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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文 / 金庸

    那日郭襄見金輪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長須鬼和大頭鬼二人,心中傷痛,自知難脫他的

    魔掌,昂首說道︰“你快打死我啊,還等甚麼?”金輪法王笑道︰“要打死你這娃娃還不容

    易?今天殺了兩旁個人已經夠了。過幾天揀個好日子,再拿你開刀,快乖乖跟我走罷。”郭

    襄心想這時與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機再謀脫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

    個鬼臉,伸伸舌頭,上馬緩緩而行。

    法王心中大樂,暗想︰“皇上與四大王千方百計要取郭靖性命,始終未能如願。今日擒

    獲了郭靖的愛女,以此挾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劍將他刺死猶勝一籌。便算那郭靖

    當真倔強不服,我們在城下慢慢折磨這個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時大軍一鼓攻

    城,焉能不勝?”

    行到天色晚了,胡亂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戶早已逃光,空空蕩蕩,唯余四

    壁。法王取出干糧,分些與郭襄吃了,命她在廂房安睡,自己盤腿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來覆去,怎睡得著?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張望,只見法王靠在牆壁上,鼻息沉

    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將包袱布撕成四塊,縛在馬腳之上,然後牽了馬

    韁,放輕腳步,一步步走去,直到離屋約莫半里,回頭不見法王追來,這才上馬疾馳。她想

    法王醒來發覺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陽,自會向南追去,我偏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氣馳了小

    半個時辰,坐騎腳力不濟,這才按轡緩行,一路上時時回頭而望,始終不見法王追到,到天

    色大明時,算來已馳出五六十里,心中大為寬慰。

    這時已走上了一條山邊小徑,漸漸上嶺,越走越高,轉過一個山坳,忽听得前面鼾聲如

    雷,一人撐開手足,橫臥當路。一看之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險些兒從馬背摔將下來,

    原來當道而臥之人光頭黃袍,正是金輪法王,也不知如何竟搶在前面。郭襄撥轉馬頭,疾下

    山坡,回首望時,見法王兀自高臥,並不起身追趕。

    這一次他不再循路而行,向著東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大樹上一人

    雙足鉤住樹干,倒吊著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卻不是法王是誰?郭襄不驚反怒,喝道︰“你

    要攔阻,好好攔阻便了,如何這般不三不四,戲耍姑娘?”縱馬向前疾沖,奔到近處,提起

    馬鞭,刷的一鞭向他臉上擊去。

    只見他更不閃避,馬鞭揮去,鞭梢擊在臉上,卻沒听到絲毫聲響,便在此時,她的已疾

    馳而過。郭襄右手一拉,要將馬鞭帶轉,突覺一股大力傳上右臂,身不由主的離了馬鞍,飛

    上半空。原來法王見馬鞭擊到,張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掛在樹干之上,便如同打秋千一

    蕩,竟將郭襄拉了起來。

    郭襄身在空中,卻不慌亂,見法王彎腰縮身,又要將自己蕩回,當即撒手松鞭,乘勢直

    墜,摔將下來。法王倒是一驚,生怕她摔跌受傷,忙仰身伸手來接,叫道︰“小心了!”郭

    襄大叫︰“啊喲!”跌到離法王雙手半尺之處,突然雙掌齊出,砰砰兩聲,擊在他的胸口。

    這一下變招奇速,饒是法王武功高強,人又機智,竟然沒能避開,只見他手腳亂舞,掉在地

    下,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沒料到一擊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塊大石,便要往他光頭上砸落,但

    她一生從未殺過人,雖深恨此人害了自己兩個朋友,待要下手,終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

    放下大石,伸手點了他頸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

    淵”、腿上“風市穴”,一口氣手不停點,竟點了他身上一十三處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

    摔過四塊幾十斤重的巨岩,壓在他身上。說道︰“惡人啊惡人,姑娘今天不殺你,你以後可

    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罷!”說著上了馬背。

    金輪法王雙目骨溜溜的望著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喜歡你啊!”只見

    四塊巨石突然之間從他身上彈了起來,砰 、砰 幾聲,都摔了開去,他跟著一躍而起,也

    不知如何,身上被點的一十三處大穴一時盡解。郭襄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原來法王雖中了她的雙掌,但這兩掌管如何能震他下樹?又如何能傷得他不能動彈?他

    卻假裝受傷,要瞧瞧郭襄如何動手,待看見她收石不砸,暗想︰“這個小妮子聰明伶俐,心

    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長,卻無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個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資質極佳,法王本欲傳以衣缽,可是不幸早

    亡;二弟子達爾巴誠樸謹厚,徒具神力,不能領會高深秘奧的內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則是個

    天性涼薄之人,危難中叛師而別,無情無意。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卻苦無傳

    人,百年之後,這絕世武功豈非就此湮沒無聞?每當念及,常致郁郁。這時見郭襄資質之

    佳,可說是平生罕見,雖說是敵人之女,但她年紀尚幼,何難改變?心想只要傳以絕技,時

    日一久,她自會漸漸淡忘昔日之事。何況自己與她父母只是兩國相爭,這才敵對,又不是有

    甚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對收徒傳法之事瞧得極重,出家人沒有子女,一身本

    事全靠弟子傳宗接代,衣缽的授受更是頭等大事。法王既動此念,便將攻打襄陽、脅迫郭靖

    的念頭放到了腦後。

    郭襄見他眼珠轉動,沉吟不語,當即躍下馬來,說道︰“老和尚的本領真是不小,就可

    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羨慕我的本領,只須拜我為師,我便將這一身功夫,傾囊

    傳你。”郭襄啐道︰“呸!我學和尚的功夫有甚麼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難

    道學了我的功夫,便須做尼姑不成?你點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壓在我身上,石頭

    自己會跳起來;你騎了馬奔跑,我能在你前面睡覺,這些功夫難道不好玩麼?”

