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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欲归 文 /

    半月光景,细雨霏霏不绝,冬梦初醒,几缕薄暖融融。汴梁河边垂髫新黄,脚下的石块地间,拱出了一迭娇娇的弱草,纤碧可爱。

    春来了。昭示着芬芳繁华,馥郁成实,而至最终的凋零,四季崭新一段轮回。

    变了天地,终归是变了天地。

    赵家奠下,国号为“宋”。新帝未曾动手对大周的幼帝斩草除根,反而封其为郑王,连同前朝太后亦礼遇非常,赐宅院俸禄,安抚其好好抚育先帝幼子。旧朝的文臣武将,唯取有才重用之,不愿效忠者,亦放其归甲。兼之大赦天下,与盛传“黄袍加身”的说辞,新帝的威名仁义如雷贯耳,于街头巷尾传扬开来,一时世人拥戴,万民服贴。

    许是因着春回大地,近日东京城的未婚女子,不论大家闺秀抑或小家碧玉,也俱是春心荡漾起来,簪花捻翠揽镜梳妆,想象着与英武无双的皇上来次意外的邂逅,或者与美至艳魅的皇太弟来段鱼跃龙门的纠缠。毕竟,不管是皇上,抑或是皇太弟,据说都只有一位正妻。机会,人人都有。

    然朝廷百官却晓得,这机会,十足难求。

    皇上日理万机,实乃忙碌至极。

    自古,万载留芳的君王,不仅需要远见卓识,更需要极好的毅力体力,日复一日坚持无懈,呕心沥血,方可成全盛世江山。这段日子以来,皇上天蒙蒙亮便起了,开始处理大小国事。改制,执行,沥选新的官员……,纷纷杂杂,直至夜深才眠,每日才一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饶是他英明神武,亦忙的脚不沾地,忙的连用膳都没有空闲,忙得身形憔悴,他哪有空闲来考虑风花雪月?

    少数知情人却更晓得,皇上其实在等一个人。

    此次的功臣赵普在皇上回城的那夜被秘传晋见,走着进去,却是被抬着出来的——三十刑杖,可能令一个兵士皮开肉绽,对于一个文臣来讲,却足以致命。赵普却奇异的无半丝怨言,一边进气多出气少,一边却请人在皇城内放下他。匍匐在地的身体带着,哆嗦着嗑头喃喃:“恃忠而肆意,妄图左右圣意,臣知罪!皇上仁慈,赵普今将带罪之身报效朝廷,死而后已!”头颅点地,人已经昏晕过去,被宫人七手八脚抬回府内修养,足足两周才挣扎着捡回条命来。

    皇榜寻人的告示,也在各地张贴了整整两周。重金悬赏之下,竟连误报消息也极少,是因为传言有个想糊弄钱的家伙被人割了舌头——他报官说,曾见过如此形容衣饰的一个女子,尸身飘在城外的河上,面貌浮肿狰狞,眼见着飘到下游去了。结果那几日东京城周围大小的细河支流,被官兵们梭子般密密搜索了一遍,却一无所获。那个想蒙混过关拿赏金的,后来不晓得被领去见了个什么人,一日夜里忽然就失去了舌头。据说他死前,凄厉的嘶声响彻了暗夜,一直惨叫至血尽而亡。而后又听说皇上的亲弟晋王,美赛女子,但性情暴虐,容不得人在此事上半点欺骗。虽然这些全是市井流言,可但凡要命的闲人,自然不敢轻易尝试,企图浑水摸鱼。

    民间流传着各种版本的猜测,故事,种种。皇宫里,却是水静河飞的,春日悠悠漫长,长的几乎令人窒息。难得赶着批完了这日的奏折,赵匡胤单臂支了龙案,侧倚着微微阖目,轻轻嘘了口气。拒绝了一个妩媚宫女的按摩,任手边的衣褶层层褪至肘间,的布料一弧一弧叠起浅金,在温柔的日华中宛如圈圈深沉的光阴的旋。

    他一直在等。只是丫头,你在何方?

    如此短暂的空隙,心底便一阵呼啸。赵匡胤抿紧了坚毅好看的唇。

    丫头,你不可能出事,绝不可能。再一次狠狠的笃定。所以,你只是躲起来不愿见我了,是不是?不曾如匡义一般发疯的找寻,我立国号为“宋”,登基后未曾大开杀戒,桩桩件件依足你心,我的讯息,你该明白。当日赵普的安排非我授意,我只欲护你平安,亦要提防光义暗中胡来。难道你误会至此,竟忍心一避如斯,就此消匿无踪?抑或是,你果真,遭遇了什么不测?

