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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文 / 金庸

    第四十四回人來絕域原拼命事到傷心每怕真——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

    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

    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

    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听腳

    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

    韋小寶道︰“我在這里,坑阢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現,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听得一

    隊隊騎兵從大路上弛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爽臭小子,

    也是四人,都躲進了麥桿堆中。唉,徜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

    了。阿珂這時不知在那里,多半做了鄭克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麼樣了?”

    忽听得遠處有人吆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沓,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

    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

    來了麼?”只听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里,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

    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

    稱為“青紗帳”,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

    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就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

    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堆了不少農

    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簑衣,分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

    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

    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听一人大

    聲道︰“這里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听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

    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

    “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麼小,***,你們都擠在這里,身子也轉不過來

    了。”眾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里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只金

    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伙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

    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

    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吆喝道︰“反賊向北逃了,大伙兒快追!”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想︰“趙總兵總算挺講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

    保不住。”只听得蹄聲雜沓,眾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

    們,怎麼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他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

    吧!”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逃

    出幾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

    教主。其余眾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

    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于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干麼?”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

    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

    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

    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

    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眾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

    奔波,大家于“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麼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听

    到一次,這時听得韋小寶諛詞潮涌,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

    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屬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

    洪教主問道︰“什麼?”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麼教主

    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

    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

    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

    腳。”左足提起,啪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听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涌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

    些不相干的莊稼人。”韋小寶听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

    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眾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喂,你

    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里,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

    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

    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吧。”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

    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從懷里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

    小寶,說道︰“北京城里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

    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

    銃,砰砰  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

    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

    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砍了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只眼楮,一張嘴巴,有什麼好見?

    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

    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只大手按

    上了他頂門,只听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

    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

    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

    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眾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

    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

    踏步出去。只听吆喝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里,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

    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眾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

    大隊人馬向北奔弛。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

    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

    扶起公主,眾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系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

    自是王進寶。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弛去,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意深厚,這

    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

    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听到追兵的蹄聲。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

    弛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罵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

    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眾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

    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于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

    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

    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

    “怎的想法子在船底鑿一大洞,大家同歸于盡。”

    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

    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

    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

    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

    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盡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

    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為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

    上岸。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余眾舟子只嚇得魂

    飛天外,那里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跡。樹林間腐臭沖鼻,路上一條條

    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的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眾,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

    氣大叫,聲聞數里。過了片刻,他有叫了兩遍。但听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

    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里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眾蜂涌而至,連一個人的回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消,

    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

    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

    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非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周身筋骨欲

    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凶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啟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落落的剮

    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

    密,本教興復,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

    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

    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眼下教眾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

    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眾傷

    亡雖然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命陸高軒升任白

    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

    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道資質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

    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眇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麼話說?”許雪亭道︰

    “啟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準。”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麼事?”許

    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于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

    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組,敗事有余,一遇上大事,

    個個逃得干干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自終追隨在教主和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

    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滿嘴忠心不二,什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有哪一

    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

    口是心非,胡說八道的少年男女,就象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

    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許雪亭心中溧溧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麼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

    “屬下以為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

    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

    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

    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伙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啟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

    下以為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

    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

    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伙。陸高軒,你

    呢?”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

    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伙兒何必多說

    多話,只須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蕩垢去污,所有不忠于教

    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

    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涂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里。你亂拍馬屁,

    于本教有什麼好處?于教主又有什麼好處?”殷錦道︰“什麼馬屁鬼?你……你……你這可

    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

    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

    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齊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

    “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沉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

    麼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于教主,跟這些反

    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

    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

    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為萬蛇所

    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干干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有機會,便來挑撥

    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

    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

    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

    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

    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制得

    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阿諛,並無多大本事,若再將

    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于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

    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許雪亭,無根道

    人,胖頭陀三人也齊聲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炊牛拍馬,人品低下,對

    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

    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再重建神龍教就易如反掌

    了。”頓了一頓,又道︰“適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

    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教眾之時,務當特別

    鄭重,以免奸徒妄人,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

    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

    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

    吞咽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里握著什麼?”