    郭襄心想這些功夫當真好玩,但這老和尚是惡人,怎能拜他為師,再者自己急于找楊

    過,沒功夫跟他瞎纏,搖頭說道︰“你本領再高,我也不能拜惡人為師。”

    法王道︰“你怎知道我是惡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長須鬼和大頭鬼兩個,

    他們跟你無怨無仇,如何便下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幫找坐騎啊,是他兩個先動手

    的,你沒瞧見嗎?倘若我的本領差些,早就先給他們害死了。做和尚的慈悲為懷,若是迫不

    得已,決不傷害人命。”

    郭襄哼了一聲,不信他的話,說道︰“你到底怎麼樣?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讓我

    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讓你走了?你騎馬趕路,要東便東,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

    覺,伸手攔阻過你沒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讓我找楊大哥去,別跟我羅 。”

    法王搖頭道︰“那可不成,你須得拜我為師,跟我學二十年武藝,那時候你要找誰,便

    去找誰。”郭襄惱道︰“你這和尚好不講理,我不愛拜師,你勉強我干麼?”法王說道︰

    “你這小娃娃才不講理,像我這樣的明師,普天下卻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個響

    頭,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為徒。今日你得遇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居然自不惜

    福,豈非奇了?”

    郭襄伸手刮臉,說道︰“好羞,好羞!你是甚麼明師了?你不過勝過我一個十多歲的女

    娃子,那有甚麼希奇?你勝得過我爹爹媽媽麼?勝得過我外公黃老島主麼?別說這些人,單

    就我大哥哥楊過,你就打他不贏。”法王沖口而出︰“誰說的?誰說我打不贏楊過這小

    子?”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漢,誰都這般說。前幾日襄陽城中英雄大宴,個個都說世上便

    有三個金輪法王一齊動手,加起來三頭六臂,也打不過一位獨臂的神雕大俠楊過!”

    她這番話其實乃是隨口編造,只不過意欲氣氣法王,別說英雄大宴中商議的是如何守襄

    陽、抗蒙古,就是有人論到法王和楊過的武功優劣,郭襄未曾與會,也不會听到。豈知言者

    無心,听者有意,這話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處。他十余年前果曾敗在楊過手下,只道天下英

    雄確是以此為話柄,熬不住怒火如焚,喝道︰“楊過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嘗嘗我‘龍象般

    若功’的厲害,要他吃飽了苦頭,才知當世究竟是他楊過了得,還是我金輪法王高明。”

    郭襄心念一動,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這兒,自可胡吹大氣。你有膽子去找他較量

    一下麼?你的‘豬蛇不若功’……”法王道︰“是龍象般若功!”郭襄道︰“你勝得過他,

    才是龍象,如果不堪一擊,終究連小蛇臭豬也不若了!你如勝得過他,我自會求著來拜你為

    師,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說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見楊過的影子,嚇

    得連逃走也來不及啦。”

    法王豈不知郭襄在使激將之計,但他一生自視極高,偏生曾敗于楊過手下,此番將“龍

    象般若功”練到了第十層,原是要找楊過一報昔年大敗之辱,大聲道︰“我說知道楊過在甚

    麼地方,那是騙你的,就可惜不知這小子躲到了何處,否則我不找上門去,打得他磕頭求饒

    才怪。”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愛吹牛,自夸天下無敵手,望見楊過東邊來,腳

    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聲,怒目而視。

    郭襄道︰“我雖不知楊過此時身在何方,但再過一個月,他定要到一個處所,我卻知

    道。”法王說道︰“到甚麼地方?”郭襄道︰“跟你說了有甚麼用?你又不敢去見他,徒然

    嚇得你魂不附體。”法王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喝道︰“你說,你說!”郭襄道︰“他要到絕

    情谷去,要在斷腸崖下和他妻子小龍女相會。一個楊過已叫你心驚肉跳,再加上一個小龍

    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斷腸崖前去送死?就算他們夫妻重會,不想殺人,你大敗

    虧輸之後,也難免傷心斷腸了。”

    十余年來,金輪法王苦練“龍象般若功”之時,心中便以楊過與小龍女聯手齊上的“玉

    女素心劍法”為敵手,倘若他無把握能以一敵二,勝得這夫婦二人,此番也不敢貿然便來中

    原,這時听說郭襄如此說,更是觸動了他心頭之忌,怒極反笑,說道︰“咱們這就上絕情谷

    去!待我打敗了楊過和小龍女二人,那時卻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這等高強的武

    功,我還不趕著拜你為師麼?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絕情谷地處幽僻,不易找到它的

    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過,那倒不用發愁。既然現下為時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

    營中,待我料理了幾件事,再同到絕情谷去便了。”

    郭襄見他肯到絕情谷去找楊過比武,心懷大寬,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給我說動

    了,還怕甚麼?你這惡和尚這會兒狠天狠地,待你見了大哥哥,那時才有得你受的了。”當

    下便隨他赴蒙古軍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的衣缽,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後才能成為本門的高弟,因

    此一路上對她極是慈和。武林中明師固是難求,但良材美質的弟子也同樣的不易遇到,徒須

    擇師,師亦擇徒。法王與郭襄一路上談談說說,覺得她聰明過人,悟性特強,不由得暗暗欣

    喜。有時郭襄傷心長須鬼和大頭鬼慘死,怪責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覺她是性情

    中人,不似霍都王子天性涼薄。

    法王攜郭襄去的蒙古軍營,是皇弟忽必烈統率的南大營,而楊過前去尋找的,卻是蒙哥

    大汗駐蹕所在的北大營,只因兩個蒙古使臣隨口閑談,柯鎮惡沒听得仔細,累得楊過空找了

    數日。其後楊過動身赴絕情谷時,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過百余里而已。

    郭靖與黃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掛懷。其後派出去四處打探的丐幫弟子一一回報,均說不

    知音訊。又過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陸無雙到了襄陽,傳來柯鎮惡的訊息,說道郭襄已被擄進

    了蒙古軍中。郭靖、黃蓉大驚。當晚黃蓉便和程英兩人暗入蒙古軍營,四下查訪,也如楊過

    一般,探不到絲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眾武士斗了一場,四十余名武士將黃蓉和程英團團

    圍住,總算黃、程兩人武功了得,黃蓉又連使詭計。這才闖出敵營,逃回襄陽。

    黃蓉心下計議,瞧情勢女兒並非在蒙古營中,但迄今得不到半點音訊,決非好兆,眼見

    蒙古大軍並無即行南攻的跡象,與郭靖商議了,自行出城尋訪。她隨身帶同一雙白雕,若有

    緊急事,便可令雙雕傳遞信息。程英、陸無雙姊妹堅要陪她同去。三人繞過蒙古大軍,向西

    北而行。黃蓉心想︰“襄兒此去,是要勸楊過不可自尋短見,上次她在潼關、見陵渡左近與

    他相遇,這番看來又會重赴舊地,在風陵渡或可訪到若干蹤跡。”

