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
作者:柳寄江
正文
二五八:为母 二五九:牺牲(上) 二六零:牺牲(下) 二六一:淮南
二六二:兄弟 二六三:爆发 二六四:冷战 二六五:和解
二六六:浮生 二六七:故人 二六八:贾谊 二六九:亲恩
二七零:春晖 二七一:事发 番外:折杞(上) 番外:折杞(下)
二七二:弦绝 二七三:临危 二七四:杀局 二七五:说客
二七六:决定 二七七:退进 二七八:前奏 二七九:惊天
二八零:焦悴(上) 二八一:焦悴(下) 二八二:心曲 二八三:妾心
二八四:石室 二八五:真幻 二八六:生死 二八七:关头
二八八:灵犀(上) 二八九:灵犀(下) 二九零:余后 二九一:知情
二九二:开口 二九三:希望 二九四:婆媳 二九五:赌局
二九六:朝阳 二九七:再孕 二九八:养胎 二九九:朝京
三百:嫡皇子 三零一:名字 三零二:情愿 三零三:旧事
三零四:放女 三零五:日食 三零六:失德 三零七黑手
三零八收场 三零九神谕 三一零太子 三一一归心
三一二美满 三一三托付 三一四:吴反 三一五:交锋
三一六:汉使 三一七:冲突 三一八:父子 三一九:决裂
三二零:条件 三二一:劝兄 三二二:汉心 三二三:代殇
三二四:御征 三二五:策侄 三二六:斥返 三二七:大战
三二八:奇兵 三二九:偶然 三三零:终了 三三一:赴代
三三二:王会 三三三:回京 三三四:杀伐 三三五:功过
三三六:争风 三三七:远走 三三八:儿女 三三九:幸福
后记      
正文 二五八:为母
    大气恢宏的未央宫在长安漫天的飞雪中,愈发显得庄重清冷。www.牛b太阳缓缓升起,照耀在雪地之上,留下金黄的色泽。张嫣站在天禄阁的宫阶之上,呼了一口冷气。

    先皇帝刘邦立国,大封开国功臣为列侯,朝中诸要职也大多由这些列侯担任。二十余年过去,先帝已经过世,这些所谓的开国功臣,也老去了一批,剩下的依旧在位的更是大多老迈。自前元四年,天子立太学,召贤才之后,召集众多有才之士入宫伴驾,唤作“待诏天禄阁”,这些人雅擅诗书,刑名,文辞,经学,或是医卜之学,地位虽不是很高,却是天子未来用人的储备之所。自手抄纸盛行之后,宫中需将历代所贮的竹简书牍抄录为纸本保存,更是征用了一批书吏,在天禄阁中集中抄录,有时候在宫中待的晚了,便会在天禄阁庐住下。

    前元六年定宫制,天禄阁每月供给米六十斛,冬日炭三十斤。今年长安的冬天特别的冷,天禄阁的炭火纵然全部点上,众人在殿中值事,依旧倍觉寒冷。适才,张皇后在天禄阁中探看众士子,并且吩咐天禄署长多添一些炭火,也加置殿庐之中的被衾。士人纷纷跪伏谢恩,私下里倒是赞得张皇后一声贤皇后。

    “贤?”

    张嫣望着漫宫的雪色,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却没有什么笑意。

    历来,想要坐稳中宫皇后之位,从不仅仅只要是博得天子宠爱信重就可以了,尚需要得到未央宫外的支持。她虽然有信平侯府以及故赵国宾客作为倚仗,却知道,如今功臣及其后裔虽占得朝中的主要势力,但大汉国的未来,却有着寒门学子崛起的趋势。能够在这些人还式微的时候,做一些微末小事,来博得他们的好感,她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心中深处却想着:若能用这样的声名,换得刘芷平安健康,她是绝对不会吝惜一分的。

    “皇后娘娘,”石楠上前,脆声笑道,“昨儿个晚上雪大,宫中的雪积的不浅,殿下唤凤辇过来么?”

    “不了。”

    张嫣紧了紧身上的雪色斗蓬,“难得遇上雪景,我想自个儿走走。”

    “赏雪要的是一个清净,让旁人先回去吧。有你和鸣风跟着就行了。”

    “诺。”

    石楠屈膝应了,转身吩咐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中宫从人们便俱都退开,而她又返折过来,笑道,“娘娘,可以走了。”

    张嫣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提步前行。

    天禄阁位于未央宫西北,回椒房殿要穿过半个未央宫。因着午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宫道上没有什么行人。深可盈寸的雪色洁白干爽,鞋履踏在上面,发出吱嘎声响,然后陷下去一些。留在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迤逦而行。

    石楠和鸣风随在张皇后身后,不发一语,悄悄的抬起头来,打量着张皇后的背影。

    皇后今天梳着的是飞仙髻,因是背面,看不见蓝色夹绵兰花绣裳,只能见雪色斗篷长及脚踝,上面有明暗同色线织成石榴纹样,风帽和衣缘镶着白色的狐腋毛,随着步伐起落微微动荡,从背后看起来,背影修长,恍若神仙中人。

    大母曾经说过:人不能享受福气太大的。若是福气太大的话,便会满了溢出,于是出现损害。

    石楠想,张皇后可能便是福气太大了。

    她年少青春,出身世家,嫁入未央宫,为中宫皇后。陛下正是盛年,却只专宠张皇后一人,岂非福气太盛,这才应在了长女繁阳公主身上,这些日子柔肠百结,终日抑郁。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花又开始落起来,先是稀落落的,落在头顶上,白白的一朵,慢慢的融化,渗透进了青丝里。衣裳里。渐渐的飞扬成了絮子,打的人兜头兜脸都是的。

    “娘娘快走。”石楠道,“这时候凤辇早就走远了,这儿离麒麟殿近的很,不如我们去麒麟殿避一避雪吧。”

    张嫣抬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看漫天的雪色,“也好。”

    一行人匆匆避到麒麟殿廊下,石楠替张嫣收拾着斗篷上的落雪,动作小心而又轻柔。麒麟殿是天子闲暇游玩宴客之所。因着刘盈勤于政事,并不喜欢游乐,这些年,这座殿堂便显得有些冷清。沿着游廊行走,忽听得转角之处传来宫女笑闹之声,却是三五个身穿绿色宫衣的麒麟殿小宫人,本在打扫殿庭中的积雪,见着雪大了,也避到殿中廊下。一个清脆声音忽道,“……姐姐们可听过最近宫中发生的大事?”

    另一个长眉宫女笑应道,“阿冬说的可是大公主?”

    “娘娘,”石楠的脸色微变,请示道,“奴婢去阻止一下。”

    “不必。”张嫣摇了摇手,声音清冷。

    “……听说如今太医署的太医频繁往椒房殿,给大公主诊治呢。”那厢,宫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都落在了旁人耳中,兀自说的畅快,“只是不知道大公主的病能不能好呢?”

    “那估计是不可能了。”

    “姐姐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我还没进宫的时候,老家村子里也有一个天聋的男子,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父母死了之后,兄嫂将他赶出家门,连求助都不会,最后活生生的饿死了。”

    石楠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用眼角觑着皇后。见张皇后娉婷站在原处,面上板成一片,看不出神情,看起来像是晶莹的玉石。

    她自知,这些小宫人说话大逆不道,是应该立即喝止的。但先前张皇后却又说了暂且听着,显是另有心算。不由左右为难,只觉得背上冷汗已经湿透了绵衣。忽听得一个宫人悠悠道,“如此说起来,大公主虽然出身尊贵,但也着实可怜的紧,我宁愿做一个小宫人,也是不愿意和她换的。”眼前一黑,厉声喝道,“大胆,区区宫人竟敢私议贵人之事,你们想作死么?”

    一声惊呼,宫人们请罪道,“奴婢该死。还请贵人恕罪。”伏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石楠奉着张嫣走出来,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你看怎么处置她们?”

    张嫣笼着手炉走上前来。精致的鹿皮靴踏在游廊砖面之上,踏踏作响。

    宫人们越发惊惧,将头深深的埋下,浑身颤抖,拜道,“奴婢参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声音参差,语不成调。

    “长乐未央?”张嫣冷笑,“有你们这样的宫人,我又如何长乐未央的起来?”

    自刘芷病症确诊开始,她便隐约知道,这种流言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只有在真实面对的时候,才能够知道,对于息息相关的亲人而言,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张嫣听着连未央宫中最低等的洒扫宫人,都能够以同情的语调说起自己的爱女刘芷,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待到将喉头的苦涩之意咽下之后,方冷冷道,“来人,将这些妄议繁阳长公主的宫人下到蚕室。”

    宫人们连连再拜,“皇后娘娘恕罪。”却已经被不知道从何处涌上殿的宦者给强行带了下去。

    “娘娘,”石楠心惊胆战的打量着张嫣的脸色,缓声劝道,“这群宫人不过是胡言乱语,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张嫣眨了眨眼,方冷声道,“命麒麟署长自到少府处领罚。”

    语毕,不再说话,带着风帽踏入渐渐变小的飞雪之中。

    回到椒房殿,仿佛骤然从漫天飞雪的冬日,返回温暖初春。椒房殿的铺设,在近冬的时候,就被换成朱红色锦缎。再加上殿中昼夜不歇的燃烧着的两个火炉,甫进殿,便觉察浑身一暖。

    半岁的繁阳长公主刘芷,被乳娘伺候着穿上了一身嫩黄色的春裳,卧于榻上。乳娘扶着帮她翻过半身来,她却又不满意了,折腾着想要重新翻回来,看见了张嫣,漆黑的凤眸蓦然一亮,伸出白嫩如同藕一样一节节的手臂来,作势要母亲抱抱。

    张嫣顿时觉得心像阳光下的薄雪一样,一点点的化成了水。

    脱去了斗篷,在火炉边暖了一会儿,这才过去抱起刘芷,笑着哄道,“好好,小半天不见,你想阿娘了么?阿娘教你说话好不好?”

    摸索着刘芷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慢慢重复道,“‘阿娘’。”

    ……

    中元二年春正月,张嫣处理完了一年宫务,微感疲累,坐在榻上歇息,忽听得廊下欢呼一声,荼蘼掀帘进来,笑着禀道,“娘娘,外头院子里的的梅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张嫣于是起身,推开窗去望。在昏暗的暮色中,庭中西北角的江梅树,昨日看还只是打着花骨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吐出几朵红色的花蕊,映衬着冰雪颜色,分外艳丽。

    “娘娘,”菡萏笑问,“这红梅开的喜庆,要不要折一枝下来,插在殿中供着。”

    “不用了。”张嫣摇头微笑,“梅树本是风姿卓然,在寒冬里盯着风雪开放,我又何必行这样的事情,非要将她折回来,供在暖室里呢?将大公主抱过来吧。”

    帘子外头伺候的宫人屈膝应道,“诺。”

    不一会儿,桑娘便将刘芷抱到了正殿中。

    刘芷今日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分外精神,被乳娘报给母亲的时候,笑的分外开心。在张嫣的怀中扭动,小胳膊挥舞的十分有力。

    张嫣笑道,“小顽皮,你要是能够让我少操一点心,该有多好啊。”

    她的声音温柔之中含着溺爱,落入刘芷的耳中,却无法勾动起刘芷晶莹的凤眸之中的一丝波动。刘芷咯咯笑了一阵,见张嫣梳着如陀发髻,金黄色的衔珠凤凰簪勾起一摞青丝,簪在发髻右侧,十分醒目,于是好奇伸手,一把抓住凤凰的尾巴。

    发簪勾动青丝,拉扯出来,十分疼痛,张嫣唤道,“哎呀,小祖宗,你轻一点。”

    忽听见身后宫人齐声拜下去道,“大家长乐未央。”抱着刘芷回过头去,正看见刘盈穿着冕服从外头进殿来。

    顽皮可爱的女儿,年轻绮貌的妻子,一头青丝被刘芷拉扯的微微散乱开来,大大的杏眼带着些微困窘,微微睁大。这幅画面落在了年轻的皇帝眼中,怔了一下,便涌上笑意,快步上前,一手握住刘芷拉扯金凤凰簪的小手,另一只手压住张嫣的青丝,将发簪解下青丝,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声音带着微微责怪。

    “明明是你女儿顽皮。”张嫣微嗔。

    “啊芷握着金凤凰簪,笑的十分开怀。

    “小坏蛋,”刘盈笑道,“这么小就喜欢漂亮,折腾你阿娘。等你长到了十五岁,父皇送你一车子首饰,将你装扮成和你母亲一样的小美人。”

    “说什么呢?”张嫣瞪了他一眼,因着发簪被解开,右侧的一摞青丝落下来,平添一分妩媚。

    刘盈忍不住哈哈大笑。抱住妻子,抚慰道,“莫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嫣低眉,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刘芷把玩了一会儿手中金光闪闪的凤簪,觉得有些沉重,索性丢给乳娘,抬起头来,发现阿翁与阿娘靠在一处,含情脉脉,神态极为亲昵。只是好似都将自己忘记了,不由得大急起来,“啊,啊”的蹬着腿张望,一张脸蛋都挣的通红。

    夫妻二人回过神来,怔了怔,刘盈失笑,低头亲了亲刘芷,又凑过去亲了亲妻子的唇靥。在这座风雨所不能倾袭的椒房殿中,只有着他们一家三口人,气息极是温馨。

    长安渐渐春生日迟,草长莺飞。

    椒房殿外的侍女屈膝行礼,细声禀道,“大公主来了。”

    刘芷在行走入殿的乳娘怀中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惺忪神情。虽然年纪幼小,但已经看的出来,眉眼极为精致的孩子,和张嫣生的极为相似,唯有一双大大的凤眼,却是承袭自父亲,清明精神。肌肤细腻晶莹,在天光下,仿佛能透出光泽来。

    “这孩子,生的真似你和陛下。”鲁元一见就十分喜欢,接过刘芷抱在怀中,“只是命苦了些。”眼圈蓦然便是红了。

    “阿娘,你可不能哭呀。”张嫣抿嘴微笑,“咱们好好好容易见一次阿婆,你看着她哭,她会以为你这个做阿婆的不喜欢她的。”

    “胡说八道。”鲁元笑骂,已经是笑着将刘芷抱了过来。

    刘芷便偏着头,一双凤眸微微眨巴眨巴,瞧着面前的外祖母。

    虽然鲁元与皇室关系十分亲近,但皇宫终究内外有别,加上刘芷年纪尚幼,从出生到现在,不过见过这位外祖母数次,并不算是很熟悉。但她却是个不太认生的孩子,在鲁元怀中依偎了一会儿,便想要翻过身子。

    两岁的孩子,脚上已经有了些力气,一脚蹬在了鲁元胸口,虽然并不疼痛,但终究有些抱不稳。

    “我来吧。”

    张嫣失笑,道,“这孩子已经是有些顽皮好动的时候了,阿娘怕抱不住她。”

    鲁元笑笑,握住刘芷的小手,从自个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套在了刘芷的胳膊上。

    “阿母。”

    张嫣看的真切,急忙阻止道,“这东西太贵重了,好好她戴不起,你还是留着吧。”

    刘芷不过还是女婴,手臂虽然白胖,终究比不得成人大小。这只红梅纹玉镯套在手上,便显得十分松垮。但她的肌肤养的如藕团一样的白嫩,与玉镯晶润的泽质,以及镯中隐隐流动的一抹红梅花纹相衬,显得极为赏心悦目。

    这只和阗玉梅纹手镯,玉质剔透,打磨的光素莹润,本是一块上好的羊脂和阗玉,不知怎的,发掘出来的时候,里面却凝着一抹红色流质。玉器本讲究纯粹,若有杂质,便失了下乘。但这抹红纹却胜在天然,且在镯首凝成一株小小的三瓣梅花花纹,色泽十分鲜艳,极为别致。匠人们将它打造成一只手镯。吕后从楚地回宫,初坐到皇后位置的时候,将这个镯子拣出来,送到赵地,送给自己一年前出嫁的女儿。

    张嫣小的时候曾经在鲁元的梳妆盒见过,是鲁元最珍爱的首饰,小时候自己偶尔在母亲的梳妆盒中见过一次,想要拿起来看看,都被母亲给拦住,显见得鲁元珍爱之心。此时却给了刘芷,怎能让张嫣不心中惊异不定。

    刘芷觉得腕上一片冰凉,有一种微微的坠感,转头好奇的看着手镯,见着玉镯晶莹剔透,梅花鲜艳玲珑,“咿呀”做声,微微晃动手臂,似乎十分喜欢的模样。

    “什么珍重不珍重?”鲁元拍了拍刘芷的肩膀,嗔道,“我们好好是御封的长公主,这世上有什么珍贵东西是她戴不起的?这是我这个做阿婆的,给她的一点心意。”

    张嫣就不肯说话了,许久方轻轻唤道,“阿娘,”

    “你的情,阿嫣领了。”她道,鼻子泛上一抹酸涩,连忙侧过头去,掩了杏核眼眸中的泪意。

    “傻孩子,”鲁元宽容笑笑,“我是你阿母呀。”

    做母亲的,总是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就如同吕后对刘盈和鲁元,鲁元对张嫣,也如同,张嫣对刘芷。

    “再说了,”鲁元垂眸,“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计较什么呢?”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想要掩去的怅惘。

    “阿娘你胡说什么呀。”张嫣咯咯的笑,倚在鲁元怀中,像无数次小时候这样做的一样,“你明明还年轻的很呢。若是咱们一同出门,走在长安大街上,人家不会以为咱们是母女,只怕以为是姐妹呢。”

    “你就会逗你阿娘开心。”

    明知道张嫣不过是哄着自己,听着这样的话,鲁元还是忍不住笑道,“阿娘哪能跟你比呢?你今年才十八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又有陛下在身边尽心护着,不像阿娘,”

    ——已经是将老了。

    “阿娘,”张嫣蹙了蹙眉宇。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鲁元虽然在微笑,但她从鲁元的笑容中,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坐直身体,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么?”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微微的凝重。

    “没什么。”

    鲁元笑着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情。”

    “我是皇帝胞姐,太后是我的母亲,你是我女儿,在这个长安城中,还有什么能够让我不高兴的?我只是,听说了好好的事情,忧心过度罢了。”

    张嫣觑了觑鲁元,心中将信将疑,然而鲁元既然不愿意再说,她也只能够暂时按下,打算随后再做计较,回头吩咐道,“桑娘,你替公主将玉镯收起来,免得长公主闲玩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的将玉镯给磕了损了。”

    桑娘应了,上前捉了好好的手,取下玉镯,用陈留素绢包了收好。将刘芷抱到一旁。

    鲁元看着女儿,极为欣慰。

    在长女身上遭受的挫折,让年轻的大汉皇后迅速的成长起来,褪去了做女儿时的娇气任性,渐渐的有了中宫皇后的成熟与威严。

    这自然是好事。但是作为一个母亲,看见女儿在跌跌撞撞中成长起来,终究免不了心中暗疼。

    她喁喁嘱咐道,“你自幼便有主见。阿娘这一辈子并不算聪明,总算有太后和陛下做依靠,才能过的如此安闲。阿娘,并不知道能够怎么帮你。可是,阿娘心里总是想你好的,”

    张嫣,正襟危坐,“阿娘请说,我都听着。”声音恭敬。

    “好,”鲁元执起张嫣的手,郑重道,“阿嫣,你定要听我一句劝,尽快再生一个孩子。”神色肃然。

    这一章改过多次,终于决定不继续改了。再继续改下去,我真的不用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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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五九:牺牲(上)
    二五九:牺牲(上)

    “好好自然是好的。WWw点com”鲁元道,“但她终究有耳疾。她的存在本身对你就是一个中伤。你若想要尽快消弭掉这个危机,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再生一个孩子,健康的孩子。”

    “如果是皇子,自然是最好的,但就算再是一个公主,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百姓的关注便自然会被转移,对于好好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阿嫣,”

    鲁元公主语重心长的声音在张嫣耳边响起,“你心疼好好的病,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是好好的母亲,没有人能够因为你的这份心疼而责怪你。可是,你也要为你自己,为陛下想想。”

    “这些日子,陛下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情,若不是有他在外面给你们遮挡风雨,你以为你们母女能够无忧无虑的在椒房殿过日子?虽说你们是他的妻女,保护你们是他应该做的。但同时,你作为一个妻子,也不能不为他做些什么。阿嫣,陛下他需要一个健康的皇子,一个从张氏所出的继承人。就算咱们不说这个,话又说回来,再生一个皇子,也能巩固你的地位,日后,好好也有同胞弟弟可以依靠。”

    张嫣沉默了良久,方道,“阿娘,我知道了。”

    net二月的南风将椒房殿外的梧桐树叶吹的沙沙作响。椒房殿宫人穿行于殿堂之中,训练有素,俱都没有出一丝声响。

    镜中的少女柳眉如画,杏眸如星,有雪一样洁白,蜜一样细腻的肌肤和年轻饱满的额头。张嫣坐在镜前,垂眸看着自己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在生了刘芷之后,她的身材恢复的很快,华丽的衣裳之下,腰肢纤细,如同未生育前一样,似乎一点都看不出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女婴的母亲。

    笑意苦涩。

    这些日子,她心焦于刘芷的状况,将大部分心思hua在刘芷身上,自然而然的就忽略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直到鲁元到来,才提醒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小说就到~

    虽然已经有了刘芷,但她好像总是对于孕事不敏感,不会主动放在心上。

    她与刘盈少年相识,十三岁的时候成婚,百经bo折,经过四年时间才终于走到一起,两个人在云中不过一个月,便孕育了刘芷。剩下刘芷之后,她足足做了两个月的月子,才恢复过来。少年夫妻,刚偕鸳盟便历分散,好容易才重聚,她却已经是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产过后,两个人又怎么可能忍的住,便亲近的狠了点,她也一直没有再度怀孕,直到现了刘芷的病症,焦虑不已,也再次忽略了这件事情。

    该不该再要一个孩子呢?

    青丝迤逦,盘旋施于顶,仿若陀云。在散开的时候宛若一泓黑色泉水,柔软而流泻。自两个人圆房过后,她的这头青丝,便是刘盈的最爱,他总是喜欢在燕好的时候亲ěn她的稍。

    杏眸微眨,她忽然想起北地苍茫而又空阔的地平线,和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北地是她曾经以为会作为后半生归宿的地方,最终却证明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去,便也慢慢淡忘。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这个时候深刻的想起,在北地草原上跑马,似乎要比长安更敞阔一些,听着掠过耳畔的风声,仿佛从前的爱恨情仇,都能够暂时被忘却。

    第一次和刘盈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北地,那时候,他的凤眸,因为勃的情yù,带着一种炙热的光泽。额头上的汗打湿稍,滴下来,落在自己的颈项之上,在自己的耳边说,“如果真的要遭报应的话,你陪我一起吧。”

    ——她其实并不想这么早的生儿育女。她终究太年轻,更希望挥洒几年自由时光,享受够了恋情的甜蜜,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她有了刘芷。

    当她终于历尽苦难归来,他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怔了怔,十分喜悦。

    她看着刘盈的模样,心里就想,这样也好。WWw点com

    说起来,刘盈的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四岁,在这个时代看起来,二十四岁的男子早该膝下子女成群,他却只有早年意外而生的一个皇子,更何况,作为大汉的皇帝,更是需要一个嫡出皇子,来确定传承。

    那么,就生一个孩子吧。

    刘芷的凤眸轮廓与她的阿翁如出一辙。她素来最喜欢女儿的这双眼眸。好好刚出生的时候,第一次婴啼,她躺在产netg上,听见了,安心而笑,只觉宛如天籁。

    刘芷只是个公主,不是皇子。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她和刘盈都还年轻,情分深厚,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生育其他的孩子。

    而刘芷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是多么的希望好好幸福,只可惜,因为她在怀孕初期的辛劳,在胎中便做下病症,出生之后,听不见尘世声响。

    一滴眼泪从美丽的杏核眼眸中落下来,滴在梳篦背上,啪嗒一声,再无其余痕迹。

    而刚刚鲁元的叮嘱仿佛又重新响在了耳边,“……阿嫣,你听为娘一句劝,一个天生耳残的嫡公主,对你的皇后位置本身就是一个中伤。现在,大家摄于张吕两家和皇帝的压制,还没有敢出来难你。但长此以往,终究是你理亏势弱,你若想要尽快消弭掉这个危机,就该尽快再生一个健康的皇子。”

    她如何不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刘盈自然是喜爱刘芷的,但他亦更盼望一个皇子。不是刘芷不好,而是在这个男权社会,只有一个皇子,才能得到传承。

    “阿嫣,”

    在府河边的北地平原上,刘盈曾经执着她的手,指点山河,豪气万千,“你看,这便是大汉的江山。待我们回到了长安,生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他们会相互友爱,等他们长大了,朕将这座江山传给长子,然后找一处山明水秀地方,过普通民fù民夫的生活,可好?”

    而她当时抿net微笑,只觉心醉神悦。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应,但是早已经心允了。

    那时候,匈奴还没有入寇,他们刚刚定情,晚霞是天边绚烂的锦缎,将北地草原的一切,染上了一抹温柔的色泽。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在他说出,“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不需要别的女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全部放下。放下过往的所有不愉快的记忆与哀怨,想要与他创造一个美满甜蜜的未来。她是相信他的,相信若日后自己生了孩子,刘盈会亲教导疼宠;相信他sī心属意将皇位传给自己所出的皇子;相信

    生生世世,他们都会在一起。”

    张嫣深深闭了眼睛,心中凄绝。

    当她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决断。

    “娘娘,”

    荼蘼端着一盘马蹄糕进殿,笑盈盈道,“你早上只用了一小碗粟羹,只怕早就饿了,这是岑娘做的马蹄糕,你不妨用一点尝尝。”

    “嗯。”张嫣回过头来,“说起来,我还真的有点饿了。”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生过一样,伸手捻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雪白细腻的马蹄糕,入口甘甜馥郁,尚带着刚出炉的热气腾腾,她小口小口尝着的,若无其事的拍掉手上的碎屑,笑道,

    “说起来,解忧也是最爱吃这凫茈的。”

    “是啊。”荼蘼笑道,“那时候娘娘还没有嫁到未央宫,我们住在信平县侯府,凫茈物贱,因着娘娘喜欢,侯府进了很多凫茈果,大半都是娘娘和解忧。”

    解忧原是椒房殿的女官,年前由张嫣做主,嫁给了6氏纸肆老板6达的长子,也有小半年了。

    张嫣起身,吩咐道,“荼蘼,你代我去6家看看她可好。”

    张皇后素来待她们这些身边旧人很好,有此吩咐也是情理之中,荼蘼丝毫不疑,笑着应了声,“诺。”

    繁阳长公主刘芷因了昨天夜里闹腾了一些,今日白天就有些困顿。张嫣索xìng让桑娘将长公主带回偏殿午眠,楚傅带着豫章去查对中宫sī府搜查,椒房殿中近身伺候的人,便只剩下菡萏,石楠和扶摇。

    张嫣坐在东厢的摇椅上,chou了一本《左传》,在窗下观看,取过了石楠新沏的武阳茶,饮了一口,微微蹙眉,道,

    “这武阳茶味甘,与新做的马蹄糕同用,就显得有些不合了。我记得sī府前几天新进了门g顶茶,清新爽鲜,倒最配这马蹄糕了。石楠,你去取一些吉祥蕊来。嗯,扶摇,长安城中,水质最好的要算是北宫瑶华殿前的那口井的井水了。你去取一趟,莫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碰了,那样煮出的茶水也不清洁。”

    石楠,扶摇二人同声应是,径自去了。

    张嫣翻过一页书,便看到隐公三年一卷:“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不由烦躁起来,啪的一声合上手中书卷。

    菡萏shì立在其后,猛然一惊,悄悄抬头觑了张皇后一眼,见张皇后正呆呆的望着殿中的青铜仙鹤香炉,若有所悟。

    殿中一角的漏斗一滴一滴的坠落,出清晰的声响。菡萏咬了咬牙,忽的上前一步,伏跪在地,右手压左手,展袖置于身前,同时额头触地,“奴婢不才,皇后娘娘若有吩咐,奴婢愿意为皇后娘娘分忧。”

    张嫣怔了一怔,微笑道,“你倒是个机灵的。只是……”

    “娘娘,”菡萏再拜在地,郑重道,“菡萏这条命,是当初皇后娘娘救下来的,娘娘但请吩咐,菡萏必万死不辞。”

    张嫣终于下定决心,垂眸轻轻道,“好,菡萏,你悄悄的去太医署,将淳于女医给我唤来。”
正文 二六零:牺牲(下)
    二六零:牺牲(下)

    淳于堇背着yao箱,跟在领路的宦人之后进了椒房殿的殿北的一处屋子。(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YZuU)

    “女医便在此稍候。”绿衣宦人笑着道,“瞿长御稍候就有空过来了。”

    淳于堇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你请自便。”

    将yao箱放在殿中南窗下的坐榻上,她来到支摘窗前,透过窗棂望着殿外的庭院。

    椒房殿于汉九年所建,为大汉皇后中宫,共有五个庭院,八百多间屋子,除了用作节日礼仪参拜的大殿,以及大殿东侧日常起居的几处殿堂外,尚有不少空置的殿阁。宦人们将她领进的这间屋子不过四五丈见宽,位于椒房殿深处,离张皇后日常起居的东殿已经有些远了。门前庭院清净,在角落里植着几丛翠竹,竹下开着三五株杜鹃hua,正是开的热烈。

    天空色泽青灰,不一会儿,便淅沥沥的飘起雨点,雨水渐渐大了起来,从窗中打进来,落在棕红色的地衣之上,先只是微微润湿,慢慢的,便积出了一块水渍。好似落英缤纷,残红遍地。

    她又等了一刻钟,听得廊上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下,一个柔美的声音在门前吩咐道,“菡萏,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过来。”

    瞿长御便低头屈膝,轻轻应了一声“诺。”

    然后就有“咿呀”一声,女子轻轻推开殿门,走进来。

    殿中,淳于堇已经是回过神来,见来人容颜,不由压制心中骇然,伏跪在地,拜道,“臣淳于堇,见过皇后殿下,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淳于女医请起。”

    “诺。”

    淳于菫心中疑虑,张皇后今日未施脂粉,头上只梳着宫人常见的椎髻,一身青绿色衣裳,衣料不显,色泽样式亦与未央宫中最普通的宫人宫衣相似。若远远的见了背影,可能只以为是宫中最常见的小宫人罢了,谁又会想到,竟是身份尊贵的皇后娘娘?

    思虑之间,张嫣已经是经过了淳于菫身边,在殿中上的坐榻上坐下。

    “女医请坐。”

    张嫣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淳于女医想来好奇我此次装扮前来的用意。”

    淳于堇躬身道,“不敢。”

    “你不必如此。wYZUU点com”张嫣微微笑笑,开口道,“我这般前来,自然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此行。也因此,你可以当做我不是以皇后的名义召见,而是以sī人名义请你帮我一个忙。”

    “臣不敢当娘娘此语,”淳于堇低头,轻轻道,“娘娘但有吩咐,还请明言,臣定当尽力。”

    张皇后轻轻应了一声,屋中的茶盏为寻常玄漆所髹,并不是分精致,她却摩挲着这只玄漆茶盏,面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下定决心,抬头道,“我想请你帮我开一张避孕的方子。”

    “娘娘说什么?”

    饶是淳于堇神色淡定,终是被张皇后的话给吓到,惊疑不定,“敢问殿下,这避孕之yao是用来……?”

    屋中一片静默。

    “娘娘当三思而行。”淳于菫匪夷所思,力劝道,

    “宫中女眷sī下避孕,已是重罪。更何况,是yao,常用着总是不好的。娘娘若常用这yao,难免对母体有所损伤。而如今陛下膝下犹虚,正是需要小皇子的时候。娘娘你是中宫皇后,若一举诞下皇子,皇储之位就算定下来,你又何必……”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张嫣听了一会儿,蓦然出声打断。

    她说话的语极慢,但是声音坚定,仿佛是要说服淳于堇,但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也想要再育一个皇子,可是,”

    我不能。

    她心中亦起伏不定,无法平静,干脆起身,走了几步,行到殿中支摘窗下,喘了几口气,才觉得心头的一团郁火被net雨给烧尽,声音带着淡淡的苦涩,“繁阳公主年纪尚小,这时候,正是最需要母亲照顾的时候。我没法子在这时候抛下她不管,再度生育。”

    刘芷的天生耳疾,对张嫣的皇后之位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而解除目下的危局最方便也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这些道理,她不是傻子,自然都知道。但她没有办法做到。因着她有刘芷,她不能什么都不顾。

    皇子固然很重要,无论对于张氏,还是对于她自己,都是攸关生死的。但是至少在目前而言,它并不是一定要要的。反而是刘芷,头几年是她阳学说话最要紧的时候,若是没有悉心照顾,她就有可能一辈子学不会说话了。

    她不是不想再要一个孩子,只是刘芷的状况,根本容不得她再孕育一个孩子来分心。

    张嫣心口酸疼,禁不住眼泪落下来。(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YZuU)

    身为中宫皇后,她纵是再深居简出,将宫务下放到身边人的手中,终究是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宫务的;再加上要悉心教导刘芷辨识net语开口说话,已经是很吃力了。若是这个时候,她再怀了一个孩子,她究竟是该顾着刘芷呢?还是顾着腹中的孩子?

    若是顾着腹中的孩子,便难免会疏忽了刘芷,宫中诸人对于所谓net语都没有半点认识,唯独自己了解个一星半点,只能够自己倾力教授,冀望有一天,刘芷能够开口说话。若是因为自己心力不够,令刘芷无法学会说话,她的这一辈子,就等于毁了;但若她多顾了刘芷,于腹中这个孩子,岂非又是太不公平?

    做出这个决定,她知道她会承受极大的压力。

    刘盈膝下已经有淮阳王刘弘,如今已经七岁。刘盈专宠自己,而自己却没有产下子嗣,刘弘便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这唯一二字,便会给朝堂以暗示,带来极大的隐患。

    她不能及时诞育嫡子,便是再过几年,嫡皇子再出世,刘弘却已经长的足够大了。长成的皇长子和年幼的嫡皇子,更是争斗的根源。便是最后能够取胜,终究两相损伤,也会伤了刘盈的心。

    更不用说,若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法子生下一个儿子,便会将父母兄弟,连带好好的命运,都托诸人手,最后落得个凄惨结局。

    她知道,没有皇子伴身,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将过的十分艰难。

    只要刘盈一日没有立皇太子,帝位的传承就不稳,未央宫中的那些七子良人,便都还会对邀得帝宠与自己在这个皇后分庭抗礼抱有希望;而她自匈奴归来,在吕后那里,早已经没有了早年的宠爱,吕后虽然对于自己产女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若是自己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动静,很难想象,这位史上以独断狠辣著称的女主,会做出什么事情;更不用说,阿翁和那些赵国宾客费尽心思将自己送回到刘盈身边,期待的是什么……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她更知道,若她在这个时候再怀了孕,母体怀孕辛苦,不能cao劳,于刘芷,就无法付出太多心力了。

    淳于堇一时哑然。

    身为张皇后的女医,她的利益,是和椒房殿一系绑在一处的。她有千万个理由不赞同张嫣这么做。但是,这些理由中,没有一条,抵的过一个母亲的心。

    但她终究无法完全甘愿,只觉得心中好像有一团烈火在慢慢的燃烧,忍不住道,“娘娘,你又何必?”

    “公主殿下天xìng失聪,虽是不幸之事,但已经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淳于氏医术传家,臣随大父学了二十余年的医,从来没有听说过天xìng失聪能够医治的好的。繁阳殿下的病虽然不可医治,终究不影响身体健康,你又何必——”

    为了长公主,如此牺牲自己?

    这一次,张皇后沉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张皇后不会再回答了。忽的听到张嫣痛楚而又分明的声音。

    “因为我不信。”

    我偏不信我无法医治我的女儿。我要皇子,我也要我的女儿能够开口说话。

    世间很多事情,难以两全。但她却贪心了,两者都想要,更想要一切平平安安的,没有风1ang。

    皇子终究还是虚幻的,而刘芷,却已经确确实实的在这儿了。她真的无法就此放弃这个女儿。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张嫣转过身,脸上一片淡漠光辉,声音清亮,“是你愿意不顾一切去牺牲成全的。”

    “好了,”她的声音淡淡的,“你开yao吧。”

    ……

    香烟渺渺,从殿中的青铜瑞兽兽香炉中吞吐而出,袅袅盘旋而上,最后消散在空气里。菡萏面色复杂,轻轻道,“皇后娘娘,yao煎好了。”

    “嗯。”张嫣回过头来,目光黯淡无神,“端上来吧。”

    菡萏打开云纹双耳广口圆肚暖壶,挹取了一碗yao汁,奉给张嫣,尚听得杓子击打碗沿的声音,扣扣作响。

    yao汁是新煎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张嫣用net在杓子上吹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苦涩的味道。在心中自嘲,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又何必事到临头才来犹豫?便将杓子递到netbsp;“殿下,”菡萏忽的拦道,“你不再考虑考虑么?”

    张嫣怔了怔,将手中的yao碗放在案上,出轻轻“咄”的一声声响。

    “菡萏,”她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这么多人,我为什么让你来煮这个yao?”

    菡萏怔了一怔,答道,“奴婢不知。”

    张嫣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是已经决定不会更改的。而我身边伺候的人虽然多,却只有寥寥几个人是真正信任的。傅姆事情多,我不好用这样的杂事麻烦她,而荼蘼心xìng耿直,不是做这件事情的料。我只有依靠你。日后,你每日里负责给我煎yao,要悄悄的,不要给人看见了。”

    菡萏哽咽了一声,双袖展开,在身前按下,额头伏在地上,“婢子定不负殿下信重。”

    张嫣便苦笑了一会儿,重新端起yao碗,一狠心,干脆摞了杓子,将碗中yao汁一饮而尽。

    饮完yao后,从屋子里走出来,掀开帘子,明亮的天光射过来,顿时大作光亮。张嫣的眼睛有些受不住,微微一眯,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殿下,”菡萏殷殷劝道,“这身衣裳太扎眼,咱们尽快换下来吧。”

    “菡萏,”张嫣急急道,“我想去看看大公主。”

    刘芷正在椒房殿的偏殿中午睡,rǔ娘坐在寝殿中的四阿顶黄色绣茱萸帐旁守着,见了张皇后进来,连忙起身,无声而拜。

    张嫣点了点头。rǔ娘于是轻轻的退了下去。

    她便坐在刘芷的榻旁,望着女儿熟睡中的脸庞。

    刘芷在睡梦中表情恬静。她的长相多随母,只有一双凤目与刘盈相袭,当她睡着的时候,闭了眼睛,就几乎与张嫣生的一模一样,面颊上尚带着一点婴儿féi与健康的红晕。

    张嫣就好像看的痴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芷扁了扁嘴,从睡梦中醒过来,闻到熟悉的气息,睁开眼睛,mí茫了片刻,现是阿娘,目光亲昵而又欢喜。

    “好好。”张嫣抱住了刘芷。

    “啊,啊”刘芷出声响。

    张嫣抱着她的力气很紧,她有些不舒服,就开始努力挣扎。张嫣却不肯放手,一滴眼泪渗出来,落在了刘芷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好好,你一定要争气。”她在刘芷耳边轻轻呢喃。

    阿娘已经为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好好,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幸福

    夜色深重,锦殿net深。待到满天**都渐渐收起,刘盈揽住怀中妻子汗湿的腰肢,忽听得张嫣轻轻唤了一声,“舅舅?”

    “嗯?”刘盈不经意的应道,有些意外。

    自刘芷出生之后,张嫣已经很少唤这个昔日称呼了。

    椒房殿鲛帐外透进来的烛光下,张嫣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嫣红的色泽,有着鱼水后特有的慵懒,极美,却不知道怎的,美的有些虚弱,“你会一直一直的喜欢我么?”

    “傻孩子。”

    刘盈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什么傻话呢?睡吧。”
正文 二六一:淮南
    二六一:淮南

    长安进了夏季,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刘盈带着妻nv往林光宫避暑,直到秋八月末,暑气散尽,方回到长安。

    第二日,张嫣往长乐宫给吕后请安。

    大汉自本朝始,皇帝与太后分居未央、长乐二宫,张皇后本是吕后的外孙nv,自幼在长乐宫长大,与太后极为亲近,便是嫁进皇家之后,也是将长乐宫当做第二个家,来去自如的。却在与皇帝圆房,产下繁阳长公主之后,整肃了宫中规矩,五日一朝长乐宫,亲自奉案上食,以子fù之道供养。

    苏摩亲自匆匆迎出来,在长乐宫前屈膝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苏姑姑快快起来,”张嫣连忙伸手虚扶,笑道,“姑姑也算是看着陛下和我长大的,你的礼。”

    苏摩已经是行完了礼起身,笑道,“礼不可废,奴婢拜见皇后是应该的。”轻轻提醒道,“太后正在与安国侯夫人叙话。”

    张嫣心中感jī,抿嘴一笑道,

    “姑姑,我让身边宫人新制了一种银杏膏子,这种面膏轻巧细腻,在秋冬季用着最好,且银杏有延年益寿之效,最适合老年人用的。姑姑收一份,闲暇时候给太后试试。”

    “哟,那可是多谢娘娘了。”苏摩惊喜笑道,“娘娘一向手巧,当年你做的那些脂粉,太后到现在还最爱用呢。”

    殿帘一闪,苏摩从外入内,禀道,“太后娘娘,皇后到了。”

    张嫣拜道,“臣妾参见太后。”

    过了一会儿,殿中才传来吕后的声音,“皇后平身吧。”

    安国侯夫人亦起身给张皇后行了礼。

    “……说起来,你家那个幼子hún世魔王,今年是否长进些了?”吕后与安国侯夫人话起了家常。

    安国侯夫人不免如坐针毡。

    她与吕后在民间的时候便是通家之好,年轻时也常往来的。如今,丈夫官至丞相,自己在家也是老封君,居尊处贵惯了,给张皇后见礼之后,便重又坐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的,吕太后竟是一直没有让皇后入座。不免手足无措,要知道,太后是皇后的婆婆,可以慢待张皇后,但她却只是一介臣fù,焉有皇后尚未有座,自己却安坐的道理。进退失据笑道,“多谢太后垂询,臣妾幼子还是老样子……”

    吕后便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转到shì立在殿下的张嫣身上,“我这宫中,皇后可以说是比我还熟,你自己不找地方坐下,还要我这个老婆子开口请么?”

    张嫣嫣然笑道,“说起来,是臣妾的不是。”拂衣襟在宫人们取过来的坐席上坐下。

    “……如今的这些年轻人呀,都有些不知轻重了。”

    “太后责的是,”安国侯夫人呼出一口气来,慈爱笑道,“只是臣妾却觉得,孩子还是自家的好。这样想起来,臣妾幼子还是不错的,虽然有些年少气盛,但都是孝顺的孩子。”

    待到安国侯夫人寻机告退,长信殿上便只剩下吕后和张嫣。

    吕后年纪大了,饮不得浓茶,苏摩便用菊hua苦荞浸染,制成茶水,放在殿中的案几上。端起茶盏,在net边抿了一口,方抬头看着张嫣,淡淡问道,“陛下近来身体可好?”

    张嫣跪坐在榻上,面sè不变,心中思虑电转:

    说起来,这些日子,自己和吕后之间,固然回不到早年的温情脉脉,但至少在表面上也算是婆贤媳孝。如今日这般不给自己面子,还是第一次。吕后这般敲打自己,不知道所为何事。口中却恭敬答道,“陛下近来国事繁忙,前日里还是来看过太后的。他的身子很好,晚上惯用大半碗粟羹,酉时入睡,没有朝会的日子,早上卯正起来。”

    “如此便好。”吕后笑了一笑,扶着苏摩的手站起来,走到张嫣面前“阿嫣,你可知道,我对你实是有些失望?”

    张嫣tǐng直了背脊,低下头去,“母后——”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吕后冷嗤一声,凤目微微上挑的时候,不同于刘盈眼眸给人的平和之感,看上去极为凌厉,“繁阳身子不好,你怕我看不上她,总是胆战心惊,却是想得太多了。繁阳她再不好,终究是身负我吕张二氏血脉的嫡长公主,身份尊贵,我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欺侮。倒是阿嫣你,”

    语气转为森然,“你当知道,既已身为大汉皇后,享了皇后的尊荣,同时也就应该尽皇后的义务。繁阳是长公主,是你的nv儿,但你张皇后却不仅仅是繁阳长公主的母亲。你总该想想,你要做些什么,才不负这母仪天下的名声?”

    “敬诺。”

    长乐宫上一览无余的蓝sè天空,白云飘浮流动,yan阳高照,长乐宫前的一丛菊hua,开的分外yan丽。张嫣轻轻吐了一口气。

    “娘娘,”荼蘼牵着张嫣的手,眸中含着些不平之意。

    张嫣net角勉强翘了一翘,道,“我没有事的。回去吧。”

    她知道荼蘼是担心自己从小娇养,少有受到冷待,刚才却在长乐宫受了训斥,心中难免委屈。

    虽说因着自己当初离宫出走的缘故,吕后待自己大不如前,但本来,做外孙nv和做儿媳fù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在她离宫之前,她与刘盈关系未定,吕后还能当自己是外孙nv,毫无杂质的疼爱;当自己与刘盈在云中定情,再加上刘芷的出世,在吕后的心中,她就更多的是一个抢走自己儿子的nv人。以吕后的控制yù和对子nv的感情而言,指望她能够同从前一样对待自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她与刘盈感情甚笃,身后又有阿翁阿娘支持,虽然膝下暂时没有皇子,但后位稳固,有吕后喜爱,固然是锦上添hua。但只要吕后没有废立心思,稍稍为难一点儿,并不能动dang什么。

    但是,终究,她也曾以亲人的心思敬爱过吕后,如今落得个这样局面,郁郁难言。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她问,“大公主如今怎么样?”

    “回娘娘的话,”扶摇迎上来,笑道,“大公主已经醒了一会儿,如今正在偏殿玩耍。”

    刘芷已经有了一岁多年纪,如今已能够不靠人扶稳稳在榻上坐着。两个月前,张嫣给她断了nai,刚刚被rǔ娘喂着喝了小半盅蛋羹,一双凤眸漆黑明亮,在殿中左右四望,落在玄金丝楠木漆凤求凰锦案上盛放楚地上贡的橘果的托盘上,见橘子sè泽鲜yan,眼睛蓦然一亮,便咿咿呀呀指着,要宫人取过来。

    白果便上前,蹲下身子,取起一个橘子,笑道,“大公主。”

    “不准给她。”张嫣忽的道。

    长长的朱红凤纹裙裾拖在殿中织毯地衣之上,张嫣从偏殿mén中走进来,站在刘芷面前,吩咐道,“大公主若想要橘子,让她自己去取。”

    白果微微讶异,不敢违抗张皇后的意思,屈膝应了一声,“诺。”退到一旁,面上已经是掩去了所有的痕迹。

    刘芷没有接到橘子,疑huo的看了白果几眼,咿呀出声。

    白果垂手,衣襟落下来,遮住手中金灿灿的橘果,不敢出声。

    好好微微不悦,转开了视线,望见面前阿娘,不由欢喜作sè,扑上来,作势指了指不远处漆案上的橘果,又摇了摇阿娘的手,眼含期待,张皇后却依旧眉眼不动,面上神sè清淡。

    刘芷等了一会儿,见不能如愿,不由恼起来。

    她年纪幼小,是刘盈和张嫣的第一个nv儿,更兼着有天生弱症,父母心中愧疚,待她更是疼入骨髓。虽然脾气不错,但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受挫,粉雕yù琢的小脸涨得通红,挥舞着胳膊,啊啊做声。

    “皇后娘娘,”rǔ娘看的心疼,急声求道,“大公主年纪还小,”又有那样的病症,“你便宽一宽她吧。”

    “她不小了。”张嫣眉目不动,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种坚持,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她的路注定了比一般常人要难走。但正因为如此,她的每一步,都要走的很踏实。”

    宫人噤若寒蝉,一时之间,整个偏殿寂静无声。

    刘芷了好一会儿脾气,见殿中人人惴惴,没有人上前理会自己,便有些撑不下去了。看了看阿娘,又看了看三尺外玄漆金丝楠木锦案上鲜yan的橘子,面上迟疑。

    “好好,”

    张嫣在nv儿面前蹲下来,望着nv儿稚嫩的小脸,语重心长道,“你若是想要什么,便要自己去拿。”

    “你总不能什么都靠别人,靠别人不是都能靠住的。纵然是阿翁阿母,也许有一日,也会离开你。只有自己去争取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靠得住的。”

    她心意深重,但刘芷却无法听见一分一毫,看着母亲严肃的面容,目光渐渐茫然。

    张嫣等了许久,见刘芷依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一颗心便慢慢的沉了下去,不由有些失望:究竟是橘子对刘芷的吸引力太弱了,还是刘芷本身的意识根本就不够强烈?

    她正踟蹰之间,刘芷却忽然蹬的一下翻过身来,四肢并用,从榻上爬到楠木锦案旁,仰起上半身,去扯盛果子的漆盘。小孩子动作mao躁,漆盘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橘子滚落下来。刘芷攒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

    “好孩子。”张嫣面上1ù出了明yan笑意,迈过滚到殿中四处的橘子,来到刘芷面前,抱起nv儿,在她的脸颊上狠狠的亲了一口。

    晚上,刘盈回椒房殿,对张嫣道,“过两天,你吩咐宗正去淮南王邸看一下,淮南王明年回长安朝见,淮南王邸收拾一下,免得七皇弟回来,时间忙1uan,住的不好。”

    张嫣杏眸微讶,“淮南王奏请明年入朝?”

    “是啊。”刘盈不以为意的笑道,“这还不止呢?七皇弟还上书,请朕给他择一mén婚事。朕和母后商量过,将这件事jiao给阿嫣你。”

    “哎呀,”张嫣弯net而笑,“刘长也到这么大了啊。”

    中元三年冬十月,淮南王刘长入长安朝见。岁大典上,他以大礼参拜皇帝和张皇后,“臣弟长参见陛下,皇后。”

    刘长是先帝倒数第二个儿子,生母为故赵王张敖府上的歌姬,出生后由当时的吕皇后抚养,与刘盈极为亲善。

    第二日,刘盈在承明殿设宴招待刘长,“还记得你小时候刚抱到母后处的样子,一眨眼,你竟也长到这么大,能够成亲啊。”

    “是啊。”刘长笑的爽朗,“皇兄从小就十分照顾弟弟,如今,弟弟不能陪在皇兄身边,皇兄过的好么?”

    刘盈笑道,“现在,很好。”

    他如今身居至尊,母在高堂,身边有妻有nv,已然是很好。

    “母后命阿嫣给你cao办选妃,说起来,你对你的王妃的人选,可有什么要求?”

    刘长无所谓笑笑,笑的1angdang,“不过是选个nv子,有什么好netbsp;刘盈微微皱眉,不赞同道,“毕竟是伴你一辈子的人,哪能这么随便呢?”

    刘长便从酒醉微醺中醒过神来,晃dang着手中盛着琥珀sè酒液的菊hua酒的酒爵,“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选一个温柔娴淑的吧,够贤惠,能够听我的话,不要像小皇嫂,xìng子骄傲任xìng,住在一起,一定被折腾死。”

    “胡说八道。”刘盈笑骂,

    “阿嫣她好的紧。能够娶她为妻,是我的福气。”

    提到妻子的时候,他的神sè十分柔和。

    这章本来章节名叫选妃来着,后来想想,不刺jī大家了,悄悄的把章节名给改了。
正文 二六二:兄弟
    二六二:兄弟

    家宴毕后,刘长在未央宫中行走。

    说起来,他幼时的时候,先帝还住在长乐宫,这未央宫虽在汉九年就修筑完毕,但一直没有人住进来,就难免显得有点冷寂。后来,先帝晏驾,皇兄登基,他也去国离京,皇兄搬入了这未央宫,作为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宫室。未央宫也就渐渐繁华富丽起来。他如今走在其中,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也难免陌生。

    “王爷,”前面一个缃衣宫人从假山上下来,展袖拜道,“皇后娘娘正在山上赏雪画梅,瞧见了淮南王爷,请王爷过来一聚。”

    “皇后?”

    “阿嫣。”刘长恍惚了一瞬,肃然道,“领路吧。”

    他随着宫人袅袅而行,经过一段爬山长廊,绕过转角,便见一座四角山亭座于山腰之间,匾额之上以八分隶书铁画银钩的书写着“兰亭”二字,檐牙高啄,如秀丽山鹰。

    亭子四面当风,紫金壶在亭中红泥火炉之上沸腾,张嫣一身狐裘,手中笼着手炉,站在案前,回过头来,从亭中望出来,笑道,“阿长。”

    “臣弟参见皇后,愿皇后长乐未央”

    “自家兄弟,不用客气。”张嫣放下手中画笔,笑道。

    她也是在长乐宫长大的,虽从前与刘盈最为亲近,但和其他诸位皇子都有些jiao情,和淮南王刘长也算是熟悉的了。

    张嫣扬起jīng致的下巴,容颜在将暮的天光之下,晕成一种特殊的美yan,“一别经年,没想到当年的小七也要娶媳fù了。”

    刘长亦不甘示弱道,“可不是。记得小时候你还该叫我一声舅舅呢。到如今,却是我该叫你一声皇嫂了。”

    二人相视一笑,顷刻间就将多年的分别消弭,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

    穿着一身朱红绣鸾袄的大公主rou了rou惺忪的凤眼,从rǔ娘的怀中挣出来,迈着结实的小短tuǐ走到了张嫣的身边,拉扯着母亲的衣摆。

    过了新年,繁阳长公主已经叫三岁,除了不能听声,不能说话,她表现的十分早慧,张嫣极好的管制了她的脾xìng,有嫡长公主的尊贵大气,但却少会迁怒下人。是个十分贴心的孩子。

    张嫣一笑,抱起刘芷,指着刘长道,“好好,这个是你七皇叔。来,跟阿娘叫,”做正口型,“七,叔。”

    刘芷偏了偏头,抿net微笑,眸sè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一丝dong然的神sè从刘长的眸中掠过。

    他虽远在淮南,却也是听说了繁阳长公主的聋哑之征的。于是笑道,“大公主吉人天相,虽偶有小恙,但我相信,此生终能会化难呈祥。”

    张嫣一笑,“多呈七皇弟吉言。”云淡风轻。

    “……我受太后和你皇兄的意思为你选妃,想着娶了妃子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你。于是找你过来问一问,可有什么喜欢的人?若是没有的话,对于未来的淮南王妃,可有什么想法。”

    竟是与之前皇兄问起了同样的话。刘长心中生笑,却照旧不在意答道,“不过是一个nv子罢了。皇后看着选一个就是了。”

    “胡说。”张嫣就板了脸,“所谓妻者,齐也,夫妻为一体,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她肃起神情的时候,容光极yan。刘长逆着天光看见,心中微微一愣,忖道,当年的**竟已经是长成这般风华绝代,难怪皇兄mí恋紧了。面神神情也严肃起来,斟酌着道,“大凡子nv婚事,由父母做主。先帝和齐王兄都已过世,皇后娘娘便是臣的长嫂,所谓长嫂如母,臣自是听娘娘的。若一定要问臣的意思,臣xìng子有点野,倒是希望找一个贤淑温柔的。”

    张嫣便端茶道,“如此,我知道了。”

    最终的淮南王妃定下的是故什邡肃侯雍齿的**。

    什邡肃侯雍齿,亦为沛郡沛县人,秦二世二年随先帝起兵反秦,先帝打败秦军后,命雍齿具驻守丰乡。雍齿经魏国人周巿you反,叛先帝而自立,此后几经反复,最后再次归附先帝,故为先帝所不喜。

    汉六年,先帝听从张良的意见,封雍齿为什邡侯,食邑二千五百户,位次居五十七。

    什邡侯一系素与周吕侯一系及信平侯张氏亲近。

    定下雍氏为淮南王妃之后,雍氏往椒房殿谢恩。

    雍氏单名一个柯字,个xìng恬淡而温柔,年方十五,比刘长大了一岁。人如美yù,仪态端庄大方。张嫣看着喜欢,叮嘱道:“……日后嫁给了淮南王,当善待夫婿,禀持中馈,延要好好为夫婿着想。”

    雍氏晕生双颊,展袖再拜道,“诺。”心中想起进宫之前,长兄什邡侯与自己的深谈:

    “阿柯,你被定为淮南王妃,是雍氏的荣幸,也是雍氏的机遇。我雍氏的封侯因果,妹妹你也是知道的,也因此,哥哥如今虽位列侯爵,却难免有些尴尬。你要知道,陛下为嫡子继位,张皇后膝下虽然没有生下皇子,未央宫中却还有一位淮阳王。帝系已是稳固。你成昏之后,当劝着王爷亲善陛下和太后。你是个聪明的,知道当如何行事,才对家族和自己都好。”

    先帝诸位皇子中,齐王刘féi为外fù之子,年纪长于其余诸位皇子,婚事为先帝决定,娶妻甚早;陛下登基之后,赵隐王枉死,代王刘恒去国之后,代王刘恒惧怕吕后控制他的婚事,薄太后生怕太后控制他的姻缘,于是先下手为强,为十二岁的代王迎娶代地豪强杜氏之nv为妃,为的是更容易掌控代地,但也是得罪了吕后,赐下了一众宫人,如今代王府中,代王后杜氏接连丧子,内帷不豫,隐有1uan象;太后却是吸取了代王一事教训,一手掌控了赵王刘友,梁王刘恢的婚事,梁王后为亲善吕氏出身。赵王后更是根本出身于吕氏族人。

    在这样的境况下,淮南王自请上书,请陛下为他择配王妃,淮南一系本就与陛下亲善,此后就更是代表投诚。自己以这样的背景选为淮南王妃,已经是别无选择,只有令淮南国亲附于朝廷,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念及此,雍氏瞧着张皇后的目光就显得亲善孺慕,“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大汉制度,藩王平日不得离开国境,需得皇帝召见才能入朝,如无特旨,在长安待的时间不能过三个月。

    因着淮南王即将大婚,刘盈特意下旨让刘长在长安成婚之后,方携着新淮南王妃回封地。

    夏六月,淮南王迎王妃雍氏于邸。

    第二日,刘长带着新王妃进长乐宫拜见。吕后在长乐宫鸣鹿台设下家宴,张嫣作陪。席上和乐融融,吕后对雍氏的背景还算满意,笑着吩咐道,“……若长儿这个皮猴儿有啥犯浑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雍氏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束手应了。一旁,刘长却用不满的语气埋怨道,“母后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么。”

    吕后就被逗的哈哈大笑起来。

    吕后年事已高,宴席散了,便自回寝殿休息。刘盈起身道,“七皇弟,跟着朕过来。”

    刘长连忙起身应了,随刘盈去了宣室殿。

    雍氏独自立于鸣鹿台上,手足无措。

    张嫣便笑道,“陛下与淮南王兄弟情深,多年未见,淮南王转瞬就要回封国,这才聚着一聚,王妃不如陪我回椒房殿,待淮南王出宫的时候,再随皇弟一同回去。”

    雍氏松了一口气,“愿随皇后所言。”

    步辇经过两宫之间复道,回到未央宫。

    “阿柯此去淮南,山长水远,当一路珍重。”

    雍氏欠身,恭敬答道,“多谢皇后娘娘。”面容娇俏,有初为人fù的娇羞,也有着初为王妃的net风得意与对长安家人的不舍。

    “你可曾去过淮南?”

    “不曾。”

    雍氏欠身,恭敬答道,“臣妾出身的时候,阿翁已经封侯,臣妾一直生长在长安,从未出过长安城。”

    “淮南是个好地方。”张嫣笑道,“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英布谋反,陛下奉先帝意出征淮南,英布覆灭之后,先帝便将淮南分封给了七皇弟。”

    “陛下英明。”

    “英明什么呀?”张嫣瞧着雍氏,咯咯笑道,“当年我和太后在长安,可是为他担足了心。他自己都说,那一仗打的极险,不过万幸最后终究胜了。”

    她说起刘盈的时候,眉眼含情,态极娇媚,雍氏怔怔的看了,心中竟兴起一股羡慕之情,忍不住道,“说起来,臣妾少年时在闺中就是听过娘娘的美名的。”

    “哦?”张嫣失笑,捋了捋鬓边丝,“怎么说?”

    雍氏敛眉屏目,“皇后娘娘少年早慧,与陛下琴瑟相和,辅佐陛下,安邦定国,自然是美名远扬的。”

    张嫣net角微扬。她自然知道雍氏是刻意讨好,所言多有美化,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话听着,还是很让人愉悦的。只是却又不知道从心底哪里升起一股怅惘之情。她与刘盈之间,能够走到今日,当真是极不容易。

    仪仗前面传来些微嘈杂声,只一瞬,便平静下去。

    张嫣微微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石楠上前,不一会儿便回来道,“是大公主身边的宫人白果来寻娘娘。”

    张嫣怔了怔,脸sè就微微变了。

    一旁,雍氏察言观sè,忙道,“殿下,臣妾新嫁,淮南王邸中还有一些事情,想先行告去收拾一下。”

    “也好。”张嫣矜持笑道,

    “阿柯新婚,我不好多打搅。待你行过回mén之礼,随淮南王返回封地之前,我挑一个日子,邀你到椒房殿,好好的聚一聚。”

    白果被领上来,伏拜在地,“奴婢参见皇后殿下。”

    张嫣皱了皱眉,问道,“大公主那边出了什么事,要不要紧?”

    “回娘娘,奴婢伺候大公主,是桑娘让奴婢过来禀报皇后娘娘,今晨大公主逛麒麟殿北边的梅hua林,不知怎的,撞上了淮阳王……”

    还记得淮阳王是谁吧?咳,是刘弘同学。

    兄弟既是指刘盈和刘长,也是指刘弘和刘芷,因为妹妹有nv弟的称呼。所以也可以说兄弟呀
正文 二六三:爆发
    二六三:爆

    自一周岁始,能够**稳健的行走开始,刘芷就更喜欢殿外的阳光和芳草,甚于椒房殿中的富丽堂皇的帷幕与铺设。因着她的病症,张嫣便更加着意的培养她的自主xìng格,希望她能更多的外界的人际景sè,而不是日日起居在富贵殿堂,生生将自己束缚住。于是常常带着刘芷在宫中的假山hua园行走。

    今晨,张嫣和刘盈一同往长乐宫赴家宴,因着刘芷年纪还小的缘故,并没有带上她。

    刘芷辰时起来,rǔ娘伺候着用了朝食,便想要出椒房殿玩耍。桑娘便帮着她换了一身红sè轻便夏裳,带着从人,奉刘芷出了椒房殿。

    遇到淮阳王,倒不是桑娘大意了——这三年多来,今上的后宫中,张皇后一人独大,掖庭之中虽然还住着一些从前的妃嫔,却都是已经久无圣宠,悄无声息,平日里少出掖庭,悄无声息,繁阳长公主身为张皇后唯一的nv儿,在这未央宫中自然是可以横着走,只有她抢了别人的地盘,没有谁能拦着她的路的。桑娘也就没有命人在前头开道。

    却不料,刘芷前些日子已经将掖庭走了个遍,今日里就起新奇来,尽指着往日里没有去过的宫道行走,不知不觉中就出了后宫,到了外宫地界。行到一处宫殿前头,见得几株紫藤,正在hua期时候,紫红sè的紫薇hua一树紫藤hua开,不由得见猎心喜,便咿咿呀呀指着停下来。

    却料不到,这园子中本是先有人在的。

    刘弘坐在紫薇hua树不远的山石之下,捧着一卷老子的《道德经》促膝而读,忽听得近处熙攘之声,不由皱起眉心,遣身边宦者王复生道,“去看看是什么人?”

    刚满十二岁的小宦者领命而去,不一刻儿便回来,悄悄道,“,是繁阳长公主带着人来朱雀阁赏紫薇hua。”

    “繁阳?”

    刘弘愕然,转身从山石后探出头去,远远的看不清人的面容,只是见了山石下面的东面方位,聚着一群二三十个面容年轻陌生的宫人,大部分是绿衣低等宫人,更有几个,是穿着缃绛sè泽。

    他的net角就透出一种讽刺的笑意。

    人比人,气死人,不偿命。

    他为父王亲封的淮阳王,住在外宫朱雀阁中,生母袁美人禁止探视,除了身边一二个忠心宫人以外,再没有人肯用正眼看着。而繁阳长公主不过游一个园子,便需要这么多宫人随身服shì。

    刘芷为中宫所出,天之骄nv,初生即封为长公主,尊贵无限。和他们母子被雪藏在永巷足足五六年,无人得知的遭际来说,简直是天壤之别。

    自二年前的承明殿妄言皇后一事之后,淮阳王傅杨博引咎而退,父皇给他换了一个新王傅。新王傅姓郭,名为端,为人方正博学,擅《论语》,礼仪。而他自己,也渐渐成熟起来,敛去了长乐宫永巷里的小男孩的不安,以及含光阁皇长子的尖锐,变的沉默而内敛。

    sī心里,他隐隐知道生母的偏狭痴心,但是无论如何,袁萝总是他的母亲,而他对于椒房殿中风光无限的少年嫡母,也是没有办法喜欢的。

    “走吧。”刘弘合起书扉,起身道。

    “主子,”王复生不服气道,“这紫薇hua树是朱雀阁的,而且明明是你先在这儿读书的,凭什么咱们要将这地方让给别人。”

    “仔细说话。”刘弘板脸道,“你所说的别人,可不是什么平凡的人,那是父皇御封的长公主,张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你若是在别人面前也这样遮不住嘴的话,若出了事,我可救不得你。”

    他并不想与这个名义上的异母妹妹见面,于是绕过紫薇hua树,从山石的另一边下来,沿着西边小径走路,下了宫道,却见三五步开外,又有一株紫薇hua在夏日的阳光下盛开,一个身穿大红sè狮子滚绣球样短襦的nv孩踩着草坪走过来,后面跟着三五个宫人,小心的看着着前头的nv孩,只是不敢上前阻拦。

    nv孩便一路走到刘弘的身前,直到看见前方玄sè的衣襟,已经来不及刹脚,砰的一身摔坐在地上。

    “大公主,”宫人惊呼,连忙赶上来伺候。

    在众人的拥簇中,刘芷倒是没有哭,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来人,一双凤眸闪耀着好奇的光芒,熠熠生辉。

    宫人们这才看见了刘弘,纷纷参拜,“参见淮阳王。”

    “起来吧。”刘弘用手掩了口,咳了一声,盯着面前的nv孩仔细看。

    她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年纪,有着乌黑的头,以及父系一脉相承的凤目,容貌晶莹漂亮,此时有着十分好奇的神sè。

    刘弘的心便渐渐软下来,问道,“这就是繁阳长公主?”声音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分外温柔。

    宫人们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应道,“是。”

    刘弘之前仅在几次典礼上,远远的在张皇后身边见过繁阳公主数次。

    没有谋面的时候,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他心中并无任何感觉。但在这么近而真切的面对刘芷的时候,才第一次升起一种实质认知:

    这是自己的妹妹。

    和自己有同一个阿翁的妹妹。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和刘芷相处,好像记得这个妹妹的名字是一个芷字,于是蹲下身子,试探着柔声唤道,“阿芷,”

    刘芷偏了偏脑袋,自是听不到他的唤声,盯着刘弘看了一会儿,忽的灿烂的笑开了,伸开双手,竟是要刘弘抱的意思。

    桑娘看的胆战心惊,上前劝道,“大公主,时候不早了,皇后娘娘应当就要回椒房殿了,奴婢带你回去吧。”想要从刘弘怀中将刘芷抱出来。

    刘芷却不依,只是拉着刘弘的衣襟不肯撒手。

    刘弘便慢吞吞的瞟了桑娘一眼,“看来母后的椒房殿管的也有些松了,竟有奴婢指着公主指手画脚的道理。”

    桑娘便觉得这一记目光中含着些许煞意,不由困顿在原地。

    虽然少年苦难,但经过了这两年来的养尊处优,淮阳王也养出来了一些属于皇家的矜贵。

    桑娘望着不远处的皇家兄妹,心中左右为难。

    作为被张皇后jīng挑细选后挑出来的长公主的rǔ母,她不是那些不识文断字的低等宫人,自然懂得未央宫中的局面。淮阳王虽是如今天子唯一的儿子,论理该唤张皇后一身母后,但张皇后为中宫,为着日后的皇子,是绝无可能与这位皇长子jiao好的。

    帝王家中少有亲情。繁阳长公主到如今已经满了三岁,从前却没有与这个异母兄长见过面,从这中间,就可以看得出一些张皇后的想法。

    但淮阳王刚刚指斥的对,她虽为繁阳公主的的rǔ母,受人尊崇,但在未央宫中,终究只是一个奴婢,奴婢是没有资格干涉主子的行动。纵然是张皇后在这里,也绝对容不得她仗着rǔ娘的身份,对大公主颐指气使。

    她只得唤过白果,吩咐道,“去寻皇后娘娘,向她禀报这里的状况。”

    ……

    张嫣从凤辇上下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在杂开hua朵的草地上,刘弘弯腰摘下一支蓝sè野hua,连同手中的hua朵一起成一大束,给了刘芷。

    刘芷咯咯欢笑,明亮的凤眸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少年少nv状极美丽,和着背后挂在林梢之上的一轮太阳,如非身份复杂,这幅画面可以刻在记忆深处,成为不朽珍藏。

    张嫣微微垂眸,心思复杂。

    刘芷虽xìng喜乐天,不忌生人,但若要亲近有加,却并非容易的事情。如今却轻易和刘弘jiao好,莫非,这世上真的有血缘力量,才让她如此亲近刘弘么?

    她出身,沉静唤道,“好好。”

    因是背对着张嫣,刘芷并没有听见阿娘的唤声,反倒是对面的刘弘抬起头,看见举步前来的张嫣,怔了一怔,收起面上柔和的笑意,立起身来,左手压右手,展袖至于额前,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从刘弘的动作中意识到,刘芷刷的一声回过头来,欢喜作sè,蹬蹬蹬的跑到母后身边,拉扯母亲的裙裾。

    张嫣忍不住net角就弯了弯,弯腰抱起刘芷,淡淡道,“淮阳王起来吧。”

    “诺。”

    “淮阳王近来书读的如何?”

    刘弘拱手,恭敬道,“郭王傅已经讲完了《急救篇》和《诗经》,如今正在讲《论语》。”

    张嫣点了点头,“你当好好的跟着王傅学着,须知道,你父皇还盼着你学通古今呢。”

    刘弘便再拜道,“谨遵母后教诲,儿臣告退。”

    正襟起身,目光就忍不住向张嫣怀中的刘芷投去,带着一丝不舍和一分同情。

    张嫣只觉得自己net边的笑意一点点的僵掉。

    她知道刘弘是刘盈与自己在一起之前就有的孩子,法尚不及前罪,她没有法子,因为刘弘的存在,而责怪刘盈。但对于这个别的nv人为刘盈生的儿子,她终究是不可能喜欢的。于是不闻不管,鸵鸟的假装着,没有这个人存在。

    刘弘喜欢好好,这种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假装的。刘弘才八岁,八岁的孩子,就算再成长早熟,再学着城府,也不可能将情绪掩藏的不1ù一丝痕迹。他和好好是血缘上的兄妹,在未央宫遇见了,能够彼此jiao好,纵然是刘盈见了,也只有会觉得欣慰。

    一切都很好,天下大同,合家欢乐,天地一家net,谁都没有做错,谁都不值得责怪,她却觉得,一股烦躁的情绪从心底深处泛起,勉强压住,只觉得心血翻涌。

    大簇的hua朵忽的开放在张嫣的面前。

    刘芷将手中的鲜hua送到阿娘面前,一双凤眸光辉dang漾。

    张嫣咽下了喉间微微气苦,微笑道,“好好是要送hua给阿娘么?”

    “我很喜欢。”

    刘芷便笑起来,眉眼弯弯。

    “好好,”张嫣放柔了声音,“阿娘教你netbsp;“‘阿娘’”;

    “‘阿翁’”;

    刘芷握着手,感受着娘亲net形和喉间的变化,“学”了一会儿,就渐渐烦躁起来。

    “好好,再坚持一会儿,”张嫣望着nv儿的眼睛,道,声音温柔而坚定,“就像之前做的一样。我们好好是最bang的,你就当是为了阿娘,再坚持下去,好么?”

    刘芷蹬了蹬tuǐ,看着娘亲面上的神情,便重新坐下来。

    ……

    刘芷并不理解阿娘持续日复一日的教授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每日里被张嫣“折腾”,都能够当做一场好玩的游戏,睁着一双漂亮的凤眼,好奇的看着母亲徒劳的努力,自得其乐笑的欢畅。

    但纵然脾气再好,刘芷终究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在被张嫣压着学习了太久net语,而没有半点张口说话的yù望的时候,终于爆出来,砰的一声砸到了cha着鲜hua的陶制长口圆肚hua瓶,攒紧了拳,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张嫣愣了愣,失望的看了刘芷一眼,颓丧的闭上眼睛。

    她心甘情愿为刘芷hua费太多心思,只是为了能够给自己的nv儿一条光明的人生坦途。但这一年多来,她每日里重复劳动而徒然无功,日子便变的漫长而无望起来,自己也陷入一种厌弃和自我怀疑的情绪之中,只是心中还不肯熄灭希望。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心力已经是灰了

    “皇后娘娘,”桑娘看着心惊胆战,勉强上前劝道,“大公主不懂事,你念着她年纪还小……”

    张嫣一步一步的往后退,“是啊,她小,她当然还小,”

    “她听不见,她不知道我百般辛苦在为什么,她有无数的理由,可是我这么劳心劳力,就是活该么?”刷的一声,掀了珠帘奔回寝殿,踏过地上的hua枝,泪落下来,不肯回头。

    这章不好写啊。

    爆指阿嫣和好好的爆,两个人情绪都很重。好好的原因比较简单一目了然,但是阿嫣,她的原因很复杂,从现nv儿的耳病之后,我就一直在铺垫她的情绪,到今天爆。原因,我在文中点明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木有明写。这六章我写过一遍,又重新颠倒了顺序,推翻重写了一遍,希望表达清楚了。婚姻不能拿爱情当饭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阿嫣童鞋加油吧
正文 二六四:冷战
    二六四:冷战

    刘盈匆匆赶到椒房殿,见到的是满殿噤若寒蝉的宫人,和坐在殿中锦榻上哭的声嘶力竭的刘芷。

    他叹了口气,上前安抚nv儿。

    刘芷犹如见了救星,立刻贴到阿翁的怀中。在刚前的那场风暴中,她敏感的感知到阿娘的不悦,幼小的心灵正自凄惶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的见了亲爱的阿翁,怎能不亲热异常。在刘盈怀中抬起头来,委屈的眯着凤眸。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问道。

    “……先前娘娘和淮南王妃从长乐宫回来,和从前一样教着大公主说话。”菡萏斟酌着,将之前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大公主了脾气,不肯再学,娘娘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刘盈轻轻拍着刘芷的背,安抚道,“好好,你阿娘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气她。”

    刘芷chouchou噎噎的,虽然听不见阿翁的话语,但在他的安抚下,已经是渐渐的停止了哭泣。

    “阿嫣人呢?”

    “娘娘一个人在寝殿里坐着,奴婢们本以为娘娘只是小脾气罢了,直到用哺食的时候,还不见娘娘出来,也不肯召人进去,这才着急了,冒着胆子请陛下回来。”

    刘盈点了点头,将刘芷jiao给rǔ娘,吩咐道,“仔细顾着长公主。”

    自己掀开珠帘见了寝殿。

    蓝sè的纱幕低垂,将寝殿分割出数个独置的空间。空气中渲染着苏合香的味道,刘盈直到走到最深处,才看见张嫣抱膝而坐的背影。

    他就觉得心中酸软,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嫣。”

    张嫣伸手拭了拭眼角,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好好怎么样了?”声音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背影在天光黯淡的殿中看起来,便显得格外的清瘦萧条。

    明明很担心关怀nv儿,却偏偏不肯低头,亲自出去看看nv儿的状况。

    刘盈的net角就微微一翘,道,“她见阿娘不要她了,哭的很厉害。我安抚了她,让rǔ娘抱她回去了。”

    “阿嫣,”

    “你今儿,为什么那么生气?”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不是好好的错,她不过是个孩子,她已经很乖了,只是有些事情不太知道,自然就无法像我们一样着急。可是我忽然就觉得十分灰心沮丧,觉得有一种情绪堵在心里,郁郁的不出来,于是十分烦躁,一不小心,就伤到了好好。”

    说话的时候,她的神情透出一点茫然来。刘盈瞧着她憔悴的眉眼,心中十分怜惜。

    “阿嫣,”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他劝着妻子道,“可是好好毕竟还小,你不要太过有负担,否则的话,只会又折腾了好好,又折腾了你自己。”

    从刘芷病以来,到如今,张嫣一直表现的很坚强。坚强的让人信服,她一定能够带着刘芷走出聋哑并生的命运,将天生耳残带来的不好之处压制到最低的地方。却忘记了,她今年也终究才十九岁。十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十九岁的阿嫣,已经为人父母,但一直坚持着挑着一副这么沉重的担子,而且不能与人分担,她已经很是疲累,却依旧前路漫漫,一直看不到希望的曙光,这才在忧思惶急之中,猛烈的爆了出来。

    “其实阿嫣,”他yù言又止。

    身为刘芷的父亲,他当然也希望刘芷能够过好。因此,这些年来,张嫣教着nv儿net语,他一直默默支持,除了不忍干涉妻子妻子一片拳拳爱nv之心之外,也是因为,他真的期望着有一天,刘芷能够学会开口说话。这个世界如是美好,他不忍唯一的nv儿被隔绝在外。

    但是,到了如今,刘芷已经满了三岁了,却依旧没有一点点开口说话的征兆。这让他忍不住怀疑,妻子的意图不过是个美丽空想。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天生失聪的人在生之时,能够学会有意义的话语。

    刘芷却是一个早慧的孩子,她能够记住所yù的sè泽,物象,感知他人情绪,只独独除了,

    她不会开口说话。

    既然如此,

    刘盈忍不住脱口道,“好好既然已经如此,不如让她有个开心点的童年吧?”

    张嫣的背脊微微一僵,转头看着丈夫,一双杏眸睁的极大,“你什么意思?”眸sè已经是渐渐冷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她轻轻问道。敏感的察觉到了刘盈的未尽之意,张嫣不自觉的弓起身子,摆出一种防卫的姿势,“好好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刘盈心痛异常,“阿嫣,我难道不想好好她好么?但是若前途渺茫,徒劳无功,还不若让她开心肆意一点。阿嫣,你放心罢,”他去握张嫣的手,“只要有朕这个皇帝在,她这一辈子,都会过的很好。”

    最后一句,语气极为坚定。

    “好好的事情不用你管,”张嫣声音尖锐,啪的一声摔开刘盈的手,“我自然会尽心教导她。现在,”她指着寝殿动dang的珠帘,神情冷冽,如二月长陵的冰雪,

    “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十分愕然。

    “出去。”她拿起手边案上的书卷,狠狠的砸过去,书脊磕在刘盈的手背上,“哗啦”一声,坠落在地上。而张嫣站在原处,赤红sè的凤纹锦衣,渲出一种浓烈至极的美yan,杏眸睁的极大,神情冷淡而又讥诮,“我的nv儿不需要你这样的阿翁,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夫君。”

    刘盈被没头没脑砸出来的书卷bī的步步bī退,最后退出殿外才停下来,站在帘下唤了几声“阿嫣”,却只听见寝殿之中一片静默,张嫣负气背过身去的背影,在烛火的拖曳下,拖的修长。

    “阿嫣,”他吞下喉头的苦涩,柔声道,“你若现在不开心,我现在就不扰你了。等过一阵子,我们再谈一谈。”

    张嫣没有答话,在空无人处,滚珠似的泪水,肆虐在她清yan淡漠的面庞。

    椒房殿宫人噤若寒蝉,连说话走路的声音都降到史上最低。

    刘芷从睡梦中醒来,见自己竟是在阿娘身边,不由惊喜异常,扑上去,拉住了张嫣的衣摆。

    张嫣从呆怔中回过神来,望着刘芷,温柔的笑了笑。

    刘芷便亦忘记了昨日的惊惶,咯咯的笑起来,伸出手,抚mo阿娘的脸庞。

    张嫣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抱起nv儿,轻轻道,“好好,没有关系。哪怕全天下都放弃你,阿娘也不会放弃你的。”

    ……

    “皇后还没有松口么?”

    “大家,”菡萏将刘盈拦在寝殿mén前,尴尬而不得不按着张皇后的意思转述道,“娘娘说……”

    “朕知道了,”刘盈淡淡苦笑,

    “朕自去偏殿安置。”

    张嫣在殿中怔怔的回过头来。

    自当日之事后,已经过了三日。这三日以来,刘盈每日都在宣室殿照常处理政务,用了哺食之后,宿在椒房殿的偏殿。

    她其实也知道,刘盈当日那么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但她身为刘芷的母亲,绝对不能允许刘盈就这么放弃了刘芷。

    “皇后娘娘,”辛夷急匆匆的进来,禀道,“太后娘娘召你去长乐宫。”

    吕后将茶盏放在身边的深紫漆案之上,出重重的一声“咄”的声音。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张嫣跪伏在地上,展袖拜道,“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么?”

    吕后凤眸微挑,气急反笑,

    “阿嫣,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说起来,你能够让陛下心甘情愿为你不碰别的嫔妃,是你的本事。我自己受过苦,看不惯男人见一个爱一个,我儿子能夫妻恩爱,我乐观其成,也不想在这方面挑你的刺。可是,阿嫣,”

    她的面上转为讥谑,“我容不得你仗着陛下对你的宠爱,反过来为难陛下。”

    日头从长乐宫的中天,渐渐向西方转移。张嫣跪在长信殿高高的殿阶之下,觉得双tuǐ已经麻木,一种久无的晕眩感觉,缠绕在脑海之间。

    苏摩从长信殿中出来,走到张皇后身侧,叹了口气,“太后娘娘说,皇后可以起来了。”

    张嫣吃力起身,走上殿阶,“我去向太后谢恩告罪。”

    “娘娘,”苏摩叫住了她,“太后已经入睡了,皇后娘娘还是先回未央宫吧。”

    张嫣静默了一会儿,朝长信殿方向再拜了一拜,才重又起身。双tuǐ疼痛,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石楠和扶摇在一旁伺候,连忙上前搀扶,已经是红了眼眶,。

    “皇后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摩叹了口气,劝道,“太后心里疼着你呢,你只要向她服一服软,她还真能对你如何?”

    张嫣微笑,“多谢苏姑姑,麻烦苏姑姑伺候好母后。”

    “殿下,”石楠扶着张嫣,心疼道,“奴婢让人去唤凤辇。”

    “别。”张嫣摇摇头,忍住了膝盖的刺痛感,走了几步,道,“还是我走一段路,再叫凤辇过来吧。”

    她扶着石楠和扶摇的手,艰辛的从长信殿的高台上走下来,方转过转角上了宫廊,便见前方天子仪驾步履匆匆,拥簇而来,竟是刘盈听闻了张嫣被太后责罚之事,匆匆从未央宫赶过来。见着张嫣安好,才松了口气,

    “阿嫣,你没事吧?”

