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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章 文 / 瓊瑤

    ?一回到家中,就發現有成打的家書在迎接著我,我坐在壁爐的前面,在那燒得旺旺的爐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視著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親寫的,不嫌煩的,一遍遍的問我生活起居,告訴我家中一切都好,綠萍和楚濂也平靜安詳……。綠萍和楚濂,我心底隱隱作痛,這些日子來,他們是否還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但是,當這兩個名字映入我的眼簾,卻仍然讓我內心抽痛時,我知道了;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們!我繼續翻閱著那些信件,然後,突然間,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寫來的信!楚濂的字跡!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心髒收緊了,我像個小偷般偷眼看雲帆,他並沒有注意我,他在調著酒。于是,我拆開了信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簡短而潦草,卻仍然不難讀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費雲帆想必已游遍了歐洲吧?當你坐在

    紅磨坊中喝香檳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到在遙遠的、海

    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懷念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台

    灣的小樹林?和那冬季的細雨綿綿!我想,那些記憶應

    該早已淹沒在西方的物質文明里了吧?

    ……綠萍和我很好,已邁進典型的夫婦生活里,我

    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儲蓄了一日的牢騷,在晚上可

    以充分的向我發揮……我們常常談到你,你的怪僻,你

    的思想,你的珠簾,和你那一簾幽夢!現在,你還有一

    簾幽夢嗎?……”信紙從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著,然後,我慢慢的拾起那張信紙,把它投進了爐火中。弓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著那信紙在爐火里燃燒,一陣突發的火苗之後,那信箋迅速的化為了灰燼。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為灰燼之後,我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雲帆正默默的凝視著我。我張開嘴,想解釋什麼,可是,雲帆對我搖了搖頭,遞過來一杯調好了的酒。“為你調的,”他說。“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過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壞了我,”我說︰“我本來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頰。

    “喝一點酒並不壞,”他說︰“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他盯著我︰“明天,想到什麼地方去玩嗎?”

    “不,我們才回家,不是嗎?我喜歡在家里待著。”

    “你真的喜歡這個‘家’嗎?”他忽然問。

    我驚跳,他這句話似乎相當刺耳。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哦,不,沒有意思,”他很快的說,吻了吻我的面頰。“我只希望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

    “你已經給我了。”我說,望著爐火。“你看,火燒得那麼旺,怎麼還會不溫暖呢?”

    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

    “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他說,站了起來,去給他自己調酒了。我繼續坐在爐邊,喝干了我的杯子。

    這晚,我睡得頗不安寧,我一直在做惡夢,我夢到小樹林,夢到雨,夢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車上,用手抱著他的腰,疾馳在北新公路上,疾馳著,疾馳著,疾馳著……他像賣弄特技似的左轉彎,右轉彎,一面駕著車子,他一面在高聲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然後,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我尖叫,發狂般的尖叫,車子翻了,滿地的血,摩托車的碎片……我狂喊著︰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搖撼著我,我耳邊響起雲帆焦灼的聲音︰“紫菱!醒一醒!紫菱!醒一醒!你在做惡夢!紫菱!紫菱!紫菱!”我驀然間醒了過來,一身的冷汗,渾身顫抖。雲帆把我緊緊的擁在懷里,他溫暖有力的胳膊抱緊了我,不住口的說︰

    “紫菱,我在這兒!紫菱,別怕,那是惡夢!”

    我冷靜了下來,清醒了過來,于是,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那麼,他都听到了?我看著他,他把我放回到枕頭上,用棉被蓋緊了我,他溫柔的說︰

    “睡吧!繼續睡吧!”我闔上了眼楮,又繼續睡了。但是,片刻之後,我再度醒過來,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著香煙。我假裝熟睡,悄悄的注視他,他一直抽煙抽到天亮。一簾幽夢30/40

    新的一年開始了。天氣仍然寒冷,漫長的冬季使我厭倦,羅馬的雕像和廢墟再也引不起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當日的可口,過多的奶酪沒有使我發胖,反而使我消瘦了。雲帆對我溫柔體貼,我對他實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開始學習做一些家務,做一些廚房的工作,于是,我發現,主婦的工作也是一種藝術,一雙縴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給一個家庭增加多少的樂趣。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已會做好幾樣中國菜了,當雲帆從他的餐廳里回來,第一次嘗到我做的中菜時,他那樣驚訝,那樣喜悅,他夸張的、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像一個餓了三個月的饞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贊不絕口︰

    “我真不相信這是你做的,”他說︰“我真不相信我那嬌生慣養的小妻子也會做菜!我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搖頭,大大的咂舌,一連串的說︰“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信!”

    我笑了。從他的身後,我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耳邊,我低語︰

    “你是個好丈夫!你知道嗎?”

    他握住了我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溫柔的叫。

    “嗯?”我輕應著。“已經是春天了,你知道嗎?”

    “是的。”“在都市里,你或者聞不出春天的氣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麼是春天了。”

    “你有什麼提議嗎?”我問。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來,讓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懷抱著我︰“記得我曾告訴你,我在郊外有一個小木屋?”我點點頭。“願意去住一個星期嗎?”

    我再點點頭。于是,第二天,我們就帶了應用物品,開車向那“小木屋”出發了,在我的想像里,那距離大約是從台北到碧潭的距離,誰知,我們一清早出發,卻足足開了十個小時,到了黃昏時分,才駛進了一個原始的,有著參天巨木的森林里。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嗎?”我驚奇的問。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還有什麼情調呢?”

    我四面張望著,黃昏的陽光從樹隙中篩落,灑了遍地金色的光點。是的,這是春天,到處都充滿了春的氣息,樹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綠,草地上一片蒼翠,在那些大樹根和野草間,遍生著一叢叢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樹木青草的氣息混合著,帶著某種醉人的溫馨。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仰視藍天白雲,俯視綠草如茵,我高興的叫著說︰

    “好可愛的森林!你怎麼不早點帶我來?”

    “一直要帶你來,”他笑著︰“只因為缺少一些東西。”

    “缺少一些東西?”我愕然的問。

    他笑著搖搖頭。“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車子在森林里繞了好幾個彎,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于是,我知道了,這兒大概是個別墅區,歐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棟小巧玲瓏的房子作別墅。那麼,這森林里必定有湖,因為,劃船、釣魚,和他們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湖,在森林中間的一個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閃爍,把那藍灩灩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黃。我深深嘆息。

    “怎麼?”他問我。“一切的‘美’都會使我嘆息。”我說︰“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這樣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東西是什麼?”他問。

    “是什麼?”“你。”我凝視他,有種心痛似的柔情注進了我的血管,絞痛了我的心髒。一時間,我很有一種沖動,想告訴他一些話,一些最最親密的話,但是,我終于沒有說出口。因為,話到嘴邊,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現,我如何能擺脫掉楚濂?不,不行。那麼,我又如何能對雲帆撒謊?不,也不行。于是,我沉默了。

    車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發什麼呆?我們到了。”

    我警覺過來,這才驚奇的發現,我們正停在一棟“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這名副其實的木屋呀!整棟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蓋成的,原木的屋頂,原木的牆,原木的房門!這屋子是靠在湖邊的,有個木頭搭的樓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樓梯底下,系著一條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時,一個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過來,他對雲帆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話,我的意大利文雖然仍舊差勁,卻已可略懂一二,我驚奇的望著雲帆說︰“原來你已經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計劃了我們要來,是嗎?”我望著那意大觀人。“這人是你雇佣的嗎?”

    “不,他在這一帶,幫每家看看房子,我們十幾家每家給他一點錢。”房門開了,我正要走進去,卻听到了兩聲馬嘶。我斜睨著雲帆,低低的說︰“那是不可能的!別告訴我,你安排了兩匹馬!”

    “世界上沒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著說︰“你往右邊走,那兒有一個馬欄!”我丟下了手里拎著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邊的馬欄,然後,我立即看到了那兩匹馬,一匹高大的,有著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較小巧,卻是純白色的。它們站立在那兒,優美,華貴,驕傲的仰首長嘶。我嘆息著,不停的嘆息著。雲帆走到我身邊來,遞給我一把方糖。

    “試試看,它們最愛吃糖!”

    我伸出手去,兩匹馬爭著在我手心中吃糖,舌頭舔得我癢酥酥的。我笑著,轉頭看雲帆。

    “是你的馬嗎?”他問。

    “不是。是我租來的,”他說,“我還沒有闊氣到白養兩匹馬放著的地步。但是,假若你喜歡,我們也可以把它買下來。”

    我注視著雲帆。“你逐漸讓我覺得,金錢幾乎是萬能的!”

    “金錢並不見得是萬能的,”他說︰“我真正渴求的東西,我至今沒有買到過。”他似乎話中有話,我凝視著他,然後,我輕輕的偎進了他的懷里。“你有錢並不希奇,”我低語︰“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問題是你如何去運用你的金錢,如何去揣測別人的需要和愛好,這與金錢無關,這是心靈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聲音說︰“謝謝你,雲帆。我一直夢想,騎一匹白馬,馳騁在一個綠色的森林里,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總有辦法,把我的夢變成真實。”他挽緊了我,一時間,我覺得他痙攣而顫栗。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夢變成真實。”他喃喃的說。

    我怔了怔,還沒有體會出他的意思,他已經挽著我,走進了那座“小木屋”!天哪!這是座單純的小木屋嗎?那厚厚的長毛地毯,那燒得旺旺的壁爐,那牆上掛的銅雕,那矮墩墩的沙發,那鋪在地毯上的一張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長窗,上面垂滿了一串串的珠簾!“雲帆!”我叫著,喘息著。跑過去,我拂弄那珠簾,窗外,是一覽無際的湖面。“你已經先來布置過了!”

    “是的,”他走過來,摟著我。“上星期,我已經來布置了一切,這珠簾是剛訂做好的。”

    我淚眼迷□。“雲帆,”我哽塞的說︰“你最好不要這樣寵我,你會把我寵壞!”“讓我寵壞你吧,”他低語。“我從沒有寵過什麼人,寵人也是一種快樂,懂嗎?”我不太懂,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類是多麼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們吃了一頓簡單的、自備的晚餐。然後,我們並坐在壁爐前面,听水面的風濤,听林中的松籟,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們嘆息著,依偎著,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我們的小木屋,我們的森林,我們的湖水,我們的夢想,和我們彼此!雲帆抱起了他的吉他,他開始輕輕彈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彈出血的事,于是,我說︰

    “不許彈太久!”“為什麼?”我躺在地毯上,把頭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著他的臉,微笑的說︰“你已經娶到了我,不必再對我用苦肉計了。”

    他用手搔著我腋下,低聲罵︰

    “你是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我怕癢,笑著滾開了,然後,我又滾回到他身邊來。

    “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呢!”我說。

    “為什麼?”“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傷手指!”

    “怎麼?”他銳利的注視我︰“你會心痛嗎?”

    “哼!”我用手刮他的臉︰“別不害臊了!”