    三人離襄陽時方當嚴冬,沿路緩緩而行,尋消問息,到得風陵渡時已是二月下旬,冰消

    雪融。黃蓉等三人在渡口問了半日,撐船的、開店的、趕車的、行腳的,都說沒見到這麼一

    個小姑娘。

    程英勸慰道︰“師姊,你也不須煩惱。襄兒出生第一天,便給金輪法王和李莫愁這兩個

    大魔頭搶去。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時如此凶險,尚且無恙,何況今日?”黃蓉嘆

    了一口氣,並不言語。三人離了渡口,再往郊外閑走。

    這一日子艷陽和暖,南風薰人,樹頭早花新著,春意漸濃。程英指著一株桃花,對黃蓉

    道︰“師姊,北國春遲,這里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些桃樹卻已結實了罷!”她一面說,

    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著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算春色三分,半

    隨流水,半入塵埃。”黃蓉見她嬌臉凝脂,眉黛鬢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想像

    她這些年來香閨寂寞,自是相思難遣,不禁暗暗為她難過。

    便有此時,只听得嗡嗡聲響,一只大蜜蜂飛了過來,繞著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斷打轉,

    接著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黃蓉見這只蜜蜂身作灰白,軀體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

    心念一動,說道︰“這似乎是小龍女所養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現?”陸無雙說道︰“不錯,

    咱們便跟著這蜜蜂,瞧它飛向何處?”

    這蜜蜂采了一會花蜜,飛離花枝,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向西北方飛去。黃蓉等三人忙

    展開輕身功夫,跟隨在後。那蜜蜂飛行一會,遇有花樹,又停留一會,如此飛飛停停,雙多

    了兩只蜜蜂。三個人追到傍晚,到了一處山谷,只見嫣紅奼紫,滿山錦繡,山坡下一列掛著

    七八個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飛去,投入蜂巢。

    另一邊山坡上蓋著三間茅屋,屋前有兩頭小狐,轉著骨溜溜的小眼向黃蓉等而望。忽听

    呀的一聲,中間茅屋的柴扉推開,出來一人,蒼髯童顏,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蓉大喜,叫

    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啦?”

    周伯通見是黃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幾步,突然滿面通紅,轉身回轉茅屋,

    “啪”的一聲,關上了柴扉。黃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門,叫道︰“老頑童,老

    頑童,怎地見了遠客,反躲將起來?”砰砰砰拍了幾聲。周伯通在門內叫道︰“不開,不

    開!死也不開!”黃蓉笑道︰“你不開門,我一把火將你的狗窩燒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開,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貴客,老和尚恭迎。”黃蓉轉頭過

    來,只見一燈大師笑咪咪的站在門口合十行禮。黃蓉上前拜見,笑道︰“原來大師和老頑童

    做了鄰居,真是想不到。老頑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閉門不納?”一燈呵呵大笑,道︰

    “且莫理他!三位請進,待老僧奉茶。”

    三人進了茅屋,一燈奉上清茶,黃蓉問起別來起居。一燈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

    那右首茅屋中的是誰?”黃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臉紅關門的怪態,心念一轉,已知其理,笑

    道︰“曉寒深處,春波碧草,相對浴紅衣。好啊,好啊!”“曉寒深處”雲雲,正是劉貴妃

    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張機】詞。

    一燈大師此時心澄如水,坐照禪機,對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當下鼓掌笑道︰

    “郭夫人神機妙算,萬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門口叫道︰“瑛姑,瑛姑,過來見見昔日的

    小友。”過不多時,瑛姑托著一只木盤過來饗客,盤中裝著松子、青果、蜜餞之類。黃蓉等

    拜見了,五人談笑甚歡。

    一燈、周伯通、瑛姑數十年前恩怨牽纏,仇恨難解,但時日既久,三人年紀均老,修為

    又進,同在這萬花谷中隱居,養蜂種菜,蒔花灌田,那里還將往日的尷尬事放在心頭?但周

    伯通驀是見到黃蓉,不自禁的深感難以為情,因之閉門躲了起來,他雖在自己房中,卻豎起

    了耳朵,傾听五人談話。只听黃蓉說著襄陽英雄大會上諸多熱鬧情事,待說到揭穿霍都王子

    假裝何我的緊急關頭,她卻把言語岔到了別處,再也忍耐不住,推門而出,到了一燈房中。

    問道︰“那霍都後來怎樣啊?給他逃走了沒有?”

    當晚黃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黃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見周伯通手掌托著

    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黃蓉笑道︰“老頑童,甚麼事啊,這般歡喜?”周伯通笑

    道︰“小黃蓉,我的本領越來越是高強,你佩服不佩服?”

    黃蓉素知他生平但有兩好,一是玩鬧,一是武學,這十余年來隱居荒谷,潛心練武,想

    來又有甚麼“分心二用,雙手互搏”之類古怪高明的武功創了出來,倒也頗想見識見識,說

    道︰“老頑童的武功,我打小時候起便佩服的五體投地,那還用問?這幾年來,又想出了甚

    麼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近年來最好的武功,是楊過那小娃娃所創

    的‘黯然銷魂掌’,老頑童自愧不如。武學一道,且莫提起!”

    黃蓉心中暗暗稱奇︰“楊過這孩子當真了不起,小則小郭襄,老則老頑童,人人都對他

    傾倒,不知那‘黯然銷魂掌’又是甚麼門道?”問道︰“那你越來越高強的,是甚麼本事

    啊?”

    周伯通手掌高舉,托住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說道︰“那是我養蜂的本事。”黃蓉撇嘴

    道︰“這玉蜂是小龍女送給你的,有甚麼希奇了?”周伯通道︰“這個你就不懂了。小龍女

    送給我的玉蜂,固是極寶貴的品種,但老頑童親加培養,更養出了一批天下無雙、人間罕覯

    的異種,巧奪天工,造化之奇,也無如此奇法。小龍女如何能及呀?”