    “没有。”张嫣轻轻答道,眉目神情清淡。

    “娘娘怎么可能没有事,”石楠就抢出声音抱怨道,“她可是在长信殿前跪了一个时辰……”

    “石楠。”张嫣扬声喝止,声音带了一丝严肃。

    石楠受惊,自知失言。

    刘盈眸光带着微微痛楚之sè,低低的唤了声,“阿嫣,”声音中有百转千回的意味。

    管升瞧着帝后之间的疏离,忍不住为刘盈不平,上前一步,用尖细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可不要要不懂大家的好处。大家不是不急着过来救娘娘,娘娘来长乐宫的时候,前殿可是正在群臣大议,宫人不敢打扰,直到得了空当,才禀报了大家。大家一得了信,可就抛下满殿群臣赶过来了。”

    张嫣闻言,忍不住看了刘盈一眼,正迎上刘盈漆黑的目光,对望了一会儿,才轻轻垂眸,问道,

    “不知道陛下匆匆赶来长乐宫,所谓何事?”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答道,“我一听说你被母后责难,就急着先赶过来,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想着先向母后求情。”

    “那……你可知道,母后之所以罚我,正是为了我罔顾你的情意缘故。这时候,你若再为我求情,只怕更是火上浇油。”

    刘盈心中微微气苦,沉声问道,“那你如今想要如何?”

    我想要如何?我想要如何?

    张嫣在心中也同样问自己,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对的起自己的心。只得转了口风问,“前朝出了什么事了么?”

    刘盈愣了一愣,答道,“是杜衡从月氏归来。”

    “两年前,你不是以信平侯的名义和月氏新王定下协议么。朕封杜衡是shì中,出使月氏。如今,他从月氏回来,已经是与月氏进行过一笔jiao易,并且带回了一些西域物产。群臣正在前殿议功陈过。”

    “恭喜陛下。”

    张嫣的眸sè也亮了一些,“只是,群臣正在重议大事,陛下本应在场,中途却因着臣妾的缘故匆匆离开,绛侯他们若是知道了,心中多半会觉得臣妾不贤。既然臣妾这里已经没有事了,陛下还是尽快回大殿吧。”

    刘盈的神sè便愈不好看起来。

    要知道,他甫一听到张嫣受母后责难的消息,便担足了心。赶过来的时候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此时听着张嫣的说法,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他终究是为了她匆匆赶过来的,却在她这儿得到如此冷待……

    张嫣瞧着刘盈的神情,心里轻轻一软。

    终究,这个男人,心里是爱重着自己的。

    于是微弯net角,柔声道,“当然,陛下是为了我前来,你的心意,阿嫣是知道的。”

    刘盈这才觉得心里平贴一些,见张嫣微微垂着螺,五官在天光yīn影中一片平淡,即使彼此之间熟悉如他,竟也一时无法从她的眉眼中看出情绪来。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你慢些回未央宫。”

    转身吩咐身边宫人,“好好伺候着皇后娘娘。”

    “诺。”

    张嫣站在原地,目送刘盈的背影消失在两宫之间的复道上,这才扶着扶摇的手上了凤辇。
正文 二六五:和解
    二六五:和解

    到了下响,宣室殿的宦者送来了一盆西域的蒲桃。

    椒房殿的宫人将这些蒲桃洗净了,用果盆装了,端上来,笑问道,“皇后娘娘,要不要尝尝?”

    张嫣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第一次见到蒲桃,不由得有些怔。

    “娘娘大概不认得这果子吧?”辛夷就笑着道,“据说这果子叫蒲桃,本是大汉没有的,是杜小侯千里迢迢从月氏带回来的呢。”

    张嫣疑huo道,“杜小侯?”

    “正是。”

    “听说,杜shì中从月氏归来,不仅做了大笔贸易,还换回来了月氏的良马,大家感念他的功劳,就封了他一个关内侯。”

    刘盈继位到现在也不过十年,朝廷列侯大多为开国时以军功分封,一个列侯爵的分量,远比后来数十年前,开国功臣凋零殆尽,皇权增大,任人违心的时候要大。众人无法容忍,一个无名小卒凭借“小小事情”便能获得自己浴血拼杀得来的侯爵相同的地位。因此,杜衡出使了一次月氏,虽亦算立下不小功劳,但也只能封一个第十九等爵。

    这一盆蒲桃,sè泽深紫,品相上好,浑圆连一点瑕疵都无,看起来极为可爱。张嫣取了一粒蒲桃尝了,在口中溅出甘紫sè的汁液,甘甜如蜜,好像还带着西北特有的阳光的味道。一时间心中思绪复杂,眼角便1ù出一种怀念的神sè。

    辛夷察言观sè,便小心翼翼的问道,“送蒲桃的小宦者还在外头候着呢,娘娘要不要召他进来问问?”

    张嫣便睨了殿中的宫人一眼,看起来,刘盈在她的椒房殿着实的得人望,虽都不敢言语,但眼神脉脉,都不着痕迹的想为刘盈说着好话。

    她就懒懒的应道,“随便你们就是。”

    辛夷便振奋jīng神,道,“奴婢这就带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绿衣小宦者便被宫人带进来,在殿中纳头跪伏在地,伏拜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辛夷便看了看张嫣的神情,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你送蒲桃过来的?”

    “奴婢名唤安泽。”小宦者笑着答道,“正是奉大家的命,给皇后娘娘送蒲桃。”

    辛夷便拣起一颗蒲桃,笑问道,“说起来,咱们虽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这些年来,什么奇珍异宝也算是见过了,可是还真真没有见过这蒲桃呢,你给娘娘讲讲。”

    安泽重又一拜,笑着应道,“诺。”

    “好叫娘娘得知,这蒲桃果子,据说是西域那边的一种夏日的果子,滋味甘甜,只是柔软易破损,难以运输,杜小侯带了五大筐回来,结果到了长安,打开检查,已经有大多是烂掉了,命人挑拣只得了大半筐,进给了大家。大家让人分了分,送了一些到两个丞相府邸,以及绛侯,宗正大人府上,又赐了信阳侯府,剩下的分成两半,一半进了长乐宫,另一半便送来给了皇后娘娘。送到椒房殿的这一盆,是大家亲手挑的,粒硕大而圆。”

    能够在宣室殿当差,哪怕是最低等的洒扫宫人,自然都是聪明机灵的,安泽更是口舌灵便,一番话说的端是清清楚楚,情真动人。偷偷的把眼打量张皇后,却见张皇后坐在榻上,侧脸之上尽是怔,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方道,

    “我知道了。你去寻了杜小侯,说我想在椒房殿前的那口水井处种一棵蒲桃,让他给一两根蒲桃枝条,让我扦cha种了。劳你跑这么一趟,豫章,取五百钱打赏一下。”

    安泽愕然,随即低下头去,应道,“诺。”

    张嫣吩咐石楠,“把大公主带过来。”

    她牵着刘芷的手,坐到榻上,笑道,“这是你阿翁送过来的蒲桃,你可喜欢?嗯,好好,说声‘蒲桃’看看吧。‘蒲桃’——”

    ……

    说起来,也算她运气不错。结盟月氏是信平侯上书“提出”,后来携大批丝绸出使月氏的杜shì中,也是信平侯举荐的人,如今,杜衡载誉归来,信平侯府居功极大。在这个时候,纵然是吕后,也是不好多对她说些什么的。

    她洗浴过后,用丝巾擦拭了头,在宫灯下看了一会儿《公羊传》,打了个呵欠,觉得困顿,于是问宫人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扶摇看了看殿中的更漏,答道,“已经是将近亥初了。”平日里的这个时辰,已经是早就入睡了。

    张嫣静默了一会儿,出声道,“入寝吧。”

    未央前殿之中,今日群臣大议之后,众人跪拜天子,出了宫mén,刘盈独独将左丞相王陵,右丞相陈平,以及绛侯周勃留了下来。

    在宣室殿东厢坐下之后,刘盈道,“……除贸易及良马之外,杜衡归来之后,尚禀了一件要事:却是如今新任的月氏王安支,给朕送来一封sī信,说是痛恨匈奴残暴,愿与匈奴一战,希望大汉能和他一起攻打匈奴。众位爱卿觉得如何?”

    东厢之中一时有些沉默。

    说起来,月氏与大汉国土位于匈奴的两方,中间隔着匈奴领地和羌土,物产差异大不相同,互通有无,对于两国彼此都有很大好处。但安支野心勃勃,大汉就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陈平立定决心,便劝道,

    “陛下,我们虽然与月氏结盟,但匈奴亦是大汉和亲之国,楚国公主如今还在冒顿的帐中呢。这时候若主动进攻匈奴,不说违背了当初和亲议定,令楚国公主至于险地;若是打胜了便算了,若是中间有一二差池,大汉此后北地怕是再也难安了。”

    他如此审慎,刘盈尚没有如何,便先惹恼了绛侯周勃,哼了一声,道,“陈丞相就是太小心了。咱们和匈奴和过亲又如何?便是有楚国公主,前元七年的时候,匈奴还不是曾经大举进犯过北地?”

    那一次的汉匈之战,对大汉的影响,远远过了战争本身。身为天子的刘盈,差一点便陷落在北地了。闻到消息的诸侯王蠢蠢yù动,长安城中局势一触即,稍有不慎,只怕大汉便陷入亡国之祸了。

    “他们能肆无忌惮的动我们的主意,我们就不能趁着匈奴和月氏打仗的时候,打一点劫?”

    陈平眼皮微跳,忍耐道,“绛侯,我知道你是武人,见战心喜。可是你不要忘了先帝平城之战,冒顿如今势盛,以先帝的兵威都折戟而归。前元七年的时候,汉军与匈奴左谷蠡王又打了一战,虽然说起来落得个平手,但明眼人都知道,大汉是吃了大亏的。这个时候,你要撺掇着陛下兴战,实是不妥。”

    “匈奴又如何?”

    周勃抗着脖子道,“先帝当年总还有胆子和匈奴一战,只是被韩王信背叛,又在平城中了计,这才失利。大汉当年有数十万雄兵,若是堂堂正正和匈奴打一场,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如今的大汉上下却已经都没有胆子和匈奴打了。你总想着若是打败了如何,怎么不想想若是大胜,将冒顿赶回漠北,才是如何扬眉吐气呢?”

    “好了。”刘盈抚额,阻止道,“丞相和绛侯当就事论事,不必意气之争。”

    两个人各自惭愧,都退了一步,重又拜道,“诺。”

    “臣亦是愿意和匈奴大战一场的。只是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和匈奴打的时候。”

    陈平已经心平气和下来,细细道,“我们既然得了月氏的良马,必要先改良马种;而月氏离大汉远,我们亦不清楚月氏王的心思为人。大汉不适合现在和匈奴动刀兵,月氏便已有足够和匈奴对抗的力量了么?若不能十分肯定,若大汉真的出兵,但月氏却又不能打了,这才真是笑话了。”

    陈平条分缕析,令人信服,纵是绛侯周勃这次也无法反驳。刘盈又询问了左丞相王陵之后,命道,“令御史中丞曹窟拟国书,答复月氏王。”

    “语气放得委婉点,”他嘱咐道,“虽然此次合攻之议不成,但朕还希望以后和月氏继续合作呢”

    因着忙于月氏的事情,刘盈回到椒房殿的时候,便已经十分晚了。菡萏亲自迎出来,伺候刘盈,轻轻道,“大家,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刘盈“唔”了一声。见菡萏已经是笑着带着椒房殿的其他shì人退下去了,愣了一下,醒神过来,今天,阿嫣没有特别吩咐拦着自己进她的寝殿。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有好几日没有好好看看阿嫣,还是进了寝殿。

    殿中只点燃了一盏昏暗的羊角宫灯,张嫣躺在殿中的楠木netg水晶竹簟上,已是睡深。

    他在榻旁坐下,看着熟睡中的妻子。

    因是盛夏,张嫣入睡的时候只着了一件嫩黄sè的小衣,向着帘子的方向侧卧,双tuǐ微屈,一双手放在身前,1ù出纤细的腰肢和一张巴掌大的脸。

    虽然在清醒的时候横眉冷目,但在入眠之后,看起来竟有些苍白荏弱。

    刘盈微微苦笑。阿嫣的这样让步,究竟是因为她感念自己送的蒲桃的一片心意呢,还是因为,她刚刚被母后训斥了,不得不如此呢?

    阿嫣已经深睡了,无法解答他的问题。他便不能确定,亦不知该不该就这样就势留下。毕竟,阿嫣虽然并没有再让宫人拦着自己,但也没有明说请自己进来。

    正在犹疑间,忽听得睡梦中的阿嫣嘤咛一声,眉间微微蹙起,向一旁翻身,刘盈一个jī灵,伸手抱住她滑落的身体,尚不自觉,竟是又向自己怀中依偎了一分。

    他如遭雷击。愣了半响,凝神去看,在帐外羊角宫灯昏黄的烛光下,阿嫣神情平和,呼吸平缓,显见得并未真正清醒,只是自习惯。一时之间,无法可想,只能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竟已是痴了。

    ……

    待到第二天,张嫣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微微作亮,已经是卯时了。

    “娘娘起来了。”

    石楠端着铜盆进来,将帕子从热汤里取出拧干,伺候张嫣梳洗。

    落下敷面的热巾帕之后,张嫣问道,“陛下昨晚没回来么?”

    “回来了啊。”

    石楠笑道,“陛下是昨晚亥正的时候回椒房殿的,今晨寅初就起身了。可能娘娘睡的太熟了,没有听到。”

    张嫣的目光微微闪烁。

    新婚半月的淮南王夫fù即将返回淮南,进宫辞别天子和张皇后。

    “……一直在长安,一直想离开长安去外头看看,如今真要走了,反而觉得不舍了。”雍柯笑道。

    藩王无故是不能离开藩国的。想来,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了。

    张嫣笑着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旧的篇章不结束,怎么开始新的旅程?

    说起来,若是在平常人家,她和雍柯是妯娌,可是要一辈子处在一处的。但,如今这样,只怕日后再难见面了。

    张嫣笑问道,“淮南王妃新婚的日子觉得可好?”

    “很好。”雍柯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的笑意,一双眸子却极为明亮,“不怕娘娘见笑,嫁进皇家之前,臣妾还害怕王爷的脾气大。这些日子,在淮南王邸,王爷却是待臣妾极好的。王爷和臣妾在家都娇惯,臣妾爱吃撒饭,王爷却爱吃黍米,我就跟王爷商量,一天吃撒饭,一天吃黍米,可不可以。回mén的时候,阿娘却骂我了。”

    “哦?”张嫣失笑,“老夫人怎么说?”

    “阿娘说我,”雍柯郑重道,“身为妻子,是要尊重夫君的。夫妻都是处出来的。妻敬夫一尺,夫敬妻一丈。”

    张嫣愣了一愣,神情略见怔忡。

    送走了雍柯,张嫣回头,看见悬在椒房殿之上的一轮红日,散出耀眼光芒。

    她问荼蘼,“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荼蘼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看着皇后和皇帝夫妻之间闹别扭,心中很是着急。但她深知张皇后的脾气,看上去虽然娇气,骨子里却是很有一些执拗脾xìng的。认定了什么,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顺其自然,想来皇后几天里看着陛下忍受,还可能自己愧疚;但若是身边人强着上前劝谏,只怕反而可能jī起张嫣的逆反心理,怕是yù走yù远了。

    如今,她既然已经这样开口,想来一惊是撑不住了。

    “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做法是对是错。”荼蘼的声音就忍不住透出微微欢喜,“只是奴婢想着: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很惦记着娘娘。未央宫的掖庭里还有许多被冷落的美人七子呢,只是大家一心只爱娘娘,一直没有理会他们。若是这次娘娘和大家生气,却让那些妃嫔钻了空子,大家灰心之下,转投到那些妃嫔处,娘娘可是会后悔莫及了。”

    张嫣从鼻子中逸出一个轻轻的“哼”声,

    熟纸上用深浓浅淡的颜料绘成莽苍北地草原,蜿蜒府河流水,张嫣放下蘸染绿sè颜料的兔毫笔,从笔架上重新取了一只,嗔道,“他敢?”

    她在画上补上了最后一轮红日,放出万丈金光。

    摞开笔,待这幅画被风yīn干了,方取下卷成画轴,jiao给荼蘼,“你把这个送到宣室殿,jiao给陛下,看看陛下忙不忙。若是忙的话便算了,若是不忙,便帮我给他传个口信……”

    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些什么的人留。待到这一段情节过了,再跟大家说说?
正文 二六六:浮生
    二六六:浮生

    刘盈看着手中的画,画中是北地风景,sè泽绚烂,笔意微刚中,尚带了一丝甜蜜的怀念,寓意幽深。

    “这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

    “正是。”管升躬着身答道,带着微微的喜悦和轻,“是椒房殿的赵长御亲自送过来的,如今长御还在外面候着呢。”

    刘盈便道,“让她进来。”

    荼蘼垂手进了宣室殿,在殿下恭敬的伏跪在地,展开双袖,右手压左手,置于身前,同时额头垂地拜下,之后又拜了一拜,方道,“奴婢参见陛下。”

    “咳,起来吧。”

    刘盈手不自觉握成拳,放在nt边,咳了一下,问道,“皇后娘娘命你过来的时候可还说了些什么?”

    “有的。”荼蘼答道,忍住nt角一丝笑意,若无其事的转述道,“皇后娘娘问陛下,陛下现时有没有空闲?”

    “有无空闲?”刘盈怔了一下。

    “是这样的。”荼蘼道,“若陛下手头没有事忙的话,皇后娘娘说了,请你去一趟沧池。”

    ……

    紫金壶中的汤水在红泥小炉之上沸腾起来。张嫣提起壶梁,将沸水倾入一旁温酒的酒桶之中。重又摞回炉上。取过青铜酒爵,晃了一晃爵中的兰生酒,凑近nt边啜饮,陡听见身后的呼喊,吓了一跳,酒水呛在喉中,将一张粉面咳成通红的sè泽。

    “阿嫣,”刘盈连忙扶着,用右手大掌轻拍着张嫣的背脊,同时另一只手取过案上的热茶,喂在张嫣的ntbsp;温热的茶水顺着喉间落下去,一路熨烫的酽酽的,顿时觉得熨帖了不少。张嫣抬起头来,双颊尚存绯红sè泽,杏眸中也泛点水光。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啊?”

    刘盈又好气又好笑,提起案上酒樽轻晃了一晃,却听得酒水击打樽壁的声音,里头的兰生酒已经是空了大半。

    “不多啊。”

    张嫣恹恹答道,“我在这儿等你,等了好久你都没有过来,觉得心里有点闷,就干脆自己先喝了一点点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一杯喝了接着再喝一杯,渐渐的就喝了这么多了。

    刘盈陡的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她,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椒房殿去吧。”

    “我没醉。”张嫣摇头,推开她拍着自己的

    “这种兰生酒,不过是hu果酒,连点酒味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喝醉?”起身想要自己斟一杯酒,脚下却打了一个踉跄,趺坐于榻上。

    刘盈叹了口气

    “路都走不稳了,还说没醉呢。”

    张嫣nt角微翘,咯咯的笑出来,“我真的没有醉。”

    拂开他的搀扶,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至少,还没有完全醉,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我想要跟你说的话。”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面上的天光淡了浅浅一点,加上微微仰起的下颔,又是骄傲又是倔强:

    “我觉得我没有错:我希望好好能够好过一点。毕竟,她再富贵,再有你照拂,若是一辈不能听,不能说,连身边人的意思都不明白,又有什么意思?”她的杏眸睁的极大,噙了一滴泪珠,“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可你是她的亲阿翁。你不可以说那样的话。若是连你都放弃了她,她又如何还能安好呢?”

    刘盈沉默了片刻,“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是懂得的。我也希望好好能好,毕竟,你是她的阿娘,我难道不是她的阿翁不成?我只是看着你们母nv太辛苦,有些心疼。”

    泪珠就在张嫣的眼眶里打转。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她知道,身为刘芷的父母,他们都是疼爱刘芷的。如果自己的坚持对于刘芷是一种残酷的话,刘盈选择放弃,也是出于对刘芷的一种保全。不过都是一片殷殷的爱着nv儿的心罢了,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但是,若要想着,她之所以能够那么坚持的缘故,也是因为她曾经确实的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是有天生耳聋的孩能够学会nt语进而说话写字的;而刘盈的全部医学常识却是来源于这个时代太医署的太医,在太医们没有多少把握的情况下,刘盈觉着情形绝望,舍不得nv儿,打算放弃,也是正常的。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冲我脾气呢?”

    她瞧着刘盈,忽然问道

    “太后训斥我说,我是恃宠而骄,仗着你喜欢我欺负你。我椒房殿里的shì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盼着我早些和你和好。就是雍柯随淮南王回封国的时候,都隐隐的劝谏我。其实我所有的地位,可以说都是依附着你而来,你能够拿捏我的法多的是,你只要冷落我,或者稍稍亲近点掖庭的那些nv人,我就会慌手脚,后只能跟你妥协。甚至你如果不想违背誓言,只要将事情告诉我阿娘,我阿娘自会向着你,压着我低头。……你有那么多法,为什么什么也没说没做?”

    只是默默的每日宿在偏殿,然后在第二天在宣室殿处理完政事,又重回椒房?

    刘盈叹了口气,失笑道,“我现在相信你没有醉了。”

    醉了的人当是没有这么清醒的头脑,能够这样质问于他的。

    他认真道:“诚然,我如果想要你服软,是有很多法。但是,”

    他轻轻道,“但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们是夫妻,夫妻是应该同甘共苦,若是使上了手段,就不像是夫妻,而是有些像敌人了。”

    “而且,阿嫣

    我们能够做夫妻,是极有缘分的事情。而你自从好好的事情后,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年来,你看似坚强,做好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但实际上,你就像一支绷满的弓,你将自己的弦绷的太紧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情。如果能够找一件事情爆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

    张嫣愣了愣,被噎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忽的将头摆到一边去,眼角坠下了晶莹闪烁的泪光。

    “对不起,我错了。”她低头,心服口服的道歉。

    虽然事情的起因在那里。但是远没有那么严重,她这些日,作刘盈,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她想,不管怎么说,她需要郑重的对刘盈道一次歉。

    刘盈笑着将她扶起来,问道,“心气过了?”

    张嫣点点头,心中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又觉得雨过天晴,心情如未央宫上的天空一样青碧,万里无云晴好。

    ……

    沧池一水如碧,在阳光下泛点金光。满池荷hu盛开,娉娉婷婷,sè泽yn丽,姿态窈窕,四周亭台楼迤逦环绕,一阵风吹来,池上荷hu荷叶尽皆折腰,风致宛然,美不胜收。

    张嫣嫣然道,“我们今日在这儿,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不理会你的国事,我也不理会我的宫务,就算是好好,也先暂时放一放,只我们两个人在一处,你说好不好?”

    刘盈应道,“好。”一双凤目sè泽幽深,微微亮。

    张嫣赤足站在船头,笑着指道,“划到那边去。那儿有支莲蓬,嗯,就是大的那朵白荷hu后头,有一只蜻蜓停在上头的那支。”

    因着先前的丝履被摇晃的水b打湿,张嫣索xìn脱了鞋履,1ù出雪白的脚踝,晶莹细腻,恍如冰yù,端的是活sè生香。

    刘盈望了一望,笑道,“宜nt苑的莲蓬如今产的正好。你要真喜欢,朕命守着宜nt苑的宦者进上来。”

    “那不一样。”

    张嫣回头,“宜nt苑的莲蓬就是再好,又怎么比自己采的香。”剥了一支莲蓬,将手中的莲送到刘盈的口边。刘盈低头咬了,一股清凉爽的味道就弥漫在nt边触到张嫣洁白晶莹的掌心,只觉得一缕幽香在鼻尖晃dn,似兰似麝,沁人心脾。

    张嫣从船头走到船尾,水b晃dn,令船身微微摇晃,她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脸上的红h还没有褪去。刘盈扶住她,看着皱眉道,“你看起来还是酒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醉。”

    张嫣摇了摇头,伸手捋起纷纷的青丝,道,“被湖风一吹,已经好多了。”

    “好。”

    刘盈叹道,“你没醉,是我觉得天晚,想要回去睡了,成不?”

    这不是拿她当小孩哄么?

    张嫣气结,抬头望着刘盈,忽的一笑,笑意极为狡黠张狂。刘盈顿觉心中不妙,想要避开,却被张嫣一扑,猝不及防,倒在船舱之中。

    “谁说我醉了?”

    “你……”

    他有些恼,想要说数句,却见张嫣已经是得意洋洋,重又道,“我清醒的很。”慢慢的将一只晶莹剔透的左足伸在空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足呀,却偏偏一直没敢跟我说。今天个我随你的意,好不好?”

    刘盈面上泛红,觉着心中有些恼,又有些窘迫,想要斥责她一句,然而看着面前的一只纤细雪足,小巧玲珑,足形完美,骨匀ru称,肌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红sè,宛如晶莹,微微摇晃,拇趾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只觉得心惊ru跳,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含住了雪润的拇趾。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同舟。”

    én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

    山有木兮木有枝――呀,心悦君兮,君已知

    ……

    张嫣半梦半醒的时候,觉得身边悉悉索索有人起身,只是神思困沉,翻过身又继续睡去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荼蘼,”她扶着额头,唤了一声

    帐外头应了一声,荼蘼捧着热汤进殿,笑道,“娘娘终于醒了啊。”

    她打量着殿中陈设,“这儿是哪处宫殿?”

    “娘娘不记得了?”

    荼蘼笑道,“这儿是沧池的一处宫殿。昨儿个晚上天sè晚了,大家和娘娘就懒得回椒房殿,干脆在这儿住了一晚。大家一早就去上朝了,起身的时候娘娘睡的正沉,大家吩咐奴婢等不要叫醒娘娘,让娘娘多睡一会儿呢。”

    “嗯。”张嫣应了,“我头还有点昏。”

    荼蘼伺候着张嫣梳洗,挽了一个凌云髻,笑着道,“娘娘可是要回椒房么?”

    “嗯。”

    皇后的凤辇从未央宫西路入后宫,然后向中折往椒房殿。将到掖庭的时候,忽听得仪仗前方一阵喧哗,不由抬起头来。

    扶摇面sè不好,上前禀道,“皇后娘娘,是张七听说皇后娘娘过来,拦在前头求见。”

    “张七?”

    张嫣怔了一怔,方反应过来,所谓的张七,指的便是木樨。

    一时间,莫名滋味上了心头,不愿相见,便道,“让她回去吧。说本宫今日累了,不想见她。”

    扶摇屈膝应道,“诺。”回身吩咐扶辇宦者,“继续前行。”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时光如流水,无论过去生了什么,都已经是回不去了。到这个时候,再见面,又有什么意义?

    “皇后娘娘,”

    张七扬声高叫,竟是冲过了面前的宦者,想要抢到张嫣的身边。中宫的shì人大惊,连忙拦住了她,不过只冲过了三五步远。

    张嫣忽得道,“停一停。”

    “――将张七带到合欢殿去。”

    扶摇微微愕然,但还是屈膝应了一声,“诺。”

    本来想写ru的,又觉得这时候ru可能反响不好,于是含蓄一点,做回拉灯党。木樨是谁大家记得吧。就是nv主之前身边背叛的那个shìnv。

    这章之前不是这个版本的,后来全部重推翻了一次,还是觉得这章能够继续写的有张力一点的。但是时间不够修改了,泪奔。

    现字数过一百万了,有点小感叹,悄悄将状态改成了接近尾声。尾声,应该不远了吧。心理上觉得,但是实际上,可能还要写一些。

    今天早上去京东买了一大堆书,表示周年庆很好,半价很好,买书的时候感觉很好。
正文 二六七:故人
    二六七:故人

    今上后宫之中的妃嫔人数不多,掖庭的宫殿便尚有空置。合欢殿位于椒房殿西侧,此时尚无人居住,只是每日里有宫人洒扫。

    宫人们在东厢点了熏香,张嫣坐在厢中,看着战战兢兢走进来的张七,心中顿有恍然隔世之感。

    当日椒房殿的张长御,虽然不如荼蘼与自己从小的情分,但也是生的清甜可喜,兼着聪明机敏,在椒房殿中颇受敬重。忽而三年过去,她已经换了宫妃梳的高髻,一身衣裳看上去也是深黄锦绣之sè,比从前的宫人装束华丽了很多,面容看起来却似老了十岁似的。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吧。”张嫣轻轻道,“你今日求见我,有什么事么?”

    张七垂下头来,不敢抬起,过了一会儿,涩涩道,“……当年皇后娘娘shì疾的时候,臣妾日日为娘娘和元公主祈祷。待娘娘回宫,臣妾便想去椒房殿求见娘娘。只是娘娘怀着大公主,后来又一直杂事缠身,臣妾不敢打扰。今日在宫道上瞧见,不免心情jīdn,忍不住求见皇后娘娘,也算是全了昔日的情分。”

    “情分?”张嫣怒火微扬,嗤笑道

    “说的是你背叛我的情分么?那一日之事之后,你还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言语如刀,见木樨身微微颤抖,勉强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改变主意,决定见一见木樨,火并不是她的初衷。

    当日木樨封七,算的是因缘际会:刘盈为了瞒下自己失踪的消息,便不能处置张皇后身边的长御。而当彼之时,椒房殿也不能留下已经生了异心的木樨,干脆封了一个七的位份,将她移出椒房殿,着人看管起来。

    而她回来之后,虽然知道了这件事,但木樨从头到尾并没有承过宠,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但如今瞧着木樨,便觉得可怜复可恨。

    一个宫人出身的nv,空有妃嫔的位份,却从未承过圣宠,又失去了椒房殿的庇护,可想而知,在掖庭中过的当极为惨淡。而她初时爱慕刘盈自荐枕席,固然有些痴心妄想,但说到底,木樨当时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nv。一时意1un情í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她既然并未承宠,又何苦要将自己一辈的青nt困在这座富贵繁华但没有自由希望的宫殿之中呢?

    不仅是木樨,对如今掖庭中留存的那些妃嫔,张嫣也是有想法的。

    她与刘盈琴瑟相和,自是得偿所愿,觉着圆满,对于这些nv人,虽然不待见,倒也生出几分愧疚来。

    毕竟这些nv都是在自己之前就跟着刘盈了,以刘盈的脾xìn,如果没有自己的话,想来会一直待她们很好。但正因为有了自己,她们便算是在掖庭守了活寡。她亦有打算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放她们出未央宫,算是给她们一次的机会,也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一些。

    “场面话就不必再说了,”张嫣饮了一口茶,神情柔和下来,“你有何事相求。直接说就是了。”

    张七怔了怔,眼角便沁出一点泪来,“臣妾虽做了七,心中却仍是将皇后娘娘当做主。臣妾对娘娘一片真心,天日可鉴。臣妾自知因着当日之事为娘娘所不喜,仍厚颜求见,一片殷殷,但求为皇后娘娘分忧。

    张嫣的眉间微微蹙起来,用茶概滤过盏旁的茶叶,不动声sè道,“哦?我有什么忧愁,你不妨。”

    张七再次相拜,身姿袅娜,行礼的姿势竟极为好看,“皇后娘娘椒房独宠,大公主有生有耳疾,太后以及朝臣必有物议,对娘娘是极为不利的。”

    张嫣的笑容扬的极冷,“不愧是饱读诗书,算有点见识,照你的意思,我该如何呢?”

    张七惊疑不定的看了张嫣一眼,觉着打算的话可能不该说,然而她好容易遇到这一次机会,若是错过了,可能再也没机会接近皇帝,咬牙道

    “娘娘当从大局计,大公主处没有法,便应该从贤名着手。说起来,娘娘和陛下自幼感情深厚,且娘娘是中宫皇后,便是再有什么nv,也绝对越不过你去。娘娘不如劝陛下雨1ù均沾。如此,便是娘娘一时生不出皇,只要有旁的nv生下来了,娘娘的面也要好看些。”

    她越说越是羞赧,垂下头去,没有看到张嫣渐渐凛冽起来的神情

    “臣妾出身信平张氏的家生,家人如今还在侯府做事,又和娘娘有着主仆之情,定当惟娘娘马是……”

    “啪”的一声,青陶茶盏在张七面前砸了个粉碎。

    “皇后娘娘,”荼蘼冲过来,狠狠瞪了张七一眼,劝着皇后道,“你别和不相干的人生气。”

    张七微微一痛。

    她虽心系皇帝,但对于椒房殿的岁月,也还是有数分感情的。倒了此时,不过落得不相干三个字。

    “张木樨,”张嫣冷笑,厉声疾sè,“你也算是伺候过我多少年的,你觉得,我像是愿意将自己男人让出去的人,还是我看着容易被人欺负?”

    张七连连相拜,额头叩在殿中地面上,十分用力,不一会儿,便青肿起来。“臣妾惶恐。”

    “只是臣妾亦是出于真心劝谏娘娘。连侯爷府中也还有两三个shì妾呢,历来哪有君王一辈独宠一个nv的?娘娘与陛下感情深厚,开头的几年自然是好的,但若娘娘太过霸道,陛下心中生了不满,娘娘反而不美,还不如娘娘主动为陛下筹谋,也能选一个对娘娘忠心的。”

    张嫣看着张七,神情疲惫。

    她与张木樨的思维,本就不是一路的。木樨的道理,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说的通的。但她破釜沉舟的嫁进未央宫,历经b折能和刘盈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和旁的nv人分享一个男人不成?

    “皇后娘娘――”张七看着张嫣的背影,声音绝望。

    “我不想再和她说话了,”张嫣吩咐道,“荼蘼,你帮我转告她:我给她后一个机会。”

    “她从未承宠,算不得陛下的nv人,担着这个七名分,不过是个空名。再在这个深宫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若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将她送出宫,找个人品不错的男人嫁了。也许,不会过的像解忧那么好,但一定可以衣食无忧。”

    荼蘼面上1ù出讶异神sè,随即敛了,应道,“诺。”

    到底,她与木樨也曾经是在一起的姐妹,看着她行差踏错,除了十分记恨之外,心中不是不惋惜的。如今见张嫣愿意再给木樨一次机会,面上也不禁做出欢喜神sè来。领命去了。

    回到椒房殿,扶摇如释重负的迎上来,“皇后娘娘可回来了?”

    “怎么了?”张嫣问道。

    “还不是大公主。”

    困了。明天白天把这章补齐。
正文 二六八:贾谊
    二六八:贾谊

    中元四年nt风吹开了天际浮云。

    开nt,天以诏书命天下:“分置内史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管辖长安京畿地区。合称三辅,。

    以河南郡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征召为廷尉。

    三月,张嫣在长安北郊领着命fù拜祭了蚕神娘娘,祈祷来年百姓蚕桑丰收,丝业兴旺。回到椒房殿,菡萏迎出来,轻轻道,“陛下在殿中歇着,等娘娘回来呢。”

    “知道了。”张嫣答道,由着石楠和扶摇伺候,脱下了祭祀时候的皇后礼服,换上了燕居时候的黄润禅衣,掀帘进殿的时候,正听见刘盈击节赞叹的声音从殿中传过来,“好文章。”

    bsp;她在帘下站了一会儿,方从宫人打起的帘中走进来,“陛下这是瞧见什么好东西了?”声音清朗,1ù出修竹一样颀长的背影来。

    时光倏尔而过,自繁阳长公主出生,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中,张皇后一直守在椒房殿中深居简出,时光将这个年轻的皇后身上曾经有过的年轻,张扬都磨洗而去,留下了是沉淀下来的静雅。

    “阿嫣,”刘盈就放下手中的书卷,迎上来,“今儿个风大,可吹着了?”自然而然的执过妻的手。

    “陛下也太把我当做陶娃娃了。”

    张嫣娇?道,“都已经三月中了,外头还能冷到我?何况,勾桑的时候大家都在的,那些别个命fù都受的住,就我特别娇气受不住么?”

    ――褪去了婚时候情人间的甜蜜和娇羞,如今,流dn在夫妻二人之间的,是彼此认定的默契,和一抬眼扬眉就能猜透对方心思的灵犀。仿佛左手和右手,动静相合,彼此相知。

    刘盈就笑着道:“吴公如今已经上任廷尉,他在洛阳兴办的sī学中有一个叫贾谊的学生,据说在洛阳极有名,这一次跟着吴公进京,他的文赋便亦在长安流传开来,朕命人寻来观看,果然是难得的嘉文。”

    “贾谊?”

    张嫣杏眸一闪,嫣然道,笑道,“我倒是听偃儿提过此人呢。陛下难得盛赞别人的,他的文赋,我倒是想看看。”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调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张偃数年前提到这个名字之前,她就已经早早的听过了贾谊此人。

    贾谊在后世算是很知名的了,少年闻名而怀不遇,后郁郁而亡,死时年仅三十余岁。在他死后数十年前,他曾经大力提倡的削藩,汉匈征战等意见,被景帝,武帝一一实施。

    入目是很规整的隶书。

    自纸普及天下之后,仕的手书便以迅的度上升了一个水平台阶。张嫣手中的这篇名为《六术》文赋是由待诏天禄的书吏用麻纸重誊写过一遍的,看着十分清逸。可能是因为行文字里行间中本身的飞扬之意,连素以平稳为著称的书吏隶书都被带的有些潇洒起来。

    《六术》文赋论述天下“以六为数”的理论,认为“事之以六为法者,不可胜数也。”,“尽以六为度者谓六理,可谓yīn阳之六节,可谓天地之六法。”尚带着贾谊少年时代的理想主义和不成熟的政治理念,但文辞磅礴,气势宏大已经初现端倪。张嫣念了一遍,沉yín道,“果然是好文章。陛下打算用此人么?”

    “嗯。”

    刘盈点了点头,“朕难得见着一位少年高,想带在身边看看。”

    “可是,”张嫣道,“我听说,这个贾谊今年十七岁,是不是太年轻了?”

    “年轻又如何?”刘盈不以为意

    “正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有如许华,我愈加赞叹。说起来,如今朝廷虽平静,虽有着先帝时代的功臣,但他们大多已经老了,且多通的是武事,少有治国之。朕也需要一些年轻进取的人。”

    ……

    四月,刘盈征辟贾谊为博士。

    博士有备皇帝询问的职责,常日shì奉君王左右。贾谊年少高,天机多辩,往往刘盈有问题相询的时候,旁人都答不上来,他却能够很巧妙的回答,并且十分亲和,与人相处令人有如沐nt风之感。刘盈十分喜欢这个锐气气盛的年轻人,常常将他带在身边。兼着贾谊还是一个貌美男,出入宫城日多,不免便吸引了很多宫人的芳心。每次贾谊进宫和出宫的时候,常有宫人守在路旁等候,只是为了看贾谊一眼。一时之间,蔚为奇观。

    “我怎么觉着如今宫中的宫人看起来有些浮躁。”张嫣皱眉问道。

    她正从宣室殿回来,远远的看见数群宫人聚在宫道上,似乎在兴奋的说着些什么,见着她的身影,便哄的一声散开了。”

    “还不是贾大夫惹的祸。”楚傅含笑的答道。

    岁中,贾谊被迁为太中大夫,秩比千石,掌议论。

    汉宫是一个极为1n漫的地方,确定了这种事情对于张嫣并没有什么影响之后,对于外宫的这些琐事,楚傅姆便抱着一种极为宽容的态度。

    “贾大夫年少重用,又生的好。自然的人喜欢,贾大夫每次入宫的时候,这些年轻宫人都躲在一旁观看。偶尔,贾大夫留宿宫中的时候,伺候殿庐的宫nv为了争去伺候贾大夫,都要争破头呢。”

    “是么?”

    张嫣就若有所思,声音里仿佛含了一颗果,“这位贾大夫,此时倒是ntbsp;晚上就与刘盈说,“如果陛下帮我安排的话,我想见一见这位贾谊。”

    刘盈脱衣的身影便微微一僵,抬起头,看着妻,若无其事的道,“哦?你怎么忽然想见他?”

    “这些日,我也听你提起他很多次了。”

    张嫣笑着道,“听着听着就好奇了。他是你喜欢的人,我自然想见一见。而且,我真的很好奇能写出《六术》的人呢。”

    刘盈哼了一声,“不过是一个鼻,两个眼睛罢了。”

    张嫣回头望着丈夫,忽的吃吃笑,“陛下,你不是觉得我会喜欢他吧?”

    刘盈没有说话,面颊却微微泛红,别过头去。

    他和妻感情深厚,倒是不会怀疑张嫣生出什么心思。只是贾谊年少貌美,在宫中的声名他也曾经听过,当时不过一笑置之,但这中间若包含他的阿嫣的话,他心里就难免有些不舒服了。

    张嫣就咯笑的弯下了腰

    “贾生再好,我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而且,”她眨了眨眼睛

    “他比我还小着三岁呢。我喜欢年纪比我老的,不喜欢小dd。”

    ……

    第二日后,宣室殿中群臣退出宫,刘盈忽的唤道,“贾爱卿,你留一下。”

    贾谊便止步,拜道,“陛下留微臣不知有何事?”

    “你跟朕来。”

    他举步先行,从未央前殿北阶出来,经过一道长长的永巷,便进了一道黄sè宫én。贾谊随在天身后行走,越走越疑hu,不由得惊问道,“陛下,再往前去似乎就是后宫了。”

    “是呀。”刘盈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笑道,“不必紧张,皇后想见见你,便要朕带你去一趟椒房殿。”

    张皇后?

    贾谊愈加讶然。

    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贾谊自然有所耳闻。

    以今上甥nv之位,入宫成为皇后。日渐受宠,渐有独霸未央宫之势的张皇后,已经成为了未央宫的一个传奇。但这位皇后看起来对外朝没有什么兴趣,近年来,并不见h手政治,却忽然说对自己感兴趣,已经是奇事。甚者,她竟然敢直接通过皇帝将自己邀到椒房殿。显得光风霁月之外,亦可见得与皇帝的感情甚笃。

    顷刻间,二人便来到一处恢宏宫殿。

    不同于未央前殿的大气磅礴,椒房殿作为大汉中宫皇后的寝殿,显得加的明yn纤丽。殿中宫人一一拜下去,“参见大家。”引着刘盈和贾谊穿过一座庭院,来到殿东的侧殿。

    “陛下回来了?”

    v郎上前笑道。

    能够得到皇帝的不世爱宠,张皇后自然是极为美yn的。在美好的年纪上,仿佛开到将盛未盛处的鲜hu,透出一种饱满鲜活的sè泽。她着着一件赤sè凤鸟纹深衣,即不繁复又显着端庄,眉如远山,杏眼桃腮,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流。

    “嗯。”刘盈应道,“阿嫣,我把你想要见的人给领回来,你怎么谢我?”

    张皇后嗔了刘盈一眼,“不过是举手之劳,费了你什么力气?还值得特意拿来邀功么?”

    贾谊跪拜参拜,“臣贾谊,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张嫣便笑道,“贾大夫请起。我听得近宫中宫nv经常提起你,便有些好奇,让陛下特意邀请你过来做客。殿中已经备好酒席,你不妨入座。”

    贾谊拜道,“臣不敢。”

    张嫣有趣的勾了勾nt,“贾大夫在陛下面前都是敢侃侃而谈的,不过一次小会,不用拘束。”

    贾谊这拜谢,掀开衣襟入座,抬起头来,眼角余光扫过上面坐在天旁边的张皇后。
正文 二六九:亲恩
    二六九:亲恩

    “……所谓‘绥绥白狐,庞庞九尾’,九尾狐生于青丘之国,是太平之瑞,据说,当王者之恩德及于禽兽,九尾狐就会出现……”

    这一年,贾谊年方十七,秀姿勃,语出如珠,人见可亲。纵然张嫣早已经听闻过他的名声,在见了面之后,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风流人物。

    宫人们端着奉猜到托盘,袅袅进殿,将一道道菜肴放在席上的食案之上。汉宫饮致,张皇后的椒房殿,又是其中jīn致的一处,几道菜和一道汤羹端出来,赏心悦目,香气扑鼻。

    “贾大夫,两年多前,我便听舍弟提起来过你,十分推崇。”

    张嫣的声音十分柔和,举起斟满了兰生酒的酒爵,笑道,“这些年来,舍弟在吴公sī学中多én贾大夫照顾,我这个做姐姐的,今儿个就以此爵酒谢过。”

    贾谊侧身避了,起身辞道,“不敢当皇后娘娘此语。其实信平侯世天资聪颖中也颇得师傅青眼。微臣没有什么帮的了他的,娘娘这一杯酒,微臣不敢饮。”

    张嫣察言观sè,笑道,“贾大夫对于舍弟隐瞒身份,心中有怨么?”

    “微臣不敢,”贾谊拱手应答,“只是实在是受之有愧”神sè自若,声音落落大方。

    张嫣便放下了手中酒爵,睨了身边刘盈一眼,笑道,“偃儿若是听你这么说,定要伤心了。他可是一直在我面前对贾大夫推崇备至呢。”

    “说起来,偃儿小时候比较调皮,由陛下做主,隐瞒身份送到洛阳求学,甚至不允许带上一个仆役。为了这个,当初我可是和陛下生了好一阵气呢?”

    刘盈了鼻,低声道,“都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旧账?”带着微微的埋怨和掩不去的亲昵情深。

    “咯咯咯――”

    张皇后的笑声便显得格外清扬起来。

    “原来其中竟是有如此渊源。”贾谊垂眸,亦不知在想些什么,笑道,“陛下于侄之上教导严苛,实在令微臣敬佩。”

    又笑道,“臣谢过皇后娘娘赐酒,”端起案上酒爵,仰饮尽。1ù出纤细姣好的颈脖,风姿秀雅。

    张嫣nt角微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

    起来,她想见一见贾谊,其实本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打算。只是有点想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悲情罢了。对于能够写出《过秦论》的贾,她的确有着一份好奇之心。至于是否要拉扯一下这一位,让他免于失意命运,尚有些拿不定主意,却在见了贾谊的面后,已经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

    这时候的贾谊,少年意气,面上虽和煦,骨里却含有一种傲气,心中有着无限理想和对辅佐君主匡扶社稷的志向,豪情万丈,一片锦绣璀璨的前程正铺在他的面前,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候。纵是亲服之人相劝,只怕也是劝不住的。何况,自己虽位居高位,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陌生fù人罢了。

    她便仰嫣然道,“贾大夫果然风姿勃。本宫这儿有一句话,想送贾大夫,希盼贾大夫日后多记得。”

    贾谊怔了怔,起身拱手道,“请皇后娘娘赐教。”

    “不用那么紧张的。”张嫣失笑,“不过是我的一点小见识罢了:”

    “只是‘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八字,还望贾大夫记得,并时时想一想。”

    贾谊略微怔忡,默念了一遍,似乎若有所得,但又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他既一时想不通,便轻轻的放在一旁,略微拱手道,“臣谢过皇后娘娘教诲。”

    张嫣叹了口气,“贾大夫盛赞了。”向扶摇使了一个眼sè,扶摇便捧上一枚yù币下得殿阶,送到贾谊面前

    张嫣笑道,“若贾大夫日后遇到难解决的事情,不妨持此yù往长安东市6氏纸肆寻一位姓孟的娘。”

    ……

    ――“阿嫣着紧贾谊,是为了偃儿么?”刘盈若有所思的笑道。

    张偃为信平侯府唯一的嫡,虽然身世高贵,且有着张敖的鼎力支持,但始终是年纪尚幼,孤薄了一些。他随廷尉吴公读书五年余,与贾谊有着同窗之谊,贾谊如今圣宠深重,前程颇为看好,若与贾谊相偕,于张偃,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张嫣为胞弟向贾谊示好,也算得是一片拳拳爱弟之心。

    张嫣收回怔忡的目光,抿嘴笑道,“就算是吧。”

    然而,她却是顾不及贾谊了。

    过了中元五年的岁,鲁元公主忽然病倒,初始的病情并不算严重,太后和皇帝都没有放在心上,只让太医署派出太医为元公主诊治。很的,鲁元的病情便渐渐的坏起来,太医署的大部分太医便集在信平侯府,御赐的上好y材也如流水般的涌入信平侯府。

    “公主,”

    涂图接过shìnv端进来的y碗,轻轻道,“该吃y了。”

    鲁元在病nt上转过脸来,一张脸已经消瘦下去,sè微枯,面sè苍白。

    张嫣忍了泪意,道,“我来伺候阿娘吃y吧。”

    她坐在鲁元的牡丹绣纱帐旁边,用杓舀起一勺sè泽黑沉的汤y,在nt边,鲁元便张口,饮下了y汁,眉头被苦涩的y意给冲的微微蹙起,直到含了蜜饯,又舒展开来,自始自终,nt边都扬起淡淡的笑意。

    张嫣将用完的y碗放ìnv手中的托盘上,回过头来吩咐道,“石楠,出去跟陛下说一声,今天我便住在侯府,不跟他回去了。”

    “慢着。”鲁元皱起眉头,唤住石楠的脚步,自己强撑着在病nt上坐起身来,“阿嫣,你想要做什么。”

    “阿娘,”张嫣放软了语气,“你如今病着,我不过想留下来在你nt前shì疾。”

    “胡闹。”鲁元板了脸斥道,声音微微扬高,“你都多大了,怎么行事还是这么任xìn。你若是嫁到旁的人家去,这是你的孝心,我怎么也是笑受的,但你如今是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怎么可以长久留在臣家呢?”

    “阿娘,”张嫣蹲在鲁元的榻前,“你如今病重,做nv儿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我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你,太后和陛下不会说什么的。而且,”她执拗道,“四年前,我便已经给阿娘‘shì过一次疾’了。”

    鲁元微微一噎。

    四年前,张嫣离宫远走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刘盈曾经以张皇后为母亲shì疾的名义,将“张皇后”送到了信平侯府,从而遮住了张皇后的行踪。

    但是,“这怎么一样呢?”

    她伸出手抚张嫣的丝,声音柔和而坚定,“那个时候,你还有名无实,如今,你却已经确确实实的大汉的皇后,还是大公主的母亲。阿嫣,好好还需要你照顾,你怎么可以丢下她不管,长期留在信平侯府给我shì疾?”

    她苦心劝着,见张嫣眉目微蹙,张口yù言,沉了声音打断道,“你若坚持如此,只会让阿娘安心养病都不能,你一定要这样做么?”

    张嫣怔了怔,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道,“阿娘,若是长久不行,你就让我伺候你一天吧?”

    她哀求道,“你是我阿娘,养着我长大,如今这样状况,总要让我为你尽点孝心吧。”

    鲁元叹了一声,“就依你。”

    ……

    天sè如墨般漆黑,nt正月的夜风尚寒凉入骨。

    三十六乘属车开道,皇帝乘坐的宫车行在安én大道之上,出碌碌的声响。

    张嫣坐在车中,只觉得刻骨寒冷,道,“持已,我有些害怕。”不知怎么的,鼻就一酸,泪水如走珠儿一样的落下,“我今天看着阿娘躺在病nt上憔悴苍白的样,忽然觉得很害怕,我怕阿娘会……”

    刘盈无言以答。

    鲁元不仅是阿嫣的母亲,也是他的亲姐。

    他就拍了拍张嫣的背,安慰道,“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郎卫许欢从北地风尘仆仆的赶回长安,入了未央宫,问道,“皇后娘娘可在殿中?”

    中宫太仆道,“娘娘昨儿个从信平侯府回来,今天在椒房殿,还没有出殿。”

    许欢便道,“还请阿监帮忙禀报一声,“许欢求见。”

    过了一会儿,石楠从殿中出来,道,“许郎卫,皇后娘娘请你进去。”

    许欢进殿,拜道,“臣许欢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点了点头,道,“免礼吧。赵郎君如何?”

    前元五年,徒刑三年的赵元已经满了刑罚。年前,张嫣派许欢往北地去接他回长安。

    “请娘娘恕罪,”许欢道,“属下没有接回赵郎君。赵郎君不肯回长安。”

    张嫣迟疑了一下,问道,“赵郎君说了什么?”

    许欢的声音在夜sè中流淌,“臣往北地接赵郎君的时候,赵郎君道,他本是1n迹天涯的人,既然已经刑满,却是不肯再回长安了。他会在心里挂念皇后娘娘和大公主,只要知道皇后娘娘安好,至于其他的相聚,不必强求。”

    过了良久,张嫣轻轻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她微微向后靠,倚在刘盈怀中,只觉得心中满是酸楚。

    这些日,鲁元病重,她为阿娘担足了心。鲁元与她母nv情深,不是任何事情可以撼动的。但是,她与赵元也是血亲的舅甥,虽因着这些年少有相处而有些生疏,但也有着淡淡牵挂。想来赵元也是牵挂着她的,这为了保护她,宁愿远离长安。

    这样的深情厚谊,她当如何,能报答呢?
正文 二七零:春晖
    二七零:ntbsp;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拥有再大的圣宠,太医署再多的努力,也已经是挽不住鲁元公主日渐衰颓的生命力。

    宣室殿中,刘盈召来太医令高况,问道,“你老实告诉朕,鲁元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高况伏跪在地,抬起头来,颤巍巍的禀道,“臣不敢欺瞒陛下,鲁元公主的身骨本就弱,当年两次生产的时候,是大伤了元气,如今已是呈沉疴入骨,积重难返之势。”

    刘盈的心迅沉了下去,良久之后,方问道,“就没有法可救了么?”

    高况深深的再拜下去,“臣无能。”

    刘盈沉默了片刻,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夏四月,太后吕氏车驾临信平侯府,探望鲁元公主。

    鲁元公主是吕太后的第一个孩,这些年来,吕后虽然肃刻擅权,但对于自己所出的这一双nv,倒真的可以说是疼到了骨里去。后来,当至亲之人成了皇帝,令母nv二人身份尊贵起来,但有时候带来的不知道是尊荣,还是苦难。到了后,回过头来,一生中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的时候,竟然已经不知道算起来是多少。

    刘盈遣退了从人,放下政务,回到椒房殿,问道,“皇后呢?”

    宫人屈膝道,“拜见大家。”这禀道,“娘娘在寝殿中休息。”

    刘盈进殿,便见张嫣着着一身yùsè燕居襦裙,衣缘俱是深绿sè泽,坐在殿中支摘窗前,望着庭中梅树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阿娘那儿有消息么?”张嫣察觉他的目光,回头望他,见了他面上奇异神情,本能的反应道,身体已经是经不住瑟瑟颤抖。

    “没事儿。”

    刘盈连忙安抚道,抱着她迟疑了片刻,方道,“母后刚刚从侯府回来。”

    “……母后在信平侯府一共待了三个时辰,和阿姐说了很多从前的话儿。离开侯府的时候,你阿娘挣扎着起来,恳求母后: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请太后替她照拂偃儿和你。”

    那时候,鲁元明明已经病的浑身都没有力气,却偏偏挣扎着起身。不顾吕后已经声声道着她应下了,用尽了仅剩的力气,在病榻上给吕后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

    张嫣怔了怔,只觉得心口有一团情绪如火焰般灼烧,迅将自己全身淹没,转身奔出去。

    刘盈大惊,追出来,从背后抱住她,道,“阿嫣,你疯了?”

    “放开我,”张嫣挣扎着道,“我要回去看看阿娘。”

    “――现在天sè已经晚了,你便是真的要回去,也要等明天天亮了宫én开了能出去。”刘盈急急道。

    而且,再怎么,也不能出现一个皇后穿着燕居衣裳冲出椒房殿的景象。

    张嫣只觉得悲从中来,一种情绪无从派遣,在他怀中软软的滑落蹲下去,“我觉得我对不住阿娘。”

    “她病到如此地步,还在费尽心思为我和阿偃铺路。――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nv儿。”

    她不知道,所以她当着自己是她的nv儿,一心一意的求着母亲,在她病逝之后,依旧看在自己的面上,善待她的nv儿。

    谆谆慈母之心,行到此处,令人动容。

    若是她知情的话,只怕会疏远自己吧。毕竟,平心而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顶替了自己亲生nv儿身份的nv,爱不得,恨不得。她本觉得所谓身世,没什么要紧。直到这个时刻,无比愧疚起来,愧疚自己明明不是,却占了鲁元的母爱。不敢让她知情,却又愧疚如此承受。

    “阿嫣,”刘盈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一直说,不管怎么样,她养了你二十年,你便当她是你嫡亲的娘亲,一心一意;你阿娘也是一样的。”无论是否知情,在她的心里头,你就是她心爱的nv儿。“而这样的念头,你给我散了去,以后想都不能想。”

    “我没有办法不想。”

    张嫣泣痕j替,“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十年阳寿,换取阿娘续命。”

    可是,人世继承j替,本有她的至理。

    她慢慢平静下来,轻轻道,“下辈,我给她做真正的nv儿。”

    刘盈瞧着张嫣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凄凉。

    ――她是真当鲁元是亲母孝敬的。可是,今生有这样那样的因素横亘在她们之间,终究是不完满。她想要下辈,继续依偎在鲁元身边做她的小nv儿,没有隐秘身世的纠葛,没有所谓灵魂的穿越。

    她只是自己的母亲,而自己也只是她的nv儿。

    天空晴朗无云。

    半个月后,鲁元公主再次病重,陷入昏í之中。

    高况收回诊脉的手,叹口气道,“待会儿,我会用金针刺xù,将公主从昏í中唤醒,侯爷派人去通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吧。”

    椒房殿中,张嫣正在教刘芷说话,忽然觉得心口微微一疼。回过头来,看到荼蘼í离的泪眼。

    赶到侯府的时候,张敖与张偃已经侯在了秋实院的én前。在侯府管家张敬的威慑下,下人们出入极有章法,信平侯府中的shì人眼睛都是红红的。鲁元公主为侯府主母二十年来,宽仁慈和,极得人心。如今病重弥留,满府的人都为她伤怀。

    老家令涂图红着眼睛从房中出来,朝着刘盈拜了一拜,方道,“陛下,公主请你进去。”

    刘盈怔了一怔,拍了拍张嫣的手,起身进了屋。过了一刻钟之后又出来,眼角隐有泪痕。

    张嫣立在院中榕树之下,看着天际云霞染成了淡淡的红ynsè泽,一轮红日从东方破云而出,光芒万丈。

    明明是生机勃勃的风景,却偏偏,有人已经日薄西山。

    此时,鲁元已经是和丈夫和儿俱都说过话,涂图从房中出来,轻轻唤道,“皇后娘娘。”

    “公主请你进去。”

    张嫣拭去了腮边泪滴,跟着涂图进了寝房。

    房中置着一座嵌云母漆木屏风。空气中有着浓郁的y味,但是并不显得yīn沉,在南边支摘窗下,甚至还摆着一盆兰hu。nt一旁,眼圈俱是红红的。在房中正央的大nt上,鲁元平躺在上面那儿,闭着眼睛,双手j握放在xn前。面sè看起来蜡黄,眼窝也深深的凹进去。只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偏偏让人生出一种安闲之感。

    张嫣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娘。”

    “嗯,”鲁元轻轻应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张嫣,“是阿嫣啊”

    “阿娘,”

    张嫣再唤一声,将脸埋在鲁元怀里,眼泪就落下来了。

    “阿嫣,不要哭。”鲁元含笑,轻轻拍打着张嫣的肩,安慰道,“人都是总有这一天的,阿娘早就准备着有这么一天了。现在,我的心情很平静。所以,阿嫣,你也不必这么难过的。”

    张嫣哽咽道,“我不要。――我想要阿娘好好的,陪着我和偃儿。”

    鲁元便默然了一下,慢慢道,“傻孩。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想我这一辈,也算是过的很好。这个时候走了,也就没有啥遗憾了。”

    “阿嫣,”鲁元咳了一声,看着面前的nv儿,目光慈祥。

    “在家里头,你阿翁有他自己的打算,不用我担心;偃儿是个男孩,已经历练出来了,而且他的前程,要他自己去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阿嫣你,阿嫣,没有了阿娘,你一个人在未央宫里,怎么办呢?”

    “阿娘,我很好。”张嫣泣道,“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有阿婆,有陛下,还有阿翁和弟弟,我会一直很好的。”

    鲁元便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张嫣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忧惧。

    “阿娘,”

    张嫣坐在鲁元身边,“记得我们刚回长安的时候,阿翁被先帝下到狱中,弟弟还没有出生,我总是想,要是我们一家能够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就好了。如今我们可以安心了,可是却再也不能够经常守在阿娘身边了。”

    鲁元就笑了一笑

    “nv孩总是有这么一天的,告别父母兄弟,嫁给一个男人,从此以后,为他生儿育nv,”她拭了拭泪滴,“陛下是个好男人,有他顾着你,当是没有可虑的。可惜,没能看见你生下一个皇,我终究是不能完全放心。”

    “我会过的很好。让阿娘放心的。”张嫣轻轻道,“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忽然好想回到小时候,陪着阿娘和弟弟,不撒手。”

    鲁元失笑,“那怎么可以,那陛下可要急了,你不长大,他到哪里去找媳fù去?”

    “阿嫣,”

    她看着nv儿,呼吸微喘,目光也忽然深邃起来,郑重道,“有你和偃儿这样的一对nv,是娘亲这辈幸福的事情。”

    “嗯。”张嫣闭着眼睛,不敢睁眼,轻轻答道

    “能够有阿娘这样的娘亲,也是阿嫣这辈幸福的事情。”

    鲁元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涂图站在nt边ì立了很久,见鲁元公主躺在nt上,已经是许久没有动静,忍不住轻轻的走到nt旁,伸手探了探公主的鼻息。泪水哗的一声便落了下来。

    长乐宫中,吕后心神不宁,坐在殿堂上祈拜,听得én外檐廊之上尽力放低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殿én被推开,苏摩轻轻的走了进来。

    “满华怎么样了?”

    “太后,”苏摩嗫嚅了片刻,终究道,“刚刚信平侯府传来消息,鲁元公主已经是……薨了。”

    “啪”的一声,吕后腕上的珠链断了开来,米粒大的珍珠落下,滚了一地。

    她默然片刻,眼中闪烁起晶莹的水光

    “她还那么年轻,我这个老婆还没有去,她怎么就去了呢?”

    “太后――”苏摩亦洒下泪来。

    “她三十五岁。”

    吕后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无力的倚着凭几落坐下来,“我平生就这么两个孩,我现在也已经老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在我闭眼以前,他们都平平安安,为什么上天却这么不长眼睛,让我这个白人送黑人呢?”

    “太后,”苏摩劝道,“鲁元公主若看到你这样伤心的模样,一定会不安的。你还要想想陛下,皇后,还有小侯爷,就算是为了鲁元公主,也不能这么伤心啊。”