    呼吸登时止了,眉心攒成一个“川”字,心神陡跌。他仓皇地睁眼,将欲悄悄奉上补品的魏兰惊得失手跌了碗,熬得极稠的补汤便砸了一地,劈劈嘭嘭。赵匡胤皱皱眉,恍惚间认出了魏兰,当年往事,不觉依稀而过。不由得有些沉溺,神气和缓了些:“你是魏兰吧,当年普济寺那个……”

    魏兰被皇上盯得柔面泛红。这么些年过去,皇上竟还记得她?满心感激的跪下回禀:“奴婢,奴婢是魏兰,才被分至御膳房。刚才一时慌乱砸了皇上的莲子羹,请皇上恕罪!”

    赵匡胤愣了愣,“莲子羹么?谁吩咐做的?”

    “是……”魏兰迟疑了一刻,方才低声回道:“是奴婢擅作主张。”

    “哦,为何?”

    “皇上近日胃口似乎不好,少进饮食。奴婢就想起来,郡主,洛兰郡主说过,皇上喜欢莲子羹……”

    话还没讲完,赵匡胤的脸色却骤然苍白了,胸口汩汩郁痛,势不可挡。他并不爱甜食,只因为她喜欢,所以他愿意一次一次,陪她欢欣的品评。她以为他喜欢香甜的莲子羹,其实他喜欢的,唯她而已。瞟向满地道水糊涂,他握紧了拳,起身便殿外步去。

    身后魏兰的声音带了急促:“皇上,能否开恩,告知奴婢郡主的消息?奴婢感恩戴德!”这些日她亦为此事日夜悬心,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再也不及计较问了出口,就见皇上脚步顿了顿,沉默了半刻,低磁的嗓音涩涩沉沉:“朕,不晓得!你也别再提了!”语毕袖手,独自出了大殿,魏兰望定他消失的影,却落了一面的泪。

    仿佛许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天,她被仗义搭救,他的正直英武,令她一见情钟。不过她晓得她不配,幸而他也无从察觉,因为他的眼中,始终只容得一人。那时候的洛兰郡主,还只是个孱弱幼女,已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然而如今她渺无踪迹,皇上明明心急如焚,却还需顾着江山黎民,无法擅离,只能坚守自苦。等等等,他从来不提难过,却叫旁人看着,都快忍不住酸楚。可惜魏兰终究渺小卑微,只能如这些年一般,无言的望定他的影,唏嘘痴心。双手合十,虔诚默祷着,洛兰郡主,请你平平安安,快些回来吧。你一向善良,任他这般煎熬,却于心何忍?

    烟洛未曾收到魏兰遥远的心音,她正趴在床上,翘着樱粉的小嘴嘟囔囊一定要下地。床边的少年不太规矩的斜倚坐着,眸光烁烁,伸手闲闲的阻挡住烟洛一次次左突右击,倒像一只猫,好整以暇的逗弄一只鼠。

    烟洛气急,爆发:“喂,你再这样,我,我废了你!”

    夜橪挑了挑眉,一丝火气都没有,谄着脸反问:“你舍得?”

    窗棂上的水滴在阳光间璀璨七彩,似他眼底晕着的晶莹流芒。他弯弯嘴角,去握烟洛的手,被烟洛气急败坏的一把拍开:“呸,给个阳光就灿烂,你是典型!”

    “是!”夜橪略一使劲,干脆将烟洛拽进怀里一个满抱,笑出了声:“洛洛,骂人这么有中气,你终于好了。”

    烟洛使了吃的劲推他:“我自然好了,就是腿快躺断,骨头都快躺散,再待下去干脆会变成无骨人了!夜橪,你再拦着我,我当真会一刀砍了你,剁成肉酱做肉包喂狗!”

    夜橪的手继续不依不饶恶行昭彰,还有空逗闷子:“真的?”

    “嗯!”烟洛哼冷气。

    “要什么佐料,我给你提前预备着!”

