是到旺多姆广场去
过两三次,越来越深地坠入爱河里;尽管他还没有作任何表白,但老布其勒对他的
热烈欢迎和伊琳娜矜持中带着柔情和宽容的态度,似乎已明白宣告接受的暗示,—
—一切都催他不要再担搁下去了。再说他挖空心思地撒谎,找种种借口敷衍芳妮,
苦不堪言,在被萨芙吻过后又跑来小心翼翼、结结巴巴地献殷勤,这是一种对心上
人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