    “满华――”吕后嘶声痛哭。

    中元五年夏五月,鲁元公主薨。

    鲁元公主,母孝高皇后吕氏,为今上同胞姐,生张皇后,xìn和善,一生与人无争。

    夏六月乙巳,天下诏,鲁元公主谥为鲁元太后。依其病中所请,葬于安陵,以全其与张皇后日后母nv相见之情。公主偃以鲁元公主故,封鲁侯。食邑鲁县。

    史上鲁元公主是高后元年去世。也就是本书中的惠帝中元元年。因为历史改动的原因,这儿推迟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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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一:事发
    菡萏悄悄推了门进来,看了一眼房室里间,张嫣静静的卧在榻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披散下来,面色苍白而荏弱。“娘娘如今怎么样了?”“嘘,”扶摇轻轻拦着她,道,“刚刚侯夫人去了的时候,娘娘便一头晕厥过去,如今还在昏睡呢。”她们如今待的是张嫣出阁前在侯府的住处。之前鲁元逝世的时候,侯府的家具摆设略微拾掇了一遍,色泽喜庆的帐幔被收了起来,如今摆在外面的,都是青灰色泽的铺设。张嫣双手交握放于胸前卧在榻上,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便是在昏睡中,依旧有着难受的心事,忽得哼了一声,一滴泪珠,从眼角沁下来。“娘娘,”菡萏连忙上前扶着张嫣从榻上坐起。张嫣按着额头笑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竟是梦见阿娘不在了,我真是睡糊涂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收声,看见菡萏和扶摇面上哀戚神情,和屋子四下里熟悉的摆设妆饰,渐渐的体悟到一些事情,“竟是真的么?”澎湃的眼泪便刷的一下涌上来。一直到现在,她尚不能相信,鲁元竟已经真的离自己而去。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人那样温柔的望着自己,唤着一声“阿嫣”;再也没有人告诫自己的言行,只为自己安好;没有人在自己犯错的时候在两宫之中奔波求情;没有人疼爱而不舍的抚摸着自己的青丝,说一句:“这一辈子有偃儿和你,是我最最大的幸福。”张嫣抱膝饮泣,依稀尚能听见身边的宫人劝着,“皇后娘娘,请节哀。”过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道,“给我换丧服吧。”“皇后娘娘,”菡萏和扶摇愕然劝道,“奴婢知道,侯夫人去世之后,皇后娘娘心中伤心难过。但是,为侯夫人着丧服是世子的事情,皇后娘娘是不必为侯夫人服孝的。”张嫣愀然变色,“什么意思?”三十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关于丧礼典籍的记载也就因此亡佚在那场浩劫之中。大汉建立后,叔孙通制定礼仪的时候,并未涉及丧服制度。如今,几十年时间过去,当时的老人去世,时人早已经是不知丧礼制度为何了。除了为直系长辈,如父母,大父母需要守一些孝礼以外,其余丧制,早已经不再实行。也就是说,鲁元公主逝世之后,整个信平侯府,需要为她服孝的只有世子张偃。甚至连信平侯本人也不强求一定要为亡妻守孝。在大汉这么多年,张嫣并非不了解这些丧制实行情况。“但那是我的母亲。”她扬声道,“我自愿为她守一年的出嫁女孝,不可以么?”想起来,这一生,阿母对她恩深似海,而她却似乎没有能为阿母做些什么,来回报阿母的恩情。过度的感恩和愧疚在心中纠结,便渐渐烧成了一团闷火,灼的她心中十分难受。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已经是人生至痛,若是最后连想要为阿母表达一份哀思的机会都不可得,她这个为人子女的,又怎么能安稳于心呢?瞿长御和石楠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便将目光投向了随侍在一旁的女史。沈冬寿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彤史,劝谏道,“娘娘,你的确是不可以为侯夫人服丧的。”女史官掌王后之礼职,有随时劝谏皇后言行的职责。沈冬寿便侃侃而言,“先秦流传下来:‘诸侯绝旁期,大夫绝缌。’大家为大汉天子,君临天下,除为直系长辈如先帝,太后,以及太上皇服孝之外,其余的,纵然是姐妹之亲,也终究是旁系。是不能为鲁元公主服孝。皇后与大家为夫妻一体,也不应该为侯夫人服孝。说起来,前元二年建成侯逝世,陛下亦没有为母舅守孝。”张嫣一口气险些闭了过去,眼前发黑,忍耐道,“纵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是那是我阿娘。她待我恩重如山,如今过世,我为人儿女的,又怎么能一点心都不尽?”……公主家令涂图含了热泪,为鲁元换上了干净的寿衣,梳敛妆容。刘盈解下腰间的佩玉,玉玦不过三寸大小,为上等岫玉所制,通体碧绿通透,雕龙凤盘旋飞舞的纹样,线条活泼,气势生动,栩栩如生。“将朕的这枚龙凤玉玦给阿姐陪着带下去着吧。”“多谢陛下恩赐。”涂图拜谢了,红着眼睛接过来。轻轻的应道,“诺。”刘盈不忍再待,举步出了秋实院,站在庭中的一株桂花树下。这个时节还是春夏之交,桂树枝叶正茂,一阵微风吹过来。簌簌落下叶子,在风中飞舞落下。一只乌鸦哇哇飞过,声音极哀。不知怎么的,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在荥阳道上,鲁元护着自己,对父皇道,“你不要赶阿弟,我下车就是了。”当时,鲁元不过十余岁,身体虽然瘦弱,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到如今,他君临天下已经很久了。母后,阿姐都位极尊荣,身边又有阿嫣陪伴,那些久远的记忆早已经渐渐淡忘了,不知道怎么了,在今日又无比清晰的回想起来。他与鲁元姐弟相得一生,而今,他依然在生,鲁元却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人世。韩长骝遣退了小黄门,轻轻来到刘盈的身边,“大家。”刘盈回过神来,将头转向暗影,掩饰住面上的泪痕,“什么事?”长骝就有些为难,“娘娘身边的女官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想为元公主服丧,情绪有些激动。”刘盈怔了一下,唇角不自禁的翘起一丝笑意,“阿嫣算是极有心了。也不枉——”“你去跟皇后说一声,守丧礼者,‘宁可礼不足而哀有甚。而不可礼有余而哀不足。’她若是有心,便是不守这个丧……算了。”刘盈又摇摇手,道,“你去说大约不管用,我还是亲自去跟她说吧。”“……阿嫣。我知道你的心思。”刘盈按着张嫣的肩膀劝道,“阿姐的事,我也很难受。礼仪存在自有它的道理,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是不可以违背的。但是你和你阿娘母女情深,人情也不可废颇。若你实在过意不去,不若我和你一起,为你阿娘守心孝吧。”所谓心孝,便是不穿丧服,但一应行为与守孝期间相同。张嫣抬头看着丈夫,面上的神情一点点的软化下来,忽的道,“陛下,”“——谢谢你。”“傻话。”刘盈拂了拂妻子的额发,“那不仅是你阿娘,也是我姐姐啊。”因为鲁元的丧礼,天子与皇后争论丧制,各有不同意见,先问道于礼学博士高堂生,未几,登石渠阁命曰:“自秦失道,天下少行丧礼,礼制多有不详。命诸博士,大夫,太学生议论之。”集群臣讲论丧服。以《仪礼》中的《士丧礼》为依据,论证丧制以及丧期行为。这些事情,张嫣在椒房殿守孝的时候,也都有耳闻。在春秋战国时期,丧服成服服饰有着明显的等级区别,但亲属服丧期均为死亡到下葬的这一段时间,“既葬后,释服。”而后世的按服等远近形成的服丧期区别,即三年斩衰,十三月齐衰,九月大功等服丧期却是出自儒家的创造。此时,刘盈和朝廷上一些有识之士虽然看到了儒家的好处,但儒家远远没有达到学术正统的地位,也因此,繁琐的丧期制度并没有被广大民众接受,在这次石渠阁会议中,更没有被认证推崇。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皇权,“天子绝旁期”的原则首先被确立下来。但“诸侯绝旁期,大夫绝缌”的原则被摒弃。太中大夫贾谊一力主张这种说法,认为“公卿朝士服丧,应亲疏各如其亲。”即藩王及诸侯此时已经不能算是君临天下。故,除天子外,大汉所有人的服制都应该与庶人无异。纵然没有“天子绝旁期”的这一条说法,张嫣想为母亲着齐衰不仗期的丧服,也不可得。她和刘盈的婚姻属于重亲,鲁元不仅是她的母亲,也是刘盈的胞姐。在这种世俗缔结的重亲婚姻中,按惯例,日常称呼遵从从亲守则,也就是说,哪一种称呼更亲昵,便唤哪个称呼。按着这个法子,舅姑为夫家宗亲,而外祖父母为外亲,因此,她应该随刘盈呼先帝为父皇,吕后为母后,而非少女时代的大父,阿婆;但父母至亲远甚于夫姐,她可以一直唤鲁元为阿娘。但在礼仪意味严肃的守制制度中,礼学博士高堂生认为,凡缔结重亲婚姻者,女子丧制当从夫系,而非外亲。她只能为鲁元服夫之姐妹的小功孝服,而非出嫁女为母所服的齐衰不杖期孝服。后人后来研究这段历史,认为此次石渠阁会议为后来汉庭的削藩打下了舆论伏笔。但当时,刘盈并无其他意图,回到椒房殿的时候,见张嫣着一身浅蓝色禅衣,坐在描银玄漆榻上,望着鲁元的画像正在发呆。“阿娘去的时候,长安城的春花还没有全开。转眼就要到盛夏了。”仿佛听见刘盈的到来,张嫣没有回头,只是低落道,“这人世之间的景象,阿娘是再也看不到了。”“逝者已矣,阿嫣你莫要太伤怀了。”刘盈叹了口气,轻轻劝道,却也不自觉的回忆起与鲁元的旧事。“……小时候在家乡,也是这个时候,沛县热的很,二伯家中有一口井,井水特别凉爽,阿姐便去打井水……”心孝是一段枯燥而单调的日子。但因着鲁元是他们共同的至亲,这些日子,夫妻二人在椒房殿中一同缅怀亡亲,身体虽然不能亲近,心灵却越发贴在一起。挽灵柩者唱着张皇后为自己母亲写下的挽歌:“一日辞秦镜,千秋别汉宫。岂唯泉路掩,长使月轮空。苦色凝朝露,悲声切暝风。慈亲余旧德,仍载礼经中。”声音哀婉。作为孝子的鲁侯张偃,一路披麻戴孝,跪拜在车马掀起的尘土之中,将亡母送入了安陵。鲁元公主的墓地被安置在帝后陵墓的东边一百米的地方,墓前种植着两株松柏,青青如同华盖。她将会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愿望,在百年之后,凝视着自己血亲的胞弟和心爱的女儿。张嫣拭去了最后一场热泪,回到椒房殿,见寝殿之中一片忙乱,石楠和扶摇正指挥着小宫人换下殿中的铺设和帐幔。“……蜀地新进的方目纱,轻巧漂亮,夏天挂起来,最是合适。”见张嫣回来了,连忙迎上来,“……是大家吩咐的。让奴婢等将他的东西搬回来,再将椒房殿的铺陈换一换。”藏青色的帷幄落在地上,色泽暗淡,带着一个春夏的尘灰;张嫣抬起头来,见新悬起的方木纱缦是鲜亮的水绿色,轻巧漂亮的如同夏夜之梦,尚有微风拂过,鲜活而充满生机。“既然是陛下吩咐的,”她便笑道,“你们就照着做吧。我先去大公主的地方避一避。”椒房殿中的宫人便忍不住面色喜欢起来,应了一声,“诺。”热汤洗去张嫣骨子里的疲累,就涌上一种极其慵懒的感觉,雪白的肌肤,便泛上桃花一样的颜色。扶摇伺候着,便捧了备好的衣裳出来,笑着问道,“娘娘今天穿这件乳白中襦,陪玉色仙鹤画裙可好?”“不好,那件裙子太清雅了。”张嫣想了想,道,“还是换那条银红色的贴牡丹花裙来。”晚上张嫣便命岑娘备下了数道小菜,一道脍鱼片,一道菊花鸡,一道炒葵菜,以及一道莼菜羹,都是刘盈素来喜欢的菜肴。待刘盈下朝回来,笑道,“今儿看起来很丰盛的样子。”“我还让人烫了酒,你要不要喝?”张嫣一双皓腕执住执壶壶柄,颜色赛过冰雪,声音柔婉。“悉听尊便。”……石楠和扶摇脸红心跳,对视了一眼,悄悄的退出了寝殿。殿中一室生春。昨日鲁元入葬,孝满释服。晚上夫妇二人在一起,有足足三个月没有亲近,这一晚刘盈折腾的便比较厉害。第二天早上,张嫣直到辰时才昏昏沉沉从榻上爬起来,低头看见身上青紫色的痕迹,脸上微红。伺候着的宫人便吃吃的笑起来。不管怎么说,皇帝和皇后琴瑟和谐,对于椒房殿的宫人们来说,总是一件好事,不是么?张嫣悄悄唤过菡萏,“你去帮我煮药来。”菡萏的面色便白了白。良久之后,方轻轻应道,“诺。”因为孝期内夫妻不能同房,之前这药也就自然而然的停了。待到过了孝期,皇后和皇帝又在一起同宿,菡萏手中剩的药已是不够用了,她无奈,只得亲自到太医署寻淳于堇。“大公主都已经四岁了,皇后娘娘还没有放弃呢?”淳于菫放下捣药的药杵,诧异道。“是啊。”菡萏苦笑道,“我何尝不觉得这不是一件稳妥的事情?可是娘娘这次却十分固执。每一次我偷偷躲起来熬药的时候都有些心惊肉跳,害怕一旦被揭露,事情不可收拾。”她眸子微微一眨,“我听说,有些大夫能够将药制成丸药,不知道淳于女医可做的到?”“丸药?”淳于菫沉吟了一下,大为心动。张皇后服此药之事,毕竟是秘事。若能制成丸药,则免去了菡萏每次煎药的麻烦,而且丸药不比汤药有苦涩气味,被旁人发现的几率要小的多。“你等一等我半个月,”她下定决心道,“我试试。”淳于堇出身自医药世家,于医术上有一种痴性,做定了心思,便起身去药房去取药,太医署中的药童白术划拨了甘草等几味药,问道,“淳于姑姑,瞿长御又病了呢?”“是啊。”淳于堇答道,“长御身子不好。我正在给她调养。”白术便不说话,眸中闪过一丝奇异。太医署中并不是净土,亦有派系之争。女医素来医术不高,不过是太医的附属,近年来却出了个淳于堇,不仅医术高明,还是张皇后的心腹,在太医署中,竟隐隐有与太医对峙的形势。太医令高况德高望重,并无忌讳,手下的一干太医却大有不忿之势,有意想寻淳于堇的把柄。说起来,淳于堇已经为椒房殿的瞿长御取了许久的药,不过是当归等寻常太平药物,综合看起来,似乎开的是四物汤。要说瞿长御体虚,需要长期用四物汤,也不是不正常的事情,但白术总是觉得,淳于菫其中还有内情。……半个月后,淳于堇将配好的丸药交给菡萏,“……都是按之前的方子,我按着汤药的分量制的,每次事后服一粒,当可无恙。”菡萏大喜过望,拜道,“多谢淳于女医。”“不客气。”淳于菫亦笑道。二人言笑晏晏,对于丸药的药性问题,却是都当做忘记了,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奴婢想着,煎药目标太大,药汤的味道又苦,娘娘一定不喜欢。便让淳于女医做了这瓶丸药。”张嫣有些讶异,取过药丸观看,药丸用手搓而成,呈现麻色,并不完全规律。“这样也好,少了被人发现的危险。”她取了一粒丸药,放入口中。药丸微带苦涩,有着泠泠蜜香的气息。无论如何,常用这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最完美的结果,不过是:刘芷学会开口说话,她停了药,再度生下一个儿子。张嫣诚心祈求上苍,再多给她点运气。然而上苍似乎不再眷顾她,因此,三日后,宫人匆匆来报,“娘娘,不好了,瞿长御被长乐宫的人抓走了。”面色惶急。张嫣惊疑不定,匆匆赶到长乐宫,便见吕后盛装而坐,将一叠药草砸在自己面前,怒斥道,“阿嫣,这是什么?”……更多到,地址
正文 番外:折杞(上)
    调整一下写作状态,先发个番外先。————————可知道,折杞名源出何典?————————十二岁的时候,折杞在梁郡外黄地长成了一个姹姹般嫣嫣然的少女,布衣蓬头,亦不掩国色,像清亮的一支山歌,招摇在赵地山水里。那时候,她的名字还不叫折杞。她只是梁郡民家一个小小的少女,上面有一个哥哥,家中生活虽然不富裕,倒也算得和乐融融。只是她从胎里带来了一个毛病,有一身极是娇贵的肌肤,略是劣质的布料碰了,不到半日,便会全身红肿,很久也消退不下去。阿娘看着她哀声叹气,“咱们这个身家,偏招惹这个富贵病,真是命途不幸。”皱皱眉,转过头去。为了这个毛病,她从小被拘在家中,少有出门,只能听着哥哥跟她讲述外面的山水月色,市肆风景;长到十来岁,从来没有吹过三月上巳河边的桃花风,登过九九重阳遍插茱萸的青山。十二岁那年,家中实在没有法子,把她送进外黄朱府,做一个小小侍女,不求能够攀什么荣华富贵,只求能够正常的生活。嬷嬷将她领进一个院子,屈膝女子道,“……给夫人带来了一个小丫头,夫人看看,满不满意?”上首那个女子便放下手中茶盏,道,“那个丫头,过来看看。”她依言轻轻踏出一步,走上上前,垂眉敛目,做的十分乖巧。“倒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朱夫人赞道,“抬起头来。”她边抬起头来,看这位朱夫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生的十分丰腴,面容秀美,一身她叫不出材料的锦绣华服,令她看起来更加贵气华瞻,气度逼人,令人不敢直视,很快的又低下头去,见着自己穿了许久已经破露出趾头的丝履,不由自惭形秽,“这眉目生的倒着实不错。”朱夫人怔了怔,“我就留下了。”“你叫什么名字?”“春妮。”她答道,声音犹如蚊讷。“倒是个贱名字,”朱夫人失笑,“我给你改一个,蹙了蹙眉,想了想,“改一个,就叫春枝吧。”她应了,学着进府之后府中嬷嬷教的礼仪,双手合袖,右手压着左手,拢过头顶,拜道,“多谢王妃赐名。”她虽布衣陋履,但在家中亦是父母娇宠,又少出门,有一身晶莹细腻的肌肤,眉目生的亦极玉雪秀美,,朱夫人看着喜欢,便牵着她的手,笑道,“听府中妈妈说你有个毛病儿,穿不得布衣,略差一些儿的,身上就会起疹子,可是真的?”她脸上涨红,忙乱拜道,“夫人不要赶我走,我的毛病不严重的,只要是略过的去的料子,就不会起疹子了。”“傻孩子,这是个什么大事呢?”朱夫人失笑,吩咐身边大侍女丹红道,“去我库里取一匹黄润布来,给这丫头做一身衣裳罢。”“夫人。”丹红愕然,“这黄润布一匹可要值几十贯钱,”瞟了一眼她。是个卖进赵王府中的侍女,身价顶了天夜不过十钱,如何值得夫人给她这么好的料子?“按我说的去做。”朱夫人微微沉了脸,转瞧着春枝,笑吟吟的,“我又不缺这么点东西。你生的好看,若是穿了新衣裳,一定更漂亮。”那匹黄润布被做成了一套襦裙,花了三天时间才被夫人身边的顾嬷嬷送到了她的手上。她捧着衣裙,摸着石榴红腰孺和嫩黄色裙裳柔软的布料,双眸闪亮的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柔软这么细腻漂亮的料子,美丽的像云端漫步一样。“漂亮吧?”顾嬷嬷笑道,“还不进去换上,也给夫人去看看。”她点点头,进了内室换了,顾嬷嬷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道,“好了么?”许久,才见她从帘子下头探出头来,“我不好意思出来。”“傻孩子,”顾嬷嬷被逗笑了,“你还能躲一辈子不成?夫人赐给你衣裳,可不是让你躲着不见人的。”硬将她拉出来,对着天光看了看,抽了一口气。面前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裳的时候尚不十分觉得,一换上精致衣裙,竟是美丽的惊人。她讷讷的站在那儿,青丝乌黑,倭堕在顶心之上。十二三岁的年纪,是少女最鲜嫩的年纪,将长成未长成,如同豆蔻梢头最嫩的枝芽。掐石榴红牙的黄色腰孺精致服帖,长长的腰带在同石榴红色六幅黄润褶裙的腰肢上款款的一系,就显示出一种少女的风情来,精致焕发,犹如明珠涓涓可爱。朱夫人见了,也是极为喜欢,“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从今以后,就在我的院子里伺候吧。”“诺。”她觉着朱夫人极是心好的,心中感激,诚意拜下去,身段深深柔顺。这一年是汉元年,项羽在关中自立为西楚霸王,封刘邦为汉王,同时封张耳为常山王。朱夫人在娘家住了许久,担心丈夫儿子,心中浮躁。这一日,她伺候朱夫人梳洗的时候,忽然听见府中一声欢呼,朱氏生生折断手中指甲,吩咐道,“去看看外头怎么了?”顾嬷嬷点点头,忧心忡忡的去了,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面上有狂喜神色,“夫人,大喜,郎君被立为常山王了。”朱夫人手上的帕子落在地上,“真的?”“自然是真的。”“苍天有眼,总算不白负我们等待担忧。”朱夫人已经是泪流满面。张耳被封为常山王,朱夫人自然也要回到常山国度信都,与家人团聚。她随着朱夫人来到信都常山王府,顾嬷嬷笑容满面,“夫人,哦,不,已经是不能称夫人了。该叫王妃。”“嬷嬷就是取笑我。”朱王妃睨了嬷嬷一眼,状似悫怒,眸子里却极是欢喜。廊上便传来簇拥人声,“常山世子进来参见王妃了。”一个年轻男子便踏进屋中,冲到朱王妃面前,抢着拜下,“儿子不孝,这些年不在母亲身边,让母亲受苦了。”“敖儿。”朱王妃又哭又笑,抱着儿子道,“回来就好。从今以后,可再不要让我们一家分离了。”母子两叙过别情后,便闲话家常,朱王妃望着自己的儿子笑道,“敖儿,你如今也不小了,跟着你阿翁在外头征战,可有时间,看中了哪户人家的娘子?”“阿娘,”张敖扬眉道,“当此天下纷乱之际,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死生事也,何必留情于儿女事?”朱王妃初与儿子重逢,万般迁就,笑道,“好,你若不喜欢,我就不说了就是了。”这天晚上,她进屋伺候的时候,顾嬷嬷叫住她,吩咐道,“王妃哺食的时候,觉得这碗鱼羹做的好,心疼世子这些年在外头,让你给世子送过去。”她提着食篮,愕然道,“可是,嬷嬷,我刚来常山王府,不知道王妃处外的路怎么走?”“便如此,你还能一辈子不出王妃院子不成?”顾嬷嬷嗔道,“不知道世子在何处,便随意找个人问问,去吧。”她询问良久,终于寻到张敖的。张敖身边的小厮张敬守在楼下,见了她,起身问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王妃屋里伺候的,”她答道,“王妃让我过来给世子送一碗鱼羹。”张敬的目光扫过她提的食篮,又落在她美丽的容颜上,让开道,“上去吧。”她便袅袅登上了书楼,在张敖屋外轻轻叩响了书楼的门扉。“谁?”里面传来了清朗的男声。“婢子奉王妃的命,”她应道,声音忐忑,“给世子送鱼羹来的。”过了一会儿,阁中男子答道“进来吧。”她推开门,听见里面一阵竹简翻动的声响。低头趋步进屋,揭了手中食篮篮盖,端出里面温热的鱼羹盅,放在了屋中的四足杉木漆案上,低声道,“只是王妃特意吩咐送过来的鱼羹,世子请用。”张敖睨了她一眼,微笑道,“你是母妃屋里的?”“诺,奴婢名叫春枝,”她答道,不免抬头,看到了张敖的侧脸。那一年,张敖二十余岁,正是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候。面白无须,面貌仿若女子,生的极为姣好,气度高华。她一时有些发怔,心里想着:原来世子的面貌是随着王妃的。王妃是个大美人,难怪世子长的也是很好看。只怕府中大多数婢女都比不上。“春枝,”张敖唇角微微一翘,调笑道,“是春天的那一枝花树?”她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呵呵。”张敖失笑,“还是个孩子呢?”目光却忍不住扫过少女明艳的容颜,和绮罗衣裳下的微妙曲线。她讷讷,只得道,“这个名字是王妃给奴婢起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母妃起的么?”张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那倒是个好名字。”他俊美的容颜,笑起来更加的风姿过人。她便觉得在这样的笑容下站不住脚,胡乱说了几句话,拎着食篮落荒而逃。第二日早上,张敖给朱王妃请安,就留下来陪着朱王妃用了朝食。“……看起来比之前瘦了。”朱王妃看着儿子笑道,“好容易能够安定下来,可要好生补补。”“母亲,”张敖抱怨道,“我不是小孩子啦。”“是啊。敖儿是大人了。”朱王妃促狭笑了,回头吩咐她,“去灶下看看,给世子炖的鸡汤好没有好。”她应了一声“诺”,屈膝退了出去。“觉得如何?”朱王妃努了努嘴,意有所指的问。“是个单纯漂亮的孩子,”张敖若有所思,“真不知道母妃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朱王妃便吃吃笑了。此后,她便觉得,朱王妃似乎有意让她来往于世子所在的地方。心中惴惴不安,问顾嬷嬷道,“嬷嬷,我是王妃的丫鬟,这样,不好吧?”顾嬷嬷便抬眼,望着她精致的容颜,在府中的几个月过去,小丫头长的越发娇美,纤衣华服,柳眉巧笑,肤光胜雪,有一种将长成的少女特有的纯真娇憨,便是她这样的老婆子看了,都禁不住喜欢,何况世子那样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子。“有什么不好的?”顾嬷嬷谆谆道,“你觉得王妃待你可好?”“自然是很好的。”她诚心答道,“王妃待我恩重如山,我是一心想要报答王妃,可是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女,王妃哪里需要我报答什么呀?”“那就是了。”顾嬷嬷淡淡笑道,“世子是王妃唯一的儿子,最是心爱不过。你只要伺候好了世子,便是报答了王妃的恩情了。”……张敖给朱王妃请过安,从母亲房中出来,看见一个青衣侍女在廊下熬药,认真看了一眼,才发现是那个给她送鱼羹的丫头,于是停驻脚步,唤道,“……春枝?”她回过头来,匆忙起身拜道,“参见世子。”“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你可愿跟我过去?”她怔了怔,为难的瞧着炉子,“可是,我还在帮王妃熬参汤呢。”“这个找人帮忙就是了。”张敖道,看见了顾嬷嬷,扬声道,“嬷嬷帮着接手一下母妃的参汤,可好?”顾嬷嬷笑容满面,“自然是好。”她犹豫了片刻,便伸手,随着张敖奔出了王妃的院子。张敖将她带回了第一次见面的,“……闲暇时候,我便在这儿。”“可是,”她茫然不解,问道,“奴婢能够帮世子什么呢?”张敖低头,瞧着在槛窗照射进来的天光下,少女面颊上雪似的肌肤和细细的毛孔,不由失笑。“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吧。”“啊?”她十分意外,“可是,这是王妃……”张敖淡淡一笑,“我自会去和母妃说。”这间是张敖闲暇是燕居的地方,五丈见方,沿着北墙摆着一溜的书架,一卷卷竹简累积于其上,在南是一座槛窗。张敖望着窗外浓秣春色和一株翠绿的杞树,忽的笑道,“有了,就叫折杞。”她拗口的重复道,“折……杞?”“是,折杞。”他走到她身后,看着窗外的那株杞树。鲜嫩嫩的枝条,在春风中舒展着自己的风彩。张敖墨黑的眸色带笑,深深的望着她,“古有采薇,今有折杞,喜欢那株杞树么?”她被他的目光给逼的几乎抬不起头来,面红过耳,答道,“喜欢。”那声音低的,却是连自己都听不见。“你认字么?”“不认得。”她微微咬唇,摇头答道,眸底有着深深的遗憾。再受父母疼宠,王妃喜爱,她终究也不过是个村女,奴婢,如何有机会去习字认书。“我教你好不好?”她猛的抬头,“这样不好吧?”明里拒绝,眼底却有着浅浅的期盼。“你是世子,每天都要忙好多大事。哪里有空教我认字?”“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抽的出来的。”张敖笑道。转到书案前,用镇纸压住帛书,抬起头来向她招手,“过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他取了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在砚池中蘸墨,在帛书上写下了“折杞”二字。字迹端正而风流……更多到,地址
正文 番外:折杞(下)
    她瞧着帛书上的两个字,激动异常,“这就是我的名字么?”敖朝她点点头,笑容鼓励,“你要不要跟着写一遍?”她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握住了他递过来的狼毫笔,珍重如同信念。一绢帛书在书案上平展,其上的“折杞”二字,风骨劲瘦,飘逸俊发。张敖朝她笑一笑。她瞧着张敖的笑容,一颗心好像飘在桃花水面,慢慢浸的饱满发坠。帛书轻浮,写了一横,手上劲力不对,那墨便写散了。张敖从身后抱过来,握住她执笔的手,带着她在帛书上书写。一竖,一提,一撇……端重的两个字便在帛书上慢慢的呈现出来。“好像是梦一样。”“怎么?”张敖漫不经心的笑。“我很害怕。”她低低的道。“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她轻轻道。……那一个春夜,于她,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觉得一种郁酸胀涩,带着浅浅羞涩的喜悦,却又忍不住想要回头,风暴的浪头却一直不停的推着她向前走,终至于灭顶,埋葬了少女的美好祈愿,和慢慢翻起来的晦涩情绪。张敬掩口一笑,望着屋中男女投在茜纱窗上的倩影,在喝退仆役后掩上重门。……第二日,折杞直到辰时才起身,只觉得折杞起身,匆匆来到王妃院中,掀开帘子,见到王妃身边的张敖,不知怎么的,就呆呆的怔在原地。顾嬷嬷给张敖端茶进来,见她站在门前,不由奇道,“春枝,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呢?”“傻孩子,”朱王妃便朱王妃握住她的手,眉开眼笑道,“好孩子,果然让我心疼。”吩咐顾嬷嬷,“将库中的那卷冰纨取过来,赏给春枝。”“哦,不”她拍了拍折杞的手,“世子已经是给你改了名字,从今以后,就该叫折杞了。”汉二年,常山国被陈余攻破,常山王张耳败走,其后投靠刘邦。此后转转折折,重又被汉室封为赵王。汉三年,张敖已经在栎阳迎娶了汉王的嫡长女鲁元公主刘满华为妻。而她,纵然再得张敖宠爱,也不过是一个妾侍。鲁元公主温柔敦厚,但是她的父母,汉王,也就是如今的汉帝刘邦和吕皇后并不是俊男美女,因此,她生的模样也不过平常,自小也只是在沛郡乡间长大,若非汉王登基为帝,她和折杞不过差不多。但如今,她已经是大汉的嫡长公主,皇太子刘盈的同胞姐姐,赵王世子张敖的正妻。“这位就是赵氏了?”鲁元忙扶起拜在地上的折杞,问张敖道。张敖尴尬的咳了一声,“是的。”“是个极美的。”鲁元打量着折杞的容颜,“叫什么名字?”“妾名折杞。”鲁元微微愕然,就瞟了张敖一眼,张敖微微低头,伸手握成拳头,遮在唇前,尴尬咳了一声。折杞察觉了这种微妙,抬头觑了一眼,带着疑惑。“倒是个好听的名字。”鲁元笑道,“你我一同伺候世子,也是有缘分,今后当多多扶助夫君。下去吧。”承欢未久的少女,有着雪肤花貌,和清晨荷叶上滚动露水一样的娇态。远逊于鲁元公主的端庄可亲,却是男人愿意掬在手心的女子。张敖虽敬重鲁元公主,但是在她这儿消磨的时间也不少。耳鬓厮磨间叮嘱她道,“公主是个极好的人,你在府里待着,不必乱想。”她没有应答,别过头去,一滴泪珠清浅划过脸颊。“折杞,”出门的时候,张敖回头看折杞娇美的容颜,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会好好的待你的。”襄国的风烟色一如从前,绵密而轻暖。折杞推开门窗,望向远山上静谧的青蓝色泽,明明是盛宠,却忽然觉得寂寞。发疯的想念起在家中时候,徒四壁也淡不掉的爽朗笑声。她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的呢?折杞问自己。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有被送入外黄朱府的时候。她还是家中最疼宠的幺女,阿翁将她抱过肩头,疼宠慈爱道,“囡囡是阿翁最心疼的女儿,等到囡囡长大了,阿翁给你找一个夫君嫁了,囡囡会一辈子恩恩爱爱的,无病无灾。”在她还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时候,她已经被当成礼物送到了张敖的手上。如今,她明白了当初的事情对自己的意义之后,已经是回不了头了。赵王府管家的媳妇子张黄氏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来到她的面前,笑道,“这是分配过来伺候赵夫人的丫头,”转头吩咐女孩,“还不过来拜见赵夫人。女孩便上前来,拜倒,“奴婢大妮,拜见赵夫人。”粗陋陋怯生生的,一如当年初入外黄朱府的自己。“起来吧。”她道。“谢赵夫人。”大妮又拜了一拜,“请赵夫人赐名。”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道,“大妮这名字挺好的,我听着顺耳,就这么叫着吧。”鲁元公主表里如一,是一个极温厚的主母。她不知道这位尊贵的元公主在面对着丈夫之前拥有的别的女人,是否心中真的能够不起波澜。但至少,元公主并没有亏待于她。张敖迎娶鲁元公主的那一年夏日,一双娇妻美妾双双有喜。元公主贤惠堪为妇德典范,见自己和折杞都不能再伺候丈夫,便替张敖又纳了两门姬妾,便是夏姬和沈姬。那个时候,她想,自己的一生,想来就会是这么个样子了。做一个赵王世子豢养的的姬妾,生儿育女,夫君虽然敬重元公主正妻,夫妻情深,偶尔的时候,也会来眷顾自己一次。秦汉乱世,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不能说是不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怀念常山王府,书楼中,张敖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的时候,婉转在二人之中的旖旎情意。汉四年三月,鲁元公主生产,元公主胎位不正,生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襄国城中的所有大夫医婆,都被请到鲁元公主生产的正院外。“也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能生下孩子。”大妮伺候她用汤羹,嘟囔道。她的笑意尚凝在唇边,腹中却已开始抽动,握住大妮的手腕,“大妮,我也要生了。”“哐啷”一声,大妮手中的漆碗落在地上,“……我……我立刻去叫人。”她发动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平安生下了孩子,婆子将婴儿抱起来,拍了拍背,笑道,“恭喜赵姬生下了一位小翁主。”她躺在产床上,筋疲力尽,面上却忍不住浮出笑容,“将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初生的婴儿生的很小,尚有些皱巴巴的,看不清模样。她她却从这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女婴身上,看到了世间最美丽的风采。“赵夫人,”大妮兴高采烈道,“世子派了张总管过来看你。”赵王府总管张襄,是世子张敖身边小厮张敬的父亲,素来受赵王父子信重。鲁元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作为世子姬妾的赵夫人,身上宠爱亦是不弱。在鲁元公主生产的时候,世子听说赵夫人亦生产,能够立刻遣张襄过来看看,显见得,是将赵姬母女放在了心上。她有礼道,“张总管,还劳你特意跑这么一趟。公主那儿情况怎么样?”这时候,她坐在产床上,神色舒展。她为妾侍已久,如今,身边又有了女儿,也算是,能够真正的安定下来。“老奴见过赵姬。”张襄眉目不抬,欠身道,“听闻赵姬产女,赵王和世子都在守着公主,走不开身,便遣老奴过来看看,夫人有没有缺着什么。”“多谢你老看顾。”“……赵夫人,”医婆抱着婴儿匆匆的赶过来,“小翁主的情况看着不大好。”她一惊,“怎么了?”问的极忙,心中忐忑。“翁主的神色有点不对,一口奶都喝不进去,只是干呕。”她险些要从产床上挣下来,被婆子和大妮压住,医婆已经是将婴儿抱过来。襁褓中的婴儿看着恹恹的。“小翁主病了,”她急急的抬起头来,“张总管,你快去派人请个大夫来。”张敬皱起了眉头,“这时候,襄国城里的大夫都在给公主诊脉。”她的眸子一瞬间睁大,又慢慢恢复过来,求道,“总管,这是翁主啊,是世子的亲孩子。我也知道鲁元公主正难产,过的很艰难,但公主那儿已经有那么多大夫了。我只求你,那些医术高明的我也不敢开口,你随便找一个小大夫过来,帮着翁主看一看。”婴儿在嫩黄黄润布裹成的襁褓中憋了气,脸上已经露出惨白的面色来。张襄犹豫了片刻,抬头道,“既是如此。赵姬,公主那儿实在走不开人,你将小翁主交给老奴,带过去找个大夫看一下。”她怒极,“翁主还那么小,怎么可以让她颠簸?”“赵姬,”张襄冷笑道,“你要知道,若是一般时候便算了,这时候公主正难产,谁也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这边。便是世子在这儿,也只会这样做。你是小翁主的生母,若是执意不肯,耽搁了小翁主的病情,赵姬可要想好了。”她怔怔的,抱着孩子的手臂就慢慢松了下来,抖索着将女婴交给了张襄,泪意满眼求道,“张总管,还请你关照小翁主则个。”张襄走到门前的青色背影便顿了一下,不曾回头,留下一句话,“赵姬,小翁主是世子的亲女,世子不会不管的。你就放心就是。”丢了女儿的她,便像丢了魂魄似的,坐卧不宁。大妮便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的,翁主可是世子的女儿呢。在这赵地,身份也是数一数二的。天生贵人,如何能够出事?”“我就是觉得,”她心烦意乱,捂住胸口,“很不安的样子。”当天巳时,鲁元公主亦产下一女。她生产已经是耗尽了力气,又折腾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陷入迷糊的浅眠中。忽听得一声呜咽,立时惊醒过来,却见大妮立在窗前,红着眼睛道,“赵夫人,方才世子身边的人打发过来传消息,说是小翁主,……已是夭折了。”她一时间呆呆的,只觉得面前所有的声音色彩都离自己远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说什么?”“赵夫人,”大妮看着她的神情,面上逐渐出现被吓着的情绪,“你不要吓奴婢。说起来,小翁主生下来就体弱……”她已经是充耳不闻,掀开被衾就要下榻。大妮拼死拦住,“赵夫人,你做什么呢?你才刚刚生产完,下红还没有止呢……”“我要去见世子,”她怨极道,“我要问问他,公主生的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儿就不是他的女儿么?凭什么,公主生产,全城的大夫都在那儿守着,我的女儿病了,却连一个大夫都找不过来给她看。”“赵姬,你不能——”大妮大惊,却是拦不住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了产房。捧着托盘站在门前的黄门夏方俯视着她,眼神冷酷。“本是公主听说了你的小翁主夭折,担心你,特意遣我过来安抚。却不料,你便是这样诋毁于公主。”夏方冷笑道,“咱们公主是天子长女,身份尊贵。如今得贵女,世子在一旁陪着,正是一家天伦的时候。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村姑,连公主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难道还想要世子和公主给你赔不是不成?”摞下盘中的绫罗绸缎,转身而去。她坐在原地,看着飘飘落在地上的华丽冰纨,眸色一片死寂。大病了一场之后,她直到半年之后,才能起身下床。深刻的失女之痛,让她蓦的沉默起来,愈发只瘦的一把伶仃。秋风泠泠的吹起了一头乌丝,仅仅瞧着杞树下的背影,便觉得冷艳动人。张敖心生怜惜,抱着她安抚道,“折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世子,”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黑泠泠的,“……孩子,她是怎么去的?”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折杞,虽然孩子不在了,但是,我们可以再生一个——”“我问她是怎么没的。”“……当时公主的情况很险,所有大夫都在抢救公主和阿嫣。张襄就一时没没来得及将孩子的事禀报我。等到后来,公主平安产女,再派黄大夫去看的时候,已经是……返不过来了。”她心头一酸,泪珠便滚滚的落了下去。“折杞,”张敖抚摸着她乌黑的青丝,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那个孩子。……”声音戛然而止,迎上了她冰冷锐利的如同出鞘利剑的眸光。“——所以,你就这么任她病死了。”“折杞,”张敖皱起了眉头,耐心哄道,“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虽然不在了,我们以后可以……”“她也是你的女儿,”她充耳不闻,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的看过这个男人,他容貌姣好,比鲁元公主还要漂亮。是世间女子欣羡的好夫君,如今,却是她和孩子的噩梦。“她还那么小,刚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喝过我的一口奶,还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阿娘。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她的阿翁,她说她很难受很难受,希望她的阿翁救她一救。但是她的阿翁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顾着他的公主和另一个孩子。她悄悄的死掉,病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阿翁家穷请不起大夫,而是因为……她阿翁根本没心思管她。”“你凭什么以为还有以后?”她立在杞树下,笑的极为讥诮。“折杞,”张敖面色气的青白,怒喝道,“你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知道,”她的声音轻薄,而又带了一丝恶意的愉快,“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知道自己的时候。”张敖面上却又现忍耐的神色,带着淡淡隐痛,掩不去的惊讶,“折杞,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乖乖的听我安排就是了。总有一日——”她浅笑嫣然,微微仰起下颔,带着决然和不屑的笑意,逼退了他剩下的话语。“折杞,”张敖怒极,“记住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姬妾,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我,不怕我赶你出府么?”折杞举步回房,无谓一笑,“张世子,你以为,我的女儿死了,我还在乎活不活么?”笑的极艳丽而张扬,这一刻,她身上的风姿浓秣而夺人光彩,竟是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自当日她和张敖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便闭门不出。张敖气怒于她,不再涉足她的小院。渐渐的,赵王府中便遗忘了还有一个赵姬的院子,送到她这儿的分例也渐渐差起来。桂树叶在秋风萧瑟中落下来,一滴凄凉。她捻起手中的叶子,微微一笑。也是,他有着高贵贤惠的正妻,娇俏美丽的夏沈二姬,膝下一子二女,和乐融融,还有什么不满意。再也不记得,常山王府大半年的旖旎情事。“咯咯咯——”园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大翁主张嫣已经两岁,鲁元公主带着她来花园玩耍。月前,赵王张耳薨逝,世子张敖继承了赵王王位,鲁元公主成为新的王妃。因着她的女儿未满八岁而殇,不计入排行。鲁元公主产下的女儿张嫣,便是赵王的大翁主。她一闪身,躲进了假山后头。如今她容貌损毁,不得赵王宠爱,已经是羞得见人。听着园子里大翁主的童声童气,不由得发起怔来。若是当日她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应当也有这么大了吧?一滴眼泪坠落在美丽的眸子中。整个赵王府将那个命名为嫣的大翁主看的如珠如宝,没有人还记得,在大翁主出世的那一日,还有一个女孩曾经悄无声息的到过这个世间,然后匆匆而去。没有关系。她扬起头,将眼底的泪意逼回去,在心中默道,“囡囡,阿娘会一直记得你。”一直一直坚贞的记得,到老到死。“大翁主,你小心些。”石头后面,传来仆妇小心而谨慎的声音。她心尚在茫然中,却见一个一两岁的红衣裳的女孩儿,从山石后头绕过来,啪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赵夫人,”仆妇是鲁元公主身边的老人儿,尚认得这位已经就不出现在人前的姬妾,连忙拜道,“是大翁主淘气,扰到你了。”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能够再避下去,弯身抱起大翁主,从山石后头走出来。大翁主容貌多随赵王敖,生的玉雪可爱,一双杏核眼,美貌异常,与赵王太后朱氏一模一样。倚在她的怀中,乖巧至极。鲁元看见她,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忧大翁主,道,“阿嫣,你烦扰到赵姨娘了,还不从姨娘怀里下来。”“不碍的。”她轻轻一笑,将大翁主放下来,大翁主便蹬蹬蹬奔了两步,奔到鲁元公主身旁,抓住了母亲的衣袂。“阿嫣太淘气了。”鲁元笑道。“大翁主很好。”她道。能够活生生的在这个世间,当然比什么都好。晚上,她问大妮,“公主和我生产的那一日,大翁主出生的情况是怎样?”大妮很有些意外,“赵夫人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当日一直在夫人这儿伺候,哪里知道公主屋子里的事情。”“也是。”她想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深夜,她沉沉睡去,忽的惊起,见榻前有一道黑影,险些尖叫出来,却听一声道,“是我。”声音陌生而熟悉,是久违的赵王张敖。她吸了一口气,捋起背后散乱的青丝,冷笑道,“赵王深夜到婢妾这儿来,是要做什么?”月光从槛窗中照进来,落在张敖的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华美的纱,愈发姣好。张敖神情变幻不定,“你怎么忽然想要问阿嫣的事情?”“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她嗤笑,回身去取梳篦,伸出的手忽的微微一抖。“是么?”她慢慢回过头来,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我不过是随意问问身边的侍女事情,你贵为赵王,却这么快就得知。你这么看重我问起大翁主的事情,莫非大翁主的身世,有值得说的地方。”张敖挑了挑眉,“你想的太多了。”过往的丝丝缕缕在她心头飞快的过了一遍,一个极大胆的可能性跳上心头,虽觉得匪夷所思,但却忍不住呼吸重了,“今儿个,我在花园里见到大翁主了。”她瞧着张敖,“大翁主生的极漂亮,但我却觉得她有些眼熟。有些地方,既不似赵王你,也不似鲁元公主。”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的笑起来,“我以为能够瞒过所有人,却没有料到,到底母女间是有天性的。”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一时心中没有女儿复生的喜悦,却极生出一股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愤恨,好像滔天一样,迅速将自己淹没,烈烈燃烧,“折杞,”张敖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柔声道,“如今知道了实情,你不会再怪我了吧?”“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父王尚在位,陛下虽然将赵地封给了我们父子,但渐渐又起了旁的心思。公主是陛下和吕皇后的女儿,太子刘盈的胞姐,我需要一个公主所出的血脉,来安抚陛下,也让吕皇后和太子能够更尽心尽力为我们赵地说情。偏偏公主难产,大夫已经是断定腹中的孩子活不成了,这才生出了这个主意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女,而且,她能够获得更高贵的身世,成为吕皇后的外孙女,皇太子的亲外甥,这对她日后也有好处……”他唇边尚带着淡淡的笑意。想来,折杞知道了实情,便也知道了他的苦衷和好心,不会再和他怄气。这些年,虽然有着鲁元公主的贤惠,夫妻举案齐眉,但在内心深处,不是不怀念那一年襄国的春日,小楼前的杞树枝摇曳的风景的。她静静的望着他,眸中满是深深失望与悔悟。已经是根本不愿意再跟这个男人说话。做下这样的事,莫非,你竟觉得,我们母女应当感谢你才是?“折杞,”张敖抬头。赵地夏夜酷热,她晚睡前便将屋中槛窗留开着。如今,她指着开敞着的槛窗,道,“你走。”张敖愕然,愣愣的望着她。她微微仰起下颔,眸光在中夜中闪闪发亮,带着满满的不屑和鄙视,一字一字道,“你对不住我们母女。”张敖扬了扬眉,有什么言语想要冲口而出。然而她已经是回过身去,衣袂袖缘都荡起激烈的弧度,将他推搡着,来到槛窗之前,眉眼有凛冽之意,对着落下去的张敖,一字一顿做着口型,“我恨你。”汉六年春,赵折杞被赵王张敖送到了真定别院,无宠。又半年,赵姬出门踏春,遇到了一群山匪拦路,保护赵姬的侍卫不堪轮战,已经是束手就擒。赵姬便从辎车中出来,眉光朗朗,容色慑人,匪首目折心夺,嘘道,“兄弟们,收工了。将这位美人带回山寨子,做压寨夫人可好?”众匪大声呼应,一片欢腾。她拔下头顶心发髻上束发的琉璃簪,却是昔日枕畔耳鬓厮磨情浓之时,张敖所赠,扬眉看着面前人数众多的山匪,眸色极是怨愤,“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能被你们这样的贼人给毁了。”伸手狠狠一划,琉璃簪尖锐的簪首便在她的左脸上狠狠划过。“赵夫人,”大妮惊呼。鲜血淋漓的从脸颊上流下来,有一种麻木的痛感。匪首不由自主的勒住马缰,远远的看着,纵然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山匪,在这一刻,也被赵姬的决绝风姿所震。她咯咯的笑,一边脸颊鲜血淋漓,另一边却美艳明媚,交织成一种鬼魅的美艳,“想要带我回去,可以啊?只要你愿意带着我的尸骨回去。”语毕,复将簪子狠狠的插进了咽喉。匪首默然在马背上坐了一会儿,“美人刚烈,倒也着实让人敬重。”竟是带着一众手下,转身便走了。大妮哭叫着扑到赵姬身上,见赵姬柔软的卧倒于地上。颈项之上曝出鲜血,尚留的几许清浅脉细。琉璃材质本来易碎,再加上赵姬用劲用的狠了,插进去浅浅一点的时候,已经折了,伤口便造成不是很深。惠帝前元三年,被赦封为信平侯的张敖从封地信平县回到京城,信平侯中的一个姬妾在赴京途中病逝。忽的及其,很久之前,鲁元公主身边的家令涂图听了她的名字,皱了皱眉。“哪户正经人家会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她愕然,“这名字不好么?”涂图自知失言,摇头不肯再说。后来,她一个人独守空闺,闲来无事,开始习字读书,消磨时间,有一天,读到《诗经?郑风》,这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那个国风里等候情郎的少女唱着清亮的歌,期待而又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惶惑。她是这么唱的: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那个我喜欢的二郎呀,不要翻过我家的里墙,不要折断我窗下的杞树枝。热烈而带着明亮的目光。折杞者,有情但轻浮。那时候,张敖抹去了他母妃赐给了她的名字,望着槛窗外招摇在春风里的杞树,轻轻道,“有了,就叫折杞吧。”——赵姬折杞。这个番外很早就有构思,不过当时张嫣的身世还没有揭秘,于是一直没有动笔去写。张敖是个渣啊。不过我的设定中,此人多情,对鲁元,对折杞,都是有情的,当然,他最看重的还是权势……更多到,地址
正文 二七二:弦绝
    “太后请皇后娘娘进去。”长乐宫中的小宫人从殿中出来,对侯在殿前的张皇后恭敬禀道。“知道了。”张嫣应了一声,深吸了口气,进了长信殿。重帘低垂,青铜仙鹤兽首香炉吐着青烟,熏的长信殿中一片浓郁香味。吕后一身金紫深衣,站在香炉前,正在用拨子拨弄炉中的香灰。过了六十岁的年头,再尊贵的地位,华美的衣裳,也挽不住年华逝去的脚步,发丝之上染上了点点霜雪,不久前的丧女之痛,更令她心焦力悴。只有一双凌厉威严的凤目,依旧显示出,当年长乐宫中诛杀淮阴侯的女后铁血手腕。“皇后起来吧。”她摞下手中拨子,扶着苏摩的手坐下,唇角泛起一个弧度,“皇后如今眼中哪里有我这个老婆子呢?又何必这样礼重,我这个老婆子怕受不起。”“儿臣不敢。”张嫣重又跪下,背上惊出冷汗,“母后是陛下与儿臣的母亲,儿臣尽孝尚且不够,母后这样说,实在是折杀儿臣了。”她说的极为诚挚,吕后却充耳不闻,竟是倚着苏摩闭目,状似疲惫至极。长信殿中一时寂静,张嫣忍了又忍,张口想要说话。伺候着吕后的苏摩连忙摆手,轻轻劝道,“皇后娘娘,太后如今少得睡眠,今日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皇后若没有急事,便先回去吧。”苏摩着实是为了她着想,怕她得罪狠了吕后,这才要她先回未央宫。张嫣苦笑,她何尝愿意如此?但菡萏还落在吕后手里,她身为菡萏的主子,如何能不管菡萏的死活,径自回去,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后忽的从沉睡中“醒”过来,迷茫道,“苏摩,让人捧热汤上来伺候。”转眼看见依旧跪坐在坐榻上等候了许久的张嫣,“哟,我现在年纪大了,就经常容易困,皇后竟还在这儿等候?”“等候母后,是儿臣的福分。”张嫣勉强笑道,“母后,今晨,儿臣听说宫中的一个长御被母后带走了,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情?”张嫣就感觉到吕后望着自己的目光忽的尖锐起来,过了一会儿,吕后方一笑,“也没什么大事情。”她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嘲讽,“不过是我查出来,瞿氏竟私下里往太医署取避孕药。她身为皇后身边的女官,竟与人私通,惑乱宫廷,便是打死了也不做数。”便说便注视着张嫣的神情,笑道,“怎么,张皇后竟是要为这个贱婢求情么?”“母后,”张嫣忽的唤道,截断了吕后的话。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伏跪在地上,抬起头来,“不关瞿氏的事情。……那药,是臣妾命她取的。”……“皇后又被太后给匆匆召过去了?”宣室殿中,刘盈听闻了消息,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心头犹决。“大家,”管升劝道,“看起来有些不妙,你要不要去长乐宫看看?”“你不懂。”刘盈放下了手中紫霜毫笔,犹豫道,“阿嫣未必希望我过去。”上一次的事情,她便说了,只怕他过去了,更加让母后对阿嫣不满。“再说了,太后和皇后虽有一些龃龉,到底是有长久的情分。”“大家,”管升急急道,“奴婢怎么会不知道这道理。只是这一次,椒房殿的情形看起来着实不妙。据说太后是先宣了皇后娘娘的女侍医淳于女医,再在瞿长御出椒房殿的时候将长御带去了长乐宫。皇后娘娘听说了消息,赶去长乐宫之前,还记得先遣个黄门到宣室殿报信。”显见得,这次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刘盈心神巨晃,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吩咐管升道,“马上摆驾。”长乐宫前,两名黄门将一名绛衣女官按在殿前砖地之上,用高举的大棒责打她的背部。棍棒击打极重,不一会儿,女官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声音初始时尚高昂,渐渐的,竟低了下去。“怎么回事?”刘盈皱眉问道。小黄门领命前去,不一会儿,便回来,面色已经变了,“禀大家。是椒房殿的瞿长御。”“今晨,瞿长御得罪了太后,太后亲自吩咐下来,在长信殿前重责二十杖。”杖刑极重,这二十杖下来,只怕瞿长御要躺在病榻上三五个月了。刘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瞿菡萏是椒房身前最有脸面的女官,是张嫣出嫁时从娘家带入皇宫的陪嫁宫女。自木樨封七子,解忧出嫁之后,在椒房殿中仅次于赵长御荼蘼,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竟在长乐宫前被吕后不顾面子的责罚了二十杖刑,可见得太后是多么的暴怒。身为瞿长御的主子,阿嫣又岂能讨的了好?一时之间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赶到长信殿前,问守在殿前的大释者张释之道,“皇后如今如何?”“大家,”张释之见是刘盈,连忙参拜道。多年过去,吕太后身边的大宦者如今也老态龙钟,“老奴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在里头,殿中只有苏摩伺候着。”刘盈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长信殿,忽听得“啪”的一声,殿中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母亲苍老威严的声音传出来,“你好大的胆子”而阿嫣长跪于地,腰挺的笔直,面色苍白,一双贝齿咬着绯唇,神色在愧疚之中又带着几分愤懑。在偌大的殿中,便显得极为孤独。“母后,”他想也来不及想,便忙出声相唤,过了片刻,方赔笑道,“今儿个天气看起来不错,母后早晨起来觉得可好?高太医说了,母后若是太生气,对身体也不好。若阿嫣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她终究年纪还小,你责罚几句也就是了。”就这么走到吕后身边,不经意的将妻子挡了下来。吕后凤眸挑的极高,便显得十分威严,瞧着走进殿中的刘盈,冷笑道,“陛下赶到我这儿来,倒及时的很啊?”“皇后还小?——”转望着张嫣苍白,但不失年轻俏丽的容颜,冷笑了一声,转为平淡,道,“到了这般年纪,都是一个孩子的娘了,竟是还能够叫小的。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章法,刘盈,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迷了脑子,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她的话说的极重,刘盈不堪负荷,只得跪下来,低低道,“儿臣不敢。”“想我吕雉一生峥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吕后心口气怒,出口话语就越发刻薄起来,“竟似粘在个女人身上爬不下来似的。你再这么纵着她,干脆,也别认她做妻了,干脆叫她阿娘吧?只是,”“啪”的一声拂落手边翘头鸡翅木案上的漆匣,长方漆匣子在地上摔开来,青翠色的药草滚了出来,洒了一地,尚带着炮制后特殊的辛辣气息。“你可知道,你这个捧着手心千娇万宠的皇后背着你做了什么好事?”刘盈怔了怔,问道,“这是什么?”“陛下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吧?”吕后朝着刘盈谑笑,笑声中带着带着刀锋一样的讥诮,“这是生地子和马浣草……陛下繁忙于国事,大概不晓药理。我老婆子就给你解说一番:此草与生地子一道和水煎之,事后服用,可起避孕效。”仿佛轰隆隆一声炸雷响在刘盈头顶,刘盈目眩神夺,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药草,过了一会儿,目光方抬起来,慢慢的移到了张嫣身上。她长跪于殿上,绯唇抿成倔强的弧度,只一双杏眸凝满了泪意,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惊惶,又似愧悔,目光亦透着虚弱,凝到了自己注视的目光,泪水坠下来,带着微微的祈求。心渐渐的沉下去,觉得灰的厉害。他本是不信,心中尚存着一线期望,这药并不是阿嫣寻来自己用的。但只是望着阿嫣这么一个眼神,就明白过来,这样可怕的事情,竟全是真的。“张嫣,”吕后瞧着张皇后,目光冰冷,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凛冽,“宫妃私下避孕,是重罪。”声音清醒而又冷酷,“更何况,如今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是最需要皇子的时候。你身为中宫皇后,竟做下这等事情。”她的声音微微扬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已经做了皇后,哀家就拿你没有办法了?须知道,张吕两家还有很多的女孩儿,本宫能够立你为皇后,就能够废了你。”“母后,”刘盈蓦然的扬声,拦着她的话头,转过身来,朝着母亲生硬的行了一个礼,道,“此事儿子是知道的,皇后不过是依着朕的意思行事,并无大过错。再说了,皇后之位关乎国本,不是轻易可得动的。今日已晚,母后还请早些歇着,朕先和皇后回未央宫了。”语毕,不顾吕后面上浮现的惊怒神情,一把拉过跪在地上的张嫣的手,转身便走。张嫣跌跌撞撞的跟着他走出长乐宫,含糊喊道,“可是菡萏和淳于菫……”殿外便传来刘盈暴怒的呼喝声,“将那两个奴才给朕带回未央宫。”长信殿中,吕后气的簌簌发抖,“冤孽”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稍稍平静下来说话,“这孩子竟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母后?”苏摩手足无措,“太后娘娘,大家不是有心的……”声音戛然而止,说不下去。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开脱太过无力。吕后凤眸凌厉,声音颇为怨毒,“我为他呕心沥血,到头来,他屡次忤逆于我,竟是都为了个女人。”苏摩头皮隐隐发麻。今上一直事母甚孝,多年来母子相得,印象中,今上和他的母后上一次爆发这样激烈的冲突,是在赵隐王身死的时候。但当时尚有张皇后积极奔走,化解了母子之间的心结。这一次,张皇后却已经是自身难保,这件事情,又将如何收场?“统统给朕滚出去。”椒房殿的宫人难得见这位温雅的皇帝发得这么大的火气,纷纷噤若寒蝉的退避。殿中一片静默。张嫣跌坐在绛柔软丝绵绨铺设的坐榻之上,面上泪意纵横,慌乱道,“持已,你听过解释。”抬头看见进刘盈静如深海的凤眸,不知怎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刘盈勉强让自己的唇角勾了一下,“那份药,”他开口问道,“是真的么?”张嫣垂眸,唇边苦笑极为涩。在刘盈的面前,她发现,自己可以选择对他隐瞒一些东西,却无法做到用假话来敷衍这个男人。于是只能轻轻的答道,“真的。”刘盈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喉头一阵腥咸的味道,勉强忍住了,问道,“为什么?”声音含着深深的疲惫,和显示在疲惫下头的,掩不去的灰心。他凝眸,瞧着面前的女子,极为认真,仿佛今日第一次才见了她,而过往的十数年,从未认识过一般。她趺坐在锦榻之上,一身鹅黄陈留锦绣深衣裙在之前的长跪以及拉扯归来的过程中显得十分凌乱,头上青丝也坠下来,眸光微微涣散,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纵然在这样的狼狈里,依然是美艳万端的,可见得是真正的美人。、阿嫣性情热烈而真挚,情绪虽时有晴雨,却都是真实无虚的。情深热爱的时侯会不顾一切,心灰的时候转身即走。虽然有失之任性的可能,却仍不失明朗可爱。这些年,因着她比他足足小了八岁,又是自小当小辈看大的。在夫妻的相处之间,他便自然而然的对她十分纵容,而她亦知情解意,与自己琴瑟相和,夫妻二人相伴的日子,时而谑笑,时而香艳,时而喜嗔柔和,将日子过的五彩斑斓。只要她能够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用少女时热烈而爱慕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便觉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他们经过了那么多风雨,才终于坎坷走在一起。他一直认为,他们是彼此深爱的。同他深爱她一样,他的妻子,应也是一直热烈而持续的爱慕着自己,如同七年前那个在新婚之时的冬夜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新娘,如同汉六年上元夜在安陵绝望之下失声痛哭的少女皇后,她对他的热爱隐藏在细水涓涓的生活中,却一直如初的明朗而热烈,从未褪色。他一直这样坚信的认为着。却在今日摊在面前的现实面前,忽然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是否昔日再热烈的爱,在实现得到之后,反而开始深藏不复当初。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忍心,怎能忍心,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张嫣身子微微瑟瑟颤抖,伸手拉住刘盈的衣袂,看着刘盈此时的神情,她便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次,刘盈是真的被她伤到心了。惶急之中抚慰道,“持已,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一双明眸顺婉含泪,娇怯无措,“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你的,不会再自作主张。你这个样子,我会害怕。”刘盈苦笑了一下,转头去看殿中的屏风。今年冬日私府进进来的六足漆木屏风,上用描金髹刻龙凤呈祥,线条流畅生动,仿若一对龙凤能腾飞而出,飞入天际。“为什么你要用药?”他又问了一遍。张嫣痛哭失声,“持已,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不该瞒着你做事情,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刘盈看着面前痛哭的妻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胸口升上喉咙,他生生的压了下去,只觉的胸口烦闷压抑的厉害。却终究心中颓唐,无话可说。回过头,转身走出去。“持已——”张嫣看着他微丧的背影,只觉得恐惧异常,竟生出一种感觉,若是真的让他就这么走出去这间屋子,他们之间就真的难以挽回了。而生出这种的念头的自己,只觉得十分害怕,一时之间什么理智,什么矜持都已经记不得去思考,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将他的脚步留下来。冲上前去跳到刘盈的背上,死死的缠住他,不让他继续向前迈步。“舅舅,舅舅,你别要生我气。”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语无伦次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所以我瞒着你……我以为我能够瞒到最后……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你不要生阿嫣的气。……你纵然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趟都好,……呜呜,……你不要不理我。”刘盈眯了眯眼睛,回过头去,看着妻子的面庞。她手足并用的抱着自己,力气用的很大,面上泣涕交错,哭的像个孩子。阿嫣素来爱美,长到十岁上,就再也不肯做出损姿仪的事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成这幅模样了。而能够让她如此慌乱,重又叫自己一声舅舅,不计形象的想要留住自己,心中总是在乎的吧?念及此,心中不禁又升回了一丝期待,回暖了几分,望着她的眼睛,重复追问道,“为什么?”张嫣哭的哽咽,拉着他的手,抬起头来,“舅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真的是我做错了。你纵是怨我,怪我,也是应该。可是你莫要不理我,我……”刘盈倏的截断了她的话,“阿嫣,你不喜欢孩子么?”问的干脆利落。张嫣怔了一下,眸色就微微泛起伤痛起来,急急道,“我喜欢的。”“我喜欢我们的孩子,无论是哪一个,都喜欢。我也想过如果我再生一个孩子,他会是什么模样,他会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孩子,眉目像你,神情像我。我喜欢的不得了,有一天晚上,我还梦到了他。他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五官生的和持已一模一样,只是脸型和笑起来的样子像我。他喊我一声阿娘,然后我就惊醒了。心里明明难受的紧,却根本不敢去想。”她的话音絮絮,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刘盈却在她凌乱的倾诉中轻轻吁了口气,只觉得胸口之前郁积的那口气渐渐的散了,眸光也渐渐柔和下来。见着张嫣面上泪珠横滚的模样,伸出手去,用袖子拭去泪珠。张嫣怔了怔,瞧着丈夫,只觉得他整个人从适才的黯怒中脱离出来,虽然还有几分眉头深锁,却已经是安沉下来。“傻孩子,哭成这样做什么?”刘盈的声音轻轻道,板着脸中,带着一丝谑意。……“既如此,你究竟为什么要私下服药?”终究是要问清楚这个问题,张嫣叹了口气,“……我,”“我并没有不想生孩子的意思,…只是想,这个孩子,过几年再生也没有关系。我想多照顾好好几年。”刘盈怔了一怔,“这跟好好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我总是想,我是对不住好好的。”张嫣泣道,“是我太不经心,年纪尚小就怀了她,又不知道保养,这才累的她在我肚中随着颠簸流离,落得个这样没法医治的症候。我总该为她多尽一些心,纵然真的没法子,她日后长大了,总能记得,她阿娘是关爱她的。孩子往后推几年,没有大关系,但是,好好她最重要的就是这几年。”她忽的痛哭起来,“这些日子,我心里也很彷徨。一时想着也许好好真的开不了口,我这些年做的,不过是白费心思;一时又想着,也许明天,好好就能叫一声娘了呢?”她瞧着刘盈掩去了所有情绪的面色,一时心惊肉跳,低声下气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虽然我是好好的阿娘,但你也是好好的阿翁,关于好好的事情,你也是有责任作出决定的。舅舅,你别生我气。我也有想过要跟你说的,但又怕你听了,徒增难受而已。总是期梦也许好好很快就能好,我再偷偷停了药,也就能生了。一切水过无痕,岂不是最好?却没料到,最后竟还是揭出来。”“我没有想过,会这样的。你别生我气,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怨我。”竟只是这个原因?刘盈愕然不已,想要再问,却不免唇边苦笑,这样的事情,岂非正是阿嫣的性子能做的出。阿嫣性慧却至情至性,若非遇到自己,这样的性子,到哪里都是吃亏的份吧?“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张嫣心里极是发苦。无论如何,吕后已经察觉了此事,大发雷霆,这锋头,她是不能再去撄的。更何况,当时做下这个决定,虽然心苦却坚决,这时候回想起来,却着实对不住刘盈。既已让他这般伤心,又如何能继续一意孤行?“我也不知道。”她道,带着微微的茫然,杏眸中又蓄满泪花,“我如今亦不知如何是对,但无论是好好,还是以后的孩子,你都是他们的阿翁。你本也有权决定的。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若是你觉得我应该用,我就用下去。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我就从现在开始好好调养身子。”刘盈苦笑了一下,忽的问道,“你房中还有药么?”张嫣微微怔楞,却点了点头,回身,从床下箱格中取过一瓶药,“就这一份了。……因着之前守孝,许久没有用药,这一瓶是出孝期后配的,没有吃几次。”刘盈打量着药瓶。它是陶制长口圆肚,大约拳头大小,里头置着数十颗搓成圆的药丸。不动声色的接了,握在手中,道,“无论如何,这药吃着总是伤身子,你既然已经停了三个月,就不要再吃了。这件事情交给我,你就不用管了,好好歇着吧。”张嫣怔了怔,明白过来,只觉得泪意涌上胸口,一颗心像浸泡在蜜糖水中一样,明明是灭顶之灾,却经不住的透出甜意,支持不住,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想要止住,却不知怎么的,怎么也止不住。本章算两天的份。我继续加油写明天的……更多到,地址
正文 二七三:临危
    当日长乐宫之事,虽事态严重,但毕竟是皇家私事,当事的太后,皇帝和张皇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将事情压制下来。但埋藏在其中的暗流,并不能被真正掩盖,当时无人可以预见,却终将在一段时间的潜伏之后,激发开来,令两宫震动。

    楚傅姆抿直唇,穿过椒房重重殿门,来到殿上,“皇后娘娘,”声音带了一丝火气,伏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冠子褪下来,置于一旁。心灰意冷道,“臣身为娘娘的傅姆,娘娘做了如是之事,臣却丝毫无所觉,更不能加以劝谏,臣无能,恳请让位待贤。”

    张嫣忙起身拦着,“傅姆言重了,是我行事莽撞,让傅姆失望了。只是,”她双眸隐有泪意,声音愈发低了,“我如今遭遇困局,傅姆真的忍心弃我而去么?”

    “娘娘——”楚傅姆动容,看着面前的女郎。她一身茜红石榴裙,面上素妆不描,只露出天然容颜,带着苍白的面色,双眸尚有些红肿,楚楚可怜。她自张嫣封皇后,被鲁元公主延请,接到张皇后身边伺候,这些年看着张嫣步步艰难,从一个空有中宫之名的少女皇后,走到了今天椒房专宠的地步,虽然性格桀骜,时有惊人之举,令椒房殿上下担心无措,但实在是个至情至性的孩子,心中亦早已经将之当做晚辈怜爱的,忍不道,“娘娘,奴婢冒昧,却是想真心劝你几句。”

    “傅姆请言。”

    “皇后娘娘,”楚傅姆苦口婆心,

    “老奴知道你与大家伉俪情深,又自负年轻貌美,位居中宫。但纵然如此,你也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上头还有太后为长辈,子嗣之事,为夫家最重。你一意孤行,不仅令太后震怒,便是大家心中也不是不介意的。如今大家与你夫妻情深,还能稍作忍让,若有朝一日,大家真的不肯回顾,你要如何呢?”

    张嫣怔怔的站在那儿,声音低低的,“阿傅,我本一直觉得,持已是会一直向着我的。可是阿傅这么说——我一心真心待着持已,或偶有与之不一致的事情,但总归是因着心中原则不同而起,他可恼我,责我。但竟会真的因此相离么?我心中自有准则,可以为他让一时,但若要让一世,我又是否还是最初那个他爱的人?”

    楚傅姆哑然,“傻孩子,你却是个痴人。”

    张嫣拭去了腮边的泪,“我已经受了教训了。……这一次,太后生我的气,只怕真的不会回转了。”

    楚傅姆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做下这样的事情,太后发怒,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也不是不可挽回的。”她劝道,“说起来,太后心里面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小皇子的,娘娘一旦停药怀胎,太后自然就不会针对娘娘了”

    张嫣苦笑,哪里有这么简单。

    因着穿越的缘故,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吕后的性子。她和吕后之间,还是单纯的祖孙的时候,感情算是十分融洽的。但她和刘盈圆房之后,做了真夫妻,与吕后之间便是婆媳。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问题便是难以解决的,再加上吕后性子刚烈,控制心又强,可以说是,步履维艰。从前还有阿娘为自己斡旋求情,鲁元是吕后的亲女,吕后心肠再硬,对着这个放在心里的女儿,也是扛不过去的,再加上自己诚心低头奉侍赔罪,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如今情况比上次严重百倍,鲁元又已经不在人世,而以着吕后的心性,与自己在长乐宫对峙一场,再加上刘盈一意回护,已经是折了吕后的性子。废后之语已出,再也不可能如当初一样水过无痕了。而她纵有百般挽回之心,一时也无着手之处。

    这个时候,吕后正在气头之上,只怕她一出现在面前,吕后反而会怒火更炽。

    “阿傅,”张嫣扬头,先将低迷的心情放在一旁,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徒劳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目前我们应该做的,”她的声音柔和但不容质疑,“是查处当日未央宫情状。”

    张嫣的神情转为肃然,“太后住在长乐东宫,这些年,本宫自信治椒房殿亦算严密,用药消息却透露了出去。这其中的手段,若不查证清楚,本宫便是睡着,也不能安心。”

    “娘娘此言甚是。”

    楚傅姆神情一凛,声音也严肃起来。

    无论最初的因缘如何,但皇后的私密信息却被传到了太后的耳中,受了责罚之后,若是不能查清楚原因,只怕难保日后不会再度出现错处,被人所利用。

    “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张嫣对照顾菡萏的小宫人道,“我来看看瞿长御,你们先下去吧。”

    “诺。”

    从长信宫回来,菡萏便在卧室养伤。她是椒房殿的长御女官,住的地方在距离张皇后起居东次殿最近的厢房。屋子不大,但被收拾的十分整洁,临窗的案几上,甚至还供了一盆水仙花。

    菡萏俯卧在榻上,忙在榻上支起身来,右手压着左手置于身侧,拜道,“奴婢参见……”

    “你躺回去。”张嫣将她轻轻压着躺了回去,“你身上伤的重,就不用行这些虚礼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愧疚道,“是我对不住你。”明明你只是按着我的吩咐行事,到头来,“事发,我却不能护住你。”

    “娘娘快不要这么说,”菡萏笑的洒然,

    “奴婢这些年随着娘娘伺候,也算是享了不少福。咱们做奴婢的,哪有只为主子做好事,却不能为主子担难的道理?而且,”她瞧着张嫣,面上露出感激神色“娘娘当日已经尽力了。若非娘娘力保,当日奴婢又岂能逃过太后娘娘的怒火?”

    张嫣怔了怔,瞧着菡萏的脸,一时之间,竟不能开口。

    椒房殿的女官之中,菡萏是生的最好的一个,因着身世原因,谨言慎行,虽不如荼蘼亲近,解忧信重,却亦是自己的得力臂膀。

    菡萏察言观色,眸光微微黯淡下来,“皇后娘娘,是不是,奴婢不能在你身边伺候了?”

    张嫣又怔了怔。

    菡萏实是一个有着玲珑心窍的丫头。

    “菡萏,你是个聪明人,”她艰难,但凝视着菡萏的眸子,慢慢道,“这一次,我虽然借着陛下的手将你带出了长乐宫。但因着前事,不敢说太后是否对你和淳于堇有恨意。我虽然有心保下你们,但我毕竟只是皇后,不能和太后对抗。更何况,我再上心,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想当年,刘盈对赵隐王兄弟情深,裹挟同寝同食,护着的多么精心,不过是因为一次晨练,便被吕后抓着机会,一杯鸩酒,毒杀了赵隐王。更何况于自己,“我仔细想过,想护着你们,最稳妥的法子,便是送你们去鲁地。”

    她起身,走到房中支摘窗前,“鲁地是我阿弟的地盘,阿娘去世后,在鲁地兴建了一座太后庙。——长安是太后脚下,太后若想行事,便是陛下和我,都拦不住的。若你去了鲁地,守的又是我阿母的庙。太后看在阿母的面上,不会再为难你了。”

    菡萏神情惨淡,却依旧冷静,轻轻应道,给张嫣行了一礼,深深道,“娘娘,菡萏日后不能伺候你了,请你保重”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忽的问道,“菡萏,你怪我么?”

    菡萏诚挚道,“无论娘娘如何,在最初的时候,娘娘都是对菡萏有恩的,菡萏心中只有感激,绝不敢有半丝不虞。”她怕张嫣伤感,忽的笑道,“说起来,菡萏这个名字虽然雅致,但奴婢一直记得我从前的名字荷。奴婢一旦去了鲁地,便不能叫菡萏这个名字了。”

    张嫣失笑,“你若真的喜欢原名的话,便还是叫瞿荷吧。”看着菡萏曼妙的容颜,忍不住道,“等你到了鲁地,可以的话,找个男人嫁了吧。”

    瞿荷怔了怔,不以为然的道,“娘娘慈心,但我却觉着,这天下的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已经吃过了亏,幸亏元公主和娘娘援手,才能得脱,好容易得了自由,为什么还要找个男人,把自己困住。

    “胡说,”张嫣嗔道,“虽然我也觉得大多男人都不是东西,但这天下,总还是有一些,是可以信任的。”

    她的声音忍不住就含糊道,“皇帝就是个好的。”目中流光溢彩。

    “大家,”

    思及刘盈,便是瞿荷,眸中也不免柔和起来,慢慢道,“大家自然是个好男人。只是,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运气遇到。”

    不是谁都像张皇后那样,有福气遇到大家,大家又偏偏喜欢你。”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张嫣却是不以为然,带着天生的乐观道,“可是,总要去试吧。不试着去找,你又怎么能找到心目中的好男人呢?”

    ……

    “……再说了,日后我给你撑腰,不会有人家敢慢待你的。”

    ……

    日暮西斜,在椒房殿的殿角上染上一抹艳红的色泽。荼蘼进殿,在张嫣身边轻轻道,“娘娘,菡萏和淳于女医此时大概已经出长安城了。”

    汉四年,张嫣初嫁入未央宫,带在身边的四个宫人,如今木樨别抱,解忧嫁人,菡萏又远走,竟是只剩下荼蘼一个人留在身边了。张嫣怔怔落下眼泪来,问道,“荼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很没用?”

    明明据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到头来,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娘娘,”荼蘼的心中亦伤感,扶着张嫣劝道,“菡萏知道你的难处,你也不要太过挂怀,”不免对长乐宫中的太后生出一丝怨愤,“椒房殿里的事情,不管娘娘怎么了,总是大家和娘娘的私事,太后未免管的太宽了”

    “荼蘼,”张嫣悚然而惊,沉声喝道,“不准对太后不敬。”

    荼蘼怔了怔,应道,音含着淡淡委屈。

    张嫣的神色转为严肃,“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可是,荼蘼,太后是陛下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陛下最尊敬的也是最关心陛下的人,为陛下付出了良多,你身为我身边的女官,绝对不可以对太后有不敬之心。”

    荼蘼心中又愧又怕,伏跪道,“娘娘,奴婢知错了。”

    张嫣瞧着,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依旧道,“你既已知错,回去罚在房中守半个月,扣半年月钱。”

    其实,认真说起来,太后身为刘盈母亲,对于这个从张吕两家肚子里出来的嫡孙可以说是殷切期盼,一旦得知自己私下服药,震怒万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舅姑和儿子媳妇之间的矛盾,自古到今,一直都是十分棘手的问题。身为长辈,关心在意的事情和回护角度与媳妇有着天然差异,两样价值观碰撞,因着吕后太后的身份以及是婆母,便显得张嫣十分势弱。这一次,受了这样大的排头,张嫣无法抱怨吕后,便将一腔怒火,都发作到泄密的人身上。

    毕竟,若事情平静,吕后无从得知,自然相安无事。因着此人的缘故,这才激化事端,令自己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消息却不是从椒房殿透露出去的,是太医署那边出了问题。”

    椒房殿中,楚傅姆神情慎重,屏退众人,喁喁禀道。

    “太医署?”张嫣迟疑。

    “是的。”楚傅姆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太医署的一个药童,名叫白术,与太医黄赏有师徒之份。黄太医与淳于女医私下有过节,白术便存了为难淳于女医的心,察觉女医有几次从宫外携来药草,查访了许久,发现是马浣草。便兴奋的告诉了黄太医。”

    但黄太医身为大夫,如何不知道马浣草是用作妇人避孕之用。他为太医日久,立刻察觉其后必有后宫隐情,不敢涉足,严厉警告白术不得外传。

    “……只是不知怎的,之后还是让长乐宫知道了。”

    “至于之后终究是怎么回事,”楚傅姆苦笑道,“奴婢未能查得隐藏后情,还请娘娘恕罪。”

    张嫣愀然变色,“确定黄白二人没有向他人透露吗?”

    “是的。”楚傅姆道,“此事一发,他二人自知闯了大祸,但有一线希望,不会不说实话。”

    张嫣面色变幻,许久方道,“阿傅,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要后宫平安,看来,竟是不能了。”

    “如今这情况,”张嫣郑重道,“太后很生了我的气,是没法子从她那儿得知情况了。我左右思量,不知道是太后自身的人从太医署侦得此事,还是未央宫中有什么人无意中从黄白二人处得知此事,密报给了太后,陷我于母子失和的境界。我倒宁愿是前者。”

    她叹道,“毕竟,太后虽恼我一时,终究只是对此事不对人。若是未央宫中有着这么个人,对椒房殿有恶意,时时刻刻盯着,才是防不胜防。”

    她瞧着窗外的梅树,忽的问道,“掖庭中的那些妃嫔可还安分?”

    在张嫣之前,刘盈的后宫之中,幸过的宫人虽然不知道数目,但正经被提为妃嫔的,只有区区个位数,一双手便能数的过来。赵良人式微之后,王珑病逝,目前在生的,不过只有袁美人萝,丁八子酩,张木樨,长使杨旖,以及三位不知名的少使罢了。

    “不会吧。”

    楚傅姆沉吟道,“自娘娘当年离宫之后,这些人就再也没蒙过圣宠,如何能将手伸到太医署。至于袁美人,”

    她压低了声音,“她当初被封少使的时候,臣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人,并不曾禀报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嫣有些意外,“阿傅——”,心中感激,“多谢阿傅为我筹谋。”嘴上却又嘟囔了一句,“你们这样做了,倒似我多忌惮她一样。”

    楚傅姆失笑,

    适才还在说着严肃的事情,张嫣这么来了一句,倒令气氛一洗。楚傅姆瞧着张皇后,如同看着家中娇俏的晚辈,慈爱道,“好,咱们娘娘才不会忌惮她,娘娘是什么身份,大家一颗心全系在娘娘身上。哪里会在乎她一个区区美人?反倒是宫中的黄门,自娘娘启用女官制度,等于是从黄门手中分了一半的权利。这些人位置虽卑下,但在宫中却是人脉极广,若是怨恨娘娘,想要陷娘娘于困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嫣用指甲敲击窗台,沉静想了想,“是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

    “前朝以天子为尊,后宫之中,都是女主,天生亲近宫女。女官制度,本是时势所趋,便是本宫不在,也不会再度废止。更何况,女官虽分了黄门的权利,但并不是完全从黄门手中切了出来,而是在这些人之外另立了一个系统。而且,女官也只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前朝依旧是黄门的天下。真正有手腕的黄门,都盯着陛下的宣室。而后宫的黄门想要影响外朝太医署,可能性不大。”

    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摞下来,“算了,未央宫中,是否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纵然真的有,他在暗处,我们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不如先搁置,若是他有心,总会再度出手,但凡出手,就会留下痕迹。到时候”……

    “药童白术责杖刑二十,之后与太医黄赏一同逐出宫去。”

    “诺。”

    张嫣颇有些坐卧不宁。

    这些年,她虽然也罚过一些人,但因着无论怎么变迁,心中深处,都留下一些前世关于自由,平等,人权的印记,不肯由自己将人逼到绝处,从没有下过狠手。黄白二人,本应是杖毙才是,她却做不得这样。

    但她终究不能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身为中宫皇后,最讲究的就是功必赏,过必罚。黄白二人曾令她陷入险地,若是她不重惩,只会被人认为心慈手软缺了魄力,日后难免会生出测妄之心。

    这顿杖刑,便是打来立威的。

    菡萏离宫之后,到此时,她最初带进未央宫中的四个侍女,已去其三,只留得一个荼蘼。

    “皇后娘娘,”扶摇问道,“你不舒服吗?”

    重幕低垂,汉时的宫室一向布置的比较空旷,就算是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在殿中也不过放了一架描金漆屏风,数张楠木翘头案,描金涂绘,遇雨有隐隐幽香。

    “没有事,”她答道,“我只是感觉有点冷。”

    她微微发抖。明明行刑的场景应该离椒房殿很远,却偏偏好像听见杖击人身的声音,一如当日打在菡萏身上。不欲人看出异状,勉强维持住。

    一件斗篷落在身上,刘盈将她包裹好,问道,“怎么了?”

    带着男子刚刚离身的体温,张嫣渐渐回暖过来,笑意也就极温馨,“下朝了?我在想母后。”

    张嫣沮丧道,“这一次,我怕是真把母后得罪惨了。今天,我去长乐宫给母后请安,母后没有让我进去。”

    她沮丧道,“感觉我从回来以后,和母后相处的一团糟。”

    刘盈一时亦无能为力,只能拍了拍她,安慰道,“总会好的。”

    “侄臣参加太后。”长信殿中,吕禄带着一位少女向上座吕后拜道。

    “都是自家人,起来吧。”吕后笑道,扬了扬眉,瞧着吕禄身边的少女,“这位就是你妹子阿茹?”

    咳,想要写到吕茹出产,就拖的久了点。阿嫣真正的危机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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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四:杀局
    吕茹轻轻上前,伏跪在地,用右手压左手,拢在雪白的广袖中,摧折拜道,“臣女拜见太后,愿太后长乐未央。”身姿袅袅。是故建成侯吕释之的第四女。

    “起来吧。”

    吕后瞧了一眼她秀雅的容颜,微微蹙了蹙眉,几不可见,很快又隐去了,笑道,“好些年没有见,如今阿茹倒是长大了。”

    不同于张皇后的椒房殿,吕太后的长信殿布置的庄重而宽广威严,显示了天子母后的气势尊严。在今上搬入了未央宫之后,长乐宫便成为大汉最有权势的女子的居处,也是许多女子一生中无法企及到达的彼岸。

    吕茹抿嘴而笑,笑容十分腼腆,轻轻道,“多谢太后夸赞。”晕生双颊,声音犹如蚊蚋,十三四岁的少女,就透出一种青涩纯美的风情来。吕后瞥见了,眼睛亮了一亮,就淡淡的笑了,转身吩咐吕禄道,“小六,我很喜欢阿茹,就让阿茹留在长乐宫一阵子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吧。”

    吕禄略显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吕茹,见吕茹坐在榻上,一双纤秀双手置于膝上,坐姿十分端庄,但脸色绯红,双眸间顷刻间绽放出欣喜的光芒。不由沉吟了一下,揣摩着太后姑母做出此举有何用意,拱手道,“太后有旨,侄儿敢不从命?”

    这个妹子,看起来,倒是个有运际的,可惜了,不过是个庶女。

    茶汤在髹漆耳杯中泛出腾腾清香,吕后饮了一口。

    吕茹鼓足勇气,看着上面坐着的老妇。棕红大袖锦瑰深衣曲裾之上,大簇大簇金线勾勒轮廓的重瓣玫瑰,富丽堂皇,令她看起来端严而又华贵,凛凛不可冒犯。进宫之前,姨娘曾经用殷殷的语气嘱咐过自己: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阿茹,你若是能够讨得她的喜欢,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不用愁了。

    “太后姑姑,”吕茹笑道,“阿茹在家中,常常给阿翁捶背孝顺,要不要阿茹给你捶捶?”

    吕后凝视了吕茹一眼,忽的问道,“阿茹,你在家喜欢什么?”

    吕茹怔了怔,不解吕后话中用意,但乖巧答道,“回太后的话,阿茹喜欢养花草,哦,对了,还跟一位姑姑学过几年琴。太后若是闲着,阿茹愿意为太后鼓琴。”

    吕后柔和道,“改日罢,好孩子,今儿个你刚进宫,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歇,明天再来陪我。”扬声道,“释之,将集翔阁收拾出来,给吕娘子住。”

    年纪大了,吕后的肩膀便觉着有些酸涩,耸了耸,苏摩便悄无声息的上前,为吕后轻轻锤击,不经意的问道,“太后很喜欢十二娘子么?”

    吕后哼了一声,瞄了一眼陪在身边的女官。

    这些年来,她性子刚强,但身边一直是苏摩伺候,历经风雨,到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了。苏摩人虽忠心,心肠却软。她一直留着在身边,一是因为多年感情,终究不舍;二也是因为,她本心刚冷的,身边陪着的,还是一个这样性子的人,才能够真的放的下心来。

    但是,苏摩也有着太多的感情倾向,需要敲打一番。

    她垂眸不动,“阿摩,我知道你一直与人为善,又对张皇后颇为喜欢,但是有些事情,你应当知道我的脾气,就该晓得如何做了。”

    苏摩惊的浑身冷汗,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深拜道,“奴婢不敢。”背上冷汗已经是涔涔而下。

    吕后捻起茶盏,似笑非笑道“哦?”

    “太后娘娘明鉴,”苏摩深深再拜,抬起头上,面上无奈而坦然,“奴婢虽自有一些小感情,但从头到尾,奴婢知道奴婢的主子是谁,也知道,奴婢的荣华富贵从何而来。若奴婢曾生过一丝背叛的想法,奴婢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如此,就好。”吕后满意的笑了笑,伸出手来,长长的指甲上绘着深青色泽的甲套,“我困了,你扶我歇着吧。”

    “诺。”

    伺候了太后多年,因着之前的情形,苏摩打起十二万分恭敬,扶着吕后,穿过长信殿的垂帘进了寝殿,亲手伺候着太后换了一身青色寝衣,又为她将头上发髻拆下,将衔珠凤钗放在一旁梳妆台之上的时候,目光不经意的瞟过台上敞开的子母榆木髹漆玄漆云器纹妆奁盒子。

    盒子髹漆色泽光滑匀润,其上云气纹色泽饱满而奔放,里面内置九个大小不一的同色花纹合子,俱都装着桃花粉,杏花膏,银杏膏,多是张皇后这些年来孝敬给太后的水粉。

    “……我也实在是累了,”吕后闭了眼睛躺下来,叹了一声,“吕家的阿茹,资质上终究比不过皇后,想要分得皇帝的心思,着实有些困难。这些年,皇帝威严渐重,已经不是当年任自己拿捏的孩子了。

    但吕后眉间扬起一股凛冽之色,“无论如何,大汉下一个皇帝,必须带有吕家的血脉。”

    据说,楚汉相交之际,吕氏身为吕皇后母家,自领了一支军队,立下从龙之功,战功赫赫,功劳足以封王,但高帝立国之后,为了打压吕皇后的势力,扶植赵隐王,硬生生的将皇后母家吕氏的功劳给忽视去大半,只封了两个侯爵。且在病逝前嘱咐皇太子,他日决不可将吕氏封王。

    皇太子刘盈继位后第二年,碍着对先帝的承诺,虽无法给予舅家封王的尊荣,但出于补偿,在建成侯吕释之去世后,封了周吕侯嫡次子吕产洨侯,周吕侯次子吕禄胡陵侯,岁余,改封武信侯。

    吕家一门四侯,一时间,风头无限。

    武信侯吕禄是建成侯次子,才干出众,是吕氏第二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渐渐的,便在吕家隐有家主之势。

    武信侯府位于长安城戚里,开坊墙而立,临街称第,金碧辉煌的匾额“武信侯府”高悬于第门之上,十足威严。

    武信侯夫人周氏迎出来,瞧着丈夫笑道,“夫君回来了,今日入宫,太后可说了什么要紧的?”

    “倒也没什么,”吕禄除下外裳,换了燕居时的常服,“只是姑姑将十二妹留在了长乐宫。”

    周夫人怔了怔,颔首道,“待会儿,妾身便派人将十二娘的衣裳送入宫去。”

    “不用太麻烦,”吕禄笑道,“长乐宫中,能缺什么东西?若是太大张旗鼓,反而显着咱们小家子气。”

    周夫人含笑屈膝应了,轻轻道,态娴雅。

    吕禄便停下脚步,瞧着周夫人的模样。

    大汉开国功臣皆起于草莽,包括先帝和当年的吕皇后,在容貌上都不算出色。而糟糠之时娶的妻子,出身容貌亦不过都是村妇,嫡出子女的容貌,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周夫人亦是如此出身,容貌仅得中上,好在性子还算贤惠,主持中馈,又生育了吕禄的嫡子吕檀,虽吕禄另有擘宠,但周夫人的正室之位,却是坐的稳稳的。

    说起来,这两代人家,贵女中生的最好的,还真的只是如今的张皇后。

    鲁元公主虽然容貌平庸,但信平侯张敖却是姣好若处子。张皇后继承了父系容貌,艳美不俗,便是先帝当前见了,也对戚夫人道,“此女若它日长成,汝不及也”

    说起来,若吕茹真是与自己一母嫡出,只怕反而没有如今那张秀美容颜了。

    “夫君,明日……”

    周夫人依旧在絮絮的说着,吕禄却已经心不在焉,目光落在周夫人掩的平贴的重领之上,露出的一段皎白肌肤上。这位尊贵但无艳色的夫人身上,也寻到了几分款款之处,忽的从背后搂上来,在耳边吃吃笑道,“明日事明日再说,阿阮今日陪陪我吧。”

    “夫君,”

    周夫人吃了一惊,“天还没有晚呢,夫君怎么……”如此好兴致。

    吕禄扬声大笑,抱着妻子入内,“天色未晚又如何?说起来,阿檀那个臭小子太皮了,夫人再为我生一个女儿吧?”

    周夫人面上愕然,禁不住透出一缕绯色。这些年,自己年岁渐大,吕禄虽心存尊重,但是宠爱的,都已经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了,似这样和自己亲昵相交,已经是许久没有的事情了,“都老夫老妻了,夫君怎么忽然……?再说了,”

    她眉间闪过一丝幽怨之色,低低道,“夫君不是有几个女儿了么?又何必要我再生一个女儿呢?”

    “那些庶女,怎么能和夫人生的相比,”吕禄的眉眼十分张扬,笑道,“庶女便是再出色,占了一个庶字,到底也登不了天。倒是夫人生的女儿,没准儿,他年能坐上皇后之位呢”

    “哐啷”一声,张嫣手上的玉玦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椒房殿中,楚傅姆瞧的心惊肉跳,急急劝道,“娘娘,你莫要急,也许还有法子……”

    张嫣忍住了眸中泪意,低低道,“我想要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吧。”

    “娘娘……”

    “出去”

    身前沉默了一会儿,一众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整个殿中,便空旷起来。张嫣摸索着到案前跌坐下来。

    她和阿婆之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多年前的欢笑犹在耳畔,她尚记得前殿之中傲然相护,椒房居室欢声笑语,一转瞬间,就成了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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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五:说客
    琉璃帘子密密垂地,闪耀着幽静的光芒。割开了内殿和外殿的空间距离,将所有的心事都遮住了后头。

    秋日的天气,已经有点寒凉了。椒房殿前刮过一阵风,将悬在屋檐下的灯笼吹的转圈儿。张皇后已经在内殿待了大半个时辰,荼蘼守的担忧,忽听见数声嘈杂,猛的杨眉,眉间闪过凛冽之意。这儿可是大汉皇后的椒房,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擅自闯进来。

    下一刻,她的眉梢便在那个奔进来的小小身影间消融掉。

    刘芷着一身葱绿色深衣,织锦腰带从身侧垂下来,在迈着小短腿走动的脚步声微微摇晃,显得十分精神的模样。

    “大公主,”

    她连忙上前,笑着弯腰道。

    是了,除了繁阳长公主,又有哪个能够在椒房殿一路畅通无阻,一直来到这儿?

    刘芷揉了揉眼睛,尚有些困顿的样子,秀气的鹅蛋脸上神情十分可爱,令人发。一意想要冲到母亲的怀抱中,荼蘼连忙伸手拦了,柔声劝道,“大公主,皇后娘娘今天有事,恐怕没有时间带着你,不如奴婢先带你去荡秋千,待到午后再来寻娘娘,好么?”

    刘芷偏了偏头,朝亲近的荼蘼姑姑看了一眼,她的凤眸生的极为出色,沉静如点墨,每一次荼蘼望进去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这位大公主虽听不见声音,但是对身边人的情绪,意思都明了。要知道,张皇后平日虽爱大公主如命,但心里只怕终究是皇帝更重要些,大公主这时候撞进去,只怕会被迁怒。

    琉璃帘微微动荡,张嫣一身素衣出来,抱住一头撞进怀中的女儿,微微抬起头来。素白的面容上没有涂抹任何妆粉,虽然神情勉强正常,但面色终究苍白了一些,眸下的肌肤也微微红肿。

    “好好,叫一声‘阿娘’给我听听好么?”

    “也终是我痴心妄想了。”张嫣黯然,苦笑道,将刘芷放下来,拍了拍她的手,“去随乳娘玩去吧。”

    刘芷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片肃穆,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定定的看了母亲一会儿,却忽的伸出手来,在张嫣的眼睑上抚了一抚,竟似在安抚一般。

    她的手极为柔软,带着一种幼童特有的温暖和奶香味,张嫣身子微微震动,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口,“好孩子。”

    ……

    “……吕氏女的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张皇后偏凉的声音在殿中轻轻道。

    楚傅姆便平板禀道,“……据说这位吕十二娘,是建成侯的少女,母亲虽为一个姬妾,建成侯在生之时却颇有宠。今年刚满十四岁,被太后娘娘从吕家接了过来,安置集翔阁住下。”

    “集翔阁啊?”

    张嫣重复道,面上的笑容有些苦,

    集翔阁是长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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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六:决定
    郦寄愣了愣,面上便涌上一层忧色,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吕禄瞥见了,便狐疑问道,“阿况,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郦寄急急应了,遮掩住神色,勉强笑道。

    他既如此作态,吕禄在心中便越发计较,于是微微沉下脸色,“阿况,你我是知心好友,难道也要互相隐瞒么?”

    郦寄皱了一瞬的眉,猛的开朗起来,朗声笑道,“阿兄说的是,我心中有些小想法,怕自己想的不是,径自说了,让阿兄不快。却是我想多了。以你我之间的交情,这样是见外了。”摞下一串钱,吩咐店家,

    “整治一些酒食,这肆中二楼,便不要让人上来了。”

    午后的时间,食肆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意,得了意外之财,店家十分欢喜,接了钱便忙不迭的应了退下,过了片刻,便有侍者捧着肉脯,盐菽,风鸡等下酒菜上来,在二人的食案上摆好。食肆空旷,郦寄的声音便如酒水般倾泻出来,“阿兄,想将你的妹妹送到县官身边,是想得到什么呢?”

    “这……”

    吕禄微微迟疑,“自然是……”

    郦寄摆了摆手,“咱们上一辈人,都出身草莽,发家的时候都多半已经结婚生子,但到了这一辈,连咱们自己娶妻都讲究个出身,何况县官?因此,县官两次娶妇,都是侯门嫡女,但是吕氏如今未出嫁的几个娘子,都是庶出,在身世上本就输了一筹;何况,如今张后正位中宫,她和县官有着重亲,又是自小和县官一处长大的。县官是个念情的,我想,只要张家不谋逆,这一辈子,县官只怕都不会黜她的位份的。”

    吕禄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但这次是太后做主。县官是个孝顺的,十二妹算来又和他份数表兄妹……”

    郦寄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但张后内有帝宠,外有张氏,早已经坐稳了后位。淮阳王虽是如今县官膝下唯一的皇子,却不过是个备胎,只要张后他日产下皇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我大汉继承两周嫡长继承制,当初县官便是靠这两个字保住储位登上帝位,只要这个嫡皇子能够平安长成不是傻的,当日群臣不支持先帝废太子而立赵王,群臣必不会舍了嫡皇子而就淮阳王,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庶子,哪怕这个庶子宠若当年赵隐王。”

    “那么,阿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饮了一口苍梧清酒,又用了一些下酒菜,这才慢里斯条道,

    “十二娘子容貌,身世,情分皆比不上张后,唯一可取的便是她的辈分比张后高。但张后入宫已久,未央宫经营已成,她为正宫,而十二娘为庶,是怎么也赢不过张后的。最多便是生育皇子,他日分封一个诸王,也可将十二娘

    带到封地去,以王太后的名义奉养。但这好处是十二娘子的,以吕家如今的威势,做一个诸王的舅父,又有什么好夸耀的?”

    吕禄正在兴头上,被好友就这么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中未免有点不悦,双眸左右觑望一下,慢慢道,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事变化,本就没有脉络可寻。当年太子妇为陈瑚,满天下的,不是都以为,只要太子登基,中宫就必是归了陈家么?却不料陈瑚忽然横死,张皇后这才进了宫。百年之后,谁又知道,这最后的赢家姓甚名甚呢?”

    郦寄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变色,“阿兄,噤声。”

    “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吕禄淡淡笑道,

    “怕什么?……要知道,如今长乐宫中住的,可是姓吕呢。”

    “阿兄,”

    郦寄微微蹙眉,眉宇间盈满不赞同,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隐忍道,“你只记得吕家要叫太后一声姑母,可不要忘了,张后也是太后的嫡亲外孙,侄女和外孙女,总是外孙女要亲上几分。太后是能看着太子妇身死,可绝不会让自己的外孙女失位的。”故太子妇旧事,是不可能重演的。

    说这些,不过是空谈罢了。

    吕禄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笑道,

    “纵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在县官身边有一个吕家女子,对吕家终究是有好处的。而且,吕家虽然不在乎一个藩王的势头,但是能够有以吕氏为母族的诸王,也是不错的。”

    “当今县官已经足够念旧,”郦寄皱眉道,“吕氏内有太后,外有一门四侯,尊荣已盛,莫非阿兄还能指望再进一步?”

    吕禄含笑,亦饮了一口酒,“那可不一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么。”

    郦寄便微微卡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抹了一把脸,重又笑道,“这件事情的好处不大,阿兄已经看到,不知可思虑过带来的不好之处,阿兄可愿意承受?”

    吕禄微微向后仰,倚在凭几之上,抱肘笑道,“愿闻其详。”

    “……如今,京城外戚以吕,张二氏为尊,鲁元公主本为太后女,论起来,张后也算得半个吕家女儿,为此,在吕家面前也矮着一辈儿。吕,张二氏,处的也一向不错。是不是?”

    “那么,阿兄有没有想过,若是吕氏女入宫之后,吕,张两家的走势会如何?”

    吕禄便淡淡的皱起眉来,听着郦寄继续道,

    “昔日先帝在时,皇太子与赵隐王的故事,阿兄是知道的,吕氏好容易抽身上岸,竟是又要在来一次么?上一次,吕家占了嫡长的名位,虽然艰险,到底是赢了,也赢了十几年的尊荣。这一次,吕家名分,帝宠都逊于对手,当年戚夫人的旧事,阿兄不可不以为鉴。”

    “若

    无吕氏女入宫之事,吕家本立于不败之地。与下代储君有着两重亲。张后虽最亲善的还是张家,但第二个,就轮到吕家。张后正位中宫,实而言之,吕张二氏同时受益。但一旦吕氏女进宫,甚至产下子嗣,吕氏便只是吕皇子的舅家,却是下一代皇帝的隐形敌人……便是不说这些,张后性娇善妒,虽名不扬,但四年前的时候,县官的那一场病,其中的玄机,咱们二人都是隐隐知道一些的。听说,如今的掖庭宫中其他妃嫔,已经是四五年不得见君一面了,这样的张后,如何会喜欢即将入未央宫的十二娘?有着这样的因由,张家日后,只怕与吕氏也越走越远了吧?”

    “那又如何?”吕禄微笑道,“张后再椒房专宠,长乐宫中,住的可是我吕家的姑母。”

    “是啊,”郦寄一笑,忽的转口道,“刚刚,我到你府上的时候,经过了鸣雌亭侯府。想当初,鸣雌亭侯风采照人,自许襄故去后,女侯府也渐渐败落了。”

    吕禄愀然变色,沉吟半响,忽的笑道,

    “阿况是受信平侯府所托,来说阿兄的吧?”