    黃蓉哈哈大笑,說道︰“老頑童越老越不要臉,這一場法螺吹得嗚都都的響,你這張厚

    臉皮,當真是天下無雙、人間罕覯的異種,巧奪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氣,笑嘻

    嘻的道︰“小黃蓉,我且問你。人是萬物之靈,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盤龍虎豹,或書‘天

    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獸蟲蟻身上可有刺字的?”黃蓉道︰“虎有黃斑、豹有金錢,

    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紋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見過蟲蟻身上有字的沒

    有?”黃蓉道︰“你說是天生的麼?那倒沒見過。”周伯通道︰“好罷,念兒給你開一開眼

    界。”說著將左掌伸到黃蓉眼前。

    只見他掌管中托著的那只巨蜂的雙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黃蓉凝目看去,見玉蜂右翅上

    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絕”三字,每個字細如米粒,但筆劃清楚,顯是用極細

    的針刺成。黃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絕。情谷底,我在絕。”心想︰“這

    六個字決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著老頑童的性兒,決不會做這般水磨功夫。”一

    轉念間,笑道︰“那又是甚麼天下無雙、人間罕覯?你磨著瑛姑,要她用繡花針刺上這六個

    字,難道還瞞得過我麼?”

    周伯通一听,登時漲紅了臉,說道︰“你這就問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黃蓉笑

    道︰“那她還不會給你圓謊麼?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也會說︰‘不錯,太陽自然從西邊

    出來,誰說從東邊出來啊?’”

    周伯通一張臉更加紅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尷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氣惱。你放了

    掌管中玉蜂,一把抓住黃蓉的手,道︰“來來來,我教你親眼瞧瞧。”拉著她走到山坡邊一

    個蜂巢旁邊。這蜂巢孤零零的豎在一旁,與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揚,捉了兩只

    玉蜂,說道︰“請看!”

    黃蓉凝目看去,只見那兩只玉蜂雙翅上也都有字,那六個字也是一模一樣,右翅是“情

    谷底”,左翅是“我在絕”。黃蓉大奇,暗想︰“造物雖奇,也決造不出這樣一批蜜蜂來之

    理。其中必有緣故。”說道︰“老頑童,你再捉幾只來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兩

    只翅上無字,另外兩只雙翅都是刺著這六個字。他見黃蓉低頭沉吟,顯已服輸,不敢再說是

    瑛姑所為,笑道︰“你還有何話說?今日可服了老頑童罷?”

    黃蓉不答,只是輕輕念著︰“情谷底,我在絕。情谷底,我在絕。”她念了幾遍,隨即

    省悟︰“啊!那是‘我在絕情谷底’。是誰在絕情谷底啊?難道是襄兒?”心中怦怦亂跳,

    側頭向周伯通道︰“老頑童,這窩玉蜂不是你自己所養,是外面飛來的。”

    周伯通臉上一紅,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知道?”黃蓉道︰“我怎麼不知?這窩

    蜜蜂飛到這里,有幾天啦?”周伯通道︰“這些玉蜂飛來這里有好幾年了,只是初時我沒察

    覺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幾個月前,這才偶爾見到。”黃蓉沉吟道︰“當真有好幾年了?”周

    伯通道︰“是啊,難道連這個也用得著騙你?”

    黃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燈大師、程英、陸無雙等商議,都覺絕情谷底必有蹊

    蹺。黃蓉掛念女兒,當下便要和程陸姊妹同去一探。一燈大師道︰“左右無事,咱們便同去

    走走。那日令愛來此,這小姑娘慷慨豪邁,老僧很喜歡她。”黃蓉當即拜謝,心中即平添一

    層隱憂,心道︰“一燈大師定是料想襄兒遭逢危難,否則他何必舍卻幽居清修之樂,一同趕

    去?”周伯通有熱鬧可趕,如何肯留?堅要和瑛姑隨眾同行。黃蓉見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

    寬心不少,心想憑著自己這一行六人,不論斗智斗力,只怕當世再無敵手,襄兒便是落入奸

    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雙雕,結伴西行。

    楊過于三月初二抵達絕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此時絕情谷中人

    煙絕跡,當日公孫止夫婦,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楊過自于十六年前離

    絕情谷後,每隔數年,必來谷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

    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廢然而去,但每次一來,總是與約期近了

    幾年。

    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跡象,當下奔到斷

    腸崖前,走過石壁,撫著石壁上小龍用劍尖劃下的字跡,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

    一劃的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他輕輕的念道︰“小龍女書囑夫君

    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見著那兩行字發呆,當晚繩索雙樹而睡。次日在谷中到處

    閑游,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為“龍女花”的紅

    花卻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于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

    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

    四下里搜尋觀望,卻那里有小龍婦的影蹤?

    自從听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雲雲,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

    話,但崖上字跡確是小龍女所刻,卻半點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相會。眼見太陽緩緩

    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

    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

    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

    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

    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里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

    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

    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

    傻子,她待你如此情義深重,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猶如行尸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

    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

    頭發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處艱苦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

    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鬢際拔下三根頭發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

    白的。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

    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甦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

    讀書不多,數處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

    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

    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

    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

    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

    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里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

    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

    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听得群山響

    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

    信約……”

    他自來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

    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

    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

    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

    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听到小龍女在谷底叫

    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隨著金輪法王,同到絕情谷來。法王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收郭襄作衣缽傳

    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呵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生女兒一般。郭襄恨他掌斃長須鬼和大

    頭鬼,神色間始終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時儼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

    的四王子忽必烈,對他也是禮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功不如楊

    過,便是責他胡亂殺人,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

    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谷,忽听得一人大聲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約?”聲音充滿著悲

    憤、絕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來,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淒聲叫喊︰“你不守信約,你不守信約!”她吃了一

    驚,叫道︰“是大哥哥,咱們快去!”說著搶步奔進谷中。金輪法王大敵當前,精神一振,

    從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銀銅鐵鉛五輪拿在手里。這時他雖已將“龍象般若功”練到第十層,但

    想這十六年中,楊過和小龍女也決不會浪費光陰,擱下了功夫,因此絲毫不敢輕忽。

    郭襄循聲急奔,片刻間已至斷腸崖前,只見楊過站在崖上數十朵大紅花在他身旁環繞飛

    舞。她見那懸崖生得凶險,自己功夫低淺,不敢飛身過去,叫道︰“大哥哥,我來啦!”但

    楊過凝思悲苦,竟是沒有听見,郭襄遙遙望見他舉止有異,叫道︰“我這里尚有你一枚金

    針,須听我話,千萬不可自盡……”一面說,一面便從石梁往懸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

    見楊過縱身一躍,已墜入下面的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來郭襄只嚇得魂飛魄喪,當時也不知是為了相救楊過,又或許是情深一往,甘心相