    于是,他開始彈起吉他來,我躺在地毯上听。爐火染紅了我們的臉,溫暖了我們的心。吉他的音浪從他指端奇妙的輕瀉出來,那麼柔美,那麼安詳,那麼靜謐!他彈起一簾幽夢來,反復的彈著那最後一段,我闔上眼楮,忍不住跟著那吉他聲輕輕唱著︰“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拋下了吉他,撲下身來,他把他的嘴唇壓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軟軟的繞住了他的脖子,我說︰

    “雲帆!”“嗯?”他繼續吻我。“我願和你一直這樣廝守著。”

    他震動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嗎?”他很快的問。

    我猝然睜開眼楮,像觸電般的跳了起來,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變得蒼白了,所有的喜悅、安詳,與靜謐都從窗口飛走,我憤怒而激動。“你一定要提這個名字嗎?”我說。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他的聲音冷淡而苛刻︰“這名字燒痛了你嗎?經過了這麼久,這名字依然會刺痛你嗎?”我拒絕回答,我走開去,走到窗邊,我坐在那兒,默默的瞪視著窗外的湖水。室內很靜,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過了一會兒,我听到一聲門響,我倏然回頭,他正沖出了門外,我跳起來,追到房門口,他奔向馬欄,我站在門口大聲喊︰一簾幽夢31/40

    “雲帆!”他沒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騎在那匹褐色的馬上,疾馳到叢林深處去了。我在門口呆立了片刻,听著那穿林而過的風聲,看著月光下那樹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我折回到屋里來,關上房門,我蜷縮的坐在爐火前面,心里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覺得滿心抽痛。把頭埋在膝上,我開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久,夜漸漸的深了,爐火漸漸的熄滅,但他一直沒有回來。我越來越覺得孤獨,越來越感到恐懼,我就越哭越厲害。最後,我哭得頭發昏了,我哭累了,而且,當那爐火完全熄滅之後,室內竟變得那麼寒冷,我倒在那張老虎皮上,蜷縮著身子,一面哭著,一面就這樣睡著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走了進來,有人彎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哽咽的叫著︰

    “雲帆!雲帆!”“是的,紫菱,”那人應著,那麼溫暖的懷抱,那麼有力的胳膊,我頓時睜開了眼楮,醒了。雲帆正抱著我,他那對黝黑的眼楮深切而憐惜的看著我,我大喊了一聲,用手緊緊的抱著他的脖子,我哭著說︰

    “雲帆,不要丟下我!雲帆,你不要生我的氣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緊我,吻著我的面頰,他的眼眶潮濕,聲音顫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生你的氣,我不該破壞這麼好的一個晚上,都是我不好,紫菱!”

    我哭得更厲害,而且開始顫抖,他把我抱進了臥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層層的裹住我,想弄熱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復的吻著我,不住口的喚著我的名字︰

    “紫菱,別哭!紫菱,別哭!紫菱!哦,我心愛的,你別哭吧!”我仍然蜷縮著身子,仍然顫抖,但是,在他那反復的呼喚下,我逐漸平靜了下來,眼淚雖止,顫抖未消,我渾身像冰凍一般寒冷。他試著用身子來溫熱我,把我緊緊的抱在懷中,他躺在我身邊,他那有力的胳膊摟緊了我。我瑟縮的蜷在他懷里,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痙攣,于是,他開始吻我,吻我的鬢邊,吻我的耳際,吻我的面頰,吻我的唇,他的聲音震顫而焦灼的在我耳邊響著︰“你沒事吧?紫菱?你好了一點了嗎?你暖和了嗎?紫菱?”他深深嘆息,用充滿了歉意的聲調說︰“原諒我,紫菱,我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後不會再發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頭埋進了他那寬闊的胸懷中,在他那安全而溫暖的懷抱里,我四肢的血液恢復了循環,我的身子溫熱了起來。我蜷縮在那兒,低低的細語︰

    “你以後不可以這樣丟下我,我以為……我以為……”我囁嚅著︰“你不要我了!”想到他跑走的那一剎那,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審視著我的眼楮,然後,他大大的嘆了口氣。“我怎會不要你?傻瓜!”他喑啞的說,然後,他溜下來,用他的唇熱烈的壓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淚水與擁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滿了活潑的朝氣與美好的陽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雲帆把為我準備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從來歐洲後,我從來沒有為“穿”傷過腦筋,因為,雲帆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來裝扮我,他給我買各種不同的服裝,總能把我打扮得新穎而出色。我想,學室內設計的人天生對一切設計都感興趣,包括服裝在內。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長統馬靴,一件鮮紅色滾金邊的大斗篷,和一頂寬邊的黑帽子,我依樣裝扮,攬鏡自視,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像個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說。“或者是吉卜賽女郎!反正,簡直不像我了。”他走到我的身後,從鏡子里看我。

    “你美麗而清新,”他說︰“你從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愛!”我望著鏡子,一時間有些迷惑。真的,我從小認為自己是只丑小鴨,可是,鏡子中那張煥發著光彩的臉龐,和那嬌小苗條的人影卻是相當動人的。或者,我只該躲開綠萍,沒有她的光芒來掩蓋我,我自己也未見得不是個發光體!又或者,是該有個雲帆這樣的男人來呵護我,照顧我,使我散發出自己的光彩來。我正出著神,雲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頭,你不是心心念念要騎馬嗎?”

    啊!騎馬!飛馳在那原野中,飛馳在那叢林里!我高興的歡呼,領先跑了出去。那匹白馬驕傲的看著我,我走過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喂了它兩粒方糖。它是馴良而善解人意的小東西,立即,它親熱的用它的鼻子踫觸著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為它弄了我滿臉的口水。雲帆把馬鞍放好,系穩了帶子,他看著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說。

    “啊呀!”我大叫︰“我從沒有騎過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麼高,我怎麼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著說,話沒說完,已經把我舉上了馬背,幫我套好馬鐙,又把馬韁放進了我手里,他笑嘻嘻的望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有個第一次,騎馬並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這匹馬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它不會摔了你,何況,還有我保護著你呢!你放心的騎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為馬已經向前緩緩的跑出去了,我握緊了馬韁,緊張得滿頭大汗。雲帆騎著他的褐色馬趕了過來,和我緩轡而行,不時指點我該如何運用馬韁、馬鞭,和馬刺。只一忽兒,我就放了心,而且膽量也大了起來,那匹馬確實十分溫馴,我一拉馬韁,向前沖了出去,馬開始奔跑起來,我從不知道馬的沖力會這樣大,差點整個人滾下馬鞍,雲帆趕了過來,叫著說︰“你玩命嗎?紫菱?慢慢來行嗎?你嚇壞了我!”

    我回頭看他,對著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騎得好好的嗎?”

    “你生來就是個冒險家!”他叫著︰“現在,不許亂來,你給我規規矩矩的騎一段!”

    哦,天是那樣的藍,樹是那樣的綠,湖水是那樣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樣的芳香……我們縱騎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綠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蔭夾道的小徑中。陽光從樹隙里篩落,清風從湖面拂來,我們笑著、追逐著,把無盡的喜悅抖落在叢林內。縱騎了整個上午,回到小屋內之後,我又累又乏,渾身酸痛。躺在壁爐前面,我一動也不能動了。雲帆做了午餐,用托盤托到我面前來,他說︰

    “覺得怎樣?”“我所有的骨頭都已經散了!”我說︰“真奇怪,明明是我騎馬,怎麼好像是馬騎我一樣,我似乎比馬還累!”

    雲帆笑了起來。“誰叫你這樣任性,一上了馬背就不肯下來!”他把烤面包喂進我的嘴里。“你需要飽餐一頓,睡個午覺,然後我們去劃劃船,釣釣魚。晚上,我們可以吃新鮮的活魚湯!”

    我仰躺在那兒,凝視著他。

    “雲帆,”我嘆息的說︰“我們過的是怎樣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們幾乎都在這小木屋中度過了,劃船、游泳、釣魚、騎馬……我們過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的生活。我的騎馬技術已經相當嫻熟,我可以縱轡自如,那匹白馬成了我的好友。我們常並騎在林內,也常垂釣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聲伴著我的歌聲,我們唱活了夜,唱熱了我們的心。那是一段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是,我們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當冬季再來臨的時候,湖邊變得十分寒冷,生長在亞熱帶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歐洲的冬季。于是,這年冬天,雲帆帶著我飛向了舊金山,因為,他說,他不能再不管舊金山的業務了。

    舊金山的氣候永遠像台灣的春天,不冷也不熱。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時間在他的業務上,他最大的本領,就是信任幫他辦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沒有欺騙過他。他從不和我談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來越成功的路上走著。因為,他對金錢是越來越不在意了。

    我們在美國停留了半年,他帶著我游遍了整個美國,從西而東,由南而北,我們去過雷諾和拉斯維加斯,我初嘗賭博的滋味,曾縱賭通宵,樂而忘返。我們參觀了好萊塢,去了狄斯耐樂園。我們又開車漫游整個黃石公園,看那地上沸滾的泥漿和那每隔幾小時就要噴上半天空的天然噴泉。我們到華盛頓看紀念塔,去紐約參觀聯合國,南下到佛羅里達,看那些發瘋的美國女人,像沙丁魚般排列在沙灘上,曬黑她們的皮膚。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舉世聞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內,我們行蹤不定,卻幾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國領土。

    就這樣,時光荏苒,一轉眼,我們結婚,離開台灣,已經整整兩年了。這天,在我們舊金山的寓所里,我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信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常收到雲帆的信,知道你們在國外都很愜意,

    我心堪慰。綠萍與楚濂已搬出楚家,另外賃屋居住,年

    輕一代和長輩相處,總是很難適應的,年來綠萍改變頗

    多。楚漪今年初已赴美,就讀于威斯康辛大學,並于今

    年春天和陶劍波結婚了,雙雙在美,似乎都混得不錯。只

    是我們長一輩的,眼望兒女一個個長大成人,離家遠去,

    不無唏噓之感!早上攬鏡自視,已添不少白發。只怕你

    異日歸來,再見到爸爸時,已是蕭蕭一老翁了。”

    握著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鄉愁突然從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臥室,我的珠簾,我們那種滿玫瑰和扶桑的花園,那美麗的美麗的家!我想起父親、母親、綠萍……和我們共有的那一段金黃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劍波,楚漪……和我們那共有的童年!我還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驕陽……奇怪,去了半個地球之後,我卻那麼強烈的懷念起地球那邊那個小小的一隅!我的家鄉!我的故國!我所生長的地方!雲帆悄悄的走了過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你在想什麼?”他溫柔的問。“你對窗外已經發了半小時呆了,窗外到底有些什麼?”一簾幽夢32/40

    “除了高樓大廈之外,一無所有。”我說。

    “哦?”他低應了一聲,沉默片刻之後,他問︰“是誰寫來的信?”我把父親的來信遞給了他。

    第二天,雲帆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門嗎?”我驚奇的問︰“這次,你想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他走向我,伸手遞給我兩張機票,我接過來,中華航空公司,直飛台北的單程票!我喘了一口氣,仰起頭來,我含淚望著雲帆,然後,我大喊了一聲︰

    “雲帆!你是個天才!”

    撲向了他,我給了他熱烈的一吻。

    7

    還有什麼喜悅能夠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還有什麼喜悅能比再見到父母更強烈?為了存心要給他們一個意外,我沒有打電報,也沒有通知他們。因此,直到我們按了門鈴,阿秀像發現新大陸般一路嚷了進去︰

    “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從樓上直沖下來,這才發現我們的歸來。他們站在客廳里,呆了,傻了,不敢相信的瞪著我們。我沖了過去,一把抱住母親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著她,一疊連聲的喊著︰“是我!媽媽,我回來了!是我!媽媽!”我再轉向父親,撲向他的懷里。“爸爸,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天哪!”母親叫,用手揉著眼楮,淚水直往面頰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沒有做夢?”

    我又從父親懷里再撲向母親。

    “媽媽,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親她,抱她。“媽媽,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哦!”父親喘了一口大氣。“你們怎麼這樣一聲不響的就回來了?”

    我又從母親懷里轉向父親,摟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頰緊貼在他的面頰上。“哦,爸爸,”我亂七八糟的嚷著︰“你一點都沒有老!你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你騙我!你根本沒有白頭發!你還是個美男子!”“哦呀,”父親叫著,勉強想維持平靜,但是他的眼眶卻是潮濕的。“你這個瘋丫頭!雲帆,怎麼你們結婚了兩年多,她還是這樣瘋瘋癲癲的呀?”