    郦寄暗叹一声,起身揖道,“寄不敢瞒兄,诚如其言,但寄听了来人说法,左右思量,亦觉得颇有道理,这才说与阿兄。”

    吕禄便不再说话,苍梧清入口,如今便没有初始的清冽,反而生出了一些苦涩。

    耳边传来郦寄微带慌乱的声音,“若是阿兄觉得我说错了,阿兄可以不必理会的。”

    食肆之下,便是长安城最热闹的东市,章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众生百态。吕禄起身,撑起食肆的支摘窗,从张起的窗篷看下去,这些长安百姓生活富足,身上穿的衣裳或麻,繁简有别,唯一相同的,是脸上都洋溢着安居乐业的笑容。

    他的父祖花费了那么大的精力,才将吕氏从单父的一个小小乡绅家族提升到如今的一门四侯,太后母家,位极尊荣的地步。而吕氏既然已经爬到了这个高度,享受富贵尊荣,他就不能够放弃,让家族在他的手上没落,回到最初乡野间的贫瘠日子。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轻轻笑道,

    “只是,我想和信平侯密谈一次。”

    郦寄面上显出一丝诧异,很快的收束起来,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会私下里安排的。”

    ……

    “夫君”

    周夫人见吕禄稀奇的来到自己正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起身迎着,亲自伺候为丈夫换下袍子。

    吕禄从净房洗漱出来,吩咐周夫人道,“让府中管事往长乐宫递求见牌子,明儿,我们进宫给太后姑母请安。”

    吕太后居于长乐宫中,虽然并不是常人想求见就能求见的,但吕禄是太后最喜欢的娘家晚辈,自然不

    同与常人。

    周夫人将头上的金钗取下来,点了点头,道,“妾知道了。”

    吕禄便笑了一笑,在她耳边嘱咐道,“待你进宫见了十二妹,你便如是行事……”

    周夫人的眸子蓦然睁大,“夫君,”声音压的很轻,却包含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她惯常平静无波的面具险些被吕禄的这句话给撕裂开来。

    这些年,她从一个青葱少女慢慢的在侯府中熬成了一个贤惠端庄的侯夫人,守着儿子稳坐钓鱼台,不介意府中的姬妾来了又去,除了仪仗娘家威势之外,自诩的便是对吕禄心思的了解,这些年来,几乎全无差错。但这一次,她却切实被吕禄的打算给惊住了。

    吕禄就看着妻子的惊容,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不要怕,”

    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柔声道,“你按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我总能为吕家挣出个光明的未来。”

    周夫人看着丈夫,就慢慢的平静下来,柔顺道,“我听夫君的。”

    注:郦寄提到许负。在刘邦在位的时候,许负曾经给刘邦和吕雉算过卦,说吕后“寿能与天齐”,天指皇帝,意思指吕后与刘邦的寿数相同。刘邦大吕后十五岁,也就是说,吕后的寿数在刘邦去世后还有十五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吕后寿数还剩三年。

    郦寄不算一个好说客(主要是我没有设计好道理及包袱),用他是因为他和吕禄的交情。至于吕禄这个人,后来在吕氏家族中是最受重用的,应当有一定的才能。看他在史上接受郦寄的劝说而交出兵权,大概这个人对于人性还是有一些幻想的,而且,并不是疯狂的赌徒,没有逼到极处,不敢撕破脸去做事。进一步造反,和退一步做和平诸侯王,他选择了后者。然后,没有和吕家全体人商议,就把军权给交了。

    不过,在我看来,吕禄真的不蠢。人家还是蛮聪明的,只是没有富贵险中求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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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七:退进
    《处女吟》曲调幽微,琴声叮咚,吕茹一身嫩黄绸衣长信殿中琴台之上,素手拨弄瑶琴,琴声曲调幽幽,婉转而缓慢,靡丽轻软。

    “臣参见太后,太后娘娘长乐未央。”殿前,吕禄夫妇展袖伏跪,参拜道。

    “起来吧。”

    见着吕氏家人,吕太后今天的心情很好,连眼角的皱纹也微微展开了些,“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来进宫见我这个老婆子?”

    “瞧太后说的,”吕禄朗声笑道,“好像侄儿们平素对你多么不孝顺似的——”声笑极为亲昵。

    一旁,吕茹也推开琴,从上面走下来,拜道,“阿茹见过兄嫂。”

    “阿茹请起。”

    吕禄嘴角含笑,瞧着面前的庶妹,道,“不过几日不见,阿茹便看起来更漂亮了。”

    “六兄取笑阿茹,”吕茹爱娇道,明媚的面上,泛起一道红晕。

    不过是待在长乐宫七八日,吕茹似乎就同从前在侯府变了一个模样:倭堕髻堆在右脑,乌鸦鸦的纯稚可人,蜜合蜀锦绣菊花上襦挽腰肢,葱黄六幅长裙逶逶迤迤脱下来,在两侧打了细细的褶子,整个人看起来气质娇柔,精神焕发。

    ……

    “六嫂子,宫中闲来无事,不如去我现在住的集翔殿坐坐?”

    周夫人笑道,“也好。”

    长信殿酒宴过后,吕太后便留下了吕禄。周夫人闲来无事,吕茹便顺势邀请她往自己如今在宫中的住处坐坐。

    “……从前住在家中,还不觉得,如今不过离了家数日,长乐宫中一切都好,太后也命专门的宫人伺候我。只是闲来的时候,十分想家里。”

    长乐宫中宫殿绵延,随着龙首山势起伏,筑起了数座高台。为了表示对吕太后的尊敬,周氏和吕茹二人都没有用步辇,从长长的宫阶走下去。时不时可见一队披甲执戟的长乐宫守卫从远方巡过。周氏便瞧着身旁的吕茹,微含深意的笑起来,“十二娘倒是恋旧。”

    “正是。”

    吕茹笑的极为甜美,仿佛毫无心机的样子,“这些日子,檀儿可好?”

    周夫人的眸色淡了淡,轻轻答道,“还不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最皮不过的。”

    “那倒是。”吕茹失笑,“不过男孩子皮一些也好,以后才有大出息。想来六哥小时候也很皮的。不知……我姨娘可好?”

    周夫人越发不悦。吕茹先前不过是小小庶女,生母朱姬虽曾经有宠,但先侯去世之后,便失了靠山,默默无闻。吕茹在家的时候,亦惯来谨小慎微,从来只呼自己嫡子吕檀一声小郎,不敢直唤姓名。如今不过住进长乐宫数日,还没有真正封位,便已经矜持起来。真当她这个武信侯夫人是泥捏的?不免停下脚步,望着吕茹,似笑非笑道,

    “十

    二娘离家不过小半月,今**六兄和我进宫,你不问嫡母安好,竟先问朱姬,莫非是觉得,朱姬在侯府中受了委屈了?”

    吕茹怔了怔,顿时面红耳赤,急急道,“阿茹没有这个意思。”心中生起一种悔怕来。

    她本是以为自己得了吕太后看重,对日后富贵前程有了三分预见,不免有些轻狂起来。如今被周氏一敲打,方才记起,自己不过是吕家一个小小庶女,无论如何,都是要看这位嫡兄和嫡嫂面色度日的。

    ……

    集翔殿的占地虽不算大,但帐幔柔软精致,屏风坐榻上亦铺设着上好的绨垫。周夫人展袖坐在锦榻之上,身姿挺拔,便显出一种大家贵女的气质来。

    大汉开国二十余年,功臣虽然骤然富贵封侯封爵,却还是脱不去从草莽里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子女之中粗鄙的也大有人在,吕茹虽身在太后母家,却是庶出,姿容虽不错,衣裳首饰也是应有尽有,在行止上却没有受到什么教导,此时见了周氏的气度,面上怔怔的,心中泛起一种掩不去的欣羡和无力之感。

    便算她再学个三五年,只怕也没有这样的风姿吧。

    “红英,绿翠”她吩咐殿中两个专门服侍她的宫人,“去给武信侯夫人沏茶。”

    青衣宫人乖巧的应了,转身而去,不一会儿,便捧了茶上来,为周夫人和吕茹斟了。又奉上盐菽,柑橘。

    吕茹重又振作起精神来,笑着指着面前茶盏道,“这是太后娘娘特意赐下来的武阳茶,六嫂尝尝,和家中的比起来如何?”

    周夫人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吕茹骤得太后宠幸,心中自得,她毕竟和自己的夫君不同母,从前并不算十分亲近,如今得意了,想要在兄嫂面前炫耀,也就罢了。毕竟,若他日她真的得势了,总需要与人在内外互为依靠,而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身后的吕氏。

    关键是,她没有足够的气度:

    还没有封上一个名号,就急不可耐与自己一较长短,已经极不稳妥,在路上已经被自己敲打过一次,不过片刻,又故态萌发——这样的浅薄性子,如何能够邀的皇帝宠幸,与张皇后相争,在未央宫中分得一席之地?

    思及此,夫君的决定,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因果的了。

    她便捧起手边玄漆耳杯,微微摇了摇,在唇边饮了一口,笑道,“太后宫中的茶,都是陛下拣了上品孝敬到长乐宫的,自然出色。只是我素来嫌武阳茶味轻浮,倒是蜀地蒙顶更得我爱些。”见吕茹面上羞恼,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悠悠的又饮了一口,冷笑道,“你若便这个城府,便趁早回家吧?什么还没到手就如此轻浮,若他日遇了真正的富贵人家,稍加责难,难道你还能像对

    我一样恼恨形于色么?”

    吕茹怔了怔,她到底不是全然的蠢,了悟了周氏的意思,吩咐道,“红英,赶快重新换了太后给的蒙顶茶,给侯夫人沏一壶来。”亲自起身,捧起青陶双耳壶,为周夫人沏在面前耳杯中。蒙顶碧绿的汤水在玄色耳杯杯沿溅了一点起来,茶香袭人,奉到周氏面前,垂首道,“阿茹愚昧,还请嫂嫂教我。”

    总算还有一点悟性。周氏心中暗叹,

    只可惜,吕禄已经是决定放弃她了。

    她这么想着,对这个庶妹倒也生出一分怜惜来,接过吕茹手中的茶盏,略抿了一口,重新放在玄漆案上,

    “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日后无论如何际遇,首先要记得的,便是守定本心。只有最浅薄的人才会因偶尔兴亡而喜怒作色,得了荣华淡然不喜,偶尔遭了厄运,也不萦于心,才能多得人看重一些……”

    ……

    夜中,春英伺候了吕茹安寝,自己与绿翠回耳房睡下,集翔殿一片静谧,梦的过两三巡,忽隐约听得中殿吕娘子呻吟,惊了一身冷汗,忙披了中衣进殿,“吕娘子,你怎么了?”

    吕茹从榻上探出头来,乌黑是青丝在脸颊旁垂下,映衬的一张脸脸色愈发雪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集翔殿中忙了一夜,连苏摩都惊动了,换了衣裳赶过来,皱眉问道,“吕娘子如何?”

    “看起来很险的样子,”杜尚答道,又迟疑问道,“要不要禀告太后?”

    苏摩犹豫了一会儿,“太后最近几日睡的都不好,如今好容易安生了,还是明早再说吧。”

    吕太后直到第二天晨起,才知晓吕茹的病况,愕然道,“究竟如何?”

    “太医也诊不出病状。”苏摩轻轻叹道,面上浮出微微怜惜“只说十二娘子是经了邪风。”

    吕后握着梳篦的手便渐渐握紧,忽的冷笑道,“真是好的很啊”

    ……

    唐太医在集翔殿中为吕茹诊脉,叹了一声,收回手,捻了捻长长的胡须,忽听得殿外黄门尖细的叫声,“太后驾到。”连忙起身迎驾。

    吕后着一身紫色绣凤纹通袍进了殿,问道,“阿茹如今如何了?”

    “微臣无能,”唐太医颤颤巍巍的伏跪在地,“无法医治好吕娘子的病症,这风邪入体需静养,好好养个一年半载,也许就好了。”

    吕后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吕茹病榻之前。

    纵然见过无数狂风骇浪,如今见了躺在榻上的少女,也不禁吓了一跳。

    不过经了大半夜时间,床榻上的少女,已经从前些日子的鲜妍美丽的少女,变的病弱难言,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不成模样。

    “太后娘娘……,”吕茹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

    了,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沿着两颊缓缓滑落

    吕后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好好养病吧。”

    “太后姑母,”吕茹急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出口的声音小如蚊蚋。

    “太后娘娘”大谒者张泽上前问道,“吕娘子身染重症,是否让武信侯府将她接回去?”

    为了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全,生重病的人是不能留在宫中的,纵然这个人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女,也不能例外。

    吕后应了,“就这样办吧。”目色随即变的凛然,“命长乐詹事查吕娘子这些日子来的行踪饮食。”

    “——本宫都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在本宫的长乐宫,动本宫的人。”

    ……

    接到宫中传来的消息,武信侯吕禄叹气了半响,便决定亲自入长乐宫接回庶妹。行到永寿殿前,忽听得一位小黄门从岔路迎上来,笑容可掬的道,“武信侯留步,太后娘娘请武信侯走一趟椒房殿。”

    吕禄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取了一串钱,赏给黄门,笑道,“我知道了,这便随阿监去见太后。”

    椒房殿依旧富贵绮丽,坐落在长乐宫深处。自先帝去世,新帝登基之后,吕太后便搬到了长信殿。后来,刘盈亦搬到未央宫,新的皇后,自然也就住进了未央宫的椒房殿。长乐椒房虽与后殿同名,却已经是十来年没有人居住了。

    吕禄进了殿,对着上首坐着的吕后伏拜道,“侄臣参见太后。”

    吕后饮了一口兰生酒,凤眸闪过这座昔日故居,闪过感伤神色,“从汉七年长乐宫成,到陛下继位。我在这座椒房殿一共住了五年时间,当时朝中十分风险,如今想来,尚惊心动目。”

    “太后娘娘说的是,”吕禄笑道,“只是如今太后苦尽甘来,得享富贵,这往日的不豫,便都过去了。”

    吕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来,盯着吕禄的面,目光十分细究,带了一点点的探究,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来,忽的道,“我看十二娘钟毓秀美,我很喜欢,想将他赐到陛下身边,做个美人,你看怎么样?”

    吕禄深吸一口气,拱手笑道,“臣等多谢太后厚爱,只是十二妹没有这个福分,如今突发疾病,看起来竟是短时期好不了的模样,竟是受不起太后的恩典了”

    “没福分?”吕后扬声冷笑,“是啊,她的确少了点福气。”厉声道,

    “别以为你们夫妻在长乐宫做了什么,我会不知道。我竟不知道,你竟行事如此手段,连自家人也会算计,简直枉为吕氏子孙。”

    身为大汉太后,有着传奇的一生,吕后的怒火如雷霆雨露,吕禄却在怒火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犹如星火,

    “姑母,”他的声音奇迹般的带了

    点幽微。

    “你还记得当年先帝意图改立赵隐王为皇太子,却最后不能成。他是如何说的?”

    “先帝高唱《鸿鹊》曲,言太子羽翼已成,他已经是无可奈何。”

    他从榻上起身,步到殿前,展开双袖,深深拜了下去,抬起头来,目光藏着些无奈:“如今,张皇后羽翼亦成,我吕氏又何必捋其锋芒?”

    吕后猛的将手上的耳杯狠狠的砸过去,“砰”的一声,砸在吕禄凛然不避的额角上。

    “没出息的东西,”吕后暴怒道,

    “吕家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窝囊废。还有本宫在后头给你们撑着,你竟连一决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是枉为吕家子孙。”

    吕禄的额角,便慢慢泛上一片红肿,他依然不避,抬头道,

    “姑母说的都是对的,若是当年姑母愿为陛下迎进吕家女,吕家又不是傻子,岂会拒绝天大的荣华富贵?但如今未央宫局势已成,送一个吕家女进去,能砸起什么水花?姑母或许会看在吕姓的份上护着一些,但张皇后也是姑母的外孙女,若真的出了事情,姑母难道会为了个侄女处置自的外孙不成?纵然姑母衷心护了,又能护得了几年?”

    他扬起头,掷地有声,“姑母,我吕家亦有骄傲,吕家女若进后宫,只能为皇后。若不可得,我吕家宁愿退出。”

    “姑母,”听得吕禄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姑母,”

    “有了吕氏女在后宫,他日,说不定会重演陛下与赵隐王旧事。从前,我们站在陛下这边,终究得封尊位,如今,竟是要我们去帮戚夫人么?戚夫人下场如是,她本罪有应得,但吕氏已经习惯了昂着头,不可能再去低头了。”

    吕后身子微微震动,复杂的望着这个侄子。

    他今年才三十二岁,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双眉如星,身强力壮,是吕家这一代最有才的人。但纵然是这样的吕禄,依旧害怕张嫣的威势,竟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枉自避了开来。

    不知不觉间,张嫣在大汉的势力,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她的娘家吕氏都顾忌不已。如今她还在世,便已经如此。若他年自己故去,吕氏一族将会没落到如何样子?

    ……

    “吕十二娘病了?”未央宫中,张嫣惊呼,神色十分讶异。

    “是呀,”荼蘼神采奕奕的答道,笑的十分开心,“娘娘一直为这件事情担心。如今,老天都帮着娘娘,让这位吕娘子病了。可见得娘娘实在福气好。”

    张嫣怔怔出神,右手摩挲着手中书页,过了许久,忽的道,“荼蘼,让人留意这位吕十二娘,他日若她兄嫂将她嫁出去,记得提醒我,到时候给她添妆。”

    ……

    周夫人为吕禄包扎伤口,轻轻抱怨道,“那么大一

    个杯子,你便不会躲开么?枉自你还是个当过将军的人呢,便是太后姑母,真见你砸了,也舍不得的。”

    吕禄沉默了一会儿,方笑道,“姑母心里恼,我们辜负了她的好意,让她出点气,也是应该的。”

    周夫人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想起吕茹刚刚被送回府,惨淡模样,不免心中生出一点怜惜,“若太后已经改主意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十二妹便好起了吧。毕竟——她也是吕家的娘子,总不能一直都这么病着。”

    许久,她听不到答话,便抬头去看吕禄的神情,见吕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急什么呢?”

    “邪风如体,可是要将养一年半载的。虽然是个姬妾生的,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中元五年末,当初避孕药一事过去了三个月之后,皇帝在长乐宫章台摆酒,意图让吕太后和皇后和解。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阿嫣莽撞了。”

    他笑道,亲自斟了一杯酒,示意妻子,“……她定不会再犯,母后便看着点朕的面子,饶过她这一次吧。”

    朱门朱柱,穹顶高耸,章台阁朱红相髹。张嫣接过丈夫手中的酒卮起身,抬起头来,忽觉吕后眸中闪过凛冽寒光,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却没有了。便不免疑心自己看错,上前一步,在吕后面前跪下,温声道,“母后,阿嫣对母后历来敬爱,之前的事情,阿嫣知错了,今次里向母后赔罪,母后若是恕了阿嫣,便满饮此杯吧。”

    吕唇角勾了一勾,伸手取过张嫣手上捧的酒卮,“若是我不饮的话,陛下夫妇是否会觉得我不识趣呢?”仰首饮了卮酒。

    退进,是以退为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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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八:前奏
    武信侯府中,吕禄伸手叩床案,忽的笑道,“说起来,阿茹病虽古怪,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神情若有所思,慢慢道,

    “——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啊”

    中元六年的岁首大典依旧盛大华央。

    那一日,张嫣头戴凤冠,梳四起大髻,身着刻十二组缯彩绘翚文的玄色袆衣,青玉组绶垂于大带,与刘盈并坐于未央前殿的高台之上,瞧着其下文武官员鳞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却依旧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身边,刘盈察觉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侧首,用殿下众人不能清楚觑见的角度轻声问道,“怎么了?”

    张嫣就觉得那只手极为宽广,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里,唇边开了一朵小小的笑靥,“没什么。”亦小声答道,“只是觉得彩云易散,好景难留,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怕消散的感觉。”

    殿下,朝见藩王拜贺完毕退下,京中列侯随之上前跪拜,刘盈在其中的间隔驳斥道,“竟胡说些什么?”又轻轻安抚道,“撑着点儿,岁首大典是绝不能早退的,等这儿结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灯架上九十六盏蜜烛,将前殿照的亮如白昼,张嫣微微侧首,瞧着刘盈的脸颊,他的线条落在眼中晕黄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觉痛楚。

    少年时候觉得世事单纯,只要两个人相爱,就什么都可以了。真正开始走进婚姻,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总要收敛起自己的棱角,折叠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让自己圆润的生活——

    张嫣深吸了口气,朝着刘盈微笑。

    但是,有这个人陪在身边,那么,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阶之下,藩王近臣相对宴饮,面前食案之上俱放着饮食酒浆,默默无声,偶尔抬起头来,便能看见,在未央宫最高的地方,帝后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气氛十分温馨。

    ……

    新年第一日,皇后为太后奉食,笑道,“都说新年新气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后可要开心点。”

    苏摩从殿外进来,笑道,“太后,织室刚刚进上来今年的新袜,你明儿个要用么?”

    吕后便皱了皱眉,“放在一边吧。”不经意的抱怨道,“说起来,新袜上脚总是有些扎,反不如旧袜舒适。”

    她用完了羹汤,将食具放在面前朱漆云气纹食案上,睇了张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该学着长大了。”

    张嫣低下头来,诚挚道,“母后说的是,从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

    为是,从今而后,阿嫣受了教训,会学着改的。”声音平顺。

    吕后看着面前的女郎,她青丝逶迤,微微垂颈项,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黄领缘,以及一段雪腻的肌肤,青春而明媚,犹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纵然受了些许挫折,生命的色泽依旧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经苍老陈旧的像一袭黯淡的袍子,落满了灰尘。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种凉薄来,

    “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张嫣唤来豫章,“我记得私府里有山阴今年秋进上来的葛布?让人取过来一些,捣细了我要用。”

    豫章应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么?”

    张嫣道,“我想制一些东西。”

    时人贵丝贱葛麻,两宫之中的贵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张嫣命宫人将葛布细细捣了,亲自操刀剪裁。当时给吕后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见了她的动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迟疑劝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让织室去做啊。”

    张嫣抬头,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

    “虽然太后看着已经谅解,但之前的芥蒂却已经是在了,我总要表现些诚意,才好让她心知。”

    “可是……”荼蘼欲言又止。

    要知道,张皇后虽在旁的上头多半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却偏偏从小少习女红。她出身尊贵,除了离宫的大半年时间,身边什么时候都没有缺过织娘,倒也一直没什么问题,这一次亲自缝制织物,纵然已经用足了心思,织物的针脚看起来,还是免不了有些粗疏。

    张嫣也察觉了,自嘲笑道,“看起来,我的手艺还真的不怎么样——”

    “娘娘,”荼蘼便安抚道,“手艺不要紧,要紧的是娘娘的这份心意。太后若是知道了,一定十分喜欢。”

    张嫣叹了口气,眉宇间涌起担忧之色。

    弥合的了的是一碗酒,弥合不了的是从前的心情。对她而言,吕后是那个活在她曾经见过史书的临朝称制女主,也是如今长乐宫中甘为皇帝儿子退让的一国太后。待着自己,好像已经足够宽容,又好似真心生了厌憎。人的感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好像卫灵公对大夫弥子瑕,喜欢的时候,分吃一个桃子,是亲近;到了不喜欢的时候,便是罪行。有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怀疑,吕后已经查知了自己的身世,这才在心里疏远了自己。却偏偏,她已然近乡情怯,连问询都不敢。

    “我的这份心意,阿婆怕是不愿意收吧。”

    “怎么会?”荼蘼愕然,“太后当日不是饮了酒么?”

    张嫣失笑。

    “傻荼蘼。”

    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那杯卮酒不过是一个仪式。为了皇帝好,太后和皇后总不能长久龃龉。当日之事,刘盈

    不忍自己受辱,临时带走了自己,但终究十分突兀,等于是狠狠的折了太后的面子。自己是晚辈,又有错在先,必须得先低头赔罪,吕后也借了阶梯下来,面子上看起来,皇家依旧一片和乐融融,但骨子里,谁又知道如何呢?

    想到这里,她不免不安,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要让吕后真的回心转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迅速再生一个孩子。

    那么,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隐隐心动起来。

    要这道,不同于前元七年之前,回宫之后,在长乐宫之前,她便动则得咎,心伤疲惫。既然无论从情感和实力上,吕后都不是她能够抗衡的人物,那么她就必须想法子调和和吕后之间的芥蒂。如果能够通过一个儿子来改善此事,自然是一件好事。更何况,

    吕后对于自己腹中皇子的期盼,是真真切切的有很多年了。

    她与刘盈身为子媳,若是连老母这这样一点想望都不能尽心实现,又如何说的过去?

    ……

    张嫣低下头,给一只袜子开始绣宝相花花纹。

    中元六年初冬,山东有地动传来,刘盈在宣室殿中忙到很晚,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夜色已深,张嫣已经熬不过沉沉睡去。他笑了一笑,亲了亲妻子的额头,轻手轻脚的上了榻。

    因着很少做绣活,第一只足袜,张嫣花了小半个月功夫,才慢慢绣成。开始绣另一只的时候,便比之前手熟了不少,不过两日,便已经见了雏形。因着她只在白日缝制,待前殿那边报刘盈要回来的时候就收起来,直到快要绣完,刘盈都不知晓。

    反倒是身为宫人,消息倒要灵通一些,管升这些日子便知道,皇后娘娘在缝制一双足袜,听说这些日子便要缝完了,眸子转了转,便在这日韩长骝不在宣室殿的时候,觑着刘盈批奏章疲惫休息的时候,笑着道,

    “奴婢恭喜大家,”

    刘盈收回了按着太阳穴的手,莫名道,“我喜从何来?”

    管升将腰弯的极低,“……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最近在椒房殿绣一些东西,想来是给大家做的,大家和皇后夫妻和顺,岂非是最大的喜事,值得奴婢恭喜?”

    刘盈十分意外,他知道阿嫣不擅女红,也就从未要求阿嫣给自己缝制东西,如何阿嫣忽然起了这样心意?心中泛起汩汩喜悦之意,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瞪了管升一眼,“贫嘴。”唇边忍不住漾出笑意。

    管升笑道,“是奴婢贫嘴的。只是还请大家看在奴婢给你通风报信的份上,救奴婢一救。”

    刘盈尚忍不住唇边笑意,不在意的道,“你这小子,如今在这宫中也是威风八面,还有什么是要朕救的。”

    “奴婢

    再风光,也是承了大家和皇后的福气,”

    管升道,“奴婢刚刚才想起来,皇后娘娘只怕存着给大家一个惊喜的心思,却被奴婢给在大家面前说破了,只怕皇后恼羞成怒,会对奴婢发作,到时候自然要请大家援手。”

    刘盈忍不住指着管升笑起来,“阿嫣性子虽娇,却很少真正罚人的。最多不过刺你几句,管副总管连这几句话都挨不住么?”

    心情动荡,便觉得眼前奏章看不下去,宣室殿中悬着的玄色帐幔看着也都索然起来,忍不住起身道,“叫宫人不必回椒房殿报信。”

    朕回去瞧一瞧。

    管升忍不住偷笑,弯腰应了,“诺。”

    刘盈悄悄入了后宫的时候,张嫣却是毫不知情,正在绣手中袜衣的最后一朵花叶。吕后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便不再用鲜艳的颜色,张嫣选的是酱红色的丝线,绣针穿过绣绷里的葛布,拉出其后丝线,忽听得殿外宫人报道,“大家来了。”声音已经是近了帘子,不由十分讶异,将葛布摞到一旁。

    “阿嫣,”

    刘盈探身进来,见到张嫣手边的绣绷,凤眸中闪过愉悦之意。

    张嫣瞧了瞧天色,奇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回到后头来了?”

    刘盈便掩饰性的用手背掩了口,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今天朝里的事不忙,我便寻思着回来陪你?”目光不自觉的又落到她身后的漆案之上,“咦,你在忙什么?”

    “呃?”张嫣正想细说,刘盈已经是走过来,“怎么忽然想起来缝制袜子?你的绣工,朕不说也罢,本是打算一辈子也没指望穿上你制的衣袜了……”

    “呃——”张嫣扬声打断,十分尴尬,“……那足袜,是做给母后的。”

    囧了,囧了。可怜的阿嫣但是无论如何,女袜总不能做男袜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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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七九:惊天
    刘盈微微一僵,笑道,“原来是给母后的啊。”收回了手,心中瞬时就将管升给恨上了。

    张嫣亦颇觉羞恼。

    无论她的理由有多么充分,但在丈夫以为自己是为他缝制东西的时候,心中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揭破其实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纵然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这份尴尬,也绝对不会觉得多么好过的。

    “我……”张嫣一时手足无措,“你嫌弃我的手艺是不是?”颇有些恼羞成怒干脆先下手为强转移话题的意思。

    “哪里有的事?”刘盈矢口否认。

    ……

    椒房殿中的青铜兽首香炉袅袅燃烧,弥漫出清淡甘松香气息。朱色的帷帐垂下来,垂着的人影拉的很长。

    “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母后制袜?”

    “也没什么,”

    张嫣垂首,轻轻道,“只是昨日听说母后嫌弃织室进的新袜有扎脚之感,忽然动了心思。想给母后做一双细捣的葛袜。”

    “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喜欢?”

    眉宇间盈着淡淡的忧虑,落在刘盈眼里,心中忽的一软,便觉得有一种类似细线牵扯的抽疼。

    那个明艳真诚的少女,热爱了就敢大胆的说出来,心伤了就会转身就走的阿嫣,他一心眷爱的女子,在他的身边,一点点暗沉下去,变的患得患失。而他纵有帝王权势,满心宠爱心疼,亦无法护得阿嫣在自己的羽翼下,一直明亮的微笑,如同始终。

    他想要安抚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但动了动手,终究觉得语言太过于无力,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拥着妻子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喁喁道,“阿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身边。”

    过了一会儿,张嫣方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将身体放松枕在刘盈怀中,张嫣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有一点点伤感,亦有一点点理所当然的慨叹。生命中总是充满各种妥协,年幼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拿年纪还小的借口逃避一些,到了承担家庭的责任的时候,谁又不曾收敛棱角,稍稍委屈真心,做个众人眼中圆润的自己?

    许久,刘盈抬起头,凝视阿嫣美丽的面容,又掠了掠她手边正在绣制的酱色花朵,忆起自己曾经误以为的百般欢喜和适才的尴尬,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怨艾,哼了一声,含住她鲜艳欲滴的耳垂,轻轻的啮了一口。

    “哎呀,”张嫣吃痒,在他怀中笑成一团,

    “你做什么呢?”

    “哼,”刘盈的语意极轻,“小没良心的。”微微转过头去,“平日里不动针线,好容易第一次见你缝制,竟不是给我。”

    张嫣在他怀中转过头去,看见他侧过头,只露出半边侧颊,其上麦色肌肤上泛起很淡一层红晕,惊奇不已。

    要知道,她跟了刘盈这么多年,见惯了刘盈温和持重,喜怒哀乐的模样,无论如何,终脱不了一种沉稳之态,却从来没有见过,如他今日这般,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新奇之中又不知怎的,涌出一种蜜意,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起来,曾经听人说过:每个丈夫都是父亲,丈夫,儿子三种身份的综合体,在需要将他当做丈夫昵爱的同时,有时候,也需要你像父亲一样的尊敬他;有时候,又需要你像儿子一样哄着。

    心中喜欢,眉宇便涌现一种柔色,伸手揽住刘盈的肩膀,借力气在他怀中支起身子,道,“好啦。”笑眯眯的在他唇角亲了一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退开,悄悄道,

    “我的手艺不好,你是知道的呀。若是你真的不嫌弃的话,等我把这双足袜送出去,外裳我是没胆子做啦,给你缝一件中衣,到时候,你只在我的椒房殿穿,不准穿出殿么,可好?”

    杏眸微弯,声音娇软,得了刘盈一记瞪眼,却忍不住吃吃的笑,却是从目光里头能看的出来刘盈的羞恼和淡淡的喜悦。

    “总要记得才好。”

    ……

    第二日从寝榻上起身,石楠和扶摇伺候着她梳洗,忽听得鸣风上前恭敬禀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奴婢家人托人给奴婢捎了信,说是近日到长安来看我,奴婢今日想要请假出宫探望探望她们。”

    张嫣抿了抿金花胭脂,不在意的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出去就是。”

    鸣风面上便显出感激神色来,恭敬伏拜道,“多谢皇后娘娘。”

    “我今儿除了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不会去旁的地方。”张嫣起身,换上一件姜黄冰纨雪团绒花短腰孺,“你在宫外可以多待一阵子,晚上宫门下钥之前回来就可以了。”

    张皇后待身边宫人惯来体贴。鸣风点了点头,起身道,“那,奴婢这便出宫了。”

    “娘娘,”荼蘼将她昨日已经绣好的葛袜用黄色丝绢包起来,问道,“你要将这足袜带去长乐宫么?”

    张嫣的脸忍不住一红。

    说起来,对于这双足袜,她真的已经下了十二分力气,但女红这东西做不了假,平日里动手的少,袜子上的针脚绣痕,便总是欠缺了一点。没有好意思拿出来,道,“且放一放,下次再说吧。”

    “诺。”

    倭堕髻如云逶迤,六幅石榴红长锦裙拖到脚踝,配上髻边的一支金凤衔五珠步摇,愈发衬的张嫣妩媚风流。正逢刘盈从校场晨练回来,打算回椒房殿换朝服上朝,望见从内殿出来的女郎,凤眸闪过惊艳之意。

    张嫣腰肢极细,配上显线条的腰孺,领缘衣裾处俱掐了茜色牙,和着含蓄的雪团绒花花纹,和裙角手绘的一支兰花,缤纷出俗,清艳中带了一丝柔软的稚气,鲜活纷嫩如同春日花海,好像多年之前,她刚刚进未央宫的两三年时候,清纯中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柔。

    “陛下回来了。”张嫣的杏眸闪过笑意,迎上来,声音温柔。

    含笑应了,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嘱咐道,“出门小心点儿。”情意切切。

    今儿个是向长乐宫朝见的正日子,这些年来,张嫣虽然在夫妻相处中有着不少小脾性,但是在对着吕后的时候,素来礼数上是做的极诚的。

    张嫣已经是行到殿门,回过头来笑,“知道了,舅舅。”最后两个字口出无声,唯有口型,神情略带点俏皮,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这一幕情景,在其后的数月时光中,一直留在刘盈心头,不停怀想,无法褪色。

    ——冬十一月乙巳日,张皇后朝长乐宫,过午方回。宫人赵氏荼蘼,姚石楠,杜扶摇三人相随,凤辇行到两宫相连复道之上,忽有十数名黑衣蒙面刺客不知从何处杀出,守道侍卫与宦者大惊,上前与刺客缠斗,赵长御护着皇后退到一边,面色惊的惨白,劝道,“皇后娘娘,有侍卫在前头挡着,咱们应该没事。但这儿着实有些危险,咱们还是先回长乐宫吧?”

    张嫣蹙眉,点了点头,道,“也好。”便弃了步辇,从原路回头,匆匆经过复道三分之二路途的时候,忽听的“轰”一声,朱檐复道从中断裂,其下章台大道上行人一片惊呼,只见得复道的砖石和着粉尘无数从空中坠落,甲胄侍卫和黑衣刺客都站不住脚,落了下来……

    荼蘼忍着钻心的疼痛,从尘土中爬起来,急声叫道,“娘娘?”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人影处处,哪里见得张嫣的踪迹?

    ……

    紫霜毫笔“嚓”的一声在手中折断,刘盈震惊起身,玄色大袖荡起一道带风的弧度,犹不敢信闻,“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回陛下,”禀告的小黄门便战战兢兢的再说了一次,“……刺客行刺,复道坍塌,张皇后不知怎的,不见了踪迹。”

    刘盈眼前一黑。

    “陛下。”身边众人惊呼,似有数人抢出来,想要扶住他。

    他勉强撑住,咬牙命道,“令郎中令宁炅带郎卫在坠毁复道旁搜索,不拘别的,先寻回皇后要紧。”

    “朕亲自前去查看。”

    九丈宽的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南军守住了两边道口之处,不让行人进出。宽广的御道之上,唯有昔日横跨长乐,未央二宫的复道,已经成残垣废土。现场的椒房宫人面色惊的惨白,微微啜泣,侯在原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问道,一张俊颜已经是抿的惨白。

    “大家,”

    荼蘼见了皇帝,犹如见了救星,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奴婢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时一切都好,皇后的凤辇如同往日一样从长信宫回来,行到复道中央,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群黑衣刺客杀出来。幸好有侍卫和宦者上前抵挡,奴婢等护着皇后退回长乐宫,刚走几步,复道就瞬间崩塌,所有人措不及防,都从上头摔下来。等奴婢站起来,再找皇后娘娘,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因着事态紧急,复道的土石还没有清理干净。刘盈立在张嫣失踪的地方,双手负在身后,在玄袖覆盖下,扣的死白。

    长乐西阙宫门大开,吕太后的步辇亦从中而出,威严问道,“这儿究竟是怎么了?”

    满道的军士宫人都伏拜下去,“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吕后扬眉冷笑,“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宫还怎么长乐未央?两宫是大汉最尊贵守卫森严的地方,居然在两宫之中,尚有不明刺客敢行刺,若不追查到底,如何了得?宁炅,”

    郎中令宁炅上前一步伏拜,“微臣在。”

    “你若没法子追查个水落石出,这个郎中令,便不要再当了。”

    宁炅便从地上抬起头来,眸中射出赫然色彩,昂首道,“诺。”

    刘盈忍住心头翻覆情绪,转头望着吕后道,“母后放心,此事朕定会追查到底。”他一字一字道,似乎在承诺,又似乎在说服自己,凤眸漆黑一片,声音呈出一种幽微之势。扬声道,“宣将作大监。”

    “诺。”

    身边便有一个小黄门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现任将作大匠杜祺穿过南军军士执戟守卫上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伏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杜卿,”

    刘盈抬眸,看着眼前的臣子问道,“未央,长乐二宫复道乃前元初年由将作监筑造,如今骤然损坏,究竟是何缘故?”

    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的面色看起来十足的差,杜祺不肯背负这样一个包袱,昂首铮然道,“陛下,将作监上下兢兢业业,并无问题。这两宫复道亦已然启用十年有余,往常都无半点事宜,这次出事,责当不在将作监,定乃有人蓄意为之。”

    “杜大匠可要想清楚了?”吕后悠然道,“这未央长乐二宫,俱有卫尉把守,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严密守护底下破坏复道?”

    杜祺额头渗出冷汗,将头叩的极低,不敢抬起,只是道,“臣任职将作监,对于宫殿护卫之事不敢置喙。也许是有人做了手脚,也许是因为侍卫和刺客对峙的时候,损坏了承重的柱子的缘故。但少府去年末才检查过两宫宫殿,绝对不可能只过了这么一两个月,这复道便自行出问题。”

    刘盈盯着他,忽的问道,“若寻了最老道的工匠,可查的出问题何在么?”

    杜祺抬头,望了望章台道上的复道颓垣,颓然道,“这复道凌空而架,损毁的又十分彻底,砖石柱子跌落在道上,只怕便是有过什么痕迹,也全都毁了,臣无能。”

    长安城的天空一片青蓝,偶尔飘浮过一朵白云,刘盈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盯着天色。

    这件事事发到如今,不过小半个时辰。事关妻子的安危,他愈发不能惊慌,要前后想个清楚。说起来,两宫宫掖守护不可谓不紧密,如果刺客一事有诸侯王的影子,他便当立刻派出大量军士,搜寻阿嫣的下落,愈早找到阿嫣愈好。

    但是,若……,他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了。

    说起来,阿嫣的皇后之位,其实并没有波及太多人的利益,而她与自己鹣鲽情深,终究也是后宫之事,与前朝无涉。能够以这样决绝险阻的方式对付阿嫣的人,并不多;而能够在两宫中做成这件事的人,更少。

    刘盈再度深吸了一口气。

    他登基已经过了十年,早已经不是那个在未央宫中无力护住幼弟的新帝了。当初,母后能够长驱直入鸩杀如意,如今,面前呈现的却是一桩无头公案,虽然并不是毫无痕迹,但是至少说明,来人不能直撄自己的锋芒怒火。

    如果面前摆的是一盘棋,斗的是心机,是耐性,他需要用最大的心力,想好如何落子。稍一大意,便满盘倾覆。而自己的赌注若是阿嫣的话,他根本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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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八零:焦悴(上)
    这些年,未央长乐二宫分治,各有卫尉守卫门户,各自领命于皇帝与太后。看小说就到~虽然在宫殿门掖守卫十分严格,但两位卫尉避忌越界之嫌疑,对于两宫交接的地方,却都少有布置人力,这一条接通两宫之间的飞檐复道,就约定俗成的形成了一个空白区,也令当日张皇后遭袭之时,两宫的卫兵不能第一时间赶到救驾。但一国皇后竟然足未出宫,便这么消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若不是张皇后当日佩戴的那支黄金凤珠步摇在章台大道的废墟之中被找到,就好像一切都如同寻常,她当日一直留在椒房殿,从未出现在那处坍塌的复道中一样。

    长安日落如血,悬挂在宣室殿背后的天际,刘盈负手站在前殿之前,凝视着手中的凤凰步摇,尚带着一丝属于金属的凉意。

    它以纯金打治,凤凰不过掌心大小,弯颈屈回,与尾羽交接,衔着的五串珍珠,眸子之处,嵌着一对红宝,身上纹理细致,栩栩如生。他尚记得阿嫣那一天清晨从椒房殿出去,步摇从她鸦青的发髻上垂下来的样子,微微摇晃,尚带着一缕幽香。

    而他摩挲着步摇冰冷的饰体,慢慢的,就像摩挲着妻子的肌肤。

    “大家,”小黄门一路从宫阶之上奔过来,在他面前跪伏,深深的拜下去,禀道,“王陈两位相国此时正在殿外,

    求见大家。”

    刘盈冷冷道,“不见。”

    王陵和陈平想要说什么,他是猜的到的,也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对于自己而言,阿嫣忽然不见了。对阿嫣的焦急担忧情绪,让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便算不计他和阿嫣的夫妻情深,自己的妻子失去了踪迹,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在没有尽全力的情况下放弃寻找?

    他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便听见前殿之外传来老王陵扬高的哭泣声,

    “陛下,老臣有事求见啊。”中气十足,仿佛能看见王陵义正言辞的神情,“……如今长安城九门齐闭,南军在城中大索两日,却仍找不到宫中刺客的丝毫踪迹。臣恐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引起长安百姓恐慌,得不偿失啊”

    这声音如是洪亮,饶是刘盈心思已定,听着亦觉得心慌,起身道,“朕回后头,管升,你出去替朕将两位相国请回去,记得,口气好一些。”握了手中步摇,从前殿北侧的阶梯离开。

    安国侯王陵一大把年纪,却恭敬伏跪在殿前,将额头触于廷中砖面,曲逆侯陈平抱笏站在一旁,便微微尴尬。(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uCoM)熬了一会儿,对守着殿门的小黄门和声问道,“陛下在殿中是否公事繁忙?”

    “啊。”小黄门呆滞瞬间,立刻反应过来,含糊的应道,“是啊。”

    “既然这样,”陈平,弯腰行礼道,“臣想着

    臣便不打扰陛下,先告退了。”

    中常侍管升奉皇帝之命出来,见了曲逆侯如此识趣,心中赞了数声,面上扬起笑意,温煦道,“陈相国,如今长安天也凉了,你回相国府的时候,还是行慢一点儿。”

    复又转身,对跪伏在地上的左相国王陵道,“王相国,陛下此时已经是离开前殿,进后宫了。命奴婢出来,请大人先回转。”

    ……

    失去了女主人的椒房殿依旧金碧辉煌,却少了一份生气。得知帝驾到了,楚傅姆领了椒房宫人匆匆迎出来,在廊下伏拜道,“参见大家。”

    ——庭中梅树虬枝劲桠,卧于一角,进了冬日,已见点点花苞。檐角髹朱红色漆,柔缓高啄。廊下挂了一行宫灯,在冬日的北风中轻轻摇摆。椒房殿一切依旧,还是阿嫣在时的模样,阿嫣却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只一名缃衣女官跪在殿门之下,身子看起来极是单薄,脸色惨白,双目慌浊,已经是摇摇欲坠。

    “这是?”

    楚傅姆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意味,解释道,“鸣风已经是个在这儿跪了一天两夜了。……皇后娘娘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自认有失职之罪,跪在这儿请求责罚。”

    刘盈心中的怒火骤然扬起来,沉声道,“让她回去——”

    他瞧着宋鸣风抬起头疲惫但透着讶然的眸,冷笑道,“你是皇后的人,待

    皇后娘娘回来了,自有对你有所处置。”

    “朕是不会代她处置她的人的。”

    宋鸣风悚然而惊,大声应了一声,“诺。”面色却明亮起来。

    在殿下伏跪下去,“鸣风知道了,必用尽一切心力,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待到娘娘平安回来,奴婢会再向她请罪,自请得一个惩处。(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uCoM)陛下,鸣风这就先去了。”再拜了一拜。她自小习武,体质较于常人好了很多,虽然跪了一天两夜十分颓丧。但一旦重新振作起来,便显出一分神采奕奕,十分精神,起身出了椒房殿。

    刘盈一腔怒火悬于半空之中,又是为阿嫣欣慰,又是燥郁,空落落的没有一个着处,心中念念,都是妻子。自张嫣失踪之后,这两天的时间里,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之后的心急如焚几欲疯狂,到如今,他看起来已经平静的差不多没有什么异样,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将心中对阿嫣的怒火和思念一层层的压了起来,放在心中最底旁的地方,不去看,不去想。只一力稳着,用尽心力寻找阿嫣的下落。只因着他害怕,怕若是放纵自己想阿嫣,想着她如今面对的状况,他怕自己根本撑不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下一刻就做出什么事情来,若出于冲动做错了什么事情,反而害了阿嫣,他又如何面对,此后没有阿嫣的自己?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他知道的明明白白,但他忘记了,想念又岂是那么容易克制的,总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影随形的泛上来,挡也挡不住。刚刚他为了躲避王陵,从宣室回到后宫,明明没有打算回椒房殿,脚步却无意识的带着他回到这里。但如今,站在椒房殿的殿门之前,他却竟生近乡情怯之感,站在殿门之外,不敢跨进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阿嫣,”声音呢喃几近于无,梗塞在喉咙之间,默默难言。

    韩长骝无言的跟在他身后伺候,看着皇帝的表情,忽的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这对少年夫妇的身边,将他们的所有故事起承转合看的清楚明白,未央宫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和张皇后能够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容易他们冲破了那么多险阻,跨越了那么多困难,终于能够琴瑟相和,幸福美满,以为能够相许相知,白头到老,却忽然遭嫉,逢此噩耗,再度被分了开来,更是连生死都不知道,莫非,苍天真的是见不得人好,这才非要再生些波折?

    “咿啊——”女童含糊的的声响从偏殿传来。

    刘盈浑身一震。

    好好。

    这两日,他为阿嫣的消失辗转焦急,竟是将这个女儿给忘了干净。

    他失了妻子,犹如三魂丢了气魄,不能俱安。刘芷却自幼在阿嫣身边长大,忽然不见了母

    亲,又怎么会完全无事?所谓母女连心,只怕不知道多么难过。他这个当阿翁的却只顾得自己的伤痛,淡忘了她,着实是不该。

    ——繁阳长公主对于母亲目前遭遇的险情并不能够理解,只是她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见到娘了,虽然脾性随着母亲的教养和年纪的长大而渐渐好转,但这么长时间不见母亲,终究令她的脾气微微暴躁起来。这日清晨,她起身便冲到阿娘寝殿中寻找母亲的身影,自然没有见到阿娘的身影,已经是赌了气,白果伺候着她在廷中坐了一会儿秋千,便起了一身的汗。乳娘取了真红袄子为她披上,她身上却暖和的很,不愿意穿衣,推揉起来,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推拒着乳娘和白果,啊啊做声。

    忽听得身后传来男子严肃的声音,“怎么回事?”瞬时肃静下来,众人回头,跪伏在地上,齐声拜道,“大家。”

    刘芷越过众人,一头扎在阿翁怀里,不肯抬起头来。

    刘盈抱起女儿,尚觉得双手微微颤抖。

    怀中的这个女孩,是他和阿嫣的孩子,面容清艳,娇软的身体发出炙人的热力,明暖的像是初生的朝阳,又像是他和阿嫣全部生命的延续。

    “下去吧。”他吩咐道,声音不自觉的放柔。

    乳娘应了一声,“诺。”领着宫人匆匆从殿门退下去。

    阿嫣不在身边的

    时候,他本就该当将好好照顾的好好的。

    刘芷紧紧抱着阿翁,将头埋在刘盈怀中,不肯抬起。刘盈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安抚道,“好好,你不要怕。”想要将她的脑袋从怀中拉出来,刘芷却分外固执,咿唔出声,越发将头死劲低着,不肯服帖。

    刘盈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不再勉强她,叮嘱道,“好好,你要乖乖的,等着阿翁将你阿娘带回来。”

    刘芷在刘盈发呆的时候,从他肩膀上悄悄抬起头来,看了阿翁一眼,小小的脸蛋上,神情似懂非懂,很快的又重新埋进去,一双小手,越发将父亲抱的紧紧的。

    三日后,刘盈往长乐宫朝母亲吕太后。

    长信殿的墨绿色帐幔垂了下来,“陛下担心阿嫣,我是知道的。”吕后的声音带着一分和蔼和缓慢,眼圈微红,

    “可是陛下要记得,你是一国之君,你要为大汉子民保重身体。若是你这般挥霍自己,便是阿嫣知道了,也是不会高兴的。”

    刘盈便抬起头来,凤眸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移了开去,轻轻道,“母后的教诲,朕听到了。”语气低平。

    从长乐宫出来,管升问,“大家可要招御辇?”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拂袖道,“不用。”也不搭理从人,径直沿着宫道前行,将从人落在后头。

    他走的极快,皇帝仪

    驾只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前面皇帝纷飞的衣袂。忽然到了长乐西阙,皇帝忽然停下来,从人们措不及防,吃足了力气,才止住势头,没有撞上前去。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阙门之下,看着长乐西门外雄丽高耸的双阙,和其外空旷的章台大道。

    在半个月之前,这儿本应有一座辉煌的复道,从章台大街上临空跨过,交接未央、长乐二宫,文采琳饰,雕龙画栋。世事变幻,犹如白云苍狗。现如今却已经是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大街街面。因着之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依旧又南军之人守卫街道两侧,九车并行的空旷街面,此刻空无一人。

    而刘盈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妻子当初失踪的地方,仿佛入痴。

    良久之后,刘盈轻轻吁了口气,道,“回吧。”

    式道令应了,往前跨出一步,称道,“天子驾出,众人警。”

    先帝之时,未央长乐两宫之间,本无复道连接。今上登基之后,以未央宫作为日常起居处政之所,因为常往长乐宫中朝见母亲。帝驾每日里来往于两宫之间,便须清道章台大街上的行人,出警入跸,太过于麻烦,乃命将作大监做复道,太常叔孙通闻而谏之,“乃以帝置于高祖衣冠之上,不孝。”上惧而欲毁之,叔孙通又道,“我闻古往今来,皇帝是不会做错事的。”于是在长安城中

    为先帝做原庙,改祭于城中。直到当日事情发生……

    此后,终孝惠皇帝一世,虽然朝长乐宫清道警跸制度依旧,未央长乐两宫之间的这条复道,却再也没有修建起来。

    我也挺意外自己卡文卡这么多天的。其实也不能算卡文,我知道我要写什么,但觉得写出来的东西无法表达我想表达的情感,力度欠缺。而且写了不少片段,却没有办法把给穿起来。写完了这一章,接下来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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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八一:焦悴(下)
    未央前殿筑于外宫高台之上,从南到北,宫殿依次上升。看小说就到~宣室殿庄严沉扑,位于宫城最高之处,冬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刘盈披了一件玄色大氅,负手站在宣室阶前,俯瞰未央前殿,整个大汉皇朝的锦绣宏图,在他的面前次第展开。

    “陛下,”韩长骝从廊上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轻轻唤道。

    刘盈轻轻应了一声,回过头问道,“有没有阿嫣的消息?”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作答,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他的意愿能够决定的,因此,最后他只能轻轻答道,“没有。”

    然后,他就看见,皇帝的凤眸瞬间黯了下去。

    妻子出事,刘盈心中担忧不已,情绪也就显得十分焦燥。最让他难以言说的,是,在他心中,竟是最怀疑自己的母亲。

    他明知道这并不应该,

    但细细思虑过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千里之外的匈奴,除了长乐宫的母后之外,又有谁能在自己坐在帝位上的长安城,一击雷霆,掳走一国皇后,并不留丝毫痕迹?

    而母后对阿嫣的心结,近年来,也是愈演愈烈。

    这些年来,妻子与母亲的矛盾。他都看在眼中。阿嫣性子自我,不乐意折腰。但母后偏偏是希望万事都顺着自己心意的人。自阿姐鲁元过世之后,少了阿姐在中调和,愈发显得剑拔弩张起来。他居于二人之间,十分苦恼,但在此之前,纵然给他千万次机会,他也不会想到,母后竟会对阿嫣出手。

    在妻子失踪之后的最初,刘盈便在心中,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了一个对手,反复的推演,若母后有意对阿嫣动手,她会如何筹谋,又会在各种情势下有如何的反应。自己则一边做出通彻全城寻找的模样,一边谨言慎行,生怕激怒了母后,反而陷阿嫣于危难之中。只悄悄的命人在暗地里查找母后身边可能得用的每一个人的踪迹,期望在不惊动母后的情况下,找到阿嫣的线索,从而先一步救出妻子。

    然而,时间一日日的过去,郎卫却依旧没有传出好消息,这让他忍不住失措,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而自己毎拖延一日,阿嫣便多一日的风险。这种沉重的负担几乎禁不住让年轻的皇帝疯狂。勉力维持着,仿佛只要再有最后一点刺激,便会爆发。

    十七岁的张偃坐在郎署堂上,听着郎卫再一次禀报没有找到消息,蓦地起身提起手中宝剑,

    “我再带人去索一遍。”

    “——鲁侯,”宁炅一把拉住他,劝道,“如今天色已经晚了。这些日子,我们前前后后已经将长安城翻过两遍,”便是你再去亲自带人全城搜索一趟,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不若,还是侯一侯吧。”

    他话虽好意,但张偃忧心胞姐,如何听的进去?抬起头来瞪着宁炅,眼眸已经呈出赤红之色,语气冷的像冰渣子,

    “那不是你姐姐,你自然不放在心上。”

    宁炅愣了愣,只觉得额头青筋直冒。

    他本是今上为皇太子时的潜邸旧臣,今上登基之后,任为郎中令,掌着皇帝扈卫安全之责,虽无侯爵之位,但实实是皇帝最心腹之人。然而眼前这个少年更非一般人,却是张皇后胞弟,吕太后的嫡亲外孙,纵然是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只得压下心中火气,平和劝道,

    “鲁侯心思焦急,我自然也清楚。只是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还请鲁侯稍安勿躁。”

    张偃稍稍冷静下来,便也明白自己莽撞了。

    阿姐出事以后,自己那个皇帝舅舅用自己,便是因为自己是阿姐的嫡亲弟弟,是最希望阿姐能够平安回来的人。但他并无太多实务经验,真正要在茫茫长安城中寻到阿姐的踪迹,还要多多倚重宁炅。这些年,他离开富贵安逸的信平侯府,独自一人在洛阳历练,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自我的侯府公子,一想明白,便立即起身,诚心道歉揖道,

    “偃刚才莽撞了,还请宁君见谅则个。”

    宁炅连忙上前扶起他,“鲁侯礼仪重,臣不敢当。”

    “只是偃实在担心家姐,”张偃已经是红了眼圈,一把抓住宁炅的手,求道,“家姐与偃自幼感情极好,家姐出了事。偃着实已经是方寸大乱,还请宁君鼎力相助,若能平安找到家姐,信平侯一系感激不尽。”

    “鲁侯言重了。”宁炅道,声音有些无可奈何。wwwuucom看小说就到~

    他瞧着张偃的背影,心想,鲁侯年纪虽不大,倒并无太大骄气,能屈能伸。又有着这样高贵的身世,便是无什么才能,这一辈子,也是高位无忧了。只是张皇后——

    这么多郎卫天罗地网的寻找张皇后的踪迹,却一直无果。想来,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他身为皇帝最亲信的郎中令,这些年,皇帝对于这位皇后的感情,他是知晓的,也就越发心惊肉跳,转眼又记起皇帝秘密吩咐他的话语,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

    张皇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两宫之中出了事,身为深爱妻子的皇帝,刘盈焦躁担心,本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竟会怀疑是吕太后做的,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皇家的事情,子弑父,父亡子,并不少见。但相杀到这个地步,让宁炅不寒而栗。

    他以潜邸信臣的身份,从龙上位,做上郎中令一职。不能不说是官运亨通了,但在这一日未央宫的星空下,在心中生出凉意,不由得起了待这件事结束了辞官归家的念头。

    不如归去,

    这长安虽好,却非老死之处

    棕

    红色的地衣上,织着柔美的云气花纹,吕后从寝殿中起身,看着朱雀铜镜中自己眼角遮也遮不住的皱纹,不由叹了口气。

    岁月不饶人,纵然再有经天纬地的豪气,也挽不住时光匆匆流逝的尾巴。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她忽然奇异的想起已经龙驭上宾多年的先帝刘邦来。

    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是不是也有这样无力的心情?

    她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当时的痛苦,却是自己和刘盈的福音,假若刘邦身强力壮,再多在位几年,安知他是否能够回天,将这个皇帝的位置传到那个如意小儿手中?

    一个人的衰老死亡竟是亲人儿女的福音,那么,他是否做人足够失败?如今,刘如意死了,戚懿死了,那些曾经让她不快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她吕雉,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女子。

    苏摩捧着铜盆进来,将帕子在热汤中拧了,伺候吕后净面。

    “阿摩在想什么?”吕后不经意的问道,眉梢唇角,俱含着笑意。

    “奴婢在想着,”苏摩将帕子摞在汤盆中,取过一只朱漆篦子,站在吕后身后为吕后梳头,小心翼翼的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还没有消息,元公主和皇后母女情深,若是地下有知的话,该有多伤心啊”

    她的满华,也去了

    吕后蓦然心中一恸。

    怒意却渐渐泛上来,缓缓遮住心恸。

    她牵扯嘴角笑道,“我也很担心阿嫣啊但,”

    “可能是年纪大了。”

    她偏了偏头,不顾苏摩挽了一半的青丝,站起身来。苏摩不敢扯痛了她的发丝,连忙松手,一头斑白的头发便散了开来,泄露了她早已苍老的事实,“愈大就愈信命。这命里的东西,是避不掉的。如果……如果阿嫣这次真的出了事,”

    她郁郁的叹了口气,“可能,就真的是命罢。”

    “啪,”苏摩手中的篦子便倾覆在地上。

    吕后凤眸一挑,回头笑问,“阿摩这是怎么了?”似笑非笑的模样。

    “没什么。”

    苏摩胆战心惊,拾起了篦子,勉强笑道,“奴婢只是不小心,一时惊到了。”

    “是么?”吕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

    “那阿摩可要小心一些,一时惊到了没关系,若是一世都惊着,可就不好了。”

    ……

    “……辟阳侯审食其毎数日入长乐宫一次”郎中令宁炅将查到的行踪禀报给皇帝,“期间滞留长信殿,至申时方出宫。”

    六十四支蜜烛在殿中两侧两排灯架上依序燃烧排开,将宣室殿照的亮如白昼,烛光照在皇帝疲惫的面色上,染上了淡淡的昏黄之色,眉心跳得几跳,刘盈复又问道,“那吕氏的人呢?”

    “吕氏人中,郦侯吕台闭门不出

    ,镇日在家饮酒作乐;洨侯吕产虽呼朋饮酒作乐,仔细排查,并无真正出格,建成侯吕泽与武信侯吕禄亦一切正常。wwwuucom看小说就到~便是陛下曾经提到过的长乐卫尉杜延之,还有大谒者张泽,臣都秘密使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在郎卫耳目之下,没有发现什么无可疑之处。”

    郎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力量,大多出身陇西六郡良家子,由皇帝简拔,亦只效忠皇帝。是长安城中最精锐的一只力量。花了这么多天的功夫,竟连阿嫣的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刘盈心中一阵烦躁,扬声斥道,

    “长安城就这么大的地方,皇后总不可能凭空消失,郎卫查了这么多时日,竟什么都回不了给朕。宁炅,朕很怀疑,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宁炅哑口无言,拜道,“臣无能。”

    刘盈闭了闭眼,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再去找,若找不回皇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挥退了宁炅,他细细思虑可能的漏洞,却始终不得头绪,不由得心里急起来,快步行到案前,取笔写诏,不意碰到茶盏,滚烫的热水泼出来,溅到手背上,微微惊呼一声。

    “大家,”管升吓了一跳,连忙赶上前来,“可要?”

    “滚。”

    皇帝已经是发作道。

    皇帝的脾气一向十分温和,在他身边伺候,是极好做的差事。管升少见的见了皇帝发怒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不敢撄他的锋芒,沉默的退了出去。

    刘盈喘息着坐在了宣室殿的地衣之上。

    长安城就这么大,阿嫣出事伊始,北军便及时关闭了长安九门。此后三天,城门虽然开启,但对于出入百姓都严格搜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森严的防卫下将阿嫣带出长安去。因此,阿嫣现在定然还在长安城中。但,正如自己所言,长安城就这么大,郎卫前后三次大索长安城,都没有发现阿嫣的踪迹,阿嫣如今又究竟在哪里?

    阿嫣出事的时候,他极度忧疑,不知道动手的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更甚者,是万里之外的匈奴人。但他自信,没有人能够在长安城劫走自己的妻子,而不留下一丝痕迹被自己的人发现。除了,

    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

    因此,阿嫣出事后的第三天,他便笃定,这件事与母后有关。

    对于这样的结果,在他心中,不知道是提起了心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阿嫣是个女孩子,若是落到母后的手中,必不会受旁的侮辱。但身为一个儿子,他也十分了解自己的母后。母后历经苦难,心性酷烈手段狠辣,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十分喜欢。但若转了憎恶,动起手来,也是不留半分余地,若是真的恨了阿嫣,只怕阿嫣多半会无幸理。

    而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他作为皇帝权威日增,母后的影响较自己登基初年也就有所下降。如意在未央宫中横死的时候,自己无法悖逆母后,却腰斩了对如意亲自动手的杨力士。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对于张皇后十分宠信,纵然是母后,也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命人在自己的羽翼下伤害阿嫣。她能够动用的,也只有自己极度心腹之人。他命郎卫一一盯着吕家一系与太后亲信仆役,相信总能找到这些人的动作,从而找出阿嫣,但经过这么些日子,居然毫无所获,纵然再劝着自己冷静,也有些惊慌不定起来。

    “参见大家。”

    椒房殿中,荼蘼领着宫人拜见道。

    刘盈点了点头,“下去吧。”

    荼蘼轻轻一颤,抬起头来,露出苍白消瘦的面色,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看着疲惫焦虑的皇帝,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叹息了一声,带着人退下了。

    刘盈极目看着阿嫣曾经待过的寝殿,朱檐依旧,帐幔柔和的下来,在腰上用组绶挽起,形成一个柔软的弧度。饕餮香炉被掀开盖子,里面尚放置了新添的沉水香……一切都和阿嫣尚在的模样一样,只是佳人失去了踪迹。

    “大公主——”伺候的人惊慌的声音从廊上传来。

    繁阳公主赤着脚,从侧殿奔出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中,委屈痛哭起来。

    刘盈安抚道,“好好,不哭,”

    他抱起女儿,苦笑道,

    “小鬼,你知道什么?你阿娘对你掏心掏肺,她若是回来,你可要对她孝顺。”

    刘芷嘶声哭了好一会儿。她听不懂刘盈的的话语,但阿翁熟悉的怀抱大大缓解了她这些日子思念母亲的焦虑情绪,泪水渐渐收了起来,抽抽噎噎,眼眸红彤彤的,大大的凤眼里尽是水意。

    刘盈只觉心中骤痛,对阿嫣的思念,也就愈发痛楚分明起来。

    阿嫣,你在哪里?

    你在不知名的地方,可觉得寒冷?

    你可害怕?

    刘盈回过头来,椒房殿中帘影低垂,无语徘徊,仿佛在下一个刹那,佳人从中走出来,眉似远山,眸如秋水。不由激动起来,喊道,“阿嫣,”却在下一刻,只闻见扑鼻沉水香,哪里有妻子的身影。

    刘盈骤然心酸。

    阿嫣,

    明明我们昨日还花好月圆,两相缱绻。只要和阿嫣你在一处,我便觉得这天青日朗,世事没有不顺心处,纵人生有些许遗憾,只有有心,总能补全,怎么就忽然,琴弦一个急转,由盛而衰,不得归途?

    明明头一天晚上,你还陪在我身边,弯着眸子,笑盈盈道“等过一阵子,我给你做一件中衣,可好?”怎么第二日一次普通的早晨离别,就骤然分别,再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我尚在等着你缝制的中衣,

    你却已经是杳然无踪

    我是如此思念着你,既然已经尝到过和你在一起的甜蜜生活,又如何能够回到失去你的日子中去?一生一世独憔悴。

    刘盈抱着女儿娇软的身躯,只觉得心中抽痛,抱着女儿,“你母亲那么狠心,抛下了我们,待她回来,我们不理她好不好?”

    刘芷咿咿呀呀摇头,瞪着阿翁。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明明知道她听不见自己的话语,却觉得她像是为母亲出头,大力反对自己的话。、

    刘盈苦笑了一声,又觉心酸,抱紧了女儿,

    “好好,这未央宫,如今也只有我们父女两相依为命了。”

    ……

    长骝站在椒房殿门前,焦急的等待,过了一会儿,方见皇帝抱着大公主出来,连忙迎上去,

    “大家。”

    “将大公主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宣室殿,”刘盈吩咐道,眼光扫过椒房殿之后的掖庭,“将掖庭里的人都给朕看好了。绝不能出乱子。”

    韩长骝吃了一惊,不敢再说,弯下腰去,“诺。”

    ……

    长安城风声鹤唳。所有潜藏的风波却都掩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周夫人一身玄色朱缘深衣,脚踏云纹歧头丝履,匆匆领人迎出武信侯府,笑着对中常侍寇安道,“阿监奉太后之命前来,臣妇来迟,实在是怠慢了。”

    她是吕后最看重的子侄武信侯的夫人,寇安亦不敢托大,笑的眯了一双眼睛,和善道,“周夫人实在是客气了,奴婢不敢当。前一阵子,阿茹娘子病了,太后担忧吕娘子,命奴婢领着江太医特意前来为阿茹娘子诊治。”

    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周夫人迅速按捺下心思,恢复正常,笑道,“原来如此,阿茹得太后厚爱,夫君和我实在是感激不尽。——阿监请随我来。”

    她领着寇安穿过武信侯福,来到吕茹居住的园子,拭泪道,“当日十二妹的病情十分烈,夫君和我都为她十分担心。命她在园中将养着,好在,现在总算也养的比之前好一些了。”

    寇安微微一笑,“夫人仁义。”

    寝卧之中,吕茹被侍女春儿扶着行出来,对周夫人勉强拜了一拜,“阿茹见过嫂子。”一身白色禅衣,身形消瘦的如同一抹影子。平添一份荏弱,竟比从前在宫中的时候看起来多了一份动人风情。

    寇安眸中的笑意就愈发深了,“奴婢参见吕娘子。”

    他恭敬了行了礼,温声道,“奴婢是奉太后之命前来,领江太医为吕娘子瞧病的。”

    吕茹矜持的一拜,“阿茹谢过太后恩德。”

    年过古稀的老太医上前,隔着座屏为吕茹诊脉,过了一会儿,收回手,起身禀道,“侯夫人,吕娘子的病情好转,想来,再将养一阵

    子,就能彻底好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周夫人爽朗笑道,“她的二哥和我都担忧着呢。如今能够有这样的好结果,实在是邀天之幸。便是朱姨娘,听了也该放心了。”

    寇安便一笑,躬身道,“既然如此,奴婢便先回宫了。说起来,太后还等着吕娘子病好了,接进宫里看一看呢。”

    寇安申末进了武信侯府,宁炅酉初便知道了,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往宣室殿求见皇帝。

    刘芷自出生便一直宿在椒房的偏殿,刚刚到宣室殿,小孩子十分娇气,便有些择床,刘盈哄了几句,待她睡了,才匆匆从后殿出来,问道,“可是皇后有什么消息了?”眸中含着期待。

    宁炅迟疑了片刻,“皇后娘娘的下落还没有消息,只是……”

    “怎么?”

    刘盈的眸子沉下来。

    “武信侯府传来消息,长乐宫的中常侍寇安奉太后命去武信侯府看望吕十二娘。此后,吕娘子的病情便据说开始好转。”

    宣室殿上的夜空呈现一种明朗的墨蓝色,刘盈望着天色,忽然升出一种恨极的渴望。

    吕十二娘,他是知道的。

    他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表妹,但是再那样激烈的冲突之后,短期内他也不想再与母亲争执,便无可无不可的拖延了下来。此后,吕茹重病被送回武信侯府,他亦乐观其成。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愿望,是希望达成的。

    他少年苦难,位履至尊,如今一身帝冕,坐在高高的宣室殿之中,看起来是尊荣无限,什么都有了,但他心中的愿望其实朴实而又简单:不过是希望身边家人和和睦睦,和阿嫣相守到老。

    却偏偏,连这么一点点渴望,都不能实现。

    母后在他少年的时候曾经教导他:只要能够登上这个帝座,便能够掌握天下。但他如今连枕边的妻子都无法保护,那么,他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来人,”他钝声吩咐道,“摆驾长乐宫。”

    苏摩匆匆的从寝殿迎出来,“参见大家。”

    “起来吧。”对于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姑姑,刘盈还是比较尊敬的,勉强自己用和缓的语气道。脚下不停,“我去看看母后。”

    “大家,”苏摩连忙叫住了刘盈,“这时候,太后已经入睡了。”

    “哦?”刘盈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道,“既如此,我自会轻着,不会吵醒母后的。”

    苏摩愕然。

    “怎么?”刘盈微微沉了面色,“不成么?”

    皇帝与太后乃是嫡亲母子,纵然亲近,亦是应当的。太后纵然已经疏淡了皇后,但对于这个皇帝儿子,在长女鲁元去世之后,亦是当做眼珠子命根子,心疼到心底去的。苏摩又哪里有胆子对皇帝出言,连忙伏身

    道,“奴婢不敢。”

    吕后觉得自己走在长乐宫朱红色的殿堂中,檐牙高啄,不闻人语,似乎整座长乐宫,只有自己一人,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名女子在前面廊上行走,不由扬声喝问道,“谁?”

    女子回过头来,一身黄色明光锦深衣,挽着椎髻,抬起温厚的脸庞,面上一片伤心神色,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爱女鲁元。

    “满华,”

    吕后欢喜异常,“你怎么进宫了,都没有遣人告诉我一声?”声音到了这儿,忽的一顿,这才想起,自己与女儿已经是天人两隔。

    鲁元却是不说话,只伏跪在廊角,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地上,额头触于其上,不肯抬起。正如她当初弥留之际,撑着在病榻上,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自己一样。

    她猛的从梦中惊醒,闻得熏香沉沉,寝殿之中一片寂静,头顶上褐色四阿纱帐随风飘扬,正松下了一口气,忽见脚踏上羊角宫灯的照耀下,一抹淡淡的黑影投在身侧床屏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唤道,“谁?”

    “母后,”身边的人已经伸出手来,扶着她倚着床头坐起。

    “是皇帝啊。”吕后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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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八二:心曲
    陛下,”她瞧着儿子,嘴角扬起一抹温煦的笑意,“你怎么忽然在这个时候来我这儿?”

    声音含着母亲对儿子特有的温柔。

    刘盈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凤眸中蕴着一片悲凉,

    “母后刚才,是梦见阿姐了么?”

    他移开眸光,凝视着寝殿中默默燃烧着的青铜瑞鹤香炉,仿佛没有看见母亲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这些日子,我也常常梦到阿嫣,”

    “阿嫣丢了的这些日子,我整夜整夜的梦着她,想着她在不知名的地方受苦,我这个做丈夫的,却没有法子救她,就辗转反侧,无法安眠。母后,”

    他从脚踏上站起身来,替吕后拉起滑落的朱红锦缎凤纹被衾,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替她掖了,动作轻柔而温体,“——你说,阿嫣如今究竟在哪里呢?”

    吕后唇边的笑意就一点一点的淡漠下来,凤眸微微一挑,“那么多郎卫翻遍了长安城都找不到,我这个深宫中过的老婆子,又怎么会知道?不过,我想着,阿嫣吉人天相,当是不会有事的。”

    刘盈深深的凝视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方垂下目来,凤眸里泛起一抹薄薄水光,“母后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多了。”轻轻喟叹,

    “你真是出息,”吕后忽然暴怒起来,掀了被衾,赤足下榻,指着面前的男人骂道,

    “不过是一名女人,便将你弄的这么要死要活的?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天下,有那么多好女子,多的是比她张嫣美的,乖巧的,都是任你采择,你却偏偏只迷恋那么一个,为了一个张嫣颓丧成这幅模样,你对的起将大汉江山交到你手中的先帝么?对的起——”

    这么多年为你含辛茹苦的我么?

    “母后,”

    刘盈扬声道,含着烈焰的双眸骤然直视母亲,“——纵然天下有再多的美而巧的女子,她们都不是阿嫣。”

    他的声音慢慢呈的悲凉下来,

    “这些天,没有阿嫣的日子,我常常反复的记起来,初见阿嫣的景况,和阿嫣初嫁入未央宫的样子。那一年,我在北地涉险,平安归来之后母后你责我妄为。那时候,我觉得,让母后为我担心受怕,我十分歉疚,可是对于亲自去北地带回阿嫣,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这些日子,没有她在身边,我便觉得吃饭睡觉都不安。早知道日后我会如此爱她,当年我绝不会冷待她多年。”

    “母后,”

    “既是你当初让我娶她为皇后,如今又为何见不得我们好好在一起?我想着,也许,她要是回不来了,我也就活不下去啦。”

    “啪——”

    刘盈的脸上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痕,吕后气的浑身哆嗦,指着刘盈道,“你这个不孝子,我养你这么大,将你送到皇帝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女子去死么?”

    “我也想做到你口中的有出息。”

    皇帝凤眸发红,冲撞道,“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做一个你心目中合格的皇帝,做的还不够好么?可是,哪怕再是皇帝,我也想身边有个知心意的人陪着。我经历了那么多,才得到一个阿嫣。这世上我真心爱的人不多,阿姐早逝之后,除了母后,我只有阿嫣了。”

    为什么,偏偏是母后你容不下阿嫣?

    吕后赤足站在殿中棕红色地衣上,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儿子,冷笑,“你装什么情圣?陈瑚死后,你不也就这么过来了么?还不是照样娶新人,搂着你的美人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陈瑚,

    刘盈蓦然微怔。

    ——这个名字,却是许久没有人在未央宫提了。

    她是自己做太子的时候娶的妻子,在先帝驾崩之前意外身亡,母子两命。四年之后,自己迎娶了阿嫣,汉时没有追封皇后的例子,先帝时候住在长乐宫,后来,自己登极之后搬入未央,身边关于那个女子的痕迹,已经是几乎全部被抹掉了。

    “那不一样。”刘盈问自己心中所爱所欲,慢慢的答道。

    “阿嫣和陈瑚是不一样的。”

    “陈瑚是我见花开的欢喜,凋谢之后,我十分难过,但终究还是能恢复起来,继续往下走下去。可是阿嫣,阿嫣——,”

    “阿嫣是我生命里的一根骨头,”

    拿掉了她,我怕,我根本没有直立的力气。

    “娘亲,”他终于低下头,发出一声惨淡似哭似笑的悲吟,“我不想这样的。”

    “我也想对的起父皇交给我的万里江山,想对母后孝顺,想孝悌兄弟,想照顾万民。”

    可是,我更加想念阿嫣。

    “若是没有了阿嫣,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怎么样,该怎么办。若我连我最爱的人也保护不了,这个皇帝,我做的又有什么意思?”

    武信侯吕禄进宫晋见皇帝,行到宣室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殿中传来男童稚弱稳健的声音,“儿臣拜别父皇。”

    是淮阳王刘弘。

    他怔了片刻,在原地等候,见殿中刘弘小小的蓝缘玄色陈留锦深衣的身影在纁色地衣上端端正正的再拜,方起身退了出来。转身露出一张年弱但文秀的容颜。

    “臣参见淮阳王。”

    吕禄行了拜礼,姿态鲜艳。

    刘弘怔了怔,道了声,“不敢当。”还了半礼,笑道,“武信侯入宫,想来是父皇有召,弘便不打扰,先回去了。”

    小黄门从殿中出来,宣道,“大家让武信侯入殿。”

    吕禄脱履入殿,见皇帝一身玄端,倚在殿上凭几,透过殿门瞧着淮阳王愈行俞远的背影。

    “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不在意的笑了笑,“过了年,淮阳王已经有十一岁了,朕打算放他就藩。”

    “就藩?”

    吕禄愕然,抬头看着皇帝。

    数月不见,皇帝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圈之下,有着掩不住的青灰色泽。

    “陛下做如此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本来臣是不该置喙的,”他失措答道,“但……淮阳王毕竟年纪还小。”

    他竟完全觉得摸不准皇帝的心意。

    说起来,淮阳王虽然生母出身卑贱,但刘盈目前并没有其余皇子,他便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不容朝臣忽视。在张皇后失去踪迹的如今,后宫颇经动荡,皇帝却在这个时候要遣这个唯一的儿子出京,究竟是出于什么打算?

    “也不小了。”

    刘盈扯起唇角微笑,却没有透出太多的笑意,“他的几个皇叔也是在这个年纪就的藩。朕本就有此打算,偏偏过了年事情颇多,才拖到了今天。”话音忽然一转,“听说你府上有一位妹妹,最近颇得母后喜欢?”

    吕禄愈发吃惊,起身伏拜道,“臣妹资质粗陋,不过是托了点运气,才得太后青眼。”

    “武信侯太客气了。”

    刘盈淡淡道,“能得母后喜欢,定然不会是个不好的。说起来,他是建成侯的**,便也算得是朕的表妹,朕虽没有见过,也不能不表示一番。听说,十二表妹如今已经到及笄之年,朕给她指个如意郎君如何?郦家的少子看起来就不错,不若结一个秦晋之好,也不枉你和郦况的情分。”

    “这——”

    吕禄目瞪口呆,顿时觉得汗如雨下,顷刻之间,浸透了重衫。

    “怎么?”刘盈微微一笑,面上看不出喜怒,“莫非武信侯觉得朕这个媒人不够分量?”

    吕禄纵然满心苦涩,也不得不伏拜道,“臣不敢。”

    这一声下来,吕十二娘吕茹的终身便算是定了。皇帝的权威重于一切,既然已经明发了话语,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也不能更改。

    “啪”的一声,吕后手中杯盏被掷在地上,摔的粉碎,“皇帝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满殿宫人噤若寒蝉。

    过了许久,吕后方缓过来,疲惫道,“皇帝他终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心思也敏锐了起来。”

    她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把吕茹送到他身边。刘盈抢先一步洞察先机,先将吕茹遣嫁出去,她纵然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苏摩为吕后捏着酸痛的肩膀,勉强微笑着劝道,

    “奴婢实在是不明白,”

    你纵是不喜欢张皇后,“你对这位十二娘子实在是太看重了。若是当初的未娘子就算了,这位十二娘子,不是奴婢说,无论容颜,德行,心性都不是顶尖。纵然被陛下做主嫁出去了,天下除了吕家的十二娘子,还有多少好女子。就是吕氏一族,也不见得不能找到一个比她美比她聪明的,又何必——”

    将所有心思放在一个小小的吕茹身上。

    吕后烦躁道,“你懂什么?”

    “阿茹是没有多么好,天下也的确是有太多的美女,但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个有着吕家血统的皇子。”

    吕茹虽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但她是故建成侯吕释之的女儿。

    自己出生吕氏,嫡亲的哥哥只有两个,为周吕侯吕泽与建成侯吕释之,汉朝立国之后,都已经过了壮年,子息都不算盛。子孙两辈之中,妙龄未嫁的女子,只有吕茹一个。

    别的女子再好,生出来的皇子,母家都不姓吕。保不得吕家下一世的荣华富贵。至于那些所谓的吕家族人?

    吕后凤眸微挑,冷哼一声。

    秦汉之际,一个家中通常只有嫡亲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俟兄弟年纪大了,父亲便会分家。自己老父当年从单父到了沛县,其中本就有瓜葛。说是同族之人,但其实远远不是那么亲近。族女虽然同姓一个吕字,若只是许婚给一般权贵,自然会紧紧攀附皇帝舅家,

    但,

    若是给了她们一步登天的资格,侍奉皇帝,甚至于将来的某日产下皇子。日后,这个吕皇子侥天之幸登上了帝位,母子二人心中会记得的又是谁?是嫡亲血脉的外祖舅舅,还是曾经捧他们上位的族兄族舅?