    “青稞菜,葱,盐,还要很多姜末,去去你的骚劲!”一本正经如数家珍,烟洛说着话扭头,在夜橪故作苦相的惑眸间坚持了一秒,终于忍不住坍塌,玉容冰消,“扑哧”一笑。

    这个家伙,不是普通的无赖,也不是普通的小强。谁晓得他一周以前,还气息微弱的令人忧心忡忡,怕它下一刻随时会停止。

    她那时用尽了全力,只能封住夜橪体内一部分的剧毒发作。整整四日,他昏迷不醒。天晓得她一次次努力,却见到药汁随着他漂亮无比的唇角无知无觉的流下时,是多么恐慌。

    最终,他服了药,用一种很狗血的方式。以至于后来她曾认真考虑,是不是夜橪一贯色狼,所以才下意识的接受了她的唇:第一次,含药俯身,她碰上他失色的唇瓣,舌尖轻撬他紧闭的牙关,他的唇齿,一点点地,在她哀求的吻中微微启开。她怕呛到他,不敢速度太快,只能长久的缓慢的耐心的,将药和补汤一一香舌暗渡。无数次唇齿相交,辗转而,夜橪却安静而被动,等待,接受,他的眉宇叩拢又松开,却始终无法睁开眼吐出任何一句可恶的调侃。

    那天落着雨,她守着他不眠不休整整四日,黑白颠倒,几快绝望。他的长长睫毛忽而蝶翼般抖动了一下,奇迹般慢慢的,慢慢的,在她瞪圆的眼中掀开一线,墨眸里刹那温光流溢,动人心魄,他冲她扯了扯嘴角:“洛……”

    她呆了一下,立刻没出息没形象的扑到他身上嚎啕起来,哭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夜橪似乎曾试图扶起她,只是力不从心,她听到他带笑的费力的情话,“放心,我不敢死的!”骤然浑身一轻,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度醒来,只觉头重脚轻,酸软如泥。诱人的的呼吸近在咫尺,似梦非梦。视线微转,轻易的收尽了帅哥的脸部特写——健康的唇色,眼窝却青黑,夜橪浅浅阖目,碎发在眉宇间散开了丝丝凌乱,那点子疲惫的神态竟然丝毫不损他的迷人,反倒为他凭空添了丝沧桑的魅惑。又转了转乌珠,她终于弄清楚状况,吓得赶紧抽身撤退,却惊醒了他。

    没容她抗拒,夜橪已深深的拥她入怀,顺势将头埋进她的肩胛:“洛洛……”他的怀抱很小心,头一径埋起,却不讲话。

    颈弯处攀升起一点郁郁的热潮,烟洛惊住,如被施了法术,不敢或动。心开始酸甜,一塌糊涂。尔后,她就真的不能动了——她被迫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周。开始的时候她的确嗜睡如命,几乎很少醒来。三天之后,身体终于完成了自我修复,脖上的伤口也结了痂,她被自己的气味薰醒,强烈要求沐浴更衣,却被夜橪这个恶霸理由堂皇的驳回。他更大声,他更强壮,他还振振有词,说他不介意就这么搂着她。

    烟洛几乎窘死,勉强忍耐了两日,终于受不了自己溲馒头似的“芬芳”味道,重闹洗澡革命。夜橪无可奈何之下,不情不愿命柳朝备了热水,放她沐浴。结果不幸被他的乌鸦嘴言中,她那日晚间复又回温低烧。其实烧得不高,夜橪却气得闷了大半夜不肯搭理她抵好谄媚,再以后便禁止她下床,连她想出去透透气,都是由他抱进抱出,还不允许有任何抵触情绪。

    烟洛泪,感觉自己像个废人一样,如此足足又调养了三日,身体才终于大致复原。这么着,才再也待不住了,所以这日午后才喋喋不休,再不肯作个老实的病人。

    夜橪这几日天天陪伴,这时候搂着软玉温香,被她笑得气短心软,忍不住借着揉她的发丝偏开了视线,调侃的语气也不自禁的虚了些:“狠心的女人,竟然起心毒杀情郎!”

    烟洛怎会不懂他偶尔的狼狈,乖巧倚在他怀中,咯咯的笑:“好,我收回要拿你作馅的话!你的肉肯定有毒的,狗吃了会闹肚子!”

    “你别后悔!”夜橪含着笑咬牙切齿。

    “我才……”烟洛方欲脱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被牢牢逮住一通往死里咯吱。立时被痒得喘不上气来,小脸憋得樱粉娇红,扭动着连连尖笑告饶:“夜……,咯咯,松手,别……闹了,求你,呵呵……”一面回身搂住夜橪的脖子,笑个不住。夜橪被主动抱住,鼻尖也被如云的发丝挠得微痒,终于下不去手了,“知道厉害了?”