    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麼。”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

    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幌,左手緩緩攤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上。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見識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

    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

    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

    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

    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

    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了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嘆

    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

    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麼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

    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谷,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為教主

    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誕丸。

    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誕丸?那是什麼毒藥?”陸高軒道︰“教主采

    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液,調制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

    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里捉蝸牛,我問她干什麼,她說

    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誕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誕

    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誕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

    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

    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

    要藥,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啟?”陸高軒道︰“屬下並未

    私自開啟。”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啟?難道是我吩咐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

    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麼藥?為什麼不跟我說?”洪

    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

    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麼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

    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眾人听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

    生下了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

    猜錯了。那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

    夫人勢必立即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為什麼又不下

    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沉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

    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

    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

    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麼。”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麼?真正糊涂透頂。”洪教

    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

    里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

    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敬愛。

    這時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慚,懊悔,傷心,苦楚,

    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沓來,一只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

    見許雪亭等人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麼

    還有臉面作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干干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泄漏了半點風

    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于我,我還逞什麼英雄豪杰?”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

    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拍的一聲,已被洪教

    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

    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于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沖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錳之極。洪教主側身

    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

    雁瓴刀也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平生的

    力作,七劍刺得迅捷凌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

    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起,但覺左邊半身酸麻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

    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

    個鋼環當啷啷作響,走的純是剛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筆卻是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周身

    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瓴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誕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

    當先殺了這奸詐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久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于盡。張

    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

    早已為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揀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

    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為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

    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斗得數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

    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

    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

    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

    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會,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斗,刀

    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听得身後腳

    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于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

    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拼命奔逃。

    奔出數十丈,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里有我

    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

    “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

    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

    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

    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

    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

    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听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听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里去

    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麼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為什麼不回去?”

    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

    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

    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麼?”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

    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聲,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家伙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

    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涂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

    原諒你了。啊!***,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腦筋不

    靈,怎麼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麼?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

    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發,疾沖過來,這

    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奔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

    “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

    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要去那里?”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

    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

    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

    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

    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

    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即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

    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什麼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幌,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

    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

    主的右腿卻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

    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擊出,噗的一聲,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

    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瓴刀已斬入了洪教主

    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

    相助,眼見三人糾纏狠斗,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

    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

    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那……那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

    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

    你為什麼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

    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

    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杈死你,我杈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余,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他

    右臂,右手便杈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

    恨你入骨。你……你杈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

    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

    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邊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杈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

    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杈在洪夫人頸中的手

    便松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

    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

    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

    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

    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

    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秘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

    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

    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聲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于閃避不了,砰的一聲,正

    中後心,兩個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余,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

    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

    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國去,驀地想道,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

    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那里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

    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

    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現夫人舍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

    時肩頭雁瓴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筆,急奔數百丈之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

    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立,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

    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

    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

    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

    不禁長嘆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麼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听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

    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

    里……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

    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

    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灕,這

    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拍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

    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听我……听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都反我?

    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

    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于說不出口,張大了口,

    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動彈,

    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勢,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嘆了口

    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麼不閉上眼?”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寧公主。她又在

    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

    怎麼又跟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聲,伸手提起建寧公主後領,拍的一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一揮手,

    公主向後便跌。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

    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來,便向洪夫人沖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

    次沖起再打,又給摔了個筋斗,終于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上,又哭又

    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

    韋小寶懇求準許一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

    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尸身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你雖然強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親以來,你

    自始自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

    來,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干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里住下去呢,還是回到中

    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

    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

    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里既沒惡鬼,小

    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那里?”韋小寶向西一指,笑道︰“那邊這個

    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你既喜歡去,那就去罷。”不知如何,對他竟是

    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伙兒上船

    罷!”公主揮手便是一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韋小寶

    道︰“這島上有許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

    肚子的多手鬼……”公主听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

    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我打你十

    下,你踢他一腳,我踢你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你

    是他什麼人,要你這般護著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

    道︰“你自己的老公,還不是死了?”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你的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的道︰“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沒一個人

    陪你。”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

    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

    蠻脾氣,乖乖的不再作聲。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日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

    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被扯傷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你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

    “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麼

    夫人屬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罷。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你服,從此

    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歡喜之極。

    一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

    給方怡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給了

    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一排年

    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甦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

    公主。曾柔,沐劍屏和韋小寶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甦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甦荃道︰“她是