    若是到了那样的地步,还不若容忍张嫣呢。至少张嫣记得情分,是嫡亲吕家的。

    水滴打在灰土岩石上的声音,滴答一声,隔了很久才落下来,仿佛悬在心头的重物。

    左足上尚有着脉脉的疼痛之感,是当日从复道之上摔下来,跌伤足踝所制,没有得到很好的包扎,过了这么多天还泛着丝丝痛感。

    面前放着一小盏清水。张嫣取过饮了,觉得凉意浸透五脏六肺。手足之上的锁链哐当当的作响,她坐直了身体,再一次打量着处身的这座石室。

    它看起来不是很大,不过三四丈见方,光线暗淡,听不见外界一丝声响,想来是位于地下,只殿中一枚小小的蜜蜡燃烧着,照出一块微弱的晕黄光泽。张嫣伏卧在室中一隅的木榻上,在不明白目前处境的时候,只有待在黑暗中,才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叮咚”一声,头顶传来门开启的声音。不一会儿,便闻得来人踢踢踏踏下得台阶的声响,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女头上梳双螺髻,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放在她的面前,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瞧着张嫣,十分好奇。

    张嫣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这位日日给她送食水的女婢,是一个聋哑之人。

    ——当日,她从两宫间复道跌落,在所有人惊慌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个人从北后用一张浸湿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她不过瞬间便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件地室,不见生人,只有这个哑女常常前来为自己送干粮食水。

    想来,捉她的人对自己颇为忌惮,怕自己从来人口中套出消息。

    但,没有关系。

    她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幕后的人不管是何人,这样将她生擒了来,又软禁在这座地室之中,便绝不至于是存了将她活活困死在这儿的打算。只要没有到绝望的时刻,她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下去。

    地中岁月不知长短,亦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张嫣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忽听得室外石阶上传来临近脚步声,却不是那名哑女——这脚步声轻盈而舒缓,远异于哑女沉重跳脱的声音。

    她在黑暗中直起背来,肃穆而坐,瞧着石门开启的方向。

    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是天长地久,石门从外推开,蓝衣女子提着灯笼走进来,面庞映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中,显得圆润而又带了一份陌生之感。

    “我想了许久,究竟是什么人?”张嫣呼了一口气,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还是要说一声,实是没有想到:——是你。”
正文 二八三: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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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嫣趺坐在清简的木榻上,挺直背脊,抬起头来看着来人,呼了一口气,“虽然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请记住我wwwdukankAncom)('小说fkKxScom手打)我还是要说一声,实是没有想到:——是你。”

    女子将手中提的青竹桑皮灯笼轻轻的放在室中石桌上,抬起头来,瞧着张嫣微微一笑,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长玉立,青蓝色同色缘襦裙贴身窈窕,长长的衣带从腰间垂下来,婉转修长,鬓边三彩珠玉簪子微微晃动,唤道,“皇后娘娘,”不是别人,却正是增成殿的丁七子。

    “在此前,”丁酩笑吟吟的,“我也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皇后娘娘。”矜持的目光便做不经意状,扫过坐在室中木榻上的张嫣:

    冬日渐渐深了,地下更是比宫中燃着炉火寒冷的多。背后筹谋的人将张嫣软禁在这儿,倒也没打算就这么将她冻死,也曾命哑女送下来一套冬衣。但自然不同于皇后袄子的华美厚重,不过是普通素色袄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陈旧,如今披在张嫣单薄的身体上,再加上张嫣多日寝食不安导致的苍白脸色,令国色如张嫣,如今看起来也有了几分落魄。

    ——椒房殿中的张皇后,素来高高在上,竟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身狼狈的坐在空旷地室中的简陋木榻上,和立在一旁气定神闲的自己比较起来,仿佛亦矮了半个头。

    丁酩心中微微自得,唇边亦扬起淡淡的笑意,“咱们的皇后娘娘又有没有想到过,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张嫣垂眸,淡淡道,“我从来不想不好的事情。”

    丁酩一噎。

    在下来地室之前,她也曾经想过,这个女子半辈子平顺荣华,于最花好月圆,万事无忧的时候骤然落下,如今孤零无依,生死未卜,前途不明,她应当是怎么样子呢?是慌张的不知所措,或者是没有休止的失声痛哭?她想过无数的情景,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张嫣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是能够云淡风轻。

    意外情况的发生让她在一瞬间有些失措。然而,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娉婷朝张嫣走近,声音清幽笑道,

    “皇后可知道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哪里?”

    张嫣微微一笑,“我大致知道一些。本来,我还不能确定这儿具体是哪儿,但如今见了丁七子,便晓得了。”

    “这儿是七子所居增成舍地室,是么?”

    “你怎么知道?”

    丁酩面上难以遏制的闪过惊讶神色,“太……那人明明说了,这地道除了她和当初动手的工匠,不会再有多的人知晓。”

    果然如此。

    张嫣闭了闭眼睛,

    虽然明明在心底已经隐约猜到,但从丁酩口中得到证实,一瞬间,张嫣还是觉得心恸若死。

    阿婆,

    阿婆,

    我还记得长乐椒房中那些遥远的,快乐真挚祖孙情谊,你却早已经能够放下。吕太后不愧是史上以女主之身手段酷烈统治了整个中国八年的女子,感情这种没用的东西,一旦取舍,便抛弃的干干脆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有她还困厄在当初的情分里,犹豫迟疑,浑没个皇后手腕。可是我,终究不敢相信,你既然恨我到如此地步,拼着图穷匕现两败俱伤也要除去我。

    张嫣忽然想起史上的前少帝。那个本应该存在,却被自己和王珑共同设计除去的孩子。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时空,一切按着原来的历史脉络发展,他将被托于张嫣名下,在做了皇帝数年之后发现自己的身世,然后说出“欲刃之”的话语,被吕后囚禁在永巷之中,活活饿死。

    当他在永巷的时候,是不是和如今的自己一样的心情?

    眸中的水意坠下来,她拼命的忍住,在丁酩面前越发的挺直了腰,撑住最后一缕刚强,“这两宫之中,能让我一丝一毫都不知道的,实在很少。就如同——我就不知道,丁七子是如何和长乐宫的吕太后联手一样。”

    “看皇后娘娘说的,”

    丁酩抿唇微笑,已经是在瞬间掩去了适才失控的情绪,“谁说动手的是太后娘娘了?这两宫之中,谁不知道,太后可是娘娘的嫡亲阿婆,疼娘娘比陛下还要多。娘娘这么说,可是会让太后伤心的”

    她说的圆润,张嫣却蓦然心中一动,一种奇妙的感觉让她生出认知,顾不得理会丁酩,扬声叫道,“阿婆,阿婆,你在哪里?”起身向石室入口阶梯的方向奔过去,被足上的锁链绊了,狠狠的跌下去,摔在冰凉的石地上,手足俱是火辣辣的疼痛,力竭的跪落下去,依旧扬颔呼唤,

    “阿婆,阿嫣知道你在的。我不信你这样的狠心。”睁大眼睛,看着石室门开之处婉转盘旋上去的方向。

    那儿寂静无声,仿佛黑洞中猛兽张开獠牙的巨口,要将送上来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我不信……”张嫣胡乱着摇头,粉面之上泪如雨下,“你便是真的要对付我,总要当面跟我说个清楚,给我一个说法。这样子对我,我不服气。”面上已经满是泪痕。

    室里室外无人应答,一时间,空气里只余她抽噎的啜泣声,悄然无声,空气中留下一抹浓秣的幽香,宛如夜色中的玫瑰。

    丁酩站在她的身后,瞧着她的痛苦,只觉得拢在广袖之下的双手气的微微发抖,尖声道,“皇后觉得落到如今的境地不服气,又可曾问过别人服不服气?——”

    能够做到七子之位,并且在赵颉和王珑都相继谢场退幕之后,依旧留在未央宫中,丁酩圣宠虽然不如赵、王二人,亦是难得的美人,一身青蓝色襦裙将修长的身躯勾勒出来,青丝袅袅,清雅动人。如今怒视张嫣,温婉的面色因着怒火渲染而显出一分明艳逼人,

    “你虽是陛下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但掖庭中如今住着的十几个七子少使,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在你嫁入未央宫之前,我们就已经侍奉陛下了。之前你椒房专宠春风得意,可曾念得一丝半分掖庭之中我们这些嫔御的苦涩无奈?你本是中宫皇后,身份尊贵,便是本事大,让陛下多宠你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我们谁又比的过你?但你竟霸着陛下,半分不让他出你的椒房殿,是要将我们活活逼到绝路么?”

    张嫣拭干面上泪痕,一双眸子因经过泪水洗涤而愈发清澈冷冽,“所以,你联合太后对我动手?”

    “怎么,”

    丁酩瞧着她,淡淡笑道,

    自在这间地室中遇见张皇后,她便一直没有争到上风,如今似乎终于在张嫣面前找到了优势,反而从容起来,有了一种猛虎搏兔的悠闲,

    “不可以么?”

    她的眼神蓦地明亮起来,胸中的义愤如同出鞘的剑,从眸中射出,直刺张嫣,

    “你身为陛下中宫皇后,当知陛下如今已经三十春秋,膝下却只有一子,是有多么不妥,你不会不知道。你自己既然一时生不出皇子,却不肯让陛下宠幸妃嫔,是否太过自私?你在椒房殿中枕着他的手臂欢笑入眠的时候,可又知道,掖庭之中有十数个女子辗转饮泣不得入眠。”

    她情绪激烈至极,带着说话的时候身体亦瑟瑟发抖。张嫣瞧着这样的丁酩,目光奇异。增成殿的丁七子素来温婉,如今忽义烈起来,亦有一种让人目眩的光辉。她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下,微微迟疑,道了一声,“你……”却又吞下了想说的话:

    你……也是喜欢刘盈的吧?

    虽然同为一个男人的妻妾,但她和丁酩的接触实际上并不多。回到未央宫之后,与刘盈琴瑟相和,便更不愿意多见这些嫔御惹自己碍眼了,除了岁首和每月初一,十五的朝拜,免了她们的请安。上一次见丁酩,尚在中元六年岁首大典内命妇晋贺皇后的时候。印象中的丁酩,一直是一个冷静审慎的女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丁酩这么情绪激动义烈的模样。

    说是为掖庭中的所有嫔御,但她最重要的,说的还是自己吧。

    丁酩,是爱着刘盈的。

    认识到这个事实,她忽的在心中升起一种荒谬之感。

    在此之前,与刘盈耳鬓厮磨,她一直知道他还曾经有过别的女人,掖庭中的这群女子,对于她的意义,在于她们是她爱情不得不背负的原罪。但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她背负着毁了她们爱情的责任。赵颉和王珑于其说试图在刘盈身上寻找的是感情,不如说更多的是和权势。又比如木樨,看起来是一片痴心了,但因着从未和刘盈真正相处过,便也显的有些虚茫。

    直到面对丁酩激烈的指责,她才意识到:在这些掖庭中默默守候刘盈的女子中,也是有人什么都不要,只是纯粹的爱着刘盈的。

    那个男人是她们两个共同的丈夫,事到如今,她深爱刘盈,从来不曾后悔。但丁酩恋慕着自己的夫君,又岂能说是做错了?

    错的只是这该死的时代,这一夫一妻多妾的的婚姻制度。

    但,丁酩却是爱着她的丈夫的。

    张嫣抬起头,用极其认真的目光看着丁酩。她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在用另一种忧伤而热烈的心情,爱着她的丈夫的。

    明明此时,她还身陷囹圄之间,前途多惘,不知有没有机会回到刘盈身边。但生命的感性依然留存,十分复杂。似乎有一些酸涩,又有一些微微的痛楚。一时间,两个女子,在这间狭小而空洞的地室,一坐一立,默默对视。时空身份所带来的间隔在一刹那消弭于无形。

    思绪电光火石,不过瞬间光阴,丁酩望着张嫣,忽的问道,

    “张皇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地室之中分明无风,这一刹那,石桌上烈烈燃烧着的蜜烛烛光却忽然跳跃起来,仿佛一缕泄而不得的心火。她慢慢的道,“六年前,——就是前元七年,匈奴入侵,县官病重的那年,你究竟在哪里?”到了最后,仿佛字有千钧,压在舌间,慢慢吐了出来。

    张嫣微微诧然,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眸子在地室暗淡的天光中便显得分外妖娆璀璨,“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

    丁酩却不理会她的问题,双手拢在袖中,在地室中走了几步,声音沉沉宛如梦幻,“当年的未央宫可真是乱啊”

    “北地匈奴入寇,县官在甘泉宫一时气怒攻心病倒,笃病不起,被送回椒房殿养病。长乐宫中吕太后掌政,不久便有皇长子封王,袁美人新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凝着张嫣,“那时候,宫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在私下里悄悄的传,县官只怕要不行了,皇长子刘山即将登基,美人袁萝也将成为大汉新太后。我却偏偏不信,我怀疑县官当时根本不在未央宫中,但我身份低微,不要说见一见县官,连靠近当时的椒房殿都不能。”

    她微微侧过头来瞧着张嫣。

    这段时间的囚禁终究损毁了张嫣一些,她倚在石壁之上,衣裳陈旧,神情微微憔悴。但纵然到这样的境地,一身落魄,依旧掩不住国色天香的资质,容颜美艳,天生一段风流,连自己这个女子看着都觉得出神,何况男子?又兼着正青春年少,和皇帝有着深厚情分,几经辗转才能在一起,难怪皇帝对她如是专宠,自前元七年之后,张皇后产大公主之后,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行踪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椒房殿。

    “可是,我很想问你,”她的声音幽微,如金玉相击的清亮,带着一丝凉意,“当时,那个据说在椒房殿侍疾的张皇后,真的在未央宫中么?”

    她垂眸敛目,双手垂于袖中,微微交握,看起来意气舒扬。

    张嫣想,这样的女子,骄傲聪慧,必得承担多一些的痛楚。但对于她们而言,纵然是痛楚,亦要真实,绝不接受和平的虚假。

    这也是对于她的尊重。

    所以,她亦垂眸,轻轻答道,

    “不是。”

    “那个时候,我人在北地。”

    “北地?”丁酩愕然重复,显得有些失措,“怎么会?”

    但她也终究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是将所有的关窍想通。一时之间,一股悲郁之气从心底泛上来,咯咯的笑着弯下腰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

    他既然如此爱你——

    他爱你,爱到,即使你已然离宫远走,他也为你封锁所有消息,让你有路可以回头;他爱你,爱到,宁知道北地凶险,也亲身相赴,只为了将你带回来;他爱你,爱到,为了你险些丢了性命,也丝毫不悔,不加一指于其身。

    你们在未央宫中成婚,在北地结缘,历经苦难而感情愈显其真纯美好,可是,我呢?

    丁酩只觉心中酸痛,几乎站立不住。

    我也是花季年纪的女儿,也曾与你花前月下共赴鸳鸯帐。却被你们给丢在身后,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如今,我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我不过才走完人生的一般路途,就要在这巍峨绵延的未央宫中虚度,为你们的爱情陪葬一生么?

    张嫣垂眸,面上神色一丝也无,不知道是在为这个聪慧女子悲悯,还是在心伤自己将要面对的命途。

    丁酩抬起头来,看见张嫣娇俏的容颜。

    她瘦骨伶仃,青丝挽成简单的攒儿,系在脑后,素面可人,眉若远山,眼如秋水,当真是一等的美人。这些日子,她不见了踪迹,皇帝在整个长安城中找遍了角落,担忧的刻到骨子里去,自己却看着这张容颜极恨,只觉得怒火焚烧了理智,蓦然恶向胆边生,执起巴掌,摞在她的颈项之侧,“张嫣,你这般让人讨厌,信不信我敢打你一巴掌?”复又咯咯的笑,“陛下找遍了整个长安城,却根本不知道,你就被我们藏在未央宫的脚下,你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又怎么样,如今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是任我处置。”

    “啧——”

    她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张嫣脸上的肌肤,白腻的如同初雪一般,迷乱赞道,“真是美。”

    “信平侯府的张娘子,果然国色天香。”

    面孔蓦然一沉,“如今落到我手上,还当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么?我便是打死了你,你的陛下也不会知道。”

    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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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汉嫣华二八三:妾心(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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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八四:石室
    张嫣伸出手,轻轻推开了她置于自己脸颊之侧的手臂,目光清凉之中,尚带着一丝隐秘的怜悯,

    “你不敢的。”

    “咯咯咯——”丁酩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用手指抚过服帖发鬓,笑的凌厉而又讥诮,“你凭什么说我不敢?”

    我的人生因为你而落到这般可悲可笑的地步,如今,我在这苍茫的未央宫中已经一无所有,也就无可失去,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张嫣凝视着面前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失控的女子,目光太息,仿佛是为了丁酩,又仿佛是为了自己,

    “因为,我如今虽困在这石室里不知明日如何,你却是要走出这石室的。”

    人是一种群居的动物。只要不能隔绝身边的所有人,你的所作所为,便绝不是只关于你自己。

    如果她的下落只有丁酩一人知晓,丁酩便是在这儿杀了自己,只要没有被人查出来,便也没什么关系。但当日复道之上的事情,自己虽然还没有推敲出全部关窍,却绝不是丁酩一个掖庭中的失宠七子能够做到的。

    也就是说,虽然丁酩如今能够独自出现在这间石室间自己面前,她的身后却一定还有着别人注视着她们的一行一动。她的目光瞟过石桌上的清水干粮,目光微微闪烁,“那个人……哪怕真的要我去死,也不可能容忍你加一指侮辱于我。”

    张嫣掩饰住心中怨怼,倔强的挺起胸来,凝视着丁酩,目光自矜又骄傲,“丁七子不是个蠢人,倘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毕竟,若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但你在老家蓝田却还是有家人的,你不可能不顾念他们。便是为了他们,你也不会乱来的。不是么?”

    丁酩的眸中闪过羞恼怒意,一瞬间简直真想要下狠手,毁了面前这张娇艳的脸蛋,却在最后关头生生止住,胸脯微微起伏不定,蓦然笑起来,笑意悲凉,“你说的没错。”盯着张嫣,神情奇特。

    真的是太对了!

    她忽的忆起蓝田的日照,在微风的天气里,温暖的阳光照下来,打在田地间的粟穗之上,一片碎金色的光芒,沉甸而蜜实。

    她于先帝七年以家人子身份被征入宫,三年后跟了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刘盈,仅仅十四岁,一忽至今,已经有十五年。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了,许久之前家乡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了,却忽然在此刻,无比清晰的想起了临行时亲人的模样:

    那一天似乎也是秋日,粟麦成熟的时候,年迈的阿翁红了眼睛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送她,阿娘眸光充满忧愁,在她踏上车门的一瞬间失声痛哭。七岁的小弟追着送她去长安的宫车在田垄上追赶了许久,最后嘶哑的声音消失在不断倒退的风中,再不与闻。

    家乡的南风如此熏美,终其一生,她却都是吹不到了。

    掖庭中的日子荒芜贫瘠,便越发思念起记忆里流光溢彩的家乡。她便是连自己都不要了,又如何能不念及在老家蓝田翘首相盼的亲人?

    丁酩退了一步,笑的便极讥讽,“张皇后果然心思敏捷,——难怪他那么爱你。”

    可是,你们的爱置我于何地呢?

    最后,她回过头去,轻轻道一声,“张孟瑛,我恨你。”

    木屐轻轻敲打石室地面的声音竹简远离,“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我等着看,国色芳华,椒房独宠的张皇后,最后是如何收场?”

    石桌上的蜜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努力挣扎着,拼命用自己最后的残躯换一段短暂的光明,终究精疲力竭,无声熄灭。只留下一地蜡痕。

    室中便陷入一片黑寂。

    张嫣抱着自己孤单的双肘,在无人的地室中缩到一角,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浑身瑟瑟发抖。

    并不是对未来没有一点恐惧的。相反,她正是因为心中极度不安,才越发的在来人面前伪装坚强。

    长乐未央两宫之下的地道挖掘的十分隐蔽,除了先帝刘邦,只有当初的匠人和将作大监阳成延知晓。后来,阳成延升任少府,投靠了吕后。吕后却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没有告诉刘盈。她如今被困在地道之中,除了哑女和丁酩再也没有见过旁人。而她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有再高的智力,在锁链之前也徒呼奈何,只能被动的静静等待幕后真正的人出现。

    但正因为如此,在丁酩面前,她越发的不愿弱了声势,被看低了去。

    低头既然没有半分作用,她又为何要勉强自己低下头去。而她终究也是骄傲的太久了,无法容忍自己在刘盈别的女人面前低下头去,只好越发的挺起背脊,维持自己可笑的自尊。

    丁酩说:我等着看你是如何收场!

    我会如何收场呢?

    她亦不知道。

    她知道历史上的走向结局,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在多年前,就试图努力改变历史。从她一力促成刘盈出战淮南的时候开始,历史就生生的被她扭转了模样,所谓历史里的人物走向和结局也都将或多或少的发生变化,纵然是她自己,也迷失在了历史的潮流中。不知命运的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她本应该在朱红软香的椒房殿,和丈夫相亲相爱,一旁,荼蘼捧过来一盏蒙顶茶,漆在朱红髹漆耳杯之中,馥郁起一片蒙蒙的香气;如今却形单影只,坐困在这座四壁简陋阴寒的地室中,不见天日。

    鼻间微微酸苦起来。

    她刚刚,很想对丁酩说,“我很抱歉造成你如今的状况,但是我不会道歉。”

    她没有法子为这件事情道歉。

    对于丁酩而言,夜夜空守增成殿,冷对烛火,确实是惨淡难熬的;但自己爱着刘盈,这份心思也是没有错的。我总不可能因为怜惜你们受的苦,就将自己的丈夫让出去。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好像欠下了债务。难得相互喜欢,才能平等相待,鹣鲽情深。这中间情意唇齿,又如何能再插入第三个人?她心里总有一股倔强,凭什么,这世上男人喜欢女人,就要求女人为其守身如玉。若是一个女人喜欢男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人左拥右抱,同时拥有别的女人?所以在云中,她对刘盈说,“你可以善待她们,但是不准再和她们有关系,若是舍不得那些莺莺燕燕,大可以现在就转身离开,若还存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趁早就死了这份心。”

    相爱的感情那么美,我们总要定一些底线来维护它。如果能够死心,没有你,我依旧能够过另一种很好的生活。可若是在爱情里还要忍受别的女人的困扰,她宁愿在一开始就喊了结束。

    因此,她想,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有些对不住丁酩的。

    很久以前,楚傅姆曾经教导过她:总要给旁人留一条后路,才能两相长久。回到未央宫之后,一直谨记着傅姆教导她的话,无论是改革宫制,还是处置宫婢,都尽量留下了余地。但惟有在掖庭的那些嫔御上,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最后拿定主意。

    刘盈是她最爱的男人,她一步都不愿意退让。但除了供给这些嫔御优渥的物质生活之外,她并没有及时给这些嫔御安排一条生路,也曾经想过将她们放出宫去,却也担心刘盈和吕后反对——刘盈也就罢了,吕后已经和自己关系够糟糕了,害怕她继续不满发难,就拖延到了现在。如今自食恶果,也是活该!

    她只是十分的想念丈夫和女儿。

    刘盈,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先帝营长乐未央二宫,在宫殿之下做地道,沟通长乐未央两宫各个殿堂,道路曲折迂回,复杂弯曲。两千年后,遗址留存下来,尚留痕迹。两千年前的刘盈和张嫣不知道,两千年后的嫣然却曾经观访过未央宫遗迹,站在当时已经荒芜一片的龙首原上,看着昔日未央宫的遗址。两千年的风流过去,那些曾经金碧辉煌巍峨富贵的地上宫殿已经全部消亡,唯有地下的地道,留到了两千年后,沧桑伶仃。

    泪水在暗夜中落下,晶莹灼热,打在地上,仿佛没有一丝痕迹。

    刘盈,你如今是否是在长安城中天翻地覆的寻找妻子的踪迹,却怎么也无法想到,我便被困在你咫尺之外的未央宫地室之中。

    深冬天气寒冷,这一夜愈发降了气温,中夜便十分的凉,张嫣探身唤了几声,石室之上却杳然无声,没有丝毫动静,她亦没有什么力气,便只好将身上薄薄的被衾裹的更紧,就这么撑到了第二天早上,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哑女送食水下来,发现了她状况不对劲,连忙唤了丁酩。

    “怎么烧成这样?”丁酩皱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她轻轻哼了一声,于昏沉中睁开眼睛,便看到丁酩清丽的容颜。

    “所以,张皇后,”

    丁酩见她兴了,便收回手,态度安闲似笑非笑,悠闲道,“你瞧,做人不能太铁齿。昨儿个你尚觉得没有什么可求我的,今天便病成这样,你若是肯求我一求,我便让人给你熬药,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张嫣瞟了丁酩一眼。身体的热度将她的肌肤染上一层粉红色泽,杏眸眼嵌在瘦削下来的脸颊上,愈发显的大的惊人,复又低了下去,静默无声。

    “你……”

    丁酩怒意勃发,甩袖回头怒道,“你既然自己都不想要命,我又为你吝惜什么,你就熬着吧。”

    “张孟瑛,”她忽的停下脚步,眨着秋水一样的眸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似自我讥嘲,又似诅咒,“有一天,也许,你会死在这样的骄傲上。”

    ……

    不管如何,到了下晚,哑女送来了一床厚被子,替张嫣盖上,又拉扯了一下张嫣的手,一双眼睛水灵纯稚,清澈的似乎能透出人的影子。

    张嫣恹恹的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这哑女无知无觉,是最不会泄露秘密的。却不知道,张嫣少时与景娘相识,后来又亲自带着刘芷,和这种聋哑之人相处自有一套相熟的法子,每日里不过趁着哑女下来送食水的时候处上一阵子,已经是和哑女十分相熟。此时浑身虚软,没有力气,便勉强安抚的笑了笑,示意哑女自己不适,没有心力陪他。

    哑女便站在她榻前发了一会儿呆,忽的转身回去,过了不足一刻钟,便又重新从增成殿奔下来,将一样东西塞到张嫣怀中。

    张嫣被怀中冰凉的触觉一刺激,打了一个哆嗦,取了出来,这才发现,皮鞘之上刻着古朴的花纹纹路,竟是一把带鞘的匕首。

    饶是张嫣高烧无力,一时也发起呆来。

    之前,她刻意交好哑女,自然也是希望能够通过哑女得到一些助力,帮助自己逃出困境。锁链的钥匙是机密之物,哑女不易接触到,她倒也不指望。便希望哑女为自己寻一些防身之物。“求”了数日,哑女始终似懂非懂,她都已经不太抱希望,今日她却给自己送了这把匕首来。

    张嫣指了指匕首,又指了指哑女和头顶,打了一串手势,想要意图询问哑女,这匕首是哑女自行领悟自己之前的意思,还是上面的人让她送下来的。

    哑女却只一径微笑,面上一片空白。张嫣只得悻然放弃去追根探底。无论如何,能够拿到这把匕首,对自己而言,总是好事。

    卧在坚硬简薄的榻上,之前的风寒似乎更深了,张嫣拥衾,睡的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怎么,竟不自觉的想起少年时和阿母在长乐宫时的情景。

    那时候,先帝刘邦尚且在世,她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对刘盈还没有除了亲人孺慕之外的别的感情。那时候,阿母还活着,陪在她的身边,虽怀着弟弟张偃,却依旧将自己当做眼珠子一样看待,吕后亦疼宠自己,长乐宫中一片和乐融融。虽然曾有阿翁入狱和匈奴和亲的烦心事,终究都曲折解决,自己眉梢之间,都荡着欢喜之意。

    如今回忆起来,竟已经是幸福如天堂。

    她留恋着那时候的好时光,半梦半醒之际,似乎听得有人在耳边叹息了一声,不由呢喃唤道,“阿母?”
正文 二八五:真幻
    来人身子微微一震。

    阿母,是你么?

    昏沉之间,眼睑好像有千斤之重,张嫣努力睁开,想要看清楚来人。阿母,可是你在黄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儿,这才魂魄来入梦,探望阿嫣?

    深红的袍地色在眼底渐渐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铺陈,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辉,目光微微向上移动,见了一张已然显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荣的容颜,一双凤眸微挑,凌厉而又威严——过了好一会儿,张嫣才反应认出来,不是入梦的慈母鲁元,却是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是阿婆啊,”

    一种极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头。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还是一种终于兵刃相见的解脱之感。

    张嫣不动声色的从她破旧的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终究手足无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现在在做梦,还是,你终于肯过来见我?”眸光迷离,声音低柔徘徊。

    “哼,”吕后哂笑一声,转头和身边的侍候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仿佛有嘈杂的底色从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吕后却回过头来,已经见了斑驳皱纹的的容颜在手中提着的青竹宫灯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渐清晰起来,被跳跃的蜜烛光芒染上了黄色的柔和光芒,映衬的法令纹深刻,凤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讽刺,

    “瞧瞧,才多久不见,张皇后便成了如此狼狈模样。”

    张嫣气苦,只觉得喉咙间一阵痒意袭来,左手掩口,咳的惊天动地,右手却在被衾之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匕首。手柄冰凉的温度贴在心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从脑袋的燥热中维持一点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视着吕后,“阿婆,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么?”声音轻盈,仿如梦境。

    她只觉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渐渐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够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芜子汤药,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终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怜惜好好,想着容一些空余出来,多多照顾她一点……”

    “算了,张嫣,”吕后的声音扬的不高,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决绝和不再掩藏喷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

    吕后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近几步,打量着榻上面色憔悴病骨支离的张嫣,情绪微微复杂,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意从心底浮上来,唇边就露出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笑意,“你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之间,彼此再装长慈幼孝,又有什么意思?”

    “张嫣,你们父女是否将我当做傻子,打量着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当初生下你的女人究竟是谁?”

    原来如此!

    张嫣顿时觉得一颗心落入冰窟之中,又是寒冷又是豁然开朗,

    原来……竟是如此!

    一时之间,张嫣心念电转,许多思绪浮上来,又在一刹被压下去,只一个念头盘桓在心头,徘徊不去,渐成执着之势,急急支起半边身子问道,“我阿娘知道这事么?”

    吕后怔了片刻,方默然道,“她……应是不知道的。”

    所谓秘密,一旦起了一丝疑心,再深入挖掘下去,也就再也成不了秘密。和当年赵王宫中的那场秘事相关的人,赵姬,张嫣,刘盈,赵元,吕后先后得知实情,唯有那个处在风暴中心的温柔的元公主,却是所有人都珍惜的存在,不忍她知道实情。直到陈疴将秘密终结,都是认为,张嫣是自己最最嫡亲的女儿。

    “那就好。”张嫣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的躺回去,面上出现心灰意冷的了然,“原来,阿婆竟是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未央宫之下,这间小小的地室为青石所建,桌榻简陋,天光幽暗,石壁攀生暗苔,粗犷生凉。不过是一个再不知名不过的地方,却因为这个冬日的午后而变的极度传奇起来——大汉帝国最尊贵的两个女子此时便在这间地室之中。她们一个是自先帝龙驭上宾之后独居长乐宫,诞育今上的皇太后,另一个是信平侯张敖长女,以今上外甥的身份嫁进未央宫,椒房独宠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一身华服,依旧高高在上为主,另一个已然天翻地覆,披着单薄素衣为阶下囚;一个胜券在握,包含着多年被欺骗的刻骨仇恨,另一个却高热不已,病骨支离,几乎无法维持最后的神智清醒。

    这一对婆媳,都是自我性格十分强烈的人。从前祖孙情分尚和睦的时候,自然一切皆好;自从张嫣与刘盈在北地圆房,先后回到长安,矛盾便不停的产生,日益严重,本来尚有鲁元作为最好的调节人物,在鲁元去世之后,便缺了一道润滑剂,彼此激烈碰撞,最后,竟落得这么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吕后念及亡女,心中一恸,一刹那间几乎不能自持。念及自己查到的真相,一种被欺骗羞辱的感觉就再度泛上来,她本是极善隐忍的人,心中越是怒极,面上笑的就越畅快,只一双眸子像是浸在冰水中,泛出泠泠的光,轻轻道,“你是否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张嫣闭目淡淡道,“这重要么?”

    吕后笑的十分奇异,“于你也许不重要,但于我,于满华,却是极重要的。”

    “你出生的时候在赵国,张敖也的确瞒的足够好,本来我的确是不知道的。但怪就怪你阿翁实在是太贪了,他又想要做元公主的夫婿,又想要做皇后的父亲——”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竟能都让那个负心男人给占全了?

    吕后思及从前。

    她曾经意图撮合自己的儿子和张嫣,为此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给皇帝下了春药,然后将他们关在一处宫殿中整整一个夜晚。皇帝明明身体贲发,却依旧无法做到顺水推舟,要了张嫣的身体。这样的刘盈,却在之后的短短半年内彻底的改变心意,追逐着张嫣的踪迹到北地去,而且,在先后历经一场大难之后回来,竟是一片夫妻琴瑟相和的样子。此情此景,其中颇有蹊跷,自己怎么可能就轻轻放过,派了心腹细细查访其中细密,最终发现,自己一贯疼爱的张嫣身世,竟然似有疑窦。

    “……当年赵国的往事,你那个父亲做了一番手脚,后来,皇帝又再清理了一遍,我本以为是没有指望翻出真相了,但终究苍天有眼,看不得你们父女的阴谋得逞,竟让我找到了赵家的最后一人。”

    张嫣浑身一震,抬头问道,“你将赵元怎么了?”

    “瞧瞧,”

    吕后望着她,眸光轻蔑,怒极反笑,口中出言语如刀剑凌体,“满华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也知道摇尾乞怜,感念主人恩德,怎么像你,忘恩负义。明明是被满华养大的,却偏偏惦记着那一家姓赵的。”

    “阿婆,”张嫣喝道。

    垂下一双颤抖的眸子,忍耐道,“人都是有感情的——”

    “阿娘她待我,掏心掏肺,是再也不能更好了。我从小受她养,唤她阿娘,从来没有一刻生过半分背离思想。纵然……纵然后来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心里却一直是始终当她做亲娘的,从无半点犹豫。可有些事情,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与赵氏并无感情,但赵氏终究予我以血脉,我可以不亲他近他,甚至不认他,但我至少希望保住他生命平安。”

    “巧言令色。”吕后勃然怒喝,

    “你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对不住我的满华。”

    张嫣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颓然,靠着榻凄然一笑。

    她和吕后,仿佛永远是飞鸟与鱼,观念想不到一处去。从前尚没有冲突的时候还好,如今图穷匕见,便成为陌路,背道而驰。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正如吕后之前所言,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心灰意冷,闭目道,“阿婆如此不谅解,又打算如何处置阿嫣呢?”

    是如淮阴侯韩信那般不见天日处死,还是如戚懿人彘那般惨烈,又或者,像是隐王如意,一杯鸩酒结束了年轻的一生,躺在宣室殿兄长的卧榻之上,临死尚不能闭目。但对于吕后而言,却已然是很和平的方式了?

    我不服。

    她昏昏沉沉的想着。

    匕首在胸前,已然被高热的身体染成同温,左手握住刀鞘,慢慢无声。

    记忆力长乐宫的朝阳,是极鲜艳明媚的红色。她还是少女的时侯,在长乐宫朱红静谧的长廊上奔跑,阿婆笑吟吟的瞧着,扯过帕子擦去她额头的汗珠,“早晚天气凉,小心着凉。”

    “知道的,”彼时的自己脆生生的答道,“到春天了,阿婆手足有些干燥,不如涂些杏花膏吧。”

    “哎呀,阿婆的小阿嫣,最乖了。”

    “就终生禁闭于此,如何?”吕后居高临下,看着惨淡的张嫣,眉眼中有一种蔑视和病态的张狂,“你不过是一个卑贱姬妾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生下带吕氏血统的皇子?”声音冰冷。

    张嫣吞下了喉中血泪,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杏眸闪着熠熠光辉,耀眼如天上星辰,心底的极度恨意反而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扬声道,“太后,你儿子姓刘,不姓吕。”

    “——你总是想着要吕家尊荣,你有没有想过,刘盈才是你儿子。他也会哭会笑有喜有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娃娃,或者是为你传承吕氏尊荣的种马,在你心里头,吕氏就比你儿子更重要么?”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回于两个时空之间,才为自己争取到那么一点点的小幸福。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便要我将一切都放弃从头来过,我不服气——

    张嫣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吕后。

    阿婆,

    你若不能放过我,我又何必记得你的好?

    握着匕首的手腕劲用的十分的大,微微颤抖。

    它为哑女私下所赠,未必被吕后所知。

    说起来,自己虽因着高烧而手足无力,但吕后亦已经年老体衰,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你知道什么?”吕后压制住心中恼怒,冷笑道,“我是他亲娘,我还会害他么?”

    “我自然知道。”

    张嫣仰起精致下颔,伶仃的身体在逆境之中愈发挺的笔直,笑的极为美艳薄凉,“离开沛县已经二十多年了,刘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现在的你可能够一口报出来?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可知晓?”

    望着面前这个她曾经并不理解,但亦深爱的女子,张嫣心中复杂之极,一滴泪水从睁大的明眸中坠落,“他一直很努力,但他最深重的无奈,总是来自于他的母亲你。因为你,千百年之后,他无法全名;因为你,他一辈子背负良心的债;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你,一个是他的妻子我。却偏偏因为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从他的身边带走了我。你可曾想过,他最爱的女人是我,却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将我从他身边带走。当他日复道倾颓的真相被揭露,你要他如何面对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妻子的母亲?”

    吕后狂怒之极,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蒲扇一样的手上青筋累累显露,显见得,她是用了十足力气,真的置了杀了张嫣的心思。张嫣呼吸困难,右手握紧了怀中的匕首,生命被逼到了最逼仄的境地,翻生出极致的恨意。她既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也就对自己没有什么,只要她手上的匕首这样顺势一搠——

    生命的甜美与自由的诱惑在血管里疯狂的叫嚣,这一瞬间,她的心却仿佛忽然从其中抽离,生出一种空茫的情绪来。

    真的能够得回曾经的自由么?

    在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心里,究竟是母亲重要些,还是自己重要些?今天之前,她从不去思虑这样看起来无谓的问题。却在这一刹那迟疑了。

    想来,刘盈固然没有办法面对一个杀了妻子的母亲,但若自己今日伤了吕后一星半点,哪怕是出于自卫,他又会如何呢?

    自己是刘盈的妻子,吕后却是刘盈的亲生母亲。她固然自信,刘盈深爱自己,但是若自己真的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伤了他的母亲,他又如何能面对这样的自己?是否还能毫无芥蒂的相亲相爱,没有防备的吻他的眼睛。他年之后,难道她对刘芷说,“阿娘曾经,用一把匕首劫持过的你的大母……”

    而无论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在最初的时候,吕后终究是曾经无私的疼爱过自己的。

    天大地大,恍惚间,她已经是回不去了。

    一时之间,张嫣心若死灰。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软软的跌落在被衾之中,似已无求生之心。

    囧囧的飞过。
正文 二八六:生死
    如果让她在这个时候穿越回去,回到汉九年冬日的长乐宫,她来到大汉时空的最初,重新将这场人生所有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重走一遍,张嫣问自己,一切会不会有一条不同的出路?

    她想,也许,她还是会做出和今生一样的选择吧。[http://](

    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回望自己璀璨的半生,有过极致的欢喜;也有过痛苦的彷徨;有些事情,当时做下了,事后想起来,会有些后悔;有些事情,一个瞬间转身,已然回不到从前。但至少在当下,都是依从了心底的声音做出的选择。

    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额头的高热渐渐的降下来。到底她年纪尚轻,有着不错的身体底子,虽然几乎没有服用什么汤药,渐渐的还是熬过了这场风寒。

    寂静昏暗的石室中,张嫣捧了蜜烛坐在石榻上,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数日前午后的激烈冲撞,仿佛回到高热时头脑昏沉如醺酒的状态,惶然无法分辨,究竟那记忆里恍惚的景象,是虚幻梦境反映出来的想象,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若那是真实的,以当时自己与吕后剑拔弩张的冲突局面,心狠手辣如吕后,既确实起了杀心,又如何会在后来放过自己的性命?

    可是,若说是虚幻吧,喉间却尚残存着隐隐的不适,一张口说话,就如火灼烧的疼痛,声音嘶哑,听着几乎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也许,

    张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那样激烈而濒临危局的情感,因被逼到极处而爆发出来的苦怨,一旦发生过之后,就不会水过无痕的消逝。纵然身体因为高热的病痛而忘记了当时情景,心情却依旧留下了痕迹,不能发散,难以释怀。

    “踏、踏、踏……”石室外的台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

    张嫣匆匆将复杂心情丢到了一旁,抬头笑道,“阿雅,你又过来了。”

    哑女拎着漆木提梁食盒推门进来,看见了张嫣,大大的眼睛透出欢喜的色泽。

    自当日一梦之后,怀中的那把带鞘匕首就不见了踪迹,但常日里来往石室送食水用具的哑女却没有遭到查阅,甚至根本没有被更换,依旧每日下来为自己送东西,只是摆出来的食水一天比一天精致起来。张嫣愈发迷惑不解,无法猜透吕后的用意,但哑女毕竟不能听说言语,一些浅显的东西尚可以通过手势交流获得,再深入一些的消息,她便一片茫然了。张嫣尝试了数次,索性放弃,用哑女的帕子将手边的橘子抱起来,随手打了一个结。

    哑女瞧着那个结打的十分漂亮,便作色欢喜起来,一双眸子晶亮晶亮的。张嫣一笑,将橘子递给她,“给你吧。”

    哑女嗯嗯两声,将橘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提起食盒,走到石室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望了张嫣一眼。

    张嫣露出安抚笑意。

    哑女便安心了,自顾自登上石阶,啪啦啪啦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哗啦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张嫣望着重被关上的石室之门,黑暗之中,杏眸露出慎重思虑。

    石室黑压压的,躺在榻上,望着它低矮的顶部,就像是森森巨石临空,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一样,十分压抑。低下头,双足索链粗大,呈锃黑色泽,拖出去一尺左右,用一个硕大的铜锁锁起,坚固的仿佛嘲笑着自己所有对自由的痴心妄想。

    这间石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盒,她被困在其中,看守似乎松散,实则精细,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日常送食水下来的哑女,只两次见过丁酩,并且一次见过吕后,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想要凭借自己逃出去,几乎是难如登天。

    黯淡天光从南墙中射进来,渐渐完全的隐下去。[http://]身后石壁上的计数正字,张嫣在第三个字上,写下了第三划的一横。

    石室之中不知岁月,但终究深在地底之下,若没有通风设计,人困在下头,早就闷死了。张嫣寻了数日,才终究在石室之中看到了一个隐秘气孔,觑着光线变化,判断一日的始终。自从当日从哑女手上得到了那把匕首,便在石壁上记日,风寒病重的时候昏迷了数日,醒来之后,手中匕首不见了,便转用尖石块续记,不知不觉,已经数到了第十三日。

    在这儿困上十三日,终究还有希望。但若是困上无数个十三日,又当如何呢?

    除了当日高烧的一刹那间,她曾经萌生过死志之外,张嫣从未放弃过求生的渴望。

    情况无论多么糟糕,只要心中还怀有希望,就有可能出现转机。但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那便真的没有办法了。

    而她还有丈夫,还有需要自己照顾的女儿,她不能就在这里放弃,放弃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但是……

    若我真的没有办法回去——

    张嫣黯然,

    曾经深爱过的心灵不会变化,我总要留下一些印记,若有一日,持已和好好能够找到自己,尚有遗迹可以凭吊瞻仰,思念亲人。

    上天可以为我证明,我爱他们。

    ……

    石门声音扎扎,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喑哑的声音从外头被推开来。

    张嫣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哑女重新回来,笑着回过头来,“你怎么又重新回来……?”迅速敛了脸上的笑意,看着面前身材高大身着深绿色低等内侍衣裳的中年宦者,“你是什么人?”声音戒备。

    “回皇后娘娘,”来人急急的走进来,头用一种近似谦卑的状态微微低下,在室中阴暗的光色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管声音,阴沉低哑,带着一丝急迫,“奴婢是来救你的,丁七子打算对娘娘不利,只怕稍后就要过来动手了,时间紧急,”取了身后的斧头,拉过张嫣脚下的锁链,“奴婢这就带了娘娘走,先躲避一二再说。”

    “啪”的一声,斧头狠狠的砸下去,锁链为锋刃所击,火光四射,映亮张嫣的容颜,虽有几分憔悴,却清艳的过人,匆匆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奴婢名叫楼谓。”

    楼谓匆匆答道,趴下身去看铁链,见适才刀斧抨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缺口,不由面露喜色,愈发发狠了力气砸那链子,“只是太医署的一个小药童,平日里跟在吴太医身边,皇后娘娘大概是没有见过的。”

    四五斧头下去,铜锁终于“砰”的一声断裂开来,放开了张嫣的双脚。张嫣喜形于色,那边,楼谓已经是一把丢开手中卷了锋刃的斧头,急急道,“没有时间细说了,娘娘还是先跟着奴婢走吧。”

    张嫣点点头,匆匆跟着楼谓奔到门外。两个青衣宦者守在门外,已然是脑浆迸裂,伏在原地,早就不能活了,一条窄小石阶从岔路口处盘旋而上,通向出口被紧紧合上,不留一丝缝隙。纵然是上头的人即刻听到动静,开启出口,从石阶上奔下来,最短也要十数息的时间。

    “奴婢进来的时候先解决了这两个贼子,”楼谓解释道,许是怕惊到了地上的宫人,声音压的极低,

    “皇后娘娘,如今丁七子的人在上头守着出口,若是从这儿出去,只怕是正好撞上。奴婢找娘娘下落的时候粗粗看过,这地道十分复杂,我们先往深处走一走,避过丁七子的人马,待大家接了吴太医的消息,过来寻娘娘时再出去,应当就可以安全无虑了。”

    张嫣紧了紧身上的绵衣,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毫不犹豫的转身,领着楼谓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未央宫下的地道不为人所知,常年不用,里面便积满了堆落的灰尘。暗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行了一段路透出的气孔,尚透出一线淡光来,映衬浮尘飞舞。张嫣左手衣袖掩口,走在前面,呛咳出声,

    “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下落的?”

    “地道声音传递幽远,娘娘声音小一点。”楼谓护在张嫣身后,小心的张望着来路动静,

    “……也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吴太医为丁七子诊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回往宣室殿禀报大家。奴婢留在殿中熬药,凑巧听丁七子和心腹惠芸谈话,拘着娘娘在此,丁七子也是十分不安,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奴婢估摸着若真依了她的主意,只怕在大家赶到之前,娘娘便会出事。这才冒险避过增成殿人的看守,溜下来先救走娘娘。”

    “……听起来竟是险到极处,”张嫣吁了一口气,回头瞧了楼谓一眼,美丽的杏核眼中,就露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真挚的感激之情,许诺道,“若是这番,我……本宫能脱险境,定当厚恩致谢你与吴太医。”

    楼谓随在身后的脚步不经意间顿了顿,随即抬起跟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在地道的暗色之下,嘴角微微诡异的翘了翘,声音却愈发柔和低沉,“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不敢言功。”

    “怎么可以这么说?”张嫣回头,坚持道,“你们救下了本宫的性命,这份大功,难道竟担不起县官和本宫的奖赏么?这样吧,太医令高况年老,年前就已经乞求致仕。只是县官怜惜其才能,没有允准。不若日后本宫向县官进言,命吴太医为太医令——”

    “那奴婢可就代吴太医谢过皇后娘娘了。”楼谓惊喜的声音传来。

    地道在未央宫之下盘旋屈伸,路况复杂,道路难行,初行的时候尚凭着一股心中的气力,待奔了一小段路,张嫣渐觉体力不支,速度慢下来。

    “娘娘,怎么了?”楼谓从后头赶上来,见着她的模样,声音关怀焦灼……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张嫣抬头,露出惨淡容颜,

    “这些日子,在石室里,饮食都不够好……”在楼谓靠近的时候,猛然握紧在最初跌倒的时候藏在手心的石头,“咚”的一声,狠狠的砸在楼谓额头上,一击即中,不敢浪费时间回头,骤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翻转方向,沿着来时路奔回去。

    地道中的空气从身体两侧经过,形成呼呼的风声。这一生,她都不曾知道,她居然能够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若是多年前的体育课上,八百米能有这样的成绩,也不至于多次盘桓在及格边缘,要求着老师才能算过。那时候,罗蜜笑谑她道,“若是身后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在追赶,你就自然跑的快了。”

    如今,她身后没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却有一个会伤人的恶人。

    世界上真正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猛兽,而是人心。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命,希望赶回到增成殿——吕后至少没有要杀她的心思,但这个所谓来救她脱险的楼谓,却是来历不明,险恶远甚于增成殿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一个壮年男子较抗,定无幸理,反而只有回到那间石室之外,唤人求助,才有一线可能逃出生机。

    人总是在最深的危机里,激发出最大的潜能。

    张嫣沿着地道奔跑,只觉左脚脚踝上隐隐作痛,却泛出一种酥麻之感,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当日从复道上摔下来的脚伤并没有经过仔细医治,养了这些日子,本以为好的差不多了,此时急速奔跑起来,才知道从未真正恢复。地道中婉转曲折,却如记得方向一般,毫不迟疑的转弯,前行。疾奔的脚步声踏在地道之中,发出轻微明晰的回响。

    张嫣心中暗暗焦急,

    ——这样,不行。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石块砸在额头上的力道,究竟对壮年男子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并不能肯定。而女子和男子的体力差距本就是客观存在,尤其自己多日困顿,早已力气不继,若是楼谓能起得身来,沿着声音追上来,赶上自己是迟早的事情。

    她心中转过千万挑思绪,脚下步子却丝毫不乱。侧耳细听,身后远处传来男子粗重急速的脚步声。“咚,咚,咚。”却是楼谓追了上来。

    前路尚有长长的一段,她心中焦急,脚步微乱,只听得“啪”的一声,趺跌在地道地上尘土之中,只觉的一阵钻心的疼痛,抚着受伤的左脚踝,咬唇发不出声音。

    张嫣抬起头来,前方地道弯曲纵横,转角之处黝黑黝黑的,张着大口,仿佛欲择人而吞的怪兽。后有追兵,脚伤却发作,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已经是没有法子在楼谓赶到之前回到增成殿了。

    地道的暗色之中,张嫣从尘土中爬起,绯唇咬成了一条血线,犹疑了一瞬,已然做下了决定,左右张望,轻声走了一小段路,寻了岔道中一个隐秘的光线死角,蜷缩在其中躲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咚,咚……”

    张嫣后背用力,更深的靠入石壁之中。

    男子的脚步声向着自己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迟缓,最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猜测着张嫣走向了哪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楼谓出声试探道,“皇后娘娘,”声音压的极低,却略带低沉,在低森的地道中听起来,十分阴沉。

    “娘娘,”楼谓低声道,“奴婢真的是奉吴太医的命令来帮着你的。娘娘忘记了么?是奴婢砍断了你的锁链。若不是奴婢,娘娘还被困在那间石室之中,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呢?”

    手脚俱是麻木,一颗心脏却怦怦跳动起来,无比鲜活起来。

    楼谓脚步一折,已经是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一步,缓慢低沉,似乎是踏在死亡的琴弦之上。

    这一生,她从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接近死亡。哪怕在匈奴逃亡之际,或者是当日吕后扣着自己颈项,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时候,亦没有这般恐惧。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才能见招拆招。最可怕的是未知,根本不知道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才无计可施。吕后再记恨如意,派出去灌鸩酒的,不过是一个杨力士。

    在临近张嫣几步的距离里,楼谓停下来,笑道,“娘娘,出来吧。奴婢已经看到你了哦”

    地道之中回音清浅,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仿佛再没有第二个动静。

    楼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转身走了回去。

    “皇后娘娘,”他的声音持续传来,脚步声从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试图在迷宫般分叉的地宫地道中,寻找到张嫣的踪迹。

    张嫣手足蜷缩,将自己蜷成了最小的地方,希望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呼吸放的清浅,连自己都仿佛不能闻。传说中,但人的惊惧达到最高程度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想起自己最怀念的场景。而此时,她脑海中的所有影像都全部消逝去,只余下那一年长乐宫暖暖的冬阳,身含松香的少年步下阶梯,挽起泪流满面的幼年女童的画面。

    而那彩色画面在识海忠愈退愈远,渐渐定格,成了一幅隽永白描。

    脚步声渐渐停在了自己面前,张嫣抬起头来,借着漠漠的暗光,看见楼谓狰狞的神色,和额头带着深见血肉伤口的额头。

    “哟,”

    楼谓久低的头亦抬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女郎,笑容轻谑而讽刺,“瞧瞧,我抓到了什么?”。

    大汉嫣华二八六:生死(正文)
正文 二八七:关头
    一时间,张嫣绝望的闭上了眼眸。(请记住我们的nbsp;】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从容。从藏身处轻轻的坐起来,优容娴雅,只有单薄的背脊在阴暗的地道中挺的笔直,像一棵孤傲的杨柳,“落到你的手里,是我运道不好。”张嫣轻轻道,却在下一刻扬起下颔,“但是,你倘若想以我的性命逼着做什么事情,那却是痴心妄想”

    回想起刚刚窝在暗地角落里等待未知命运的惊惶。就像抛了一只鞋子,焦灼等待另一只鞋子落地的声响。如今,生死危机真的降临到了面前,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反而将所有的情绪都敛去,一时之间,心神冷静而又从容。

    楼谓为她的风姿所折,一双三角眼中闪过微微惊艳的色彩,片刻之后很快的回过神来,笑道,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面前的女郎,目光肆意而下流,好像是长安街头的恶少打量蓬门国色的民女,“皇后娘娘,我自觉我编的说辞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你是怎么猜到我的恶意的?”

    可能是因为宦者身体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着一种特殊的柔意,在地洞里听起来,有一种奇异粘滞的不适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宦者之前一直佝偻着的身躯此时已经在张嫣面前挺拔了起来,像是放弃了所有下位者的卑微心态和顾忌伪装。完全不再将面前的女郎当做一国皇后,而自己也不再是未央宫中的一个卑微宫人。

    张嫣在心中斟酌了一下目前孤立无援的形势,不着痕迹的向背后微微退了一点,干脆利落的解答道,“丁七子没有这个胆子动我,而程太医也不是个会想当太医令的人。”抬起头来看着楼谓,声音脆朗,眸光清亮,“我倒是很想知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欺诈于我?你的背后又是什么人?”

    “哈。”

    楼谓短促的一笑,“张皇后果然聪慧,难怪他跟我说,想要顺利抓着你,得用上十分心力。只可惜,任你狡诈如狐,终究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他奇异的目光落在张嫣身上,仿佛实质流淌,含着欣赏怜悯,又似乎包含一种摧残所有美好事物的残暴**,

    “皇后娘娘都这么大的人了,”他的声音转为冷淡讥诮,“难道还认为,这世上的事情都这么干净美好,只有在彼此有深仇大恨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动另一个人么?”

    “你……”张嫣背后冷汗渗出,脚背的肌肤也微微绷起来,警惕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干什么啊?”

    楼谓喃喃而笑,打量着面前娇贵的女子,

    素色单薄绵衣披在她的身体之上,虽然臃肿,亦掩不住曼妙曲线。地道之中天光虽然黯淡,但人的眼睛在这儿待的久了,亦能看清一些近处东西。美貌的女郎站在暗影里,全身因为光线的缘故黯淡,唯有一张荧玉一样的脸蛋,在漠漠的地道之中仿佛放出光来,下颔微微仰起,有着一种倔强的弧度,灼灼如玉,明艳芬芳。

    “真美,”

    楼谓的声音带着一丝痴迷,

    “未央宫中,张皇后的美色若是称第二,想来就没有人敢说是第一了,难怪大家为了……连纲领伦常都顾不上,只宠幸你一个人——这么漂亮的女人,今天却要便宜我这个卑贱宫奴了?”

    “你……”

    张嫣浑身气的颤抖。领悟到楼谓话语中的龌龊意味,只觉得宁愿昏死过去。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楼谓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笑起来,蔑然道,“皇后娘娘,你是不是傻了?若你这时候还在椒房殿,是那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动你的手脚,但你现在不过是个孤女,落在我的手上,地道之中再无一个旁人,我便是再将你怎么样,你又能拿我如何?”

    “皇后娘娘,”

    他的情绪忽然诡异的平静下来,望着面前又惊又惧的美丽女郎,神情诡谲,“你知道女子什么时候最美么?”声音柔和。

    他笑眯眯道,“——是在她们光着身子求饶,最屈辱的时候。”

    “女人都是贱东西,”

    一时之间,他面色陡然狰狞,声音也变的恶狠狠的,

    “皇后娘娘见过少府的春女么?春女也是一个美人,当然是比不上皇后娘娘美的,可在这座未央宫中,也算是很见得了人了。那时候,我还是未央宫中的一个小黄门,有一天提着水经过长廊的时候,正好从她的身边走过,不免偷偷看了她一眼,水桶晃荡,不小心溅了几滴在她的鞋面上。”

    声音忽的转为高亢迅急,“她自己不过也是一个贱人罢了,竟敢指着我的鼻子大发脾气,骂我是贱人。我当时默默忍了,晚上回去睡在床上,越想越气不过,干脆恶从胆边生,拿了一把刀子,半夜里守在她的屋子外头。”

    “那一天晚上,未央宫的天气真冷啊”他的眸光变的恍惚,面上神情也十分迷离。

    “我站在暗地里,又要躲避侍卫的巡查,又要瞧着动静,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觉得要在那儿冻成一个冰棍,连要不要放弃回房的念头都冷的起不起来。春女终于出来起夜,我摸了过去,用匕首架着她的脖子。她吓的要死,拼命的流泪,连祖宗都叫上了,求我放过她。那张痛哭流涕的脸,真好看。我着迷的不得了,把她的衣服扒干净,又吮又咬。我总觉得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偏偏怎么都没法子发泄,身体好像揣着一团火,憋的想要毁了一切,等我清醒过来,春女的下身已经被我撕咬的血淋淋的,舌头也被我割了,出不了声,只哼哼唧唧的,眼睛里都是眼泪,只看着好像在求我放过她。”

    “皇后娘娘,”楼谓笑眯眯的向前走了两步,柔声道,“你听,春女是不是很贱?”

    “疯子。”张嫣忍无可忍的骂道。

    楼谓被她骂了,竟也不生气,只笑笑道,“也许吧。可是我觉得,发疯的时候很爽快哩”

    “我一刀割断春女喉咙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还瞪的大大的。”他痴迷道,“那眼睛可真漂亮,我瞧着实在喜欢,便用刀给抠下来,用布裹了,藏在怀里,回自己屋子继续睡觉。睡的可香甜哩,我进宫之后,从来没有睡的那么香甜”

    这个人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疯子。

    张嫣浑身颤抖,看着脸上神情焕发着奇异光辉的楼谓,深刻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入宫,也不知道在宫里宫外遭遇了什么事宜的黄门,也许是因为身体伤残,也许是因为人格本身的缺失,在未央宫中常期服役的楼谓在默默的生活中将自己扭曲成了一个疯子,在平日也许根本看不出来,却潜伏在暗处,一找到机会就会咬住落单的女宫人,将自己心中的暴虐倾向发泄在她们身上。

    而显见得,此时此刻,他将自己当做了下一个猎物。

    ——怎么会这样?

    一瞬间,认识到这个事实的张嫣只觉得自己会在下一刻昏死过去。

    在她波折迭起但终究走的平顺的两生之中,她从没有一刻曾经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可怕的局面。

    自己可以算是一直在亲人呵护中长大,长大后又和刘盈两情相悦,早已经将有着他存在的未央宫当做自己今生的家,却从没有想到,会在家中直面这样可怕的厄运。

    如果死亡能够避免这样的羞辱,她宁愿在顷刻间死去。但可悲的是,自己此时手中没有利器,连自尽都没有法子做到。

    楼谓十分警觉,察觉到她想要咬舌的动作,一把上前捏住她的下巴,笑容轻佻而又暴虐,“美人就这样死了,岂非太煞风景?”

    张嫣死死的瞪着她,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中含着刻骨的恨意,“你就不怕,他日此事被两宫知道,死无葬身之地外,尚且连累家人?”

    楼谓身躯微微震颤一下,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类似惊惶的情绪,很快用疯狂的大笑掩去,“从我进了宫,早就当家里的人死绝了。纵然我死了,有你这位椒房专宠的皇后为我陪葬,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刷——”

    响亮的布帛撕裂声在地道中回荡。

    生命的一刹那对于她而言仿佛从未这么难熬。恐惧、绝望交织的感觉,让人惊悸的恨不得死去。如果死去,当就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吧连下一刻未来都无暇分神想象,只在这一刻拼命抵抗即将到临的可怕事情,心灵遭受的痛苦仿佛分外绵长——

    楼谓的三角眼中闪过病态的兴奋。

    身下的这个女子那么的年轻貌美,她有着大汉再高贵不过的身世,是元公主的独女,县官的外甥女兼独宠皇后,曾经坐在椒房殿中,受所有人朝拜,享受母仪天下的尊荣,但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道中,她却只能躺在自己一个废人身体底下,神情痛苦。

    只是想着这种感觉,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兴奋到极点,毎一片布帛碎裂的的声音,对他而言,都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享受。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

    匕首锃亮的刀锋插入他空露的背心,力道极深,几乎可没入手柄。

    楼谓放松身下的女子,缓缓的回过头来,看到拖曳在地道砖面尘土上的青色花罗裙裾,女子身体微微颤抖,一张修容清秀楚楚。

    地道低窄幽深狭长,岔路四通八达,仿佛命运迷宫。楼谓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无法接受这个女子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张嫣趁机一把死命推开他,连手带脚的爬开去,踉踉跄跄的跑开几步,扶着地道匡土的墙壁,谨慎的看着面前的状况,和面色苍白犹如静谧青莲花开的——

    丁七子。

    丁酩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一样,脸色一白,转身向后躲避。楼谓已经是暴怒的踢过来,“贱女人,我活剐了你”

    清瘦的身体被他的力道踹的猛的飞出去,撞在一侧的石壁上,丁酩闷哼一声,滚落在地上,脸色惨白。

    楼谓只觉得背心通透的凉,心下苍凉恐惧,忖着自己只怕没有命活着出去了,只因着背后匕首没有拔出来,尚留着一口元气,看着面前或立或卧的两个风姿各异的美貌女子,心中升起一股滔天的恨意,狞笑道,“老子就算死了,也要拖着你们两个陪葬。”奋起余勇,向着张嫣躲避的方向走过去,想着先解决尚能动作的张嫣,再回头来除了已经被自己踹成重伤的丁七子,脚上忽的凝滞拔不起来,却是丁酩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右腿,抬头向张嫣大喊,“走啊”

    楼谓用力摆脱丁酩,丁酩却抱的极紧,他一时挣不开,恼的心中狠了,抽出怀中刀子,一刀捅入丁酩胸膛,狞笑道,“老子先解决了你。”

    “扑——”

    锋利的短刀捅入丁酩柔弱的身体,倏然拔起,尚带着喷溅的血花,重又狠狠刺下去。

    “贱女人,真是贱的可以,连抢你男人的女人你都乐意舍命相救。真是贱到骨子里去”

    转瞬间,他已经是捅了丁酩三四刀,丁酩柔美的眸子已然苍茫,却尚存着一点执着念头,抱紧楼谓的大腿,死死不肯放手。楼谓的第四刀被卡在她的肋骨之中,一时竟拔不出来,正用力之中,忽觉得后脑一重疼。

    ……缓慢的回过小半个角度的头去,曚昽的视线看见,张嫣抱着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狠狠的砸向他的脑后。

    这是楼谓最后的印象。

    他随即砰然倒在地上。

    张嫣一击即中,尚不能放心,用石头继续狠狠砸着楼谓的后脑勺。楼谓却已没有力气反抗,如同一滩瘫软的泥一般。张嫣心中骇急,骨子里的潜力爆发出来,不过两三下,楼谓的脑袋便裂了开来,脑浆飞溅,死的不能再死透了,方停下手来。只觉手足酸软,一跤跌下去,抬起头来,看见卧在不远处的丁酩,已经是躺在了惊人的血泊之中,悚然而惊,连忙奋力爬起来,赶到她身边,急急唤道,“丁酩?你没事吧?”手忙脚乱的按她胸前涌出的血液。

    丁酩胸前的伤口太多,她按了这一处,那一处的血液依旧喷涌出来。张嫣换了数换,都没有法子止住她的血流。

    “没有用的。”丁酩无力的摇了摇头,“我受的刀伤过重,已经伤了五脏六腑,想来是活不了了”抬眸看着面前的张嫣,笑的苦涩,“我绝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是为了救你死的”

    张嫣默然,见她胸前几处刀伤,刀刀戳在要害之上。最后一刀刀身尚留在胸肋之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沉默了一刹那,方低低问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又为什么要舍命来救我?

    “为什么?”丁酩不再看她,目光移开去,看着头顶地道的土壁,呵呵而笑,“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胸前血流的势头又急又猛,她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神情也疲惫起来,心知大限不久,于是低低道,“也许,是因为你说对了一句话吧”

    ……

    张皇后。

    那一日,在石室之中,你说,你虽困在这石室中不知明日如何,我却是要走出这石室的。

    我若不为我自己也就罢了,却不能不顾念自己的家人。

    “我的确记挂我的家人。”

    她觉得五感飘忽起来,拼命凝住心神,看着面前的女子,直呼她的名字,“张嫣,”

    “你说的都是对的,只除了一件事。”

    “从太后为这件事找到我之后,我已经是没有法子活了”

    一条线索被我写废了。时间点选的不好,挽救不过来,叹气。只好等到完结修文的时候再修改。这应该是本卷倒数第……六章?,或者七,猜的。不过总是在十以内吧。

    下一章,这段纠结情节就结束了。

    大汉嫣华二八七:关头(正文)
正文 二八八:灵犀(上)
    太后为皇帝的生母,位尊权重,心性狠辣,根本没有她开口拒绝的余地。但已经做了十三年的皇帝的刘盈,也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登帝位心慈手软的少年了。到如今,赵隐王故去了十多年,如今的赵王,已经换成了高帝的六皇子赵友,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赵隐王的死因?当年,吕太后趁陛下晨起去校场射猎之际,派宦奴杨力士持鸩酒入宣室殿鸩杀赵隐王,待到陛下回到宣室殿,御榻上只剩下隐王如意的一具尸体。陛下恨极欲狂,不能处置生母,却亲自部署,抓了给刘如意灌下鸩酒的杨力士出来,亲自腰斩了他为弟弟报仇。他深爱妻子张皇后,这其中的事情,瞒的了他最初,却终究瞒不长久,等到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他无法对太后做些什么,但对曾经不利于张皇后的自己,又岂能饶的了过去?

    ……眼前的天光渐渐稀薄起来,仿佛微浅缤纷的花色,隔着模糊的眼帘看过去,所有物体都有了点恍惚的意味。

    丁酩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微微一笑。

    吕太后,今上,张皇后……这三个人位于大汉最尊贵的地位,事怨恩仇有着非殊死不能解决的方式,但无辜被牵涉进去的自己,四目相望,竟已经成了死局,望不见一条生路。

    她不甘呐!

    不甘青春年华,葬在这苍茫的未央宫,死熬苦守;不甘倾心相爱的男子,倾心爱上了别的女人,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等候;不甘这璀璨生命,尚未报父母生养之恩,那故乡蓝田熏美的南风,记忆中金黄的麦子颜色,无暇纯净的美好,却是再也不回去了——但若已然如此,除了拼尽一切,为蓝田家人挣一条出路,她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皇后娘娘,”丁酩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讽刺的讥诮,“这地道四通八达,除了太后,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路径。”这个黄门并不知道来处底细,但瞧着他的行事,他的同伙决不至于太多,地道漫无边际,运气好的好,也许能够找到出口。“若你有幸能够活着出去,”她转过头去,疲惫道,“愿意记着婢妾今日相救之恩,便帮婢妾照顾一下小雅吧。”

    “啊——”

    石室门口传来一声嘶哑的惊呼。

    张嫣和丁酩同时回过头去,见哑女站在地道转角过来的地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口,惊骇欲绝的看着地上横死的宦者,和满地的血,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却是她久候不见丁酩上来,壮着胆子自己沿着地道行过来,不过略走了几步路,便看到了这儿的情景。

    丁酩身上肌肤微微绷起,待到看清楚只有哑女一个人,这才重又放松下来,朝着哑女笑的极为亲切,“小雅,不要怕。”

    “过来呀。”

    哑女的惊骇便在丁酩安抚的笑容中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真的如丁酩微笑所暗示的一样,将躺在地上的宦者尸体和丁酩胸前插着的匕首当做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踏过满地的鲜血一步步的走近,乖巧的蹲在丁酩的面前,像个温柔而宁馨的孩子。

    丁酩吃力的伸出手去,抚摸着哑女柔顺的乌丝,面上爱怜道,“小雅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这个主子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也没帮着她多少,如今去了,还请你多多体谅,帮着照顾她。哎,你既然有了大公主,想也是能体谅她的……”

    “张嫣,你走吧。”

    她放下了手,口气坚决而道,面上神色也转为孤高绝然。

    “可是,”张嫣一颗心又酸又软,看着她越来越黯淡透明的脸色,“你如今……”

    “再不走,难道为我送终么?”丁酩声音就透出一种怒色,

    “张嫣,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我一辈子所渴望拥有的,都静静的躺在你的手中。当一个人在享受着饕餮大餐,而另一个饥寒困顿一无所有的人抱着颤抖的身体在一旁观看,你知道,那一种寂寞啃啮心灵的滋味,有多么难受?

    丁酩潮湿的眼眸中闪过一点泪痕。

    “这个时候,你还不走,难道还要等着再被楼谓那伙人抓回去,让他抱着你的尸体痛哭么?”

    张嫣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起身沿着与增成殿相反的方向奔离而去,在离开的第一个地道转角回过头来,看着在哑女懵懂的陪伴之中,丁酩宁静而卧,脸色渐渐透出青白色泽,一时间心中不辨悲喜。

    丁酩,

    我不喜欢你,因为你是我丈夫曾经的女人。

    你也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是抢走了你的男人的女人。

    可是,在这座未央迷城之中,时刻发生的,最后昭示的,犹如这未央宫之下四通八达的地道,不辨归处。

    到最后,在我遭遇生死危机的时候,竟是你,挺身而出相救。

    而我,在这一刻,欠下你的,又何止是一条命而已?

    这未央宫那么大,大到依托其而建的地道交织成为迷宫,人行在其中,分辨不明方向。

    这未央宫又是这么小,小的,容不下两个女人的心。

    逼仄的地道从脚下延伸出去,条条道道开支分叉,不知终点,张嫣深一脚,浅一脚在地宫中急速奔走,身上的破败绵衣尚有狼藉血迹,之前的恐怖记忆似乎附身在其上,萦绕不去,毎不经意想起,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嫣索性将它丢掷,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单薄宫衣,虽然也在撕扯之中裂开了几道口子,但整理整理,尚可见人。每一处衍伸进黑暗的地道口,在暗暗的天色看来,都仿如如同怪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口,等待着猎物撞进来,吞噬一切。冷风沿着来路吹拂而来,打在高热的身体上,似乎并无瑟瑟发抖,反而有一种清凉之感。甚至连脚踝上之前的疼痛之意,在这一刻都没有感觉到多少。

    仿佛此刻她的精神处在一种病态的亢奋中,这一种感觉很是奇妙,她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却不想停止它。

    只因为,她的心还在澎湃的跳动;她还会深爱。

    她不知道,这下一个地道转角之处,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是尖韧的刺刀,还是丈夫深情的眼眸?在命运的前途之上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是苦苦相逼的风刀雨剑,还是椒房殿里的脉脉温馨?可是,她没有法子留在原处,总要向前奔跑,才能安抚飞速跳动的心脏。

    我爱你,

    刘盈。

    我想要活着走出这儿。

    那些可怖的,痛苦的,肮脏的回忆,我统统都不要,我只想把它们留在身后头,不再回头观看。只想飞奔到你的怀里,不再见所有的风雨忧愁。

    张嫣听见掠过身体的呼啸风声。

    这不知归处的地道固然让人厌憎茫然,但在它之上,是朗朗的未央宫。未央宫中,有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病弱的女儿,有忠心守候的宫人,她尚有一片灿烂锦绣的前程,她还想要沐浴在阳光之下,想要将缠绵的青丝绕在刘盈的指尖,想要抱一抱心爱的女儿刘芷,亲吻她的脸颊……

    她还有太多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

    她的人生,才刚刚过半,她的愿望,才刚刚启程。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实在不想要将自己年轻的一生,埋葬在这座漆黑无光明的墓道之中。

    张嫣闭着眼睛,感受着地道中风吹拂的方向。

    地道位于未央宫之下,虽然四通八达,道路犹如迷宫,不辨方向,但究其所以,是依附着地面上的未央宫殿而建的。此前她在掖庭增成殿的方位,虽然曾为了迷惑楼谓,走出过一段距离,但后来又曾折回,而丁酩和哑女能够轻易找到自己,便说明自己离增成殿并不远。

    从掖庭宫出来,向东南一点,就是椒房殿;再往南行一百五十米,便是前殿的宣室殿。

    宣室,

    是刘盈在的地方。

    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到舅舅的身边去。可是,在这地道之中每一条道路都是一样,我无法分辨方向,怎么办呢?

    张嫣闭着眼睛在地道之中站了一会儿,听见风从地道深处吹出来的声音。高帝做未央宫,盘地道,最终是为了什么,如今已经不可求。但她迷失在这座迷宫之城中,不知归路,却始终不肯放弃离开的希望。

    流水的声音从风声的底色中透出来,“滴答,滴答——”

    张嫣霍然睁目。

    “滴答,滴答——”

    水滴声似乎从左手边传来。

    张嫣沿着地道的土匡墙壁一路而去,转过一个小小的转角,那水滴落地的声音愈发清晰。抬起头来,便见在地道一隅角落里,水滴从顶上泥土里渗出来,落下来,一滴,一滴,发出滴答的声音。

    汉九年,将作大监阳成延做未央宫,引渭水入宫,做沧池,由西南流向东北,过长乐宫,出长安城,最后汇入渭水。

    水滴坠落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落在地上,却奇异的与地底不是垂直,而是呈现出一个角度。

    未央宫是依龙首山地形而建,西高东低,若当年这地道挖掘,很可能也随着这样的地势。水落受重力影响,应是绝对垂直的,这样,与水落线角度大的一方应是东,反之则是西。

    而她沿着判断出的东西方向抬头,豁然看见,在纷杂如迷宫一般的地道群中,一条地道笔直的延伸出去,直指向南。

    ……

    硕大的蜜烛烛火发出轻微的“扑”的一声,在宣室殿中轻轻晃动。

    “大家,”韩长骝老泪纵横,瞧着坐在殿上形容憔悴的刘盈,“算老奴求求你,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皇后娘娘固然要找下去,但你的身子也是要顾的啊!”

    “纵然是张皇后,也绝不希望你这样折磨你自己的。你这样下去,若是张皇后知道了,岂不是会为你心疼么?”

    刘盈瞧着蜜烛烛火晃动的方向,唇边漾起一丝无奈苦涩的笑意,“我也想要休息,但我睡不安稳。”

    宣室殿中,绿色的幔帐垂下来,将宽大的殿堂划分为几个空间。刘盈疲惫的揉了揉额头,殿中玄漆六足屏风之上,绘着高祖斩白蛇的图案,线条流畅,生机勃勃,形神兼备。年轻的皇帝着一身玄色深衣坐在金丝楠木长案之后,抬起头来,看着肃穆的宣室,和宣室外郎卫铮铮的戟尖。宣室殿之下,未央前殿次第展开,整个大汉帝国生机勃勃,唯有这片殿阁和江山年轻的主人,在日复一日对妻子的思念中,渐渐的憔悴下去。

    “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阿嫣。”

    而她衣容消瘦,憔悴茫然,唯有一双熠熠的杏核形眸子,依旧保留这勃勃生机,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在向着自己求救。

    “这样子,我又怎么能够睡的下去?”

    “可是,”韩长骝几乎声泪俱下,“这样子,你怎么撑的下去啊?若是你也倒下了,又有谁来寻找皇后呢?”

    “我是该振作一点了。”刘盈为他的提点惊醒过来,陡然道,拍打了拍打自己的太阳穴,坐直身体,问道,“宁炅那里传来了什么动静没有?”

    韩长骝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好叫大家得知,吕家的小娘子已经于三日前出嫁了,而吕太后,”他迟疑了一下,“长乐宫中传来消息,这些日子,太后经常一个人待在寝殿中,谁都不见。便是在平时,似乎坐立不安,情绪也特别的暴躁。”

    “母后没有出长信殿么?”刘盈问道。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回答,但他终究无法隐瞒,也只能说道,“——没有。”

    刘盈按住了心中的失望,仰天向身后的凭几靠去,喃喃道,“这其中,一定有朕疏忽掉的地方。朕要仔细再想一想。”

    韩长骝无言以对,看着焦虑的刘盈,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忍住了心中的疑惑,不敢问出口。

    张皇后真的在吕太后手中么?

    所谓母子连心。太后最疼爱的就是皇帝,她既然知道皇帝如今为了张皇后坐立不宁,寝食不安,身为一个母亲,又怎么忍心不告知皇帝张嫣的下落?

    又或者,太后心狠手辣,张皇后早在落入她手中的最初便被杀害,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纵然心中生出万分后悔,她却也是再也交不出一个张皇后给皇帝了?

    刘盈忽然微微转动头脑,韩长骝注意到了,于是问道,“大家,怎么了?”

    “我好像……”刘盈逡巡着视线,环视宣室殿上下左右,“听见了阿嫣的哭声。”

    本来想一章将灵犀写完的。结果初稿拉出来一看,七千多字,算了,分两章吧。

    灵犀(下)周一发出。
正文 二八九:灵犀(下)
    韩长骝的眉心不禁跳了一跳,心中苦涩至极。皇帝看起来多半是思念妻子到有些魔怔了。他身为刘盈的内侍,可以说是从小看着刘盈和张皇后长大,是最知道皇帝对这个小了他足足八岁的“甥女”皇后的感情是如何之深的。但张皇后如今已经失踪多日,下落不明,在这未央宫最高处的宣室殿中,又怎么可能听见张皇后的哭泣之声?

    但他看着面前的皇帝,只觉得口中的否定话语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虽然明知道不过是皇帝的奢望,但刘盈此时的神情却因这样的认知而在多日以来难得的明亮起来,凤眸之中也透出了隐藏期待的惊喜情绪。

    一时之间,韩长骝几乎不忍卒读,但他却不得不打破刘盈的奢望,

    “大家,是大公主。”

    自张皇后踪迹不见之后,椒房殿中,繁阳长公主刘芷寻不见娘亲,便常常哭的厉害,只有在自己的阿翁身边才能好一点。刘盈对这个女儿素来疼爱,如今已经是寻不见爱妻,见着女儿的可怜模样,心中恻薄,便干脆将刘芷带到宣室殿伴着自己居住。

    但是,纵然有了父亲刘盈的陪伴,终究不能完全代替母亲。也因此,偶尔在宣室殿中,还是会听到刘芷思念阿娘的哭泣之声。

    刘盈怔了怔,凤眸之中适才明亮的色泽便忍不住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好好,不哭了,阿翁在这儿——”

    繁阳公主刘芷的哭声,便在父亲的安抚之下,渐渐从大哭变成小声抽噎起来,人也依偎在刘盈怀中,一动不动,抱着刘盈的身子不肯放手。

    刘盈叹了口气,抱着刘芷抬起头来,环顾宣室殿四周,只觉空空旷旷,说不出的冷清。他和女儿尚还留在原处等待,深爱的那个语笑嫣然的女子却已然不在这儿了,心中惨淡,轻声道,“好好平时最爱黏着她阿娘,之前每次哭起来,没有她阿娘哄着,不到哭累了,是止不住的。如今勉强还好,若再过一阵子,阿嫣还是不回来,好好哭的更厉害些,我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长骝瞧着站在宣室之中的这对父女,明明满殿之中都有宫人殷勤服侍,人来人往,肃然静默,但他们站在那儿,没有了那个女子陪在身边,身影看起来竟透出孤寂之感。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酸苦至极。

    ……

    风打在脸上,有一种疼痛之感。

    地宫蜿蜿蜒蜒,从脚下延伸开去,不知前路,亦不知归途,张嫣沿着其中大道奔跑,她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已然跑了多久。只知道足上已经沾满泥泞,而她自小娇生惯养,左脚之上伤处已然疼痛不堪,连虚浮的精神状态都无法遮掩的住这样的疼痛。但抬起头来,眼前的地道却似乎依旧无边无际,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出路。

    她不敢停下,怕一但停下,透支的精神体力消耗殆尽,便再也站不起来。

    但她终究是太过疲惫,再也支持不下去,趺跌在地上,只觉得所有的负面饥渴疲惫感觉渐渐的回到身体之上,而抬起头来,地道依旧无望,不知道身在何处。一时之间,纵然再不甘愿,一种难以抵抗的绝望之感依旧袭上来,心气泄了,却生生从这种绝望中生出一种刻骨的执拗来。

    我不服!

    我不服,我今生今世并无做下恶事,勇往直前,真诚生活,只不过是希望和夫君子女在一起直到老死,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凭什么竟落得个这样惨淡收场?

    我不服,

    无尽的情绪在烈焰灼过的心头叫嚣着,煎熬的她仿佛在刹那间想要死去:

    我爱着的那个男人,我们还没有聚到足够长的时间,我想要牵着他的手,看着岁月白雪的痕迹,渐渐漫过他的眼角眉梢,直到沧桑,口不能言,依旧能够用温柔的眼神告诉他:我是那样的爱你,从不后悔!

    还有我的女儿好好,我还没有牵着她的手,走过漫漫的长生路,我还没有告诉她:在这有限的一生中,人也许会有各种不完美,但只要我们拥有一颗恒久热爱生命的心,于尘埃中也能够开出一朵花来。所以,你要勇敢,勇敢的面对生命中的一切风暴,也要勇敢的面对下一刻的春暖花开。

    地宫之中,张嫣颓软在地上,抬起头来,唯有一双杏核形的眸子,在黯淡的天色之中明亮,熠熠生辉,仿佛烈焰灼烧的玫瑰。

    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却再也没有力气从这儿站起来!只能在这孤单的地宫之中慢慢等待,等待命运给自己下一个判决。纵然心中有再多的不甘,竟也没有一丝办法可想,命运的残酷之处,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张嫣放声大哭。

    ……

    “大公主,”小黄门王喜的笑容有些勉强,“这儿不好玩,还是让奴婢伺候你回宣室殿吧?”

