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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文 / 金庸

    楊過輕輕推開窗門,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但見炕上放著兩個包裹,拿起一個包裹一

    掂,裹面有二十來兩銀子,心想︰“正好用作盤纏。”當下揣在懷□。另一個包裹四尺來

    長,卻是包著兩柄長劍。他分別拔出,使重手法將兩柄劍都折斷了,重行還歸入鞘,再將包

    裹包好,正要出房,轉念一想,拉開褲子,在二道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牆之聲,知道這兩個道士的輕身功夫也只尋常,不能一躍過牆,須得先跳

    上牆頭,再縱身下地,當下閃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門,兩個道人竟然全無知覺。楊過俯耳于

    牆,傾听隔房動靜。

    只听兩個道人低聲談論,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

    了起來︰“啊,被窩中濕漉漉的是甚麼?啊,好臭,姬師兄,你這麼懶,在被窩中拉尿?”

    姬清虛啐道︰“甚麼拉尿?”接著也大叫了起來︰“那□來的臭貓子到這兒拉尿。”皮清玄

    道︰“貓兒拉尿那有這樣多?”姬清虛道︰“咦,奇怪……哎,銀子呢?”房中霎時一陣大

    亂,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楊過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聲叫道︰“店伴兒,店伴

    兒,你們這□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

    兩人叫嚷了幾聲,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詣問。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他開黑店。

    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燒火的、站堂的都紛紛起來,接著住店的客人

    也擠過來看熱鬧。楊過混在人叢之中,只見那店伴大逞雄辯,口舌便給,滔滔不絕,只駁得

    姬皮二道啞口無言。這店伴生性最愛與人斗口,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何況時有人惹上頭

    來,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只說得口沫橫飛,精神越來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

    待動手,但想到教中清規,此處是終南山腳下,怎敢胡來?只得忍氣吞聲,關門而睡。那店

    伴兀自在房外嘮叨不休。

    次日清晨,楊過起來吃面,那多嘴店伴過來招呼,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楊過笑

    問︰“那兩個賊道怎麼啦?”店伴得意洋洋,說道︰“直娘賊,這兩個臭道士想吃白食、住

    白店,本來瞧在重陽宮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們竟敢說我們開黑店。今兒天沒亮,兩

    個賊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陽宮去,全真教的道爺成千成萬,那一個不是嚴守清

    規戒律?這兩個賊道的賊相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定要認了他們出來……”楊過暗暗好笑,又

    挑撥了幾句,給了房飯錢,問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徑,邁步便行。

    轉瞬間行了三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遠,眼見天色尚只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在一

    旁,瞧姑姑怎生發付那些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莊稼少年耍弄洪

    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決意依樣葫蘆,再來一次,當下走到一家農舍後院,探頭張望,

    只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柵猛撞,登登大響。楊過心念一

    動︰“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定然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嚇得不敢作聲。他找了套農

    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只見壁上掛著一個斗笠戴

    起,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將短笛插在繩□,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已在荷荷發

    怒,一見欄門大開,登時發足急沖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重,毛長角

    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沖上了大路。它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顛□,要將楊過震

    下背來。楊過穩穩坐著,極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話,可有苦頭吃了。”提起手掌,

    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聲□

    叫,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是一掌斬了下去。這般連斬十余下,那牯牛終于不敢再行倔強。

    楊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頸,它就轉右,戳它右頸,立即轉左,戳後則進,戳前即退,

    居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異常,幾若奔馬,不多

    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當下躍落牛背,

    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牽著繩子,躺在地下裝睡。

    他不住望著頭頂太陽,只見紅日漸漸移到中天,心中越來越是慌亂,生怕小龍女不理對

    方的約會,竟然不來。四下□一片寂靜,只有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鳴聲。突然山谷口有人擊

    掌,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蹺起一只泥腿,擱在膝上,將斗笠遮住

    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谷口進來三個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另

    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甚麼“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

    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面目蒼老,滿頭白發,兩

    人都是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

    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谷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谷口,只听

    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著一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楊過遙

    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只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數丈處勒

    定了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與他們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冷笑

    一聲,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清虛道︰

    “我們這□就只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刀,說道︰

    “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約一

    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是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為在此必能候到小

