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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花好月圆 文 / 箫楼

    十二月十五,黄道吉日。

    忠孝王、内阁首辅裴琰迎娶大学士、内阁首辅董方的二女儿,自是华朝头等大事。虽处于国丧期间,一切从简,这喜事也办得十分热闹。朝中一应官员都到府祝贺。

    裴琰着大红喜服,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与园中群臣一一点头为礼,牵着红绸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带入喜堂。一众长风卫忍不住围了过来,却又慑于裴夫人积威,不敢如童敏婚礼时那般胡闹。

    郑承辉等一帮世家公子则躲于一旁,商议着等会闹洞房的高招,定下计策,各自行动。

    大学士陶行德亲任司礼官,唱诺声中,喜乐齐奏。裴琰牵着新娘一拜天地,再向裴夫人和从梁州赶回来的震北侯裴子放下拜,裴夫人盈盈而笑,倒让一众文武官员看得挪不开目光。

    正厅一角,庆威侯、静淑公主驸马姜远叹了口气,猛然仰头,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礼成,便有宫中内侍传下圣旨,封忠孝王妃为一品诰命,并赐下奇珍异宝,皇后也另有赏赐,裴琰与王妃叩谢圣恩后,王妃便被一众侍女拥着出了喜堂,直入喜房。

    这日,王府摆下盛宴,笑声喧天,张灯结彩,喜庆气氛将先皇薨逝的沉痛一扫而光。文武百官争相向裴琰敬酒,待到喜宴结束,裴琰纵是内力高深,也有了几分醉意。

    郑承辉等人互使眼色,与一众长风卫拥着裴琰闹哄哄入慎园,崔亮也出席了婚宴,被童敏拉着一起来看热闹。

    郑承辉自是冲在最前面,到了喜房门口,却是一愣。只见喜房大门紧闭,门口也无喜娘侍女,静寂无声。

    众人都是愣住,郑承辉率先反应过来,将喜房门拍得“砰砰”响,又挤眉弄眼,众人齐声起哄。

    “比翼双飞,如鱼得水,鲤跃龙门,运转乾坤——”一长串隐晦的闹喜词被众人哈哈笑着大声唱出。

    裴琰俊面酡红,左手斜撑在门框上,嘴角含笑,看着众人哄闹。崔亮立于一旁,听闹喜词越来越离谱,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正闹得不可收拾,喜房门突然打开,郑承辉正撑在门上,回头笑得厉害,不曾提防,向前一扑,倒在地上,众人哈哈大笑。

    一名十五六岁的俏丽丫环抿嘴笑道:“唉哟,侍书我才二八,可受不起这位公子的大礼。”

    郑承辉狼狈地爬起来,狠狠地瞪了这小丫环一眼,正待说话,侍书抢先道:“这位公子风流倜傥、英俊无双,想来便是京城有名的郑小侯爷?”

    郑承辉不料自己风流之名竟传入董学士府下人耳中,遂得意地挺了挺胸,笑道:“正是。”他见这侍书长得颇为俏丽可人,便动了三分心思,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侍书瞄了一眼倚于门边、淡淡而笑的裴琰,又向郑承辉抛了个媚眼,道:“我曾听人说过,郑公子才名甚著。今日难得一见郑公子,有个对子,想向郑公子求个下对,郑公子若答不上,侍书可不能让公子进这喜房。”

    郑承辉哪肯相让,便道:“小丫头也敢出对子,放马过来便是。”

    众人闹洞房自是以他为主,便皆安静下来,听这丫环出对。

    侍书一笑,道:“半亩红莲映碧波。”

    几名世家公子一听,便起哄道:“这有什么对不上的,这分明就是‘碧波亭’前的楹联嘛。快,承辉,对下联。咱们好进去。”

    郑承辉也是哈哈一笑,正待说出下联,却猛然醒觉,转而满面通红,怎么也说不出下联来。

    侍书只是抿嘴而笑,裴琰眼神微闪,嘴角笑意渐浓。

    众人见郑承辉只是嗫嚅,便道:“承辉,怎么了?”

    郑承辉恨恨地瞪了侍书一眼,道:“算你狠!”拂袖道:“你们闹吧,我先走了。”

    裴琰笑道:“承辉慢走,不送了。”

    这时户部尚书徐锻的二公子醒悟过来,他的母亲与郑承辉的母亲为闺中密友,自是依稀记得郑承辉母亲的闺名为“白月”,而这句诗的下句正是“一堂白月摇清风”。郑承辉再浪荡,那也不敢当众吟出母亲的闺名,否则被他那死板的侯爷老爹知道,必死无疑。

    他正想间,侍书望向他笑道:“这位是徐尚书的二公子吧?”