    刘芷却“充耳不闻”,只是好奇的仰着头,打量着面前的这座殿室。

    这些日子,她留宿在刘盈的宣室殿。繁阳公主是皇帝的爱女,初生即封长公主,这些日子,刘盈怜惜她病弱失母,也不怎么拘束于她,宣室殿上下就更加没有旁的人能够管的住这位年幼的公主。由得她在闲暇之余走遍了宣室殿的每个角落。

    如今,她却在宣室殿外的一道隐蔽盘旋而下的阶梯后面,发现了一座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小小殿室。

    汉九年,丞相萧何领命建未央宫,于宣室殿之下做非常室,非常室是未央前殿中一座特别的宫室,位于宣室殿的底部,为历代帝王做非常之用,非皇帝手敕不能进入。

    但六岁的大公主年稚而不能听说言语,自然不会知道这套道理,只是眨了眨好奇的凤眸,迈出脚步,想要推开非常室的厚重铜门。

    “大公主,”王喜暗暗叫苦,想要拉住刘芷前行的脚步,“这儿不可以随便进的——”却被刘芷回头一瞪,惊怯放开手。繁阳长公主的耳力虽然不佳,但目光却十足的有皇家气势。小小年纪,不过轻轻一记瞪眼,便仿佛是张皇后一般,让人兴不起阻拦之意。

    守卫非常室门户的执戟郎卫心中暗暗叫苦,他们的刀戟,能够拦住凶悍的敌人,却没法子拦住面前的繁阳公主。小公主今年年纪不过才六岁,且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是没法子用言语说通的。但她今年才堪堪六岁,娇软的像是最最珍贵的齐地冰纨,不要说是刀戟,只怕他们一根指头上去,都能擦的这个小公主跌一个跟头,实在不知道改怎么下手,彼此互视一眼,竟都被大公主逼得步步后退。

    ……

    “……好好竟去了那儿?”刘盈闻言,怔了一怔,唇角便翘起了一丝笑意,“也亏得她能找的到这处地方。”声音温煦。

    “大公主早慧伶俐,”管升躬身站在宣室殿中,笑的带有了一点讪讪和苦恼之意,“也是有的。守候非常室的郎卫没有法子,最后干脆收了刀戟排成人墙挡着着室门。想着大公主小孩子脾气,若发现进不去,也就自然回转了。却不料大公主待了一会儿,发现怎么也闯不进去,竟发起脾气大哭起来。伺候的宫人们手忙脚乱,想要哄着大公主出来,大公主却抱着非常室门前的髹漆盘龙柱,怎么也不肯下来——”

    “竟有这种事?”刘盈愕然放下手中的紫霜毫笔,微微蹙眉道,“朕亲自过去看看吧。”

    他知道阿嫣素来担心刘芷日后因为自身耳疾的缘故受了薄待,从小就教育刘芷对自我诉的坚持和毅力。这些年下来,刘芷受此教育,嫡长公主的底气固然有了,但发作起脾气来,除了父母及亲近的乳娘,是谁都不肯买账的。心中忧虑,匆匆从宣室殿出来,来到非常室前,远远的便见了在室中宫人的拥簇之间,刘芷死死的抱着朱红髹漆的盘龙石柱,抿着嘴,倔强的立在那儿,一双漂亮的凤眼左右微微张望,一远远的瞟到自己身上,便跃出惊喜,“啊”了一声,放开双手敞怀,似乎要他相抱的模样。

    “大公主。”

    王喜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接住了跌倒的刘芷,“你可别吓奴婢——”

    刘芷却不管不顾,刚刚在地上站稳,便向着阿翁奔跑过来,抱着刘盈的腿,抬起头来,一双凤眸精灵忽闪的,竟是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

    刘盈心中一酸,弯腰抱起了刘芷。

    好好虽然早慧,但毕竟是在封闭的状态长大的,又才只有五岁,虽然常因为不见了母亲而哭泣,但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知道失去了阿娘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意义吧?他这样想,瞧着女儿便觉十分可怜,在她耳边低低道,“好好,你阿娘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再去哭她,问她就这样丢下你,她可心疼不心疼?”相同模样的凤眸微微闭了,一滴泪水滚下来,落在刘芷的颈项之间,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刘芷却察觉不了阿翁的心思,一手急切的拉着阿翁的肩,一手回头指着室中,口中“啊,啊”作响,似乎想要催促着什么。

    刘盈唇角苦涩的扬起,

    “好了,好好,”

    他不以为意的拍了拍女儿的背,笑道,“这非常室不过就是一间小屋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你闹也闹够了,我们回去吧。”转身想要抱着刘芷离开。却听得一声尖利的哭声,刘芷面色丕变,发狠的按着刘盈的肩膀,死命的挣扎,力道大的刘盈疏忽间几乎抱不住这个孩子,只得将她放下来,看着她激动的模样,担忧道,“好好,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刘芷却不理他,甩开他奔出去数步,又在前方频频回头,口中发出“咿、呀”的声音,却因不能说出有效语意,而懊恼到了极限,一双凤眸望着自己的阿翁,闪烁着淡淡的水光,似乎饱含着无言的期盼。

    她的一双眸子虽然随着刘盈一模一样的凤眼,但哭起来的神态样子,却十足的像着她的母亲张嫣,刘盈瞧着心中十分酸软,不知道怎么着,忽然记起了刘芷的生辰。刘芷出生在中元元年的六月初一子时三刻。

    据世人说,这个时辰出生的孩子,主终生富贵,利其生母。

    ……阿嫣到现在还寻不到下落,她和好好是亲生母女。说起来,好好性子虽然有几分执拗,但平日里并不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任性的。今日里这般赌命坚持,是否是因为母女之间特别的心有灵犀,感觉到了阿嫣的下落,这才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刘盈忽的扬声道,“打开室门。”

    中郎将袁则微微诧异,但皇帝的命令已经下下来,他自然也只能轻轻应了一声,“诺。”

    刘盈的呼吸之声,不知不觉随着郎卫钥匙打开锁门的声音,而渐渐敛而急迫起来。

    明明知道心中多半是奢望不羁之想,但这一刻,他还是愿意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保佑妻子和他们父女二人重逢?

    刘盈急急的步进非常室,抬头打量着室中情景。

    非常室虽然称作非常,但室占地面积并不算大,深棕色的帷幕用组授浅浅的挂起,站在室门进出,一眼望进去,室内一览无余,刘盈环视片刻,室中一片杳然,除了几件惯设的家具,哪里有佳人窈窕的身影?他静静站在原地,默然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失望至极,所有心力都颓唐下来,若非有幼女在一边,恨不得落下泪来。

    “咿,呀……”

    他的衣裾被微微拉扯了一下。

    刘盈抬起头,看见了刘芷小小的脸蛋闪过的忧虑神情。

    “大家,”

    韩长骝跟上前来,口气中充满了忧虑,劝道,“大公主看起来不对,不如让小黄门去宣室殿把大公主的乳娘桑娘叫过来吧……”

    刘盈静默了一会儿,颓然一笑,对这刘芷轻轻道,“好好,我们回去吧。”

    刘芷却依旧“充耳不闻”,只是固执的摇晃着他的衣带,一双小手攒的紧紧的。过了一会儿,见他不为所动,发起急来,死力的拉着刘盈的衣袖,想要将他拖进非常室深处。

    “你还想要干什么?”刘盈忍不住喊道,

    “你阿娘她又不在这儿,你就是再跟我闹脾气,你阿娘也不会回来……”

    刘芷愤怒的“啊”了一声,索性放开刘盈,自己转身奔进非常室,步履重重的,一声一声敲击在刘盈心中,好像沉沉的鼓点。

    “大家?”韩长骝看着皇帝,忍不住开口道,声音带着疑问。

    地风轻微,从不知名的地方吹出,自非常室中穿堂而过。刘芷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非常室中冲撞了好一会儿,站在台阶之上的帝座上,神情带了一丝丝的难扼的茫然。刘盈站在非常室门之前,抬起头来,远远的觑着刘芷,只觉得明明她的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作,却偏偏好像做出了一种凝听的表情。

    “好好,”

    刘盈苦笑,他终究是多想了。阿嫣失踪了这么些日子,又怎么会在未央宫中?

    他心情慢慢颓丧下来,张口想要道,“我们回去吧!”刘芷却忽然从石阶之上扑下来,抱着帝座之下两排青铜灯架的左手雕瑞兽饕餮形状的铜柱,放声大哭起来。

    非常室如同未央宫中所有帝后可能会涉足的殿堂一样,在上座下首沿着道路两侧,并行铺设着一条长长的灯架。若天暮之际,皇帝驾临,宫人们会在灯座的六十四作灯台之中殿上蜜烛,六十四支蜜烛一同点燃,照耀的整座殿堂恍若白昼。靠着帝座的两座灯台为为瑞兽饕餮,雕工惊喜,神兽身上的纹路栩栩如生,一双眸子盯着来人,仿佛铮铮有光。

    刘盈怔了怔。

    他没有言语,静静的走近了这座瑞兽饕餮铜灯架柱。

    刘芷抱着青铜灯架柱仰起头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哭的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刘盈心中怜惜,忽觉微微悸动,刘芷的哭声固然分明,但从孩童的哭声中,隐隐约约,尚能觉出另一缕哭泣之声,哀感缠绵,似乎能够渗到他的心里去。

    “阿嫣——”

    他颤抖着双手去拧转饕餮的兽首,只觉得用力之下,烛台岿然不动。再行反转,依旧毫无声息,焦灼之际,忽见了眼前饕餮和右手另一只饕餮的眸子似乎有些不同,福至心灵,伸手去握那双眼眸,只听得札札数声,饕餮兽首架柱与身后灯架断裂开来,如遇机关一般,向一旁转开而去,露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地道入口来。女子哭泣之声在殿中众人目瞪口呆的眼光之中随着轰然的尘土之中顿然大作而响,直刺耳间。

    “阿嫣,”

    刘盈陡然振作的喊声被地道之中惊起的无数灰尘呛咳而至,被身边的韩长骝眼明手快的拉住,只微微探出去头,与深深地宫之下抬起来的一双明亮杏核眸迎在一起!
正文 二九零:余后
    张嫣在绝望之中,忽听得头上轰隆隆作响,重物腾挪,哗啦一声露出一个大口子,天光倏然透进来,地道顶上的积累尘土兜头兜脑的落下来,呛咳不已,于飞扬尘土中抬起头来,便看见刘盈模糊的泪眼。[http://]

    当此地宫黯淡的天色之中,而她衣容消瘦,容颜憔悴茫然,唯有面上一双熠熠生辉的杏核眸子,依旧生机勃勃,从背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刹那间被滚滚而来的狂喜淹没,“持已!”,奋起身上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站起身,想要扑到丈夫的怀中,却不得其果,

    地宫进深极深,站起来尚离顶上出口有颇长一段距离。刘盈从入口探身,扣住张嫣的手腕,将她从地宫猛然提起,待得她双手够住殿室地面朱砂砖沿,才转扣了肩膀,再度抱起来一些,最后抱着她的腰肢脱出地道。

    张嫣“哇”的一声,投入刘盈的怀抱,痛哭起来!

    于最最绝望的时候,重新看见光明。这大喜大悲的际遇,让她尚不能真正接受事实,无法承受。只觉得满殿的光亮,众人高高低低的跪拜贺喜之声,郎卫手中刀戟反射的铮铮光芒,都成为身后遥远的背景,而她从这样的噪杂人世中脱离出来,独在一个宁静世界之中,大片大片的泪水掉下来,汹涌的落在刘盈的胸膛之上,只听的见他胸腔传来的微微震动,声音喃喃,“阿嫣,阿嫣。”婉转低回重复,仿佛只有这样重复呼唤,将失而复得的娇人儿紧紧的抱在怀中,才能够确认,他的阿嫣终于平安的回到他的身边!

    非常室殿中,皇帝心腹郎卫见了室中转动的机关和忽然出现的地宫入口,失踪多日的张皇后猛然从地宫之中回来,微微愕然之后,很快的恢复平静,低首回避。繁阳公主刘芷见着了久别归来的阿娘,欢喜至极,拉着张嫣的衣裳一脚,再也不肯放手。一时之间,整个殿堂鸦雀无声,只剩下张皇后的放肆隐忍啜泣之声,和皇帝紧拥妻子的低低呢喃。

    久不想见的夫妻终究能够在分离了一个月有余的日子之后,抛开了所有的担忧和绝望,哭泣和伤身,再度拥抱在一起!

    中常侍韩长骝看着面前这样的画面,只觉得豆大的泪滴从眼角滴下来,举袖拭了去,嘴角却不自觉翘了起来,露出难以掩饰的欢喜神色,做了一个眼色,郎卫便悄悄的上前,守住烛架旁的地宫入口——地道出现的十分奇异,若是有人从中上来对皇帝不利,他们可便万死难恕其罪了!

    良久过后,张嫣终于从狂喜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仰头唤了一声,“持已”,尚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已经被刘盈封缄了朱唇。

    她的腰肢被刘盈下了狠劲揽住,颈项便不自觉的往后仰,轻摇螺首,发出微微咿唔的声音,似乎想要摆脱这样的亲吻,说一些什么。但刘盈的力道太过激烈,她渐渐便有些无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图,柔顺启唇,承受刘盈的风暴,芳心流淌成了潺湲的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眼泪从眼角滑落,尚带着静静的欢喜!

    直到得男女二人终于亲吻够了,气喘吁吁的移开,张嫣这才觉得得自己的腿上似乎被紧紧抱住,低下头来,却是刘芷久“唤”娘亲,都没有被答应,心中惶恐,死死抱住张嫣的腿,嘶声啼哭。

    女儿面上的泪水,顿时让张嫣觉得心都被揉碎了,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忙蹲下身子,抱起女儿,呢喃道,“好好,好好。阿娘在这儿。”

    刘芷在阿娘的连声安抚之下愈发觉得委屈,哭声更加大了。[http://]

    这些日子,母亲不在身边,她日夜担惊受怕,一张圆润的脸蛋也瘦的尖了,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凤眸之中满是惶恐,望着母亲,眨都不敢得一眨,似乎生怕只要一眨眼,失而复得的阿娘便会再度不见了,一双小手紧紧的拉着张嫣的衣摆,不肯放下。

    张嫣杏眸微湿,搂着刘芷软软的身体,承诺道,“是阿娘不好,好好,你莫要哭呀。阿娘再也不离开你了!”

    ……

    牛皮灯笼之中蜜蜡光芒微晃,在地道中投出微黄的光芒,刘盈紧紧执着张嫣的手,跟在韩长骝后面,行走在地宫之中。

    “这未央宫之下,竟密布着这样的地道。”刘盈沉朗的声音,在地道的四通八回之间传来了几缕回音,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蓊郁,“朕在未央宫中住了多年,竟完全不知情。实在是有些骇然听闻……”若得有一个人从非常室的地道进入宣室殿,郎卫措手不及之下,他的安危岂非在敌人兵锋之下直指?

    张嫣轻轻的“嗯”了一声。

    先帝刘邦命丞相萧何在秦兴乐宫之旁督造未央宫,梧齐侯时为将作大监,于未央各宫殿堂之下做地道,纵横相接,几乎形成一个迷城。刘邦驾崩之前,必不会起意瞒着继任皇帝,自己的儿子刘盈,但梧齐侯阳成延却并未通禀,直到刚刚刘盈直言相问,才上交了未央宫地宫图。这其中的意味,本已足够耐人追寻。

    再度进了地宫,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玄色大氅,秣艳的脸蛋在大氅丰茂的毛领掩映之下,愈发显得憔悴清艳,惊心动魄,眉宇之间带了一丝疲倦之意,转头凝视着身边的男子,眸光漾着如水的温柔和安心。

    ——自宣室殿团聚之后,从团聚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刘盈立即下令,抓捕增成殿中的一众人等。待到如水一般的郎卫执戟闯入增成殿,殿中青幕在夜风之中扬成一道凛冽的弧度,灯架上的蜜烛尚燃烧剩下短短的一截,却已经没有生人气息。

    女官宫人交相卧倒,面色青紫,触及额头,已经没有了气息。

    刘盈按着地图,从增成殿侧殿第三根柱子之后的坐榻打开地宫入口,在郎卫下去探查过安危之后,方沿着整洁盘旋的石阶下到地宫之中——

    漆黑的地宫,在暗夜之中呈现着安静的颜色,犹如静静潜伏等待的巨兽,不知道何时醒来,吞啮众人。

    ……

    阿嫣,便被困在这个地方,数十日之久。而自己在百米之外的宣室殿,翻遍了整个长安,也找寻不到她的下落,若不是上天垂怜,有贵人相救,且她和好好母女之间心有灵犀,自己便真的要痛失所爱,今生今世也挽不回这样的遗憾。

    思及此处,刘盈只觉得遍体发冷,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妻子的身体,唤道,“阿嫣,”

    “嗯?”

    张嫣抬头,望向他。

    刘盈凝望着她的杏眸许久,方安心道,“还好,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陛下,”

    披甲执戟的郎卫从前头地道之中回转,单膝跪地,道,“寻到了前头两个人的尸体。”

    刘盈面色一肃,不再迟疑,加紧脚步走到了地宫深处。

    穿过郎卫肃穆守卫的路口,转过地道岔路转角,便见在前处一小段开阔之地,倒卧着两具尸体。仰卧的清秀女子双手搭于腹上,锋利刀刃尚插于胸膛之上,面上已经呈青灰之色,神态静谧安详。

    在她的不远处,一个青衣宦者倒卧在血泊之中,双眸睁的极大,面上神情凶悍,一双眼睛尚睁的极大,不肯瞑目。

    “死的这个宦者,是什么人?”刘盈冷冷的语气在地道凝滞的空气声中传来。

    “这是御马监的宦者,名叫楼谓,平日里独来独往,脾气不错。”韩长骝上前轻轻禀道,“只不知道竟有天大的胆子……”

    刘盈应声表示知晓,转首去看张嫣。

    她静静的站在丁酩的尸身之前,大氅披在她瘦削的身体之上,愈发显得背影伶仃,神情恍惚,仿佛神不守舍的模样,对自己这边的动静似乎未曾听及。皎皎的侧影映在石壁之上,隐觉孤高,脸颊在晕黄光芒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晶莹水光!

    那泪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田,微微一烫,灼烧的赤疼,急声唤道,“阿嫣——”

    张嫣将脸埋在了赶过来的丈夫怀中,轻轻道,“我极为感激她……”

    “若非她挺身相救,我此时,怕是再也不能见你啦!”

    刘盈望着妻子伶仃憔悴的身影,只觉得男儿之心又是酸苦又是疼痛,抱着她沉声承诺道,“从今而后,朕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话方出了口,面色微变,这才想起来:阿嫣这次受了这般大的磨难,他身为她的夫君,却无法寻幕后之人为她复仇,这样的疲软誓言,又有什么意义?

    张嫣瞧着刘盈的神情分明,“啪”的一声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不是她。”

    她声音柔软中带着坚定,抚慰着刘盈眸中深深的积郁:“我是说真的!”

    “她若是想要我死,不会只派这么一个人来……我也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吩咐楼谓想要她身败名裂至于身死的人,不会是吕后!

    “其实,”张嫣抬眸,漂亮的杏核眼眸黑白分明,在沉暮的暗色之中,分外明艳,声音低柔,“从我被困在增城殿开始,我就知道,……她并不想让我死。否则的话,凭她的性子,只会用最迅速暴烈的手段,一击即中,”就如同对赵如意,对戚懿,对史上的前少帝刘弘和赵王刘恢,干净迅速,根本不会花这样的水磨功夫软禁于她。

    刘盈从自责的情绪中稍稍解脱出来一些,只觉得手心出了密密一层冷汗,瞧着妻子担忧的容颜,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喃喃道,“幸好你没事。”

    阿嫣,

    虽然说过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说,

    幸好你没有事,要不然,我真的无法面对,一个伤害了自己爱人的母亲。和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自己!

    张嫣怔了一怔,抬眼看着刘盈。

    在身边忽明忽灭的微暗蜜烛烛火之间,刘盈凤眸微闭,面上神情带着深深痛苦之意!顿时,她的心便像是被温水浸泡,泛起了一股怜爱之情,不愿刘盈太过于陷入自责难过的情绪之中,短促轻笑着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楼谓的背后之人是谁?我平日与人为善,少有得罪人,不知道这未央宫中,有什么人,竟这般恨我,意图要我的性命。”

    刘盈果被她的话语引开了心思,面上痛楚减退,泛起了淡淡阴霾,听得张嫣柔软的声音续道,“我从未见过这个楼谓,他却能闯入这机密未央地宫之中,意欲置我于死地,背后定有指使之人,趁着这混乱时机想要浑水摸鱼。若没有丁七子紧要关头挺身相救,真让他杀了我的性命,我含冤而去,他日陛下见了,多半会以为是……是长乐宫母后下的手。不说陛下会有多伤心,更会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造成罅隙。此人心思狠毒,定要严厉惩治。”

    思及阿嫣话语之间描述的如此景象,刘盈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寒声吩咐道,“去查此人的底细,家中尚有什么亲人,这之前数天,和什么人接触过。定要查的水落石出!”

    韩长骝恭声应道,“诺。”

    “什么人?”

    远处忽的传来郎卫扬声的喝声。

    张嫣抬起头来,见了被郎卫执戟拦住的怯弱少女,青衣青裙,面上神情微微惊惶,不是哑女又是何人?

    “——放她过来。”

    沈莫静了一静,抬头瞟了瞟皇帝,见皇帝微微颔首,方挥了挥手。郎卫撤回了手中刀戟,哑女犹豫了片刻,方怯生生的走过来。张嫣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见她双手并拢聚于胸前,尚捧着一点残水,水滴却在行走的路程中洒光了。

    “阿嫣,”刘盈拉住她的柔腕,眸中含着淡淡的担忧。

    张嫣摇了摇头,安抚他道,“我没事的。”

    “我受困这儿的时候,她对我照顾颇多,我虽不敢全信,却也答应过丁酩会照顾于她!”

    她抽出被刘盈紧握的手,走到哑女面前,蹲下身子,唤道,“小雅,”

    哑女无措的抬头看她。

    郎卫们按着地宫图搜索了整个地宫,查探了宫中各个殿堂的出口,并且检索地道之中是否有可疑踪迹。便有两个郎卫将楼谓的尸身拖出去处理,待到走上前去想要抬丁酩的时候,哑女的神情蓦的激动起来,张嫣连忙安抚道,“没事的!”

    “丁七子累了,想要好好睡一睡,我们让她好好睡一觉可好?”

    哑女便不知道是否该坚持,用一种迷茫的神情看着她。

    张嫣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好不好?”

    哑女点了点头。

    在蜜烛灯笼昏黄的灯光之下,刘盈和张嫣的影子投在地道石壁之上,微微摇晃,交互交缠,似乎情意密致,不分彼此。

    张嫣瞧着被刘盈紧紧扣住的指尖,忽的开口道,“丁七子虽囚禁了我,但终究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到最后,却是她从背后刺了楼谓一刀,救了我的性命,她自己却和楼谓同归于尽了!”

    刘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到了丁酩身上。

    “嗯,我心里很感谢她……”

    自从他在北地应允了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掖庭中的那些妃嫔了。丁酩是她们其中的一人,她不及陈瑚,和自己有结发之情;不及赵颉的娇艳;不及王珑的美貌;甚至不及袁美人,曾经给自己生过一个儿子;更不要说比诸阿嫣,和自己多年相伴,最后思慕入骨,一生一世不做二宠,生同衾死同穴。

    但她也曾少年入宫,美且巧慧,和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曾有过欢声笑语,闺房之乐。在每一个从她殿阁之中离开的早晨,会娴雅微笑,屈膝唤一声“陛下”,最后在自己多年不见之后,她为了救自己心爱的阿嫣一命,而孤零零的死在了增成殿的地下!

    在她死亡之后,他也就真真正正的记住了她,用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

    张嫣看着他奇异的目光,心中却生起了一种焦郁之情,这种情绪如此强烈,渐渐湮没了她,以至于她忽的猛然扑到刘盈身上,用力抱住这个男人,急急道,“你是我的,我不准你喜欢别的女人!”
正文 二九一:知情
    二九一:知情

    “阿嫣?”刘盈接住了妻子的娇躯,退了一步,面上神情愕然。

    张嫣有一种惶惶然的心情。

    “我是有些对不住她,”因为心情的影响,她的语又快又凌因为她的缘故,刘盈疏远了整个后宫,无论如何,丁七子在这一场生涯之中,没有什么过错,直到她被吕太后所裹挟对付自己。“她这一次救了我的命,我也记得,”

    这一世,她和丁酩的恩怨,纠葛难言。丁七子虽也曾参与到对她不利的行为中去,但也在最后救下了她的命。加加减减之下,最后彼此相欠多少无法清算,但当自己万念俱灰之际,却是她ǐg身而出挽救了自己的生存勇气。只凭着这一点,她便是再怎么感jī丁酩,也是值得的

    在脱险回到刘盈身边之后,她骨子里的骄傲不愿意让她在丈夫面前作出隐瞒丁酩恩情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接受丈夫会因此而对那个曾经的v人生出感情。

    “我会自个儿想法子报恩,”她抬起头,一双杏眸在黯淡的地宫天光之中明亮如火炬,“但我绝不会拿你去还这份情。——你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也不会让给她。”

    刘盈一时失笑,拍了拍她的背,“傻丫头。”

    他轻轻的抱着妻子,微微仰头,看着地宫的上顶坚实泥土,目光含着淡淡的无奈,“这种事情,哪里是说能让就让的?再说了——就是你说让了,还能按着我去喜欢她么?”

    “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v人也因此,丁七子她救下了你,也就相当于对我也有一份恩情,我心里是很感jī她的,但一切也仅止于此罢了”

    四周守卫郎卫的脚步和目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轻轻的避让开来,不敢打量帝后之间的深情蜜意。这一刻,这黯淡地宫的一隅,也就成了情人的天堂。张嫣静静的躺在刘盈的怀中,将侧脸帖在丈夫的iog膛上,听着他怦怦的心脏跳动之声,他的话语慢慢的落在张嫣的耳间心上,抚慰了她焦灼的心绪的同时,却也牵出了一股酸苦情绪。张嫣闭目,两行清泪出现在面颊之上,静静品味那心底酸苦中泛出的淡淡甜意。那甜意却是钝的,从酸苦的底-中慢慢弥了上来,到最后,竟弥漫了整个心田,却将之前的酸苦也给稀释了,在微微仰起的眼角眉梢上,绽放出一种温柔虔诚的欢喜来,“刘盈,”

    “谢谢你。”

    “……虽然这些年,我们之间总有一些似乎逃不掉的波折。但每一次,只要在你的身边,我就觉得浑身充满勇气。你对我那么好,有时候,我简直就觉得我自己有些配不上你了。”

    “又说傻话了,”

    刘盈揽着她失笑,慢慢的边的笑意便渐渐苦郁凝结,“……真要说起来,是我配不上你吧。……我比你老这么多,又长了辈分,若不是……”

    “胡说八道,”张嫣起身瞪了他一眼。下面一句话的声音有些含糊,“我的舅舅,永远是最好的。”

    刘盈失笑,握了握妻子的手,起身上前为丁酩收殁了仪容,唤道,“长骝。”

    “奴婢在。”韩长骝躬身上前,神-十分恭敬。

    “去上头寻两个清白宫v,过来将丁七子的尸身抬出去,务必厚礼安葬。”

    ……

    皇帝以最快的度掌握了未央宫的整个地宫,派心腹郎卫按着地图摸索了整个地宫,切断了地宫与长乐宫的联系,并且封住了一些宫室的出口。而增成殿的丁七子以“染疾”故病亡,以妃礼葬于妃园,增成殿中的部分宫人也在静悄悄中被处置干净。在丁七人下葬之后,郎卫许欢奉皇帝之命前往丁美人的家乡蓝田,希望找到丁美人的家人,并且命蓝田县令加以关照。

    所有因当日复道突变而引起的后续反应在两宫之中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有些如死水微澜毫无反应,有些却铮铮然火1a四长乐宫中的吕后却破天荒的保持着沉默,似乎与整件事情毫无关联。

    张嫣拥着狐裘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

    她的身体因为那一段地宫软禁的日子而有些伤损,在撑完了地宫之中的收场之后,便开始卧休养。

    “陛下竟是让淮阳王之国了么?”

    椒房殿中,传来张嫣讶然的声音。

    这个时候,刘盈尚在未央前殿处理国事,她坐在上,瞧着面前的自己殿中神-难得的显示出了十分诧异之意。

    “是的。”

    石楠轻轻禀告道,

    “陛下是于去年的林九月末命淮阳王之国的。据说,淮阳王离开长安之前,特意到宣室殿向大家辞行,在殿前跪地再拜不起。大家也十分伤感,召他入殿,相对处了足足两个半时辰,却到了最后也没有收回这一条成命。于是淮阳王便于今年年初离开长安,前往淮阳国。”

    石楠的声音流泻在富丽软重的椒房殿中,瞅着张皇后神-复杂的脸,小心翼翼的又道,“吕十二娘也出嫁了……”

    张嫣愕然,忍不住抬眸看了石楠一眼。

    “是嫁给郦家的二郎君,这婚事,是大家亲自指定的。”石楠双手恭敬的放在身侧,手掌平贴,面庞微微垂下,神情平静沉稳,徐徐道来。

    张嫣闭上了一双明媚的杏眼,将身体靠在头的迎枕上。一些心头中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终于霍然开朗。

    原来如此

    在增城殿的地宫之中,吕后在最后关头出于什么原因放过了她的命,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了缘由:吕后毕生最在乎的是儿子的帝位和吕家的荣贵,这一次为难自己,这也是其中的原因的一部分。刘盈是她的儿子,也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她是自己的母亲,刘盈不能够忤逆于她,所以采取了这样的行动,宣告了自己维护妻子的决心。面对儿子jī烈的表态,吕后投鼠忌器,这才放了她的命。也因此,之后地宫的守卫才松弛下来。后来被暗中势力所窥,趁着这个时机潜入地宫之中,威胁自己的命。

    而刘盈为自己做出的努力,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张嫣只觉得眼角涩涩的边却忍不住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微微一笑,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石楠屈膝应道,“翰。”

    她伺候着张嫣换下衣裳,又帮张嫣将殿中的帐幔放下来,这才悄悄的退了出去。

    椒房殿中燃着淡淡的沉水香,沁入轻暖的呼吸声中,罗衾温软,和囚室之中的压抑冷硬恍若天地之别。在经历过那样的一段时日后,重新回到椒房殿的人间天堂之中,张嫣觉得自己的心绪仿佛处在一种奇异的绵长装状态之中,好像所有的痛苦、喜悦都被拉长在一定的时间线之中,维持一种微微麻木的状态,喜悲不明

    “哗啦”一声,椒房殿的水晶帘子被人从外头撩开,然后一阵“蹬蹬蹬”的轻快脚步声传来,直到自己的榻前才停下来。张嫣闭着眼睛抱住了来人娇小的身体,笑道,“好好,想不想阿娘呀?”

    梳着麻1a辫的刘芷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大大的凤眼里似乎倒影着些什么,呈现出澄澈的-泽。

    张嫣顿时觉得心软成一片。

    刘芷昨儿个哭的很厉害。

    她好容易找到了“丢失”许久的阿娘,大哭一场之后,倦极而眠。张嫣和刘盈为她安置好被衾之后,便去了增成殿地宫。待到回到宣室殿,刘芷却是早已经从噩梦中惊醒了,哭着找寻“丢失”的阿娘,便是抓着她的衣襟,一步也不肯离开张嫣,到了晚上也不放手,张嫣没有办法,只能带着v儿一起睡。

    因着v儿的缘故,在生离死别久后重逢的第一个夜晚,刘盈紧紧的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抚过每一寸因为身体羸弱而凸出的骨头,暗夜里,寂静无声……

    张嫣的眸光中便显出了一种哀悯之好好,喊一声‘阿娘’可好?”

    殿中一片寂静。

    刘芷静静的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还是不成啊

    张嫣的情绪便低沉下来。——但这样的场景终究是已成习惯了,习惯到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中元六年ū,匈奴入侵狄道攻阿阳。狄道郡守贺方武据兵以战,各有伤亡。千里之外,汉都长安的大朝会之上,大汉君臣商议派出国书谴责匈奴,又嘉奖了贺方武。

    宗正丞杜闵执笏上前进谏道,“陛下,如今淮阳王已经之国,陛下膝下并无其余皇子,这实不是大汉社稷之福。臣闻后宫之中,椒房病重,当此之时,陛下当广纳良家子,若能诞育一二皇子,既是陛下之喜,也是大汉的幸事!”

    刘盈神情微微一僵,声音冷淡,“朕知杜卿忠心体国,但此乃朕的家事,不劳卿烦忧。”

    语毕,他不待杜闵再度进言,便道,“此事到此为止,若没有旁的事情,朝会便散了吧”

    刘盈回往天子起居的宣室殿,身后,属于大汉皇帝的仪仗仪威赫赫,宣室殿下,数十个白衣中在殿庐之前,伏地而跪,目1-恭敬。

    先帝刘邦草创了大汉帝国,在今上的治理之下,大汉人口渐增,粮食产量也渐渐殷足,百姓安居乐业,不复生死之忧。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一位年轻的皇帝,的确是有资格让人对他恭敬相拜的。

    忽有一个中越众而出,在天子面前宫道上砰的一声跪下,隔着三丈距离,昂头仰身道,“臣陈中有事启禀陛下。”

    皇帝身后的郎卫便握紧戟杆,拿眼睛看着刘盈。

    刘盈皱了皱眉,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道,“你的陈事可以详禀,但你身为中微官,非经召唤冲至御前,干犯罪行,须当受得惩处,你可服气。”

    “臣自知有罪,待臣禀事之后,甘愿受罚,”陈中昂头大声道,

    “但臣心中之事不得不禀于君上。臣闻适才朝上,杜宗丞奏请陛下纳民v延后嗣,陛下以此天子家事拒绝之。但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从这个角度上说,天子的ī事,也就不仅仅是ī事了。陛下如今ū林已经而立,膝下却只有一个淮阳王,且生母出身低微,若再无一个皇子,只怕天下也将为之不稳,从这样说,这又岂止是皇帝的ī事?”

    韩长骝听的青筋直跳,勃然怒作,“大胆,天子后宫之事岂容你小小外臣妄议?”

    陈中被郎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犹自盎然的说“愿请陛下为天下万民思之,纳v诞嗣,以安民心,以正国本”铿然有声。

    刘盈摇了摇手,让郎卫放下陈中,“陈中,你究竟是希望朕听从你的谏言,还是故作姿态只为扬名?”

    陈中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不由一愣。

    此时,帝驾停在未央前殿宣室殿的廷前。大庭广众之下,除了廊下庐中的众多中,尚有宫中众人观看。纵然刘盈自觉脾不错,被臣子逼到这样窘迫的局面,心中亦有不悦。

    “你若真心想朕接受你的谏言中职位虽低,却是伴君之职,自可找到ī下之时单独进谏;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咄咄,是认为朕会畏于众意而勉强受谏呢?还是觉得朕不会因为你的妄言而惩罚于你?”话音至于最后,已经是声-俱厉。

    陈中颓然跪于地上,面-惶然。

    “朕却是用不起你这样的臣子。”刘盈淡淡道,“将之jia予宁郎中令,罚过冲撞之罪后,遣出未央宫吧。”

    刘盈站在未央前殿背面的宣室殿之外,往北方望去。从未央前殿重重的阶梯往下走,再行一个一百米,是一座郎卫执戟守卫的宫这座宫连通未央宫的后宫和前庭,进入宫走过一段长长的永巷,便是中宫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阿嫣就在那儿。

    想到了妻子,刘盈的神-稍稍柔软了一些。

    刚刚的那两场谏事,虽然刘盈没有接纳纳良家子的进谏,但他心里也觉得:在刘弘已经去国的如今,他是真的很需要一个儿子了这一次宗令丞的进谏虽然被他压了下去,但终究会有别的人继续进谏,等到了折子多到了一定的程度,纵然是他这个皇帝,也将承受极大的压力。一个皇子能够轻易的解决这样的争端,更何况,

    虽然当日复道之事的真相被掩埋下来,但阿嫣她身为媳和吕后的关系降到冰点,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母后素来最希望的就是一个拥有吕姓血统的孩子,在这个时间点上,一个孩子,能够最方便最有效的缓解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

    阿嫣的孩子,应该有和她相似的眉眼吧?这样想着,他的边便漾出一抹淡淡笑意来。

    韩长骝悄声走近,躬身道,“大家。”

    刘盈问道,“郎卫那边有消息了么?”

    “回大家的话,”韩长骝素来利落,不知怎么的,韩长骝的声音有一丝迟疑,“楼谓此人,在御马监一贯独来独往,众人都觉得是个老好人罢了,但郎卫仔细查看,竟现前些年的宫人失踪,和他有密切关系……那些宫人……都是被*杀的。”

    刘盈愕然的望向韩长骝,在他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复又记起当日张嫣脱困之时身上衣裳凌的样子,不由勃然大怒,“给朕将那个恶徒尸身斫了,丢出去喂野狗。”

    ……

    椒房殿中此时温暖如ū。

    繁阳公主正坐在殿中榻上,手上握着一支紫霜毫笔——去年夏天开始,张嫣已经教她开始握笔——在案上的良纸上画了几个字,不耐烦起来,墨汁染的身上到处都是。张嫣瞧着v儿活泼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温柔。

    忽听得殿外廷中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于是抬头往外望,帘子下的“参见陛下”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刘盈的身影已经是压进殿中。

    原本打算一章写完的内容,字数爆了,只能分章。下一章,争取周日前。这一章里,陈中同学其实的确是有仗着惠帝脾气好,一搏成名的心思。他的谏词还是蛮有道理的。刘盈显然是从道理上驳不倒他,只能另辟蹊径,找了他心态上的麻烦。事实上,做臣子是不能让老板难堪的F

    【……二九一:知情……】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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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九二:开口
    二九二:开口

    张嫣回过头来,椒房殿的水晶帘子哗啦啦的声响还没有落下来,丈夫已经是急急来到自己身边,一把抱住自己的腰肢。

    张嫣愕然抬头问,“怎么了?”话还没有问完,他的ě已经是汹涌的如水一般的落下来。“唔”,张嫣颈项微微后仰,被动的承受着他炙热的亲ě,心中刚刚升起一丝疑却在下一刻感受到他亲ě里压抑的怒火,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角坠下了一滴眼泪。

    在他的保护之下,受了这样大的罪过。

    刘盈抱着妻子的手微微颤抖。

    在知道了那个黄的素行之后,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一种极为深刻的痛苦从骨髓里爆出来,攀咬着自己的心灵。那样急爆出来的痛苦,针对的不仅仅是楼谓,甚至阿嫣,也包括他自己。

    身为她的丈夫,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无论他的阿嫣长到多么大,又或者表现的多么聪慧,在他的心中,她始终是那个汉九年需要自己保护的v孩儿。身为她的丈夫,他又如何能原谅自己,让她遭受这样的不堪,更不用提,在这件事里,最初的始作俑者竟——

    是自己的母亲。

    张嫣闭着眼睛,在刘盈的怀中,哭的撕心裂肺。她的姿态隐忍,以至于除了从她微微耸动的后背看出端倪的刘盈,殿里殿外的人没有任何能窥视到。

    “舅舅,”

    她低低道,抬起头来,掩饰去面上的悲伤,一双杏眸的波光却让人触之流泪。

    “我很害怕,很害怕的。若不是后来丁酩及时赶到,我真怕我撑不下去。可是舅舅,”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刘盈心中骤然而痛。

    得知这个消息,身为男人的酸涩痛恨之意和从小到大对阿嫣的保护感同时作,无法厘清。这个时候,被阿嫣这样含泪质问,保护y-瞬间作,怜惜之心大起,反而将妒火给压了下去。抱着她,轻轻唤道,“阿嫣。”

    ……

    “咕哝哝”。

    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两个人愕然转,却见刘芷忽的扑过来,一把抱住阿翁和阿娘的身体,抬起头来,雪白的脸蛋上,一双大大的凤眼熠熠生辉,闪耀着纯真的好奇光芒。

    张嫣瞬间脸透红,用手掩口,轻轻咳了一声。

    适才他们真情流一瞬间将好好还在身旁忘记了,在v儿面前再度上演这幅夫妻情深的一幕,如今,面对好好一双好奇的眼眸,她简直觉得无地自容,连当娘的尊严都有些没法子维持下去了。

    刘盈亦咳了一声。弯腰将刘芷抱起来,放在张嫣刚刚坐着的上,面上不由自主的亦染上淡淡的绯

    张嫣无意间瞥见,不由扑哧一声,心中一乐。她本心中尚存一丝羞赧之意,但如今忽的瞥见了刘盈的不适——丈夫的情古板,对于在v儿面前亲热,只怕比自己更加不适。而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不知怎么的,反而倒不再羞涩了。

    刘芷站在阿翁和阿娘的中间,牵着父母的手,向左看看刘盈,又向右看看张嫣,心满意足的笑了。

    椒房殿中便漾着v童明亮的笑声。

    刘盈过了一会儿,才在v儿的笑声中抬起头来,面上的红赧-已经褪去,隔着中间的好好若无其事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忽的道,“阿嫣,我们生个儿子吧?”

    张嫣怔了怔。

    这件事情本是未央长乐两宫之中近来很多争端的导火索。如果说最初她的意图不过是短暂的拖延一刻话,到如今,刘芷已经七岁了。六年的光yī就这样过去,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母曾经劝过自己的话,“阿嫣,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有时候,做这样也是对的。到了另一个时间点,做那样也不算错的。

    刘芷笑的很开心,时序尚在ū天,椒房殿里却十分温暖,她小巧的琼鼻上,沁出了一滴小小的汗滴

    张嫣弯腰,擒住袖子的缘边,拭去了那一滴汗。

    幸福的生活需要我们尽力去守候。

    而她希望刘芷能够一直这么快乐的笑下去,永远不会像宣室殿中那样伤心痛哭……

    她微微一笑,应了一声

    “好”

    说出了这句话后,她顺着目光向刘盈的身后望过去。雨后的长安城显得十分明净,一弯虹彩挂着树梢之上,闪耀着五-缤纷的光芒,带着微微炫目的光。

    中元六年的时光潺潺如流水般缓缓的在长安城中流过去。

    这一年的ū天,匈奴人依旧在大汉边境掠帝都长安之中,太后吕雉声-不动,帝宠依然在张皇后的椒房殿上久久不旁落,未央宫中悄无声息的死了一批和御马监楼谓有关的宦者,

    良纸上泛着淡淡的墨香味,张嫣又审视了一遍陈词,便取过皇后之宝玺,蘸了武都印泥,在奏折上按了印。

    “阿嫣,”

    刘盈已经是回到椒房殿,笑道,“听说如今渭水河的桃1a开的很好,过两天,我们悄悄地出去看桃1a吧?”

    “嗯。”

    张嫣回过神来,回头看着丈夫。

    椒房殿的天光照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身影烘托出来。很多年时光过去了,相较于初见的时候,他的容颜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增添了一些属于成年男子特有的风姿,端正中和,仿佛蕴在岁月里长远的酒,愈回味甘长。

    “持已,”

    她唤丈夫的字,声音柔深,“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刘盈微微愕然。和阿嫣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很少看到张嫣这么严肃的样子,不由得凝下心来,问道,“什么事情?”

    “这些年,我们在这座未央宫里做夫妻,一直很好,”她微微转身,向着东北的方向注目,那个方向,是掖庭宫的方向,“但那些v人终究是存在的,我想把她们放出宫去。”

    刘盈微微一怔,沉声道,“阿嫣,你说什么?”声音到最后,已经有些恼怒。

    他的确喜爱阿嫣,对掖庭里的那些嫔御,也早已经放下,不再涉足。但她们既被封为嫔御,也就代表着她们是皇帝的v人。在这清健明媚的大汉,人们对男v情事存在着一定的宽容,但也对f-人忠贞有着一定的限制。纵然在民风最放的先秦,君主后宫中的v子也是只能在王宫中活到老死的,这不仅仅关于一个男子的脸面,也和郡主至高无上的尊荣有关。

    在他们看来,那些v子既已经得到了名分带给她们的尊贵和地位,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会觉得不对。

    “阿嫣,”刘盈耐着子劝道,“我知道你心善,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不如这样吧,”他不愿意太过于扫了妻子的面子,便退了一步,“这未央宫中本也用不上太多的宫v,你择一些年老自愿的,放出去,也算是你的善心了。”

    张嫣抬起头,望着丈夫,慢慢道,“我是认真的。”

    “你——”

    刘盈摄于她的凝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个时候,你答应我,终此一生,只有我们两个,我是多么的开心呀。”她边曳起浅笑,“但也是因为这个翰言,也就注定了那些v人今后在掖庭中,不过是熬着ū林罢了。”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过了这件事情了。”张嫣的头微微低下,不知什么时候,声音也变的伤感起来,“对于她们来说,既然留在宫中已经注定无望,能够放出去,也算是功德一件。可是我却在时机上犹豫了。说到底,我觉得我过的很好,不想为她们付出大的代价,我觉得太后会因此感觉我蛮横,就算是持已你,也绝不会高高兴兴的接受。她们终究不是我什么重要的人,我何必为她们冒这么大的险?”

    “很讶异是不是?”

    她看着丈夫惊讶的目光边的笑意就难免苦涩起来,“我也不想这么想,但是,我自己看自己,在心底深处,却的确是这么想的。直到,”

    “丁酩死了。”

    张嫣将那份折子握的紧紧的,以至于手心的汗意湿了折纸,“她死的时候,跟我说,‘愿来生不入皇家。’我就在想,如果我早些办了这件事,让她能够离开这座对她已经没有意义的未央宫,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她不会走到这样凄惨的一步。”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丈夫,目光忽的明亮起来,“陛下,我知道你在意什么?”轻轻一嗤,“可是尊严,什么是尊严?我只知道,若是皇帝果真能爱民如子,在得到了恩惠的百姓眼中,他便是明君;若是他昏庸糊涂,便是后宫三千人各得其位守到老死,也绝不会让史书多夸赞他半分。持已,我陪着你走剩下的路,你就当可怜可怜那些掖庭的v子,给他们重得一条生路。我却是一定相信的,千百年后,人们说起你来,定会说你一个仁主之位,而今天的事迹记下来,也不过是你的一个宽仁之举罢我却是再也不想这未央宫中再有丁七子这样的v子了”

    天光照在椒房殿中,朱泥铺设的砖面上映出两道长长的人影,张嫣站在刘盈身后,伸手抱住男人的腰,极尽缠绵之意。

    这一次,刘盈沉默了许久,终于拍了拍她搂着自己的手,轻轻道,“阿嫣,这件事情,容我再考虑考虑。”

    ……

    未央宫中的桃1a比渭水河旁迟了将近一旬,才灿灿烁烁的开了,缤纷宛如流云。

    “你这次可真是让我急坏了。总是让我担心,”椒房殿中,鲁侯张偃连珠一样的抱怨声音一串串的迸出来,气鼓鼓的,带了一丝少年时的稚气。“要不是我是你亲弟弟,才懒的管你。”

    张嫣坐在上,笑的听着。

    亲人的抱怨中蕴着真挚的关心,纵然是责骂,也是一片温情。

    “好了,”她绵绵的打断道,“偃儿,我这不是已经好了么?”

    张偃气急,恨恨的瞪了张嫣一眼,嘟哝道,“这些日子,前朝有些朝臣在进谏陛下广纳民v,却都被陛下给推过去了。我看着陛下待你ǐg好了,倒也放心。只是前些日子究竟生了什么?你这么不肯回答我……”

    张嫣静静的听着,长长的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yī影,喜悲不辨。忽得笑道,“偃儿也不小了,阿娘不在了,你的婚事,阿姐给你做主。不知你可有看中的小娘子?姐姐替你做媒,帮你娶回来啊”

    张偃顿时脸红了,嚷道,“阿姐,你胡说些什么呀我瞧着陛下快要下朝了,先走了”

    张嫣瞧着弟弟慌张而逃的身影角忍不住上翘。

    “你又捉偃儿做什么了呢?”

    张嫣回过头来,看见丈夫回到椒房殿,在石楠和扶摇的服下褪了朝服,换上了燕居的衣裳,然后朝她走过来,笑道。

    “我也不想啊。”张嫣貌似无辜的挑了挑眉头,“谁让我觉得我身子早就养好了,却偏偏你非要我继续躺在上养病,我既然闷的慌,少不得要逗逗偃儿了。”

    刘盈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得殿外一声震颤,然后荼蘼掀帘子进来,“娘娘,”

    她轻轻禀道,声音略微有点慌

    “刚刚长乐宫遣小黄前来,说是太后娘娘听说娘娘病的久了,待会儿会来椒房殿亲自探看皇后娘娘。”

    椒房殿中,皇帝和张皇后的面-一瞬间便变了。

    吕后一身皇太后朝服泽1a白的头被挽成了庄严的大手髻,上面a着两支金碧辉煌的凤簪,颜-烁烁,在绮丽温软的椒房殿中,犹如最鲜明硕目的存在,不敢逼视。

    ——这是在张嫣脱险之后,一个多月来,和吕后第一次见面。

    张嫣的额头深深的垂下去,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面前,吕后轻轻“嗯”了一声,还没有说话,面前,张皇后已经是被身边的刘盈给按着躺了回榻上,沉声道,“你身子还弱着,好好躺着休养,旁的事情就不要心了。”

    张嫣心中暗暗叫苦。

    这些日子,刘盈自己独自去长乐宫给母亲请安,然后回到椒房殿陪自己。对于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之间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到了最后,这个温悯的皇帝终究只能采取这样的方法来面对。他依旧是吕后的儿子,阿嫣的丈夫,却不希望妻子再度置身在母亲能够面对的范围内。

    张嫣也觉得,

    在那样惨烈的局面之后,彼此之间冷静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想来,吕后也不想这么快的见到自己。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够永远的这样下去。

    她知道,地宫里隐秘的伤痛还在时时做响,她也知道,刘盈是很心疼自己的。但他是自己的好丈夫的同时,他也是吕后的好儿子。终有一日,他会对年迈的母亲心软。

    纵然并非如此,她既然想做好刘盈的妻子,又如何能够和他的母亲jia恶?

    所以,在吕后已经低头示好的时候,她是应该顺着台阶下来的。

    她十分尴尬,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

    吕后微微垂眸,面上不动声问道,“皇后的病养的怎么样了?”

    “托母后的福,”张嫣尚未来的及开口,却又是被刘盈抢着答道,“已经是有些好转了,只是太医说了,还要好好静养一阵子才能痊愈。”

    ……

    吕后微微皱眉,打量这面前的儿子,他坐在张嫣的榻之旁,左手紧紧的握着那v子沿一方的手臂,目光中带着微微防卫的光芒,背上肌肤也似乎微微紧绷的模样。觉得十分没意思,转身道,“既然如此,便好好养着。太医没有说大好之前,便不用到长乐宫来请安了。”

    “我先回长乐宫了”

    “母后,”

    张嫣情急脱口唤道,待到见到殿前年老的v子一刹那间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一些什么话来挽留,竟尴尬卡在那里。

    “大公主……”

    椒房殿外传来宫人急急的呼声。却是今日里繁阳长公主午睡醒过来,到殿上来寻自己的阿翁阿娘。

    她是张皇后的亲生v儿,素来是在椒房殿横冲直闯惯了的,今日里便也依着平日里的子闯进来。身边服的rǔ娘宫人没来的及拦住她,守在殿外的长乐宫人一个愣怔,已经是让刘芷跨进了殿中。便正正和吕后撞了个正对面。、

    吕后凝眉,望着这个有一段时间没见的孙v儿,却是一个粉嫩嫩的小v孩,穿一身双鱼纹绛-陈留锦深衣,抬起皎皎的脸来,一双jīg灵的眸子扑闪扑闪的,凤眸微挑,带着些好奇的神

    “好好,”张嫣柔声吩咐道,“还不快给大母请安。”

    吕后微哂,却见面前那个有耳疾的嫡长孙v竟是像听懂了她的母后的话一样,偏了偏脑袋,瞧了她身后的张嫣一眼,又瞧了瞧自己,有模有样的跪下来,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

    她静静站在原处,直待到刘芷行完礼起身,“能把她教成这样子,你也算是尽心了。”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只是你这个做娘的,究竟怎么样是真的为她好,总要好好想明白才好”

    ……

    “持已,”待到太后的仪仗已经走的远了,椒房殿中,张嫣抬起头,柔声道,“我身子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从明儿开始,还是毎五日去长乐宫朝拜母后吧”

    ……

    沉默的刘盈及接下来两天都早早的去了前殿。第三天便是ū三月的初一,白果细细道,“……桑娘昨儿个告了假,大公主今儿个早上被梦魇到了,早早的就醒了,哭着找皇后娘娘,奴婢没法子,只好带着大公主来皇后的寝殿。”

    刘芷白着一张脸,将头深深的埋在了母亲的怀里,固执的不肯离开。张嫣早就十分心疼,抱着v儿哄道,“好好不怕啊,那些梦都是假的,阿娘陪着你呢”

    石楠和扶摇捧着张皇后的宫服,为难的看着这对母v,悄悄问楚傅姆,“娘娘今儿个可还要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自然要去。”

    楚傅姆坚定道,吩咐道,“你们等着。”

    自己上前走到张嫣身边,轻轻道,“娘娘,时间不早了,再不去长乐宫,天-就晚了,难免对太后失敬。”

    张嫣迟疑道,“可是好好?”

    楚傅姆笑的十分慈祥,“大公主却是不适宜跟着娘娘去长乐宫的,奴婢已经命人去寻大公主的rǔ娘了,有rǔ娘在一旁陪着,大公主想来会好一些,左右娘娘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张嫣想起了吕后在地宫中的怨恨神情和当日椒房殿中的落寞jia织在一起的情景,终究道,“大公主这个病该改一改了。说到底,”看着无忧无虑的v儿,叹了口气,“不管我怎么疼她,她总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的。”狠了狠心将刘芷jia给了赶到的桑娘。

    刘芷坐在椒房殿中,皱着眉头,看着宫人服着阿娘换上了庄重皇后礼服,大红-凤纹上绣下画的襦裙颜-厚重,系上大革腰带,平日里温柔秀美的阿娘竟慢慢的变的有些陌生了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略略的不安,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母亲的裙角。

    桑娘察觉到了刘芷的情绪,抱着她安抚的笑了笑。

    “好好,”张嫣微微蹲下来,,与v儿的视线平齐,柔声郑重道,“阿娘等会儿要出去一趟,你乖乖的跟着桑娘,等过一个时辰,阿娘便回来陪你,好不好?”

    这一段话意似乎太过于繁复,刘芷偏着头,打量着母亲,仿佛有些不解边的笑意也点滴涓逝。

    中太仆备下的皇后凤舆已经停在了椒房殿廊下,张嫣拍了拍v儿的肩膀,起身出殿。守在殿的v官扬声道,“皇后娘娘起驾——”

    刘芷瞧着母亲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向殿走去,在殿之处回望了自己一下,重又往外走,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情绪,猛的从榻上跳下来,想要追上去,只觉阿娘那身影越走越远,就好像当日她如何离开自己一样,桑娘吃了一惊,连忙拦住了她。她怕伤了大公主,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但刘芷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冲不过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开口喊道,“阿娘。”

    声音略带凝滞,缓慢却清脆

    张嫣整个人倏然一震,头上的一根蓝田y-簪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却充耳不闻,倏的回转握住刘芷的手,面容带着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哦也,终于写到这一章了F

    【……二九二:开……】a!!
正文 二九三:希望
    ()二九三:希望

    张嫣整个人倏然一震,头上的蓝田yù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却充耳不闻,倏的回头,面容带着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好好,”她抱着nv儿的肩膀,双手微微颤抖,眸如火焰,“你刚刚说什么?再喊一遍给阿娘听听好么?”声音急脆之中,含着深深的犹疑和期待。

    刘芷仰着脸,看着面前的母亲,眨了眨凤眼,没有张口。

    张嫣的情绪也从狂喜之中慢慢的冷静下来。

    莫不是……

    可能是因为太过于喜悦,反而生出了一种惧怕的心理,纷杂的想着:莫不是自己太过于希望nv儿能够说话,所以生出了幻觉,这会以为好好刚刚真的喊出了声音。事实上,她依旧还是那个默默缩在自己世界中的nv孩儿,不肯伸出头来看一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人世。

    几乎忍不住滴出泪来:有什么办法呢?

    做娘亲的总是为着自己的孩付出心力,无论悲喜好坏,都是自己的本能,无法放弃。

    她轻嗤一声,落寞的摇了摇头。正要抬头说话。刘芷忽然张了口,用一种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声音唤了出来,

    “阿娘,”

    声音略显生硬。可能是因为头一次说话,虽然这些年来,这个口型她随着母亲和身边的rǔ娘宫nv做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用耳朵听到过正确的发音,音调带着一丝怪异。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发出的有意义的音节。

    张嫣的hún角扬起巨大的弧度,笑意忍不住从面上流泻出来,于此同时,豆大的泪珠也哗啦啦的落下来,又是哭泣,又是欢笑,失态至极。

    椒房宫人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纷纷跪在地上伏拜下去,贺道,“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大公主”声音震耳。

    楚傅姆、荼蘼等人俱是又惊又喜,一时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将行颜青从手足无措中回过神来,急道,“臣去前殿禀报陛下喜讯。”转身便向未央前殿奔去,因为兴奋非常,连履带被挣断了都没有发觉。

    ……

    未央前殿坐落在九尺高台之上,恢宏巍峨,重檐殿顶高啄,犹如一只雄鹰展开了他的翅膀,蓄势待飞,俯视着苍茫的龙首原和整个大汉江山。宣室殿东厢之中,太史令手持笏板,恭声道,“陛下,臣昨夜夜观天象,见月冠珥戴之象。此象预示人主有喜……”

    “这样就好。”丹墀之上,刘盈微微扬眉,身上的玄端礼服整肃而又庄重,说实话,他是不大信真会有什么喜事的,但好的天象总坏的要让人高兴一些,“只要大汉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免受连年战luàn流离之苦,便算是朕的喜事了。”

    左丞相王陵年岁渐大,近日卧huán病笃,不能理事,前日上章奏自请致仕。刘盈已经是准了他的请求,并加其食邑安国五百户,备极恩宠。至于他去位之后留下的左丞相之位,由曲逆侯陈平替补,太尉周勃改任右丞相。御史中丞曹窟进位御史大夫。策书刚刚由中常shì捧了出去,任的左丞相陈平、右丞相周勃,以及御史大夫曹窟便到宣室殿来谢恩。

    殿én黄én通禀的声音尖细而又悠长,“左丞相、右丞相,御史大夫进见。”

    殿中,玄端天在御案后起身,等待三位臣伏跪再拜之后,方笑道,“三位卿家请起。”

    “臣谢过陛下。”

    “安国侯病重,诸位卿家初接权掌,还需尽熟悉本务,为国效力。”

    “诺。”

    仲hūn的日光在宣室殿中投的老长,青铜兽首香炉的炉壁便显得格外的悠然了起来,值殿黄én的通禀声传进来,“中宫将行颜青在外求见。”

    刘盈愕然抬眉,颜青是椒房殿的僚属,阿嫣素来不会在自己在宣室殿接见朝官的时候遣人过来,颜青却在这个时候来宣室殿,莫非阿嫣出了事情?

    还没有想明白,颜青已经是上了殿,满面喜气盎然,展袖再拜,高声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公主已经是开口说话了。”

    “当真?”

    刘盈振然而起,玄sè广袖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扬起大大的弧度,面上lù出惊喜之sè。

    “臣岂敢欺瞒君上,”颜青满面都是笑意。

    刘盈道,“三位卿家,它事改日再议,朕却先行一步了。”回头吩咐管升,“摆驾椒房殿。”

    “诺。”管升的声音也满是喜气。

    右丞相周勃瞧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轻轻笑道,“却是想不到,太史所言天象,竟是在这儿应验了。”

    大公主生有耳疾,不能听物,到了六岁方能开口说话,也难怪皇帝如此喜形于sè了。

    “周丞相说的是,”御史大夫曹窟接口朗朗笑道,“若是中宫能够尽诞下皇,是我大汉之喜了。

    谈笑间,已经是下了前殿的高台石阶。曲逆侯陈平忽的回过头来,望了望面前巍峨雄壮的前殿,以及位于前殿之后的中宫椒房,又向东方长乐宫望了一眼。

    ……

    繁阳公主又huā了三天的功夫,能够清晰的叫出“阿翁”的音节,又过了小半个月,学会了“大母”。此后,仿佛打通了关窍,进展飞速。

    张嫣坐在椒房殿的重重珠帘之后,眉目焕发,一身大红明光锦凤纹曲裾,玄yù腰带绾系腰间,垂下长长的姜黄sè束红yù宫绦,雍容风流,只觉得一时之间,人间静好,人生到此已经是极乐,别无所求。

    “好好今儿个干什么了?”

    殿中帘幕从中分开,随即又落下,刘盈刚刚从宣室殿回来,便问起了爱nv。

    “她啊,想要掖庭的桃huā,”张嫣咯咯一笑,偏头道,“竟想要自个儿爬到树上去,摘漂亮的那一株。”眉眼疏朗。

    “不过是一束桃huā而已,”刘盈笑道,不以为意,“她要什么朕都给,只是不能自己去。太危险了,一个nv孩儿,爬什么树做什么?明儿,我让人去渭水河边给好好折漂亮的桃huā回来。”语意心满意足。

    张嫣静静听着,hún角不自觉的扬起,觉得欢适意。慢慢的hún角越扬越大,忍不住咯咯直笑。

    “你笑什么?”刘盈问。

    张嫣掩袖而笑,“我笑你第一次听好好喊你‘阿翁’的时候的样,那么傻,难道不值得一笑么?”

    “胡说八道。”刘盈斥道,语意却也没什么怒意,“当时实在是过于开怀,”毕竟,他与淮阳王父情分不重,见面的时候,淮阳王已经是六岁的男童了。繁阳公主却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付出了太多心力,见着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jī动一些,也是正常之事,“你还不是一样么?”

    他老神在在道,“听说是谁在椒房殿哭的像是洪水似的,险些淹死了自己,还要我回来安慰?”

    “你……”张嫣脸一红,方要说话。

    “阿翁,”“阿娘”,刘芷从殿外头冲进来,一头扎在张嫣的怀里,抬起头来,咯咯的笑着,雪白的脸蛋上尽是欢畅的笑意。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绪都被这样的童颜欢笑给染的柔和了,弯下腰,用帕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珠,“瞧你这一头汗的,跑哪里去玩了?”

    刘芷皱了皱眉á,想说些什么,但刚刚开口不久的她还没有法完整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于是将藏在身后的手捧出来,刘盈瞧的分明,在她小小的掌心伏着的,竟是一只青翠的蚱蜢,尚蹬着tuǐ,极有活力的样,怒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长公主的?竟让她去碰这些东西。”

    刘芷身边的rǔ娘和宫nv俱都跪伏下来,面上神情惊惶。

    张嫣微微皱了皱眉头。

    她倒不是怕这样的虫,自己小时候的时候,再多的这些也是见过的,只是越长大了越爱洁,渐渐的就再不肯碰这些了。刘芷这时候还小,xìn情又活泼,对虫草有些兴趣,也都是有的。

    于是握了握刘盈的手,抱着刘芷笑道,“好好喜欢它?”

    刘芷从微微惶huò中回过神来,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蚱蜢,又看了看张嫣,慢慢道,“喜…欢——”

    这些日,她开始慢慢学着这些日常用语,一点点的积累,虽然十分辛苦,但也从中发掘出与人jā流的乐趣,渐渐乐,也将对于张嫣的依赖慢慢的消解了一些。

    “你吓到好好了。”张嫣瞪了刘盈一眼。

    刘芷刚刚学会开口说话,正是对身边事物好奇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自己的触角,感受着这个奇的世界。这个时候,正是父母应该给予支持和善意称赞的时候,稍稍一点的斥责,都可能对她的心理造成yīn影,从而重缩了回去。

    刘盈不免有些气弱,却道,“好好身边的宫人应该好好整顿一下,咱们是让她们好生伺候着好好,可不是让她们看着好好胡来的。”复又怒道,“一个公主,跑去抓蚱蜢,像什么话?”

    张嫣咯咯一笑,“你不是说她做什么你都不管么?”眼光戏谑。

    “阿嫣,”

    刘盈声调沉渐,“好好她是nv孩。”

    “nv孩怎么了?”张嫣不以为意,“我小时候也是胡闹过的。淑nv那是长大了的事情,现在她也不过是个孩,开心一点就好。等她长大了,我会好好教她的。”

    刘盈无奈的看着妻,在很多事情上,他总是说不过她,但是看着容颜明媚的妻,也不自禁的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阿嫣可真有几分野xìn,渐渐的长大了,落在自己眼中,容颜脾xìn,无一不好……

    “阿嫣,”

    刘盈忽然唤道。

    “嗯?”张嫣抬起头来,眉如远山,眼若清泠泠的杏核。

    刘盈的眸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黯下来。

    珍珠织成的帘微微震dàn,漾起一片bōlàn。刘盈温柔的看着妻,忽然道,“好好都已经开口说话了,”声音喑哑,“你也该给我生一个儿了吧?”

    她的面颊瞬间染上了一层绯sè的sè泽,嗔道,“你胡说什么呢?”眼bō流转,仿佛有水意流动。

    椒房殿中的宫人,早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了下去。刘盈轻笑,用手指梳理着妻的青丝,瞧着它们在自己的指间流转,暗夜温柔,“我可不是胡说,阿嫣,”俯身撷住了佳人hún上那一抹鲜yàn的亮sè。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张嫣已经是翻过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一双修美天足微微晃dàn,

    “想要儿,你总要自己努力吧。”

    语气俏皮得意,一副孩般的欢畅模样,

    椒房殿的珠帘微微垂下,遮住了富丽堂皇的朱红颜sè,刘盈的呼吸声慢慢显得重起来,看着面前的娇媚nv,深深道,“悉如阿嫣之愿。”
正文 二九四:婆媳
    二九四:婆媳

    “皇后娘娘,”荼蘼在车外禀道,“前面就到单父县城了”

    “了。”张嫣坐在軿车中答道。

    从关中帝都长安通往江南的驰道之上,天子骑驾卤薄十六长寿幢、紫幢、霓幢、羽葆幢之后,帝后的御车被一队精卫期门军掩护在其中,缓缓向东南而去。车轮碌碌滚动,带动的车厢两侧窗帘绿色丝帛,落在她脸颊上的阴影,忽明忽暗。

    从长安城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中元六年夏四月,天子于中夜梦中梦到高祖皇帝,醒来之后思念先帝,诏令将长陵令的品秩提升为二千石,并命将作少府重筑长陵城墙。乙巳,命太仆滕公备骑驾卤薄,时隔八年之后,再度巡幸沛郡。

    张嫣坐在微微摇晃的軿车车厢之中,想起在当日帝驾出发之前独自前去长乐宫朝见吕太后的情景。

    殿脊上雕饰着长乐未央字样的古朴瓦当泛出一种深深的铜绿色泽,长乐宫本为在秦兴庆宫的基础上改建,簇新恢宏不及咫尺之遥的帝宫未央,但素朴古拙之处,犹甚过之。吕太后居住的寝殿帷帐轻垂,凤柱涂朱,屏榻玄髹,庄严肃穆之中有一种沉静凝滞之感。

    “哟,”吕后坐在上首背屏之前的主榻上,讽刺道,“难得陛下还舍得让你独自一人来长乐宫呢?”

    “母后真爱说笑,”

    张嫣的唇边噙着一丝浅笑,敛衽在左手朱锦鸾纹绨袱广榻上跪坐,端庄雍容,“陛下秉性纯孝,此行即将归乡,想让臣妾问问母后可要一同看看?”

    吕后哂笑,“不必了。”

    她收了笑意,目光凝滞下来,“这些年,我觉得在长安过的挺很好的,没兴趣回沛县。说起来,我在那儿也没想念的”不如不归,不如不归

    张嫣抬头看着吕后的侧脸,在初升的晨光之下,她能够清晰的看见吕后几乎全白的发色,和眼角深刻的纹路。因为将唇抿的很紧,她的神色显得十分严肃,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知,这个刚性强硬曾掌握着半个大汉权柄的,已经在不时候,渐渐的老了。在茶前饭后的某个瞬间看去,苍老的让人心惊。

    “母后,你么?”张嫣忽然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哦?”吕后淡淡道,“梦?”

    张嫣的面色缓缓苍白下去,仿佛略一思及那个可怕的梦境,都不寒而栗。

    “我梦见,”她的声音低沉,

    “阿婆杀了赵隐王,还有刘恢、刘友,舅舅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又无法违抗母命,最终早早去了。他另有几个孩子,去之后,母后扶持了少帝,过了几年,又囚杀了他,另立了另一个孙子,同时大肆封吕姓人为王侯。待到母后也去世,群臣诛杀诸吕,以非帝裔的名义杀了所有幸存的皇子,另行迎立了新帝,阿弟也被罢黜王侯之位。到最后,无论是舅舅一脉还是吕、张二氏,都是惨淡收场。”

    吕后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但渐渐听着,却是越来越惊,越来越怒,砰的一声拍案而立,想要怒斥张嫣胡说八道,身体却不自禁的微微抖索,阿嫣所言所梦听起来固然荒诞至极,但出之她口,响在的耳边,仿佛一声炸雷,震的中心动荡无法平息。

    毕竟,和刘盈理念不合已经多年之事,性情刚毅,皇帝在世尚能克制容让,若前元七年盈儿真的……,手握军政大权,会做出样的举动,影影绰绰,也是有预见的。这么说起来,阿嫣说的这个梦,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另一个时空实现。心中惊惧,盯着张嫣的眼睛问道,“你的梦又可曾做到你?”声音尖锐。

    张嫣苦笑,“自然。”

    “如何?”

    年轻的皇后垂下眸去,杏子眸光里光辉黯淡,声音低吟,“终生无宠,新帝立后退居北宫,三十六岁而亡。”寂寂无名,葬于惠帝安陵,不起坟。

    “母后想要这样的结局么?”张嫣看着上首的褐色宫装女子,她的容色已然苍老,但依然妆容严谨,染了雪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出四起髻,鬓边压着金晃晃的凤钗,熠熠生辉,威严赫赫。“大汉如何蒸蒸日上,那都是他们的。你的所有子孙都不得善终,百年之后,改朝换代,无人祀奉香火。”

    “大胆。”吕后怒极,抓过案上的青铜斛狠狠的掷,“张嫣,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张嫣淡淡笑道,“你敢。母后你当然敢。在地宫之后,我又会以为母后你还不敢杀我?可是母后,”她凝望着上座的女子,目光认真而奇特,“你经营这一辈子,究竟想要呢?”

    “吕家还不够腾达么?”

    吕后冷笑,“张嫣,我吕雉没你那么好命,这一辈子能得夫婿娇宠,堪称百依百顺,甚至能够为了你和他的亲娘对着干,我该得的都被辜负,只好拼命抓住我能够抓住的。这有么?”

    “夫妻之道上,母后的确缘薄。”张嫣声音铿锵,“是先帝对不住你。初进长乐宫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我母后半生吃了很多苦,可是母后,人不能总困在,你已经走出来了。为还要将困在,不肯接受眼前的阳光?”

    她想起椒房殿中的刘芷,眉眼渐渐染上温柔。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无法体会那种为人父母的心境,但是有了好好,她才能了解,在生命最初的时候,父母曾经怎样爱过。

    “当我生下好好,我看着她,心情就很温软。我想要让我的孩子得到最好的,富贵绵延,子孙长久。母后自然也是爱陛下,母后维护吕家,也是人之常情,但母后是想要这一刻眼前的烈火烹油,却不希望他们富贵绵延么?”

    “说的好听。”吕后眉眼冷峭,宛若冰裁,“富贵绵延,就凭你么?梦中的大汉天子至少曾经有过其他子嗣,你却只会霸着皇帝,连个皇子都生不出来我凭要承认你?”

    “凭我爱刘盈。”张嫣道,眉眼凛然。

    吕后一时被她的凛然给怔住,竟不能言语,听着这个少女清晰的声音在宽敞的长信殿响起,宛若谶誓:

    “我爱他,和母后你爱的一样深。母后,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就是我们,他最爱的两个人也正是我们,为我们反而不能相安呢?”

    为?

    “母后”,张嫣唤着吕后,声音里含着微微动荡的感情,“我可以再叫你‘阿婆’么?”

    “免了。”吕后冷笑,刻薄拒绝道,“我可当不起你的这一声阿婆。”

    张嫣默然了一会儿,也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续道,“所谓‘知子莫若母,’母后是最当陛下这个人的,他事母至孝,但也还算心疼我,这些日子,夹在母后和我之间,极是为难。我也是很心疼陛下的,看着他为难,我心中便也舍不得,所以我早就想来母后这儿,求你谅解。”

    朝阳从宫城的东方升起来,照射入空无旁人的长信殿堂之上,光芒万丈。张嫣的声音柔和如水,倾泻在大殿之上,“……这些年,母后待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可无论如何,我终究更愿意记得阿婆待我的好,记得我初来长安那年,阿婆牵着我的手,陪着我入睡。”

    她抬起头来,大大的杏眼在晨光之中荡漾着淡淡水光,“阿嫣亦有好处,当然不好的地方也难免,阿婆又能不能多记想我的好处呢?”

    “说的轻巧,”吕后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瞧着伏在殿下的女子,讥嘲道,“我从头到尾愿意善待的是我的亲外孙,可不是随便哪个野生的孩子。”

    张嫣杏眸眨了眨,好似对吕后的恶意充耳不闻,“不管你说,我却是始终当阿娘是我的亲阿娘的。阿婆是阿娘的亲母,那么就是阿嫣愿意认的阿婆。”

    “阿婆,”

    “从匈奴以后,我就有些怕你,我怕你责怪我任性离宫,更怕你责怪因着我的缘故,让陛下陷入险境。可是,如果你肯对我露个笑脸的话,我其实很想和从前一样,抱着阿婆的腿撒娇的。后来,阿娘逝世,阿婆辗转了我的身世实情,我们之间,也就更加渐行渐远,可是从地宫,这些日子,我总是想,那些曾经有过的祖孙之情,真的不存在了么?阿婆,”

    大串的泪水落下来,张嫣泪眼朦胧,

    “我一直是那个喜欢阿娘,喜欢舅舅,喜欢阿婆的小阿嫣,可是,那个疼爱阿嫣的阿婆,就不在了呢?我一直很想做那个阿婆满意的,如果这些日子我有些地方行差踏,那多半是我没有法子,我真的不想让阿婆不高兴的。”

    “好个没有法子啊。”吕后气怒激烈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为了一个耳朵聋了的女儿,你既然放弃再生,我都不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偏偏皇帝还鬼迷心窍护死了你。话说的再漂亮,说到底不过是恃宠生娇。”

    “阿婆,”

    张嫣扬声叫道。

    “也许在你心里,”她闭上了眼睛,苦涩道,“未来的皇子远比现在的公主重要,可我却觉得每个孩子的分量都是一样的。我我很任性,但我没有法子放弃好好。”就好像你从没有放弃阿娘一样。

    但,好在,刘芷先在已经能够开口了,她迈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虽然毎一步都很小,却都走的很稳。

    张嫣的眸光含着对未来的璀璨希望,“但我从来都,我是人,我又在做。我虽然很爱女儿,但我也关心陛下,陛下的利益,我会一力维护,哪怕用我的半生乃至于性命。阿婆,我总是,未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会为他生下皇子,然后好好教导,扶持着他,他会继承我们共同的血脉,在这片大汉的土地上,一直的传承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阿婆也会和我们在一起,很好很好。”

    吕后怔然,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在长信殿中垂手肃立,微微垂眸,天光在她的睫毛上形成一段阴影,这一刻,更使得她看起来极为神圣。一时之间百味杂陈,最后淡淡道,“等一会儿皇后就要随皇帝巡幸沛郡了。一路上你好好照管他。”

    这个世上,做母亲的,计较的也不过是好坏而已。

    二九四:婆媳

    二九四:婆媳
正文 二九五: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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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九五:赌局

    山阳郡郡守罗翰及单父县令唐英在传舍门前迎驾,远远的见了皇帝法驾,伏跪在扬起的尘灰中,同声贺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卿等请起。

    皇帝在大堂接见地方官吏,张皇后的坐车则从旁道绕过,先行入了传舍后院。山阳郡郡守郑氏带着郡尉杜氏及单父县令都着着赤色展衣,等候在舍中参拜。宫人捧着酒食,一一奉上,张嫣坐在上首,笑着道,“陛下和本宫经过山阳郡,倒是辛苦你们了。”

    郑朗声笑道,“皇后娘娘这么说,臣妾等敢当?能够侍奉娘娘,是臣妾的荣幸。”

    张嫣抿嘴笑了笑,目光落在客座上一个妇人身上。

    她坐在右手倒数第二个位置,看上去大约二十岁,身形瘦削,额头宽阔而威严,发鬓旁插着一根金色鸾钗。却是她的旧识——信平少女时光的密友孙寤。

    “阿寤。”她唤道,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孙寤起身参拜,“臣妾不过和皇后娘娘少年时有些末交情,到如今也有十年没有见了,本来以为娘娘已经忘记臣妾了,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还记得。”

    因着张嫣不爱应酬,酒宴过后,其余女眷便都退了出去,张嫣留下了孙寤。

    “臣妾与娘娘已经有十年没见了,”孙寤恭敬拜了拜,轻笑道,“不过是少年时的微末交情,本来以为皇后娘娘早忘记臣妾了,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还记得。”

    “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你。”

    孙寤笑道,“是啊,臣妾也没有想到,此生居然还有幸能够见到皇后娘娘。”

    三枝孔雀灯中的蜜烛猎猎燃烧,将传舍照耀的亮如白昼。

    张嫣坐在传舍朱绨铺设的榻几上,望着对面的孙寤。她恭谨的垂下头来,露出了一段颈项,十年,孙寤眉目依稀,却也已经变化了不少,看起来面容有些严苛,唇抿的紧紧的,美丽依旧,但那个信平县的笑起来像蜜一样的天真少女似乎已经逝去了。

    “……这些年,”张嫣问道,“你过的样?”

    孙寤抬头看了一眼,又适时低了下去,想了想,“应该还算不吧。皇后娘娘离开信平之后,我也嫁了人。三年后,夫君做了一个小县县长,如今做了单父县令。这一任考绩过后,许是能升官。我为他育有一子一女,他对我还算尊重,但家中也有几房姬妾,前些日子正得宠的是一个名叫丽姬的。”

    忽然朝张嫣一笑,“也许今天,这位丽姬就已经不在了。”

    这戏谑一笑间,还残留着当年孙寤的灵动娇俏。却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嫣淡淡笑了笑,一种怅惘的滋味泛上心头。

    她曾和孙寤是密友,后来分开,际遇千变万化,十年不曾交集,如今重新见面,竟曾经的面目模糊了。如果说孙寤少女时的灵气被生活打磨,渐渐成了实际。那么,呢?

    从十三岁的信平梅林走出来的,嫁进未央宫,在十年的岁月里,她两经生死,生育子女,又变化了多少?落在孙寤的眼中看来,又是样子。

    不知的,张嫣忽然生出一种深刻的怀念情绪,声音急促而又轻快,“这些年在长安,有时候我挺想念信平的梅子香的。”

    孙寤怔了怔。提到了少女时候的往事,她漆黑的眸子中也闪过了怀念的神色。

    “是啊。信平的梅子在枝头很青,但采下来,用糖渍了,却是很甜的。尝在口中,那甜,能一直甜到心里面去。好想再尝一口……”

    ……

    孙寤退出来的时候张嫣送她出来,刘盈身边的小黄门从外院奔了,在廊下禀道,“皇后娘娘,大家马上要了。”

    孙寤福身急急道,“娘娘,臣妾先告辞了。”

    张嫣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远处十几缕灯笼的光芒传来,沿着传舍的廊子曲折而行,在黑暗的夜色中,极为醒目。张嫣抬头看着,渐渐的近了,虽然前后人影幢幢,但她只需要一眼,就可以认的出来,走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是她的。

    “阿寤,”

    她看着远处的,忽然唤孙寤的名字。

    孙寤本已经走开几步,愕然回头。

    “你记得当年我在大婚之前跟你说的话么?”

    那样哀感浓烈的少女心思,仿佛还在昨日。我却已经穿过了十年时光。

    那时候,我说:命运是一个赌盘,我以我全部的青春和勇气做赌注,赌我和那个男人,能不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全天下的人都不我和谁做赌,又赌的是,但有关系?至少有一个人:我爱他。

    “现在,”

    她望着急急踏着脚步回到身边的刘盈,唇边泛出温柔的笑意,“我可以和全天下说,我赢了。”

    这段话语没头没脑,旁人都听不懂,孙寤却听明白了,顿在原处一会儿,几不可闻的一叹。见皇帝越来越近,匆匆去了。

    夜色如水,天边的月儿不在时候露出一弯侧颊,照着院中花树满地枝影斑驳。不知名的山鸟停在石榴树枝头,叽喳的叫了一声,又扑棱棱的飞开去。刘盈走到妻子身边,不经意的瞧见女子转过檐廊转角的背影,随意的问道,“刚刚你在一处的是人?”

    张嫣笑道,“是我从前在信平的一个密友。”

    那是很久以前的旧时光了。

    刘盈没有太在意,取了宫人递上来的大氅,给妻子披上,“夜风有些凉,你莫要在外头站太久。”又笑道,“你若是喜欢她,可以召她在身边陪几天。”

    张嫣回过头来,笑道,“不用了。”笑容在月色下分外璀璨。“她随着家人在这边,便留下叙叙旧。尽了意头就够了。若是特意多留,反而不好。不好好这个时候在宫中做?”

    提起长女,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悻悻道,“她自个点头答应了,总不会现在还睁开眼睛就哭着找阿娘了吧?”

    张嫣被牵着手往屋里走,帘下传来一阵银铃般欢畅的笑意,“皇帝陛下这是自得呢还是懊恼?好好从前都不懂,眼里只看的见阿娘,自然黏我的紧。开口之后,她学学的很快,总有一天,她会外面的天地很广阔。见的多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娘?”

    刘盈亲吻着张嫣的眉眼,他的衣裳上沾惹了一些酒气,神智倒很清楚。张嫣的一头青丝散下来,倚在他怀中,忽然问道,“刘盈,你酿过梅子酒么?”

    他愕然,“那是你喜欢的,我哪有那些闲工夫做这些雅事?”

    张嫣抿着唇浅浅微笑,眉目潋滟。这一刻,门内烛光照耀如白昼,恍如温春;门外小院月明星稀,清朗美妙。她道,“酿梅子酒最重要的是火候,多一分则太过甜腻,少一分就会酸涩,如今正是不多不少,顺其自然,刚刚好。”

    五月中,皇帝车驾到达沛郡,住进了沛郡行宫。

    清晨,张嫣帮刘盈换上帝王冕服,又取过一旁宫人递上来的革带,为他系上。刘盈握了她的手,低低道,“阿嫣,这一路车行匆忙,我也没多陪陪你。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带你在沛县好好玩一玩。”

    张嫣抬头睇了他一眼,笑道,“我可没抱怨过啊”

    她的眸形如杏核,本就生的妩媚,蓦然抬头之下,愈发显的眸子极大,灵动秀美,顾盼生辉。“你要真忙完了,咱们不如早些回长安吧。我想好好了,再说……留在这儿太久总是不好。”

    沛郡说起来虽是皇帝的故乡,但离吴王刘濞的封地也很近。

    先帝在位之时,患吴地百姓轻悍,荆王刘贾亡而无嗣,而未封皇子皆年幼,“须壮王辖之。”改荆国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

    吴国辖三郡五十三城,以广陵(今扬州)为都。吴王刘濞为先帝从子,性格轻悍,颇有野心,自封吴之后,以丹阳之铜聚众铸钱,煮盐造船,且招致天下亡命之徒,训练军队,迅速令吴都广陵成为东南一大城市,吴地可谓渐渐军强马壮,大有与中央一抗之心。

    前元七年齐王高庙之变,背后便有吴王刘濞的手脚。

    张嫣忧心道,“陛下明吴王心有不轨,还在这个时候回沛郡。若是吴王真的狠下心来,派吴地大军奇袭沛郡,打算胁天子以令朝廷,汉军赶之不及,岂非太过危险?”

    “在阿嫣心中,朕就是这么样没成算的?”刘盈淡淡笑道,脸微微沉下来,

    “刘濞还没这么大胆子,再说了,朕既然敢,自然也有妥善安排。刘濞入吴之后,近年来虽有些作为,终究比不得我大汉多年积累,人才济济,这个时候,他是不敢主动开战的。”

    “说到底,”他掸了掸冕服广袖,眼神微凝,“若非为了他,我又何必非要走一趟沛郡?”

