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的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们结婚时，做不起一件像样的衣服，只得向亲戚借来一件紫红色的软缎旗袍，当作结婚礼服，第二天人家便要走了。由于家里穷，新娘子穿着粗布短衣，也只有两件平时换洗着穿。祖母心疼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能算是个新娘子吗？便把自己卖棉衣的钱，给她做了一件浅蓝色平布的旗袍，走亲访友串门子时好穿。以免每次出门向别人借衣服，遭到人家的白眼冷遇，还要受人的挖苦，每次都要伤心一次。还有一次祖母花几角钱，买了一块大花布。给她做了一条裤子，穿回娘家去，别人笑话她太妖艳了。穷人太难呀，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她忍无忍地伤心哭了。
妹妹们都盼着过年，以穿新衣服。一件新衣服专门留在过年时穿，或者走亲戚时穿，穿不上几年就变旧了，平时只能穿旧衣服。或者大的穿老的，小的穿大的，就像蛇蜕皮一样，向下退着穿。衣服小破就缝缝，大破则补补，补丁上面加补丁，一件衣服要穿一二十年，直至破烂不堪，实在无法再穿为止。
1951年我家发生了巨大变化，第一件是由安康专员公署卫生科，派我到汉阴县卫生院工作，从此我参加了革命队伍，全家人皆大欢喜。因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亲人，远离家庭出远门，祖母实在不放心，便让叔叔护送到汉阴。回来后要把汉阴卫生院的况，如实向她老人家报告，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第二件是我弟弟参加解放军，全家人高高兴兴地送他到部队，从此我家成为军属。由于我们兄弟俩参加革命工作，彻底改变了家庭的政治面貌和社会地位。
当我未走前回到房内时，夫妻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大眼睛拉住我的手，望着我无流泪，她能说什么呢？我理解她当时的心，我到汉阴卫生院去工作，这是正道，这是创造未来的开始，她应该高兴，应该支持，是作为妻子的本分。然而从感上是难割难舍的，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不想让我走，又不能儿女长，耽误大事，不得不下定决心忍痛割爱，这种矛盾心理，纵有千万语，只能在这静静的、默默的无无声中表达。
我的心也是复杂的，上有祖母、父母，下有出生不久的女儿，中间还有一个大眼睛，按常我是不能走的。尤其是当我看到了在我的行李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洒满了她的泪水，我的心一阵阵的发痛，产生了犹豫，产生了动摇。但是，当我心冷静下来时，想到为了工作，为了我的前途，绝不能陷人感的漩涡之中，坚定地走向未来的事业。
我家的长辈受传统礼教影响较深，还存在许多封建意识。比如只让男孩子上学、升学，不让女孩子上学，或者只认识几个字就行了。而且祖母在家里和家族中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我怎能让大眼睛终生围着锅台转呢？需要慢慢地做长辈的工作。临走前我对大眼睛说，你要冲破旧家庭的束缚，走向新社会，一步一个脚印，不停地向前走，坚决不回头。但是，你必须做好家务，使长辈们感到满意，留出时间等待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解放初期人民政府为了消除文盲，成立了夜校，组织青年读书识字。街道干部逐家逐户去动员，祖母的心被说动了，她老人家是通达理的，也认为让青年人学文化，长知识是一件好事，便同意大眼睛去上夜校，从此她便走出了封建家庭的牢笼。她刻苦学习，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久而久之，她逐步对新社会有了一定认识，对解放妇女，走向社会有了亲身体会。街长对她重点培养，有什么活动就派她去干，她也于从命，越干越有劲，因此，受到大家的普遍称赞。
除此而外，为了养家糊口，带着妹妹去给县卫生院当临时洗衣服，她不仅洗得干干净净，还能分门别类折叠得整整齐齐，给院领导及医护人员留下了良好印象。