    徐公子心呼不妙,母亲与董学士夫人那也是闺中密友,这董二小姐只怕也知母亲闺名,他忙向裴琰道:“王爷,我先告辞。”说完一溜烟而去。

    裴琰哈哈大笑,踏入喜房,侍书却将手一拦,道:“姑爷也得回答一个问题,才能入这喜房。”

    裴琰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道:“那得叫你家小姐亲自来问我才行。”

    长风卫顿时在门口起哄:“那是,要问我家王爷问题,得王妃亲自出马才行。”

    “侍书。”一个极淡静的声音由内屋传来,侍书忙返身,扶了一人出来。

    广袖翟衣、金钗凤冠,忠孝王妃娉婷行来,从容中不失矜持。她低头走到裴琰身前数步处,轻柔道:“侍书自幼被我娇惯了,有些不识礼数,请王爷莫怪。”

    童敏带头笑道:“不怪不怪,今夜当然不用讲什么礼数,您爱怎么整咱们王爷都行!”

    喜房外,众人哈哈大笑,崔亮却面色发白,胸口如遭锤击,身形轻晃。

    喜房内,众人笑闹声中,忠孝王妃终缓缓抬头,静婉端丽的面容让众人眼前一亮,却也让立于门边的崔亮一个踉跄,恰好身后有人拥挤,他被门槛一跘,跌入房中。

    裴琰眼急手快,在崔亮即将倒地前的一瞬间将他扶起,笑道:“子明,你不是也要学他们一般胡闹吧?”

    崔亮竭力让面上保持着笑容,掩饰着再见她的痛楚,笑道:“这可是唯一能对王爷放肆的机会,岂能放过?”说完仍忍不住看了王妃一眼。

    众人再度起哄,一拥而入,忠孝王妃笑容僵在脸上,脚下有些虚俘无力,退后几步。侍书忙过来扶住她:“小姐!”

    忠孝王妃目光越过众人,再看了崔亮一眼,慢慢转开目光,又望向裴琰,淡淡道:“王爷,可愿回答我一个问题?”

    裴琰面上酒红更浓,嘴角含笑,微微欠身:“王妃请问。”

    她的声音很淡定,但崔亮却听得出,她是在极力保持着淡定。他带着她去偷大觉寺的枇杷,被众僧追赶躲至柴屋中时,她的声音也如此时一般。只有那一刻,他才觉得她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女,而不是,不是眼前这个董首辅家的二小姐、忠孝王正妃。

    他听不清她究竟问了裴琰一个什么问题,他缓缓地退出人群,退出喜房,慢慢地走向王府后院。头顶的月亮又圆又亮,园中的梅花开得娇艳。

    花好月圆?也许,便是这样的夜晚吧。

    红烛高照,裴琰笑着接过喜娘递上的酒盏,笑着与自己的王妃交臂而缠、一饮而尽,又笑着任喜娘将自己和她的衣襟结在一起。

    待喜房内再无他人,裴琰笑容渐敛,解开二人衣襟结扣,脚步踉跄,走至床后的小屋中,不久,便传来他的呕吐声。

    良久,他方踉跄着走出,满面酡红,话语也有些打结:“这帮兔崽子,迟早,迟早一个个闹回来!”

    董涓见他步伐踉跄,犹豫片刻,过来将他扶住。裴琰似是站立不稳,一到床边,便倒在床上,不到片刻功夫,便沉沉睡去。

    红烛爆出一团烛花,董涓坐于桌前,听着身后喜床上的男子稍显沉重的呼吸声,听着院外隐隐传来的欢笑声,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十四岁那年,看着心中记挂着江先生的姐姐无奈地嫁给太子,她便知道,自己也终有一日,要嫁入某个大臣或是世族家中,成为董家维系地位的纽带。

    从此,她便告诫着自己,做一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婚姻大事一切依从父母之命,如姐姐一般,为董氏一族尽心尽力。

    她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淡定。董府的下人们,也越来越看不透这位二小姐,当董夫人病重,她以十六岁的年纪持家,下人们却从不敢在她面前有一丝懈怠。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老成持重的少女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爱看书,尤其是山水笔记,她一直向往着传记中的名山大川,她想象自己像风儿一样,自由地拂过原野,拂过山峦。

    一日,她走出学士府,在东市闲逛,顺便问一下物价,以核对府中钱银支出,没想到在东市遇到了他。

    他的笑容很亲切,他的眼睛很明亮,他说话的声音听着也很舒服,他写的字,更是让她不忍离去。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去东市,她喜欢听他说走过的名山大川,听他说游历的奇闻趣事,更喜欢看他偶尔的面颊微红。她只知道他姓崔,他也只知道她姓董。

    可当他带着她去偷大觉寺的枇杷的时候,当她和他躲入柴房中的时候,他与她隔得那般近,他的气息让她心颤,让她失去了一贯的淡定,甚至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她终于知道,她不能再去东市了。

    从此,董二小姐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她只是经常握着书,坐在学士府的后园中,偶尔望向头顶湛蓝奠空。

    终于有一天,父亲告诉她,她要嫁给忠孝王了,她要与姐姐一样,为的是保证董氏无论在什么政局下都能屹立不倒。

    父亲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内疚,但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回到房间,她悄悄地,将他写给自己的那首词锁进了箱中。