    公主殿下,不願和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公主殿下罷。”公主冷冷的道︰

    “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

    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

    主揚起手來,一巴掌打了過去,猛地里想起甦荃說過的話來,這一掌去勢甚重,無法收住,

    只得中途轉向,拍的一聲,卻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聲,呼了出來。眾人忍不住都哈哈

    大笑。公主更是氣苦,伏在韋小寶懷里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

    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兩顆骰子確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

    查他身邊之時,將兩顆骰子隨手拋了。韋小寶悶悶不樂。甦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兩粒

    骰子罷。”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你猜這是什麼?”韋小寶道︰“猜

    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你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

    曾柔攤開手掌,一只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兩粒骰子。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

    身來,連問︰“那里來的?那里來的?”曾柔輕笑一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一把搶過,擲了一把又一把,興味無窮,只覺得這兩枚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

    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一凝思間,

    這才想起,心下一陣喜歡,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一吻,笑道︰多謝你啦,柔姊

    姊,多虧你把我這兩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眾弟子擲骰賭命,放了眾人,曾柔

    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兩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雖然湊趣陪他玩耍,但賭注既小,輸

    贏又是滿不在乎,玩不到一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

    軍中等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們

    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听,這日子

    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贏

    錢也就如同泥沙石礫了。而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掛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

    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甦荃道︰“那你說去那里?”韋小

    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甦荃道︰“大家安安穩穩的

    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麼用。”韋小寶道︰“金銀珠

    寶,成千上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咱們還是躲起來

    避避風頭,過得一兩年,事情淡了下來,你愛去遼東,那時大伙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你兩個怎麼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

    道︰“你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罷。”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

    天天陪你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韋小寶心想︰“***,打手心有什麼

    好玩?”但見她臉帶嬌羞,神態可愛,不禁心中一蕩,說道︰“好,好,就听你們的。”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對你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你喝酒,算是向你陪

    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是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

    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然舟中作料不齊,仍教人人吃得贊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

    “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一會拳,

    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扎營的遺跡猶在,當日權作中軍

    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里,你騙了我上船,

    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剎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你叩

    頭陪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

    正陪著你了。”沐劍屏在後叫道︰“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麼,給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

    道︰“他說要捉住你,在你臉上雕一只小烏龜呢。”

    甦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里一應糧食用

    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

    放入懸崖的一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贊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

    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听得海上遠遠砰的一響,似是大炮之聲,六人都吃了一驚,向大海望去。

    只見海面上白霧彌漫,霧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炮。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罷。”甦荃

    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余五

    人都是多歷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甦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麼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

    來。怎麼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里,官兵只能一個個上崖進攻,來一個殺一個,免得給他們一

    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一夫當關,甕中捉鱉。”甦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麼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麼。

    你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

    用錯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進了山洞。甦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

    見兩艘船一前一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炮彈落在前船四周,水

    柱沖起。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炮打前面那艘。”甦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

    到島上,見到船夫,一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尸首

    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

    都打中了,兩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一炮打來,桅桿斷折,帆布燒了起來。

    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舉

    槳劃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余人跳上了沙灘,察看周遭情勢。有人

    縱聲呼道︰“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听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余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一人手

    執廠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一轉身,見是韋小寶,也

    是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麼你在這里?”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見過來的十

    余人中一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爽,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家

    伙,登時一顆心沉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

    人斜上一眼,只是痴痴的望向阿珂。忽覺一雙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左掌,韋小寶身子

    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

    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

    來一般,剎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里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

    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範,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麼會到這里?”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

    到處找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听到你們上了船出海,于是……于是……”說到這里,喜歡

    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

    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

    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眾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里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

    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了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

    在手,早就穩穩妥妥地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听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颼颼不

    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範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範叫道︰“施瑯,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

    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瑯。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瑯叫道︰

    “你有種就下來,單打獨斗,老子也不怕你。”馮錫範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

    “馮大哥,別上他當。這人卑鄙無恥,什麼事都做得出。”馮錫範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

    叫道︰“你說單打獨斗,干嗎又派五艘小艇……***,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

    臭漢奸,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為勝嗎?”