    雲帆站在室內,帶著一個感動的笑容,他默默的望著我們的“重聚”。听到父親的問話,他聳了聳肩,笑著說︰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怕再過十年,她還是這副樣子!”

    母親擠過來,把我又從父親懷里“搶”了過去,她開始有了真實感了,開始相信我是真的回來了!握著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說︰

    “讓我看看你,紫菱!讓我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哦!紫菱,你長大了,你變漂亮了!你又美又可愛!”

    “那是因為你好久沒有看到我的緣故,媽媽!我還是個丑丫頭!”“胡說!”母親喊︰“你一直是個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親含淚笑著︰“你也讓他們坐一坐吧,他們飛了十幾個小時呢!”

    “哦!”母親轉向雲帆了。“你們怎麼會忽然回來的?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是為了你那個餐館嗎?你們會在台灣待多久?……”一連串的問題,一連串等不及答案的問題。雲帆笑了,望著我,他說︰“我想,”他慢吞吞的說︰“我們會回來長住了,是嗎?紫菱?或者每年去歐洲一兩個月,但卻以台灣為家,是嗎?紫菱?”哦!善解人意的雲帆,他真是個天才!我拚命的點頭,一個勁兒的點頭。“哦呀!”母親叫︰“那有多好!那麼,你們先住在這兒吧,紫菱,你的臥房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簾,我們也沒動過,連你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兒,也還貼在那兒呢!”母親永遠稱我那些“藝術海報”為“亂七八糟的畫兒”,我高興的叫著︰“是嗎?”就一口氣沖上了樓,一下子跑進我的屋子里。

    哦,重臨這間臥室是多大的喜悅!多親密的溫馨!我走到窗前,撥弄著那些珠子,撫摸我的書桌,然後,我在床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呆愣愣的看著我那盞有粉紅色燈罩的小台燈。母親跟了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們母女又重新擁抱了一番,親熱了一番,母親再度審視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後,她握住了我的手,親昵的問︰

    “一切都好嗎?紫菱?雲帆有沒有欺侮過你?看你這身打扮,他一定相當寵你,是嗎?”

    “是的,媽媽。”我由衷的說︰“他是個好丈夫,我無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寵我,依順我,也——”我微笑著︰“從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哦!”母親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來,低語著說︰“總算有一個還是幸福的!”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驚覺的望著母親,把握著雲帆還沒有上樓的機會,我問︰“怎麼?綠萍不幸福嗎?”

    “唉!”母親長嘆了一聲,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撫摸著我已長長了的頭發,她說︰“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紫菱,他們相處得很壞。最近,他們居然鬧著要離婚!我不了解他們,我不了解楚濂,也不了解綠萍。現在,你回來了,或者一切都會好轉了。有機會,你去勸勸他們,跟他們談談,你們年輕人比較能夠談得攏,而且,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母親的這番話使我整個的呆住了。楚濂和綠萍,他們並不幸福!他們處得很壞!他們要離婚!可能嗎?我默然良久,然後,我問︰“他們為什麼處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親又嘆了口氣︰“反正,綠萍已不是當年的綠萍了,她變了!自從失去一條腿後,她就變了!她脾氣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鬧得不愉快,只好搬出去住,現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親忽然驚覺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樂糊涂了,干嘛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呢?還是談談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問︰“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嗎?”“什麼消息?”我不解的問。“你——”她又對我神秘的微笑︰“有沒有了?”

    “有沒有?”我更糊涂了。

    “孩子呀!”母親終于說了出來︰“雲帆不年輕了,你也該生了,別學他們老是避孕。”

    “學誰?”我紅了臉。“綠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實,他們如果能有個孩子,也不至于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們沒有避,只是一直沒有,我想,這事也得听其自然的!”

    “回台灣後準會有!”母親笑著。“亞熱帶的氣候最容易懷孩子,你放心!”這談話的題材使我臉紅,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生兒育女的問題。但是,我的心神卻被綠萍和楚濂的消息擾亂了,他們不要孩子?他們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來,母親還在說著什麼,我已經听不進去了。父親和雲帆及時走了進來,打斷了母親的述說,也打斷了我的思緒。父親笑著拍拍母親的肩︰“好哦,你們母女馬上就躲在這兒說起悄悄話來了!舜涓,你還不安排一下,該打電話給綠萍他們,叫他們來吃晚飯!還要通知雲舟。同時,也該讓雲帆和紫菱休息一會兒,他們才坐過長途的飛機!”“哦,真的!”一句話提醒了母親,她跳起來︰“我去打電話給綠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來了,不樂瘋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說︰“叫綠萍來並不妥當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已經裝了假肢,”父親說︰“拄著拐杖,她也能走得很穩了,兩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時間,她也該可以適應她的殘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麼?”我困惑的問。

    “她家里經常炊煙不舉,如何招待你吃晚飯?”

    “哦——”我拉長了聲音。“他們沒有請佣人嗎?”

    “他們請的,可是經常在換人,現在又沒人做了。”父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綠萍是個很難侍候的主婦!”

    我的困惑更深了,綠萍,她一向是個多麼溫柔而安靜的小婦人呀!可是……他們都在暗示些什麼?我越來越糊涂了,越來越不安了。父親再看了我們一眼︰

    “你們小睡一下吧!等一會兒我來叫你們!”

    “哦,爸爸!”我叫︰“我這麼興奮,怎麼還睡得著?”

    “無論如何,你們得休息一下!”父親好意的、體貼的笑著,退了出去,並且,周到的為我們帶上了房門。

    室內剩下了我和雲帆,他正默默的望著我,臉上有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語︰

    “這下好了,你馬上可以和你的舊情人見面了!”

    我倏然抬起頭來,厲聲的喊︰

    “雲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刻的、嚴肅的、鄭重的表情,他凝視著我的眼楮,清晰的說︰“听我說!紫菱!”我望著他。“是我要你的父親馬上找楚濂來,”他說︰“是我要你今天就見到他們,因為你遲早要見到的!他們夫婦似乎處得並不好,他們似乎在醞釀著離婚,我不知道這事對你會有什麼影響,但是,我已經把你帶回來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著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要冷靜,你要運用你的思想。同時,我要告訴你,我永遠站在你的身邊!”

    我注視著他,然後我把頭依偎進了他的懷里。

    “為什麼你要帶我回來?”我低問。

    “我要找尋一個謎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說︰“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你想家了。”抬起頭來,我再注視他。

    “雲帆!”我低叫。“嗯?”他溫柔的看著我。

    “你說你永遠站在我身邊?”

    “是的。”“我也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由衷的說。

    “是什麼?”“我是你的妻子。”我們相對注視,然後,他吻了我。一簾幽夢33/40

    “夠了,”他低語︰“我們都不必再說什麼多余的話了,不是嗎?”他摸摸我的面頰。“現在,試著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說,“我猜想綠萍他們馬上會來,而且,我要到廚房去找媽媽說話——我不累,真的。”

    他點點頭,微笑著。“最起碼,你可以換件衣服吧!我很虛榮,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來容光煥發!”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該穿那一件衣服?”我們的箱子,早就被阿秀搬進臥室里來了。

    半小時後,我穿了一件鵝黃色軟綢的長袖襯衫,一條鵝黃色底有咖啡色小圓點的曳地長裙,腰上系著鵝黃色的軟綢腰帶。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頭發,我長發垂肩,縴腰一握,鏡里的人影飄逸瀟灑。雲帆輕吹了一聲口哨,從我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個迷人的小東西!”他說。

    對鏡自視,我也有些兒眩惑。

    “媽媽說得對,”我說︰“你改變了我!”

    “是你長大了,”雲帆說︰“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幾分成熟,你渾身散發著誘人的光彩!”

    我的臉發熱了,用手指頭刮著臉羞他。

    “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就夠了!”他又話中有話。我瞪了他一眼,無心去推測他話里的意思,翻開箱子,我找出帶給父親母親的禮物,由于回來得太倉促,東西是臨時上街去買的,幸好雲帆是個闊丈夫,在需要用錢的時候從未缺少過,這也省去許多麻煩。我給父親的是兩套西裝料,都配好了調和色的領帶和手帕。給母親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著東西,我沖下了樓,高聲的叫著爸爸媽媽,母親從廚房里沖了出來,看著那披肩,她就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擁著那軟軟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淚,一面說︰

    “我一直想要這樣一件披肩。”

    “我知道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母親含淚望我。

    “我是你的女兒,不是嗎?”我說。

    于是,母親又一下子擁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

    父親看到禮物後的表情卻和母親大不相同,他審視那西裝料和領帶手帕,很感興趣的問︰

    “這是誰配的色?”“雲帆。”我說。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裝呢?”“也是他,他喜歡打扮我。”

    父親掉頭望著雲帆,他眼底閃爍著一層欣賞與愛護的光芒,把手壓在雲帆的肩上,他說︰

    “我們來喝杯酒,好嗎?”

    我望著他們,他們實在不像個父親和女婿,只像一對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白,他們是彼此欣賞,彼此了解的。禮物被捧上樓去了,我又挑了一個小別針送給阿秀,贏得阿秀一陣激動的歡呼。我再把給綠萍和楚濂的東西也準備好,綠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一套精致的袖扣和領帶夾。東西剛剛準備妥當,門鈴已急促的響了起來,雲帆很快的掃了我一眼,我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但是,我的心卻跳得比門鈴還急促。綠萍,綠萍,別來無恙乎?楚濂,楚濂,別來無恙乎?首先走進客廳的是綠萍,她拄著拐杖,穿著一件黑色的曳地長裙,長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卻遮不住她的殘缺,她走得一蹺一拐。一進門,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輕盈苗條已成過去,她顯得臃腫而遲鈍。我跑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叫著說︰

    “綠萍,你好?我想死你們了!”

    “是嗎?”綠萍微笑著望著我,把我從頭看到腳,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想我還是想楚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後,我看到了楚濂,他站在綠萍身後,和綠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來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楮卻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帶著灼灼逼人的熱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紫菱,你在國外一定生活得相當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只剛出浴的天鵝!”他說,毫不掩飾他聲音里的贊美與欣賞。也毫不掩飾他的眼楮里的深情與激動。

    “哈!”綠萍尖銳的說︰“丑小鴨已經蛻變成了天鵝,天鵝卻變成了丑小鴨!爸爸,媽!你們注定了有一對女兒,分飾天鵝與丑小鴨兩個不同的角色!”

    雲帆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我挽進了他的臂彎里。

    “紫菱!”他說︰“不要讓你姐姐一直站著,她需要坐下來休息。”“是的,”我應著,慌忙和雲帆一塊兒退開去。

    “雲帆!”綠萍尖聲說,臉上帶著一份嘲弄的笑。“我雖然殘廢,也用不著你來點醒呵!倒是你真糊涂,怎會把這只美麗的小天鵝帶回台灣來!你不怕這兒到處都布著獵網嗎?你聰明的話,把你的小天鵝看看緊吧!否則,只怕它會拍拍翅膀飛掉了!”“綠萍!”楚濂蹙著眉頭,忍無可忍的喊︰“紫菱才回來,你別這樣夾槍帶棒的好不好?”

    “怎麼?”綠萍立即轉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卻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勸我妹夫保護我的妹妹,這話難道也傷到你了嗎?”“綠萍!”楚濂惱怒的喊,他的面色蒼白而激動,他重重的喘著氣,卻顯而易見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馬上發作。

    “哎呀,”雲帆很快的說,笑著,緊緊的挽住我。“綠萍,謝謝你提醒我。其實,並不是在台灣我需要好好的看緊她,在國外,我一樣提心吊膽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麼熱情!我就為了不放心,才把她帶回來呢!”

    “雲帆,”我勉強的微笑著。“你把我說成了一個風流鬼了!”“哈哈!”雲帆縱聲大笑。“紫菱,我在開玩笑,你永遠是個最專一的妻子!不是嗎?”