    沛郡本是刘汉帝乡,且如今占据了朝堂的开国功侯们也大半出自丰沛二地。此地绝不容有失。但刘濞虽狼子野心,却也是宗室近支,实打实的沛人。相比于六岁便离开故乡的,在封王之前一度担任沛侯的刘濞显然更为沛人亲近熟悉。在上一次巡幸丰沛七年之后,刘盈再度回到故乡,除了抚慰的思乡之情,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打压刘濞,加强朝廷威望。

    皇帝回到沛县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率领众臣拜祭先帝原庙。此后在行宫前大摆宴席,凡丰沛故老乡亲,都可自由宴饮。、

    张嫣站在行宫宫门之前,看着无数丰沛百姓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朴实的脸上充满了对皇帝的敬重与热爱,唇角忍不住漾起欣慰的笑意。

    “娘娘刚刚在席上喝多了,咱们进便殿歇一下吧。”辛夷扶着她的手,悄悄抱怨道,“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不停的召见人,看起来都瘦了”

    “好了,”张嫣扶着微醺的头,沿着游廊前行,“我哪有那么娇气?好在也忙的差不多了,过些日子就可以回长安了。”

    “皇后娘娘,”声音从身后传来,“请稍稍留步。”

    张嫣的脚步慢下来,匆匆赶的不是旁人,正是刘盈身边的小黄门王喜。

    “是王喜啊,”辛夷上前一步问道,“你这么,可是陛下有吩咐?”

    王喜跪在廊下,朝着张皇后拜了下去,笑嘻嘻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大家让我给娘娘传一句话,前头宴席已经是快结束了,娘娘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寝宫歇息,大家和沛县乡老说几句话,便寻你。”

    张嫣唇角翘了翘,嫣然笑道,“了。”

    她领着宫人回了寝宫,沐浴之后,换了一身绛色蝉衣,将一头湿漉漉的青丝擦的半干,倚在殿中榻上倚着睡去。待到醒来,天已经是黑了,寝殿中已经是没有旁人,扶摇和石楠在帘外睡下,一轮明月悬在中天之上,洒下清亮光辉。

    她赤足下床,喝了一口茶,忽听得殿中窗上传来敲击声,清脆清晰的发出“咄”的一声,吃了一惊,正要呼喊出声,听见有人在窗下唤道,“阿嫣。”

    那声音于太过熟悉,是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张嫣怔了怔,快步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清凉的夜风忽然灌进来,一身玄裳的刘盈站在窗下,笑意盈盈看着,眉眼间的脉脉情意被中天月光染上温和色彩。

    “持已?”她轻呼道。

    月光下,这时候的刘盈似乎喝了不少酒,一双眸子因为醉意而比往日更加明亮,朝张嫣招了招手,笑道,“你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嫣望着他的眉眼,发了好一阵的呆。

    平日里的刘盈,坐在未央宫中的皇帝宝座上,总喜欢用世俗规范的道德标准给加上一层层的枷锁,虽然和感情甚笃,但相处也多以温情脉脉为主,少有做出出格事情的时候。这些年来,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放浪形骸”的模样?

    似乎故乡的山水总能稀释掉他的尊严和古板,让本性里的年轻活泼显现出来。

    而她瞧着他月下殷殷的眉眼,竟也在心中生出一种默契开怀的感觉来。

    “好。”

    她干脆答应道,“你等一等。”

    她放下支窗,匆匆进了寝殿,取了一身简单干爽的襦裙换上,将一头的青丝在身侧挽成一个攒儿,赶了。

    刘盈站在窗下露齿而笑,伸出双手,柔声道,“你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张嫣点了点头,按着裙裾爬到窗子上,双足收在裙裾里坐在床沿,望着着窗下悬出来的一段距离,咬了咬唇,心里生出一点惧意。

    “跳吧,”刘盈的声音传来,温和而又坚定,“我会在下头接住你的。”

    张嫣抬起头来,望着。

    月光下,他的眉目年轻而俊朗,那样熟悉,似乎已经能刻入的心里去。他用并不健硕的身体,担负起了大汉帝国的江山,和她的一生,为她遮风挡雨,共度一生。

    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种无畏的勇气来。又有可怕的呢?走到如今,她这个男人,胜过她。

    “我跳了啊。”

    抖了抖裙裾,她从窗子里跳了下去,身上的玉百合八幅裙在夜风中微微旋转张开,就好像一朵盛开的冰凌花,绽落在刘盈的怀中。

    注:本章中提到的孙寤,是很久以前书中出现的人物了。有关她的本章情节,可对照第二卷第一一二章:开盘。

    下一章应该能结束掉第四卷。

    二九五:赌局

    二九五:赌局
正文 二九六:朝阳
    收费章节(24点)

    二九六:朝阳

    张嫣压着裙裾,随着刘盈在深夜的行宫中轻轻奔跑。彩虹文¥学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时候,她也曾经梦想,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在的窗下等待,她随着他在月夜里奔跑,如同所有为爱不顾一切的勇士。

    她以为这些梦想只能在心底珍藏了,却没有料到,在这一刻的沛郡,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实现。

    她随着他奔跑,他不说他的目的地,她也不问。

    这一刻,纵然他要带着她去天涯海角,她也是愿意跟去的。

    奉着先帝灵主的沛县原庙在静夜中显得轮廓沉默而又深沉。

    “持已?”张嫣愕然欲问,刘盈已经是望着原庙道,

    “阿嫣,在长安的时候,因着礼仪所制,我经常去高庙祭拜父皇,但不知为,总觉得高庙里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汉室先帝,却不是我亲近的阿翁。沛郡是刘氏故土,在这儿,有我和阿翁从前的回忆,那时候,我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张嫣,目光明亮而蕴含深深情意,“当年你离宫在外的时候,我回到长安,曾在父皇灵主面前祈求他保佑你平安归来。如今,你果然平安归来陪在我身边,我也该还一次愿。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回沛郡了,你陪我进去拜祭阿翁吧。”

    张嫣瞧着刘盈,在月光下,他的眉眼殷殷,虽仅为中人之姿,却敦温情郁,是她心中最俊朗的男子。

    “好。”她郑重柔声应承。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沛县庙令将头谦卑的拜在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嗯。”刘盈道,“你下去吧。”

    高皇帝的神主高高的奉在台上,俯视着庙中的两人。神主之前,祭祀奉享已经备好。张嫣随着刘盈跪在庙中蒲团上,转首瞧着刘盈,刘盈捻香诚心拜祭,神情虔诚而郑重,“父皇,”他喁喁道,“今日我带阿嫣来拜祭你。愿你保佑大汉国泰民安,我刘氏宗族平安和睦,保佑母后平安长寿。”他转首看着张嫣,柔和一笑,“保佑我和阿嫣白头偕老。”

    张嫣面泛红晕,朝刘盈笑了一笑,也诚心叩了一个头,在心中轻轻道,“高皇帝,”

    “事到如今,我不该叫你一声外公,还是该跟着持已叫你父皇。刘盈他,很努力的在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希望大家都好,但是事实上,很多事情,所谓天下大同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是你的,就算,就算你更喜欢如意,但是,对于刘盈,你也并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吧?他是你贫贱时的,算起来,纵然比不过如意,总比你当上太平天子后生的那些皇子感情好些。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是皇帝。帝国的传承若发生变动,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若是想刘氏子嗣平安,繁荣昌盛,你总该多保佑着刘盈一些。”

    “而我,你盼着你看在我帮着刘氏巩固政权,并令刘氏子嗣保全的份上,保佑我得生皇子。也莫要让刘盈失望。”

    语毕,她诚心再拜,在刘邦灵前捻香。

    “跟父皇说了?”

    张嫣睨了刘盈一眼,“不告诉你。”目光带着无限风情。

    刘盈怦然心动,眸色转深,瞧着她问道,“阿嫣,你困么?”

    张嫣摇了摇头,“不困。”

    “那好,我带你去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走走。”

    她杏眸亮如晨星,应道“好。”

    沛县中夜的风有些凉,但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寒冷,刘盈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脱下,给张嫣披上,牵起她的手,紧紧攒在掌中,走在他少年时无数次走过的道路上,“我在沛县长到六岁,其实有很多事情是已经记不得了,这儿的很多地方,看起来也都变了模样了。”

    “沧海长久可变桑田,桑田复又还做沧海。世上万事就是这样。”张嫣道。

    张嫣想,也许是这沛县的月色太熏人了,以至于她迷醉在其中,不愿醒来。她瞧着刘盈忽然问道,“我听说赤眉子给阿婆和你相面的时候,先帝还不是汉王,阿婆和阿娘在乡间还要下田干活,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因为阿婆照顾你不及,便放在田垄上,是不是这有这么回事?”

    刘盈面上微红,“你忽然想起这个?”

    “便是真有了?”张嫣咯咯笑道,“那时候家里的地在哪儿?”

    “在泗水亭东边。我带你看。”

    “好。”张嫣笑着应道。

    天边的一轮清月,照耀着大汉帝后在故乡中夜执手叙说旧事的款款深情,打了个转儿,照进千里之外长安城长乐宫中吕太后的寝殿。

    吕后坐在殿中玄漆梳妆台前,看着六神铜镜中苍老女子熟悉的五官,白日里严谨的发髻在中夜落下来,她从肩上轻轻捻起一缕,看着上面雪白的霜色,轻轻喟叹,“真是老了啊。”

    “太后,”苏摩红着眼睛哀哀叫唤一声,“你别这么说”

    “傻苏摩,”吕后回头望着这个陪着多年的侍女,笑的疏朗,“如今我夜里的眠头越来越不好了,这是事实,不说便能当做不存在么?”

    苏摩望着吕后怔怔落下泪来,忽的想起,停了泪急急问道,“娘娘,你几个月前晕倒的事情,为要瞒着大家呢?大家若是一定会孝顺你的。”

    吕雉淡淡道,“我要强了一辈子,难道要临了的时候做弱状么?两月前那次昏眩,已经是要了我半条命去,就是许负,当年也才曾说过,我只能和高祖皇帝活一样的岁数。我今年已经五十九了,想来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娘娘胡说呢?”苏摩急急驳斥道,“太后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吕雉扬眉嗤笑,“这不过是个吉祥话罢了都说皇帝万岁,你瞧先帝又活了多少寿辰?我这辈子苦过,也富贵过,保着登了基,亲手屠戮了戚姬母子,也算是为雪了恨,这一辈子活的够本了。”

    “娘娘,”苏摩哀道,“你还有大家,还有皇后娘娘。你还要等着皇后娘娘给你生一个大胖孙子呢。”

    “孙子?”吕后怔了怔,神色中露出微妙渴望,轻喟道,“若是能在我临死前见一见孙子,我这辈子也就算没有遗憾了”

    她用棕红袖子掩住口,咳了一阵子,顿了顿,想起如今在沛郡陪着身边的张嫣,唇抿成一条直线,起身扶着苏摩的手在殿中厚重地衣上行走,“阿嫣性子太跳脱,我本是有些不满意的。但没有法子,盈儿就是喜欢她。我的我清楚,他都好,就是有一条不好,太重感情。如今,满华已经不在了,若是我这个做娘的也抛下他走了,好歹阿嫣能陪在他身边,安抚一二。”话音一转,恨恨道,

    “若非我心里这口气弱了,着,上次也要好生调教调教那丫头……”

    “……那时候田鼠为害庄稼,在庄稼旁做下洞穴,窄小不可探进。我和吕禄他们调皮,就从家中提了滚烫的开水,往田鼠洞里倒下去,守着一旁其他的洞穴出口,待看到被烫的吱吱叫的田鼠从里头逃出来,就用脚去踩。”

    刘盈揽着张嫣坐在夜风中的田埂上,笑着说起幼年时趣事,“表妹在一旁看着,开心的鼓掌大笑……”

    “哪一个表妹?”张嫣插言道。

    “呃。”刘盈忽的失语。

    张嫣睨了他一眼,自顾自推想,“你和吕家表在一起,这位表妹自然是吕家的,大汉未立之前吕家子女生的并不多,比你小的又年龄相合的只有一个,”她的声音忽的变的有点寒凉起来,“不会是吕九娘吧?”

    刘盈哑然失笑,搂了她入怀,“九娘如今都和别人生了,你又何必因着她觉得不舒服?”

    张嫣惊呼一声,睇了他一眼,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前,轻轻嘟囔了一声。声音太小,刘盈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

    “我说,”张嫣轻轻道,“我有些嫉妒吕九,因她经历过你的少年岁月。我来的太晚了,你十四岁前的生活,我都没有参与过。”

    刘盈微微怔然,只觉得一颗心被浸染的软软的,将张嫣的双手握起攒住,放在心窝,笑道,“没关系。你不的,我一一讲给你听。的已经了,但我们还有今后,在今后的数十年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去死亡。

    张嫣抬头瞧了他一眼,唇角翘起丝丝情意。

    “阿嫣,”刘盈忽然道,“我带你去看日出吧?”

    “日出?”

    “嗯。”刘盈点了点头,“沛县东南方有一座小山丘,山中有一个很小的山洞,洞壁有半个与外相通的月牙形的缺口。小时候我常和县中孩子们早起爬山到那儿去看日出。刚出来的太阳红彤彤的,将云层都染成金色的光彩,十分壮观好看。”

    她为他的语气形容所惑,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刘盈便拉着她起来,“看天色大概寅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咱们快些吧。”

    黑夜里的山路难行,好在山丘坡势不抖,张嫣跟在刘盈后面,向上爬行,走了小半刻钟的,便到了刘盈所说的山洞。小黄门已经赶在前头在山洞里收拾了一番,在洞中平缓处垫了一堆干净柔软的干草,张嫣提着灯笼,好奇的打量着洞中景况。东南天的夜色从月牙豁口里撒了进来。

    “真漂亮。”她趴在豁口沿上,瞧着美妙夜色,沛县在清凉月光的照耀下,平坦千里,一览无余,美景仿如浮生轻纱一梦,梦幻倒影。

    “离日出还有一阵子,”刘盈道,“咱们先歇一歇吧。”

    “嗯。”张嫣应道。

    兴奋情绪在豁口吹进来的夜风中渐渐冷却,张嫣觉得困意渐渐泛上来,打了一个哈欠,将头枕在刘盈的肩上睡去。

    刘盈回头,瞧见阿嫣甜美安静的睡颜,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放轻了动作,神情柔和至极。他怕阿嫣睡的不安稳,便不敢乱动,保持姿势坐在干草上,瞧着豁口里因为天色即晓渐渐变的黯白的星月,天边吐出一线鱼肚白,极轻极浅,却蕴含着人世间最大的光明。

    再深再重的夜色,也挡不住新生光芒的力量。

    张嫣觉得处在一种奇异的精神状态,似乎困顿,又似乎十分精神,明明思维已经安心沉睡,却仿佛能清楚感知身边发生的轻微响动,整个人酽酽的,好像初生的孩子躺在母亲羊水中的感觉,只觉得十分安心。

    她也不睡了多久,忽的一个激灵,从刘盈肩上栽了下来,猛然惊醒,已经是被身后的男人抱住。迷迷糊糊中听得耳边刘盈微微激动的声音,“阿嫣,太阳出来了。”

    “唔?”她轻轻哼了一声,睁眼去看。

    月牙豁口之中,一轮通红的旭日从东南天方向挣脱云海渐出,将四周的云彩染成一片绚烂之色,金边勾勒的云彩遮着旭日,仿佛想要将它拉扯,让大地重新堕入昏暗之中。然而旭日之中蕴含蓬勃新生的力量,如何肯给被这样的棉絮之力扯入泥沼,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定的挣出,整个大地为旭日光辉照耀,渐渐明亮起来,天地之间美轮美奂。

    张嫣为这样的天地美景所震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她全心望着日出美景,刘盈却全心的望着她。

    在熹微的晨光中,张嫣杏眸晶亮,侧颊泛出一种极为美丽的嫣红,这样惊人的美丽落在刘盈的眸中心上,不知怎的,有一种深重的从心底溢出来,直沿着脊椎往上窜,将烧的口干舌燥,手心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仿佛天地间万物一时都失了声色,面前只唯得阿嫣的娇美容颜,和砰砰急响的心跳之声。

    “真美,”许久之后,张嫣轻轻吐出这一句赞赏,身体微微向前探,着迷的看着天际日出美景。

    “是啊,”刘盈盯着她脖颈下露出的一线的雪肤,魂不守舍的跟着赞道,“真美”。轻轻揽住阿嫣的娇躯,从后环绕,将克制的亲吻灼热的烫在她的颈背之上。

    张嫣因着刚刚睡醒的缘故,感觉大为失捷,又为面前日出美景所摄,一时竟没有察觉刘盈落在背上的触吻,待到醒过神来,颈项间已濡满潮湿吻痕,衣裳也被身后的男子解开,隔着乳白并蒂莲绣心衣握住了胸前的一团暖莺。

    “刘盈?”她愕然,“你做呢?”

    “阿嫣,”刘盈气息有些不稳,“你不要动。”声音带着些微的哀求意味。

    这声气落在张嫣耳中,越发惊异不定,被推倒在背后干草上的时候,不敢大力推拒,只小声在他耳边惊慌阻拦,“你别乱来,洞外头有人呢。”

    “他们会躲开的。”

    刘盈道,嫌阿嫣话太多了,狠狠吻住她鲜红的唇儿。他觉得像是初尝欢情滋味的毛头小子,抱着怀中的女孩,仿佛动作都不,毛毛躁躁的,体内有一种汹涌的,想要淹没面前的女子,然而骨子里喧嚣着深重,却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彻底缓解,一时之间,简直想将眼前的阿嫣揉到骨血里去。

    张嫣一双明媚如杏核的眸子因为愕倏然睁大,她两世为人,今生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疯狂的事情。

    旭日初升,在暗夜和黎明交际的地方,形成一种光影乱的独特魅力,她闻见的是萦绕鼻端的干草清香,目见的是刘盈被强烈欲念染成微赤的眸,那眸光那样炙热深邃,直接刺入她柔软的心,于羞恼之外,不知怎的,竟也生出一种叛逆的兴奋之意。这种兴奋感这样战栗而又新鲜,几乎在片刻间席卷的身体,连指尖都微微颤抖,在瞬间就放弃掉矜持,主动的迎了上去。刘盈胡乱闯进来的时候,腿微微向半空蹬了一下,仿佛还不敢,事情就这样草率冲动的发生了。

    这力道太凶猛,张嫣蹙眉,被动的承受刘盈施予身上的动作。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太过汹涌的、山洞空间开密、光影交、以及从未有过的大胆经历,都令得这个男人太过于激动,的身体尚未完全打开,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

    “刘盈,”她难耐的蹙眉,唤道,“你别——”

    天边,旭日挣脱了云彩最后的负隅顽抗,彻底的跳脱出来,射出万丈光芒,大地上的一切都沐浴在这金色的朝阳之中。洞中,阿嫣柔软的身体在身下渐渐显露出来的洁白粗粝草梗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娇嫩,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神情在熹微的晨光下显现的这样清楚动人,令刘盈愈发身体紧绷,兴致如狂。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身下的女体之上,阿嫣这样滚烫,这样鲜活,这样痴缠,这样紧窒,将他绞的几乎想要沉湎于其中,永不清醒。然而这些还不够,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还不够。

    他想要的远远还不够。

    他狠狠的吻住阿嫣,待到喘不过气来,才放过她,问她道,“阿嫣,你要?”

    张嫣哭泣的摇头,一双杏核眸被媚意染的几乎要滴下水来,“我不。”

    她的确不,不是该求着这个男人将每次的力道放的轻一些,好让她免受颠簸的折磨,还是求着他更用力的将送上极乐的最高峰,一双修长的腿紧紧盘着男子,泣声道,“刘盈,你别折腾我。”

    刘盈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容颜,心中一软。扯开束缚凌乱的衣裳,将阿嫣的双腿屈起向后推搡,狠狠的压了上去。张嫣重心后移,螺首咳嗽不止,娇柔的身体一下下陷入身下柔软的草堆,只觉眼前一片缤纷色彩,慢慢旋转,迸出五光十色的光环,杏核眸中织出一片水光潋滟,在极度的欢愉和喜悦中发出一声似哭似喜的呻吟。

    ……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洞中一片清亮光泽,一轮红日高高的挂在东天之上。明亮漠漠的天光从月牙豁口照进来,照在阿嫣因洗礼而疲惫的粉面之上,娇容泛出一层娇艳的粉色,美丽的摄人心魄。

    刘盈爱怜的用拇指擦了擦阿嫣带着晶莹汗珠的粉颊,将她贴在颊边的一缕湿濡散发撩开,将玄色貂毛大氅盖在她的身上,起身整理好形容,出了山洞吩咐管升准备一盆清水送来,返身,忽听得张嫣一声惊叫,吃了一惊,连忙赶,见张嫣跌坐在洞中地上,乌黑散乱披在肩上的青丝上沾惹了几根草屑,十分狼狈。她的身前,一只五彩斑斓的影子被吓的扑啦啦的飞起来,转瞬间钻进洞中深处,隐匿不见。

    刘盈愣了半响,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嫣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瞪他,“你笑?”

    刚刚刘盈出去的时候,她独自一人留在洞中,觉得身子黏腻不大舒服,翻了个身,慵懒的睁开眼睛,陡然撞见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吃了一惊,两厢里呆怔数秒,张嫣凝神看,竟是一只不知地方钻出来的野鸡,不由发出一声尖叫。那只野鸡似乎被她的尖叫声吓到,也咯咯叫唤一声,飞快扑棱棱张着翅膀飞走。

    山中的野鸡可能是因在山中长大,不惧人,也不在一旁待了多久,张嫣只要想着刚刚的一场春宫竟被这只小给看光了,一张粉面不由乍青乍白。

    “好了好了,”刘盈笑着安抚她道,“不过是一只都不懂的野鸡罢了。你别太在意了。”

    “哼,”张嫣横了他一眼道,“也不那只野鸡是公的是母的,你便这样说罢。”

    刘盈想及那只野鸡的性别,不由得一张脸也变的铁青起来。

    张嫣梳洗完毕,扶着刘盈的胳膊起身,只觉得脚步微微趔趄,缓了一缓,便渐渐恢复。抬头道,“持已,我们该了。”

    该了。

    丰沛乡野风情虽然迷人,但已经是刘氏抛在身后太久的,可以偶尔沉醉,却不能再以之为家园。

    而他们如今的家园,早已不在江南,而是在潼关以西,在那八百里关中沃野之地,在大汉的京城长安,那座有未央美名的宫殿。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完结

    (注:本段不算字数)泪水,撒花,折腾了我们这么久的第四卷正文终于结束了。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我可以说,真不容易么?

    这一章的H卡了我很久很久,真心想跳了算了,但它并不是一场单纯H,有一定的剧情意义,实在省不掉。只好吭哧吭哧的写下来。

    关于吕后的一段,也是交待一下吕后之前放过张嫣的另一方面原因。她自知身体不好,不愿除了阿嫣,再病死了,让刘盈一个人孤家寡人的活下去。这也是一个母亲对的爱心吧。我想象中的吕后,会为了娘家做一些事情,但也会为了唯一的最后放弃。不补上这一条,吕后就显得太疲软了,不是完整的吕雉形象。

    之前在文档上理了一下第五卷(最后一卷)的大纲,任务不算轻也不算重,也没有太多纠结的内容。总之,这篇小说不会写的超过一年天数的章数(吧?)。

    下一卷再见,偶会尽快把下一卷第一章赶出来的,话说,酝酿很久的小包子也该出场了,以上。

    二九六:朝阳

    二九六:朝阳
正文 二九七:再孕
    收费章节(16点)

    二九七:再孕

    自那一次“中夜出行”之后,刘盈又在沛郡盘桓了半月,直到抚慰完丰沛父老,又晓谕沛郡附近的藩王吴王刘濞、齐王刘兴居、代王刘恒、硃虚王刘章、济北王刘志等人,终于启程回返关中。彩虹文¥学

    这时候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了,天子骑驾卤薄护持着帝后御车一路向西北关中而行,小半个月后进了潼关,在集灵宫停驻,取离宫存冰以消暑热。潼关北临黄河,黄河鲤鱼天下闻名,宫中厨子便将新鲜的黄河鲤鱼切成一片片的鱼脍,辅以鲜美蘸料,奉了上来。

    刘盈笑着对张嫣道,“……上次你路过的时候没有尝,听说这黄河脍鱼是潼关一绝呢。”

    “是么?”张嫣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尝尝。”接过一旁石楠递上来的象牙箸,夹了一片鱼脍,见鱼片切的极薄,呈现出一种透明质地,肉泽丰腴仿若银雪,令人赏心悦目,赞了一句,“倒真是不。”在蘸碟中涮了酱,递到唇边,忽觉一股郁气从胃中泛了上来,连忙丢下手中牙箸,“哇”的一声,伸手捂唇欲干呕。

    刘盈吃了一惊,“阿嫣,你了?”

    “这鱼有点腥。”张嫣道。

    “腥?”刘盈愕然道,“不会呀。”回头吩咐道,“让冯御医马上。”

    随驾御医冯术凝神静气听着手下走动的脉象,诊了又诊,只怕听了。但皇后娘娘腕上这脉象流利,隐有走珠之势,虽不太明显,却实实在在是有孕之象啊

    “冯御医,”一旁刘盈见他的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由一颗心提起来,问道,“皇后娘娘的身体可有问题?”

    冯御医放下微微颤抖的手腕,皇后娘娘腹中这个孩子对于如今的大汉的重要意义,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陛下年已三十,膝下犹虚,此时皇后娘娘再度孕子,只要生下的是个男孩,大汉帝国便算是后继有人了。猛然起身,立在殿中跪下,朝刘盈再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将头重重抵于地面。

    刘盈怔了片刻,方体悟冯御医的意思,一阵狂喜立时从心头泛起,霍然起身,问道,“此话当真?”广袖尚因为激动情绪微微振荡。

    冯御医肯定道,“娘娘虽然怀孕时日尚短,但脉象已显,臣于妇科最是精通,定不会诊。只是……”

    “只是?”

    新任的准阿翁刘盈十分担忧妻儿的身体,拼命追问冯御医相关事项。殿中,张嫣闻得再度怀孕的消息,怔了怔,轻如蝶翼的睫毛缓缓一眨,几乎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四年前,她了女儿的耳疾,决意亲自教导好好,为了好好,她开始私下服用芜子药。没有人,做下了那个决定,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不能及时诞育皇子这件事对于,对于刘盈,对于信平张氏,甚至对于好好本身,会埋下多大的安全隐患,从头到尾她并不是茫然不知。但正因为的如此清楚,她才会更加的痛苦。

    她明明,却依旧做了下去,在所有人或轻或重的可能危局和好好的必损之局中,她选择了好好,四年后的如今回看,当时的决定无关对,只是一个做娘的舍不去的慈心。

    可是在午夜梦回之际,她偶尔也会担心,担心一切走向一个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如果一切真的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想她会十分后悔。但若当时她真的为了生育一个皇子而放弃好好,纵然日后她拥有了平安的地位,若好好终生不能开口一言,便能够安心度日不成?

    现在,

    她低下头看着尚未显出形状的腹部,将右手轻轻的放在上面,一滴清泪从眼角坠下。

    还好,满天诸神保佑,一切都来的及。

    ……

    也不过了多久,张嫣觉得眼眶传来温热触感,一只带着些微粗粝之感的拇指将她的泪滴逝去,刘盈笑着将她抱在怀里,道,“傻丫头,别哭了。”

    不时候,冯术已经退了出去,宫人也将殿中的储冰给撤了下去。

    “我没哭,”张嫣哽咽着,扑到他怀中道,“我只是高兴,很高兴。”

    “好,好,你没哭。”刘盈欢愉微笑,瞧着面前眼角尚濡着晶莹水意的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这夫妻二人都十分喜悦的时刻,阿嫣便是再说了话,他都是不会反驳的,“冯术说你的身子没问题,开了张保胎方子,等会儿熬了药让你喝下。晚膳你刚刚也没用,如今你的身子可不能饿着,鱼虾那些是不能吃了,可想吃些?”

    张嫣拭了腮边水意,温润笑道,“让厨娘随意做些温补的膳食吧。”

    刘盈点了点头,凝视着张嫣此时还十分服帖的腹部,眸光中闪过一丝对生命的赞慰之情,“这个孩子是在沛郡刘氏故土的时候有的,定是个好的。冯御医刚刚说孕期大概四五十天的样子,我想着,多半是那一天得的。”

    他虽然没有指明,但张嫣立即知晓他的意思,脸儿微微泛起一层绯红,道,“你又了?明明前后那些日子都是有可能的。”

    “我就是。”刘盈朗声大笑,“说我也是的阿翁,自然是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凤眸明亮非常,快活的像是一个的孩子。张嫣凝视着这样的刘盈,心里有一种喜悦安平之意,问道,“你觉得这是个么?”

    “?”刘盈怔了怔,“阿嫣,”他问道,“你不喜欢生一个么?”

    张嫣收回了目光,笑道,“没有的事情,我喜欢的很。”

    她一直都,再潜移默化,骨子里,刘盈依然是一个传统封建的男人,重视子嗣。倒不是说他便轻看了女儿,他对好好亦是百般宠溺。但他依旧希望有一个融合血脉的出色的。而且,不管说,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的确迫切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来堵住众人的口,日后继承皇位以及奉祀宗庙。

    她也从来没有打算彻底的改变他。

    如今,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以父系传承为圭臬的年代,便也必须对这种重视男性后嗣的风气妥协。并且,因为体谅这个男人的苦衷,她也并无多少反感。

    这时候,她同样也十分希望,这一次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孩。

    刘盈看着张嫣歇下,方行出寝殿,冯术已经在外间等候,拱手参拜道,“陛下。”

    刘盈点了点头,沉声问道,“娘娘的身子究竟如何?”

    “……臣仔细诊了皇后娘娘的脉象,母体虽并无大问题,但也有些小碍。”冯御医禀道,“娘娘之前并不有孕,夏日赶路颠簸,体内积了些郁燥之气,又未避忌用冰,如此一来,寒热之气在体内交夹,便有些不太好。历来有身子的妇人,初期三个月最是重要。如今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本就不太适宜赶路。此地虽离长安路程并不算遥远,但臣还是建议皇后娘娘暂时停下来休养几日,待得天气没有那么热了,再行慢慢回返长安。”

    刘盈沉默了片刻,道,“朕了,卿先下去吧。”

    “管升,”他扬声叫道。

    “奴婢在。”管升连忙从廊下进殿,弓腰等候刘盈吩咐。

    “你传旨下去,仪驾在集灵宫停驻几天,行止等候继续的吩咐。”

    管升“诺”了一声,连忙出去传旨。

    第二日,张嫣见众人安之若素,并没有继续前行的打算,不由有些疑惑,“这是……?”

    “你身子弱,先留在这儿将养几天,”刘盈若无其事的道,“待到好些了咱们再上路。”

    张嫣眼珠一转,猜到了刘盈的意思,“不陛下说的这几天究竟是打算在这儿停留多久?”

    刘盈语塞了一会儿,方若无其事道,“如今天气这般闷热,总要等凉一些。”

    张嫣眉宇间显出一点无奈,问道,“舅舅,冯御医到底说?”

    她语音十分温柔,刘盈本打算瞒着她,在这样的语音下,竟觉得说不出敷责的话,顿了一顿方道,“他说你之前体内寒热交夹,略损了些胎象,需要精心调养,再加上如今天气炎热,不适宜赶路。最好等到天凉了些,再慢慢回长安。”

    张嫣怔了怔,

    她想起好好。为了好好身上的耳疾,她们母女花了多少大的力气,才令得好好终于能够开口说出连贯有意义的话语。但纵然如此,好好终究是一辈子都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动听声音了。究其原因,便是因为怀孕初期失于调养。

    受了这样铁一般的教训,她对腹中这个孩子便看的特别珍重,只要是能对他好的,她便会千方百计做到。此时听了刘盈这话,虽然明潼关离长安已经没有多远了,却还是立即决定留在集灵宫休养身体,毫无犹豫。

    只是,

    她略略沉吟,问刘盈,“你能陪我在这儿留多久?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

    “这你不用管,”刘盈断然道,“你只要好好安心养胎就是了。”

    这个男人真的是很用心的在对她好。

    张嫣体悟到他的好意,心中觉出一种酸苦的甜蜜,笑道,“傻舅舅,我怎能真的安心不管?”

    “你听我说,舅舅,”

    她拦着想要的刘盈,“我你待我好。但正是因为你待我好,你便该想想,究竟如何做才能对我真正是好。我蹉跎多年,才怀了第二胎。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缓个一两天行程也没关系。但天子巡幸在外,长久终究不宜。若你单为我和腹中孩子停驻于此,只怕外头滔滔流言便要将我淹没,更不要说对这孩子不好了。”

    刘盈沉默,他也是这样行为不算好的,只是既担忧妻子身体,又不舍与妻子离别,希望能两全其美,

    “你肚子里的孩子将是大汉储君,他的安危便是最大国事,旁的事情便是让一让,也没关系。”

    “陛下,”张嫣看着他道,“陛下离开长安已将近三个月,长安积压了多少国事,等待你处理。百官中跟随陛下车驾的人也不少,在这离宫中住一两日还行,若让他们先行回长安,则国事不能通畅;若强留他们下来,则他们岂能不抱怨?”

    “陛下,这孩子亦是我的宝贝,我会用尽心力对他好,你不用担心我们,先带着众人吧。”她放柔了声音,“我在这离宫之中休养一阵子,待天气凉下来了,再慢慢回长安。”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阿嫣,你怀好好的时候独自一人在外颠簸,吃尽了苦头,这些年,我总想着,若你再怀身子,我一定要好好陪在你身边。”

    却想不到,这才刚刚开始,便让你为我忍受分别。

    张嫣怔了怔,没有想到,刘盈竟还存了这份心意。心中酸甜苦辣俱全,不忍他伤怀,咯咯笑道,“好了,”双手扒拉在刘盈身上,抱着刘盈在他唇上重重的亲一口,“这儿离长安也没有多远了,我不过在这儿休养个七八日,大概就能动身了。路上就算行的再慢,半个月也能到长安。最多分离一个月,咱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刘盈叹了一声,抱住妻子,“阿嫣,我听你的,将沈莫留给你,先行。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照顾。”

    “一定。”张嫣道,将脸颊枕在他的胸膛,“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回到你身边。”

    刘盈到底不肯这时候就离开初初怀孕的妻子,又在潼关留了一天半,决定在第二日启程回京。

    夫妻二人情定之后甚少分离,这一夜便分外温存,临睡之前,张嫣笑眯眯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定要天天记得我,可不能让旁的钻了空子,挨到您身边去。”

    刘盈失笑,伸手在她鼻子上捏了捏,“傻阿嫣,你就记得这个。”

    这通调笑到底冲散了些离愁别绪,这天晚上,张嫣依在刘盈怀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见到一轮旭日从东天升起,朝阳光芒万丈,在朝阳的光泽中,一个孩子问她道,“阿娘,你是我阿娘么?”

    她怔了怔,瞧着这个孩子,他大概两三岁年纪,眉目精致清俊中,依稀有熟悉之处,莫名便生出了一种笃定认知,心中对这孩子十分亲近,便弯下腰来对孩子道,“宝宝,你不认得我了么?”

    那孩子便咯咯笑起来,扑到怀里,唤道,“阿娘,我好想阿娘你啊。”

    “嗯,”她抱着孩子软绵绵的身体,轻声道,“我也好想宝宝。”

    孩子和亲昵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双灵动漂亮的凤眸看着,问道,“阿娘,我叫名字呀?”

    “这……”张嫣一时卡壳,心虚道,“我还没取呢。”

    孩子呆了呆,一双凤眸中泫泪欲滴,十分委屈,“阿娘可以不给我取名呢?”

    “好了好了,”张嫣连忙安抚孩子,“等阿娘了,一定立刻和你阿翁为你想名字。”

    “真的?”孩子听了,立即停止哭泣,一双神似刘盈的凤眸望着张嫣湿漉漉的,十分认真道,“那你们一定要给我取一个威武好听的名字哦”

    二九七:再孕

    二九七:再孕
正文 二九八: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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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九八:养胎

    “威武好听”?张嫣心中一动,笑着道,“好,一定给你取个威武好听的名字。”同时悄悄的打量着这个孩子。

    孩子的年纪太小,只瞧的出肌肤雪白,五官精致,宜男宜女。乍一看之下,竟分辨不出性别来。但,一般男孩子才会想要一个威武的名字,至于好听,多半是女孩子在意些。不过不管怎么说,是个人都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6505309.html

    希望自己的名字好听的。

    她心中本有期望,此时存了定见,越看这孩子,越觉得是个精致漂亮的男孩,不由得松了口气,抱着孩子坐在地上,笑问道,“宝宝以后长大了想要做什么啊?”

    孩子吸了吸鼻子,握拳道,“我要做一个威武的男子汉,将匈奴人赶回漠北去。”

    天光骤然大亮,张嫣从梦中惊醒,集灵宫中花罗绣帐顶部精致的花朵一朵朵盛开在自己的眼前。

    “我吵醒你了?”刘盈走过来问道。

    他已经起了身,正在殿中着装,见她醒了,便到床边看她。

    张嫣“嗯”了一声,坐起来,脸上睡眼惺忪,枕痕犹然,颇有一种慵懒风情,只是心中还记得刚刚的梦,对着刘盈急急道,“持已,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提及这个初初孕育的孩子,刘盈亦是欢喜无限,凤目微扬,握着张嫣的手笑道,“阿嫣也在想孩子的名字么?我昨儿个晚上想了半宿,想了好些个,只是寓意好的字眼实在太多,竟定不下来。”

    张嫣笑道,“没关系,反正还有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567.html

    七八个月才生的下来,只是我想着,男孩子的名字,总还是要威武一些的好。”

    “那是。”刘盈一口应了,骄傲至极,“我儿子一定要个威武的名字。”

    张嫣抿嘴微笑,捂着尚未隆起的腹部,眉眼舒畅,心里想着:儿子,我可是把你的要求转达给你阿翁了,至于最后你能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就要看你阿翁的了。

    不过,阿娘会记得帮你把关的。

    张嫣想起梦中那个孩子的豪言壮语,虽然梦境多半无稽,但终归在此时能让自己安心一些。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纵然再不舍分离,也必须迎来离别的时候。刘盈在宫门前执着张嫣的手嘱咐道,“阿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孩子。”

    嫣点了点头,盯着刘盈,眼睛舍不得眨一眨。

    刘盈狠了狠心,扬声道,“走吧。”不敢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590.html

    回头,怕回了头,就会不舍和阿嫣分离。

    随驾郎卫齐声恭应了“诺。”

    张嫣站在集灵宫门前,情不自禁的随着帝王骑驾追了几步,看着刘盈所乘的辎车越来越远,直到骑驾最后处的豹尾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不见踪迹。

    “皇后娘娘,”扶摇上前道,“咱们回去吧。”

    嫣点头。回身的时候,一滴泪水悄悄的滴落在风尘里。

    在集灵宫中养胎的日子十分闲适,每日清晨起身,冯术会过来给自己请脉,开出来的的药食药膳,自己都会平顺的用下去。偶尔弹弹琴,写写诗,若是晴天,便早晚的时候在宫中慢慢散步,下了雨就泡一壶枸杞茶,端着一本书看一整日……若不是对长安中那个男人和亲人的思念,她几乎便觉得留在这儿过一辈子也是很好的了。

    七月流火,天气凉下来,这一日,张嫣问给自己诊脉的冯术,“冯御医,我可以启程回长安了么?”

    冯御医退了开来,恭敬拜道,“皇后娘娘,你身体如今内外调和,胎息正盛,只要路上行的慢一点,回长安是没有问题了。”

    “那就好,”张嫣笑了起来,起身道,

    “这些日子多谢冯御医了。我留在这儿也将近一个月了,也该回去了。便想着趁这两天天气不错,赶紧上路。这个孩子,陛下和我都很看重,也请冯御医多多费神些”

    冯术恭敬拜道,“谨敬诺”

    郎中骑将沈莫护持着张嫣乘坐一驾双马桐油青盖马车,一路从潼关回返长安,每日日出而行,近午而止,行程放的十分缓慢,足足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长安郊外。

    这一日,一骑飞骑远远的从长安驰道上驰来,见了张嫣的车驾,勒了马,沈莫和来人说了几句话,便下了马,到张嫣车前停下,拱手道,“皇后娘娘,陛下亲自出城来接你,车驾已经到前头灞桥了。”

    车中,张嫣怔了怔,唇角轻轻翘起,“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快点过去了。别让陛下他们久等了”

    沈莫低头轻笑了一瞬,抬头道,“诺。”

    马车果然便行驶的轻快起来,青色帷帘轻轻动荡,映的张嫣的面色娇艳如花。石楠在车中伺候,笑着道,“皇后娘娘,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441.html

    大家可真是心疼你。”

    张嫣嗔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她轻轻打开马车的帷帘,从车窗中望出去,灞水两岸青青柳色很快便映入眼帘之中。一泓石柱墩木梁桥飞跨于灞水之上,皇帝大驾卤薄和皇后仪仗陈设在灞水对岸,威严赫赫,骑着飞云在最前方的刘盈,将岁月等候成一种坚守的姿态。

    “大家,”管升见了远处马车在驰道上扬起的烟尘,精神一震,连忙提醒刘盈,“皇后娘娘已经是到了。”

    刘盈策马“吁”了一声,飞云撩起蹄子向来路奔去,直到张嫣马车前方停了下来,

    “阿嫣,”

    “舅舅。”

    张嫣探出车帘,唤道。

    灞水两岸,侍卫仪仗众多,缄默无声,张嫣执着刘盈的手走到灞桥上,唇角不自禁翘的老高,口中却嗔道,“我待会儿就回去了,你做什么还要摆出这副阵势来?”

    多日不见,刘盈早已十分思念妻子,如今贪看妻子的容颜,不肯错眼,笑着道,“我想着能够快点见着你,便出来了。”

    一泓灞桥如飞虹,不仅见证离别,也见证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471.html

    重逢。张嫣抿唇低首浅浅微笑,只觉得甜蜜的滋味在心头泛开。灞桥两岸,郎卫披坚执锐,仪仗摆出车马,将灞上护卫的水泄不通,独留跨于其间的灞桥,只他们两个人站着。灞水从桥洞之下潺潺而过,映照出二人倒影,执手交扣,情意深长,虽只短暂刹那,亦可弥足一生。

    “持已,”张嫣问刘盈道,“你记得这灞桥么?”

    刘盈忆起少年时的旧事,眸光带了一分怀念,“记得。”

    长安灞桥曾经见证过他们的爱情,那样纯真挚烈,无望伤感的感情,仿佛还发生在昨日,一转眼,他们却已经在一起多年,

    张嫣伸手轻轻按住尚未见隆起的腹部,竟是连孩子都有了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469.html

    第二个了。

    这座长桥承载过他们太多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些记忆镌刻在这儿,是独属于他们的珍宝,不会被流水冲淡,也不会消失于他们的记忆之中。

    她今年已经二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311.html

    十二岁了,这个年纪,若是在前世的话,还十分年轻,但在大汉却已经着实不能算小了。如今,站在这座灞桥之上,她今生想要得到一切都得到,平安富足,仿佛到了幸福的极致,却在这种极致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她一生最精彩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但,

    张嫣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刘盈。

    他已经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年轻,只是依旧体贴温柔,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郎君。

    传奇已经过去,留在平淡生活里的人还要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392375.html

    继续走下去,走向……幸福。

    张嫣笑着唤道,“刘盈,”伸出手,“我们回家吧。”那座能承载你我,好好和腹中这个孩子的宫殿,我们的家。

    提及家,刘盈的神色也越发温柔,重新执起了张嫣的手,应道,“嗯,回家。”

    天子用最繁盛的大驾礼仪迎接再度怀孕的张皇后归京,再度向大汉百姓宣示了张皇后的盛宠以及她腹中皇子的尊贵地位。帝后仪仗拥着宫车从长安宣平门入了长安城,沿章台街而行,一路行人回避,至未央宫北阙停下。

    苏摩早已奉吕太后旨意在北阙前等候,见了张嫣的宫车,连忙上前拜道,“奴婢苏摩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苏摩姑姑请起,”张嫣忙道,“劳姑姑亲自来此等候,阿嫣愧不敢当。”

    “瞧皇后娘娘说的,”苏摩笑容满面,忍不住瞧了一眼张嫣大红襦衫下的小腹,“太后知道了娘娘有孕,十分开怀,本是想亲自来宫门接娘娘的。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吹不得风,于是遣奴婢过来候着。”

    “让母后这般记挂阿嫣,阿嫣心中着实不安。”张嫣道,吩咐宫车御人,“先去长乐宫给母后请安。”

    “别,”苏摩忙拦着道,

    “娘娘如今有身孕,可经不得多余的颠簸,还是直接回椒房殿休养的好。太后娘娘便是怕劳动了皇后娘娘,这时候可不在长乐宫,已是去了椒房殿等待娘娘回来。”

    “母后竟这般为我着想?”张嫣微微惊讶,“我便直接回椒房殿,也好早些给母后请安。”

    入了未央宫北阙,刘盈握着妻子的手叮嘱了一番,去了前殿。张嫣不敢耽搁,吩咐众人立即回转椒房。

    “儿臣见过母后,愿母后长乐未央。”

    吕后在椒房殿已经是等了一段时间,咳了一声,瞄了张嫣一眼,面上非喜非怒,淡淡道,“既然有身子了,就起来吧。这是你的宫殿又不是我的长乐宫,难道还要我招待你么?”

    张嫣抿嘴一笑,“多谢母后体恤儿臣。”

    接了消息的楚傅姆领着留守的宫人出来参拜,齐声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喜。”深深伏拜下去。

    张皇后抿嘴矜持笑了笑,受了礼,道,“都起来吧。”

    椒房殿的宫人知道张嫣怀了身孕,连忙奉了躺椅出来,张嫣搀着荼蘼的手,在躺椅上坐下,正要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6374393.html

    开口说话,忽听的殿中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身绯绫绣合欢花襦裙的繁阳http://www.xiaoyanwenxue.com/files/article/html/19/19585/4631235.html

    公主刘芷从打起的帘子底下奔了出来,见了张嫣,眼睛一亮,欢快的唤了一声“阿娘”,往张嫣身上扑过去。

    “慢些儿,”上座吕太后看的心惊胆战,连忙坐直了身子,喝道,“快拦住大公主”

    二九八: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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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九九: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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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九九:朝京

    刘芷被殿中的宫人拦住,噘着唇十分不悦,犹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同往日一样和阿娘亲近。

    张嫣与女儿久久分别,心中也十分想念,朝好好偷偷眨了眨眼睛。笑着对吕后道,“母后放心,我身体好着呢。”

    “你年纪小,知道些什么?”吕后道,“你上次怀好好的时候,身就已经虚了,如今时隔多年再次怀孕,又在大热天赶了这么久的路。这样吧,”她想了想,吩咐道,

    “董御医平日里侍奉我,医术十分不错,我让他留下来照看你一阵。”

    张嫣回头瞧了一眼侍立在一旁十分尴尬的冯术,笑着道,“母后这般体谅儿臣,儿臣十分感念。不过这些日,儿臣的胎都是冯御医照看的,已经是十分熟悉儿臣的身体状况。不如让他和董御医一同照看儿臣,也好相互斟酌,不至于误事。”

    吕后沉吟了一会儿,“这样也好。”她此前和张嫣几乎水火不容,这时候有些拉不下脸面来,接过一旁苏摩递上来的茶盏饮了一口,道,“知道自己身弱,就不要瞎折腾,若是损了我的小孙儿,我饶不了你。”

    话虽然有一些不好听,但张嫣听着,吕后的心却已经是软了,抿嘴亲昵笑道,“多谢母后关心。母后放心,这个孩也是儿臣极为看重的,儿臣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待到送走了吕后,张嫣回到椒房殿中,看着站在一旁神情恹恹的好好,笑着问道,“好好这是怎么了?不想阿娘么?”

    好好不说话,只是偷偷看了一眼张嫣的小腹,一双漂亮的杏核眸中有些纠结。

    张嫣心中一动,知晓好好大约是“听”说了自己怀孕的事情,于是伸出手,握着好好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腹部。

    好好的手仿佛像被烫灼一般,微微缩了一缩。

    “好好,”张嫣笑着问她道,“这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喜欢他么?”

    好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嫣腹部的杏核眸中带着一些疑惑。

    “弟弟妹妹的意思呢,”张嫣耐心的向她解释道,“就是会有一个和好好一样可爱的孩,他的身体里和你流着同样的血脉,和你一样叫阿翁阿翁,叫我阿娘,他会叫你姐姐,会尊敬你,爱护你,好好你会不会一样的喜欢保护他呢?”

    好好的眸色中疑惑愈发转浓,她走出自己的尘封世界开始接触外界并不是太久,张嫣的这段话对于她而言太长太深奥,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偏着头想了想,指着张嫣的小腹,开口问道,“弟弟?”

    “嗯,弟弟,”张嫣笑着重复道,“好好,你喜欢弟弟么?”

    “那,”好好想了想,问道,“这个弟弟会喜欢我么?”

    嫣笑道,“弟弟一定喜欢好好姐姐的。”

    好好便笑了起来,扑到张嫣怀中,坚定道,“那好好也喜欢弟弟的。”

    吕太后和张皇后先为祖孙,后为婆媳,曾经有过一段感情极好的日。后来,因为二人在刘盈身上的分歧,以及后来她的身世曝光的原因,一度破裂,几至于不容于世的地步,到如今,因着张嫣重怀了身孕的原因,再度弥合,彼此俨然进入了一个蜜月期,互相尊敬爱护,如同恢复到很久以前的亲善模样。

    “皇后娘娘,”荼蘼扶着张嫣在未央宫前的御苑中散步,笑着道,“好容易太后娘娘总算肯对你露一个笑脸了。之前那段日,可没这么好说话。”

    张嫣扶着开始有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宫道上走着,笑道,“母后不过是看在这个孩的份上。”但自己小时祖孙相亲相爱的情分,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就算是如此,能够像现在一样,已经不错了。”和吕太后对峙的日,实在很不好过。吕后不愧是史上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主,心智之坚毅,手段之果决,都对她造成极大的威势。且她们二人不合,将刘盈夹在其中,着实两相尴尬,能够维持在现在这种表面和煦的关系上,

    张嫣吐了口气,“真好”

    “阿傅,”张嫣私下里吩咐楚傅姆,“我如今怀了身孕,虽然是好事。但你也帮着我注意些宫中妃嫔的动静。”

    “娘娘怀疑她们会有不轨之行?”楚傅姆肃然道。

    “也不是。”张嫣在阳光下坐下来,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因着心情很好的缘故,她的这一胎怀的很是顺畅,面色也红润照人,比起上一次怀着好好的时候,简直是天差地别。“只是我觉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盯着些她们,总不会吃亏。尤其是袁美人,”

    虽然袁萝的位份一直只是个美人,离她的皇后之位差的很远,但因着她一直是皇帝唯一皇的生母的缘故,在宫中境遇十分不错。张嫣曾经见过几次袁萝,看着并不算漂亮,表现也有几分拘谨,但不知怎么回事,

    “我总是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有时候,就算看着不算起眼的人物,若防备的不够的话,说不定会让你吃大亏的。”

    这未央宫中,不喜欢听到自己怀孕消息的,大概便是这位袁美人了。

    毕竟,如果自己一直没有生下皇的话,她的儿不是没有可能登上大汉皇帝宝座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袁美人想要出手对付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也不必刻意为难她,”张嫣吩咐道,“但小心注意着些,别让她在宫中乱走,别让她和陛下碰上了面。”

    楚傅姆欠身应了下来,“诺。”

    张嫣听着在椒房殿外求见的袁美人的声音,不觉有些发愣。

    她想到了袁萝可能会有一些小动作,甚至到刘盈面前去诉说一片思之情,却没有想要,袁萝会循着掖庭中的正常程序,光明正大的到椒房殿中求见自己。

    “皇后娘娘若是觉得身体不适,奴婢便出去回了袁美人。”辛夷道。

    张嫣垂了垂眸,笑道,“宣她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袁萝轻轻的从打起的帘中进来,行到殿中深红团花地衣之上,伏跪在地,“臣妾袁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深深拜了下去。

    “袁美人请起。”张嫣笑着道。

    “谢皇后娘娘恩典。”袁美人再拜了一拜,方轻轻起身。只是垂眸不敢抬头直视张嫣华颜,经年过去,袁美人身上属于洒扫女的卑微粗俗褪去了不少,倒也养出了一些妃嫔的娇贵之气。

    “袁美人可有什么事?”

    袁萝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微微畏惧的模样,垂首道,“臣妾听说皇后娘娘怀了身孕,特地前来恭喜。”

    “我的团被陛下遣去淮阳国了,他年纪还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个阿娘到一个没去过的地方这么久的时间,一定很害怕。我每每想到团在那儿想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听说藩王过年可以回长安朝拜,”袁萝语无伦次,倏然重跪下,深深伏拜在地,扬声道,

    “我求皇后娘娘怜惜怜惜臣妾,让我的团今年回长安吧。”

    张嫣瞧着她玩味了一会儿,笑道,“袁美人一片爱之心,我能够理解。但藩王之事乃国事,我虽是中宫皇后,也不能插手干涉……”

    “皇后娘娘,”袁萝一听便急了,双手伏地,将头狠狠的磕下去,一声声“砰砰”的磕出声来,“皇后娘娘怜惜臣妾。”

    这是以势逼着,定要自己应承么?张嫣微微不悦,向辛夷使了一个眼色。

    辛夷知机,连忙和扶摇两个一同扶着袁美人,“袁美人,你可别这样。若是惊着皇后娘娘,动了胎气,你担待的起么?”

    “好了,我肚里的孩安稳的很,可不是随意就能惊到的。”张嫣笑道,望着袁萝道,

    “袁美人不用这么着急,我虽不能替你做主,却可帮你把你的请求转告陛下,应与不应,交于陛下决断,你瞧着如何?”

    袁萝懵然了一会儿,方道,“皇后娘娘仁慈,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娘娘何必应了那袁美人,”待得袁萝退出去之后,石楠不忿道,“袁美人根本就见不到皇上,娘娘便是直接拒绝了她,也没什么关系,何必答应替她转达大家呢?”

    张嫣淡淡笑道,“我为什么答应,你们觉得为什么呢?”

    几个大宫人怔了怔,便知道这是皇后娘娘在考验自己。便都思虑起来,不一会儿,石楠和鸣风微微茫然,扶摇半懂半不懂,其余几个宫人却都已经若有所悟的样,辛夷环视一周,抢着开口道,“娘娘,您是觉得反正袁美人并不得大家心意,与其瞒下袁美人的事情,不如直接转达给大家,也显得娘娘你大度贤惠么?”

    张嫣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几步,“袁美人并无恩宠,所仗不过是是淮阳王的生母,我已经尽擅胜场,何必瞒下此事,须知未央宫是个没多少秘密的地方,若日后叫陛下从其他地方得知的,反而觉得我行事小气,损了我和陛下的情谊。”

    石楠明白过来,羞愧道,“娘娘说的是,是奴婢说傻话了。”

    张嫣抿唇笑了一笑,挥手吩咐甘棠道,“既然懂了,我可不耐烦亲自去和陛下说此事,你去拟一份折,让袁美人署了名,递到宣室殿去。”

    甘棠屈膝应了,“诺。”

    晚间刘盈回椒房殿,瞧着张嫣捧着一盏花果茶坐在窗前,神情闲适,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母爱光辉,容色昳丽,在帘下看了一会儿,方进来笑着问道,“这孩今儿有没有扰着你?”

    二九九: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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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百:嫡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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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零一:名字
    收费章节(12点)

    三零一:名字

    张嫣心头一松,只觉得骨子里的疲惫泛上来,很快就陷入昏睡。

    待她从昏睡中醒过来,日已中天,已经不知不觉的过了两三个时辰。她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已经生产了,开口问道,“孩子呢?”

    “在外头睡着呢”

    刘盈温柔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答,玄地盘龙信期绣广袖的手臂伸过来扶住她的身子,“你慢些儿。”

    “刚刚母后和我在外头守着,都看过他了,母后身子劳累,已经回了长乐宫。”顿了顿道,“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儿”

    张嫣心松了下来,道,“我想看看他。”

    刘盈回头对着产房外头吩咐道,“把二皇子抱过来。”

    帘下传来楚傅姆低低的应诺声,不一会儿,年轻的乳娘抱着沉睡的二皇子进来,屈膝拜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声音中有些拘谨。

    张嫣却根本顾不得看旁的,所有的目光,都被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吸引住了。

    这孩子躺在柔软的白叠里衬襁褓中,睡的十分瓷实,被乳娘抱着走了这么一段路,也没有惊醒过来。却的确如刘盈所说,是个十分健康的孩子,一张粉红的小嘴在睡梦中微微呼闭,歇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已经褪去了初出生时的通红模样,露出雪白肌肤来,脸上的绒毛细小的几乎看不见,初生的眉毛略淡,闭着眼睛,却依旧看的出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

    张嫣瞧着孩子爱怜至极,道,“持已,这孩子小名就叫桐子吧?”

    “桐子?”刘盈问道。

    嫣点点头,笑盈盈道,

    “我想了好久的。老人说,孩子的小名不能够取太贵重的字眼,怕被鬼神看上带走。但我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儿子,才不肯取什么贱名,怀了他以后想了三四个月,才选了这个,持已,你觉得好不好?”

    刘盈念了一遍,赞道,“听着倒也不错,好听又不会太扎眼。”

    他伸手摇了摇刘颐的右手,笑道,“桐子,从今天起,你就有小名了。”

    “你别把他吵醒了。”张嫣嗔道,抬头嗔了刘盈一眼。刘盈穿着一件玄色同线绣盘龙纹深衣,坐在自己的床沿,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目光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欣喜和满足之意。

    张嫣忽然间就觉得心有点酸。

    到今年,刘盈已经过了三十了。大汉这个年纪的权贵男子,哪一个不是膝下子女成群?若是再长几岁,怕是连孙子都有了。他却为了自己空等了那么久,直到此刻,才真正拥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人。

    “舅舅,”张嫣唤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些年来,娇宠我的脾气,容忍我的任性,一直以来都站在我身后支持我,从未多加一言指责。

    张嫣深深的凝视着这个男人,鼻间涩意弥漫,谢谢你,一直一直,这么爱我

    刘盈怔了怔,瞧着妻子笑道,“咱们之间何必说这种客气话?若真要说,也是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不辞辛苦为我生下桐子。”

    “好,”张嫣抱着孩子,唇角微微翘起来,目光温柔的像要滴下水来,将脸颊枕在丈夫胸前,“舅舅,这话我只说一次,以后再也不说了。”

    情意在夫妻二人之间静静流淌,小桐子依旧在母亲怀弯中沉沉睡着,这一刻,这间小小的侧殿中,气息十分温馨。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道,“阿嫣,……上次你跟我说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

    “什么事?”张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刘盈说的是上次自己提起的掖庭妃嫔的事情。

    提及到后宫事体,刘盈褪去了一些和张嫣耳鬓厮磨时的柔情,神情变的凝重起来。

    “我本来并没有想过她们的事情,不过,上次你跟我提起,我觉得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子嗣,我便也下不了决心。”

    他的目光落在张嫣怀中的桐子身上,慈爱而满足,“如今我们已经有了桐子,我余愿已足,也想要给他积一点福祉。”

    张嫣不自禁微微屏住呼吸,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刘盈被她的模样逗的失笑,“你呀。”

    低声道,“我打算大赦天下。且你我夫妻情深,这些宫人留在掖庭中,不过徒积怨气,若真能放出去,也算是一件好事。那些宫人,”顿了一顿,声音渐至于密不可闻,

    “……你私下里问问她们,若她们愿意,便报个暴亡,悄悄的给些钱财遣出去。但若有人不愿意,也不要勉强她们。再怎么说,未央宫里,养几个闲人还是养的起的。”

    张嫣唇角高翘,欢喜无限,只觉一颗心被人珍藏,妥帖无比,应道,“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张皇后平安产下一个皇子的消息,很快的便从椒房殿传出来,传遍未央宫上下。

    在所有人喜气洋洋一片庆贺声之中,含光阁中,袁萝在病榻上坐了起来,抓紧被衾问道,“张皇后生的是男是女?”

    燕宁立在榻前,小心翼翼的答道,“听说是个小皇子。”

    殿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燕宁悄悄抬头,见袁萝的面色一片铁青,许久之后方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句,“她的运气倒是不错。”

    一身藩王礼服的刘弘站在帘下,看见了母亲的神色,心中闪过一丝悲凉的无奈,端着手中热腾腾的药碗进殿,道,“阿娘,该喝药了。”

    &2000nbsp;“团子,”袁萝瞧见儿子,十分欢喜,招手唤道,“你快过来。”看着刘弘的眉眼,越看越欢喜,

    “我们团子才是陛下的的长子,生的又聪明,又漂亮。那个女人生的儿子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阿娘,”刘弘猛然道,“你就放弃吧”

    “父皇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继承人。”他悲愤道,

    “他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皇后娘娘和她的孩子,若他有一点点想要立我的想法,当初就不会让我离京去国了。她是掌未央宫宫权的皇后,二皇弟是嫡出皇子,我们母子怎么比也比不过。我今天进宫的时候,父皇大赦天下的旨意刚刚发出去,从此便可看出他有多看重这个孩子。父皇既然如此作想,我还怎么争?”

    “阿娘,咱们就这么算了吧”他砰的一声跪在袁萝床前,诚挚道,

    “比起当年在长乐宫永巷中不见天日的日子,我们如今已经过的很好了,不是么?阿娘,我们安安分分的,待过些年,儿子再长大些,便向父皇请求,将你接到淮阳国去。阿娘你在淮阳国做太后,再给儿子娶一房媳妇,咱们一家人安安乐乐的,不也挺好的么?”他描述着心中的美景,渐渐眸中闪过希望的光芒,十分憧憬。

    “啪”的一声,他的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袁萝怒火万丈,

    “你个没出息的家伙。那个小崽子是嫡出,你就是普通皇子么?你可是差点被你大母立为皇帝的,距离那座皇位不过差一点点而已。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你打算就这么将这大汉江山让给那襁褓里乳臭未干的小崽子?”

    “这个小崽子定然有问题的,”袁萝的眸子倏然发亮,“瞧大公主就是个听不见的聋子,能生出大公主这样的女儿,她的这个儿子一定也带些毛病。舅甥逆伦,可是要遭天谴的,这个小崽子定不是眼睛瞎了,就是少了一只手吧?”

    她望着燕宁,

    “燕宁,你可听见宫中有这般的消息?”

    燕宁瞠目结舌,“奴婢……奴婢没听说,不知道呀”

    “不知道?”袁萝尖叫,“你怎么敢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是了,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又生了一个有问题的儿子,那女人哪敢宣扬出来,还不得瞒的严严实实的。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刘弘捂着被狠狠打了巴掌的左脸,看着状似癫狂的母亲,目中闪过无限悲凉茫然。

    “袁美人是这么说的?”产房中,张嫣抱着桐子,咿咿呀呀的逗着,不经意的问身边的楚傅姆。

    “袁美人大逆不道,”楚傅姆的脸色十分难看,“皇后娘娘,您不能轻饶了她呀”

    “怎么做?”张嫣在桐子额上亲了一口,淡淡道,“我刚刚得了皇子,便处置了皇长子的生母,纵然理由再怎么充足,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我善妒而已。我已经是皇后,她不过是美人,陛下人在我这儿,心在我这儿,整个未央宫在我手上,这样的时势,我倒想看看,她能怎么对付我。至于现在,我倒是想先想想怎么处理宫中这些妃嫔才是”

    桐子长的十分好,到了满月的时候,已经有七斤八两重,吕太后爱极了这个孙子,抱在怀中,只觉得小小的孩子一双眸子黑漆漆的,软软的,带着一股奶香味,十分疼爱。抱了一会儿,觉得腰酸,无奈将孩子还给了一旁的乳娘温娘,问张嫣道,“皇后的身子骨如何了?”

    张嫣笑着道,“多谢母后挂怀,儿臣得董御医和冯御医调养,已经见好了。”

    “那就好,”吕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好好养着身子,早些再为陛下生一个皇子。”

    张嫣面色微红,将刘盈调笑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却听得吕后忽然道,“陛下,我给这个孙儿拟了个名字,叫刘颐,你看如何?”

    刘盈这回是真诧异了,沉吟了一下,问道,“母后,不知这个颐字,所出何典?”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典故,”吕后笑着道,“不过是我寻了好些个方士,算了千百遍,为我这个乖孙定下的最能庇护福祉的名字。”

    刘盈听了这个名字对桐子有这么样的好处,倒是瞬间就被说服了,“若真能对桐子好,那便定下叫刘颐吧。”

    张嫣在一旁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劝道,“这名字倒真是好听,只是瞧着,好像不够男孩子的威武?”

    吕后睨了她一眼,淡淡道,“谁说男孩子的名字就一定要威武了?我寻的这些方士,虽说并不是如赤眉子和许负那样的神算,但也都是有真正神通的,”她起身,向着温娘怀中的桐子张开胳膊,

    “我的孙子,将来是要做大汉皇帝的,他的威武气势,岂是需要一个名字来体现?颐儿,你说是吧?”抱起桐子,柔和的问着。

    桐子听不懂大人们的话语,一双黑漆漆的凤眼左右张望,忽然看见了吕后头上璀璨的金凤簪,不由“啊啊”忽然挥舞起手臂。

    “啊哟哟,别扯。”吕后笑道,“大母的乖孙儿哟,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吧?

    张嫣只得闭了嘴,看着桐子,内心掬起了一把同情泪,可怜的桐子,你要的威武名字,阿娘是没法子做到了。你……

    节哀顺变吧

    吕后逗弄的着怀中的孙儿,老怀弥慰,忽的不经意道,“对了,颐儿年纪小,阿嫣还一团孩子气,我想着把颐儿留在长乐宫养着。陛下觉着如何?”

    三零一: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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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零二:情愿
    收费章节(16点)

    三零二:情愿

    长信殿中的棕红地衣繁华而硕丽,两旁八盏舞女铜人持着明亮的宫灯,垂下长长的衣袖,轻垂眼眸,神情娴雅。吕后抬眼瞧着儿子媳妇,面上神情淡淡的,殿中原本一片言笑宴宴,她一说出这句话来,便忽然寂静下来。

    刘盈的眉头紧紧蹙起来,显然对桐子十分不舍,对自己的母亲的意见也很有些抗拒。

    一旁,乳娘温娘何曾见过天家这种阵势,一个紧张,手中抱着桐子的力道便紧了一点,桐子颇感不适,放声大哭起来。

    张嫣抬起头来,一双杏核形眼眸带着莫名的明亮坚定意味,上前道,“桐子这是怎么了?”自然而然的将儿子从温娘的怀中抱过来,轻轻摇晃着哄着,“哦,哦,桐子乖宝宝。”桐子闻到母亲怀中令人安心的气息,渐渐安静下来,舞动着藕节一般的手脚,“颉”的一声笑了出来。

    吕后坐在上首玄绨榻上,看着张嫣哄着桐子的慈爱情景,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十分晦涩。

    “母后,”张嫣回过头来,抱着桐子对着她笑道,“你对桐子的疼惜之意,陛下和我都十分清楚。我们也十分愿意让桐子待在您身边代替我们尽孝,只是桐子现在年纪还太小了,实在离不得父母身边……”

    吕后盼了这么些年,才盼得这么一个孙儿,对桐子的打心眼里疼爱,张嫣是并不怀疑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张嫣不能忍受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的照顾的。且男孩子总是要长在父亲身边,才能成长的更好,得到宽广勇敢负责的心态,能够承担日后将要遇到的风雨磨难。

    更何况,桐子不同于其他的孩子,他是刘盈目前唯一的嫡皇子,日后要继承刘盈皇位的孩子,若是因着两宫分居的缘故,和刘盈生分了,对自己母子而言,才是难以言喻的损失。

    “儿臣想着,不如待桐子跟在我身边长到半岁之后,能够经一些我们送他到长乐宫待一个月,再回未央宫一个月,如此往复,你看如何?”

    吕后唇角微抿,目光如电,看着面前的张嫣。

    张嫣立于殿上,淡淡的回望过去,婆媳二人的目光在殿中撞上,她的目光明亮,毫无畏惧退缩之意。

    吕后看了一会儿,垂下眸去,淡淡道,“既然皇后这样说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

    夕阳余晖将未央宫西天渲染成一片嫣红色泽,满宫的亭台楼阁都被这样的暮色笼罩,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薄纱,十分漂亮。

    自当日两宫之间的复道损毁之后,刘盈出于心结,再也不肯重建复道,此后天子和皇后来长乐宫朝拜吕太后,便回到从前复道未立时的老样子,由宫中黄门事先出宫呼警跸,遣散章台街的百姓,一切准备就绪,御驾才从未央宫东阙出来,进入长乐西阙。

    进了未央宫东阙,刘盈索性弃了辇,和张嫣走回椒房殿。桐子卧在温娘的怀中,瞧见这样的美景,兴奋的啊啊直叫,十分开怀,

    “阿嫣,刚刚在长信宫的时候,我真担心你和母后又吵起来,”

    刘盈执着张嫣的手笑着道,“你将桐子看的和命根子一样,我以为你是怎么都不肯将桐子让出去一星半些儿呢后来却答应和母后轮流抚养桐子,倒让我十分意外。”

    张嫣侧目看他,嗔道,“呀,原来就是我舍不得桐子么?陛下就舍得了么?”

    “舍不得。”刘盈笑道,“我哪里就舍得了?”笑着看着桐子,时至今日,他有阿嫣陪伴在身边,又得了桐子这个宝贝儿子,着实觉得满足,对身边的一切十分珍惜,不愿意去回想那些过去不如意的事情。

    他回过头,瞧着落在身后的张嫣,奇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肯走了?”

    张嫣停住脚步,看着刘盈,暮色中,她的面色显得有三分奇异,三分悲凉,轻轻道,“陛下竟还不知道么?母后已经病的不轻了。”

    “你说什么?”刘盈霍然色变。

    “陛下别去。”张嫣一把抱住他,急急道,“母后要强了一辈子,是不肯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亲人看轻的。这才每次见咱们的时候都强撑着,又让长乐宫人将她的病情瞒的死死的。便是我,若不是董御医无意间漏了些话头,我也是查不知的。”

    “咱们回沛郡前,母后已经晕倒了两三次了,这些日子,也常常心悸失眠,看着很不好。”

    刘盈木然了良久,方轻轻问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早年病根留于身骨之中,这些年来,又常常殚精竭虑,多虑少眠,”张嫣轻轻道,“若不精心调养,只怕……”

    刘盈在原地站了良久,方轻轻道,“是我不好。”

    他负手回头,看着长乐宫的方向,那儿的高台楼阁绵延,角宇飞翘,在昏暮的天光下,如同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庄严而肃穆。他和母后在长乐宫的前半生生涯并非十分愉快,“若非我这个儿子不能为她庇解一切忧思,母后又何至于思毁伤身至此”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分外疲惫,张嫣看的难受至极,抱住刘盈,喃喃道,“持已,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夫妇二人站在禁苑之中,身边宫人早就知机,避退的远远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绞在一起,看上去亲密异常。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冷静道,“你说的对,母后的性子,我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不过。她既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便装作不知道就是。只是咱们日后应当多盯着御医诊治母后的身体,也对母后更孝顺一些,母后倘若有什么心愿,能顺着些她的意?000迹退匙判┧囊馑及伞?br/>

    “这还用你说不成?”张嫣睨了他一眼,“母后不仅仅是你的母后,也是从小疼爱我的阿婆呀,我当然也希望她能过的好。”

    她抿嘴轻笑,声音清脆道,

    “我想过啦,母后心疼桐子,我也十分乐意桐子能够稍解她病重的沉郁。桐子现在还小,母后病中精力不足,照顾不过来,等他稍稍大一些,便让他去多陪陪他的大母,我们也时常接他回来,不至于太过想念。”

    “这样的确最好。”刘盈点头,执着张嫣的手,慨然笑道,“阿嫣,能得汝贤妻,是我的幸事”

    夏五月辛未,天子下诏,请朝堂百官议立太上皇妃昭灵夫人及高皇帝兄姐武哀侯与宣夫人的尊号。群臣大议之后,由左丞相陈平上书,请尊昭灵夫人为昭灵后,武哀侯为武哀王,宣夫人为昭哀后。

    椒房殿中,张嫣吩咐温娘道,“好好照顾二皇子,我虽时时念着他,但毕竟有时候可能顾不过来。二皇子身份贵重,你作为他的乳娘,是最贴身照顾他的人,二皇子好了,他长大会记你的好,我也念你的情。但若你有什么私心懈怠的,我也绝不会轻饶你,可记得了?”

    温娘神色恭戒,深深伏拜下去,“谨诺。”

    张嫣问道,“这些日子,大公主怎么样?”

    楚傅姆笑着答道,“大公主十分懂事,近来已经学完了《急就篇》,开始随桑娘读诗写字了。”

    张嫣的唇角微微翘起,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繁阳公主居住的椒房殿偏殿布置的十分明丽,绛色的罗纱帷幕随着从打开的支摘窗中吹进来的初夏南风而轻轻扬起,荡漾出水波一样轻盈的褶皱。好好坐在锦榻上,执着一支紫霜毫笔,伏在朱漆螺钿楠木书案上写着什么。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仿佛每天都在抽长着个儿。张嫣瞧着好好,仿佛比年前又抽高了一截,身着一件白色冰纨绫衫,领缘袖口绣着同色线暗花,绯罗长裙宛如野地里开的活泼热辣的花朵,身肢窈窕,已经初现动人风姿。

    张嫣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有些不记得,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侍立在殿中一旁的桑娘和白果瞧见张嫣,连忙想要行礼,张嫣打了一个手势,悄悄的走到好好身后。

    好好看见了投在雪白纸笺上的影子,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欢喜神色,唤道,“阿娘。”

    张嫣抱住女儿,笑道,“好好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好好陡然害羞起来,忙回身趴在案上,将纸笺上的涂鸦遮住,“阿娘不要看啦。”

    张嫣作势道,“真的不给阿娘看?那阿娘可要走了。”

    好好噘着唇好一会儿,终究将身体让开,露出了书案上的纸笺。

    笺上画着的是三个人,两大一小,手牵着手在一起,仅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画风十分稚嫩可爱。

    “哟,”张嫣忍不住笑了,问道,“这画的是什么呢?”

    好好指着右边大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翁,”指着左边稍微小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娘,”中间那个小小的孩子“是好好。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

    张嫣扑哧一笑,瞧着好好的神情,连忙拼命忍住了,赞道,“好好画的很好。可是怎么没有画弟弟呢?”

    好好犹豫了一下,低头道,“阿翁阿娘有了弟弟,就不要好好了。”情绪十分低落的样子。

    “谁说的?”张嫣嗔道,将好好抱在怀中,“阿翁要是知道他最心爱的女儿这么说话,可是会难过的哦呐,桐子弟弟刚刚生下来呢,这个时候最需要人照顾了,好好像桐子这么小的时候,阿娘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好好的。可是,阿翁和阿娘都不会忘记好好的。”

    好好疑惑的看着张嫣,“真的?”

    “真的。”

    好好吁了一口气,神色就活泼起来,抱怨道,“可是我上次去看桐子弟弟,桐子都不跟我说话?”

    “……弟弟还小呢,等弟弟再长大一些,就会和好好说话了。”

    好好想了想,扑到案上,提笔在画上添上一个更小的人儿,自言自语补道,“阿翁,阿娘,好好,还有桐子弟弟,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啊,对了,我把团子哥哥也补上吧”

    张嫣听到最后一句,唇角刷的一声往下撇。

    “皇后娘娘,”回到寝殿的时候,荼蘼上前伺候着她换了一套素绿色的燕裳,小心翼翼的劝道,

    “大公主还小呢,等到她长大了,便知道哪个是她的亲近手足,哪个是旁人了。”

    张嫣杏核眸微微一扬,“我不跟她小孩子计较。”

    但您这音调听着,和小孩子也没啥两样,荼蘼在心中腹诽着。

    张嫣接过了石楠递过来茶盏,在唇边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案几上,唤道,“冬寿。”

    一身朱色女官服饰的女史沈冬寿将手中的彤史合上,从缄默的椒房殿角落中行出来,对张皇后拜下去,“不知皇后娘娘唤奴婢有何事吩咐?”神情恭敬。

    张嫣凝神想了一会儿,迟疑问道,“你是宫中女史,负责记录教导妃嫔们的言行规则,对掖庭那些妃嫔是最熟悉不过的,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若我给掖庭中那些女子一笔钱财,让她们离开未央宫,你觉得她们会愿意么?”

    沈冬寿蓦然抬头,望着张皇后,“皇后娘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张嫣心中微存一丝疑惑,却依旧还是道,“虽然陛下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但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打算瞒你:之前我觉得宫中徒留那些形同虚设的嫔御在掖庭,虚掷年华,未免有些可怜,便向陛下求情,想将她们放出去。我刚刚生下二皇子的时候,陛下在产房里答应了我。我如今想着手办这件事情,想问问你的意见。”

    张皇后娓娓说着,声音回响在沈冬寿的耳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沈冬寿的身体因着极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砰的一声跪在椒房殿大红团花地衣之上,道,“奴婢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情,”声音清亮而决绝

    三零二: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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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零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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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零三:旧事

    张嫣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凝神看着自己扣在朱红茶盏的手指,洁白如栀子花盛放,精致美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问道,“哦,你想求我什么?”声音轻忽,略带了一丝飘渺。

    沈冬寿眸中沁下泪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维持勉强的平静,“奴婢少小入宫,在宫中待了十多年,到如今已经有二十九岁,早已经厌倦了宫中的生活。求皇后娘娘恩准,放奴婢出宫吧”说完深深的拜了下去,不肯抬头。

    张嫣坐在椒房殿中厚重华丽的锦榻上,望着殿中沈冬寿深深伏叩抵地的身影,声音十分奇异,

    “沈女史,我们相识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我和你也有几分情谊,你若真的久有此心,平日里若向我提起,我虽爱惜你的才华,到最后却还是会应下,为什么你却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沈冬寿伏跪在地衣上的身体微微颤抖,显见得内心思绪极为激烈,过了良久,方抬起头来,对着张嫣诚心行了一个再拜大礼,“皇后娘娘,奴婢当年曾犯过一桩大罪过,欺瞒了娘娘这么些年,如今甘愿向娘娘请罪,领受处罚,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多年随侍在身边的情分上,饶恕奴婢一命,放奴婢出这座未央宫。”

    “哦?什么罪过?”

    沈冬寿面上闪过些微恍惚神色,最后毅然,朗朗的声音响彻椒房殿,“臣私篡彤史,犯有欺君之罪”

    椒房殿檐牙高啄,朱红色罗锦帷幕悬施于殿中柱梁之上。楠木十八枝青铜宫灯烛火微微摇晃,将张皇后的剪影映照的分外肖薄,静默不发言语。

    “那还是前元二年的时候的事情,”沈冬寿眉目间一片豁出去的神色,既然已经决定吐实,她便再不犹豫,将当年旧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来,

    “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没有进宫,先帝戚夫人和赵隐王先后为太后所患,遭遇不测,大家与太后闹的十分不愉快,肆意于酒色之间,常在未央长乐二宫中随意临幸宫人,宫中彤史记录十分凌乱。那一日,我在彤史馆整理竹简,忽听见馆外动静,便走出去好奇看看……”

    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再度翻起,沈冬寿的面色一瞬间极为复杂,仿佛有些抗拒,也似乎有些苦涩幽怨,静默了一会儿,方继续道,

    “……事后奴婢十分害怕,因着先前被大家临幸的那些宫女随后都被太后派人处置了,再也没有回来,奴婢不愿落到如此下场。且奴婢亦是良家出生,在家之时自幼也与一位表兄感情十分要好,表兄曾戏言,待到长大了,定上门向舅舅提亲,迎娶我为妻室。虽然后来因为家中贫困将我送入宫中而成为空谈,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在心中。女史馆地方清幽,除了陛下身边的一位小黄门,和负责记载彤史的师傅,并无旁人看见,我左思右想之下,干脆大了胆子求了师傅,将此事隐瞒了下来,没有记入彤史之中,当时那段日子未央宫中行迹混乱,那位小黄门果然如我所料,没有记下我这个宫人,后来师傅去世,我便接任了女史,在皇后娘娘身边记录彤史……”

    她抬起头来,看着张皇后,

    “我这些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自知陛下一颗心都系在皇后娘娘身上,对世间其它女子都再不肯顾上一顾。我对陛下亦从无非分之想,只是自来宫中宫律,被君王幸过的女子一辈子都不得离宫,我身为女史官,本最当明白宫中女子的规矩准则,却犯下此事,明知故犯,本已经当罪加一等,再不敢违背此律,早已熄了这份出宫的心思。如今闻得皇后娘娘一片慈心,竟肯恩放妃嫔出宫,冬寿余生惟愿重得自由之身,还请皇后娘娘成全。”将右手压左手,额头抵触在手背之上,深深伏拜下去。

    张嫣面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道了一声,“你起来吧。”声音极不自然,掩在广袖之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

    “皇后娘娘昨儿不还好好的?”刘盈沿着两宫之中一条长长的永巷进入后宫,大踏步的进了椒房殿的大门,在朱檐画廊上匆匆行走,带起广袖一阵风,

    “怎么忽然就不高兴起来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呀,”管升小跑步的追着他身边行走,“只听说今儿皇后娘娘去看了大公主,回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知怎么,就发起脾气来了。”

    “大家,”椒房殿中的宫人见玄裳峨冠的天子进了殿,纷纷禀声敛气的屈膝下拜。

    刘盈刚进了寝殿殿门,便被迎面的瓷枕给扔了出来,张嫣愤怒的声音从殿中传来,“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接住瓷枕,愕然不已,“阿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张嫣冲出寝殿,握住珠帘,一身明艳的朱红锦衣将杏核眸子中的怒火映衬的愈发明艳,“我还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呢”望着刘盈,眸子瞬间红了一圈,负气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被妻子的怒火发作的晕头转向,他从未见过阿嫣如此蛮不讲理的发作,几乎有了几分泼妇之风,无奈抚额道,“你便真要朝我发脾气,也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

    张嫣站在珠帘下,露齿冷笑,神情讥诮,“我怎么敢对你发脾气?我发什么脾气?”她看着面前自己最爱的男人,这是她的丈夫,一向自诩他们夫妻情深,在帝王家是一对难得的恩爱夫妻。但他今天却让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之下,让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丈夫过往的女人面前,失态的差点下不来台。她越想越气,一双杏核眼红肿的像个核桃一般,寒声道,“刘盈,我喜欢你,不计较你从前的事情是因为我喜欢你,但也不代表着,你可以把我当傻子耍”甩了珠帘背身回殿,再也不肯见人。

    刘盈一头雾水,问椒房殿中的宫人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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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扶摇和石楠等人面色发白,将头深深的埋下去,恨不得没有生耳朵嘴巴,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句话都不敢说。楚傅姆叹了口气,上前道,“还是奴婢来说吧。”

    “大家,”楚傅姆缓缓道,“你也别怪皇后娘娘,娘娘今儿是受了大刺激。”

    “今天皇后娘娘在殿中召见沈女史,想要问问女史对遣散掖庭妃嫔的意见。沈女史听了这件事便跪了下来,恳求皇后娘娘放她出宫。并向娘娘禀了一件旧事,她曾在前元二年女史馆被您临幸,虽彤史上没有留下记载,但久苦其事,不能自请出宫。如今听了娘娘德政,甘愿自请受罚,只求能出宫回家。”

    刘盈愕然,“你说的可是那位经常随侍在阿嫣身边的女史?”