    只是自己再聪明,也不会算到,竟会在洞房之夜,在这喜房之中,看到他勉强的笑容,听到他轻颤的话语。原来,他就是父亲和姐夫暗中调查的那位崔军师,就是自己夫君倚为左膀右臂奠玄门人。

    她抬起头,环顾室内,红烛映喜、富贵满堂,想来,便是这样的景象吧。

    明帝登基后,内阁在两位首辅的主持下运作良好,冬闱顺利开科,月落也于十二月初十立藩,并进献藩表,从此正式成为华朝藩属。

    明帝一系列的惠政,赢得民间一片颂圣之声,两位内阁首辅裴琰和董方更是深受百姓拥护和爱戴。

    眼见年关将到,殿试、各项祭礼、宴请各国使臣,让裴琰忙得喘不过气来,直到腊月二十八这日,皇帝正式休朝,他才送了口气。

    甫回王府,他想起前几日见崔亮所绘之图似已完成大半,便直奔西园。江慈见他入园,来不及躲回西厢房,忙罩上披风掩住略微隆起的腹部。

    崔亮见裴琰进屋,笑道:“王爷来得正好。”

    裴琰走近一看,大喜道:“画好了?”

    “是,有小慈帮忙,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裴琰笑着看了看江慈,又轻抚着《天下堪舆图》,叹道:“华朝江山,一览无遗,巨细不差,真不愧是鱼大师的杰作!”

    崔亮微笑道:“各处矿藏,我会在这几日一一标注。”

    “子明辛苦了,歇息几日,过完年再弄吧。”

    崔亮伸了伸双臂,叹道:“确实有些累,整天在这西园也有些闷。”

    裴琰道:“子明莫急,我总会想办法把盯着你的几条狗弄走的。对了,我也一直想让你入内阁帮我的忙。”

    崔亮忙摆手道:“王爷千万别拉我入内阁,我这性子,当官可当不来。”

    裴琰也不急,笑道:“那就先放放,过完年再说。”又转向江慈道:“小慈也辛苦了。”

    江慈微微笑了笑,道:“王爷今天可在这吃饭?”

    “当然。”裴琰脱口而出。

    等饭菜摆好,江慈却躲入了房中,裴琰也未留意,与崔亮吃罢,再喝了杯茶,才起身告辞。他心情畅快,走至西园门口,忽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院中墙下,倒着一堆药渣,裴琰蹲下细看,眉头微蹙。

    “王爷,让药铺的人看过了,是保胎的药。”

    裴阳退出慎园,裴琰呆呆坐于椅中,直至董涓进来,方才醒觉,见董涓手中捧着几枝腊梅,便微笑道:“哪来的?”

    董涓也报以微笑:“听说母亲喜欢腊梅,我便去宫中折了几枝,这是最好的‘踏雪寒梅’,正要送去给母亲。”

    “王妃费心了。”裴琰自是知她入宫所为何事,却只是微笑。

    二人就这般端着笑,各自心照不宣。裴琰起身欲行,董涓却叫住了他:“王爷。”

    “王妃请说。”

    “过年得给各园子的人发年例,其他人倒好办,就是西园子的崔先生和那位姑娘,该依何例?”

    裴琰想了想,道:“这二位都不是爱财之人,发年例没的辱没了他们,劳烦王妃备些好酒送去便是。”

    “是,王爷。”

    晚上偕董涓给裴夫人送腊梅并请过安,裴琰正待退出,裴夫人却叫住了他。

    待董涓带着一众侍女离去,裴夫人站起来,慢慢走至窗前,凝望着董涓远去的身影,轻声道:“你这位王妃,倒不愧是董方的女儿。”

    裴琰微笑道:“母亲给孩儿找的好亲事,孩儿正要多谢母亲。”

    裴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你给我说老实话,西园子那位将姑娘,是怎么回事?”

    裴琰心中一咯噔,垂下头。裴夫人踱至他身边,淡淡道:“你以前说她是崔亮看中的人,可她与崔亮之间以兄妹相称、执礼甚恭;听说她在你军中做了大半年的军医,如今回来,却有了身孕。母亲很想知道,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裴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锦毡,不发一言。裴夫人有了些怒意,道:“你堂堂一个王爷,看中哪个女人,纳了便是,何必弄这些鬼鬼祟祟的名堂!她若怀的不是你的骨肉,明日便让她离开王府!”

    裴琰横下心,抬头道:“是,她怀的是孩儿的骨肉,只因、因我们是在军中,所以——”

    裴夫人满意地笑了笑,柔声道:“你的王妃也不是善妒之人,趁过年吉庆,纳了她,母亲也好在你父亲灵前告知:裴氏有了后人。”

    裴琰下了决心,也觉轻松了很多,微笑道:“孩儿多谢母亲。”

    看着崔亮将图卷起,江慈低声道:“崔大哥,多谢。”

    崔亮叹了口气,道:“小慈,你快别这样说,我受萧兄所托,是一定要完成他的遗愿的。”

    江慈泪水在眼中打转,一低头,成串掉落。

    崔亮看得雄,伸出手去,替她拭去泪水,见她仍是低泣,便抚上她的秀发,低头劝道:“你单儿刚稳些,千万别伤心了。”