    不知怎的,雲帆這句話卻使我臉上一陣發熱。事實上,整個客廳里的這種氣氛都壓迫著我,都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悄眼看綠萍,她正緊緊的盯著我,于是,我明白,她什麼都知道了!楚濂一定是個傻瓜,會把我們那一段告訴她!不過,也可能,楚濂沒有說過,而是她自己體會出來的。我開始覺得,我的回國,是一件完全錯誤的決定了。

    父親走了過來,對于我們這種微妙的四角關系,他似乎完全體會到了。他把手按在綠萍的肩上,慈愛的說︰

    “綠萍,坐下來吧!”綠萍順從的坐了下去,長久的站立對她顯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阿秀倒了茶出來,戴著我送她的別針。于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綠萍和楚濂的禮物。奔上樓去,我拿了禮物下來,分別交給綠萍和楚濂,我笑著說︰

    “一點小東西,回來得很倉促,沒有時間買!”

    綠萍靠在沙發中,反復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HAELO.5”,她臉上浮起一個諷刺性的微笑,抬起眼楮來,她看著我說︰“紫菱,你很會選禮物!HAELO.5!有名的香水!以前瑪麗蓮夢露被記者訪問,問她晚上穿什麼睡覺?她的回答是HAELO.5!因此,這香水就名噪一時了!可惜,我不能只穿這個睡覺!紫菱,你能想像一個有殘疾的人,穿著HAELO.5睡覺嗎?”

    我瞠目結舌,做夢也想不到綠萍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聲的叫︰

    “綠萍!人家紫菱送東西給你,可不是惡意!”

    綠萍迅速的掉頭看著楚濂︰

    “用不著你來打抱不平!楚濂!我們姐妹有我們姐妹間的了解,不用你來挑撥離間!”“我挑撥離間嗎?”楚濂怒喊,額上青筋暴露!“綠萍!你真叫人無法忍耐!”“沒有人要你忍耐我!”綠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盡可以走!你又沒有斷掉腿,是誰拴住你?是誰讓你來忍受我?”

    “綠萍!”母親忍不住插了進來。“今天紫菱剛剛回來,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團聚在一起了,你們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後再吵,何苦要在這兒大呼小叫,破壞大家的興致!”

    “媽媽,你不知道,”綠萍咬牙說,“楚濂巴不得吵給大家听呢!尤其是今天這種場合!此時不吵,更待何時?是嗎?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煩,是嗎?楚濂?”

    楚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他的手握著沙發的靠背,握得那麼緊,他的手指都陷進沙發里去了。他的呼吸劇烈的鼓動著胸腔,他啞聲的說︰

    “綠萍,我看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哈!”綠萍怪叫︰“你舍得嗎?才來就走?”

    “好了!”父親忽然喊,嚴厲的看著綠萍和楚濂︰“誰都不許走!你們吃完晚飯再走!要吵架,回去再吵!你們兩個人維持一點面子好嗎?”“面子?”綠萍大笑。“爸爸,你知道嗎?我們這兒就是一個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里子,即使里子已經破成碎片了,我們還要維持面子!”

    “綠萍,你少說兩句行不行?”父親問。

    “我自從缺少一條腿之後,”綠萍立即接口︰“能運用的就只有一張嘴,難道你們嫌我做了跛子還不夠,還要我做啞巴嗎?”“跛子!”楚濂叫,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了。“我為你這一條腿,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你後悔嗎?”綠萍厲聲叫︰“你還來得及補救,現在紫菱已經回來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綠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話。我驚愕的望著他們,于是,我的眼光和楚濂的接觸了,那樣一對燃燒著痛楚與渴求的眼光!這一切的事故擊碎了我,我低喊了一聲︰“天哪!”就轉身直奔上了樓,雲帆追了上來,我們跑進臥室,關上了房門。立即,我坐在床頭,把頭撲進手心中,開始痛哭失聲。雲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雙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該帶你回來!”

    “不不!”我說︰“我為綠萍哭,怎麼樣也想不到她會變成這樣子!”我抬眼看著雲帆。“雲帆,人類的悲劇,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呢?”他深深的凝視著我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用手攬住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楮。一簾幽夢34/40

    “我知道,雲帆,我們要留下來,在台灣定居。同時,要幫助綠萍和楚濂。”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你在冒險,只怕救不了火,卻燒了自己。”他低語。“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下來,”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這場火!”

    8

    一星期後,我和雲帆遷進了我們的新居,那是在忠孝東路新建的一座豪華公寓里。四房兩廳,房子寬敞而舒適,和以往我們住過的房子一樣,雲帆又花費了許多精力在室內裝飾上,客廳有一面牆,完全是用竹節的橫剖面,一個個圓形小竹筒貼花而成。橘色地毯,橘色沙發,配上鵝黃色的窗簾。我的臥室,又和往常一樣,有一面從頭到底的珠簾,因為這間臥室特別大,那珠簾就特別醒目,坐在那兒,我像進了藍天咖啡館。雲帆對這房子並不太滿意,他說︰

    “總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兒,我們先搬到這兒來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歡的房子,只有從買地畫圖,自己設計開始,否則永不會滿意。”他攬住我。“等你決定長住了,讓我來為你設計一個詩情畫意的小別墅。”

    “我們不是已經決定長住了嗎?”我說。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身,我們就誰也別想長住。”

    “你不信任我?雲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交給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說,靠在沙發上。“是命運把你交給我的,至今,我不知道命運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運對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麼。”他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個楚濂,他在千方百計想找機會接近你。”

    “我們說好不再為這問題爭執,是不是?”我說︰“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幫助他們!”

    他走近了我,凝視著我的眼楮。

    “但願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麼!”他悶聲的說,熄掉了煙蒂。“好了,不為這個吵架,我去餐廳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麼?”“我要去看看綠萍。”我坦白的說︰“趁楚濂去上班的時候,我想單獨跟綠萍談談。你知道,自從我回來後,從沒有機會和綠萍單獨談話。”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後,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運!”“怎麼?”我敏感的問。

    “你那個姐姐,現在是個難纏的怪物!你去應付她吧!但是,多儲蓄一點兒勇氣,否則,你非敗陣而歸不可!”他頓了頓,又說︰“早些回來,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飯!”

    于是,這天午後,我來到綠萍的家里。

    我沒有先打電話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為我不想給她任何心理上的準備。她家住在敦化南路的一條小巷里,是那種早期的四層樓公寓,夾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樓大廈中,那排公寓顯得黯淡而簡陋。大約由于綠萍上樓的不方便,他們租的是樓下的一層,樓下唯一的優點,是有個小小的院子。我在門口站立了幾秒鐘,然後,我伸手按了門鈴。

    門內傳來綠萍的一聲大吼︰

    “自己進來!門又沒有關!”

    我伸手推了推門,果然,那門是虛掩著的。我走進了那水泥鋪的小院子。才跨進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里面沖出來,差點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嚇了一大跳,又听到綠萍的聲音從室內轉了出來︰

    “阿珠,你瞎了眼,亂沖亂撞的!”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腳步,一臉的驚恐,她對室內解釋似的說︰“我听到門鈴響,跑出來開門的!”

    “別人沒有腿,不會自己走呀!”綠萍又在叫︰“你以為每個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樣,要坐輪椅嗎?”

    我對那驚慌失措的阿珠安慰的笑了笑,低聲說︰

    “你是新來的吧?”“我昨天才來!”阿珠怯怯的說。“我還沒有習慣!對不起撞了你!”“沒關系!”我拍拍她的肩。“太太身體不好,你要多忍耐一點呵!”小阿珠瞪大了眼楮,對我一個勁兒的點頭。

    “喂!紫菱!”綠萍把頭從紗門里伸了出來,直著脖子叫︰“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進來,在門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說些什麼?那阿珠其笨如牛,虧你還有興趣和她談話,這時代,用下女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換,兩天一換,我都要被她們氣得吐血了!”我穿過院子,推開紗門,走進了綠萍的客廳。綠萍正坐在輪椅上,一條格子布的長裙遮住了她的下半身。這已是夏天了,她上身穿著件紅色大花的襯衫,與她那條格子長裙十分不配。我奇怪,以前綠萍是最注重服裝的,現在,她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她的頭發蓬亂,而面目浮腫,她已經把她那頭美好的長發剪短了,這和我留長了一頭長發正相反。

    “紫菱,你隨便坐吧!別希望我家里干干淨淨,我可沒有那份閑情逸致收拾房間!”

    我勉強的微笑著,在沙發上坐下來,可是,我壓著了一樣東西,使我直跳了起來,那竟是綠萍的那只假腿!望著那只腿,我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反胃,差點想嘔吐出來。我從不知道一只栩栩如生的假腿會給人這樣一種肉麻的感覺,而最讓我驚奇的,是綠萍居然這樣隨意的把它放在沙發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櫥里或較隱蔽的地方,因為,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一件讓人看了愉快的東西。

    我的表情沒有逃過綠萍尖銳的目光。

    “哦,怎麼了?”她嘲弄的問︰“這東西使你不舒服嗎?可是,它卻陪伴了我兩年多了!”

    “啊,綠萍!”我歉然的喊,勉強壓下那種惡心的感覺。“我為你難過。”“真的嗎?”她笑笑。“何苦呢?”推著輪椅,她把那只假腿拿到臥室里去了。我很快的掃了這間客廳一眼,光禿禿的牆壁,簡單的家具,零亂堆在沙發上的報紙和雜志,磨石子的地面上積了一層灰塵……整個房間談不上絲毫的氣氛與設計,連最起碼的整潔都沒有做到。我想起綠萍穿著一襲綠色輕紗的衣服,在我家客廳中翩然起舞的姿態,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了。綠萍推著輪椅從臥室里出來了,同時,阿珠給我遞來了一杯熱茶。“還喝得慣茶嗎?”綠萍的語氣里又帶著諷刺。“在國外住了那麼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說︰“我在國外也是喝茶。”

    “事實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沒有!”綠萍說,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經有了先見之明,故意穿得很隨便、很樸實,我穿的是件粉紅色的短袖襯衫,和一條純白色的喇叭褲。但是,我發現,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裝束,我仍然刺傷了她,因為,她的眼光在我那條喇叭褲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抬頭直視我的眼楮︰“你來得真不湊巧,紫菱,楚濂下午是要上班的。”她說,頗有含意的微笑著。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視著她。“我是特地選他不在家的時間,來看你的。”

    “哦!”她沉吟片刻,唇邊浮起一個揶揄的笑。“到底是我親愛的小妹妹,居然會特地來看我!”

    “綠萍,”我叫,誠懇的望著她。“請你不要這樣嘲弄我,好嗎?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來看你,我覺得,我們姐妹間可以開誠布公的談話,像以前我們沒有結婚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們不是很親密嗎?”

    “是的,”綠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絲深深的恨意。“那時候,我們很親密,我甚至于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但是,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卻從沒有對我坦白過!”“哦,綠萍,”我蹙緊眉頭。“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麼?”她冷笑了起來。“抱歉我失去了一條腿嗎?抱歉你對我的施舍嗎?”“施舍?”我不解的問。

    “是的,施舍!”她強調的說︰“你把楚濂施舍給我!你居然把你的愛情施舍給我!你以為,這樣子我就會幸福了?得到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錯事!紫菱,你知道是什麼毀了我嗎?不止是失去的一條腿,毀滅我的根源是這一段毫無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聰明,你真大方,你扼殺了我整個的一生!”“啊!”我驚愕的、悲切的看著她。“綠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過歸之于我,我總不是惡意……”

    “不把罪過歸之于你,歸之于誰呢?”她打斷了我,大聲的嚷︰“歸之于楚濂,對嗎?”

