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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換骨 文 / 樹下野狐

    眾道士一邊聯手克制寒毒,一邊入神地听這魔頭敘述,他的語調淡然平靜,卻似冰河暗涌,帶著說不出的森冷恨怒,听得眾人寒意凜然。[首發]

    唯有小青听若罔聞,凝神屏氣,在許宣掌心一字字地慢慢書寫。她體內寒毒極盛,再兼緊張,手指不住地微微顫抖,一筆一畫都殊難辨認,反復寫了四五遍,許宣才知她寫的是︰“你只需將金丹真氣輸入我玄竅,等我固守元神,化作蛇形,便能鑽出囚籠,再救出你來。”

    許宣心中一動,銅籠球的柵欄間隙不足一尺,孩童也無法鑽出,而這妖女的蛇身恰能出入!

    驚喜之念方起,又想起自己寒毒未消,動彈不得,如何為她傳輸真氣?銅籠稍有震蕩,封印的凶獸立時撲剪而至,她如何能躲避逃出?即便僥幸讓小青鑽出籠去,她自保不暇,又如何能在眾道士的眼皮底下救出自己?登時復轉沮喪。

    又听林靈素說道︰“我又急又怒,想要去搶妹子,又被他猛劈一掌,頓時暈了過去。等到醒來時已是半夜。我半身埋在雪堆里,幾已凍僵,想要動彈,全身就像撕裂似的劇痛。被那幫狗賊這通毒打,肋骨斷了五根,腿骨、臂骨也全都折斷了。

    “鵝毛大雪一片片地撲面飛來,四處白茫茫一片,巷子里空無一人。我咬緊牙,掙扎著爬了幾步,遠處忽然傳來狗的叫聲,從那景德寺里來了一輛騾車,越駛越近,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車上探出個高帽長髯的男子,醉眼朦朧地瞪著我,笑道︰‘西天在前,紅塵在後,碧落黃泉,兩皆茫茫。小朋友,你這是要爬向何方?’我想開口罵他,眼前卻是一黑,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再醒來時已到了晌午。雪霽初晴,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房間里,塵糜翻舞。窗外一株青松,幾蓬老竹,積雪瑩白晃眼,石桌上擺著半局殘棋。我躺在床上,蓋著錦衾,牆角還有一個火爐,烘得暖洋洋的極是舒服。

    “過不多時,兩個婢女端著米粥菜肴進來,幫我擦身喂飯。嘿嘿,老子打從娘胎出來,哪有被人這樣伺候過?心里一陣恍惚,難道我已經死了,到了西天?那兩婢女听了掩嘴直笑,說她們不是仙姑,是牛頭馬面,等會兒閻王爺就要來了。

    “我吃了飯,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又听見說話聲。睜眼一看,兩人站在床前,左邊那長髯胖子正是昨晚騾車上的醉漢,右邊那人滿臉皺紋,年紀似已很大了,頭發胡須卻仍烏黑如墨,雙眼炯炯有神。

    “長髯胖子笑道︰‘好了,好了,總算醒來了。閻王爺,你瞧這孩子還有得救麼?’

    “那黑發老頭板著臉說︰‘你請的什麼狗屁庸醫?骨頭斷了,以為接起來就好了麼?這小子的兩條腿中了劉易知的‘洗髓掌’,筋骨盡斷,又在雪地里埋了這麼久,再不砍去,腐毒攻心,神仙難救。’”

    眾人微微一凜,“洗髓掌”是華山白馬寺僧人的絕學。當年華山派曾被譽為“小西天”,與峨嵋、南海若無島並稱佛門三山。隨著白馬寺淨悟方丈圓寂,以及徽宗抑佛崇道,華山派的聲勢大不如前。

    金國韃子攻滅東京後,華山在內的萬里河山盡落金人之手,山上大半僧人輾轉南下,其勢越發凋零。這劉易知既是當年華山的俗家弟子,為何會對兩個孩子下此毒手?

    許宣心中了然如鏡︰“這廝身為禁軍都指揮使,口口聲聲奉官家之命,必是知道林靈素李唐後人的身分,因此才百般凌辱,趕盡殺絕。”

    小青見他半晌沒有應答,又急又惱,一邊抬手抵住他的掌心,悄悄地傳送真氣,一邊貼著他的耳朵傳音怒道︰“小色鬼,‘元嬰金丹’乃純陽至寶,可以克制所有in寒之物。你只需按照葛仙人的口訣,運轉氣丹,再逆行于奇經八脈,便能像我這般暫時壓制住寒毒。我是冷血之身,無法強撐太久,要想逃命,就得……就得抓緊時機,同舟共濟。”說到最後一句時,貝齒連撞,險些說破出聲。

    許宣听到“同舟共濟”四字,突然又想起白素貞來,心頭一酸,暗想,橫豎是死,只要有半線生機,便當奮力一搏;就算小青出籠後救不了自己,那也聊勝于同歸于盡。

    當下照著小青所說,意守丹田,逆行真氣。

    他自幼體弱多病,是因為母親妊娠時被賊人所殺,早產後經絡不通,“先天胎氣”封閉不出。吞了元嬰金丹後,奇經八脈盡皆暢通,金丹真氣與先天胎氣化融合一,成為“後天九轉金丹”,沉澱于丹田、玄竅之中,一經激發,便層層疊疊地迸將出來,寒意頓時消減了幾分,精神大振。

    眾人渾未察覺,林靈素又道︰“長髯胖子微笑道︰‘沒有這些庸醫,又怎能顯出你嚴神醫的本事?這孩子年紀尚小,前程無量,若是丟了性命,或沒了雙腿,豈不可惜?’