    從于地下,雙足一登,跟著也躍入了深谷……

    法王墮後七八丈,見她躍進起,急忙飛身來救。他一展開輕功,當真是如箭離弦,迅捷

    無倫,但終于遲了一步,趕到崖邊,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細想,全使招“倒掛金

    鉤”,俯身抓她手臂。這一招原是行險,只要稍有失閃,連他也帶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剛

    覺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響,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見她身子沖開數十丈下

    的煙霧,直入谷底,濃煙白霧隨即彌合,將她遮蓋得無影無蹤。

    法王黯然長嘆,沮喪不已,手中持著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著深谷。

    過了良久,忽听得對面山邊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這里干麼?”法王回過頭來,

    只見對山站著六人,當先一個蒼髯童顏,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著三個女子,識得是黃蓉、

    程英、陸無雙,再後面是一個白鬢白眉的老僧,一個渾身黑衣的女子,他卻不知是一燈大師

    和瑛姑。法王數次見識過周伯通的功夫,知道這老兒的武功別出機杼,端的神出鬼沒,心中

    自來對他存著三分忌憚;而黃蓉身兼東邪、北丐兩家之所長,機變百出,也是個厲害之極的

    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與這兩個中原一流武學高手一較,但此時痛惜郭襄慘亡,只淒然

    道︰“郭襄姑娘墜入深谷之中了。唉!”說著長嘆了一聲。

    眾人一听,都是大吃一驚。黃蓉母女關心,更是震動,顫聲道︰“此話當真?”法王

    道︰“我騙你作甚?這不是她的衣袖麼?”;說著將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揚。黃蓉瞧那衣袖,

    果真是從女兒的衣上撕下,這一來猶如身入冰窟,全身發顫,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麼害死這小姑娘?忒也心毒。”法王搖頭道︰“不是我害

    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墜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嘆息道︰

    “都不是。我有意收她為徒,傳我衣缽,如何肯輕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過去,喝

    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黃老邪,父親是郭靖,母親是小黃蓉,那一個不強過你這臭和

    尚了?卻要她來拜你為師,傳你的臭衣缽?便是我老頑童傳她幾手三腳貓把式,不也強過你

    這些破銅爛鐵的圈圈環環嗎?”

    他和法王相距甚遠,這一口唾涎吐將過去,風聲隱隱,便如一枚鐵彈般直奔其面目。法

    王側頭避過,心下暗服。周伯通見他檢自己罵得啞口無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聲道︰“她

    定是不肯拜你為師,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為徒,是不是?”法王點了點頭。周伯通道︰

    “著啊,如此這般,你就推她下谷。”

    法王心中悵惘,嘆道︰“我沒有推她。但她為何自盡,老僧實是不解。”

    黃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徑向法王撲了過去。她使個“封”字訣,棒影

    飄飄,登時將法王身前數尺之地盡數封住了。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黃蓉痛心愛女慘

    亡,招招下的均是殺手。

    法王武功雖勝于她,卻也不敢硬拼,眼見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纏上數招,那周伯通過來

    助戰,所處地勢太險,那就極難對付,當下左足一點,退後三尺,一聲長嘯,忽地從黃蓉頭

    頂飛躍而過。黃蓉竹棒上撩,法王銀輪斜掠架開。黃蓉吸一口氣,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拳

    腳交加,已與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師的身份,見對方不使兵刃,當下將五輪插回腰

    間,便以空手還擊。黃蓉自石梁奔回,竹棒點向他的後心。

    法王自練成十層“龍象般若功”後,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試,見周伯通揮拳打到,

    于是以拳對拳,跟著舉拳還擊。兩人拳鋒尚未相觸,已發出  啪啪的輕微爆裂之聲。周伯

    通吃了一驚,料知對方拳力有異,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

    擊出,力近千斤,雖不能說真有龍象的大力,卻也決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然與周伯通的拳

    力一接,只覺空空如也,竟無著力之處心下暗暗詫異,左掌跟著拍出。

    周伯通已覺出對方勁力大得異乎尋常,實是從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誰有一技

    之長,便要纏著過招較量,一生大戰小斗,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發這般巨

    力,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時不明是何門道。當下使動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虛應實,

    運空當強。這麼一來,雖教法王的巨力無用武之處,但要傷敵,卻也決無可能。

    法王連出數招,竟似搔不著敵人的癢處。他埋頭十余年苦練,一出手便即無功,自是大

    為焦躁,只听得背後風聲颯然,黃蓉的竹棒戳向背心“靈台穴”,當下回手一掌,“啪”的

    一響,竹棒登時斷為兩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塵土飛揚,沙石激蕩。

    黃蓉一驚跳開,暗想這惡僧當年已甚了得,豈知今日更是大勝昔時,他這一掌力道強

    勁,怪誕異常,那是甚麼功夫?

    程英和陸無雙見黃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黃蓉高叫︰“兩

    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笛劍齊斷。法王因郭襄慘亡,今日不想再傷人命,喝道︰

    “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突見黑影晃動,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撥,斜打她的腰脅。瑛姑的武功本來不尚

    不及黃蓉,但她所練的“泥鰍功”卻善于閃躲趨避,但覺一股巨力撞到,身子兩扭三曲,竟

    將這一擊避過。法王卻不知她武功其實未臻一流高手之境,連打兩拳都給她以極古怪的身法

    避開,不禁暗暗驚訝。他自恃足以橫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連兩人都對付不了,不免稍感心

    怯,當下不願戀戰,晃身向左避開。

    瑛姑竭盡全力,方始避開了法王的兩招,見他退開,正是求之不得,那敢搶上攔阻?周

    伯通叫道︰“別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擊,突听嗤嗤輕響,一股柔和的氣流涌向面門,正是一燈大師使出“一

    陽指”功夫,正面攔截。法王一直沒將這白眉老僧放在眼內,那料到他這一指之功,竟是如

    此深厚。

    此時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指上發出的那股

    罡氣似是溫淳平和,但沛然渾厚,無可與抗。法王一驚之下,側身避開,這才還了一掌。一

    燈大師見他掌力剛猛之極,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輕飄飄的倒退數步。一個是南詔高僧,一個