专署卫生科为了解决各县护理人员奇缺的闲难，委托安康县卫牛院开办护理人员训练班，学制为两年，一年理论学习，一年临床实七。大眼睛从医护人员口中知道了此事，很早就报名参加了。学员共三十余名，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其中有高中生数名，她才是个小学毕业生。学医的难度很大，她是知道自己的家底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因此，必须笨鸟先飞，刻苦学习，才能赶上大家。
为了实现她当护士，配合我当医生的愿望，既要安排好家庭事务，又要学习医学护理知识，一定要做到学习、家庭两不误。人学以后从未在晚上12点以前睡过觉.医学理论有许多都是要熟记的，她不得不背呀，背呀！不懂的地方，便向老师请教。天下的老师，哪位不爱好学的学生呢？有时候给她开小灶补习，所以她取得了好成绩。
在临床实习中，有位肺结核病人大咯血，鲜血溅满了她一身，而别的同学，反而袖手旁观，事后病人家属感动得流下了热泪。还有一位昏迷病人，大小便失禁。这是个特护病人，护理工作十分繁重。时刻注意清除大小便，还要给病人翻身按摩，防止褥疮。还要吸痰，保持呼吸道畅通。随时都要观察病人的呼吸、脉搏、血压等的变化，并作好记录。护理人员不能离开寸步。由此见，护理工作的好坏，关系着病人的生存和康复，这一切也是护士应尽的天职。护士氏常常把这种病人派她去护理。大眼睛待病人如亲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周到细致的护理，病人的况慢慢在好转，给老师们留下良好的印象。护士民一心想把这个好学生，留在医院，留在自己身边。
1952年我从汉阴冋家探亲，为了实现我们能在一起工作的愿望，以便我能帮助她提高文化科学知识。她也能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使我专心复习高中课程，实现上大学的理想。我向组织上请求，照顾我们夫妻关系，毕业后把她分配到汉阴县，我们就以在一块工作了。但是，关键在于家庭这一关怎么过，尤其是祖母，硬来会伤害老人家的心，我们于心不忍，祖母待我们太好了。软来这一关难过。经过反复商量，两人明确分工，我去磨，她去哭。
于是我到祖母的房间，亲热地跟祖母谈起了家常，诉说我在工作、学习中如何忙，只苦于单枪匹马，无人帮助。在生活上自己不会安排等困难。祖母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我的来意，但是总不表态，经过长时间的软谈硬磨，还不见效，我无奈何地离去。
大眼睛的手腕比我高明，她到祖母的房间后，先收拾好一些零乱杂物，然后双手捧一杯热茶，送到祖母的面前，看到祖母喜形于色，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开始打开了话匣子。给祖母说：您的孙子是您老人家从小心疼他，娇惯他，不会洗衣服，不会照顾自己，一个人在外孤苦零丁，饥一顿饱一顿，瘦得跟个“干柴棒”一样。衣服穿得脏兮兮、皱巴巴的，无人照顾，我看了心疼，您老人家比我更心疼。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哭泣了。祖母知道这都是实，听了心中也难受，只是唉声叹气。大眼睛接着说：您也有您老人家的难处，这一大家人要由您当家作主，我母亲有病无法帮助您，我还有个小孩需要人照管，其实我也不忍心离开您，我还想好好孝敬您。但是每当我端着饭碗时，就想起您孙子现在吃饭没有，也不知道饭菜合不合他的口味，因为害怕各位长辈伤心，我的眼泪只能向肚子里流。这种两难的日子，日夜熬煎着我，本来我不想说这些，怕您老人家为我们晚辈操心，是不说又不行，不能瞒着您。看到祖母伤心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能再说下去了，才慢慢走开。
事后我们商量，祖母是位贤惠的长辈，是通达理的，因为她有难处，有顾虑，难以马上表态。我对大眼睛说，现在是时候了，再加一把劲，一定会成功。我回单位后，给你写一封信，提出我们离婚，理由是父母包办，感不合。实际上是假离婚，你接信后到祖母面前去哭诉，请她老人家为你作主，逼她老人家放你走。
在我走后，姑妈和大姐都知道此事，便从中劝祖母放行，并表示经常回家来，帮助照管我们的女儿，解除了祖母的后顾之忧。
( 反哺：一名乡村医生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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