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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文 / 金庸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御膳房來。過不多時,錢老板帶著四名伙計,抬

    了兩口洗得干干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

    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芩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

    中,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再命廚房做成咸肉。”韋小寶知他必有

    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板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抬到韋

    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御廚相近,那肥豬抬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

    抬豬的伙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錢老板低聲道︰“韋香主,屋中沒旁

    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板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

    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麼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

    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板撕下豬皮,雙手拉開

    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錢老

    板將那人橫入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

    薄的單衫,又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干什麼?”錢老板道︰“這是沐王

    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楮,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板道︰“正是。

    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

    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是捉來的?”

    錢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

    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是別的落腳

    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里;想知道他們在京城里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

    們心里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

    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咱們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

    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板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北京,不是

    為了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韋小寶點頭

    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板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

    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

    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

    那些人都不在家,屋里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跡,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里,

    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于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板微笑道︰“正是。

    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里,徐三哥便穩如泰

    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板道︰“多

    謝韋香主夸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

    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錢老板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要听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沉吟道︰“你說怎麼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

    脾氣。這些人嘴里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麼靜候香主吩咐雲雲,其實各人肚里早就有了主

    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于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系。他對

    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麼辦?”錢老板道︰“眼下只有將這小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

    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

    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處,一定能給

    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板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

    來慢慢商量。”錢老板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

    主藏在豬肚里帶進宮來,一來是為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

    目。他***,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里,

    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里?”

    錢老板道︰“屬下可不敢這麼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里,當然是普天下最穩

    妥的所在。沐王爺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

    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沖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

    去,那麼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為,事先沒向韋香

    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韋

    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里,果然是好

    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為,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

    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里好了。”

    錢老板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

    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里,也不辱沒了她身

    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房中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韋小寶

    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板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

    住在一起,于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

    麼?”錢老板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里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

    麼。”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

    管,于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

    想,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板第一句話他就懂了。錢老板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里

    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

    小床各一,海天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抬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

    屋里服侍。錢老板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

    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

    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

    也不可不防。”韋小寶想問他什麼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

    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

    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麼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板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干什麼?”從靴桶中取出

    匕首,遞了給他。錢老板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

    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板吃了一驚,贊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只前腿,

    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抬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時原事

    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

    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里耽得得久了,太

    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

    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待錢老板回去廚房,韋小寶閂上了門,又查看了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

    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楮,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楮。韋小寶笑

    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里,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

    穢,想是錢老板將那口豬有肚里洗得干干淨淨,干留絲毫血漬,于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

    上。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

    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

    閉上眼楮。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甦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

    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里,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人的打死了。他***……”想到此處,伸

    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

    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里,老子要打便

    打,要罵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听到笑聲睜

    開眼來,要看他為什麼發笑。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

    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里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

    兩下,哈哈大笑。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肋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

    “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

    “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楮來,瞧著我!”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

    道︰“哈,你還道這時里是沐王府,你媽媽的,你家里劉白方甦四大家將,有***什麼了

    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里,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

    主又用力閉了閉眼楮。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麼用?不如挖

    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了個冷

    戰,仍不睜開眼楮。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

    倆耗上了,倒要瞧瞧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

    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

    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上萬的人圍

    攏來瞧西樣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只王八,右

    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韋小寶這麼一說,眼楮越閉越緊。韋小寶

    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只烏

    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醮了墨。這些筆墨硯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

    未抓過筆□,這時拿筆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只烏龜。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

    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

    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一

    張!』我用黑墨涂了你臉,有人給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只烏龜,快得很!

