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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龍騰小說網 > 穿越小說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續

父子 文 /

    這株玫瑰在御花園里四十多年了,默默見證了人事往來,許多如花生命從盛開到衰老乃至死亡。自身的美麗也經過了成長,極盛,到了衰老死亡的階段。早些年,旺盛的時候,一個夏季花開不斷,能開出幾百上千朵花。最後這三四年不知染了什麼病,枝條一段一段一根一根地干枯死去。何七流著淚修去壞死的部分,想了種種辦法,指望它能再發新枝,重新好起來。然而,花越來越少,去年只開了幾朵,今年打了兩個花苞,沒等開放就枯萎了。原本就算葉子落盡,也有蓬勃的一大叢,如今,只剩零落的一些短枝。

    康熙沉著臉,背著手,盯著那些殘枝,不知在想什麼。

    李德全帶著幾個太監宮女落後幾步,垂手噤聲,大氣不敢出。

    何七年紀大了,正犯風濕,听說皇上來御花園看佟娘娘的那株玫瑰,連忙扶著小太監,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趕過來,在十步外跪倒磕頭︰“奴才無能,沒能照管好這花,奴才該死。”

    康熙似被驚擾,有些不快地回頭盯了他一眼,皺了皺眉,思緒飛回很多年前的一個艷陽天。

    春日難得的好天氣,連他也禁不住陽光溫暖的,臨時起意到御花園走走。心情很輕松,不想興師動眾,只讓李德全帶著幾個人跟著。

    御花園里多是四季常青的植物,他卻是存心要找正在萌發的春意,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株玫瑰,記得她就以為花兒怒放時固然最美,看著新芽長起來才是最讓人歡喜。

    遠遠地,似有一個女子在忙著什麼。他心中一動,止住底下人,悄悄走近,看清她離著玫瑰根部三尺左右挖了幾個小坑,從一個大桶中舀出腥臭的東西埋進地下,口中還低低地哼著不知什麼調子。

    他皺著眉,卻沒有出聲,安心要看那丫頭又搞什麼花樣。

    何七氣急敗壞地趕來,問出了他的疑問︰“哎呀,姑,你這又是做什麼?”

    “七公公,你來了。我原想先跟你說一聲的,一時沒找到你,難得一個好天,正適合干活,我就先干起來了。”丫頭興致勃勃,手上不停。

    何七忙忙阻止︰“小姑,樂意干活,什麼活不能干?好好的,別折騰這花兒。”

    “七公公,我可不是在搗亂,我在給花兒施肥呢。”

    “不用,不用,開春就上過一次肥,下月再上一回,盡夠了。您就別操這份心了。這些東西又腥又臭,沒得把花漚死了。”

    丫頭不樂意了︰“七公公,您也是種花人,難道不知道花兒香自臭含來?不臭的,能叫肥麼?我知道你們上過肥,那些肥是不錯,卻不是很合玫瑰的需要。玫瑰是開花植物,要想花期長,多開花,需要多上磷——這麼說吧,玫瑰愛吃魚。你多喂它魚吃,它就多開花。”

    “玫瑰愛吃魚?”何七暈了。

    “呃,玫瑰吃魚不象咱們吃魚,非要吃魚肉。魚鱗,魚頭,魚鰓,魚骨頭,咱們不吃的,它都能吃。我讓廚房把這些都留起來,攢了小半年,也漚了小半年。這鋤頭也是我特地托人打的,你看,這頭是齒狀,不會把根掘壞。怪我沒先同公公說明白。可公公你想想,我做事最講根據,什麼時候亂來了?”

    “你,你——”康熙和何七都在心里說︰你亂來的時候多了去了!

    “你就信我吧,保管今年這花兒開得又多又好。您再想想,御花園慈寧宮花園,這麼多花,我怎麼就對這株玫瑰特別上心?還不是因為您特別在意,又是孝懿皇後親手所植。”

    這丫頭巧舌如簧,何七哪里斗得過她?有她在,倒是不無聊。康熙現身發問︰“誰告訴你玫瑰愛吃魚的?”

