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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文 / 金庸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

    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

    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里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

    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

    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

    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

    你。”歐陽鋒听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

    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

    講甚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

    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

    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

    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

    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

    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

    新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

    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

    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

    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

    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

    斗,生死只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

    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

    半式,難免命喪當地。兩人翻翻滾滾的斗了兩百余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

    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

    攻。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著

    二人惡斗,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

    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

    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

    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

    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里。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

    “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

    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涌,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斗,但若他害了師

    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里。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

    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

    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歐陽鋒

    一生惡行干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

    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斗得正緊,忽听她提起此

    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

    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

    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

    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

    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于是便給她來個听

    而不聞。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系,卻都栽在

    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

    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說

    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

    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干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

    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于郭

    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

    不堪已極。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听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

    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

    在與洪七公惡斗,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斗口似猶在與洪七

    公角力之上。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

    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

    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黃蓉叫

    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哪

    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卷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

    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

    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

    麼?”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

    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沓來,但覺天旋地轉,竟

    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雲,大

    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里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

    半空連翻三個筋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

    愕然,駭極而笑。洪七公嘆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只不過咱師徒

    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

    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忽听

    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

    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

    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

    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

    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

    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

    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

    啦。我見了你女兒,肚里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

    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

    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

    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

    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

    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黃藥師搖頭

    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

    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

    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

    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

    “好啊,甚麼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

    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听她言

    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而且還能使

    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意?”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

    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

    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

    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

    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

    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

    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

    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

    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

    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

    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甚麼顏面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

    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

    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郭靖一個踉蹌,沖向黃藥師面

    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

    叫道︰“第一招!”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佔

    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

    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甚麼讓不讓的?我縱

    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

    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數招一過,黃藥

    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

    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

    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

    忽,力爭先著。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余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

    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

    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

    得堅穩之極,盡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

    綻。耳听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

    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哪里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

    無倫。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

    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干

    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听黃蓉大

    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

    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

    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余勢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

    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

    非摔倒不可。”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

    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

    欲走。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

    然折斷,腰帶里插著一根鐵蕭,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

    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

    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

    放簫,竟未抵御。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蕭還給了他,右手

    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

    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

    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

    御,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

    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

    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

    效。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

    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用重手便

    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

    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

    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內力更

    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

    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待拆到

    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

    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

    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

    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

    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

    子,只使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

    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晃得幾晃,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

    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

    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

    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

    《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雲︰“天下莫柔

    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

    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語有雲︰“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

    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

    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

    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

    七公耳听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

    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郭靖

    听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

    劃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听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

    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

    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

    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

    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

    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听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

    三個筋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

    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

    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

    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

    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

    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斗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

    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

    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

    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

    驚,向後急退。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蕭斜刺而出。歐陽鋒叫

    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

    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

    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

    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

    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

    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佷兒歐陽克,听他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

    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

    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

    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

    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

    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郭靖乘歐陽鋒松了右手,用

    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斗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于腰,空手

    而搏。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

    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

    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

    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

    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斗,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

    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涂

    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

    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

    松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松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

    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

    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

    上。兩人這一番激斗,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

    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

    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

    處于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扎指上創口。黃

    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

    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

    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

    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

    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

    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

    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

    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于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

    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

    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

    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

    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斗然張口急咬。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

    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

    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

    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

    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

    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只听喀的一響,他兩排牙

    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

    亂撲,哪里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

    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

    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

    筋斗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于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

    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

    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

    順著來勢倒翻筋斗,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

    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

    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

    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

    “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

    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

    點了點頭。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

    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佷,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

    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里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

    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

    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

    想,實無妙策,這時听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

    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歐陽鋒大

    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

    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

    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涂,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

    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

    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麼?死後又是甚

    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

    中一閃而過,此時連斗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里听黃

    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里?我怎麼了?”黃蓉道︰“歐

    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哪里?”黃蓉指著他身後的

    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

    “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

    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

    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

    叫︰“往哪里逃?”向左搶上數步。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

    左腳飛出。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斗,轉身

    便逃。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余,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

    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

    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

    過了半刻,隱隱听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嘆息。此時歐陽鋒的

    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

    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

    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

    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

    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

    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

    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

    “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

    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灕。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