    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斗然間胸口逆氣上涌,再也難以自制,

    “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一哭,那六個人卻也吃了一驚,但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

    意,料來鄉下一個小小孩童受了甚麼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虛指著那姓韓的道︰“這位

    是丐幫中的韓英雄。”指著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陳英雄。”又指著“申師叔”

    道︰“我們師叔申志凡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臉上掃

    來掃去,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你再

    約四個幫手,到這□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曩飯袋,還約

    甚麼人?”申志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終于強忍怒

    你,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牛鼻子老

    道,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志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是有恃無恐,料得她必定預伏

    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于是說道︰“姑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

    無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甚麼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

    說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雜毛

    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見她托大,愈是驚疑不定。那姓陳乞丐年

    紀雖老,火氣卻是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說著身形

    幌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不及閃躲,立時被

    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揮力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然還是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急忙

    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被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單刀,哇

    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你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錘,申志凡亮

    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斗覺手上重量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咦”

    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尷尬的神態,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听到那女子笑聲,見

    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為笑。只見那女子一彎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頭上削

    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也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終于劃中皮

    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其余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後

    面,手□各執半截斷劍,拋去是舍不得,拿著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錘紛

    舉,攻了上去。申志凡跟著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看他劍法雖

    狠,但比之尹志平、趙志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志”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為俏麗,年紀似尚比自己

    小著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膚

    色微黑,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但見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的路子,刺削

    多而砍斫少。楊過只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是李莫愁的弟

    子?”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也配稱甚麼『白衣

    美貌女子』了?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于是曲臂枕頭,仰天而臥,斜眼觀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跳躍

    閃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師弟,跟

    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儼然是一根□

    棒。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麼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申志

    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著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當的一

    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了起來,原來被姬清虛刺了一棒。

    那姓陳乞丐就地打個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時跪倒。這麼一

    來,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棒,

    用力一拗,□棒斷成兩截。她雙足著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

    驚︰“怎麼?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間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為了這個緣故。楊

    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守,都是那

    惡女人李莫愁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

    好不要臉!”當下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叮當不絕,好奇心終于按捺不住,又回過頭來,但見相斗情勢已變,那

    少女東閃西避,已是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正好申志

    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將她束發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鬢發便披垂下來。那少女秀

    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只因那

    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當下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右絀,神

    情已十分狼狽。申志凡叫道︰“你與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可莫怪我們

    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回,突從他後腦釣了過來。申志凡沒料到她會忽施突襲,擋架不

    及。姓陳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棒向彎刀背上擊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

    人見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招。申志凡料想這少女與李

    莫愁必有淵源,日後被那赤練魔頭得訊息,那可禍患無窮,眼見她並無後援,正好殺了滅

    口,于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隨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牛

    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沖過去。

    六人惡斗正酣,突然見到瘋牛沖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看準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

    或中“神堂”,但听得嗆□、拍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落地。楊

    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發瘋啦,這可

    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為,此人武功如

    此高明,那□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陳大

    哥,韓兄弟,咱們走罷!”余人不暇細想,也都跟著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辨東西,反

    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來!”皮清玄待要轉身,那少女搶上一

    步,彎刀斫將下來。皮清玄大驚,手中又無兵刃,急忙偏身閃避,豈知那少女彎刀斫出時方

    向不定,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己砍到了他面門。皮清玄危急中舉手擋格,擦的

    一聲,彎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余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想

    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豈知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時

    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麼?”舞動彎刀,揮了幾轉,呼的

    一聲,猛地擲出。只見那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乞丐左肩。那人一

    個踉蹌,肩頭帶著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大是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為甚麼要助我?”自己使慣

    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拿在手

    □,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谷中。但見楊過哭喪著臉坐在地下,

    呼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甚麼苦?”楊過道︰“這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爛了

    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損甚麼,

    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錠三兩銀

    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臉,搖著頭不拾銀子。那

    少女道︰“你怎麼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

    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逗她,仍是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一揚,沉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的神

    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涌,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罵自己的模樣,心意已決︰“一

    時之間若是尋不著姑姑,我就盡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當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

    “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掙,卻被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是發怒,叫道︰“放開!你

    拉著我干麼?”楊過見她怒氣勃勃,心中愈是樂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

    著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舉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楊過抱得更加緊