    兩人都受了驚,忙磕頭請罪。

    康熙又問了一次,看著丫頭微微轉著眼珠,期期艾艾地回答︰“在家時听人說的。皇上,旁人經驗之談,試一試就知道是不是對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就試一回吧?”

    他微笑︰“你能保證今年的花開得又多又好?”

    丫頭一貫地狡黠︰“奴婢保證不會比往年不好。”

    “倘若不好,如何是好?”

    “把奴婢撥到七公公手下,一輩子種花,可好?”

    “只怕太後不放人。好吧,何七,讓她試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吃了魚的玫瑰,好像是比往年開得更好些。丫頭得了理,勸得何七每年給玫瑰喂魚。那幾年,這花開得極好。原來,玫瑰還真是愛吃魚的。可前幾年開始,魚也不愛吃了,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已奄奄一息。

    康熙知道,這花活不了了。花兒有靈,決意追隨愛它的兩個女子而去。佟妃去後,留下這花兒作為想念,又送那丫頭進宮,帶給他溫馨有趣的時光,如今大概是怪他沒有善待那丫頭,連這花兒也要收回去。佟妃,你賢良淑德,克己善忍,怎麼不能體諒朕呢?朕是一國之君,這麼大的國家,那麼多政務需要朕操持,朕已力不從心。那麼多兒子,只添愁,不能分憂。朕有時會想,若是佟妃還在就好了。可是,連你也不肯體諒朕了麼?

    何七匍匐在地,等待著皇上的斥責。他沒有照管好佟皇後留下的花兒,罪無可恕,只盼皇上看在他兢兢業業的份上,仍讓他管這花。

    “這花活不了了,掘了吧。”

    如五雷轟頂,何七傻了,眼看皇上離去,慌忙磕頭頓首,哀哀告求︰“皇上,不可!求求您——”

    “來人,掘了!燒了。”康熙毫不停頓,大步而去。

    何七老淚縱橫,拼了命地想要保護多年的心血,奈何腿腳疼痛,竟站不起來,只得高聲道︰“不能掘!你們別動那花!我再去求皇上。”

    然而,皇上有令,誰敢不尊?太監們把礙事的何七挪到一邊,找來鋤頭鏟子,七手八腳。沒幾下,四十多年的玫瑰就被連根挖起。

    乾清宮。議事的大臣退了出去,李德全走到靠在御座上有些疲態的皇帝身邊,低聲稟告︰“皇上,何七死了。”

    康熙眼皮微張︰“怎麼死的?”

    “砒霜。他自個兒下在了酒里。”

    康熙眯起有些昏花的眼楮,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是個忠心的,好生安葬了他。”

    “是。”

    “明兒,回園子里去。”這皇宮越來越讓人不舒服了。

    “是。”

    安靜了一會兒,一個太監進來說︰“皇上,八阿哥來了。”

    康熙皺了皺眉,還是說︰“讓他進來。”

    八阿哥一絲不苟地行禮。康熙淡淡地看著。

    “請問皇阿瑪,靖安公主的靈柩馬上到京了,發喪安葬事宜,該怎麼辦才好?”

    康熙沉默著,手指下意識地在椅子扶手上劃著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冷冷地盯著兒子的頭頂︰“朕記得,沒讓你管這事兒。”

    “皇阿瑪是沒讓兒臣管。兒臣只是想,倘或皇阿瑪有為難之處,委決不下,或可賜給兒臣一個恩典,讓兒臣送她回南邊去。”

    從來是夫榮妻貴,丈夫獲罪株連妻子。皇家女兒的不愁嫁,嫁出去時是夫家的榮耀,嫁出去了,命運還是與夫家連在一塊兒。額附立功進爵,公主臉上有光,爵位也有可能提升。反之,額附犯錯,就可能被削爵。近處有舜安顏為例。五公主早亡,德妃的臉上也不痛快了一陣子。