    江慈不住点头:“是,我知道。”她忽感一阵眩晕,头便抵在了崔亮肩头。

    西园园门轻轻开启,董涓提着一坛酒,轻步进来,却在院中蒂萝架下停住了脚步。由这处望去,可以看到屋内烛火照映下,他正轻柔地替那位姑娘擦去眼泪,他轻抚着她的头顶,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他似在说着什么,神情那般温柔。

    她长久立于藤萝架下,提不动脚步,直至见到屋内之人分开,见到他似是抬头望向内院,才忙平定心情,微笑着踏入屋内。

    崔亮未料她竟会来到西园,望着她端丽的面容,一时说不出话来。江慈见她服饰,忙行礼道:“王妃。”

    董涓凝目看了她片刻,笑道:“早听说江姑娘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然。”

    崔亮清醒过来,也长身一礼:“平州崔亮,拜见王妃。”

    董涓还礼,柔声道:“崔军师切莫多礼,你是王爷的左膀右臂,更是王爷的知己好友。年关将近,我备了一坛上好的‘兰陵醉’,请崔军师和江姑娘笑纳。”

    崔亮沉默片刻,道:“多谢王妃。”

    董涓再看了看江慈,目光在她腹部停了一瞬,若有所思。崔亮看得清楚,忙道:“小慈,你去将‘三脉经’默出来,明日我要问你。”

    江慈也觉室内气氛有些怪异,便接过酒坛回了西厢房。

    崔亮出屋,走到院中,董涓跟了出来。

    崔亮退后几步,立于藤萝架下,微微欠身:“王妃,你我男女有别,不宜独处,还请王妃早些回去。”

    董涓微微仰头,看着他一如昔日明朗的面容,叹了口气:“那你和她呢?不是男女有别吗?”

    崔亮别过脸去,口中急道:“她是我妹子,自然不同。”

    董涓一笑,轻笑声也一如往日,崔亮听得心中一酸,硬生生地克制住想转过头去直视着那张端丽脸庞的。

    董涓幽然叹了口气,道:“你还回去游历天下吗?”

    “也许会吧,眼下还没有什么打算。”崔亮低头道。

    董涓也低头,轻声道:“你若去,将来写了游记,还会接我一观吗?”

    崔亮沉默,良久方涩涩道:“王妃若是想看,崔亮必当相借。”

    “那就好。”董涓再无话说,盯着自己的鹿皮靴看了许久,叹了口气,默默转身。崔亮下意识伸了伸右手,却见园门开启,裴琰走了进来,忙退后几步。

    裴琰见董涓迎面而来,微微一愣,董涓笑道:“王爷可是来找崔先生饮酒?正好,我刚送了一坛‘兰陵醉’过来。”

    “有劳王妃了。”

    “王爷请便。”董涓施了一礼,微笑着与裴琰擦肩而过。

    江慈弄了几个小菜,端来一盆炭火,又帮二人将酒热好,仍旧回了西厢房。裴琰替崔亮将酒杯斟满,叹道:“还是你这西园自在。”

    崔亮握着酒杯出神,裴琰也有心事,二人许久都未说话,直到炭火爆起一团灰尘,这才醒觉。裴琰笑道:“干脆,日后我还是到你这西园吃饭好了。”

    崔亮忙道:“王爷,您刚成亲,可不能冷落——”转眼想起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事,便说不下去。

    裴琰放松身躯,仰头喝下一杯酒,叹道:“朝中之事,一步都不能行错,子明还是来帮我吧。”

    崔亮默默饮着,道:“王爷,不是崔亮不愿入朝帮你,实是我的性情,不喜这些明争暗斗。崔亮今日也有几句话想劝王爷。”

    “子明请说。”

    “王爷,自古权力争斗,苦的却是百姓。即使是太平年间,朝廷的每一项政策都决定着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以‘摊丁法’为例,先皇本意是增加朝廷税银,同时制约各地士族吞并土地、蓄养家奴。可各世家贵族呢,又想尽办法将税银摊到佃农的身上。由河西回京城的路上,亮曾详细了解过,有多个州府已因此事导致佃农外逃,田地荒芜。”

    “确是如此,可眼下要废除‘摊丁法’,有一定困难。”

    “王爷,崔亮斗胆说一句,这困难,并非因为这是先皇颁布的法令,而是因为要顾及朝中各方势力的利益!”

    裴琰呵呵一笑:“子明倒是比朝中的某些人还要看得透彻,所以我说,子明,你若入朝来帮我,这样——”

    崔亮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崔亮今晚说这个,只是举个例子。崔亮希望王爷以后在照顾各方势力的利益的同时,也要多关注民生民计,以百姓利益为重!”