    一天準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了。”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

    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

    沒人出錢來買牛糞,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干

    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只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毛筆,取過一

    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

    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

    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

    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鼻息,幸好尚有

    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拿了塊濕

    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干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

    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

    不是扯直?”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楮和她雙目相距不

    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于睜開眼開,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

    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不知其法,說

    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

    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一動也別動,要

    是會的,眼楮眨三下。”他目不轉楮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楮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

    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什麼都不

    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

    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楮,指得不對,眼楮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

    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楮。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

    是這里?”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楮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之一眨?韋小寶又指她左邊

    胸部,道︰“是不是這里?”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楮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

    寶大聲道︰“啊,是這里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楮,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

    四五歲年紀,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

    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韋小寶見她發

    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

    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楮,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眼楮,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

    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下,那正是解開穴

    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楮,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

    里,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怕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

    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

    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

    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小郡主

    奇□難當,偏行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

    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道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臉上微現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

    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

    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小郡主又痛又□,淚水以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二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是用

    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

    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

    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麼亂搞

    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流了

    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

    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

    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

    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

    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

    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

    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沖破天,天落雨,地滑

    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大!”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

    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

    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

    音,當真說不出的好听。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

    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

    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大扭,

    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韋小寶見居然

    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說話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

    子餓了,想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

    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閑游,街市中諸般餅餌

    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在屋里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

    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不大買零食之

    理?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

    寶拿起另一只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

    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

    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麼多點心。

    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

    你愛吃。”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

    底要吃什麼?”小郡主道︰“我……我什麼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

    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

    “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

    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

    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

    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邢,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

    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

    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

    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

    悻悻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

    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

    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志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

    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子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于

    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火線

    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

    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干,雖然不是鮮

    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里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

    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

    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御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

    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

    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

    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御廚房要在

    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

    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

    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

    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子詡是油,笑道︰

    “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的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韋小寶放下火腿,

    端丐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

    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左手伸出,捏住他鼻子。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

    寶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

    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里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喉,只怕真

    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丑怪……”韋小寶心

    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只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但這只小

    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

    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麼

    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麼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麼不是

    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

    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里,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

    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麼刮得去?再這麼一刮,我的臉還

    成什麼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

    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

    人。”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了搖頭。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

    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

    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

    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囁

    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你騙你干什麼?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

    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

    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

    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

    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

    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麼又加?”韋小

    寶微笑道︰“好,三聲就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韋小

    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

    你再不叫,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麼老公、老公的,結結

    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嘆了

    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小郡主閉上眼

    楮,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听不

    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麼?也不知你

    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麼,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

    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

    麼字?是烏龜麼?是小賊麼?”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

    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最好手段。請泥水

    匠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

    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

    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小郡主本

    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里,另外拿了一塊綠

    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洗干淨,不留半點藥粉,才

    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

    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想了一想,又道︰

    “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

    在珠寶□中所瓖有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

    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

    這四顆珠子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在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贊道︰“這珠

    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

    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

    下取過一只藥□,將珠子放入□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相踫,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

    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干什

    麼?”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

    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

    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

    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

    小郡主道︰“三聲!怎麼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

    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楮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什麼,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珠

    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得什麼了。你的相貌

    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

    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听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

    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

    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珠珠糊,往她臉上涂去。小郡主一聲不

    響,由得他亂涂,片刻之間,一張臉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涂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

    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

    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涂完藥膏,洗干淨了手,說道︰“等藥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涂

    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麼,『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為什麼要涂

    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

    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

    是清炖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

    巴,三來見他研啐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韋小寶

    大喜,贊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

    “那麼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麼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麼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涂滿了蓮蓉豆泥,難見

    如花笑靨,但單是听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她媽媽”,其

    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

    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里賺錢,未必便賤過***木頭木腦沐

    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喂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

    也解了。”小郡主道︰“我干麼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板也不說幾時

    來接她出去。宮里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里的伴當,有事求見。”

    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可別出聲。這里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

    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

    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里?哼哼,哼哼……”心想︰“說些什麼重話嚇

    她最好!她最怕什麼?”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

    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韋小寶見恐不效,便出去開門,

    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人小是康親王府里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

    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戲。”韋小寶听說听戲,精神一振,但

    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那

    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麼

    都有。”韋小寶听到听戲,不過精神一振,听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

    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于無,康親王府中

    既有賭局,自民豪賭,那還理會什麼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

    就跟你去。”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拉過被子蓋在她

    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

    珠還不夠,我去珠寶□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

    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

    兩銀子算得什麼。”小郡主道︰“我……我在這里很怕。”