    “不!”我搖頭,“楚濂也沒有惡意……”

    “是的,你們都沒有惡意!是的,你們都善良!是的,你們都神聖而偉大!你們是聖人!是神仙!可是,你們把我置之于何地呢?你們聯合起來欺騙我,讓我相信楚濂愛的是我,讓我去做傻瓜!然後,你們這些偉人,你們毀掉了我,把我毀得干干淨淨了!”“哦,綠萍!”我叫著,感到額上冷汗︰“你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她壓低了聲音,幽幽的自語著。“紫菱,我不會一輩子當傻瓜!一個男人愛不愛你,你心里總會有數。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生活是怎樣的嗎?你知道他可以一兩個月不踫我一下嗎?你知道他作夢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嗎?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見鬼的一簾幽夢嗎?你知道這兩年多的日子里,每一分鐘,每一秒鐘,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間嗎?……”“哦!”我用手支住額,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麼會知道?”她又重復了一句。“我們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傷害……直到大家都忍無可忍,于是,有一天,他對我狂叫,說他從沒有愛過我!他愛的是你!為了還這條腿的債他才娶我!他說我毀了他,我毀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親密的小妹妹,說一句良心話!到底我們是誰毀了誰?”我望著綠萍,她亂發蓬發,目光狂野,我驟然發現,她是真的被毀掉了!天哪,人類能夠犯多大的錯誤,能夠做多麼愚蠢的事情!天哪,人類自以為是萬物之靈,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于是,人類會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情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明知道現在說任何話都是多余,我仍然忍不住,勉強的吐出一句話來︰一簾幽夢35/40

    “綠萍,或者一切還來得及補救,愛情是需要培養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遷就一點……”

    “遷就?”綠萍又冷笑了起來,她盯著我。“我為什麼要遷就他?弄斷了我一條腿的是他!不是嗎?害我沒有出國留學的是他!不是嗎?欺騙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嗎?我還要去遷就他嗎?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實吧,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一個人,就是楚濂!”

    我張大了眼楮,不敢相信的看著綠萍,我從沒有听過一種聲音里充滿了這麼深的仇恨!不到三年以前,我還听過綠萍對我低訴她的愛情,她的夢想,曾幾何時,她卻如此咬牙切齒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類的心靈是多麼狹窄呀!愛與恨的分野居然只有這麼細細的一線!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對著綠萍那對發火的眼楮,那張充滿仇恨的面龐,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們相對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我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那麼,綠萍,你們預備怎麼辦呢?就這樣彼此仇視下去嗎?”“不。”她堅決的說︰“事情總要有一個了斷!我已經決定了,錯誤的事不能一直錯下去!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我和他離婚!”“離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棄一個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說散就散的事情!綠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踫到的男人,不見得就比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請問,你從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如何失去法?”“這……”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綠萍深深的看著我︰“你以為離婚是個悲劇嗎?”“總不是喜劇吧?”我愣愣的說。

    “悲劇和喜劇是相對的,”她淒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變成世界上最大的悲劇,你認為我們該維持這個悲劇嗎?”

    我默然不語。“結束一個悲劇,就是一件喜劇,”她慢吞吞的說︰“所以,如果我和楚濂離了婚,反而是我們兩個人之幸,而不是我們兩個人之不幸。因為,不離婚,是雙方毀滅,離了婚,他還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還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說,離婚不是喜劇嗎?”我凝視著綠萍,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一個口舌伶俐的善辯家了?“好吧,”我投降了,我說不過她,我更說不過她的那些“真實”。“你決定要離婚了?”

    “是的!”“離婚以後,你又預備做什麼?”

    她揚起頭來,她的臉上忽然煥發出了光彩,她的眼楮燃亮了。在這一瞬間,我又看到了她昔日的美麗。她抬高下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我要出國去!”“出國去?”我驚呼。“怎麼?”她尖刻的說︰“只有你能出國,我就不能出國了嗎?”“我不是這意思,”我訥訥的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國去做什麼?”“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著︰“記得在我們讀書的時代,我很用功,你很調皮,我拚命要做一個好學生,要爭最高的榮譽,你呢?你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我想出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要拿碩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灣,彈彈吉他,寫寫文章,做一個平凡的人!結果呢?你跑遍了大半個地球,歐洲、美洲,十幾個國家!我呢?”她攤了攤手,激動的叫︰“卻守在這個破屋子里,坐在一張輪椅上!你說,這世界還有天理嗎?還有公平嗎?”我睜大了眼楮,瞪視著她,我又瞠目結舌了。

    “這是機遇的不同,”半晌,我才勉強的說︰“我自己也沒料到,我會到國外去跑這麼一趟。可是,真正跑過了之後,我還是認為︰回來最好!”“那是因為你已經跑過了,而我還沒有跑過!”她叫著說︰“你得到了的東西,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去對一個渴望這件東西而得不到的人說,那件東西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你這算什麼呢?安慰還是嘲笑?”

    “綠萍,”我忍耐的說︰“你知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既然那樣想出國,你還是可以出去的。”

    “我也這樣想,所以我已經進行了。”

    “哦?”“記得在我結婚的前一天,我曾經撕掉了麻省理工學院的通知書嗎?”我點點頭。“我又寫了一封信去,我告訴他們,我遭遇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我問他們對我這個少了一條腿的學生還有沒有興趣,我相信,那條腿並不影響我的頭腦!結果,他們回了我一封信!”“哦?”我瞪著她。“他們說,隨時歡迎我回去!並且,他們保留我的獎學金!”她發亮的眼楮直視著我︰“所以,現在我唯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和楚濂的婚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想,我自從走進這間客廳後,我就變得反應遲鈍而木訥了。“楚濂,他同意離婚嗎?”我終于問出口來。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狂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神經質。“他同意離婚嗎?你真會問問題!虧你想得出這種問題!他同意離婚嗎?世界上還有比擺脫一個殘廢更愉快的事嗎?尤其是,他所熱愛了那麼久的那只小天鵝,剛剛從海外飛回來的時候!”“綠萍!”我叫,我想我的臉色發白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嗎?哈哈哈!”她又大笑起來。“你一直到現在,才說出你真正的問題吧?”

    “我不懂。”我搖頭。“你不懂!我懂。”她說︰“等我和楚濂離了婚,你也可以和費雲帆離婚,然後,你和楚濂再結婚,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最美滿的大喜劇!”

    “綠萍!”我喊︰“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喊︰“自從你回來之後,楚濂天天去媽媽家,看媽媽?還是看你?難道你們沒有舊情復熾?”“我保證,”我急急的說︰“我沒有單獨和楚濂講過一句話!”“講過與沒有講過,關我什麼事呢?”她又冷笑了。“反正,我已經決定和楚濂離婚!至于你和費雲帆呢——”她拉長了聲音,忽然頓住了,然後,她問我︰“喂,你那個費雲帆,是天字第幾號的傻瓜?”“什麼?”我渾渾噩噩的問,糊涂了。

    “我如果算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的話,他起碼可以算是天字第二號的大傻瓜!”她說,斜睨著我。

    “他為什麼娶你?”她單刀直入的問。

    我怔了怔。“老實說,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娶我。”我坦率的回答。“我想,在當時那種混亂的情況下,大家都有些兒迷亂,他娶我……或者是為了同情。”

    “同情?”綠萍叫︰“難道他竟然知道你和楚濂相愛?難道他知道你愛的不是他而是楚濂?”

    “他知道。”我低語。“他什麼都知道。”

    “天哪!”綠萍瞪大了眼楮。“好了,我必須把那個天字第一號傻瓜的位置讓給他,我去當天字第二號的了!因為,他比我還傻,我到底還是蒙在鼓里頭,以為楚濂愛我而結的婚,他卻……”她吸口氣︰“算我服了他了,在這世界上,要找他這樣的傻瓜還真不容易呢!”

    我對于雲帆是天字第幾號傻瓜的問題並不感興趣,我關心的仍然是綠萍與楚濂的問題。我沉默了片刻,然後,我問︰

    “你和楚濂已經談過離婚的問題了?”

    “是的,我們談過了,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從結婚三個月後就開始冷戰,半年後就談判離婚,如果不是我們雙方父母都干涉得太多的話,說不定早就離了。現在,麻省理工學院已給了我獎學金,你又從國外回來了,我們再也沒有繼續拖下去的理由了,說不定明天,說不定後天,我們就可以去辦手續,雙方協議的離婚,只要找個律師簽簽字就行了。”

    她說得那樣簡單,好像結束一個婚姻就像結束一場兒戲似的。“綠萍,”我幽幽的說︰“我回國與你們的離婚有什麼關系呢?”“哈!”她又開始她那習慣性的冷笑。“關系大了!紫菱,我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好心,把你的愛人讓給了我,現在,我把他還給了你,懂了嗎?”

    “可是,”我傻傻的說︰“一切早就變了,你或者要離婚,而我呢?我還是雲帆的太太。”

    她銳利的盯著我。“你真愛費雲帆嗎?”她問︰“你愛嗎?”

    “我……”“哈哈!你回答不出來了!哦,紫菱紫菱,你這個糊涂蛋!你一生做的錯事還不夠嗎?為了你那些見了鬼的善良與仁慈,你已經把我打進了地獄,現在,你還要繼續的害費雲帆!他憑什麼要伴著你的軀殼過日子!我告訴你,我現在以我們姐妹間還僅存的一些感情,給你一份忠告,趁早和費雲帆離婚吧,不要再繼續害人害己了!我和楚濂的下場,就是你們的好例子!至于你和不和楚濂重歸于好,老實說,我根本不關心!你們統統毀滅,我也不關心!”

    “綠萍,”我低聲喊,心中已經亂得像一團亂麻,她那些尖銳的言辭,她那些指責,她那種“無情”與“冷漠”的態度都把我擊倒了。我頭昏腦脹而額汗。一種淒涼的情緒抓住了我,我低語︰“我們難道不再是親愛的姐妹了嗎?”

    “親愛的姐妹,”她自言自語,掉頭看著窗子。“我們過份的親愛了!人生許多悲劇,就是因為愛而發生的,不愛反而沒問題了!”她掠了掠頭發︰“好吧,總之,我謝謝你來看我這一趟,我想,我們都談了一些‘真實’的、‘內心’的話,可是,真實往往是很殘忍的!紫菱,我但願我還能像以前那樣和你擠在一個被窩里互訴衷曲,但是,請你原諒我,我不再是當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條腿之外,我還失去了很多的東西,美麗、驕傲、自負,與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會認為我變得殘忍了,但是,現實待我比什麼都殘忍,我就從殘忍中滾過來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尋你那個溫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撲過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綠萍,”我說︰“你不要偏激,一切並沒有那麼壞……”她從我手中抽出她的手來,冷冷的說︰

    “你該走了,紫菱,我們已經談夠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無意于留你吃晚飯!”“綠萍!”我含著淚喊。一簾幽夢36/40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嗎?”她笑了笑。“你放心,當我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我會找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視了我一下。“再見!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能再賴著不走了。站起身來,我望著她,一時間,我淚眼迷□。她說對了,我那個溫柔多情的姐姐已經死了!面前這個冷漠的女人,除了殘存的一絲野心之外,只有殘忍與冷酷!我閉了閉眼楮,然後,我摔了一下頭,毅然的說︰

    “好吧,再見,綠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個博士學位,早日恢復你的信心和驕傲!”

    “到現在為止,你才說了一句像樣的話!”她微笑的說。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願繼續這份談話,我更無法再在屋里多待一分鐘,我沖出了那院子,沖出了那大門。我淚眼模糊,腳步踉蹌,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點撞在一輛急駛進來的摩托車上。車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著,想要避開已經絕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紫菱!”他蒼白著臉啞聲的叫。“還想要躲開我?”