    了,假意哭了起來,說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

    怎地?”楊過道︰“我不知道,我跟著你去。”那少女心想︰“沒來由的惹得這傻瓜跟我胡

    纏。”提刀便砍了下去。楊過料想她不會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這少女出手狠

    辣,這一刀真是砍向他頭頂,雖不想取他性命,卻要在他頭頂砍上一刀,好叫他吃點苦頭,

    不敢再來歪纏。楊過見單刀直砍下來,待刀鋒距頭不過數寸,一個打滾避開,大叫︰“殺人

    哪,殺人哪!”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是揮刀砍去。楊過橫臥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我

    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被他踢中手

    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態,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見

    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好,我不殺你

    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登時慘白,全無血色,

    就似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著山坡上皮清玄那

    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凶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裝出惶恐

    畏懼模樣,不住畏縮。那少女將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可是那驢子早已逃得不知

    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少女

    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將他拋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著牯牛遠遠奔

    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出數里,只道

    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隱隱听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女怒從心起,反身

    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隨,也

    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听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約有

    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行,當即

    跟隨,若是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終擺脫不了他

    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然傻□傻氣,腳步卻是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慣了,要待追

    上去打暈了他,或是砍傷他兩腿,每次總是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的溜脫。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于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好

    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听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是

    婀,干麼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著。”楊過牽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靄

    蒼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點,輕輕

    巧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壞。”足尖在牛脅上

    重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手肘用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

    口。楊過叫聲“啊喲!”一個□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一戳,

    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楊過仍是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手牢牢拉

    住年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狀之狼狽實是

    無以復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聲

    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上。人眾擁擠,牯牛無路可走,終于停了下來。

    楊過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氣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

    啦!”市集上眾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豈知楊過從地下爬將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

    “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干甚麼?你們吵些甚麼?”楊過叫道︰“她是我媳婦兒,

    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甚麼世界?”那少女柳眉倒

    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腰□。那大漢怒極,罵道︰

    “小賤人,踢人麼?”提起醋缽般的拳頭□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揮出,那大漢

    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眾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被他死命抱住了卻那□掙扎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來為

    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女道︰

    “好,不打啦!”楊過這才松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听後面一片叫嚷

    之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牽著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蛋,

    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甚麼,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著提刀一揚。

    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瞧你這副

    髒模樣,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之中,遙望市集中炊煙裊裊升起,腹中都感饑餓。那少女

    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沉,道︰

    “你干麼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

    道︰“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只是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逃開。兩人繞著

    大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

    自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是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傻蛋

    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

    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中計算如何出

    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見道旁有一座破舊石屋,似乎無人

    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等那傻瓜半夜□睡著了,一刀將他砍死。”當即向石屋

    走去,推門進去,只覺塵氣撲鼻,屋中桌椅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將一張桌子抹乾

    淨了,躺在桌上閉目養神。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

    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當下也不理會,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

    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

    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掛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麼?”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

    在手中,似是一塊黃□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卻也甚是鮮美,當下

    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

    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惡心,欲待石吃,腹中卻又饑餓,只見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麼名字?”楊過楞楞的

    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

    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

    問來干麼?”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

    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

    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我說不知

    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

    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采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時

    摔斷了腿,武三娘為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凌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愈之

    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

    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僕,將她擄去,本來也要殺害,但見到她頸中所系的錦帕,記

    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

    系于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竟

    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將她叫來

    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李莫愁見了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

    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為已甚。陸無雙如此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

    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她將父母之仇昱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她總是假裝想不起來。當李

    莫愁與洪凌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學本有些根

    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討好洪凌波。後

    來洪凌波乘著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只是李莫愁對她總是心存疑忌,別說最上乘的武功,

    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傳授。倒是洪凌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夫說高固

    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凌波師待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經”,陸無雙

    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魔窟,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時雖見父母被李

    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凶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心中總存著一線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

    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

    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別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幾眼,

    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彎刀削了兩個道人

    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谷的約斗。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

    面,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借著火光掩映,看她的臉色,心道︰“我姑姑

    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思,呆呆

    的凝望著好,竟似痴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自忍耐,半夜

    □再殺你。”當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屋外,只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著,火堆早已熄了,