    裴琰觉崔亮今晚有些异样,笑道:“那是自然,此次华桓之战,我也亲见百姓的疾苦,自当如此。”

    “我就怕王爷将来眼中只有裴氏一族,只有朝堂的权力,而看不见权力阴影下的千万百姓啊!”崔亮喝了口酒,眉间隐有惆怅,又轻声道:“王爷,《天下堪舆图》我这几日便可绘好,矿藏地我也会一一标注,但亮有一言,想告之王爷。”

    “子明请说。”

    “以铜矿为例,亮希望王爷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而滥采铜矿,也不要为了制约他人,而故意造成银钱短缺、市币失衡。还有这地形图,崔亮希望王爷将来是用它来守疆护土,保护万千百姓,而不是用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崔亮恳请王爷,日后少考虑一族之利益,多考虑百姓之艰难。望王爷助帝君优恤黎庶,与民休息,勤修仁政,慎动干戈。崔亮在这里谢过王爷了!”说罢,他长身而起,深深地揖了一礼。

    裴琰忙面容一肃,还礼道:“子明之话,裴琰定当记在心间。”

    崔亮不再说,只是默默地饮酒,裴琰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一动,笑道:“子明,说实话,你也该成家了。若有心仪的女子,我帮你去保媒。”

    崔亮再喝下一口她亲手送来的酒。酒入愁肠,化作利刃,要割断过往的一切。崔亮笑了笑:“不瞒王爷,我是曾有过心仪的人,不过她已嫁作人妇,一切都过去了。”

    裴琰被他这话触动心事,便也不再说话,二人默默饮酒,直至酒干菜尽,都有了几分醉意。

    裴琰将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进来,道:“怎么醉了?”

    “小慈。”裴琰转过身,凝望着她。

    江慈觉他眼中有着不同平时的热度,忙退后几步,道:“王爷,时候不早,您该回去歇着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藤萝架下,停住脚步,忽然转身,江慈见他盯着自己的腹部,下意识地遮了

    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来,便放开手,平静道:"王爷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么办?"裴琰的声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医术,我便可幵间药堂,华朝也不乏女子行医,这个挺适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头,望着夜空,轻声道:"他会在天上看着,看着我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却仍艰难开口:"小慈,开药堂很辛苦,你一个人抚养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道:"小慈,你留在这西园,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听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决定,一时说不出话来。裴琰只道她在犹豫,低声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着落,他也会安心的。”

    寒风拂过,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头。江慈低头,二人同时怔住,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银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抬头望着裴琰:"王爷,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听她声音十分轻柔温和,不似这段时间以来的冷清,心中一荡,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应你。”

    江慈眼圈渐红,轻声道:"后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话语,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痴情,终自己一生,可会有一个女子这般待自己?见江慈落下泪来,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好,我答应你,卫府和子爵府都封着,我后日带你去。”

    她的面颊冰凉,泪水却滚烫,这冰热相煎的感觉,长久存留在他的指间……

    除夕这日,却又下起了大雪,未时末,街道上便再无行人,西直大街东面,一辆锦帘马车缓缓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门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马车,二人同时伸手,将江慈扶下。见江慈穿得有些单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么不披了狐裘出来?”

    江慈却只是凝望着子爵府门口那白色的封条,嘴唇微颤,裴琰挥了挥手,童敏过去将封条扯下。一衙役持刀过来,喝道:"什么人?!敢擅扯御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声道:"小慈,进去吧,看过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过年,明年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

    江慈低泣着点头,崔亮扶着她踏上积雪,盖的石阶,裴琰跟在;二面。江慈回头,轻声道:"王爷,我想和崔大哥进去,您在外面等我们吧。”

    裴琰微愣一下,转而道:"好。"乂道,"你们看看就出来吧,府中还等着咱们回去吃年饭。”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敛衽行礼,郑重道:"多谢王爷!”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着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阶下的裴琰一眼,转过头去。

    府门"吱呀"开启,江慈踏入门檻,再次回头。

    石阶下,大雪中,他拥裘而立,望着她微微而笑。风卷起雪花,扑上他的面烦,他却一直微笑着,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申时初,大雪中,三匹骏马踏起一地雪泥,疾驰出了京城北门。

    申时末,蹄声隆隆,銮铃大振,威震天下的长风卫纷纷出动,由京城北门急速驰出。

    守城卫士看得眼花缭乱,却也有些惊慌,低声交谈。

    "看到没有,竟是忠孝王爷亲自带着人马出城。”

    "大过年的,这般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着明年能安稳一些。”

    风雪中,裴琰打马急奔,寒风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却如同一团烈火在燃烧,炙烤得他满腔愤懑无处宣泄。

    "王爷如晤:崔亮携妹江慈拜谢王爷多年照顾,今日一别,当无再见之曰。蒙王爷抬爱,亮实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钝,不堪重用,愧对王爷青眼。

    "今天下初定,当重农桑、轻徭赋,用廉吏、听民声,唯菩是与,唯德是行。亮之手绘《天下堪舆图》,潇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为真实,异曰外侮入侵,王爷当可用之:潇水河以南,则真假相掺,切不可用,谨记。各地矿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后国家有事,亮自当酌情告知王爷,以助王爷造福苍生,安定天下。