    我呆呆的站著,呆呆的望著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與混沌。

    9

    二十分鐘以後,我和楚濂已經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開的咖啡館里了。我叫了一杯咖啡,瑟縮而畏怯的蜷在座位里,眼楮迷迷茫茫的瞪著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幫我放了糖和牛奶,他的眼光始終逗留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固執的、燒灼般的熱力,他在觀察我,研究我。“你去看過綠萍了?”他低問。

    我點點頭。“談了很久嗎?”我再點點頭。“談些什麼?”我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眼底的那股燒灼般的熱力更強了,我在他這種惱人的注視下而驚悸,抬起眼楮來,我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低聲的、壓抑的喊︰

    “紫菱,最起碼可以和我說說話吧!”

    我頹然的用手支住頭,然後,我拿起小匙,下意識的攪動著咖啡,那褐色的液體在杯里旋轉,小匙攪起了無數的漣漪,我看著那咖啡,看著那漣漪,看著那蒸騰的霧汽,于是,那霧汽升進了我的眼楮里,我抬起頭來,深深的瞅著楚濂,我低語︰“楚濂,你是一個很壞很壞的演員!”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潰了,他的眼圈紅了,眼里布滿了紅絲,他緊盯著我,聲音沙啞而顫栗︰

    “我們錯了,紫菱,一開始就不該去演那場戲!”

    “可是,我們已經演了,不是嗎?”我略帶責備的說︰“既然演了,就該去演好我們所飾的角色!”

    “你在怨我嗎?”他敏感的問︰“你責備我演壞了這個角色嗎?你認為我應該扮演一個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個成功的妻子一樣嗎?是了,”他的聲音僵硬了︰“你是個好演員,你沒有演壞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著費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敗了,我天生不是演戲的材料!”

    “你錯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說︰“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沒有演過戲,雲帆了解我所有的一切,我從沒有在他面前偽裝什麼,因為他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著我。“真的嗎?”他懷疑的問。

    “真的。”我坦白的說。

    “哦!”他瞠目結舌,半晌,才頹然的用手支住了額,搖了搖頭。“我不了解那個人,我從不了解那個費雲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這兩年來,你過得快樂嗎?”

    我沉默了。“不快樂,對嗎?”他很快的問,他的眼底竟閃爍著希冀與渴求的光彩。“你不快樂,對嗎?所以你回來了!伴著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你永遠不會快樂,對嗎?”

    “哦,楚濂!”我低聲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快樂過,那是騙人的話!雲帆有幾百種花樣,他永遠帶著各種的新奇給我,這兩年,我忙著去吸收,根本沒有時間去不快樂。”我側頭凝思。“我不能說我不快樂,楚濂,我不能說,因為,那是不真實的!”“很好,”他咬咬牙︰“那麼,他是用金錢來滿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錢,他很容易做到!”

    “確實,金錢幫了他很大的忙,”我輕聲說︰“但是,也要他肯去用這番心機!”他瞅著我。“你是什麼意思?”他悶聲說。

    “不,不要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和你一樣不了解雲帆,結婚兩年,他仍然對我像一個謎,我不想談他。”我抬眼注視楚濂。“談你吧!楚濂,你們怎麼會弄成這樣子?怎麼弄得這麼糟?”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怎麼弄得這麼糟!”他咬牙切齒的說︰“紫菱,你已經見過你的姐姐了,告訴我,如何和這樣一個有虐待狂的女人相處?”“虐待狂!”我低叫︰“你這樣說她是不公平的!她只是因為殘廢、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嗎?”他盯著我︰“你沒有做她的丈夫,你能了解嗎?當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上放著的竟是一條人腿,你有什麼感想?”“哦!”我把頭轉開去,想著剛剛在沙發上發現的那條腿,仍然反胃、惡心,而心有余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強的說︰“你應該原諒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為她的樂趣,你懂不懂?當我對她說,能不能找個地方把那條腿藏起來,或者干脆帶在身上,少拿下來。你猜她會怎麼說?她說︰‘還我一條真腿,我就用不著這個了!’你懂了嗎?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為她知道我不愛她!她時時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沒有?”

    我痛楚的望著楚濂,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已經見過了綠萍,我已經和她談過話,我知道,楚濂說的都是真的。我含淚瞅著楚濂。“楚濂,你為什麼要讓她知道?讓她知道我們的事?”

    他凝視我,然後猝然間,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熱而有力,我驚跳,想抽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視著我,他的眼楮熱烈而狂野。

    “紫菱,”他啞聲說︰“只因為我不能不愛你!”

    這坦白的供述,這強烈的熱情,一下子擊潰了我的防線,淚水迅速的涌進了我的眼眶,我想說話,但我已語不成聲,我只能低低的、反復的輕喚︰

    “楚濂,哦,楚濂!”他撲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緊。

    “相信我,紫菱,我掙扎過,我嘗試過,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決心去當綠萍的好丈夫。但是,當我面對她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你,當她埋怨我耽誤了她的前程的時候,我想到的也是你。面對窗子,我想著你的一簾幽夢,騎著摩托車,我想著你坐在我身後,發絲摩擦著我的面頰的情景!那小樹林……哦,紫菱,你還記得那小樹林嗎?每當假日,我常到那小樹林中去一坐數小時,我曾像瘋子般狂叫過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兒偷偷掉淚。哦,紫菱,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實在不該為了一條腿付出那麼高的代價!”

    一滴淚珠落進了我的咖啡杯里,听他這樣坦誠的敘述令我心碎。許多舊日的往事像閃電般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林中的狂喊,街頭的大叫,窗下的談心,雨中的漫步……哦,我那瘋狂而傻氣的戀人!是誰使他變得這樣憔悴,這樣消瘦?是誰讓我們相戀,而又讓我們別離?命運弄人,竟至如斯!我淚眼模糊的說︰“楚濂,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有用的,紫菱!”他熱烈的說︰“你已經見過綠萍了?”

    “是的。”“她說過我們要離婚嗎?”

    “是的。”“你看!紫菱,我們還有機會。”他熱切的緊盯著我,把我的手握得發痛。“以前,我們做錯了,現在,我們還來得及補救!我們不要讓錯誤一直延續下去。我離婚後,我們還可以重續我們的幸福!不是嗎?紫菱?”

    “楚濂!”我驚喊︰“你不要忘了,我並不是自由之身,我還有一個丈夫呢!”“我可以離婚,你為什麼不能離婚?”

    “離婚?”我張大眼楮。“我從沒有想過我要離婚!我從沒想過!”“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要離婚!”他迫切的、急急的說︰“現在你知道了!你可以開始想這個問題了!紫菱,我們已經浪費了兩年多的時間,難道還不夠嗎?這兩年多的痛苦與相思,難道還不夠嗎?紫菱,我沒有停止過愛你,這麼多日子以來,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愛你,想想看吧,紫菱,你舍得再離開我?”我慌亂了,迷糊了,我要抽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不放,他逼視著我,狂熱的說︰“不不!別想抽回你的手,我不會放開你,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兩年前,我曾經像個傻瓜般讓你從我手中溜走,這次,我不會了,我要把你再抓回來!”

    “楚濂,”我痛苦的喊︰“你不要這樣沖動,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這麼簡單。你或者很容易離婚,但是,我不行!我和你的情況不同……”“為什麼不行?”他閃爍的大眼楮直逼著我︰“為什麼?他不肯離婚?他不會放你?那麼,我去和他談!如果他是個有理性的男人,他就該放開你!”

    “噢,千萬不要!”我喊︰“你千萬不能去和他談,你有什麼立場去和他談?”“你愛我,不是嗎?”他問,他的眼楮更亮了,他的聲音更迫切了。“你愛我嗎?紫菱!你敢說你不愛我嗎?你敢說嗎?”

    “楚濂,”我逃避的把頭轉開。“請你不要逼我!你弄得我情緒緊張!”他注視著我,深深的,深深的注視著我。然後,忽然間,他放松了緊握著我的手,把身子靠進了椅子里。他用手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似的說︰

    “天哪!我大概又弄錯了,兩年的時間不算短,我怎能要求一個女孩子永遠痴情?她早就忘記我了!在一個有錢的丈夫的懷抱里,她早就忘記她那個一無所有的男朋友了!”

    “楚濂!”我喊︰“你公平一點好嗎?我什麼時候忘記過你?”淚水滑下我的面頰︰“在羅馬,在法國,在森林中的小屋里……我都無法忘記你,你現在這樣說,是安心要咒我……”一簾幽夢37/40

    “紫菱!”他的頭又撲了過來,熱情重新燃亮了他的臉,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狂喜的顫抖︰“我知道你不會忘了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太深了!從你只有五、六歲,我就知道你,從你梳著小辮子的時代,我就知道你!紫菱,你原諒我一時的懷疑,你原諒我語無倫次!再能和你相聚,再能和你談話,我已經昏了頭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現在,既然你也沒有忘記我,既然我們仍然相愛,請你答應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和他離婚,嫁給我!紫菱,和他離婚,嫁給我!”

    我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充滿了焦灼、渴望、與熱情的臉,那對燃燒著火焰與渴求的眼楮,我只覺得心弦抽緊而頭暈目眩,我的心情紊亂,我的神志迷茫,而我的意識模糊。我只能輕輕的叫著︰“楚濂,楚濂,你要我怎麼說?”

    “只要答應我!紫菱,只要你答應我!”他低嚷著,重重的喘著氣。“我告訴你,紫菱,兩年多前我就說過,我和綠萍的婚姻,是個萬劫不復的地獄!現在,我將從地獄里爬起來,等待你,紫菱,唯有你,能讓我從地獄里轉向天堂!只有你!紫菱!”“楚濂,”我含淚搖頭︰“你不懂,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敢答應你任何話!”“為什麼?”他重新握住了我的手︰“為什麼?”

    “我怎樣對雲帆說?我怎樣對雲帆開口?他和綠萍不同,這兩年多以來,他完全是個無法挑剔的丈夫!”

    “可是,你不愛他,不是嗎?”他急急的問。“你說的,他也知道你不愛他!”“是的,他知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維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他咄咄逼人。“難道因為他有錢?”

    “楚濂!”我厲聲喊。他立即用手支住額,輾轉的搖著他的頭。

    “我收回這句話!”他很快的說︰“我收回!請你原諒我心慌意亂。”我望著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我們默然相對,彼此凝視,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不開口。可是,就在我們這相對凝視中,過去的一點一滴都慢慢的回來了。童年的我站在山坡上叫楚哥哥,童年的我爬在地上玩彈珠,童年的我在學騎腳踏車……眼楮一眨,我們大了,他對我的若即若離,我對他的牽腸掛肚,綠萍在我們中間造成的疑陣,以至于那大雨的下午,他淋著雨站在我的臥室里,那初剖衷腸時的喜悅,那偷偷約會的甜蜜,那小樹林中的高呼……我閉上了眼楮,仰靠在椅子里,于是,我听到他的聲音,在低低的呼喚著︰“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以為那仍然是我的回想,可是,睜開眼楮來,我發現他真的在說。淚水又滑下了我的面頰,我緊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說︰“如果我沒有回國,你會怎樣?”

    “我還是會離婚。”“然後呢?”“我會寫信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回來為止!”

    “楚濂,”我低徊的說︰“天下的女孩子並不止我一個!”

    “我只要這一個!”他固執的說。

    “什麼情況底下,你會放棄我?”

    “任何情況底下,我都不會放棄你!”他說,頓了頓,又忽然加了一句︰“除非……”

    “除非什麼?”我追問。

    “除非你不再愛我,除非你真正愛上了別人!這我沒有話講,因為我再也不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但是……”他凝視我︰“不會有這個‘除非’,對嗎?”

    我瞅著他,淚眼凝注。

    “答應我!”他低語,低得像耳語︰“請求你,紫菱,答應我!我有預感,費雲帆不會刁難你的。”

    “是的,”我說︰“他不會。”

    “那麼,你還有什麼困難呢?”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繼續瞅著他︰“你真的這樣愛我?楚濂?你真的還要娶我?楚濂?”