    于是躡手躡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劇痛,登

    時把捏不定,當的一聲,單刀脫手,只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忙轉身逃開,

    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周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回頭一望,只見

    他仍是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只是不應。她凝神細

    看,但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極是古怪,當下大著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

    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塊岩石,又那□

    有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應,當下側耳傾听,似乎屋子中傳出一陣

    陣鼾聲,循聲尋去,只見楊過正睡在她適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睡正酣。

    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縱身而上,提起單刀,挺刀尖向

    他背心插落。

    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听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搔

    □,嘻嘻,別鬧,別鬧,我怕□。”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之間

    雙足竟然不听使喚。只听他又說夢話︰“背上好□,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獐肉。”伸手背

    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黃獐,拍的一聲,拋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你氣,這才明白︰

    “原來這傻蛋將黃獐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不要

    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于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刀拍的一

    聲,砍在桌上,深入木□。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甚麼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咬我

    啊。”兩條泥腿□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

    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

    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只

    听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

    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踫。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

    也張不開了,鼻中只聞到他腳上臭氣陣陣沖來。

    就這麼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

    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

    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發怒,似乎越是與小龍

    女相似,楊過痴痴的瞧著,那□舍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和小龍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

    子生氣的模樣總是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

    是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眯眯的瞧著自

    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呆扮痴?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踫巧撞中?”想到此處,不

    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光看去,只

    見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著兵

    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

    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骯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只听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想道

    爺饒了你麼?”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听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

    命,只要削你兩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

    罷。”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面叫甚麼啊,陸姑娘,你在那□?咦,你干麼站

    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被封的穴道

    便即解開,當下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只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看準尖刀砸將下來。

    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準,當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楊過橫臥桌上,

    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

    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罵,

    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斗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

    不敢過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斗了十余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

    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沖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

    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的兩枚石子同

    時擲出,一枚□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地穿出,噗

    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

    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

    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甚是微弱,受傷實是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

    脊,讓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被那

    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昏暈過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

    道︰“怎麼啦?很痛麼?”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甚麼?自然很痛。抱我

    進屋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是一陣難當劇痛,罵道︰

    “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家伙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被擊暈,是以

    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

    “你笑甚麼?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听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

    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

    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仍是內心感到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踫到

    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

    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般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總是有一個年輕女

    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陸無雙

    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

    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麼?”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甚麼骨?”楊過

    道︰“我家□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它接過骨。還有,王家伯

    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沉著嗓子

    道︰“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

    豬,我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然伶牙利齒,但

    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斗口,卻是力所不逮,只得閉眼忍痛,不理他的嘮

    叨。楊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別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

    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若是無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我接

    骨,便得踫到我胸膛,那……那怎麼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于盡。若是治好

    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

    人,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是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

    聲道︰“好罷!你若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加刁難,以後只怕再沒機緣了。”于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

    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陸無

    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陣劇痛。楊過笑

    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了。”只得忍氣道︰“你要怎地?”楊過

    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

    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應他,待我傷愈,再慢慢整治他不遲。”于是說道︰“我就叫

    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

    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干甚麼?”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衣服

    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

    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

    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听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里之內,咱們趕緊搜

    尋……”陸無雙一听到這聲音,只嚇得面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

    嘴巴,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听了她聲音,也是大吃一驚。只听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

    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逃生,回到赤霞莊來,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

    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

    功,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

    藥性、制法,倘若流傳了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

    于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

    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然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帶了洪凌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

    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一晚事

    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听得丐幫弟子傳言,召只西路幫眾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

    眾遍于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于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

    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

    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听,隱約听到那些乞丐憤

    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屋之

    前。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

    跡,血色尚新,顯是惡斗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點點頭,

    推開屋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听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幸,把心一橫,躺著等死。只听得門聲輕響,一條

    淡黃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凌波。

    洪凌波對師□情誼倒甚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痛苦難

    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桌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凌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

    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甚麼?”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

    麼?”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

    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于是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甚麼

    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臉上滿是哀憐之

    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麼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

    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梁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

    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只

    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去了?”她

    命在頃刻,想起那個骯髒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

    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

    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沖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屋中

    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沖直撞,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

    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

    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凌波在破屋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屋去。黑

    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面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