    韋小寶見她可憐楚楚,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

    挾了一塊工魚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

    糕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你別去。”

    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听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里,開門出去,把門反鎖,興匆匆的

    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

    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于“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

    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

    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

    道︰“好什麼?你也不多到我家里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

    “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

    個請,準你的假,咱們喝酒听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

    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

    光?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

    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

    道︰“听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

    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

    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

    都是尚書、侍郎、將軍、御營親軍統領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康親王笑道︰“很

    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里干什麼?”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

    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

    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麼?”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

    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在大官。”索

    額圖道︰“你是宮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干,

    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麼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

    的說︰『世子來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

    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

    不砰砰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如不

    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啊!”韋小寶笑道︰“正

    是!”說話之間,康親王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

    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定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

    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逃詡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

    反。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

    得皇帝鏟除權要于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

    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

    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

    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

    “桂公公,我……在下……在雲南之時,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

    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

    生爺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

    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

    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听。韋小寶听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

    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

    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對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麼功勞好說?小

    王爺的話可太夸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

    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

    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

    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

    客氣了。”說道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

    韋小寶身邊,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韋小寶忽想︰“***!從前麗

    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

    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

    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

    般神氣的模樣。”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人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

    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楮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

    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

    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

    凡,斗個兩敗俱傷。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里,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麼。那侍衛總管

    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

    是千中挑,挑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麼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里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

    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

    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結實,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

    辮子,多半是假發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索額

    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

    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

    發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搞摘下來,讓大家瞧瞧

    多總管的推測到底準不準?”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準的?這幾名親兵,的

    確練過金頂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免令他們當眾出

    丑,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韋小寶目不

    轉楮的細看這幾個人,心□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發?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

    頭發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麼事好笑,說出來大家听听。”韋小寶笑道︰“我想金

    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伙里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

    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楮,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我頭

    發,我數數你頭發,誰的頭發少,誰出本事強,頭發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

    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帶一把算盤,否則

    算起頭發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下喉去,一听

    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

    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

    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眾人適

    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

    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抬,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

    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

    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

    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踫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

    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太師好拳法!”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

    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里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

    是白痴,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台,說道︰“尊駕定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

    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

    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竟只

    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立斃于當場,卻叫你三四天後才死,那

    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

    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

    未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

    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

    懂之間。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涌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

    “那麼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

    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

    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

    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

    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

    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上數寸凌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

    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

    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一大截,對方倘若還手,

    自己勢力輸得一塌胡涂,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

    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康親王道︰“兩人武功

    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

    只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

    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已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

    替他遮羞,也為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

    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余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

    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適才一

    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郎聲道︰“剛才比武沒比

    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兵刃,十六個對

    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吳應熊

    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

    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

    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

    應俱全。一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

    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要掙回面子,只客氣幾句,便不再推

    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什麼平西王是客,須得顧全他

    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

    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

    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有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

    說道︰“我們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里,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吹到頭

    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你們的腦袋,你們中是伸長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

    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

    了。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

    也要砍頭。”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

    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

    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

    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支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鋼鞭,或舉銅

    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

    十六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的眾賓之前賣弄手

    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

    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

    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神

    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當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

    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踫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

    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

    頭。跟道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

    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直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

    功!大家收手罷!”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余人

    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名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

    總管,你眼光真準,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

    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

    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盡管偷搶拐騙,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干,但與爭競,總是

    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

    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

    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韋小寶與人賭錢,使

    手法騙干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他一百文,最後

    總給他翻一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

    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眾人

    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

    上。那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干,

    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里,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于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是擒拿鰲拜的桂

    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進

    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

    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盡管拿去使,五萬兩

    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

    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

    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麼愛屋及烏?及什麼烏,及你這只小烏龜嗎?”康親

    五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

    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麼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