    施瑯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

    杰,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罷。皇上一定封你兩位做大大的官。”

    施瑯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

    陳近南是軍師。馮錫範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瑯和陳馮二人

    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餃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瑯站得

    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話送上崖來,人人听得清楚。

    鄭克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範道︰“公子放心。馮

    某只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範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

    己,要保鄭克爽圖謀延平郡王之位,但此時他說來大義凜然,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

    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麼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範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爽

    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台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賞。”陳近南

    道︰“那是屬下份當所為。”說著走向崖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的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

    你啦。”鄭克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罷。”阿珂啐道︰“一見了

    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麼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

    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麼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

    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里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

    船追趕鄭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里。謝天謝地,終于見到了你。”

    說到這里,眼圈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記著你。”這句話

    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

    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眾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沖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

    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眾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陳,馮,鄭,風

    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眾八人,鄭克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

    娘,小寶,雙兒,你們四個留在這里。余下的跟我沖!”長劍一揮,當先下崖。馮錫範,風

    際中和其余十一人跟著奔下,齊聲吶喊,向清兵隊疾沖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

    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瑯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

    接戰,清兵隊中除了施瑯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

    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個人一沖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沖殺一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爽道︰

    “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沖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爽只奔得幾

    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屬下同去犯險?”叫道︰“阿珂,你

    也別去罷!”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但身有四寶,沖入敵陣之中,卻是履險如夷。那四寶?第一寶,

    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

    寶,雙兒在側,清兵難敵。侍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

    余,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

    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眾人一陣沖殺,清兵四散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瑯,一時難解難分。馮錫範和風際中卻將

    眾兵將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

    將紛紛奔入海中。眾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一

    人,余下的將施瑯團團圍住。

    施瑯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斗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

    叫道︰“施將軍,你再不拋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瑯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

    不聞不見。

    斗到酣處,陳近南一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瑯的鋼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

    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听得施瑯“啊”的一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

    他咽喉,喝道︰“怎麼說?”施瑯怒道︰“你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麼話好說?”陳近

    南道︰“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你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瑯突然身子一仰,滾倒在地,這一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

    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瑯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

    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撐,兩只腳硬生生的向上虛踢,一個倒翻筋斗向後躍出,待

    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瑯心頭一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剎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瑯之間的恩怨糾葛,在

    陳近南腦海中一幌而過,他嘆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地方。可是

    咱們受國姓爺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麼法子?”

    施瑯道︰“難道要我學岳飛含冤而死?”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飛,可也不能做秦檜,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

    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那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瑯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

    犯了什麼罪,為什麼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

    近南道︰“報仇事小,做漢奸事大。今日我殺了你,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瑯腦袋一挺,大聲道︰“你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你到這當口,還是振振有詞。”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

    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瑯在國姓爺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戰,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

    董夫人干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台灣的干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

    家無辜被戮,實在也是其情可憫,說道︰“我給你一條生路。你若能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

    麾下,今日就饒了你性命。今後你將功贖罪盡力于恢復大業,仍不失為一條堂堂漢子。施兄

    弟,我良言相勸,盼你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是懇切。

    施瑯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了台灣,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為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你

    今後赤心為國,過去的一時糊涂,又有誰敢來笑你?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台灣決計容他不得。你快快將他

    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于用兵,當年國

    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于我反清復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為重,過去

    的私人怨仇,誰也不再放在心上罷。”

    鄭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麼?”陳近南道︰“只

    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爽冷笑道︰“等他殺了我全家

    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嗎?台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瑯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你

    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

    口透了出來。

    這一劍卻是鄭克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爽俄殺他不得,

    只是他眼見施瑯已有降意,卻被鄭克爽罵走,知道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

    到站在背後的鄭克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台灣,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

    母通奸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為是“亂命”,不

    肯奉令,公啟回稟,有“報恩有日,侯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

    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台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為主。鄭經從金廈回師台

    灣,打垮台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

    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臧十分痛恨,極力主張立嫡孫克爽為世子。鄭經卻不听母言。

    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臧為妻,董夫人和馮錫範等暗中密謀,知道要擁

    立克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數次加害,都被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爽性

    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這一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範正要追趕施瑯,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爽刺去。馮錫範回劍格擋,嗤的一聲,

    手中長劍斷為兩截。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範跟著一腳,將

    韋小寶踢了個筋斗,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伙兒跟他拼命!”