    “我真的嗎?”他低喊︰“紫菱,我怎樣證明給你看?”他忽然把手壓在桌上的一個燃燒著蠟燭的燭杯上。“這樣行嗎?”他問,兩眼灼灼的望著我。

    “你瘋了!”我叫,慌忙把他的手從燭杯上拉下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手心迅速的褪掉了一層皮,肉色焦黑。“你瘋了!”我搖頭。“你瘋了!”淚水成串的從我臉上滾下,我掏出小手帕,裹住了他受傷的手。抬眼看他,他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視著我。“相信我了嗎?”他問。

    “我相信,我一直相信!”我啜泣著說。

    “那麼,答應我了嗎?”

    我還能不答應嗎?我還能拒絕嗎?他是對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有什麼意義?綠萍也是對的,我不要再害人害己了,費雲帆憑什麼要伴著我的軀殼過日子?離婚並不一定是悲劇,沒有感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悲劇!我望著楚濂,終于,慢慢的,慢慢的,我點了頭。“是的,”我說︰“我答應了你!”

    他一把握緊了我的手,他忘了他那只手才受過傷,這緊握使他痛得咧開了嘴。但是,他在笑,他的唇邊堆滿了笑,雖然他眼里已蓄滿了淚。“紫菱,我們雖然兜了一個大***,可是,我們終于還是在一起了。”“還沒有,”我說︰“你去辦你的離婚手續,等你辦完了,我再辦我的!”“為什麼?”“說不定你辦不成功!”我說︰“說不定綠萍又後悔了,又不願和你離婚了。”“有此可能嗎?”他笑著問我︰“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一定要我先離了婚,你才願意離婚,是嗎?好吧!我不敢苛求你!我都依你!我——明天就離婚,你是不是明天也離?”

    “只要你離成了!”“好,我們一言為定!”

    我們相對注視,默然不語。時間飛快的流逝,我們忘了時間,忘了一切,只是注視著,然後,我忽然驚覺過來︰

    “夜已經深了,我必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站起身來,又嘆了口長氣︰“什麼時候,我不要送你回去,只要伴你回家?”他問︰“回我們的家?”什麼時候?我怎麼知道呢?我們走出了咖啡館,他不理他的摩托車,懇求走路送我。

    “和我走一段吧!”他祈求的說︰“我承認我在拖時間,多拖一分是一分,多拖一秒是一秒,我真不願——”他咬牙。“把你送回你丈夫的身邊!”

    我們安步當車的走著,走在晚風里,走在繁星滿天的夜色里,依稀仿佛,我們又回到了當年,那偷偷愛戀與約會的歲月里了,他挽緊了我。這一段路程畢竟太短了,只一會兒,我們已經到了我的公寓門口,我站住了,低低的和他說再見。他拉著我的手,凝視了我好久好久,然後,他猝然把我拉進了他的懷里,在那大廈的陰影中,他吻了我,深深的吻了我。

    我心跳而氣喘,掙脫了他,我匆匆的拋下了一句︰“我再和你聯絡!”就跑進公寓,一下子沖進了電梯里。

    用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客廳的時候,我仍然昏昏噩噩的,我仍然心跳,仍然氣喘,仍然神志昏亂而心神不定。我才跨進客廳,就一眼看到雲帆,正獨自坐在沙發里抽著香煙,滿屋子的煙霧彌漫,他面前的咖啡桌上,一個煙灰缸里已堆滿了煙蒂。“你好,”他輕聲的說,噴出一口煙霧。“你這個夜游的女神。”我站住了,怔在那兒,我听不出他聲音里是不是有火藥味。“我想,”他再噴出一口煙來。“你已經忘了,我們曾約好一塊兒吃晚飯!”天!晚飯,我晚上除了喝了杯咖啡之外,什麼都沒吃,至于和雲帆的“約會”,我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我站著,默然不語,如果風暴馬上要來臨的話,我也只好馬上接受它。反正,我要和他離婚了!他熄滅了煙蒂,從沙發深處站起身來,他走近了我,伸出手來,他托起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楮。我被動的站著,被動的望著他,等待著風暴的來臨。但是,他的臉色是忍耐的,他眼底掠過一抹痛楚與苦澀,放下手來,他輕聲的說︰“你看來又疲倦又憔悴,而且,你哭過了!你需要洗個熱水澡,上床去睡覺——”他頓了頓,又溫柔的問︰“你吃過晚飯嗎?”

    我迷惘的搖了搖頭。“瞧,我就知道,你從不會照顧自己!”他低嘆一聲。“好了,你去洗澡,我去幫你弄一點吃的東西!”

    他走向了廚房。我望著他的背影,怎麼?沒有責備嗎?沒有吵鬧嗎?沒有憤怒嗎?沒有風暴嗎?我迷糊了!但是,我是真的那樣疲倦,那樣乏力,那樣筋疲力盡,我實在沒有精神與精力來分析這一切了。我順從的走進臥室,拿了睡衣,到浴室里去了。

    當我從浴室里出來,他已經弄了一個托盤,放在床邊的床頭櫃上,里面是一杯牛奶,一個煎蛋,和兩片烤好的土司。

    “你必須吃一點東西!”他說。

    我吃了,我默默的吃了,始終沒說過一句話,他看著我吃完,又看著我躺上了床,他幫我把棉被拉好,在我額上輕吻了一下,低聲說︰“睡吧,今晚,什麼都不要去想,好嗎?”

    拿著托盤,他走出了臥室。

    他整夜沒有回到臥房里來,我睡睡醒醒,下意識的窺探著他,他坐在客廳里,抽煙一直抽到天亮。一簾幽夢38/4020

    三天以後,楚濂和綠萍正式離了婚。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下午,我正和雲帆坐在客廳中。我很消沉,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情緒低落,雲帆在彈吉他,一面彈,他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談話,竭力想鼓起我的興致。關于那晚我的遲歸,以及和綠萍的談話,他始終沒有問過我,我也始終沒有提過。

    楚濂和綠萍離婚的消息,是母親的一個電話帶來的,我握著听筒,只听到母親在對面不停的哭泣,不停的叫︰

    “這是怎麼好?結婚才兩年多就離了婚!又不是個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將來還有誰要她?……她現在搬回家來住了,她說她要出國去,要馬上出國去!哦哦,我怎麼那麼命苦,剛剛回來一個女兒,又要走一個!哦哦,紫菱,怎麼辦呢?她出國去,有誰能照顧她呢?哦哦,為什麼我們家這麼不幸,這麼多災多難!那個楚濂,他居然同意綠萍的提議,他就一點也不能體會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鬧鬧別扭,何至于就真的離婚……”電話听筒似乎被綠萍搶過去了,我听到綠萍的聲音,在听筒對面對我大吼︰“紫菱!你的時代來臨了,我把你的心肝寶貝還給你,祝你幸福無窮,多子多孫!”

    電話掛斷了,我愕然的握著听筒,我相信我一定臉色蒼白。慢慢的,我把電話掛好,回過頭來,我接觸到雲帆的眼楮,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

    “綠萍和楚濂離婚了!”我愣愣的說。

    “哦?”他繼續盯著我。

    “綠萍要出國去,”我倉促的說,覺得必須要找一些話來講,因為我已經六神無主而手足失措。“她又獲得了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那學校並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條腿。綠萍認為,這是她重新獲得幸福與快樂的唯一機會!”

    “很有理!”雲帆簡短的說。“我是她,也會這樣做!”

    我望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無法判斷,他話里有沒有別的意思,以及他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圖。因為,他整個面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測高深的。我局促的站著,不安的踱著步子,于是,驀然間,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了電話。

    “喂?”我說︰“那一位?”

    “紫菱嗎?”對方很快的問,聲音里充滿了快樂、喜悅,與激情!我閉上了眼楮,天!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訴你,我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掃了雲帆一眼,他斜靠在沙發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我心慌意亂了。“我……再和你聯絡,好不好?”我迅速的說。“你在什麼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說,壓抑不住聲音里的興奮。“你一有確定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于想掛斷電話。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沒有動搖吧?你沒有改變吧?你還記得答應我的諾言吧?”

    “是的,是的,我記得。”我慌亂的說。

    “那麼,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電話機邊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愛你,紫菱!”

    我掛斷了電話,眼里已充滿了淚水。雲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來,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邊。我背靠在架子上,滿懷充斥著一種被動的、迷茫的情緒,我瞪大眼楮望著他。他輕輕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楮,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誰打來的電話?楚濂嗎?”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他要什麼?”他問。我不語,只是張大眼楮望著他。

    “要你離婚,是嗎?”他忽然說,緊盯著我,完全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我打了一個寒戰,仍然沉默著。

    “很好,”他點了點頭,憋著氣說︰“這就是你救火的結果,是不是?”我眼里浮動著淚霧,我努力維持不讓那淚水滾下來。

    “現在,楚濂和綠萍已經離了婚,當初錯配了的一段姻緣是結束了。剩下來的問題,應該是你的了,對不對?只要你也能夠順利的離成婚,那麼,你們就可以鴛夢重溫了,對不對?”我繼續沉默著。“那麼,”他面不改色的問︰“你要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嗎?”淚水滑下了我的面頰,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語。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願與思想。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語來表達的。可是,他的手捏緊了我的下巴,他的眼楮變得嚴厲而獰惡了。

    “說話!”他命令的說︰“你是不是要離婚?是不是?你說話!答復我!”我哀求的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說出來!你是不是仍然愛著楚濂?你是不是希望和我離婚去嫁他?你說!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是不是?”

    我張開嘴,仍然難發一語。

    “說呀!”他叫︰“人與人之間,有什麼話是說不出口的?你說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個刁難的丈夫!你明知道我從沒有勉強你做過任何事情!如果你要離婚,只要你說出來,我絕不刁難你!如果你要嫁給楚濂,我絕不妨礙你!我說得夠清楚了沒有?那麼,你為什麼一直不講話,你要怎麼做?告訴我!”我再也維持不了沉默,閉上了眼楮,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雲帆,我嫁你的時候就跟你說明了的,我並沒有騙過你!現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很久,他沒有說話,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離婚了?”終于,他又重復的問了一句。“是的!”我閉著眼楮叫︰“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後,忽然間,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堅軔而有力,他喘著氣說︰

    “跟我來!”我張開眼楮,驚愕的問︰

    “到什麼地方去?”他一語不發,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臥室,我驚惶而恐懼的望著他。于是,我發現他的臉色鐵青,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的眼楮里燃燒著火焰,充滿了狂怒和猙獰。我害怕了,我瑟縮了,我從沒有看過他這種表情,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獅子,恨不得吞噬掉整個的世界。他把我拉進了臥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欠了我一筆債,你最好還一下!”