    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

    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

    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

    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

    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

    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

    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

    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離蒙古時走

    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

    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

    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

    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

    師父女听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

    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肯

    听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徑自率領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

    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

    “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

    “這個自然。”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

    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

    江西南路交界之處。郭靖懷里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

    游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甚麼意思?”黃蓉道︰

    “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

    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黃蓉給他嚇了

    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

    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

    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

    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

    要留我。她在帳外听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

    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嘆息。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

    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干麼?”黃

    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

    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沖而下,瞬

    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雕盤旋飛舞,正

    與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

    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斗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

    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

    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發,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

    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斗,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

    “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

    而下,向他頭頂啄去。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沖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

    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沖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

    要緊,哪里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

    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

    罷。”忽听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

    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

    地,卻是穆念慈。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

    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

    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里?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

    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

    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于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

    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

    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

    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于洪

    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適于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

    勢必又受辱于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

    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

    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

    結義之情,深為嘆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

    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

    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

    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

    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

    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

    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

    兵守御。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徑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那安撫使手綰兵

    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

    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

    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

    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

    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

    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

    “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郭

    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呂

    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

    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

    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御敵衛土的

    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

    調兵遣將,布置守御工具。呂文德心里全然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

    道︰“你听見沒有?”呂文德道︰“听……听見了。”黃蓉道︰“听見甚麼?”呂文德道︰

    “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

    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

    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

    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

    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

    嘆了口氣,越牆而出,但听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亂成一片。兩人候了

    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

    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

    帥,難以御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

    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

    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听。咱們能學麼?”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

    一用。”郭靖一怔,道︰“甚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听。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

    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怕秦兵一

    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

    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

    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

    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

    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

    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

    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

    人盜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

    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

    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余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

    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

    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

    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黃蓉秀眉緊

    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黃蓉

    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斗,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

    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

    什麼法子?”郭靖嘆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

    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

    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

    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

    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御侮。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

    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就是!”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

    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听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

    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

    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

    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

    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

    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

    登,眼見數萬難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此時

    情勢緊急,已無遲疑余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

    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

    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

    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此時見

    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

    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

    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

    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

    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御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

    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

    哪里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

    失措之際忽听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里齊聲歡呼。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

    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雲︰“事急

    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余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听號炮一響,齊聲吶

    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余軍士赴西山後埋伏,听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

    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待得難民全數進城,

    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黃蓉從軍

    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

    中,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

    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

    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

    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

    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久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

    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

    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

    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

    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 招展

    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飛馬突出衛

    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

    麼?”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

    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

    不由主,請你見諒。”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

    “這鐵騎沖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于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

    命罷!”拖雷心里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

    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听得東邊山後軍士吶

    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听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

    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

    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

    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

    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斂,憂形于色,搖頭道︰

    “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沉吟半晌,

    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

    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

    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听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

    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

    文德一听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

    “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郁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听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

    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

    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涌向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

    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郭靖心意已

    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

    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

    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

    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里偷瞧。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

    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

    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

    是好笑,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就在此

    時,只听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

    “且听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

    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

    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

    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復誦無誤,這才出發。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

    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于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

    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

    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郭靖听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

    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

    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听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

    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

    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當晚拖

    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雕,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

    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

    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 聳立無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

    迸,低頭不語。忽听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

    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

    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

    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

    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嘆了一口長氣,遙望

    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成吉思汗

    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里。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

    又有甚麼差別?”拍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

    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

    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

    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

    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

    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

    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

    袱,取出一只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

    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

    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兒都是差不多

    大小。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

    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

    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

    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

    住。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里接過玉盤,猛力一

    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

    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

    上閑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余里,猛听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

    空中盤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靖驚叫︰“大汗,別

    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听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

    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

    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

    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

    一次射雕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

    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于諸方極邊

    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

    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

    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郭靖心想︰“自今而後,

    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

    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

    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

    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

    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

    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事?”郭靖

    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

    很了。”他生性 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

    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

    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

    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右之人,沒

    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

    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

    而回。當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里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

    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

    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

    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全書完。郭靖、黃蓉等事跡在《神雕俠侶》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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