    是西域異士,兩人交換了一招,誰也不敢對眼前強敵稍存輕視。周伯通顧全身份,不肯上前

    夾擊,站在一旁監視。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來越遠,漸漸相距丈余之

    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黃蓉在旁瞧著,但見一燈大師頭頂白氣氤氳,漸聚漸濃,便似

    蒸籠一般,顯是正在運轉內勁,深恐他年邁力衰,不敵法王,心中又傷痛女兒慘亡,便欲上

    前與仇人一拼,但听兩人掌來指往,真力激得嗤嗤聲響,實是插不下手去。正自無計,忽听

    得頭頂雕鳴,于是撮唇作哨,向著法王一指。

    若是楊過的神雕到來,法王或稍有忌憚,這一對白雕軀體雖大,也不過是平常禽鳥,怎

    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雙雕突然撲到,只得左

    掌管向上揚了兩下,兩股掌力分擊雙雕。雙雕抵受不住,直沖上天。就是這麼一打岔,一燈

    立佔上風。法王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雙雕听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于是虛張聲勢,突然長鳴,向下疾

    沖,待飛到法王頭頂丈許之處,不待他發掌,早已飛開。雙雕此起彼落,雖然不能傷敵,卻

    也大大擾亂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對敵,講究的是凝意專志,靈台澄明,內力方能發揮極致,

    法王掌力之強固然大勝一燈,但修心養性之功卻是遠遜,此時為了郭襄之死頗為惋惜,心神

    本已不定,雙雕再來打擾,更加煩躁起來。

    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感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提

    聲喝道︰“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

    其實郭靖是她丈夫,她決不會直呼其名,但她這一聲呼喝是要令法王吃驚,倘若叫的是

    “靖哥哥”,法王不免轉念︰“‘靖哥哥’,那是誰?”如此一頓,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就大

    為減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楊過”兩人之名,大吃一驚︰“這兩個好手又來,老和尚

    殆矣!”

    便在此時,一燈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雙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聲鳴叫,疾撲而

    下,直沖法王面門,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罵道︰“孽畜!”左掌上拍。

    豈知雌雕這一下仍是虛招,離他面前尚有丈許,早已逆沖而上,那雄鷹卻悄沒聲的從旁

    偷襲而下,待得法王發覺,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法王又驚又怒,揮手一拂,正中雕腹。

    雄雕抓起了他頭頂金冠,振翅高飛。但法王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那雄雕身受重傷,雖然飛

    上半空,終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個筋斗,墜入崖旁的萬丈深谷之中。

    黃蓉、程英、陸無雙、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

    不講究甚麼江湖規矩了。說不得,要來以個二對一。”縱身掄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見雄雕墜入深谷,厲聲長鳴,穿破雲霧,跟著沖了下去,良久不見回上。

    金輪法王前後受敵,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雖高,如何擋得住這兩大高手的夾攻?不敢

    再行戀戰,嗆啷啷金輪和銀輪同時出手,前擋一陽指,後拒空明拳,在兩股內力夾擊之中,

    斜身向左躥出,身形晃動,已自轉過山坳。周伯通大聲吆喝,自後趕去。

    法王好容易脫身,提氣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纏上,數百招內難分勝敗,那白眉

    老僧乘虛下手,自己這條老命非葬送在這絕情谷中不可。眼見前面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

    正要發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聲急響,一粒小石子從林中射出。

    樹林離他尚有百余步,但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勁激發,形體雖小,破空之聲卻響

    亮異常,對準面門疾射而來。法王舉銀輪一擋,“啪”的一響,小石子撞在輪上,登時碎成

    了數十粒,四下飛濺,臉上也濺到了兩粒。雖然石子微細,傷他不得,卻也隱隱生疼。法王

    又是一驚︰“這粒小石子從如此遠處射來,竟撞得我輪子晃動,此人功力之強,決不在那老

    和尚和老頑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許高手?”

    他一怔之間,只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大袖飄飄,頗有瀟灑出塵之致。周伯通

    大喜,叫道︰“黃老邪!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來的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他與楊過分手後,北上漫游,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小

    酌,猛見雙雕在空中飛過,知道若非女兒,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于是悄悄跟隨,來

    到絕情谷中。他不願給女兒瞧見,只遠遠跟著,直至一燈和周伯通分別和金輪法王動手不

    勝,這藏僧實是生平難遇的好手,不禁見獵心喜,跟著出手。

    法王雙輪互擊,當的一響,聲若龍吟,說道︰“你便是東邪黃藥師麼?”黃藥師點了點

    頭,說道︰“不錯。大師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邊之時,听說中原只有東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見面,果然名不虛傳。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黃藥

    師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謝世已久,這位高僧便是南帝,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師

    弟。”周伯通道︰“若我師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住他十招?”

    這時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將法王圍在中間。法王瞧瞧一燈大師,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黃

    藥師,長嘆一聲,將五輪拋在地下,說道︰“單打獨斗,老僧誰也不懼。”周伯通道︰“不

    錯。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絕頂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誰來跟你單打獨斗?臭和尚

    作惡多端,自己裁決了罷。”法王嘆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見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

    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龍象般若掌’至老僧而絕,從此世上更無傳人。”提起右掌,便往自

    己天靈蓋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龍象般若掌”五字,心中一動,搶上去伸臂一擋,架過了他這一掌,說

    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殺不可辱,你待怎樣?”周伯通道︰“你這甚麼龍象

    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沒了傳人,別說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傳了我,再圖自盡不

    遲?”言下竟是十分誠懇。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撲翅聲響,那雌雕負了雄雕從深谷中飛上,雙雕身上都是濕淋淋

    的,看來谷底是個水潭。雄雕毛羽零亂,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著法王的金冠。雌雕

    放下雄雕後,忽地轉身又沖入深谷,再回上來時,背上伏著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襄兒,襄兒!”奔過去將她扶下雕背。

    法王見郭襄竟然無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著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燈一眨,左眼向黃

    藥師一閃,做了個鬼臉。東邪、南帝雙手齊出,法王右脅左胸同時中指。若是換作別人,雖

    然點正他的要害,也閉不了他的穴道,但東邪、南帝這兩根手指,當今之世再無第三根及

    得,一是精微奧妙的“彈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陽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

    一聲,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補了一拳,笑道︰“躺下罷!”