    以往朝代,多有皇子公主被廢為庶人甚至賜死的先例。大清的公主大多活不長,沒有被廢的,只有丈夫獲罪被殺後改嫁的。不過,那都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孔四貞被接入宮中,由孝莊太後撫養,封和碩格格,後來出嫁就食廣西,就被降為郡主。三藩作亂,孔四貞被拘雲南,直到平定吳三桂,方才轉回京城,晚景淒涼。“孤豚腐鼠,不過孫氏一老寡婦,無爭相取重者矣。”

    準噶爾叛亂,公主被殺。消息傳來,京中大小官員突然都了解了當初皇上冊封佟家女兒以代公主嫁的高明。皇上英明,用心良苦啊!

    十四阿哥下令送靖安公主靈柩回京,丟給了皇父一個難題。一批衛道者官員大呼早該奪阿格策望日朗的額附之名,並廢靖安公主稱號。佟氏女原以秀女身份入宮,蒙皇家垂青,以公主之尊外嫁準噶爾為王妃,紛爭時,不能“日夜感上恩”,勸準噶爾上下歸順,硝煙起,又沒有拼死阻止,及時通報敵情,導致大清一方調度失宜,險些失利,實為罪人。倘以其為公主之尊,喪身敵方宵小之手,乃大清之恥。幸而,她並非皇室血脈,被準噶爾人殺個把秀女,並不算什麼。皇上以其代嫁,本來就是權宜之計,如今事過境遷,自可覆手為雨。

    說話的這些人是體恤上意。一個死了的女人,隨便就地葬了就是,偏要千里迢迢送回京。十四阿哥重情重義,也糊涂啊!讓皇上怎麼辦?以公主之尊風光大葬?準噶爾反叛,打輸了還不肯老實認罪認罰。皇上這回是打定主意寸步不讓了。這位“公主”還是準噶爾的王妃,給她貼金不就是給準噶爾貼金?草草了事,恐怕又有些人會暗地里責怪皇上無情。

    他們出頭說話,實是存了為國為君分憂解難的高尚心思,給皇上制造一個順水推舟的機會。自然,他們也看到佟家失勢,死的死,獲罪的獲罪,流放的流放,削爵的削爵,曾經赫赫揚揚的“佟半朝”垮了,再加一個死了的女兒送作堆也不算什麼。

    然而,不知為何,他們滇議如沉水底,沒有回音。有個性急的,仗著三阿哥的倚重,跑到誠親王府大義凜然了一回,誰知話還沒說完一半,就被三阿哥懨懨地打發了︰“這事兒有皇上拿主意,用不著你們管。不許再提!”

    內中些個機靈的回過味兒來。皇上仁慈重情,佟家失寵,在皇上心里也還是佟家。阿哥們肖似乃父,靖安公主死了,在阿哥們心里也還活著。皇上近身的那幾位大人看得明白,一字不提,一聲不吭。他們人微言輕,參合什麼?也不是什麼軍國大事,犯不著!

    沒有人再議,皇上也不發話,裝著“佟楚言”的棺材仍是按著日子送到京郊潭柘寺。

    八阿哥的身體一直沒能完全復原,這一陣更是眩暈恍惚。一會兒象在冰水里,一會兒又象在烈火上。一會兒覺得她還活著,拋開了身份,在某一處等著他赴約。一會兒又覺得她死了,再說什麼,再做什麼,都晚了。寶珠遠遠地守著他,不讓外面那些人那些事攪擾他。

    直到他偶然明白過來,算算日子,覺得她該到了,又問起怡安,這才知道為了她,外面竟也“熱鬧”過一陣。

    他覺得冷,徹心徹肺徹頭徹骨地冷。人心涼薄,事態冷暖,他經歷得多了。他有冤屈,可也做錯了不少事,況且,他是個男人,生在皇家,這便是他應得的。可她不過一個深閨女子!她做了什麼?被迫與親人分離,丟了女兒,連命都沒了。這些人還想要她怎樣?