    "月落虽己立藩,免除杂役,禁献姬童,但王爷与萧兄之约定尚有多项未曾落实。亮伏请王爷,谨记萧兄恩义,兑现承诺,以慰泉下英灵。亮受萧兄所托,握王爷多年来行事之证据,倘王爷有背信弃义之举,亮当以王爷亲笔之手谕昭告天下,慎之慎之。"亮当与妹江慈在山水之间,遥祝王爷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崔亮携妹江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风雪过耳,却浇不灭裴琰心头的烈焰,眼见对面有一骑驰来,怒喝一声,勒住身下骏马,长风卫也纷纷停马。

    素烟勒住马绳,望着裴琰抿嘴而笑:"王爷,这大过年的,您去哪儿?”裴琰知崔亮和江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后,定是由素烟接应送出城门。可素烟身后之人,却也不便幵罪。至于自己为何要追回崔、江二人,那更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遂压下心头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只问你一句,他们往哪边走的?”

    素烟拢了拢鹤氅,笑道:"王爷,我刚从大觉寺进香回来,真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问无益,正待策马,却心屮一动,拔转马头,往南而去。素烟面色微变,却又镇静,望着裴琰及长风卫去的身影,笑道:"王爷,您纵是猜对,也追不上了。”

    红枫山,望京亭。

    这是裴琰第二次登上这望京亭,去年他将崔亮截在这里,一番长谈,记忆犹新。只是这一次,他只能一个人在这处凭栏而望。

    寒风呼啸过耳,白雪厚盖大地,满目河山,洁净晶莹。他极目而望,渺无人迹,他们留下的,就只有他胸前的那封信函。

    冬已尽,春又到,可曾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纵将这栏杆拍遍,纵将这天涯望断,一切终随流水而逝,再也不会回来。

    裴琰不知自己在这望京亭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远望什么,伤感什么,直至脚步声急响,他才悚然惊醒。

    童敏急急奔近,道:"王爷,加急快报!”

    裴琰低头看罢,眼中精光骤现,他手握快报,再望向远处白雪覆盖下的巍巍京城。忽然仰头大笑:"谢炽啊谢炽,我以往,还真是太小看你了!”

    寒风将他的狐裘吹得飒飒轻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如深渊,飒然转身,急匆匆离了望京亭,下了红枫山.踏镫上马,在长风卫的拱扈下,如一道利剑劈破雪野。

    向京城疾驰而去。

    华朝永德元年十二月,静王奉明帝之命,赴玉间府为小庆德王祝寿,席间,小庆王暴病而卒,小庆德王部属直指静王暗下毒手,将静王扣押。

    明帝急命宣远侯南下暂掌玉间府军政事宜,并将静王解救回京,但静王无法证其清白,明帝为平玉间府民怨,眨静王为海诚侯,迁居海州,终生不得回京。

    永德二年一月,明帝褒宣远侯何振文平定玉间府之乱,宣其入内阁,主理兵部事宜。

    永德二年二月,明帝纳宣远郡主何青泠为妃.

    永德二年五月,故小庆德王的正妃谈氏生下男儿,明帝封其为玉阀王,十八岁前,由其生母谈妃摄理玉间府一切军政事宜。

    永德二年六月,镇北大将军宁剑瑜生母病逝,明帝追封其为一品诰命,厚加安葬。并准宁剑瑜丁忧三年,派宣远侯前往成郡接掌兵权。但宁剑瑜起程前夕,成郡遭桓军突袭。宁剑瑜素衣孝服,率部血战。斩杀敌军大将。将桓军进攻逼退。

    明帝下旨褒奖宁剑瑜战功。夺其丁忧,仍着其镇守成郡。

    华朝永德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晴冷。

    月落,山海谷,天月峰,笼罩在茫茫冬雾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己长成了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这日他早早起床,想着将昨曰圣教主师傅所授剑招练熟,等会儿好让师傅有个惊喜,但他又恐练得不好,被师傅责骂,便屏退仆从,悄悄潜到天月峰半山瞜处的树林中。

    他摄定心神,牢记剑诀,精气神合一,剑气撕破浓浓晨雾,越卷越烈。林屮落叶随剑

    气而舞,他的身形渐渐隐于晨雾和落叶之中,待体内真气盈盈而荡,他一声大喝,长剑脱手而出,嗡嗡没入树干之中。

    木风走近细看,不由大喜,等会儿,师傅一定会夸自己的。

    就是这位师傅,连阿爸惨遭毒手后扶持自己,在阿母病亡之后将自己收为徒弟,悉心授艺,视如亲生儿子。他又与都相一起励精治,令月落蒸蒸日上,国泰民安。在少年藩王木风心中,师傅便如天神一般,只要能令他笑上一笑,让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师傅自从不再戴那银色面具,以俊朗面目出现在族人面前之后,却总是有些郁郁寡欢,也许,是政事太辛劳了吧?都相也是,这几年,都相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他与师傅一文一武,合作无间,殚精竭虑,才令月落日渐强盛起来。

    木风正陷入回忆中,忽听到数人极轻的脚步声。他顿感好奇,这冬日的清晨,谁会上这天月峰呢?