    我還來不及思索他這兩句話的意思,他已經揚起手來,像閃電一般,左右開弓的一連給了我十幾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時間,我以為我已經昏倒了,因為我什麼思想和意識都沒有了。可是,我卻听到了他的聲音,沉重、激怒、感傷,而痛楚的響了起來,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們之間的債算是完了!你要離婚,我們馬上可以離婚,你從此自由了!打你,是因為你如此無情,如此無義,如此無心無肝,連最起碼的感受力你都沒有!自從我在陽台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費了多少感情,我從沒有愛一個女人像愛你這樣!你迷戀楚濂,我不敢和他競爭,只能默默的站在一邊,愛護你,關懷你。等到楚濂決定和綠萍結婚,我冒險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為,憑我的力量和愛心,足可以把楚濂從你的心中除去!我帶你去歐洲,帶你去美國,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用盡心機來安排一切,來博得你的歡樂和笑容!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再把你帶回來,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被我所感動,到底還愛不愛楚濂!很好,我現在得到答案了!這些年來,我所有的心機都是白費,我所有的感情,都拋向了大海,你愛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當了這麼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會愛上我!如今,謎底揭曉,我該悄然隱退了!我打了你,這是我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個我所深愛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們的債也清了!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滾回你父母的家里去!明天,我會派律師到你那兒去辦理一切手續!從此,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沖出了臥室,我癱瘓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覺得淚水瘋狂般的涌了出來,濡濕了我的頭發和床罩。我听到他沖進了客廳,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他顯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氣,我听到那琴弦的斷裂聲和木板的碎裂聲,那“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室內回蕩,然後,是大門闔上的那聲“砰然”巨響,他沖出去了,整棟房子都沒有聲音了,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聲浪都消失了之後,我開始低低的哭泣起來,在那一瞬間,我並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哭。為挨打?為雲帆那篇話?為我終于爭取到的離婚?為我忽略掉的過去?還是為了我的未來?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照射在那一面珠簾上,反射著點點金光時,我才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身子,軟弱、暈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面珠簾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用手輕觸著那些珠子。一剎那間,我想起羅馬那公寓房子里的珠簾,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簾,我想起舊金山居所里的珠簾,以及面前這面珠簾,我耳邊依稀蕩漾著雲帆那滿不在乎的聲音︰

    “如果沒有這面珠簾,我如何和你‘共此一簾幽夢’呢?”

    我用手撫摸著那簾子,听著那珠子彼此撞擊的、細碎的音響。于是,我眼前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畫面;陽台上,我和雲帆的初次相逢。餐廳里,我第一次嘗試喝香檳。在我的珠簾下,他首度教我彈吉他。車禍之後,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羅馬的夜,那緩緩輕駛的馬車。森林中,那並肩馳騁的清晨與黃昏……天哪,一個女人,怎能在這樣深摯的愛情下而不自覺?怎能如此疏忽掉一個男人的熱情與愛心?怎能?怎能?怎能?我抱著膝坐在那兒,默然思索,悄然回憶。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面。打開台燈,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的面頰紅腫,而且仍然在熱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沒有留情!可是,他或者早就該打我這幾耳光,打醒我的意識,打醒我的糊涂。我瞪著鏡子,我的眼楮從來沒有那樣清亮過,從來沒有閃爍著如此幸福與喜悅的光彩,我愕然自問︰“為什麼?”為什麼?我听到心底有一個小聲音在反復低喚︰雲帆!雲帆!雲帆!我站起身來,走進了客廳,開亮電燈,我看到那已被擊成好幾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放在餐桌上,我撫摸那一根一根斷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雲帆為我彈吉他的神態,以及他唱“一簾幽夢”里最後幾句的樣子︰一簾幽夢39/40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天哪!人怎能已經“相知又相逢”了,還在那兒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後,我沖到電話機旁,撥了楚濂的電話號碼︰“楚濂,”我很快的說︰“我要和你談談,一刻鐘以後,我在吳稚暉銅像前面等你!”

    十五分鐘之後,我和楚濂見面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問︰

    “怎樣?紫菱!你和他談過了嗎?他同意了嗎?他刁難你嗎……”他倏然住了嘴,瞪視著我︰“老天!”他叫︰“他打過你嗎?”“是的。”我微笑的說。

    “我會去殺掉他!”他蒼白著臉說。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語。“因為,他應該打我!”

    “什麼意思?”他瞪大了眼楮。

    “楚濂,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我說︰“人生,有許多悲劇是無法避免的,也有許多悲劇,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綠萍的婚姻,就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幸好,你們離了婚,這個悲劇算是結束了。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前途,你還會找到一個你真正相愛的女孩,那時,你會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樂。”“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眼楮緊緊的盯著我。“我已經找到那個女孩了,不是嗎?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嗎?我的快樂與幸福都在你的手里,不是嗎?”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搖頭。“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帶給你任何幸福與快樂!”

    “為什麼?”“就是你說的那句話;你再也不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臉色更白了。“解釋一下!”他說︰“這是什麼意思?”

    “我曾經愛過你,楚濂。”我坦率的說︰“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假若我們在一開始相愛的時候,就公開我們的戀愛,不要發生綠萍的事情,或者我們已經結了婚,過得幸福而又快樂。可是,當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經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騙你,楚濂,我愛雲帆,兩年以來,我已經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我再也離不開他。”

    他靜默了好幾分鐘。瞪視著我,像面對著一個陌生人。

    “你在胡扯,”終于,他嘶啞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腦筋不清楚,你在安心撒謊!”

    “沒有!楚濂,”我堅定的說︰“我從沒有這麼清楚過,從沒有這麼認真過,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麼!楚濂,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則,你是結束一個悲劇,再開始另外一個悲劇!楚濂,請你設法了解一件事實;雲帆愛我,我也愛他!你和綠萍離婚,是結束一個悲劇,假若我和雲帆離婚,卻是開始一個悲劇。你懂了嗎?楚濂?”

    他站定了,街燈下,他的眼楮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獨。他似乎在試著思索我的話,但他看來迷茫而無助。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再愛我了?”他問。

    “不,我還愛,”我沉思了一下說︰“卻不是愛情,而是友誼。我可以沒有你而活,卻不能沒有雲帆而活!”

    他的眼楮張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終于,他總算了解我的意思了,他垂下了眼簾,他的眼里閃爍著淚光。“上帝待我可真優厚!”他冷笑著說。

    “不要這樣,楚濂,”我勉強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焉知道有一天,你不會為了沒娶我而慶幸!焉知道你不能踫到一個真正相愛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這口氣,”他咬牙說︰“他怎樣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說︰“內容是︰‘為愛而愛,是神,為被愛而愛,是人。’我到今天才發現,這些年來,他沒有條件的愛我,甚至不求回報。他能做一個神,我最起碼,該為他做一個人吧!”楚濂又沉默了,然後,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

    “我呢?我是人?還是神?我一樣都做不好!”掉轉頭,他說︰“好了,我懂你了,我想,我們已經到此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緊牙關︰“再見!紫菱!”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還會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他回頭再對我淒然一笑。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說,頓了頓,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忽然崩潰的搖了搖頭︰“你是個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個好女孩,我竟連恨你都做不到……”他閉了閉眼楮。“最起碼,我還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

    “你是的,”我含淚說︰“永遠是的!”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頭︰“回到你的‘神’那兒去吧!”說完,他大踏步的邁開步子,孤獨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仍然在街頭站立了好一會兒,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見了,我才驚覺了過來。于是,我開始想起雲帆了。是的,我該回到雲帆身邊去了,但是,雲帆在那兒?雲帆在那兒?雲帆在那兒?雲帆在那兒?我叫了計程車,直奔雲帆的那家餐廳,經理迎了過來;不,雲帆沒有來過!他可能在什麼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頭的電話亭,一個電話打回父母那兒,不,雲帆沒有來過!再撥一個電話打到雲舟那兒,不,他沒有見到過雲帆!

    我站在夜風拂面的街頭,茫然的看著四周;雲帆,雲帆,你在那兒?雲帆,雲帆,你知道我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了嗎?忽然間,一個思想掠過了我的腦際,我打了個寒戰,頓時渾身冰冷而額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經搭上了飛機,飛向歐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人部落里!他走了!在他的絕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師明天來見我,他自己搭上飛機,飛向世界的盡頭去了!叫了車子,我又直奔向飛機場。

    我的頭暈眩著,我的心痛楚著,我焦灼而緊張,我疲倦而乏力,沖向服務台,我說︰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飛機的乘客名單!”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小姐問。

    “每一家的!”那小姐目瞪口呆。“到什麼地方的飛機?”

    “到任何地方的!”“哦,小姐,我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她瞪著我,關懷的問︰“你不舒服嗎?你要不要一個醫生?”

    我不要醫生!我只要雲帆!站在那廣大的機場里,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喊著︰雲帆,雲帆,你在那兒?雲帆,雲帆,你在那兒?我奔進了人群之中,到一個個航空公司的櫃台前去問,有一個費雲帆曾經搭飛機走嗎?人那麼多,機場那麼亂,空氣那麼壞……冷汗一直從我額上冒出來,我的胃在攪痛,扶著櫃台,我眼前全是金星亂舞,雲帆,雲帆,雲帆,雲帆……我心中在瘋狂的喊叫,我嘴里在不停的問︰你們看到費雲帆嗎?你們看到費雲帆嗎?然後,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我臥室中的那一面珠簾,珠簾!我在什麼地方?然後,我覺得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直跳起來;雲帆!是的,我接觸到雲帆的眼光,他正握著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帶著一臉的焦灼與憐惜,俯身看著我。

    “雲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沒有坐飛機走掉嗎?”“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啞,他的眼里全是淚。“你沒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要休息。”

    “可是,你在那兒?”我又哭又笑。“我已經找遍了全台北市,你在那兒?”他用手撫摸我的頭發,撫摸我的面頰。

    “我在家里,”他說︰“晚上八點鐘左右,我就回到了家里,我想再見你一面,和你再談談。可是,你不在家,你的東西卻都沒有動,打電話給你父母,他們說你剛打過電話來找我。于是,我不敢離開,我等你,或者是你的電話。結果,機場的醫護人員把你送了回來,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他們說——”他握緊我的手,聲音低啞︰“你在機場里發瘋一般的找尋費雲帆。”“我以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經搭飛機走掉了。”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淚,他的眼楮深深深深的望著我。

    “我差一點走掉了,”他說︰“但是,我拋不下你,我渴望再見你一面,所以,我又回來了。你——找我干什麼呢?”

    我默默的瞅著他。“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我輕聲說。

    “什麼話?”“只有三個字的。”我說,含淚望著他。

    “哦?”他低應。“是什麼?”

    “很俗氣,但是很必須,而且,早就應該說了。”我說,用手摸著他的臉。終于,慢慢的吐了出來︰“我愛你!”

    他靜默著,望著我,他屏息不動,什麼話都不說。

    “你還要我走嗎?”我低聲問︰“還要我離開你嗎?還生我的氣嗎?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

    他俯下身子,他的唇吻住了我的。兩滴淚珠從他眼里落在我的臉上,他把頭埋進了我的頭發里。

    “你會嘲笑一個掉眼淚的男人嗎?”他低問。

    我把手圈上來,把他的頭圈在我的臂彎里。

    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凝視我,他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摸著我的面頰,他閉上眼楮,發出一聲痛楚的嘆息。

    “天哪!”他低喊︰“我從沒想過會打你!更沒想到會打得這麼重,當時,我一定瘋了!你肯原諒我嗎?”

    “只要——以後不要養成習慣。”我說,微笑著。

    他搖了搖頭。“我保證——沒有第二次。”他注視著我的眼楮。“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他有些擔憂而又小心翼翼的問。“什麼事?”“剛剛醫生診斷過你,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嗎?”一簾幽夢40/40

    “知道什麼?我病了嗎?我只是軟弱而疲倦。”

    他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里。

    “你要做媽媽了。”“哦?”我張大了眼楮,怪不得!怪不得這些日子我頭暈而軟弱,動不動就惡心反胃,原來如此!接著,一層喜悅的浪潮就淹沒了我,不高興嗎?我怎能不高興呢?我掉頭望著那珠簾,我笑了。“如果是男孩,取名叫小帆,如果是女孩,取名叫小菱!”我說,撫弄著我丈夫的頭發。“媽媽說過,你應該做父親了!”雲帆臉上迅速的綻放出一份狂喜的光彩,那光彩讓我如此感動,我竟淚盈于睫了。

    一陣晚風吹來,珠簾發出瑟瑟的聲響;我有一簾幽夢,終于有人能共!多少辛酸在其中,只有知音能懂!我闔上眼楮,微笑著,倦了,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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