    他知道她不在乎這些。她也許反會笑話他︰“世事人情本來如此!你怎麼到如今還看不開?我是女人,又怎麼了?就不許那些人一視同仁一回麼?”

    可他在乎。他記得她怕冷怕風,記得她想回江南去,記得她愛玩水喜歡看海。這里的人不知該如何發落她,何不把這個機會給他?讓他為她找一個地方,一個她會喜歡的地方。

    皇阿瑪的臉色和語氣,多有他讀不懂的地方。他不想去讀了。曾經,他努力去讀,以為對了,結果卻錯了。發現錯了,他曾經越發用心地去讀去想,卻越來越讀不懂,越來越錯。而後大病一場,所有人所有事都遠了,皇阿瑪對他的心明白地說了出來,不再需要他去讀。他的日子反倒沒那麼累了。如今,最揪心的牽掛已經沒了,他不需要再去琢磨什麼,全心全意只想做成眼前這件事。

    突然間,他明白了,那些年她在宮里何以能活得自在。原來,自在只在心間。

    八阿哥伏跪在地,等著,等著皇上應允。如果皇上不答應,他還有話說。如果皇上要求,他可以交易。只要他有的,都可以拿來交易。

    康熙從上往下,俯視著一度也曾寵愛器重的兒子,隱約感到他變了。好像不再把自己這個君父放在心上,是怪他前些年的淡漠冷酷?是有意推搡他,把他推得遠了,可難道不是他先辜負了自己的信任?為臣為子,他又有什麼權力責怪君父?

    “為何是你?你憑什麼來求朕?”

    “兒臣與楚言曾傾心相愛。”他終于可以說出來,終于不必擔心對她造成困擾。

    “傾心相愛?”康熙冷笑︰“她死了,你來對朕說你們傾心相愛?朕還記得,當日在暢春園,十三十四為她求情,老四老五也為她求朕,唯有你什麼也沒說。朕問你是否想娶她,你也不敢答。是那丫頭自己說願去準噶爾。這就是你的傾心相愛?”

    八阿哥的身體繃緊了,放在地上的兩手攥成拳,又慢慢松開,慢慢仰起頭,看著自己的君自己的父,似乎一定要把他打垮,很想看見他崩潰的皇阿瑪。

    康熙目不轉楮地望著他,緊緊地盯著他的眼,意外地發現一片空漠,沒有曾經的急切,沒有後來的惶恐,沒有不甘,也沒有怨恨。康熙的眼楮突然有些昏花,穿過時空,又看見那個勤勉乖巧小心翼翼的兒子,輕輕一句夸贊都能讓他無限歡喜。康熙的心里突然一疼,那個好孩子去哪里了?到底是幾時,從哪里開始出了錯?

    “當日,兒臣不敢說。兒臣不是自由身,不能給她她喜歡的,就不該強塞給她她不喜歡的。兒臣羽翼單薄,遮不住她身上的風雨,只怕自己也化成風雨打到她的身上。兒臣懦弱無能,委屈了她。只求皇阿瑪看在她委屈了這些年的份上,讓她死後能長眠在心心念念的家鄉。”

    康熙勃然大怒︰“委屈?你說朕委屈了她?是不是也委屈了你?”

    八阿哥沉默一下,摘下頂戴,恭恭敬敬放到身前,又退下朝珠,解下腰帶,放在一起,然後低低地伏身下去︰“請皇阿瑪降罪。”

    “你這是做什麼?”

    “兒臣是不祥之人。處處冒犯天威,惹皇阿瑪生氣嫌棄,牽連額娘臨死也不得安寧,拖累妻兒,如今又言語不當連累了楚言。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楚言她從不曾對皇上存有怨恨不敬之心,還請皇阿瑪明鑒!”