    他轻步走至林边,悄墙头,便欲张口而呼,但见师傅与都相面容带着几分悲戚,而平无伤更是步履蹒跚,还在不停擦拭着眼泪,大感好奇,便将呼声咽了回去,远远地缀在了后面。

    孤星峰,星月洞。

    当萧离从怀中取出刻着"萧无瑕之灵位"的木牌,放至祭坛上,平叔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与思念之情,伏地痛哭,老泪纵横。

    萧离与苏俊也是心痛难当,五年过去,当初噩耗传来的剧痛仍是这般清晰,苏俊拜伏于地,萧离仰头而泣。

    山风由洞外刮来,仿如万千幽灵呜咽哭泣。萧离从篮屮取出水酒祭品,平叔着手将水酒洒于灵前,哽咽道:"无瑕,你若在天有灵,就回來看看平叔吧。你回来看看月落,现在,咱们族人再也不受欺凌了。无瑕,若没有你一一”

    萧离竭力平定心神,在灵前跪下,望着灵位上"萧无瑕"三字,低声道:"无瑕,月落立藩,政局稳定,国力也日渐强盛,裴琰也一一兑现诺言。咱们月落第——批士子已参加了今年的春秋两闱,五师弟择优录取了一批有才之士,今年全族粮谷多有剰余,族人也十分齐心,王爷更是文武双全,你若看到他,会很喜欢的。

    “无瑕,崔公子又有信传来,你的儿子已经4岁多了,他长得很像你,也很聪明,我们很想见见他,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小慈在哪里,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幸福吧。”

    "师傅,都相,你们在拜谁?"少年淸朗的声音传来,三人齐齐跳起。萧离与苏俊急忙上前挡住入洞的木风,行礼道:"没什么,在拜祭星月之神。”木风瞥见平无伤将灵位迅速收入怀中,朗声道:"平无伤”木风日渐有君王的气度,平无伤只得过来行礼:"王爷。”"给我看看。"木风伸手,话语中有着不容抵抗的威严。平无伤与萧离互望一眼,木风更感好竒,猛然上前,右拳击向平无伤。

    平无伤不敢还招,只得向后疾纵,木风再是两拳,平无伤躲闪间1,木牌掉落于地。平无伤不及弯腰,木风已面色一变,喃喃道:"萧无瑕之灵位?!”

    他转头望向苏俊,满面不解之色。苏俊心中难过,垂下头,鼻中酸楚,落下泪来。萧离知已不可隐满,长叹一声,道:"王爷。”

    木风平静地望向萧离:"都相大人,请给本王一个解释。”

    孤星峰顶,寒风呼啸,木风只觉双足麻木,他有些不敢柑信自己所听到的,不敢去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原来,月落今日的这―切,全是那个污名满天下的人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原来,那个被族人尊呼为"凤凰"的男子,早就已经在烈火中涅槃了一

    他仰望苍穹,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仿似就在眼前,他长嘶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如振雷闪电,激起遍地雪花,他越舞越快,一时似星落原野,一时似鹰击长空,舞动间,他一声怒喝,身形硬生生定住,长剑横过额前,一绺黑发掉落,殷红的血迹自额际渗落。"都相大人,"他望着登仙桥下的万丈深壑,沉声道,"本王今日想请你作个见证。""王爷请说。"萧离躬身施礼。

    木风抬头,遜8东南,声音沉缓而有力:"本王以血对着月落之神发誓,终本王一生,一定要振兴月落,与华、桓两国一争长短。要为我族-凤凰之神-萧无瑕雪耻洗冤,让他之英烈事迹终有一日为万民传颂!”

    冬日朝阳,自厚厚的云层后喷薄而出,似乎在见证着月落少年藩主木风于此刻发出的豪言壮语。

    这曰,华朝内阁首辅、忠孝王裴琰也随明帝陛下前往皇陵祭拜先皇。只是,当他在成陵外深深磕头,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俊美无双的笑容。耳边还是他将自己踢离方城前的那句话

    “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

    若有来世,三郎。咱们长醉大笑一场。年少趁轻狂,纵情江湖、恣意山水,也许,才是真正的朋友。

    当他离幵皇陵,极目远望,皇陵山峦上的轻松在寒风中起伏,宛如那年那日,熊熊燃烧的烈焰。

    裴琰无法抹去眼前那一团烈焰,回到王府,仍旧先进了西园。西园内,陈设依旧,他在藤萝架下瞪椅中躺下,摇摇荡荡,思绪飘摇。

    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人都不在了。安澄死了,因为他犯的错误死了,三郞也死了、死前却救了他这个最大的对手;小慈走了,留在西园的,只有那件银雪珍珠裘;子明也走了。在这天下间某一处,时刻督促着他兑现昔日的诺言。

    这西园是如此的冷清,但他却只想日日待在这西园,只有在这处.他才可以卸下一曰的疲惫,才能隐约听到她纯净的笑声。

    可是,西园再好,他也不能久留。他终日要面对的,是与政敌的惨烈决斗,是与对手的惊心较量。即便是他的亲人,那一张张笑脸的后面,也多是算计与提防。也许,他命中注定,要继续在这权力场搏杀.要站在寂寞的最髙峰。俯视芸芸众生、四海江湖。注定要错过那些最珍贵的东西,要错过一生之爱。