    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乘亂救了她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牛,縱身躍上牛背,卻瞧不出甚ど端倪,立即躍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洪凌波通了訊號,一個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這牯牛自然是楊過趕進廟去的。他听到李莫愁師徒的聲音,當即溜出後門,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話,便知李莫愁是要來取陸無雙性命,靈機一動,奔到牯牛之旁,將陸無雙那柄給鐵鞭砸落在地的單刀拾起,再拾了幾根枯柴,分別縛上牛角,取火燃著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腳抱住牛身,驅牛沖進廟去,一把抱起陸無雙,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廟去。他行動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樣古怪,饒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卻也沒瞧出破綻。待得她追上牯牛,楊過早已抱著陸無雙躍入長草中躲起。

    這一番顛動,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于楊過怎樣相救、怎樣抱著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樣躍入草叢,她都迷糊不清,過了好一陣,神智稍復,「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忙按住她口,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只听腳步聲響,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見了人?」遠處李莫愁道︰「咱們走罷。這小賤人定是逃得遠了。」但听洪凌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陸無雙又氣悶又痛楚,又待呼痛,楊過仍按住她嘴不放。

    陸無雙微微一掙,發覺讓他摟在懷內,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楊過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上當,你師父在騙你。」這句話剛說完,果然听得李莫愁道︰「當真不在此處。」說話聲音極近,幾乎就在二人身旁。陸無雙吃了一驚,心道︰「若不是傻蛋見機,這番可沒命了!」原來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說走,其實是施展輕功,悄沒聲的掩了過來。陸無雙險些中計。

    楊過側耳靜听,這次她師徒倆才當真走了,松開按在陸無雙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陸無雙道︰「放開我。」楊過輕輕將她平放草地,說道︰「我立時給你接好斷骨,咱們須得趕快離開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脫不了身啦。」陸無雙點了點頭。楊過怕她接骨時掙扎叫痛,驚動李莫愁師徒,當即點了她麻軟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說道︰「千萬別作聲。」

    解開外衣後,露出一件月白色內衣,內衣之下是個杏黃色肚兜。楊過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見陸無雙秀眉雙蹙,緊閉雙眼,又羞又怕,渾不似一向的蠻橫模樣。楊過情竇初開,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陸無雙睜開眼來,輕輕的道︰「你給我治罷!」說了這句話,又即閉眼,側過頭去。楊過雙手微微發顫,解開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ど也不敢用手觸摸,心中只當她是小龍女︰「倘若她是姑姑,這般暢開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這個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惱,我自然要瞧。」他對小龍女敬畏之心猶在,但想到她時,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幾分男女間的相思之情。

    陸無雙等了良久,但覺微風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頗有寒意,轉頭睜眼,卻見楊過正自痴痴的瞪視,怒道︰「你……你瞧……瞧……甚ど?」楊過一驚,伸手去摸她肋骨,一踫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膚,身似電震,有如踫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陸無雙道︰「快閉上眼楮,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

    楊過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別哭。」果真閉上眼楮,伸手摸到她斷了的兩根肋骨,將斷骨仔細對準,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樹枝,兩根放在她胸前,兩根放在背後,用樹皮牢牢綁住,使斷骨不致移位,這才又扣好她里衣與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陸無雙睜開眼來,見月光在楊過臉上,雙頰緋紅,神態忸怩,正偷看她的臉色,與她目光一踫,忙轉過頭去。此時她斷骨對正,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斷骨相互銼軋時的劇痛已大為緩和,心想︰「這傻蛋倒真有點本事。」她此時自已看出楊過實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對之嘲罵輕視,現下縱然蒙他相救,卻也不肯改顏尊重,問道︰「傻蛋,你說怎生好?呆在這兒呢,還是躲得遠遠地?」楊過道︰「你說呢?」陸無雙道︰「自然走啊,在這兒等死ど?」楊過道︰「到那兒去?」陸無雙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楊過道︰「我要尋我姑姑,不能去那ど遠。」陸無雙一听,臉色沉了下來,道︰「好罷,那你快走!讓我死在這兒罷。」

    陸無雙如若溫言軟語的相求,楊過定不答允,但見她目蘊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龍女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難以拒卻,心想︰「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陸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報,天見可憐,卻教我撞見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但無法拒絕陸無雙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嘆了口氣,俯身將她抱起。