    “真的沒有麼?不過是不敢說吧。”康熙嘆了口氣,這些人有哪個真的從來沒有在心里埋怨過他?不過是“不敢”二字。倒是那個丫頭,連“不敢”也懶得裝,先逃,逃不過了還要同他講條件。也不知她要去的那件東西,給了誰,現在何處。

    八阿哥連連頓首︰“請皇阿瑪成全,兒臣情願肝腦涂地。”

    “你——”康熙惱怒,也有點心軟。這件喪事也確實讓人為難︰“罷了,就照那丫頭的心意,把她送回本家安葬。”

    “多謝皇阿瑪!兒臣想領這件差事。”

    “你手頭還有差事兒,走不開。”

    “皇阿瑪,她生前,兒臣不能為她做什麼,只想親手安葬她。請皇阿瑪成全!”

    “不行。你退下吧。好好辦差,別讓朕失望。”

    “皇阿瑪,十四弟已經大捷,時局穩定,各部多有能人,眾位兄長弟弟都能為皇阿瑪分憂。兒臣只會惹皇阿瑪生氣,留下反而討厭。請皇阿瑪允許兒臣出京。兒臣與她曾有約定。等滿二十年,拋開一切所有,攜手山林,相依相守。如今二十年期滿,她已先行一步,兒臣不能讓她空等。”

    康熙大驚︰“你,你說什麼?難道你——”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兒臣不敢傷害。兒臣只想親手安葬了她,在她墳邊結廬相伴,了此殘生。請皇阿瑪成全!”八阿哥不住磕頭。

    康熙張口結舌,死死瞪著他,半天有氣無力地問︰“你為了那丫頭,什麼都不顧了?妻妾兒女,還有你的老阿瑪,都不要了?那丫頭已經死了,這麼多年可是寶珠陪著你過來的。你這麼做,置她于何地?阿瑪老了,糊涂了,力不從心,正要倚重你的時候,你卻要一走了之。你的心里還是怨恨著阿瑪,是麼?今兒沒有別人,你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阿瑪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以改。”

    “皇阿瑪!”八阿哥失聲痛哭。他等了好些年,盼了好些年,只想听到父親一兩句軟語溫存,一點點體諒,一個解釋的機會。一次接一次的打擊,他絕望了,不再作那非分之想,卻不想今日卻得到了。可是,什麼都晚了。她回不來,額娘回不來,這些年的時光回不來。他和寶珠經過這些年的挫折惶恐,也已經回不去。甚至——他已經不敢相信皇父的溫柔。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皇上苛責兒臣,總是兒臣犯錯在先。兒臣沒有委屈。”

    康熙伸出一半的手僵在那里,心中五味呈雜,隱隱地失落。父子之情,再也挽不回了麼?

    “朕這些年,對你是嚴厲了些。可你要明白,朕心中一直掛念著你。朕是恨鐵不成鋼啊!”

    八阿哥頓首泣道︰“兒臣明白。兒臣辜負皇阿瑪的栽培養育之恩。”

    康熙沉吟嘆息︰“你先起來吧。听說,你的身子一直不曾大好,起來吧,坐下說話。”

    “是。謝皇阿瑪!”八阿哥又磕了個頭,站起身,規規矩矩坐在李德全搬來的凳子上。

    康熙皺著眉,指了指地上的頂戴朝珠和腰帶︰“先穿戴好了。”

    李德全小心撿起三樣東西,捧到八阿哥面前。

    八阿哥遲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抗拒,在康熙的注視下,終于還是一樣樣拿起,穿戴好。