    这是命,也是他心甘情愿选择的道路,他只能在某一时刻,发出一声叹息。但之后,他的心,还是会指引着他继续在这条路上不停地奔跑一

    南诏山,这一日却是晴光普照。由于地处西南,即使到了冬季,也仍未见如北疆的寒风呼啸、遍地白雪。

    南诏山山峦绵延,钟灵毓秀,生长着多种灵花异草,分别是治疗各种疾病的首选之药,也是华朝和岳藩的药贩们收药的首选之地。

    这一日的下午,南诏山五仙岭集镇上,收药之人逐渐散去,釆药的山农们也背着空空的竹篓各自回家。

    由五仙岭集市东侧的一条山路往北而行,可去往南诏山最高峰——彩云峰。彩云峰

    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少有人烟,这条山路便也崎岖难行,有的路段甚至长满杂草。

    江慈将儿子萧遥放在竹篓中,在山路上轻快走着,待攀至一处山坳,她取下头顶带着面纱的竹帽,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四岁半的遥儿已会讨好阿妈,他坐在竹篓中,伸出圆嘟的双手,替江慈捶着肩头。江慈笑道:“遥儿今天很乖,没有乱跑,阿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萧遥想了想,笑道:"阿妈,我要吃桃花糕。”

    江慈嗔道:"现在哪有-桃花糕-?得等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才有。”

    "为什么现在没有桃花?"萧遥的声音很娇嫩,如春天狄花-般娇嫩。

    "因为现在是冬天,桃花,只有在春天才会盛开。”

    "为什么它只在春人盛幵?"

    "因为一"

    她心中一痛,站于山路边,遥望北方。无瑕,你爱看桃花盛开。这彩云峰年年桃花盛开如云霞,你在天上,可曾看见?

    萧遥側头看着阿妈的泪水滑过面颊,伸出小手。江慈醒觉,笑道:"遥儿,你若是在

    明年桃花幵之前,将《三字经》和《千字文》给背熟了,阿妈就天天蒸桃花糕给你吃。”

    天黑之前,母子二人终于回到了彩云峰半山腰的家,木屋屋顶,炊烟袅袅而起。江

    慈大喜,萧遥也在竹蒌中跳着大呼:"阿爸!"

    江慈将他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嗔道:"教你多少遍了,叫舅舅!"

    崔亮笑着从厨房走出,将扑过去的萧遥一把抱起,不多时,一大一小,便笑闹着从

    檐下转到了堂屋之中。

    江慈将竹篓放好,看着二人嬉笑,又见崔亮自行囊中取出许多小玩意,不由笑道:

    "还不快谢谢舅舅?"

    萧遥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崔亮手中的线偶人,随口道:"谢谢阿爸。"

    江慈哭笑不得。萧遥三岁那年随她去山下集市,见别的小孩都有阿爸,回来后便闷

    闷不乐,她只得告诉他"阿爸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谁知那年,游历天下的崔亮重回彩云峰看望她和萧遥,萧遥便认定这位很久很久没回来过的人就是自己的阿爸。无论江慈怎么说,他后来只要一见崔亮,便会唤他阿爸。

    这夜,萧遥很兴奋,缠着崔亮玩到戌时才沉沉睡去。江慈替他盖好被子出来,见崔亮在牌位前插香施礼,默默地走了过去。

    崔亮直起身,望着牌位,叹道:"萧兄,月落一切都好,你在天有灵,当可瞑目。"

    江慈敛衽还礼,崔亮将她扶起,似是有些犹像,终道:"小慈。"

    "嗯。”

    "月落的都相,很想见遥儿一面。"

    江慈微笑着摇了摇头:"崔大哥,你当日替遥儿取名,所为何意?"

    崔亮大笑,道:"是,我倒忘了,他这一生,还是过得逍遥自在为好,切莫一"

    江慈转头望向牌位,低低道:"无瑕在天之灵,也定会这样想。"

    崔亮叹了口气,江慈己笑道:"崔大哥,你这半年,又走了哪些地方?"

    "到平、幽二州走了一趟。唉,还真是走得有些累了。”

    “累了就歇歇。”江慈斟上茶来,笑道:“干脆今年冬天就在这里过年吧,天寒地冻的,别再到处走了,等明年开春,你再出去游历不迟。”

    崔亮端着茶杯,蒸腾的茶香沁人心脾,是啊,走得这么累,今年冬天就歇一歇吧,或者,也该安定下来了。

    他抬起头,望着静静坐于烛火下绣着小孩肚兜的江慈,听着屋外隐约的风声,漂泊的心在这一刻刹那悄然沉静下来,他轻声唤道:“小慈。”

    “嗯。”江慈抬头微笑。

    “以后,我每年在这里过年,可好?”记住新龙腾小说永久地址:http://www.xltxsw.com,方便下次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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