    向鄭克爽沖去。

    鄭克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一劍頗為巧妙,眼

    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里一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

    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爽。

    馮錫範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佔到上風,拍的一掌,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

    噴鮮血而死。忽听得鄭克爽哇哇大叫,馮錫範拋下對手,向鄭克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

    一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伙人以韋小寶為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即伸掌往

    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範後心。

    韋小寶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範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無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爽,向著韋小寶追

    來。他雖抱著一人,還是奔得比韋小寶快了幾分。

    韋小寶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麼腳步稍緩,馮錫

    範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一發,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

    只得斜身急閃,使上了“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範這一下沖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

    來摸你的頭了!”說得兩句話,松了一口氣,馮錫範又趕近了一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餃尾

    急追,只盼截下馮錫範來。韋小寶東竄西奔,變幻莫測,馮錫範抱了鄭克爽,身法究竟不甚

    靈便,一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一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範大喜,心想你

    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而追得不這麼

    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

    頂,馮錫範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

    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頂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甦荃見馮錫範左臂中挾著一人,仍是奔躍如

    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範趕到,刷的一

    刀,攔腰疾砍。

    馮錫範先前听見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果然伏得有人,但

    見這一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一驚,退了一步,大喝一聲,左足微幌,右足突然飛

    出,正中甦荃手腕。甦荃“啊”的一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範,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掀,

    嗤嗤嗤聲響,一蓬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範和鄭克爽身上。

    馮錫範大聲慘叫,松手放開鄭克爽,兩人骨碌碌的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

    奔到窄道一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二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如殺豬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

    算何惕守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

    上所喂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中

    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是麻癢難當,兩人全身

    便似有幾百只蠍子、蜈蚣一齊咬噬一般。馮錫範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甦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眼見馮

    鄭二人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一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

    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一生為國為

    民,無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

    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

    有什麼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

    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滿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說道︰“師父,我對你不住,你……你

    傳我的武功,我……我……我一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歡喜,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

    小寶道︰“我一定听你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一

    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的道︰“鄭克爽這惡賊害你,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

    將他斬成肉醬,替你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一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

    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你不可

    敗壞我的忠義之名。你……你千萬要听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臉色大為焦

    慮,又道︰“小寶,你答應我,一定要放他回台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吁了口長氣,緩緩的道︰“小寶,天地會……反清復明大業,你好好

    干,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

    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大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甦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甦荃輕撫

    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

    親,以彌補這個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

    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甦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凶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

    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你***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

    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

    刀,就抵一兩銀子。”口中痛罵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爽身上中的毒針遠較馮錫範為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听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

    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灣,一定加

    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一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

    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

    也少不了。”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了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

    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在他臉上刺落。

    鄭克爽叫道︰“你既不信,那麼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擔保過

    你的,後來還不是賴帳。”鄭克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

    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鄭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爽

    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

    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

    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里老是向著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爽道︰“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麼還會向著我?”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

    “你……你說什麼?”鄭克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來。

    阿珂哭道︰“你……你答應不說的,怎麼……怎麼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

    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

    確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萬不可

    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干麼不做?”鄭克爽道︰“她自從肚里有了你的

    孩子之後,常常記掛著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我听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

    做什麼?”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麼……什麼都說了出來。”這麼

    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臭鴨蛋罷!”鄭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

    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身來。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

    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

    是天地會的,旁人便不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爽,又將躺

    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鄭克爽眼望大海,心感躊躇。施瑯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

    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則甚完好,那顯是韋

    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麼辦?”馮錫

    範道︰“上了小艇再說。”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

    沒饒。”鄭克爽吃了一驚,只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爽顫聲

    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台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

    厲聲道︰“我怎麼樣?給我站住!”鄭克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

    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

    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

    要手刃這惡賊,為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听之狀,說道︰“你說什麼?我耳朵忽然聾

    了,什麼話也听不見。風大哥,你要干什麼事,不妨放手去干,不必听我號令。我的耳朵生

    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瑯這家伙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風際中要殺鄭克爽,

    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是叫我不可殺鄭克爽,可

    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可以殺

    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余丈,風際中停了

    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奇,道︰“是啊,那又怎

    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江湖上

    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

    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

    道︰“你……你為什麼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庭總是坐不穩。第

    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復明的志向從

    不松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

    韋小寶听到這里,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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