    康熙看著他的八皇子,有些看不透。一度,他以為很明白這個孩子,很放心,後來,驚覺他的野心,很不放心,但始終以為很了解他。今日今時,突然發現不了解,也許從來沒真正明白過他,看不出他的心里到底裝了些什麼。也許,這孩子刻意對他關了心扉。也許,他心里除了對那丫頭的一點執念,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不論如何,他都不會放他走開。他老了,可還沒真的糊涂。京中朝中那點動靜還瞞不過他。他活著,也許還沒什麼,一旦他死了,弄不好就是一場大亂。不管怎樣,哪怕離開朝堂好幾年,門庭冷落,八阿哥始終是個蓋子,壓住了一些東西。讓他走,就等于打開蓋子,把底下那些東西放出來,更亂,更難掌控。

    康熙拿不準八阿哥今天這番舉動有沒有以退為進的成分,不過,他對楚言那丫頭的用情不象有假。這件事上不讓他如願,恐怕不行︰“朕準了你。你送楚言回杭州,替朕安慰安慰她的家人。你知道她的心思,找個穩妥的地方安葬了她,就回來。”

    八阿哥大為歡喜,立刻跪倒謝恩︰“謝皇阿瑪!多謝皇阿瑪!”

    “朕給你三個月,辦完這事,就得回來。不管你們有過什麼樣的情誼,那丫頭已經死了,你還有你的責任。寶珠也是個難得的孩子,你不可置她于不顧。兩個孩子也不能小小年紀就沒了阿瑪。你十四弟還在西北,後方諸多事務還要你幫著調遣。他心性單純,打仗帶兵可以,其他事上還太嫩,有些事考慮不周,還要你多提點指導。朕已經老了,說不定哪日就撒手西歸——”

    八阿哥大驚,一臉不安︰“皇阿瑪——”

    康熙擺擺手制止他︰“這是實話。朕當了快六十年的皇帝,總算沒犯什麼大錯,可以去見太皇太後,列祖列宗,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身後。新君——才干氣魄都堪勝任,政務上的經驗卻不充足,性子也急躁些,欠沉穩,恐怕難以服眾。”

    八阿哥腦中嗡嗡作響,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短處,正是你的長處。你們一向合得來。有你幫著他,朕就放心了。”

    八阿哥穩住神,認真听著,不敢錯過一個字,一個語氣。

    “你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情義深重是你的好處,卻不可為了一個女人,置祖宗基業江山社稷于不顧。楚言是個明事理的丫頭。你真那麼做了,她地下有靈,也不安心。你若當真有心終老山林,待新君繼位,朝政安穩了,在請辭歸隱不遲。你的心跡,朕會讓新君知曉,告訴他到時任你去留。”

    八阿哥垂首沉吟。這麼多年,這麼些人苦心積慮,明爭暗斗,終于有個分曉了麼?皇阿瑪心中已拿定主意了麼?是誰?難道真是——?果真是他,自己那些抱負還有施展的一天吧?

    康熙嘆道︰“朕這麼說,你還不答應麼?難道,真要讓你的老阿瑪求你?”

    八阿哥惶恐︰“兒臣謹遵聖旨。兒臣定當不負聖望,全心全力輔佐新君。”

    康熙點點頭︰“這就好!皇阿瑪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今日這些話,不要說出去,省得又讓那些不干事兒窮琢磨的費心機,惹是生非。”

    “是,兒臣明白。”

    “你去預備一下,早些送那丫頭入土為安。臨走前,記得叫老四帶怡安去看看她額娘。怡安那丫頭,還好麼?”

    “兒臣好一陣子沒見過她了。听說她前兒听了信兒,鬧了一回,打四哥府里跑了出來,跑到她姨母那里,幸而被她姨母勸住。兒臣派人去問過,說她還是哭,已經不鬧了。”

    “她姨母?是老九那個小媳婦兒?”

    “是。”

    “唔,那就好。”

    說了這半天勞心的話,康熙有些精神不濟。八阿哥見狀連忙告退。

    看著兒子退出去的背影,康熙出了會子神,輕聲嘆息道︰“痴兒,痴兒!”