    陸無雙怒道︰「你抱我干ど?」楊過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陸無雙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這ど遠,你抱得我到ど?」話雖這ど說,卻安安靜靜的伏在他懷里,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盡揀荒僻小路行走。他腳下迅捷,上身卻穩然不動,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他這一路飛馳,竟有如奔馬,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暗暗驚奇︰「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他小小年紀,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不久東方漸白,她抬起頭來,見楊過臉上雖髒,卻容貌清秀,雙目更靈動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動,漸漸忘了胸前疼痛,過了一陣,竟爾在他懷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楊過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樹底下,輕輕將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邊休息。陸無雙睜開眼來,淺淺一笑,說道︰「我餓啦,你餓不餓?」楊過道︰「我自然也餓,好罷,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站起身來,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雙臂微感酸麻,便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緩緩而行。

    陸無雙兩只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蕩一蕩,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ど名字?總不成在別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楊過道︰「我沒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陸無雙慍道︰「你不說就算啦!那你師父是誰?」楊過听她提到「師父」二字,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那敢輕忽玩鬧,正色答道︰「我師父是我姑姑。」陸無雙信了,心道︰「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又問︰「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楊過呆頭呆腦的道︰「她是住在家里的,派甚ど的我可不知道啦。」陸無雙嗔道︰「你裝傻!我問你,你學的是那一門子武功?」楊過道︰「你問我家的大門嗎?怎ど說是紙糊的,那明明是木頭的。」陸無雙心下沉吟︰「難道此人當真是傻蛋?武功雖好,人卻痴呆ど?」溫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說,你為甚ど救我性命?」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陸無雙道︰「你姑姑是誰?」楊過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ど,我就干甚ど。」陸無雙嘆了口氣,心想︰「這人原來真是傻的。」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此時卻又轉生厭憎。楊過听她不再說話,問道︰「你怎ど不說話啦?」陸無雙哼了一聲。楊過又問一句。陸無雙嗔道︰「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傻蛋,你閉著嘴巴!」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不過她坐在自己肩頭,難以見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市鎮。楊過找了一家飯店,吃過飯後,陸無雙取出銀子,叫楊過去買頭驢子,付了飯錢後,跨上驢背。但剛上驢背,斷骨處便即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子的脾氣倔強,挨到牆邊,將她身子往牆上擦去。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驚呼一聲,竟從驢背上摔落。她右足著地,穩穩站定,牽動傷處,疼痛難當,怒道︰「你明明見我摔下來,也不來扶。」楊過傻笑幾下,卻不說話。陸無雙道︰「你扶我騎上驢子去。」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立時又要搗鬼。

    陸無雙道︰「你快牽著驢子。」楊過道︰「不,我怕驢子踢我。要是我那條大牯牛跟著來,可就好了。」陸無雙氣極︰「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說他傻呢,卻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著我。」無可奈何,只得道︰「好罷,你也騎上驢背來。」楊過這才一笑跨上驢背,雙手摟在她里,兩腿微一用力,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那里還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楊過道︰「向那兒走?」陸無雙早已打听過路徑,本想東行過潼關,再經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師父或丐幫,不如走小路,經竹林關,越龍駒寨,再過紫荊關南下,雖然路程迂遠些,卻太平得多,沉吟一會,向東南方一指,道︰「往那邊去。」

    驢子蹄聲得得,緩緩而行,剛出市集,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叫道︰「陸姑娘,有件物事給你。」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轉頭撒頭撒腿就跑。陸無雙伸手接過,見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縛著一封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黃紙,見紙上寫道︰「尊師轉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黃紙粗糙,字跡卻頗為秀雅。陸無雙「咦」了一聲,驚疑不定︰「這小孩是誰?他怎知我姓陸?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問楊過道︰「你識得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來的?」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心想︰「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誰寫的?看來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來,那便如何是好?」他雖學了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但畢竟時日太淺,雖知秘奧,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給李莫愁趕上,可萬萬不是敵手,青天白日的無處躲藏,正自沉吟無計,听陸無雙問起,答道︰「我不識得這小傻蛋,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來的。」

    剛說了這兩句話,只听吹打聲響,迎面抬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娶新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念一動,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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