    “黑發老頭哼了一聲,伸手摸我胸口,觸著那銀鎖,臉色頓時一變,叫道︰‘甦公,你這不是要害我麼?我若救了他,丟了雙腿的可就是我嚴某人了。’

    “長髯胖子一把搶過銀鎖,道︰‘誰說這孩子姓李了?他是我新收的書童,姓林,大名靈素。’說著向我眨了眨眼楮。我不明所以,但見他將我爹娘所傳的銀鎖奪去,又急又怒,便道︰‘我不是你書童!我姓李,叫李靈……’

    “黑發老頭一把掩住我的嘴,喝道︰‘小子,你瘋了麼?’轉頭瞪著那長髯胖子,怒道︰‘甦公,你不管嚴某人的性命,也該想想自己。你嫌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麼?’

    “那長髯胖子微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有什麼可怕?’

    “黑發老頭恨恨地瞪了他半晌,頓足道︰‘罷了罷了!誰叫我欠你一條命呢!’將背上包袱在案頭鋪展開來,竟是十三柄大小各異的烏金尖刀,光芒閃閃,道︰‘小子,我救的是甦公的書童林靈素,與姓李的渾無干系。你日後只要不提我“奪胎換骨嚴忘一”的名字,就算是莫大的恩情了!’”

    眾人哄然。

    嚴忘一是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至為著名的神醫,藥到病除,起死回生,人稱“奪胎換骨閻王爺”。此人個性乖僻,喜怒無常,又極為慳吝好財,惟喜愛詩文,常與士大夫唱酬。黃庭堅與他極為稔熟,為了開其玩笑,特將點化前人詩句的手法稱為“點鐵成金,奪胎換骨”。

    許宣听仁濟堂的大夫提及他的姓名,每月沒有十遍也有八遍,早已如雷貫耳。此時聞及,更有番說不出的滋味兒。

    林靈素續道︰“我那時沒听過嚴忘一的大名,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但見他握著尖刀在我膝蓋上比劃,不由心下發毛,奮力掙扎。他按住我的雙腿,冷冷道︰‘小子,怕死就別怕痛。’我怒氣上沖,道︰‘誰怕死了?就算你是真的閻王爺我也不怕!’

    “嚴忘一冷笑道︰‘小鬼嘴倒挺硬。’從銅盒里挖出一大塊白泥,敷在我雙腿膝蓋上,冰冰涼涼的,過了片刻,竟似麻痹了般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抓起兩把尖刀,突然閃電似的左旋右削,還沒等我回過神,雙腿已被他齊膝卸下。

    “我大吃一驚,雖不覺得疼痛,卻嚇得滿身都是汗水,叫道︰‘你干什麼?’嚴忘一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東西壞了,總得換過,有什麼奇怪?’又從角落的鐵箱里提起兩條蒼白的人腿,道︰‘像你這等年紀的死人可不好找,尤其是剛死幾個時辰的。小鬼,你且將就著用吧。’”

    許宣一凜,這番話與林靈素在獄中替他更換髒腑時說得如出一轍,難道這魔頭的“百衲之身”竟是從嚴神醫那里學來的?

    果听林靈素嘿嘿一笑,道︰“點鐵成金,奪胎換骨。黃魯直這八個字概括得可真是精闢不過。多虧了‘閻王爺’這幾刀,才讓我日後悟出‘百衲之身’的至理要義。這就叫‘萬象更新,禍福相倚’。”

    頓了頓,又道︰‘嚴忘一用尖刀剔去我膝蓋上的斷骨殘筋,將那雙冰冷的斷腿接在上面,涂上藥膏,用白布層層裹好。我又驚又怕,氣血上沖,暈了過去。醒來時已是翌日中午,雙腿藥效已過,稍一動彈,便劇痛難當。我雖疼得渾身冒汗,但見那兩個婢女侍奉在側,便始終咬牙強忍。

    “到了傍晚,那長髯胖子端著一盆紅燒肉進來,見我不出一聲,掌心抓得鮮血淋灕,大為嘆服,道︰‘李後主驚才絕艷,原是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如果有你這等堅忍好勝,又豈會……豈會讓人如此扼腕!’

    “我心底一震,這才想起我娘病逝前曾抱著我哭過,說我本該是帝冑龍孫,為何竟會如此苦命。我原以為那是她高熱時說的胡話,直到那一日,才知道我竟是南唐烈祖的嫡系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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