    法王雙腿一軟,緩緩坐倒。一燈等三人對望了眼,心中均自駭然︰“這藏僧當真厲害,身上

    連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搶到郭襄身旁,含笑慰問,只听她叫道︰“媽,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

    去……救他……”只說了這幾句,心神交疲,暈了過去。一燈拿起她的腕脈一搭,說道︰

    “不礙事,只是受了驚嚇。”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幾下。過了一會,郭襄悠悠醒轉,說道︰

    “大哥哥呢,上來了嗎?”黃蓉道︰“楊過也在下面?”郭襄點了點頭,低聲道︰“當然

    哪!”她心中是說︰“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麼?”黃蓉見女兒全身濕透,問道︰

    “下面是個水潭?”郭襄點了點頭,閉上雙眼,再無力氣說話,只是手指深谷。

    黃蓉道︰“楊過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兒再去救他。”當下作哨招雕。但連吹數聲,雙雕

    竟毫不理睬。黃蓉好生奇怪,數十年來,雙雕聞喚即至,從不違命,何以今日對自己的口哨

    直似不聞?

    她又一聲長哨,只見那雌雕雙翅一振,高飛入雲,盤旋數圈,悲聲哀啼,猛地里從空中

    疾沖而下。黃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兒!”只見雌雕一頭撞在山石之上,腦袋碎

    裂,折翼而死。眾人見了都吃了一驚,奔過去看時,原來那雄鷹早已氣絕多時。眾人見這雌

    雕如此深情重義,無不慨嘆。黃蓉自幼和雙雕為伴,更是傷痛,不禁流下淚來。

    陸無雙耳邊,忽地似乎響起了師父李莫愁細若游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

    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

    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她幼時隨著李莫愁學藝,午夜夢回,常听到師

    父唱著這首曲子,當日未歷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時眼見雄雕斃命後雌雕殉情,心想︰

    “這頭雌雕假若不死,此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叫它孤單只影,如何排遣?”觸動心懷,

    眼眶兒竟也紅了。

    程英道︰“師父,師姊,楊大哥既在潭底,咱們怎生救他上來才好?”

    黃蓉抹了抹眼淚,問女兒道︰“襄兒,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漸復,說道︰“我

    一掉下去,筆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好幾口水。後來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

    哥……楊大哥拉住我頭發,提了我起來……”黃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類,可

    以容身,是不是?”水潭旁都是大樹。”黃蓉“嗯”了一聲,問道︰“你怎麼會跌下去

    的?”

    郭襄道︰“楊大哥拉我起來,第一句話也這般問我。我取出了那枚金針,交給了他,說

    道︰‘我來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他目不轉瞬的向我瞧著,卻不說話。不久雄雕

    兒跌了下來,跟著雌雕將雄雕負了上去,又下來負我。我叫楊大哥上來,他一言不發,提著

    我放上了雕背。媽,叫雕兒再下去接他啊。”

    黃蓉暫不跟她說雙雕已死,脫下外衣,蓋在她的身上,轉頭道︰“看來過兒一時並無危

    險,咱們快搓一條長索,接他上來。”眾人齊聲說是,分頭去剝樹皮。

    各人片刻之間剝了不少樹皮。程英、陸無雙和瑛姑便用韌皮搓成繩索,一燈、黃藥師、

    周伯通、黃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剝樹皮。這四人雖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但做這等粗

    笨功夫,也不過勝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強過尋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還只搓了一百多丈

    繩索,看來仍是遠遠不足。程英在繩索一端縛了一塊岩石,另一端繞在一棵大樹上,繩索漸

    結漸長,穿過雲霧,垂入深谷。

    這七個人個個內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沒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來相助。黃蓉才簡

    略問了幾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經過。

    繩索不斷加長,楊過在谷底卻沒送上半點訊息。黃藥師取出玉簫,運氣吹動,簫聲悠

    揚,直飄入谷底。按理楊過听到簫聲,必當以長簫作答,但黃藥師一曲既終,谷口惟見白煙

    橫空,寂靜無聲。

    黃蓉略一沉吟,取劍斬下一塊樹干,用劍尖在木材上劃下了五個字?“平安否盼答”,

    將木塊擲了下去。良久良久,谷底始終沒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覷,暗自擔心。

    程英道︰“山谷雖深,計來長索也應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

    去!”也不等旁人答話,搶到谷邊,一手拉繩,“波”的一聲溜了下去,穿煙破霧,剎那間

    不見了影蹤。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來,須發上沾滿了青苔,不

    住搖頭,說道︰“影蹤全無,影蹤全無,有甚麼楊過?連牛過、馬過也沒有。”

    眾人一齊望著郭襄,臉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說道︰“楊大哥明明是

    在下面,怎麼不在?他坐在水邊的一棵大樹上啊。”

    程英一言不發,援繩溜下谷去,陸無雙跟隨在後,接著瑛姑、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

    一一援繩溜下。

    黃蓉道︰“襄兒,你身子未曾康復,不可下去,別再累媽擔心。你楊大哥若在底下,咱

    們這許多人定能救他上來,知道了嗎?”郭襄心中焦急,含淚答應。黃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輪

    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點,將滿十二個時辰,這人內功奇高,別要給他以真氣沖開穴

    道,于是走過去在他背心“靈台”、胸下“巨闕”、雙臂的“清冷淵”上又補了幾下,這才

    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墜下時越來越快,黃蓉在中途拉緊繩索,使下墜之勢略緩,又再松手,

    如此數次,方達谷底。只見深谷之底是個碧水深潭,黃藥師等站在潭邊細心察看,卻那里有

    楊過的蹤跡?又見潭左幾株大樹之上,高高低低的安著三十來個大蜂巢,繞著蜂巢飛來飛去

    的都是玉蜂。黃蓉心動,說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來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

    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沒字。”

    黃蓉打量山谷周圍的情勢,但見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無路可通,潭邊的大樹奇形

    怪狀,不知名目。抬起頭來,雲霧封谷,難見天日。正沉吟間,猛听得周伯通叫道︰“這一

    只有字,這一只有字。”黃蓉過去一看,只見那只玉蜂雙翅之上,果然刺有“我在絕,情谷

    底”六個細字。料得關鍵是在在碧水潭中。潭邊七人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結束,取一顆

    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蟲水蛇,一個旋子,躍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黃蓉急向下潛,越深水越冷,到後來寒氣透骨,睜眼看去,四面藍森森、

    青郁郁,似乎結滿了厚冰。黃蓉暗暗吃驚,但仍不死心,鑽上水面來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潛

    了下去。但潛到極深之處,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強,黃蓉縱出全力,也無法到達

    潭底,同時冷不可耐,四周也無特異之處,只得回了上來。

    眾人見她嘴唇凍成紫色,頭發上一片雪白,竟是結了一層薄冰,無不駭然。程英和陸無

    雙忙折下樹枝,在她身旁生起一個火堆。

    郭襄見母親與眾人一一緣繩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來,外公和媽媽他們抬也

    抬了他上來。到底他為甚麼要自盡呢?難道楊大嫂死了?永遠不跟他見面了?”