    潭柘寺。超度的法事正在進行。

    八阿哥淨手焚香,低聲告祝,手撫楠木棺,仿佛對著心愛的女子,心思飄回多年前與她同游潭柘寺的時候。軟玉溫香,蘭心慧質,宛如昨日,芳蹤卻已然縹緲不可尋。

    “楚言,我要失約了。黃泉路上,奈何橋邊,你可願再等我幾年?”

    四阿哥牽著怡安進來︰“好好給你娘上柱香。”

    怡安盯著黑漆的楠木棺,猛地掙開他,流淚道︰“不是,那不是我媽媽。我媽媽不是這樣。”

    四阿哥惱怒,不輕不重地給了她一個巴掌︰“胡鬧!給我跪下!”

    “四哥。”八阿哥一驚,趕忙過來勸阻。

    怡安咬著牙,跺跺腳,嗚嗚哭著跑了出去。

    四阿哥嘆了口氣,對上八阿哥,無奈道︰“我教養無方,讓八弟看笑話了。”

    八阿哥忙說︰“哪里話,事出突然,孩子傷心,不肯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快讓人把她找回來,別跑遠了,弄出事來。”

    兩下隨人趕忙找了出去。八阿哥也要跟著出去,四阿哥卻道︰“讓我先給她上柱香。”

    八阿哥尋至龍潭,果然看見潭邊那抹白色的小小身影,不由輕嘆︰這喜歡水的性子,同她一樣。

    輕輕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這潭中有銀色錦鯉,見著了麼?”

    怡安胡亂抹了一把臉,抱膝坐著,不說話。

    八阿哥心中微疼。到底血脈相連,三歲就離了母親,卻有許多一樣的小動作。

    “我常來這里,坐在潭邊看看彩虹,看看錦鯉,不知多麼有趣。你想看彩虹麼?”

    怡安抽了抽鼻子︰“八叔騙人,響下過雨才有彩虹。”

    “是麼?”八阿哥輕笑︰“你瞧瞧,你衣服上是什麼。”

    怡安順他所指看去︰“呀?八叔,你手上拿的什麼?”

    “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額娘去世時,別人講給我听的。天上的星星望著地上,有時動了凡心,就順著彩虹橋走到地上,往凡塵里走過一遭。有一顆極美極溫柔又極聰慧的星星下到人間,變作了一個靈慧的女子……”

    怡安听得入神。

    “雖然她極想再見到自己的女兒,留在地上陪著她,可時候到了,她必須回到天上去。若是回晚了,要受罰。她走在彩虹橋上,一步三回頭,不住地在地上尋她的女兒。見到她女兒哭,她也會哭,停住不肯往前走,耽誤了工夫,可要受罰呢。”

    “這管星星的人,怎麼和四爺一樣,動不動就罰人?”怡安很是不滿,又問︰“媽媽若是到天上去了,棺材里又是誰?”

    “你母親的身子在棺材里,我要送她回南邊你外祖父那里。她的魂兒踩著彩虹橋走到天上,看著你,陪著你。”

    “我爸爸陪著她麼?”

    八阿哥心中一澀︰“興許吧,我不清楚。”

    怡安閉上眼,想象母親踏在彩虹上的模樣,必定是極美的,只是——“我看不見媽媽的臉。”

    八阿哥滿眼憐惜,從懷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畫軸,遞過去︰“打開看看。”

    畫卷上,一個少女坐在水邊,巧笑盼兮,隱隱有些面熟。

    “這是媽媽?”

    “是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怡安凝視著畫中人,眼中蓄滿淚水。

    “怡安,莫哭。你母親見了,會難過。”

    “嗯。”怡安抽抽鼻子,擦干眼淚。

    四阿哥遠遠看了一陣那一大一小,皺著眉望天。棺木中的到底是不是她?她到底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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