    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人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

    里的十六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眾

    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

    總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伙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眾人都舉杯飲干。

    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

    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五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

    說有什麼功勞。”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

    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

    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

    的隨從送去。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

    仍是戴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

    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

    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

    應熊點這出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為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韋小寶不識得

    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

    笑道︰“小兄弟愛看武勁,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一

    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滿床笏”和

    “白小灘”演罷,第三出是“游園驚夢”。兩上旦角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听得不知所

    雲,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子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必,有的是

    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

    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

    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麼吩咐?”韋小寶笑道︰“賭台上沒父

    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麼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復,但韋小寶在眾

    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

    之”兩字是什麼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

    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伙賭一賭!”楊溢之听他稱贊

    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麼?我來教你!你那

    兩只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只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里摸出一

    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伙,押一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

    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

    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次卻贏了。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

    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只元

    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為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

    笑,此後連贏幾□,一百變兩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做莊

    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

    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只四六。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韋小

    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

    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

    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為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

    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

    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麼不幫忙。”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

    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擲出來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

    “二,二二!”這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

    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

    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霉莊,霉莊。桂公

    公正當時得令,什麼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只一

    百兩的元寶。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

    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麼官名?”韋小

    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向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

    逐顏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

    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

    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

    成江百敗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為什麼要我問莊家名

    字?”一沉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

    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適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

    “原來這家伙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這麼運氣好的?***,老子

    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

    是殺著羊的。”又想︰“為什麼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為

    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為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

    ***,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的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听戲。這時唱的

    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麼鬼,大

    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麼?不用客氣,盡管吩咐好了。”康親王道︰“我自己

    找樂子,你不用客氣。”眼見廊下眾人呼吆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地,心

    想︰“眼不見為淨,今日是不賭的了。”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

    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眾人一見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

    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

    角落里,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

    子自然不會少給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東蚊瘁,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

    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里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

    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麼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

    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

    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

    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麼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腳步聲

    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

    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

    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

    子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

    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致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

    光,繞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只眼向內張去。里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

    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

    物事的所在,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里?”

    那僕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麼?”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適才在大廳

    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膩千兩

    啦。”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一疊銀票出來。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

    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當,倘

    若給知覺,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怕順其自然,讓尿水

    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

    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听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手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

    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

    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

    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齊元凱不答,將

    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

    “怎麼拉不開,恐怕不對。”那僕人道︰“怎麼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

    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麼東西,向上一提。

    驀听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躬了出來,正中那僕人胸口,那僕人“啊”的一聲慘

    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

    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左手按住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

    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韋小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

    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

    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僕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

    包袱放在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

    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鰲拜府中抄出來

    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制成。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

    箭尾上用力一,撲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

    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里,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

    一沉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首的右掌心,卷起死□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

    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突然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

    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听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

    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麼便宜。”候了一

    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

    身上了屋頂,回想適才瓦片嫌詔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為什麼這樣值錢?老

    烏龜,皇太後,這姓齊的,還有鰲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

    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

    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

    模一樣,賭錢的賭錢,听曲的听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

    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麼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漾,媚眼一

    個一個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

    道︰“這出戲沒什麼好玩。桂公公,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存孝

    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出『鐘馗嫁妹』,鐘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

    熱鬧之極。”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

    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

    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眾武師都道︰“好久

    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抬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里再耽下去。”

    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麼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

    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

    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

    得學學,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

    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

    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非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

    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錢什麼,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

    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麼?”韋小寶大笑,說

    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

    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看禮物,見是三只錦盒,一只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

    母,雕工極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涂的

    珍珠那麼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

    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只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

    百兩黃金。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淡淡的隨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禮

    物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

    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麼像

    雞。』小漢奸要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

    有這麼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

    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

    罷?話又說回來,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麼寶貝了?』哈哈,哈哈!”韋小寶回到皇

    宮,匆匆來到自己屋里,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

    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的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竟一塊沒吃。他取出

    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

    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麼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

    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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