    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輪法王“啊喲、啊喲”的大聲呻吟。郭襄哼了一聲,說道︰

    “你這是自作自受,誰叫你動不動便出手殺人?”法王“啊喲、啊喲”叫得更加響了,眼光

    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問道︰“怎麼?很痛麼?”法王道︰“你媽媽點了我背心的靈台穴和胸口的

    巨闕穴,我全身如有千百只螞蟻在咬,痛癢難當,她為甚麼不再點了我羶中穴和玉枕穴?”

    郭襄一怔,她跟母親學過點穴、拂穴之法,知道“羶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

    只要稍受損傷,立即斃命,說道︰“我媽暫且不殺你,你不知感激,還多說甚麼?”法王昂

    然道︰“她如點了我羶中、玉枕兩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許多痛苦。我這般深厚的修

    為,難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媽媽說的,‘羶中和玉枕,一

    踫就送命’,你身上麻癢,用力忍耐一下,他們馬上就會上來啦。”

    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還算不錯。可是你殺了長須鬼和

    大頭鬼,又害死了我家的雙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記情。”法王道︰“好罷,殺人償命,

    待會你殺了我,給你的朋友報仇便是。但我一路上這般待你,你卻如何報答?”郭襄道︰

    “你說怎麼報答?”法王道︰“你給我在羶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點一指,讓我少受些苦

    楚,便算是報答我了。”

    郭襄不住搖頭,道︰“你要我殺你,我才不動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

    你點我這兩處穴道,我決計死不了。待會你媽媽上來,我還要向她求情,豈肯輕易便死?”

    郭襄見他說得誠懇,心想︰“我先輕輕的試一試。”伸指在他胸口羶中穴上輕輕一點,法王

    舒了一口氣,道︰“果然是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勁力,只見他展眉一笑,毫

    無受傷跡象,只是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的兩次,說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

    所傳的點穴之法,在他羶中穴上點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怎麼難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驚奇,道︰

    “我再點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輕點試探,這才運力而點。法王道︰“多謝,多謝!”

    閉目暗暗運氣,突然間一躍而起,說道︰“走罷!”

    郭襄大駭,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說道︰“快走,

    我金輪法王武功獨步天下,難道這‘推經轉脈、易宮換穴’的粗淺功夫也不會麼?”說著雙

    足上點,帶著郭襄向前奔出。

    郭襄大叫︰“你騙人,你騙人!”心下好生後悔︰“我實在見識太低,連這些粗淺的功

    夫也不知道。”她怎知這“推經轉脈、易宮換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淺功夫?實是他西藏密

    宗極深奧艱難的內功,奇妙處比之歐陽鋒逆轉全身經脈雖然不為不及,卻也是一宗甚難修練

    的怪異神功。當郭襄點他羶中、玉枕兩穴時,他已暗自推經轉脈、易宮換穴,將另外兩處穴

    道轉了過來。郭襄落指時還怕傷了他性命,實則是替他解開了穴道。

    金輪法王帶著郭襄躍出數丈,突然間心念一轉,毒計陡生,眼見兩棵大樹上系著那根長

    索,只須弄斷繩索,周伯通、一燈、黃藥師、黃蓉等人勢必要命喪深谷,于是縱身過去抓住

    長索,便要運力扯斷。

    郭襄大驚,一記肘捶撞向他脅下,也是法王過于托大,對她絲毫沒加提防,這一記肘捶

    正好撞中了他的“淵液穴”,只感半身酸麻,霎時間渾身無力。郭襄用力一扭,掙脫了他的

    手腕,雙掌搭在他肩上,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這惡和尚。”法王大驚,暗運內力沖

    穴,口中卻哈哈大笑,說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也推得動我?”

    郭襄卻不知時機稍縱即逝,此時法王穴道未解,只須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

    速出手,連點他身上數處穴道,他也無論如何來不及推經轉脈、易宮換穴。但她見先前點他

    羶中和玉枕兩處要穴,反而助他解開了穴道,只道再點也是無用,當下縱身躍開,奔到崖

    邊,說道︰“我跟媽媽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驚,吸一口真氣,沖破了郭襄所點的“淵液穴”,不及扯斷長索,便向她撲去。

    郭襄發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樹間縱來躍去。若是在平陽之地,法王只須兩個起落,早便追

    上,但斷腸崖前到處都是古木怪石,郭襄東一鑽,西一躲,一時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玩捉

    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從空中飛撲而下,抓住了她手臂。

    郭襄張口大呼︰“媽!”只叫得一聲,法王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時,遠遠傳來了陸無雙之

    聲︰“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凜,暗叫︰“可惜,可惜!終于錯過了時機!”伸指點了郭襄的啞穴,拖了

    她發足疾奔。其實這當兒時機尚未錯過,還只陸無雙一人上來,他奔將過去,盡來得及弄斷

    長索,陸無雙一人又怎阻擋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燈、黃藥師等人的苦頭,好容易逃

    得性命,忽然間听到人聲,只道是黃藥師等已一齊回上,那敢再去生事?

    黃蓉等在谷底細細查察,再也搜不到甚麼蹤跡,四周也無血漬,諒來楊過並未遇到不

    幸,眾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個緣繩而上的是陸無雙、其次是程英、瑛

    姑。待得黃蓉上來時,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黃

    蓉見女兒和法王一齊失蹤,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接著黃藥師、一燈、周伯

    通一一上來,七人找遍了絕情谷,那里有兩人的蹤跡?

    找到谷口,只見地下遺著郭襄的一只鞋子。程英道︰“師姊,你休擔憂,定是那法王挾

    持襄兒一路南行。襄兒留下鞋子,好教咱們知道。這孩子的聰明機警,實不下于她媽媽

    呢。”黃蓉再想起女兒先前的說話,法王只是要逼她拜師,要她承受衣缽,想來一時不致有

    何危難,這才憂心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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