    “嗯!”她继续俯在他身上坏笑:“你厉害,肉馅最厉害!”

    “还讲!”光线一暗,夜橪的吻狠狠惩罚的落下,贴着烟洛的耳垂洒了一路,另一般的麻痒感觉。他占了便宜,笑得得意无比,与她倒作一团,还死皮赖脸扣住不许她挣脱。满室蜜意温情,稠得调化不开,仿佛没有阴霾。两个情人,就着最无聊的话题嬉戏打闹,简简单单自得其乐。

    隔了一会子,两人似乎闹得累了,齐齐收声,像两只忽然停止叽喳的麻雀。方才笑语袅袅,仍在头顶的空气间盘旋,气氛却陡然转凉,染了几丝晦涩。

    背对着夜橪,烟洛轻缓的,收了笑意。

    这几日,夜橪被她严刑逼供,召出了“思年”的根源究竟,又捡外面发生的要紧大事讲给她知晓:短短几日,大周江山改朝换代天翻地覆;而当今皇上,在寻找她。

    烟洛听了默默无语,没有答言。当日夜橪毒发,危急中她不能离开,亦不便向赵大哥求救,是以官兵来巡查之时,她同意了柳朝滇议,任他将自己匆匆扮成一个商客,混迹于“隐”的商队,侥幸未被查出行藏。尔后官兵曾在他们不远处的河流大费周章打捞寻找,她那时却正烧得神智迷糊,再次错过了。

    如今,她醒了,可是要接下来要怎么做,她却还未曾拿定主意。

    “思年”的毒性只是暂时被控制住,夜橪近期必须回“涅轮”取得解药。她呢,经过这次起伏,的确有些累了:赵大哥的用心为人,她从无疑虑。只是如今他已是大宋皇帝,而她,注定是他身边的不合时宜。即使没有夜橪,朝中如潘美赵普,未来肯定还会有许多自诩的忠臣,仍将认定她是君王身侧的祸水,明里暗里种种机心盘算。而她本无心宫帏繁杂,既已决定自私一次,拉紧夜橪的手,又何必再归去?倒不如索性让赵大哥以为自己混乱间死了,此生再不碰面。他或许难免一时悲伤,然而后宫花丛,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终有一种美,能令他再展欢颜,遗忘前一段伤怀。他从此更可以兢兢业业,成为一代明帝,青史流芳,不必再兜兜转转,为区区一缕误入的灵魂痛彻心肺。

    她不该再见他!

    然,东京城里,还有许多她牵挂的人。她说过决不遗弃义弟小丰;她承诺过照顾符芷宗训。红蓼为了她自南唐追随而来,她未曾交待;而对钟隐的结局,她亦耿耿不安。苏府宋盟的众人,应该都还在为她心急吧。前几日病着,她尚有托辞踌躇不定。方才与夜橪这么没心没肺一番放肆,心里就呼啦啦的罪恶感丛生。

    究竟,能否与大家联络?

    一面思忖着,一面缓缓从夜橪怀间撑起身子,水眸潋滟,几丝苦恼若隐若现。夜橪无声凝了她许久,“倏”的起身,摊开的掌间一枚浅橙的铜钱。大拇指轻轻一顶,那枚薄铜划着风响飞跃到空中,溜溜的赚了数圈,坠下来隐没于夜橪的掌间。

    “通宝,或字?”他安稳的平视。

    “干什么?”烟洛歪歪脑袋斜睨他。

    “你猜中,自然有好处。”

    “通宝!”

    手指优美的展开,绵密的掌纹间,“通宝”二字迎着午后的微光,朴实安详,静卧如禅。

    命运么,如此决定?

    夜橪垂眸,暗自叹了口气:“洛洛,如果放不下,就给城里递个消息吧!”

    烟洛惊诧,盯了他半晌方摇摇头。

    并非她多虑。如今情势,满天满地都是寻她的告示,她只恐悄悄抱句平安,都有可能惊动了皇城,令事态不可收拾。一旦被发现行藏,哪怕赵大哥为人正直君子,也难保匡义不会暗中策划安排。在大宋的国土,再想要自由,谈何容易?

    夜橪晓得她的顾虑,不慌不忙地伸手一点点缠开两人纠缠如网的墨丝,清越的嗓音自信满满:“放心!”他笃定的发誓:“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带你离开,一定!”

    他要她无憾无悔,再随他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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