    楚傅姆应道,“正是。”

    刘盈在殿中顿了一会儿,方轻轻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椒房殿中一片静默,角落里的饕餮鎏金香炉中吞吐着袅袅香烟,刘盈在张嫣寝殿的珠帘外站了一会儿,回想起沈冬寿,却只依稀记得一个极为端肃模糊的身影,至于面容什么模样,却是早就记不清楚了。他叹了一口气,掀帘进殿,来到妻子身边,道,“阿嫣,我真的不记得这件事情,你别生我的气了”

    张嫣不肯理会她,恨恨的转过身去。

    刘盈在心中再度深深叹了口气,重新起身,走到张嫣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重重唤了一声,“阿嫣——就算是刚刚听楚傅姆说了这件事情,我也想不起来。那是得了你之前的事情。”说起这件突然之间知闻的事情,他难得有一丝尴尬,轻声道,

    “你知道,那段时间,朕还年轻,又遭逢一些变事,着实荒唐了些。”

    他的力道用的颇重,张嫣躲避不开,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含恨,渐渐沁出一滴泪来。

    这泪水仿佛灼到刘盈的心里去,烫了个疤,还在丝丝心疼。从前的那些女子容颜生死皆不能让他动容,但阿嫣的一滴眼泪便能让他心魂失守,他狠狠揽住张嫣,慌乱道,

    “阿嫣,你别生气。从前那些已经过去了,我只知道,从云中得了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与你相守,再无二宠,掖庭中那些女子的债,我来背。我只希望你能在我的护持下,幸福一生,不用掉一滴眼泪。”

    “是么?”张嫣终于开口。神情冷静而犀利,

    “我知道那是你从前的旧事,也不想拿这个和你和自己生气,为难我自己。所以,就算我好好的从外头回来,忽然知道你多了一个袁美人和皇长子,我也只是自己和自己生闷气,没和你说过半分恶言。但是刘盈,”

    她斜睨着丈夫,目光冰凉而微伤,“你究竟在外头留了多少风流债?这满未央宫中,究竟还有多少如沈冬寿这样你曾经临幸过我却分毫不知道的宫人?”想起之前在椒房殿中发生了场景,声音激昂起来,

    “你知不知道,沈冬寿刚刚跟我说的时候,我有多尴尬,又对她有多愧疚?”

    刘盈在妻子面前狼狈非常,在和阿嫣的这段关系中,他是她的夫、亦是君长,从来都是站在宠溺优容的角度上,难得有这样对她理亏之时,尴尬道,“阿嫣,对不住。”

    “你何止是对不住我,”张嫣霍然抬头直视着他,“你更对不住沈冬寿,也对不住掖庭中的那些女人。持已,你是皇帝,可以说只要你愿意,这满未央宫中的女子便都是你的人,你可以随意亲近。但她们同你我一般,也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若你能决意负担一人的一生一世还好,否则的话,随意动取,便将她的一生系在了这儿。是不是未免太凉薄?”

    ……

    最终此事以沈冬寿妄篡彤史之故,在掖庭中受责二十大板终结。其师徐女史为同谋,念其已经身故,不予追究。沈冬寿养好伤后,便自请求去。

    送别沈冬寿那天,初夏的长安城难得下了点雨,天气十分凉爽。

    “臣蒲柳之姿,且当年之事早已经久远,只怕陛下当时都没有看清臣的相貌。娘娘若是因为这个缘故跟陛下生分了,损毁了跟陛下之间的情意,岂非太不值得?”沈冬寿一身青色布衣立在作室门前,将满头青丝用一块绿巾扎起,潇洒利落,望着张嫣淡淡笑道。

    张嫣翘唇微微一笑,神情微郁,“无论如何,是我夫妇对不住你。”

    沈冬寿微微一笑,眉眼舒扬,“娘娘,从前的事情便让她到此为止吧,此后我不想记住,也请你忘记”

    三零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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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零四:放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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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零四:放女

    “皇后娘娘,”沈冬寿引出身后的一个青衣少女,向张嫣介绍道,“这孩子是我的徒弟,虽然年纪不大,胆子也有些小,但性子十分良善。我出宫之后,还请皇后娘娘多加照顾。”

    十三四岁的小女史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见到冲冠后宫的皇后娘娘,神色之间有一丝敬畏,局促屈膝拜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点了点头,“起来吧。我记得了。”

    沈冬寿抬头,看着未央宫外的广阔天地。她们所在之地是宫城西北的小小的作室门,门内是大汉最贵重之地,天子所居帝宫未央,里面层层绵延的是宫殿楼台,庄重肃穆;门外是熙熙攘攘的长安藁街,行人们沿着街道来来往往,一片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

    沈冬寿瞧着藁街的烟火人生,面容上露出一丝欢畅的笑意,问道,“皇后娘娘上次不是问我,我觉得掖庭中的那些嫔御是否愿意离开么?”

    “是的。”

    沈冬寿笑道,“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种,以我而言的话,我如今已经以行动告诉了你答案。比起宫中生涯,我宁愿去看看宫外更宽广的风景。但人间事事不同,若有人贪恋宫中富贵荣华,眷恋不去。也不以为奇。无论如何,”她右手压住左手,举袖向张嫣拜了一拜,真心道,“娘娘珍重”

    张嫣瞧着她眉眼间欢畅之意,不知为何,自己连日里心里的郁郁也消散了一些,笑道,“多谢你,我也祝你一路顺风”

    “此趟出宫,你有何打算?”

    沈冬寿笑道,“我打算先回老家一趟。”

    “你入宫日久,家中只怕人事早已经淡漠,你不担心么?”

    沈冬寿笑的十分洒脱,“皇后娘娘说的是。我离家日久,家中阿翁阿娘已经苍老,只怕早就不挂念我这个女儿,当年那位允诺娶我的表兄,也多半另娶了他人。但无论如何,老家总是我的根本,总要回去看看才能安心。若是能够待的住,便留在父母膝前尽孝,再不离开,若是不行,”

    她柔软的面庞上蓦然涌出一种豪气,“这大汉天地这么大,难道我便不能闯荡闯荡么?”

    这一刻,张嫣倒有些羡慕面前的女子,她少年时亦有走遍天下的心愿。后来有了刘盈,有了好好和桐子,便都埋藏在心里,再也不复想起。

    “你……”她忽然想问一问沈冬寿,这些年来,对刘盈便真的没有一丝心动么?但刚刚出口便又停住,觉得这话由自己问出口,十分不合适。

    沈冬寿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道,“娘娘,未央宫殿阁楼台,人间至富至贵,是娘娘的夫君和儿女生活的地方,因此对于娘娘,便是心之安处;但一丝一毫的不是我的,所以我能够抛下离开,毫无留恋之意。”

    “娘娘如今膝下有子有女,又手握陛下无双爱宠,想来可能是古往今来最无双的一位皇后了,冬寿祝愿娘娘一辈子幸福”

    张嫣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一路走好。”

    “我会的。”沈冬寿扬眉笑道,她眉宇之间有书卷灵气,于容貌本身并不太出色,但这一刻眉眼舒扬,竟是美丽的动人心魄。

    沈冬寿的事件,犹如未央宫的一个小插曲,船过无痕。

    这一月的十五日,张嫣携了大公主刘芷和二皇子刘颐,往长乐宫去朝见太后。

    郎卫清了两宫之中的道路,重重护持,护送张皇后的凤辇往长乐宫而去,在长乐宫外,张嫣远远的望见一人在阙门下守候。

    “皇后娘娘,”荼蘼道,“那个人好像是辟阳侯。”

    “辟阳侯?”张嫣愣了一愣,抬头仔细望过去。

    辟阳侯审食其一身列侯官服,持着象牙笏立在长乐宫西阙阙门之下。

    长乐宫门开处,一个长信殿的小黄门出来,走到审食其面前,神色怜悯,传话道,“辟阳侯,太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不召见外官,你还是先回去吧”

    审食其面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苍凉神色,沉默片刻,收起了手中的笏板,回头见到了张嫣的凤辇,连忙伏身参拜道,“臣审食其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张嫣抬了抬广袖,矜持道,“辟阳侯请起。”

    “你这是……?”

    审食其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似乎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苦处告诉外人,只是终究抗不住对吕后情况的担忧之情,禀道,“皇后娘娘,自去岁中起,臣屡次在长乐宫外求见太后,太后娘娘从未应允。不知太后如今凤体情况如何,皇后娘娘可否见告?”

    张嫣怔了怔,瞧着审食其如今的模样。

    这么些年过去,当年年轻硬朗的太后身边詹事也已经变的苍老,审食其本便并非以外貌见长,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侵蚀痕迹十分显著,渐渐的便成了一个常见的干瘦老者的形象。倒也难怪自己一打眼没有认出来。

    她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些可怜起来,答道,“母后自入冬后便有些消瘦少睡,不过精神还好。”

    审食其目中露出欢喜神色,拜谢道,“多谢皇后娘娘。娘娘想来是要进宫朝见太后的,臣便先告退了。”

    桐子“哇”的一声叫唤起来,张嫣忙低下头来,手忙脚乱的哄着,待到过了一会儿,桐子抽抽噎噎的不哭了,张嫣吁了一口气,方抬起头来看,审食其早已经是走的远了,

    张嫣瞧着审食其的背影,带了一丝萧瑟颓然的意思。

    “阿娘,”好好挨到张嫣身边,问道,“这位辟阳侯是什么人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他,”张嫣想了想,“算是你的一位长辈吧”

    这世间有些事情极是奇怪,便比如辟阳侯审食其,在他的夫人看来,自己的这个夫君薄情寡义,不仅辜?000毫俗约海约彝ヒ彩鞘植桓涸鹑蔚摹S直热缏篮螅胂鹊凼脑咐瓷啦幌嗉芫×四凶拥纳耍嵌酥涞那橐猓蛊挠屑阜终嬷恐狻6源砗没抵洌獍愕木啦磺濉?br/>

    “哎哟,大母的小桐子。”吕后笑呵呵的逗弄着怀中的宝贝孙子。听闻了张皇后带着一双皇子公主来到长乐宫朝见,她便从病床中坐起,撑着出来,此时看着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气神还可以。

    桐子较之从前长大了一些,已经能够支愣起脖子,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左右张望着,好奇的探索着这个新鲜而又宽广的世界。吕后抱了一阵子,吃不住他活泼好动,将他放到一旁的乳娘手中,问张嫣道,“我听说,你和陛下又在椒房殿中闹了一场?”

    “是。”

    “哦,”吕后挑了挑眉,“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张嫣起身,命温娘抱着二皇子退下,殿中旁的伺候宫人也随之退下,这才在吕太后面前跪下,“阿嫣自行做主,打算遣散如今未央掖庭中的那些妃嫔,和陛下商量,陛下已经答应了,

    “胡闹,”饶是吕后素来知道张嫣惯来十分大胆,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恼怒至极,喝道,“你日子才刚刚好过不久,便又开始胆大妄为了是不是?那些都是陛下曾经宠幸过的女子,你将她们放出宫去,陛下的脸面何存?”

    “母后,”张嫣抬起头来,急急道,“你听我说。”

    吕后冷笑道,“你总是会说话,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说出花来。”

    “母后,”张嫣慢慢道,“虽然这个世上,男儿多薄幸。可是,我总想证明,还是有那么些男子,是真诚正直的”

    吕后怔了怔,没有说话,静静细听。

    “这些年,母后嫌过我任性,嫌过我行止不当,却从来没有在我专宠上说过一句不是。我想,母后也是从前受了男子多情薄幸之苦,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专情负责的男人。”

    “陛下为人重情信诺,身为他的母亲,阿嫣觉得,你当十分欣慰才是至于那些规矩,”张嫣哼了一声,微微沉声,“我惯来嗤之以鼻,想来母后这样的刚强女子,也是不肯放在眼里的,只是母后素来最疼陛下这个儿子,才把关于陛下的事情看的特别的重。但陛下的志气脸面,当从国泰民安上来,从边疆长宁上来,从子女争气上来,若从掖庭中这些可怜女子身上来,对于陛下才真叫一个笑话。这世上,女子太过薄命,一旦踏错一步,便是一生悲苦。我只想着给她们多一个机会,也算是为桐子积一点福祉,母后,你便成全我和陛下吧”

    吕后瞧着面前的女子,这个少女也算是她看着长大,当年许配给自己的儿子,也是出于重亲的想法。后来虽然阴差阳错,但总算也让自己的儿子得了一段良缘。

    如今她病重难治,对于一些外事早已经心灰意冷,便干脆由着他们折腾去,挥手疲惫道,

    “这算是你们夫妇的家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不管你们了”

    张嫣回到未央宫,开始正式着手办遣散妃嫔的事情。

    张嫣面上露出欢喜笑意,拜道,“多谢母后”

    认真说起来,刘盈除了少年荒唐的那段岁月中,正式纳入掖庭中的妃嫔并不算多。王美人、丁七子先后死去,留下的低位妃嫔不过十几位,载入彤史没有封正式位份的宫女子七八位,宫女子在掖庭中闲置了多年,对如今在位的这位天子全身心都已经系在年轻娇美的张皇后身上已经认命,再加上自己身份低微、年纪已大,便是皇帝变心,也不会得到什么宠爱,留在掖庭之中也不过虚耗时光,便接受了张嫣的安排,拿了一笔丰厚的钱财,出宫去了;嫔妃中倒有一部分或留恋掖庭的富贵生活,或心中仍存在着一些痴心妄想,选择留了下来。

    这其中,生育了淮阳王刘弘的袁美人,自是不可能出宫的。真正让张嫣意外的是张七子。

    张七子跪伏在椒房殿中,朝着张皇后深深拜下,求着道,“皇后娘娘,木樨自愿留在掖庭,是怎么也不肯出宫的。求皇后娘娘可怜可怜臣妾,不要赶臣妾出宫吧”

    张嫣坐在殿中坐榻之上,放下手中端着的琉璃莲花茶盏,问道,“为什么?”

    “旁的人要留下来的,我还稍稍能理解,但唯有你,你封位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既从未得过陛下恩宠,又不得我欢心,此时不求着出宫谋一条新的出路,却偏偏要留下来,为什么?“

    张七子跪伏在殿上,身子瑟瑟发抖,只一语不发。

    张嫣心中疲惫,抚着额头不愿意再管张七子的事情,道,“想留着便留着吧。就像陛下说的,未央宫中养几个闲人,还是养的起的。”

    张七子面色惨白的像一张纸,只朝张嫣拜了一拜,无声退下,退出椒房殿的时候,脚步被门槛绊了一绊,险些跌倒。

    此次放妃嫔出宫的事情做的十分低调,甚至没有在前朝掀起一点风浪。

    对于张嫣而言,此事到此就算告以段落。而她之所以对此事这么热心,也是出于自己对掖庭中这些女人的负疚感。毕竟无论如何,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令刘盈不再踏足掖庭,使得这些女子守了活寡。为此,她拼得让丈夫和吕后不满,千辛万苦为她们争取了一条新的出路。此后那些选择留在掖庭的女子,便是日子过的再寂寞,也是出于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不用再心怀歉疚了

    “哦,哦,桐子乖,”张嫣笑着将桐子从摇篮中抱出来,哄道,“叫一声‘娘’。”

    两个多月的桐子眉目间已经长开了很多,听觉十分灵敏,一双随了他的阿翁和大母的标准凤眼的眸子,略一听见身边动静便会望过来,瞳仁黑漆漆的,十分灵动。看了看自己的阿娘,却不理会,只不住张手舞动,口中“咿咿啊啊”叫唤,没有什么章法。

    “皇后娘娘未免太过心急了,”楚傅姆笑道,“正常孩子总要到一岁左右才开始叫人的。”

    张嫣叹道,“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希望桐子快些儿长大,但若桐子真的长到足够大,想来我也就老了”

    “朕的阿嫣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老的。”

    刘盈在椒房殿外笑道,举步入殿。

    张嫣回过头来,惊喜笑道,“持已,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瞧着刘盈身上的一身藏蓝色的齐布袍子,皱眉道,“你这是……?”

    刘盈笑道,“前些日子你在宫中闷的很,今儿我特意抽出空来,带你到长安城中逛逛,你要不要?”

    张嫣欢喜作色,扑到刘盈怀中,“要,要,当然要。”

    长安东市车水马龙,各种行当的市肆中传来当街叫卖之声,商贾百姓行于市道上,十分热闹。张嫣一身百姓打扮,瞧着这样的风景,杏核眸中呈现出一种喜悦之色。

    刘盈看在眼中,微微歉疚,牵起妻子的手,轻轻道,“阿嫣,说起来,这些年,我竟没有陪你逛过几次长安城,真是对不住。”

    张嫣怔了怔,回过头来,朗朗笑道,“瞧你说的,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起子不懂事的人,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如何能够如升斗小民一样常常逛市井。持已,你已经待我足够好,如今,我有你,有好好和桐子,我很知足。”

    市肆之中叫卖的妆奁首饰胭脂水粉等日常用品,张嫣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只瞧着一个摊上一些竹木雕物十分新奇,停驻脚步兴致勃勃的挑拣,辛夷听了信使的报信,走到她的身边,轻轻禀道,“夫人,武信侯府传来消息,周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张嫣怔了一怔,把玩着手上一个别致的仙鹤笔筒,若有所思的笑道,“她倒是好运气。”

    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天狗吃日啦!”声音惊骇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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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零五: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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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零五:日食

    东市长街之上瞬间尖叫此起彼伏,百姓们惊慌失措,慌忙奔逃。

    张嫣抬头看着天空。

    时近正午,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候,悬挂在长安天空中的一轮赤日却恹恹无光,它的东北部不知什么时候却缺了一个角,贪婪的“天狗”正一口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太阳吞了下去。

    天狗食日太过骇人,长安城中的钟鼓之声从未央宫中响起,顷刻之间,所有里坊同时应和起来。东市中的百姓慌里慌张的奔逃,不辨方向,市肆门板一间间被主人合上,里面时不时传来器具落在地上的声音,连守着刘盈和张嫣的郎卫一瞬间都慌了神色,来不及看住雕肆前的主子,张嫣被奔逃的百姓冲散开了几步,好容易站稳了脚步,天空骤然一黑,竟是空中的太阳整个被“天狗”给吞了下去,长安城顿时陷入黑夜之中。

    张嫣回过头,向着刘盈站立的方向,正想要出声叫唤,忽听得刘盈回过头来,寻不到自己,扬声叫道,“阿嫣,阿嫣?”

    张嫣怔了怔,忽然便觉得所有的动静都堵在喉间,站在原地,忽然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阿嫣,你在那儿?”

    那厢,刘盈寻不到妻子,向着张嫣原来站立的方向奔过去,继续唤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和在东市钟鼓的背景声中,充满了惊惶,她甚至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恐惧意味来。

    他在恐惧什么?

    张嫣不懂。

    这些年,他们夫妻风雨同舟,琴瑟相和,到如今,膝下也已经有了好好和桐子,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这一刻,张嫣站在满街繁华散去的空旷人群中,发现自己第一次无法猜透枕边人的心思。

    天狗食日后的长安城仿如陷入真正的夜色,五尺以内看不见对面的行人。刘盈急急吩咐身边的郎卫,“快去找皇后娘娘。”

    郎卫们惊急起来,应了一声,散开来,在东市四处寻找张皇后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她就站在离他们身边四五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的行动。刘盈站在原地焦急的等待着郎卫传回她的消息,坐立不宁的动静显见得心思十分焦躁。

    这个时代的人信奉“君权神授”、“天人合一”,认为“天”是一个有意志、有人格的神,它支配着人间,并通过星象上的变化给人间以预兆和警告,只有“日不食、星不悖”才是“太平盛世”,而“天狗食日”,便是上天对人间帝王最严重的一种警示,若天狗将整个太阳通通吃掉了,便代表人间君主失德。

    便是如今做了皇帝的刘盈,也是自小接受的这种教育,深信不疑的。

    但纵然如此,刘盈也绝不该表现的这般惊惶,他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在害怕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一样。

    张嫣心思沉重,费力举起一双似灌了铅的腿,慢慢走到刘盈面前,睁大一双杏核眸,想要看清他面上的表情。但这“夜色”太过于漆黑,她费尽了全身力气,只能看得到模糊的轮廓,其余一无所得。

    刘盈察觉到她的动静,怔了一怔,开口问道,“阿嫣,是你么?”

    张嫣没有回答。

    太阳被天狗吞在肚子里,待了这么一会儿,早已经耐不住,勉力挣住一线天光。长街之上也恢复了一点点光度。刘盈借着黄昏暮色一般的天光,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颜,倭堕髻如乌云一般堆在头顶,远山一样的淡眉,杏核潋滟,不是张嫣又是哪个?不由又惊又喜,狠狠一把抱住妻子,“阿嫣,”声音含着紧绷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懈怠,

    “还好,还好你还在。”恍如虚脱

    张嫣将粉脸深深的埋在刘盈怀中,轻轻的答道,“嗯。我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

    天狗食日的速度很快,吐出来的速度也很快,不过片刻,东市的光亮又更盛一些。驻扎在长安城南的南军士兵纷纷被坚执甲的出来,在长安城中维持秩序。四散出去寻找张嫣的郎卫也远远的瞥见了她的身影,悄悄转了回来,在暗处守候。

    刘盈抿紧了嘴唇,恢复了天子的冷静和仪容,放开张嫣的手,“立即回宫”神色严肃端然。

    含光阁,袁萝一脸病容,倚在寝殿中的榻上,忍耐道,“……还请你回去转告师傅,让他再等待一阵子。袁萝自有方法行事乌兰,给公公奉茶。”

    兰屈膝应道。

    “算了吧”小黄门拨开宫人奉上来的茶水,“美人娘子,奴婢代师傅忠告你一句,心大是好,但也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办的成事。你拿着前事胁迫我们师徒,但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章法。二皇子如今都快百日了,你难道打算等到二皇子一百岁,再出手对付中宫,扶持你的宝贝儿子么?”

    袁萝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勉强忍了,笑着道,“如今张皇后势大,我们只能避让风头,但我总是能够找到对付她的时机的……”

    话音刚落,含光殿中的天光猛然黯淡下来,殿外宫人惊叫之声此起彼伏,只有室中两根蜡烛依然发出莹莹的光,光芒柔和。袁萝一张没剩多少血色的脸惊的惨白,睃着乌兰道,“出去看看怎么了?”

    乌兰抖抖索索的应“诺”,出殿探看,惊呼了一声,奔回来跪在阁中,“娘子,天狗食日了。”

    “天狗食日?”袁萝愕然片刻,忽的面上涌起一股极艳的血色,扬起下巴俯视着小黄门,“回去跟你师傅说,准备开始行动了。”

    “哈哈哈,”她笑的极是张狂,“你说,我等了这么久,都找不到对付张皇后的法子,偏偏这时候,天狗食日了,这不正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么?”

    太阳完全挣脱了天狗的束缚,重新在长安城上空辉照出万丈光芒,各里坊的钟鼓声渐次平歇,百姓们恢复胆气,重新走出家门,天子也回到了宣室殿,一切看起来都恢复了正常,但这场天狗食日2000,所造成的影响,远不止于目前所看见的。

    “天狗食日”一事发生,便代表天神对人间君王十分不满,但一国之君当然是不可能做错的,只能由执掌朝政的宰相出来背这个责任。从先秦开始,便形成惯例,若逢此情况,必有一宰相自请致仕,以平息民心议论。

    自故安国侯王陵重病致仕之后,如今大汉朝堂上有两位宰相,左丞相陈平,和右丞相周勃。绛侯周勃是武人,虽摄丞相之位,却对政事不太精通,朝中大权悉数落在左丞相陈平手中。因此这一次天变,便毫无疑问该由左丞相陈平负责。

    一时之间,满朝官员的目光都投到了曲逆侯陈平的身上,曲逆侯陈平却依旧眷恋于治国丞相的风光,迟迟不肯递上自请致仕的折子。

    朝堂之上风云暗蕴的时候,张嫣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用拨浪鼓逗着桐子宝宝,“桐子,你说你阿翁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桐子不懂自家阿翁阿娘九曲回折的心思,咿咿呀呀的叫着,一双墨灵动的凤眸追逐着张嫣手中的拨浪鼓,咯咯欢笑的童声响彻了整个椒房殿。

    张嫣将一双好看的远山黛眉微微颦成两弯笼烟,这几日,刘盈来去匆匆,眉目之间心事深重,虽然每晚都会回椒房殿安寝,但明显的,心情比从前低沉了很多。

    当日天狗食日发生的时侯,自己不过推揉开了几步,他却觉得自己会在他的身边忽然不见,这本身就已经十分荒谬,以为自己走失的时候,惊惶失措太过,后来发现自己平安的时候,又显示的太安然。这些现象无一不表示着,他的心事和自己相关。但自己如今万事俱足,好端端的陪在他身边,桐子又十分健康活泼,究竟有什么能够让他这般担忧害怕的呢?

    她脑海中思绪乱糟糟的,始终想不出头绪,忽然觉得手中一轻,拨浪鼓已经被桐子宝宝扑上来夺了去,自己却握不住,扑啦一声落在地上。桐子宝宝十分疑惑,看了看阿娘,看了看手中空空,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桐子乖……”张嫣连忙哄着道。

    桐子耗尽了精力,沉沉的睡去。椒房殿外的天光渐渐暗淡下来,殿中十八枝宫灯烛光发出莹暖光芒,张嫣问道,“石楠,什么时辰了?”

    “娘娘,”石楠回答的声音恭敬的传来,“已经到酉初了。”

    “酉初?”张嫣皱起眉头。

    平日这个时候,刘盈早就回椒房殿了,但自天狗食日发生以后,这几日,他却回来的十分晚。

    她吩咐道,“遣个人去宣室殿问问管升,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石楠屈膝恭声应下,侯了一会儿,回来答道,“娘娘,宣室殿的王喜说,陛下忙着处理一些朝事,要再等一等才能回来。”

    张嫣沉默了片刻,应道,“知道了。”

    她沉吟道,“陛下忙的这么晚,只怕晚膳也没有怎么好好用。让岑娘熬一份山药牛肉羹,遣人送去给陛下做宵夜吧”

    扶摇拎着朱漆绘鸿雁提梁食盒在宣室殿外侯了一会儿,见黄门王喜走出来,笑着对她道,“陛下宣你进去。”

    她连忙应了,随着王喜进了宣室殿,宣室殿中铺着的厚重玄色地衣踩在上头柔软无声,缁色陈留锦帷幕悬在殿中柱梁之上轻轻束起,内侍和侍中行走其间俱都小心翼翼,气氛庄严而肃穆,不由禀声敛气,对着坐在上首的皇帝拜道,“奴婢见过大家。”不敢抬头。

    刘盈抬起头来,道,“起来吧。是皇后娘娘让你来的?”

    摇将食盒放在膝前,轻轻答道,“皇后娘娘听说大家政事劳累,特地命椒房殿厨房做了一份山药牛肉羹,说是这羹补气益中,让奴婢送到陛下这儿,给陛下做宵夜。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道,“端上来吧。”

    管升接过扶摇手中的食盒,提到刘盈的案侧。将食盒盖揭开,端出山药牛肉羹,奉在刘盈面前。这碗山药牛肉羹尚冒着腾腾热气,火候熬的极老到,刘盈望着食料丰足、色泽浓郁的羹汤,面上神情微微有些复杂,轻轻叹了口气,方取了一旁的铜杓,一口一口的吃着山药牛肉羹。

    扶摇在殿下悄悄的抬起头,见山药牛肉羹已经被用尽了,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待到刘盈忙完政事,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荼蘼迎出来,在刘盈面前屈膝礼拜,轻声提醒道,“大家,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刘盈轻轻问道,“二皇子如何?”

    荼蘼笑着道,“二皇子今儿在椒房殿和皇后娘娘玩耍了一会儿,累的狠了,已经是睡下了。大公主晚上来向皇后娘娘问了安,如今也回了寝殿安歇。”

    刘盈点了点头,进了寝殿,打起放下的朱色四阿顶绣合欢花帐,便见了卧在被衾里的张嫣。

    她侧卧在榻上,已经睡的迷糊了,一张明艳的脸蛋红扑扑的,青丝散乱落在身下,长长的睫毛披梳在眼睑之上,慵懒恬淡,像个不沾惹凡尘的精灵。

    这是他珍而重之的阿嫣,是他这辈子最深爱的女子,他发过誓,要一生将她捧在手心,不让她遭受一丝苦楚。刘盈眸中浮现毅然之色,无论如何,他总要守住自己对阿嫣的誓言,护住阿嫣,将所有的风雨倾袭都挡在这座椒房殿之外。

    ……

    张嫣睡的迷迷糊糊的,朦胧觉得身边传来一些动静,不一会儿,身边睡下了一个人,熟悉的男子气息在自己的鼻间萦绕。呢喃唤道,“持已?”

    “我在。”朦朦胧胧中刘盈回答的声音传来,温柔坚定之中带着浅浅的叹息,穿越耳朵径直传达到她的心灵之上。

    她在睡梦中的唇角便翘起来,安心下来,将自己的身体挨到丈夫怀中,揽住他的肩膀,含含糊糊的吻上刘盈的唇角(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零五:日食

    三零五:日食,到()去看小说
正文 三零六:失德
    收费章节(12点)

    三零六:失德

    “阿嫣,”刘盈按住她的肩膀,避开道,“我今儿累了,咱们先歇下”

    张嫣睁开眼睛,看了刘盈一会儿,应道,“好”

    中夜的月光照在椒房殿的飞翘如鸟喙的眼角之上,好像霜雪一般洁白冰冷,本应陷入沉睡的张嫣却悄然坐起来,就着床边点燃的两枝罩

    着暗色灯罩的宫灯灯光,瞧着刘盈,

    他静静睡在自己身边,纵然在深夜梦重之时,一双剑眉依旧紧紧的皱着,仿佛有什么深重的事情烦心环绕一般

    张嫣伸手,想要替他抚平眉角,却在即将触及的时候,缩了回来,怕惊醒了近日疲惫的他难得的深眠,低声道,“舅舅,你到底是在为

    什么烦心呢?”

    夜色深重,椒房殿中除了刘盈和自己的清浅呼吸,再无旁的余音

    刘盈的浓眉忽的皱的紧起来,面色也变的痛苦惶惑,仿佛梦到十分可怖的事情一般,唤道,“阿嫣,”“阿嫣,”声音急促

    张嫣怔了怔,忙道,“我在这儿,你怎么了?”

    “若当真有罚,便降在我一人身上罢,不要伤了阿嫣”刘盈急急的说道

    张嫣伸出去摇晃他的手便这么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面颊上的眼泪刷的一声便下来了,整个心中一时间只反复回播着一句话:原来如

    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日子,刘盈这般反常的表现,竟是为了这件事情

    天狗食日,寓意的是君主失德,却原来,刘盈竟是真的信了自己失德,并且觉得这失了的德行,是应在他和自己的爱情上

    绮年玉貌的年轻男女,她曾深深地倾慕这他,他也并非对自己不动心,却因着相互间的亲缘关系,怯而退步

    亲缘二字,在外表现为露n理,在内则为血缘

    纵然后来现实揭晓,她另有生母,与刘盈并无血缘之亲,但在世人公认社会露n理上,他们还是一对舅甥,与血缘并无丝毫关系她当初

    心灰意懒,悄然远走,隐在云中,本以为他们二人的夫妻缘分今世已经是断了的,却没有想到,他追到云中,与自己做了一对真正的夫妻

    那一日在云中,他们第一次燕好的时候,她冷笑着讥嘲他,“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议

    么?””

    他沉默了顷刻,说,“阿嫣,如果说,得到你的身体能够留住你,那么就算是真的会遭天谴,这一次,我也会当机立断的做下去”

    原来,这竟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夫妻恩爱,育有一双子女,她以为他们的生活十分完美,没有什么缺憾原来并不是的,他不断都认为,他对她的爱,是带着原罪

    的,只是他已经太过泥足深陷,这才掩了耳,闭了眼,不听不看,强将自己留了下来这些年来,他将一切掩藏的很好,好的将自己这个枕

    边人都瞒了过去,直到一场天狗食日打破了心头藩篱,这才将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浮现出来

    她以为,他已经看破了那些所谓“伦常”却原来,他还是没有,从来没有

    “丞相可想好了?”

    漏夜,丞相府后院的花厅之中,小黄门用尖锐压低的声音笑着道,“咱们双方合作,可保住你的丞相之位,我的主子的心愿也能够达成

    ,这样好的事情,你可愿应下?”

    花厅内外清理干净,空无旁人,陈平的影子映照在厅窗的砂纸之上,捻着胡须沉声道,“本相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对大汉不断忠心耿

    耿,不是你这样的奸佞小人能够随便利诱的”

    “呵,”小黄门低低笑道,带着蛊惑意味,“陈左相立于百官之顶,掌控大汉众生权柄的滋味多么美好,您这致仕奏章一交出去,这一

    辈子,便再也不用想着重回这丞相府了您辛辛苦苦辅佐两代天子,屡出奇谋,能够说是没有你,就没有这大汉江山如今只因这么一次天

    狗食日,便要你交出所有,以后只是一个光杆子列侯,其他什么也不是了陈丞相,曲逆侯,你甘心么?”

    “再说了,天狗食日,本就应在君主失德,您这丞相不过是推出的替罪羊罢了与其你来背这罪过,和让张皇后来背,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夫妻一体,张皇后为自己的夫君背点罪过,不也是最正常的事情么?”

    前元七年的秋七月,长安城的天气有些闷热,张嫣心思沉重,不过数日,腰肢便又减了一分,面色雪白,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楚楚可

    怜的意味

    “皇后娘娘,”荼蘼笑着捧着进来,“这是岑娘精心熬煮的奶白鱼羹,你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最爱吃的,多吃一些”最后一句,隐隐

    有恳求之意

    张嫣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忍她为难,接过鱼羹

    荼蘼目露喜色

    张嫣用铜杓吃了几口,将鱼羹放在案上推开,恹恹道,“我吃不下”

    “娘娘,”荼蘼着急起来,“你再这样下去,会病倒的到时候大家会担心,大公主和二皇子也会难过的”

    椒房殿外忽然传来钟鼓之声,人?000郑沛**嘉实溃罢馐窃趺椿厥拢俊?br/>

    宫人还未出宫查看,楚傅姆已经是掀帘进来急急禀道,“皇后娘娘,凌室那边失火了”

    “凌室失火了?”张嫣惊讶

    凌室是宫中藏冰的处所,建于未央宫西南部,因着室掘于地下,储藏着宫城夏季用冰的缘故,从来严禁烟火,这个地方失火,便是一件

    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

    这一场火起的并不算十分严峻,张嫣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宫中的黄门用水扑灭,只是整间屋子被烧的一片漆黑,藏冰也已经融化了

    大半,这个夏季的用冰可能供应不上了

    “可有人伤亡?”张嫣问道

    “回皇后娘娘,”凌室丞恭声禀道,“火势并不大,发觉的及时,并无人死亡,只有一个小黄门,因为救火的时候手忙脚乱,磕伤了胳

    膊”

    “那就好”张嫣悄然安心,复又问道,“凌室禁止烟火,怎么好好的会起火了?”

    “这……”凌室丞面色看起来有些苦,“奴婢也不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朕要你们如何?”

    张嫣回过头来,见刘盈着着晨时换上的玄色广袖深衣,大踏着步子过来却是刘盈在前殿听闻了消息慢慢赶来,听到凌室丞的话,脸色

    极其难看

    凌室丞惊骇不已,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求道,“奴婢之前忙着救火,没有来得及查证此事,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恕罪,”身子瑟瑟发

    刘盈立在凌室的残垣之前,手负在身后,在广袖的遮掩下,用力青筋累累从齿缝里迸出来几个字,“给朕仔细的查”

    夏夜的风在一日的炎热后,终究有了些清凉之意,吹拂在张嫣的青丝和刘盈的广袖之上,轻悠悠的,张嫣凝目看着十步开外的刘盈,这

    些日子,他虽然每天都会回到椒房,却早晨走的极早,晚上回的极晚,算起来,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跟他仔细说过话了他极难看的面色之

    下,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只一双凤眸十分的精神

    “你也别太劳累了,”她忍不住劝道,“凌室被烧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也已经被扑灭了,也没什么伤亡,不用太担心”

    刘盈愣了一会儿,低头瞧着妻子,欲言又止,最终之余下一双诉尽纠结的眸光,道,“阿嫣,你放心,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护

    你周全的”

    语毕,他转身打算回宣室殿

    张嫣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唤道,“刘盈”

    刘盈的身影顿了顿,停下步伐,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头

    清凉夜风吹在空阔的未央宫中,月光静静的照着地面上的两个影子,拉的那么长,孤孤单单张嫣走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你说,如

    果当初我没有嫁进未央宫,或者你没有追去云中,你的一生,会幸福安心一些?”

    刘盈的身子抖的一僵,回过头斥她道,“胡说八道,”

    “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急急说了这一句,他放缓了声音,沉沉的,像漫天的夜色,

    “阿嫣,我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后悔的想要什么,要付出什么,心中一清二楚你不要多想,乖乖的在椒

    房殿中,好好看着桐子和好好,外头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椒房,好好歇息多吃一些东西,不要太瘦了”

    张嫣低着头静静听着,这时节,连听他骂自己胡思乱想,她都是开心的

    待到他离开很远后,她方抬起头来,面上早已经是冰凉泪水,透过朦胧泪眼瞧着他的背影,生平里从来很坚定的心思,忽然第一次开始

    后悔起来

    这一段感情,开始的是她,主动的是她,若不是她的缘故,他一辈子都只会当她是个单纯的外甥女,不会动出男女感情来也不会有这

    么多年的负担,以及抉择痛苦

    这样的后悔,并非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而是因为她太过深爱

    因为深爱这个男人,所以根本不愿意他因为自己,而遭受任何一点点负担痛苦与挫折冤枉

    这是在她自匈奴逃回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遇到棘手的问题了,思来想去,都没有处理之道

    凌室灾第二日,大朝上出现了大量御史弹劾张皇后的奏章,言道未央宫凌室之灾为后宫失德之兆如今天子后宫之中地位最尊,且独占

    君恩的便是张皇后,这失德的自然也是张皇后又有人将之前的天狗食日翻出来,言道此兆所应非丞相失职,亦应在后宫张皇后为帝姐鲁

    元公主之女,天子亲甥,不配为皇后,皇帝应当废后以消除天神之怒

    皇帝应变急,很快就有朝臣站出来为张皇后辩护,说是张皇后自为后以来,贤良淑德,为国立下不小功劳,并无失德之事何况,

    张皇后已经做了十多年皇后,如今是连子女都生了两个,若是说天神不满应在张皇后天上,为何这十多年都不曾天狗食日,直到今年才天

    狗食日?

    朝堂之上尚在为此事而唇枪舌剑,却已经有人把此谣言放到民间长安百姓尚未从天狗食日的恐惧之中完全走出来,听闻此谣言,半信

    半疑之中,一股废后以消天神之怒的民意却已经悄然聚拢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却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来

    言道张皇后虽然为大汉皇后,却与匈奴大阏氏蒂**罗娜关系和睦,二人之间曾互通消息,十分密切(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零六:失德

    三零六:失德
正文 三零七黑手
    苏摩捧着药碗立在长信殿次间帘下,听见太后的咳嗽声,并不激烈,却渀佛将肺腑捂着咳出似的,眼圈不由一红,走到吕后身边,道,“太后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吕后笑道,“阿摩啊,”接过药碗一口饮尽,吩咐道,“伺候我梳头吧。”

    “喏。”

    六神铜镜映出吕后容颜,面色憔悴,发丝雪白,吕后悠然想念起自己年轻时在楚营的时光,那时候,自己境地虽然不好,容貌也称不上美人,却对着明日充满生的希望,年月也还不算老,身边还有相濡以沫的审食其相伴。

    “奴婢刚刚去西阙外见了辟阳侯,”苏摩梳拢着吕后的白发,动作极是轻柔,在吕后耳畔道,“他看起来的样子……很是颓唐难过。”

    吕后目中闪过复杂神色,最后自嘲道,“我已经病弱成这个模样,再见他又有什么意思呢?便是见了,也要吓着他吧?”

    “奴婢瞧着辟阳侯不是这样的人,”苏摩急急道,“他对太后娘娘是有着真心真意的。”

    “好了,”吕后道,“苏摩,你不用说了。”

    她的声音中少了刚才的伤感彷徨,多了一份不耐烦的声气。苏摩在她身边伺候多年,对这个女主子的毎一个呼吸意味都分外熟悉,自知不能再说下去,只得闭口转移话题,

    “太后娘娘,皇后那儿,你不出面管管么?”

    简单一丝不苟的盘髻梳拢妥当,一根气派贵重的黄金凤簪子最后插在上面,吕后的妆容庄重,起身沉声道。“我已然病成了这幅模样,日后的路,便该由他们自己去走。”

    她扬了扬头,凤眸凌厉,“若是阿嫣她连这点场面都对付不过去,她也就没有资格在我病去之后。陪着盈儿走过这一生。那我便是这时候保下她又有何用?”重现了些许当初杀伐果断的女主风礀。

    长安城风云变幻。位于漩涡中心,张皇后的椒房殿却反而处于一种奇异的宁静之中。“哦,哦,啊。啊,”才三个多月的小桐子不懂得未央宫中的低气压,快乐的度过自己清醒的白昼生涯。穿着一身薄薄的紫白叠衣,在椒房殿中的玄漆云气纹锦榻上努力的运气翻滚着,终于费尽了全身力气翻了过来。不由仰头对着阿娘欢快的笑了起来,露出口中长了丁点豁米状的牙齿。

    张嫣将桐子抱在怀里,笑道,“桐子乖,我们的桐子是最厉害的了。”声音柔和。

    她抬起头,望着椒房殿外,前朝宫室的绵延殿宇。

    今儿又是大朝的日子。

    未央前殿里。弹劾自己失德的大臣,想来不少吧?

    如果自己真的扛不住朝中的汹涌压力被废。等待桐子的会是什么命运呢?

    想到这里,张嫣冰冷冷的笑起来。

    什么叫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睛,自己今日,总算是尝到了这个滋味。

    对于袁美人,她的感觉一直很奇特,这个女人出身低微,并没有美丽的容貌和出众的才识,也不得刘盈看重,甚至刘盈几乎没有和她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但她却有一个和刘盈共同血脉的孩子。

    女人对于自己生命中扮演这种角色的女子,通常都抱着隐隐的敌意。

    她不否认自己如此,相信,袁美人也同样想着自己。

    纵然如此,她却从来没有把袁美人当一回事。毕竟,她是皇后,是刘盈的嫡妻和爱人,擅宠未央宫。她心中一直觉得,自己如果想要对付袁萝,就像是踩死一只虫子一样,轻而易举。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一直不急着动手。

    毕竟,无论如何,袁萝都是曾经给刘盈生育过子嗣的女子,纵然刘盈不能对之付出男女之情,但在心中,定然对其存着一份柔软心意,希望她能够一生平顺安好。若袁萝没有主动犯下大错,而自己出手为难的话,反而会让刘盈生出一些怜悯之情,与自己夫妻生出芥蒂来。

    与其如此,她宁愿按兵不动,等待着袁萝出手对付自己,抓住她的把柄反击回去,才能够真正彻底的处理掉这个刘盈过去的女人,而不让自己遭受半点损伤。

    她想的不可谓不好,却没有想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

    这位永巷洒扫宫女出身的袁美人,出乎意料,竟然拥有如此好的忍性,在自己第二次怀孕之后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忍着出手的冲动,直到这次天狗食日之际,找准了最佳时机,一举出击,竟真的将自己逼到了如此狼狈的境地。

    “女人,”她感喟道,“?p>

    媸侨耸兰渥钭矫煌傅囊恢稚铩?p>

    “娘娘,”楚傅姆在一旁,看着这样的张嫣十分心疼,痛心道,“你别难过了,这些都会过去的,大家会保护你的。”

    “是啊,”张嫣轻轻道,“他会保护我们母子的。”目光绕过楚傅姆,望着走到椒房殿珠帘外的男人,声音轻柔而又坚定,“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参见大家。”椒房殿中的宫人屈膝拜道。

    “阿嫣,”

    刘盈入殿唤道。

    连日的思虑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十分的焦悴,立在妻子面前,沉沉的眸子里映着张嫣的倒影,小小的,极为清晰。

    “凌室火灾的起因查出来了么?”张嫣问丈夫。

    刘盈想要说些好听的话,但看着张嫣清泠泠的眸子,只觉得假话都说不出来,只得道,“烧毁的地方多半已经成了灰烬,当时救火又是人多手杂,短时间内,只怕找不到纵火的嫌疑人了。”

    “这样啊。”

    张嫣道,凝神看着刘盈的眉眼。浓长剑眉,沉稳的凤眸,这么多年过去,其实刘盈较之当年早已经变化了很多。她却依旧觉得他一直是那个长乐宫中夕阳下走向自己的少年。

    “你打算怎么做呢?”

    刘盈,你知不知道,其实,比诸如今朝野上漫天遍野的弹劾张后失德的事情,我更委屈的是,这些日子。你对我似有似无的躲避。

    我那样真挚热烈的爱着你。我相信你也是同样的爱我,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欢笑、真情、美好与值得回念的事情,这样的一切,难道就因为这一次天狗食日。你便认为是一个错误了么?

    张嫣低下头,唇角微微翘起,将一旁锦榻上的桐子抱起来。笑着哄道,“乖桐子,你阿翁来看你了。来,跟着阿娘喊,‘阿翁’。”

    桐子在母亲怀中欢快的笑着,抬头瞧见了近在咫尺的父亲,神情忽然激动起来,手脚乱蹬,想要上前扑到刘盈怀中。

    “持已。”张嫣委屈道,“你都好久没有抱桐子了。”

    刘盈怔了怔。抬头瞧着面前阿嫣一张雪白精致的脸蛋,低下头,望着阿嫣怀中桐子雪白精致的脸蛋。

    这是他盼了足足七年的儿子,他有着他和阿嫣共同的血脉,他希望他能够聪明勇敢,继承自己的皇位,为大汉开创一个新的辉煌时代。

    他忽然发力,将张嫣和桐子一起用力抱在怀中。

    张嫣微微怔住,微僵的肩膀在刘盈的怀抱中一点一点的软化,好像遇到了春日的雪水,心甘情愿。

    目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刘盈心中有自己的章程,却也不由生出了一点害怕,若最后着实没有法子,自己当如何施为,才能护住阿嫣不受伤害?沉声承诺道,“你放心,只好好待在这椒房殿中,不要多想。”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若一切真到了最后关头,自己便下罪己诏,绝不让一丝风险沾惹上阿嫣。

    许久之后,直到刘盈离开,张嫣坐在椒房殿中,神情略带了一丝迷怔。

    “娘娘,”荼蘼唤着主子,满面都是模糊泪痕,“得了大家这句话,你便不要担心了。”

    张嫣拭去了腮边的泪意,抬起头来,笑的十分讥诮,“谁说我只能够乖乖待在椒房殿里了?”目光明亮,锐气勃发。

    “楚司簿,”她吩咐道,“舀我的皇后信玺,宣北军将军戴安之入宫。”

    “阿娘,”繁阳公主从外间冲进椒房殿。

    她虽不能听人言,这些日子在未央宫中,也感觉到了周边的一些违和之处,宫人们看着自己的目光十分奇怪,却在自己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时候,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好好虽性子早慧,但还不能理解这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形势,只得避到阿娘身边寻求母亲的保护,一张精致的脸蛋上带着无措的惶急之色,“最近未央宫怪怪的,好好不明白。”

    张嫣看着女儿,神情柔和下来,招手道,“好好,过来。”

    她将女儿揽在自己怀中,殷殷道,“好好,人的一生难免风云变幻,纵然如阿娘这样的,今日也要遭受这种命运考验。阿娘终究不能护着你一辈子,所以你要学会自己长大,才能够保障以后的一生才能风雨无忧。”

    好好歪着脑袋“听着”阿娘的话,似懂非懂,神情微微疑惑。

    张嫣牵起好好的手,“今儿,你就跟在阿娘身边,好好看着,阿娘是怎么做的。”

    披着鲜亮甲胄的北军中尉在椒房殿中单膝下跪,“臣戴安之参见皇后娘娘。”

    “戴将军请起,”张嫣坐在上首榻上,淡淡笑道,“本宫此次召你入宫,要你为本宫办一件事儿。”

    戴安之微微皱眉,拱手道,“皇后娘娘,宫中防戍自有郎卫与羽林军负责,臣属于北军,后宫中的事物不在臣的权责范围之中。”

    “哦?”张嫣笑道,“戴爱卿是觉得本宫这个皇后使不得你,莫非要本宫去宣室殿要一张陛下手谕来,你才肯听命?”

    “这……”戴安之语塞,低下头去,不答张皇后的语。

    张皇后声声冷笑,走到戴安之的军靴面前,

    “凭着本宫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难道还请不下一张手谕?之所以不行,不过是不愿意走漏了风声,今儿,将军若不听本宫的命,本宫也由得你,只是你要定心了,日后莫要后悔。”

    戴安之心中思绪电转,终究低下头去,“诺。”

    长安的夜色如有重量似的,压在未央宫的层层宫殿楼台之上,位于宫城西南部的织室离之前被烧毁的凌室仅三座宫室之隔,为宫中织作缯帛和文绣郊庙之服的官署。数以百十计的官奴婢日夜在其中为皇室赶织着精美的丝帛。到了亥时,织室令吩咐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官奴婢们应了声“喏”,将手中正在织做的的丝帛放下,鱼贯离去,过了一会儿,织室中的烛火便都熄灭了。

    夏蝉在掩映的花树之间吱哟吱哟的叫唤,万籁俱静。

    一个黑影从暗处出来,左右张望,见织室周围没有旁人,便悄悄的行到织室的窗下,取了一支匕首,摸索着将支摘窗的横档割断,从外拉了开来,将桐油倾注在室中丝帛之上。得意一笑,点燃手中火折,便要丢入织室之中。

    “大胆狂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黑影惊呆回头,见身后忽然冒出来无数汉兵,一个个披坚执锐,手中的铁戟森森的戟尖朝着自己,泛着冰冷的光芒。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零八收场
    很多年后,当一切风云结束,大汉皇朝进入新的篇章,人们回过头来,回望这一个长安的秋夜中发生的事情,不免在心中生起唏嘘之感。隐藏在宁静的长安夜色之下,众人交织涌动的心思,犹如一片迷雾,看不分明。

    而在当夜,廷尉府之中灯火通明,被半夜从官署的被衾中唤醒爬起来审案的廷尉吴公坐在诏狱官案之后,面色肃然,审讯被抓获的衅门童英,“大胆小贼,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在未央宫织室纵火的?还不从实招来。”

    跪伏在地上的童英面色晦暗不定,叫起了撞天屈,“冤枉啊,奴婢不过是手头紧,经过织室的时候,瞧着里头无人,想偷一匹锦缎出来卖钱罢了。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纵火烧织室啊”

    这便是拼死抵赖了。

    吴公怒从心起,冷笑命衙役将北军士兵现场缴获的浸了桐油的丝帛和火折子扔在地上,发出咣当声响,轻蔑道,“童英,你是觉得这些桐油都是水做的,还是想告诉我当时守在织室的三百北军军士眼睛都是瞎的?”

    童英一时语塞,低下头去,眼睛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这种证据确焪的犯人,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不动刑罚,是不会招的。吴公冷笑道,“来人,将他拖出去,行二十笞刑,什么时候他肯招了,什么时候停下来。”

    诏狱狱吏轰然应了,将童英拖了出去,按在长案上就要行刑。童英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竹板还没有打在身上,就已经吓的浑身瑟瑟牙齿打颤。犹自撑着不肯招供。待到雨点一般的板子便打在身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痛的烧心裂肺,硬挺着挨了七八下,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股尿线冲了出来。尖细的叫道。“奴婢招了,奴婢招了。”

    “今日的织室纵火,连同前些日子的凌室之灾,都是长乐宫的寇阿监吩咐奴婢做的。”

    一轮明月悬挂在东天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在长安城中,皎洁如水。纵然偶尔有一片云朵遮住了月亮的光辉,终究不过只是一时而已。待到一阵风吹起,便渐渐散了。

    寇安遣退了衅门,独自一人坐在长乐宫值庐窗前。看着静谧夜空中的月亮。

    走到今日的地步,实非他所愿。只可恨他从前太过贪心,将把柄落在含光阁那个女人手中,不得不裹挟着为她做事。今夜织室之事,若是能成功,便能在张皇后废后之事上添上一把猛烈的柴火,纵然陛下再深爱张皇后。也未必能扛的住百官请愿和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如今大汉这位皇帝又不是一个性情坚毅的。多半最后便会顺从众意废后。但若是失败,他闭了闭眼睛,

    自己便万事皆休了

    寇安等了大半夜,未央宫中仍未回话,寇安唤道,“小豆子,西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值庐的门猛的从外头推开,廷尉丞吴悠然捧着加盖了皇帝信玺的旨意入内,大声道,“长乐宫监寇安涉嫌暗害皇后之事,奉陛下旨意,即刻捉舀至廷尉处严加审查。”

    宫中郎卫轰然应了一声诺,便要上前捉舀。

    “慢着,”寇安大声喝道,

    他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老夫自己走。”

    吴悠然冷笑道,“还以为你是从前的长乐宫人人尊敬的阿监么?”扬声道,“还不将逆贼寇安舀下,若让他跑了,咱们可怎么向大家交待。”

    郎卫们笑着应了,一窝蜂的涌上,顿时将寇安扭的动弹不得。

    明月从西天落下去,一轮朝阳从东山之上缓缓升起。

    刘盈坐在未央宫宣室殿上,翻看着廷尉府呈上来的审讯口供,将纸笺合上,吩咐道,“管升,宣左丞相陈平入宫见驾。”

    “诺。”

    宣室殿中一片肃静,内侍和侍中都放低了声音,不敢打扰了静坐的天子。百官朝臣呈上的废后奏章堆叠在殿中一旁,刘盈一封也没有观看,渀佛在静静的想着从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门尖细的声音在殿外禀道,“左丞相陈平进见。”

    刘盈在殿中御案后起身,看着在殿门处除剑去履进殿的曲逆侯陈平。

    高祖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陈平间行降汉,此后为大汉立下了不少功劳,自大汉立国以来,二十年过去了,容貌硕美的曲逆侯陈平依旧面秀神清,形容儒雅,只是眉梢鬓角见了一些岁月的霜雪痕迹。

    “陈丞相,”刘盈的声音平静而又优容,

    “昨夜,未央宫中有人打算在织室纵火,幸得中尉戴安之率人抓住了纵火的衅门童英。廷尉吴公连夜审讯,童英招供,连同前次的凌室纵火,俱是长乐宫监寇安及美人袁氏指使,此事你可知道么?”

    陈平面上显出一丝愕然神色,“竟有此事?臣委实不知。”

    “原来陈丞相不知道啊”刘盈淡淡笑道,声音忽的一转,变为极严厉,“那寇安曾遣人星夜至丞相府,曲逆侯可知情?百官大朝时一众官员共同弹劾张皇后失德,曲逆侯又是否知情?”

    陈平面色瞬时间变的惨白,自知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已经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唇边逸出一丝苦笑,举着笏板在殿中缓缓跪下,道,“臣有罪。”

    刘盈起身负手立于陛阶丹墀之上,面色亦白的像雪,望着伏跪在殿中的陈平,缓缓道,“陈左相,当年你襄助先帝,对大汉开国立有大功。先帝驾崩之前,在病榻上教诲于朕,‘萧何逝去,可以曹参为相;曹参后,可以陈平与王陵共同为相。至于此后,年事久远,朕不知也。’如今,连安国侯王陵都病逝了,朕以你为左丞相。又将绛侯周勃提升为右相。周勃一向只擅长战事,对治国并无长处,朝中百事,几乎决于你一人之手。发生天狗食日之事后,你便本当致仕,却眷恋权位。联合宫中怙恶之辈构陷中宫。以求保住自己的丞相之职,这般作为,对的住先帝和朕对你的多年信赖么?”

    陈平伏跪在殿上,又愧又悔。长拜道,“老臣自知罪在不赦,甘愿领罚。”抬起头来。一瞬间渀佛老了十岁,颓然道,“老臣今天回去就将致仕奏章递上来。”

    刘盈点了点头。闭目道,“安国侯忧心国事壮年而逝,朕至今引为憾事。陈丞相这些年来一直为国事操劳,只怕身子也不太好,曲逆是一个好地方,你递交了奏折之后,便回曲逆县养老去吧。”

    陈平对着刘盈长拜道。“诺。”

    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眸中闪过泪光,殷殷道,“陛下待老臣走后,当保重身体。如今大汉国运昌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用的上臣的地方,只是陛下还需谨防匈奴人和吴王濞……”

    ……

    直到曲逆侯陈平退下良久之后,刘盈坐在宣室殿,依旧维持着一个礀势。

    韩长骝小心翼翼的唤道,“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

    “快到午时了,”韩长骝道,“陛下可要宣膳?”

    刘盈意兴阑珊道,“也好。”

    他胃口不佳,随意吃了几口,将碗箸放在餐盘之上,吩咐道,“起驾,朕去掖庭一趟。”

    一队排成人字形的鸿雁从昭阳殿上空飞过,带起斑驳日影,投射在华美的殿宇之上,凭的美丽哀凉。

    乌兰冲进含光阁,神情惊惶失措,“童英一夜都没有回来,宫中一直没有传来织室火灾的消息,美人娘子,咱们不会出事吧?”

    “慌什么?”袁萝恶狠狠的道。“便是再怎么样,你做出这分礀态,便能改变事实么?”

    燕宁捧着药碗从帘子下进殿,低低道,“娘子,今日的药煎好了。”

    袁萝接过药碗,饮了一口,只觉得今日的药汁比诸往日,更要苦涩三分。而到了这个地步,她还需要喝什么药?索性将药汤摞在榻旁的桧木长案上,吩咐燕宁道,“将我的展衣取过来。”

    燕宁应“诺。”退出去一会儿,便捧着一套白色的衣裳进来。

    汉宫制度,皇后以祎衣为礼服,鞠衣为蚕桑礼服,展衣为常服。外命妇及宫中妃嫔则以展衣为礼服,这套展衣便是袁萝的美人礼服。

    袁萝望着这件庄重而柔美的展衣,眸子中显出痴迷的光芒,吩咐燕宁道,“伺候我穿上吧。”

    燕宁柔顺应了,将展衣轻轻抖开,同乌兰一起伺候袁萝穿上。袁萝从榻上起身,配合的伸展双臂穿衣。这些日子来,为了找到一个留状阳王刘弘在长安城中的借口,袁萝一直装着重病的样子,甚至为了害怕张皇后怀疑,不吝损毁自己的身体,到了如今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然骨瘦如柴,不过是穿一件展衣的力气,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床沿上休息。

    衅门长而尖细的声音在含光阁响起,“陛下驾到。”

    袁萝抬起头来,瞧见自己此生中唯一的男人,她的儿子的父亲第一次踏进这间宫殿。

    她拼尽力气起身,摇椅晃的拜下去,“臣妾恭迎陛下。”

    刘盈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袁萝低着头,病态支离。虽然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但此时看着她低头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记得她的容貌。

    “为什么?”刘盈问道,

    “朕自认待你们母子不足,你究竟为什么行此悖逆之事?”

    “为什么?”袁萝重复道,忽的呵呵笑起来,蓦然抬头盯着刘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

    她本来就没有美丽的容颜,又“病”了这些日子,面颊愈发枯黄瘦削,笑声尖细而疯狂,刘盈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怖厉模样惊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的确做的没什么对我们母子不好的地方,你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袁萝自知全无幸理,索性将自己多年来深藏心底、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一股脑的说出来,声音怨怼至极,“若陛下你没有回来,我的儿子就是大汉的下一任皇帝,长乐宫中住着的太后娘娘会是我,至于张孟瑛,不过是个少年寡妇而已,我要她怎样,她就只能怎样。怎么会是现在这般,我们母子屈居人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这个疯子,”刘盈怒火攻心,气的眼前一阵发黑,厉声斥道。

    袁萝忽的安静下来,静静道,“疯子,也许吧。”她瞧着刘盈,忽的露出一个此生以来最温柔的笑意,“许是当我无人知晓的在永巷一个人产下团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

    刘盈离开含光阁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片愤懑。

    他自以为自己虽然独宠阿嫣,但也尽可能的给予了袁萝母子妥当的照顾,但没有想到,袁萝心中竟然存着这么深的怨怼,这么大的野心。

    “让袁美人自裁吧”他吩咐道。

    若仅仅只是怨怼倒也罢了,但袁萝一心认为刘弘本该是下一任皇帝,自己和阿嫣千辛万苦盼来的嫡皇子刘颐、甚至连刘盈本身,在她眼中都是夺了刘弘皇位的恶人,存了这样的念头,已成执念,是再也留不得了。

    韩长骝低下头,轻轻的应道,“诺。”

    含光阁留给刘盈的感觉尽是阴霾不悦的东西,刘盈急急道,“去椒房殿。”

    椒房殿中,张嫣命温娘将刘颐抱下去,抬头看见刘盈匆匆的声音,娇俏笑道,“怎么了?”只觉身子一凝,已是被刘盈用力抱住。

    “发生了什么事么?”她温柔问道。

    刘盈喃喃答道,“没事。没事了。”

    中尉戴安之为大汉北军统领,为人耿直成性,廷尉吴公则掌握刑名之事,声名卓著,这也是张嫣舍郎卫和羽林军,坚持戴安之领人埋伏在织室旁,逮着纵火的衅门的道理。郎卫及羽林军都是皇帝的亲信,若由这二方人马经手,朝官百姓难免会以为是皇帝包庇张皇后,做的圈套假证,而绕过郎卫羽林军,由北军及廷尉操办,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公正,令百官信服。便也让之前朝官弹劾张皇后失德之事烟消云散。

    至于传出与匈奴大阏氏有沟通的事情,反倒是云淡风轻的事情。

    毕竟,张嫣是大汉皇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产下的二皇子刘颐是最有可能日后接任皇位的皇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会相信张皇后会与匈奴人有所勾结呢?

    待到刘盈平静下来,想起了一件奇异的事情,问张嫣道,“阿嫣,你怎么会让戴中尉去织室外头守着,好像知道有人要去火烧织室一般?”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零九神谕
    椒房殿中一片富丽温软,厚重的朱红团花地衣渀若云端,梁柱上垂下的绛色的帐幔因着不知从何处吹进的风而拂起微弱弧度,犹如水波褶皱,一片一片荡漾开来。张嫣赤足立于其中,瞧着刘盈,目光有一丝奇异,白玉螭首腰带系住细瘦的腰肢,头上倭堕髻插着的白玉簪簪首明珠在殿中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朱红陈留锦深衣精致合贴,其上凤凰金丝线绣简洁气韵生动,愈发衬的她的容颜明艳妩媚,笑道,“是不是我说什么,持已都会相信呢?”

    刘盈怔了怔,瞧着眼前女子的美丽风礀,如受到蛊惑,出口的声音像饮了美酒一般的醇厚,“自然。”

    “这样啊,”张嫣偏了偏螺首,嫣然笑道,“那我告诉你,我呀,是昨儿个晚上梦里梦到的。”

    “梦到的?”刘盈愕然。

    “是啊,”张嫣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我在椒房殿里十分担忧。昨儿个晚上,你回来的又迟,我一个人在殿中撑不住,便先睡下了,梦到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仙,戴着一支华胜,肩膀上停着一只青鸟,告诉我说,‘近来我遭小人犯祟,有两次祸事。一次乃水火之交,应于西南方向;另一次则当应在丝帛之上,将发生于丙子日子时东南方。’嘱我当谨慎防范。然后我便醒了”

    醒来后我就琢磨着:凌室正位于未央宫西南,且凌室是用于储冰的,冰属水,所谓水火之交,不正是遭了火灾么?已经是应验了的。第二次则指的是织室。而所谓天灾,不言灾而言祸,便多半是人为了。待将事情想了个通透,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才召了戴中尉进宫,军将去织室旁守着。果不其然。便抓到了那个纵火的衅门。”

    事实的真相当然不是这样

    前世的时候,她为了查询赵国翁主张嫣的身世,曾经通读过记载这段时间历史的书籍,班固《汉书》上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记载:“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后世有一本野史写张后之事,将宫中两次火灾附会为张后失德之征兆。十分穿焪,让她在为那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抱不平的同时,也对此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她穿越来到这个大汉时空,过去了这么多年,嫁人生子,早已经将前世的一些事情渐渐淡忘,却在之前传来凌室火灾的时候猛然想起。虽然已经记不得具体年月,但依稀对凌室和织室相继发生火灾还有些依稀印象,而这两次火灾如此巧合。在长安天狗食日之后不久相继发生,矛头直指自己这个中宫皇后。看起来不像意外,倒很有些人为痕迹。她这才干脆赌了一把,命中尉戴安之带着北军在织室旁守候,果然撞上了来纵火织室的死耗子。

    事情的真相太过飘渺,她没有打算告诉刘盈,但倒不妨碍她编些谎言哄骗刘盈。

    这个时代的人既然笃信天道神鬼之说,她因为一场天狗食日而遭受了这般责难,便要用着相同的手段,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最重要的是,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

    无论从前的事情如何模样,如今,她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妻子,是繁阳长公主刘芷和二皇子刘颐的娘亲,她还希望同这个男人一同走下去,完满的过完这一辈子。

    若这个男人真的因为之前的一场天狗食日而对他们之间的姻缘产生自责和怀疑,她便必须要想法子,将他心中的所有负面因素都砍断,给自己和他的爱情一个毫无负担的光明未来。

    刘盈的眸中露出震惊色彩,“竟是西王母梦中示警么?”

    “哎,”张嫣笑道,

    “竟是西王母么?那位女仙说她居住于昆仑瑶池之上,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还是持已你告诉我,我才知道竟是西王母呢”

    刘盈点了点头,道,“《山海经》有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和你梦中所见女仙一致,且座前有青鸟相伴,则必是西王母无疑了”他神情一扫疲惫,看上去十分喜悦,“阿嫣,你竟然能在梦中得西王母谕示,可见得是个有后福的,自当能遇难成祥,有惊无险了

    张嫣瞧着刘盈,抿嘴笑道,“陛下这么轻易就信了我说的话,就不怕我是胡乱说说骗你的么?”

    刘盈道,“我信阿嫣绝对不会骗我。”

    张嫣在他的目光下忽然哽咽,怕刘盈瞧出动静,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头,含泪笑道,

    “那当然我可是出生的时候鸣雌亭侯许负曾预言‘命格极贵’的赵国翁主,是灞桥上赤眉子相面和你有秦晋之缘的张嫣。”声音渐渐低缓下去,目光迷离,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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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盈听着她的呢喃话语,眸子越来越亮,一把抱住张嫣细瘦的腰肢,将这个女孩狠狠的揽在怀里,眉头亦渐渐舒展开来,重复道,“是啊,你是许负预言‘命格极贵’,且与我有秦晋之缘的阿嫣”

    张嫣唇角微微翘起,将脸颊枕在刘盈的肩膀上,只觉得心底又苦又甜。这个男人好也好,歹也好,这一辈子,她总算是栽在他身上,一生喜乐系于他身,再也逃不得了

    “阿嫣,”刘盈抬起头来,想要唤她。

    “嘘,别说话,”张嫣盯着他,呢喃道,左眸微微一眨,“我会害怕呢”

    她漂亮的杏核眸子像三月的春水一样,明媚的如同能够流淌出来,脸颊绯红如天边云彩,揽住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双唇。

    男人如受了蛊惑一般,一动都没有动,只是抱在怀中娇小的女子细瘦腰肢上的双手勒的十分厉害,颈项间喉结微微滚动,呼吸急促,双唇炙烫。

    张嫣长长的睫毛如同翅膀一开一合的蝴蝶,翩跹飞舞,沿着刘盈的唇边一路吻下来,渐渐流连在刘盈的喉结之处,微含微吐,炙热的火气一路燃烧上来,烧的两个人口干舌燥,却着实舍不得离开对方对自己的致命吸引力,彼此都想要紧紧的缠住对方,直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张嫣忽觉得天旋地转,待到回过神来,已经被刘盈放在寝殿中那张极大的玄漆楠木围子大床上。

    刘盈伸手去解张嫣腰间的衣带,然而不知怎的,有些哆嗦,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索性发了狠,将张嫣的衣裳撕了开来。张嫣亦配合着刘盈,将彼此身上的衣裳退了下来,从床上丢了下去。

    炙热的在床第之间火速的蔓延开来,连同着彼此多日未曾亲近的隐忍,一起发作蒸腾上来,将刘盈的凤眸都烧的带了些微微的赤色,却隐忍住了,低下头去,亲吻身下亲爱女子雪白的肌肤,在肌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暧昧的印记。

    张嫣呻吟了一声,难耐的扭了扭自己的身体,细微的动作却引得刘盈的一阵呼吸急促,攻势亦更加凶猛起来。

    心心相印的情人彼此的每一个动作渀佛都能引起一片燎原大火,烧的连皮带骨头都要销成灰烬。

    张嫣迷迷蒙蒙间,听见刘盈的声音,渀佛带着一点细碎的笑意,“阿嫣,今儿的你,似乎特别的漂亮?”

    她睁开眼睛,看着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开口问道,“你不喜欢么?”眸中泪水氤氲,如同暗夜里盛开的曼陀罗,美丽妖艳而宛转。

    “喜欢。”刘盈如受蛊惑,声音低沉恍若叹息,“怎么会不喜欢?”捧起她雪一样的臀,悍然侵入。

    张嫣雪白的颈项微微向后一仰,发出一声甜蜜如醴的娇吟,刘盈的炙热还没有来得及侵入到底,她的花径之中已经一阵剧烈抽搐,喷薄出灼热的液体,身体濡湿如火,死死绞住了刘盈。抵死缠绵。

    ……

    张嫣恍惚中耳边渀佛听到了刘盈欢喜的呼唤声,“阿嫣,阿嫣”她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只觉得整个人如同陷在云端中一样,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连指头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

    月落日升,天际的晨曦微光一点点的明亮起来,管升在帐外轻轻唤道,“已经是卯时了”

    刘盈轻轻道,“知道了。”转身看着身边的阿嫣。

    阿嫣沉睡在寝殿熹微的晨光下,面容恬淡,神情像是一个依恋的孩子。

    便是这样的阿嫣,昨天夜里,在自己身下,爆发出惊人的美丽。

    刘盈瞧着她,唇角忍不住翘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只觉得自己的心柔软的像是阳光下的一滩水,只需一动弹就会溢开来。

    许是因为昨天夜里着实累着了,阿嫣睡的很沉,一双红唇泛着潋滟的光泽,闭合着的两只杏核眸子微微红肿,分外惹人怜爱,他不忍心吵醒了她,放轻了手脚,想要起身的时间,发现自己的半截衣袖被压在阿嫣身下。

    刘盈没奈何的苦笑一下,索性将衣裳除下,放在阿嫣身边,自己从寝殿打起的帐幔中出来,轻声吩咐道,“伺候洗漱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一零太子
.    东天的阳光斜斜的射在椒房殿的高啄的飞宇之上,张嫣从沉睡中缓缓醒过来,抱着怀中的锦衾蹭了几下,方睁开一双杏核眸.见了身边刘盈留下的中衣,面上茫然了片刻,方渐渐回过神来,嘴角便翘起高高的弧度。

    “皇后娘娘,”扶摇在帘外问道,“可要奴婢进来服侍洗漱?”

    张嫣道,“进来吧。”

    椒房寝殿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靡丽气息,无不显示着昨夜帝后之间曾经有过一场十分激烈的燕好。这也让椒房殿的宫人俱都松了口气,陛下和张皇后这段日子的奇怪气氛俱都看在他们眼中,心中难免有些担忧,如今看到皇后娘娘和陛下和好,方才将提起的心放下来,笼罩在椒房殿上空的乌云亦彻底散去

    刘盈从椒房殿出来,唇角尚噙着欣悦的弧度。管升上前禀道,“大家,淮阳王昨夜赶到含光阁,拦住了要送袁美人上路的宫人。宫人不敢擅专,”

    正在等候你的旨意。

    刘盈轩眉一扬,道,“真是出息了。”

    “淮阳王如今在昭阳殿么?”

    “是。”

    刘盈便转了前去未央前殿的方向,折向内宫,“朕亲自过去看看。”玄黑金线盘龙绣的广袖在空中扬起一个高高的弧度。

    昔日富丽堂皇的含光阁如今弥漫着彻底灰败的气息,骨瘦如柴的袁美人倚在床屏上,脖颈上有这一条深深的勒痕,面色灰败,捂着唇低低咳了几声。未央黄门捧着白绫托盘立在殿门外,淮阳王刘弘持剑立在阁内。神情疲惫,唯有眸子深处漫着一丝晦涩的火苗。

    衅门尖细的禀告声悠悠扬起,“陛下到。”

    刘弘浑身一个激灵,持着宝剑的手紧了紧,将手中利剑抛在殿中一旁,在满殿参拜的宫人中朝着进殿的刘盈跪拜下去。“儿臣见过父皇。”

    “父皇。”刘弘哀哀请求道,

    “儿臣情知袁美人罪名不浅,但她终究是儿臣的母妃,生育儿臣。抚育儿臣,儿臣实在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自尽,求父皇饶母妃一条性命。儿臣情愿接她出宫,永生永世不再入长安。”

    刘盈面无表情,瞧着自己的这个长子。他一身玄色银蟒绣深衣,正跪在殿中,朝自己深深跪拜。若是袁萝犯的是旁的事情,自己只怕禁不住他这般虔诚的祈求,最后便真的饶了袁萝一条性命。只是,刘盈想起当日含光阁中袁萝最后恍若疯狂的言语,眸色冰冷下去。

    袁氏已然陷入当日长安的迷梦。只觉得当日自己这个皇帝不在长安,其子刘弘为自己唯一男嗣。继承帝位理所当然,将阿嫣、桐子乃至于自己,都看做抢了刘弘皇位的敌人,一腔执念,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就算自己饶了她的性命,她也不会悔改,若是真的出了宫,日后再生出什么坏心,终究会危害到自己的阿嫣和桐子。自己也将悔之莫及

    而他看着面前的刘弘,目光中有着一丝探究。

    刘弘是自己的长子,生母有这般执念,那么,身为当初只差数步就能登上帝位的当事人,他对于此后的际遇,是否有过不满,对大汉帝位又有没有起过什么心思?

    刘盈转头自失一笑。

    有又如何?无又如何?他虽然对刘弘远不如桐子期待疼爱,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要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他对于帝位和桐子有过歹行,难道自己这个为人父的,能够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处死么?

    “弘儿,”他开口问道,神情冷静,“你可知袁美人所犯究竟何事?”

    刘弘从殿上抬起头来,嗫嚅道,“这些日子我在母妃病榻前侍疾,母妃对皇后娘娘有怨怼之心,我是知道一些的。但母妃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却不清楚。想来父皇做出如此重罚,定是一些不好的事情罢。”

    刘盈淡淡道,“朕不妨告诉你,她勾结右丞相陈平,在大朝上使人参奏皇后。同时命人在宫中烧了凌室和织室,意图营造皇后失德之象,逼朕废后。”

    “这……”刘弘面露惊骇之色,语无伦次道,“母妃怎么会……?”他忽的想起了什么,重重在地上磕头,“求父皇饶母妃一命,饶母妃一命……”

    “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刘盈拒绝道,“袁美人罪在不赦,便是朕,也无法饶过她性命”

    刘弘浑身一震,心生绝望,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父皇真的不能饶了母妃性命么?”

    “她犯的罪状太大,朕若饶了她,何以正宫中宫规,肃朝中纲纪?”、

    刘弘一时间悲凉至极,只觉刘盈决意命袁美人自尽,不过是为张皇后复仇的缘故,不自禁将一腔怨恨投到椒房殿的张皇后身上,怨怼道,“父皇,你便这般偏心张皇后么?”

    刘盈前行数步,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的长子,“刘弘,你毕竟是朕的儿子,朕可以接受你对生母愚孝,却不能接受你愚蠢。”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朕的确是你母后的丈夫,但也是大汉的皇帝。”刘盈看着刘弘的目光犀利至极,

    “若袁美人的罪行只是冒犯了张皇后的话,朕虽然身为张皇后的丈夫,会对她不喜,但不会这般决绝赐其自戕。她之所以自取死路,并非只因了张皇后之故,更是因为她以一介宫妃之身,胆敢觊觎帝位,颠覆大汉,罪不容诛”

    刘弘口不择言,“父皇不是只想把皇位传给张皇后的那个儿子么?这又有什么区别?”

    刘盈瞧着刘弘,忽然哂笑,“那你又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能够继承帝位呢?”

    “我……”刘弘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顿时愕然在当场。

    “弘儿。在你皇弟尚未出生的时候,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的。”刘盈负手,望着自己的长子,慢慢道,“只是你既无称帝野心,又不能劝阻生母消弭非分之想。如今事发。竟是连接受后果的胆子都没有。桩桩种种。又有那一般是为君的品格?”

    刘弘只觉得自己心下一片空茫,一种惨淡的滋味从心底翻出来,似乎又朽,又有羞恨。扬声道,“那二皇弟便有为君品格么?他如今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小儿呢”

    刘盈想起了桐子,目光稍稍柔和。随即冷凝,“至少,他是朕的嫡子。”

    声音落地?然有声。

    中元七年秋七月。袁美人萝自缢于昭阳殿。因恶罪,不得入葬妃园,其子淮阳王刘弘收其尸身,葬于长安郊外,八月初,离开长安回到淮阳国,此后经其一生。再未返回长安。

    七月末,左丞相陈平终上奏章。自请罢相。刘盈批准了他的这道奏章。同时任命右丞相周勃为左相,启用淮南相张苍为新丞相,与左相周勃两相分立。绛侯周勃威望深厚,张苍能力出众,二人互相制肘平衡,大汉帝国的朝事平稳交接,有条不紊的向前走下去。

    皇次子刘颐满了半岁,生的虎头虎脑的,精神十足的好,在椒房殿中十分的好动,整个椒房殿的人都看不住他。这一日,张嫣处理宫务,将他留在殿中,刘颐索性在殿中厚厚地衣上乱爬。刘盈回到椒房殿,刚跨进殿中,便见小儿子趴在殿门口处,抬起头来,一双漆黑凤眸精灵有神。

    “哟,桐子这是怎么了?”他大笑,将儿子抱起来,挥退匆匆赶过来的刘颐从人,自己往殿中走去。

    张嫣瞧着他们父子亲密情形,唇角微微上扬。

    夫妻二人哄了桐子一会儿,将桐子放在一边,张嫣方道,“桐子半岁了,我答应过母后,半岁后要送他去长乐宫的,真真十分舍不得他”

    刘盈也是将这个儿子看的跟命根子似的,虽然送到吕太后身边抚养,也不过是一宫之隔,可以时常探看的,但终究是离了自己身边,心中又何尝舍得,勉强笑道,

    “不然,我去和母后说说,免了这件事吧”

    张嫣刹那间面露喜色,渐渐的又沉静下来,摇摇头道,“母后一个人在长乐宫中十分寂寞,她十分喜欢桐子,我们既然答应了,就该送桐子过去,也算是代我们在母后跟前尽孝了。”

    她狠了狠心,扬声唤道,“温娘。”

    素服乳娘进殿,朝着刘盈和张嫣屈了屈膝,道,“奴婢见过大家,皇后娘娘。”

    “你去将二皇子平日里惯常用的东西收拾收拾,过些日子搬到长乐宫去。”

    温娘愕然片刻,恭敬应道,“诺。”

    刘盈心中敬念张嫣,握着她的手笑道,“是你说的对。我想差了。好在你当初也只是答应了每个月在长乐宫养半个月。半个月而已,我们敖的起。等到半个月一过,咱们就将桐子接回来”

    “桐子,”他抱起儿子,在儿子面上亲了一口,“

    小桐子不能体会到阿翁和阿娘对他的不舍,觉得亲吻的口水黏腻,嫌恶的挥了挥手,将面孔撇了开去,瞧见一旁阿娘,凤眸一亮,伸出手啊靶唤。

    饶是张嫣伤感,见此情景,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数日后,张嫣和刘盈亲自送刘颐去长乐宫,吕太后坐在殿中,瞧着跟过来二皇子庞大的从人和行李,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你把整个椒房殿搬过来了呢”

    张嫣脸上一红,笑道,“母后说笑了。”

    吕太后抱着桐子,问道,“桐子放在我这儿,你们夫妻舍得?”

    “母后也十分疼爱桐子,肯蘣我们照顾桐子,我们十分感念,”张嫣笑道,“再说了,过半个月我和陛下还会接他回去的。”

    “好了好了,”吕太后挥挥手道,“我不会扣着你们的心肝宝贝的。”

    张嫣回到未央宫,少了桐子,只觉得身边空荡荡的,禁不住流下泪来。

    刘盈又好气又好笑,揽着她取笑道,“只怕桐子还没有他娘爱哭呢”

    “说什么呢?”张嫣恼羞成怒,飞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含着别样风情。

    刘盈瞧的心中一动,不自觉念起上一次的滋味,只觉得浑身一热,在张嫣耳边调笑道,“舍不得桐子,咱们便再生一个,放在你身边养着,可好?”

    张嫣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夜。

    长乐宫中住了二皇子这样一个小婴儿,骤然变的热闹起来,连苏摩姑姑都变的年轻活泼了好些年岁。

    “快快将那张长案搬走。”她吩咐小宫人道,“二皇子精神好,喜欢在地衣上爬,如果不小心撞到了可怎么是好?”

    因着桐子养在长乐宫的缘故,刘盈思念儿子,便不免常常探望,吕太后坐在殿中瞧着自己的儿子玩笑道,“自从桐子在我这儿,陛下跑长乐宫便比从前勤了”

    刘盈怔了怔,尴尬道,“母后这么说,可是责怪儿子忙于国事,对你不够孝顺么?”

    吕太后一哂,“我也不过是这么说一句罢了”

    她将怀中活泼好动的桐子交给身边的苏摩,支撑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起身道,“陛下,你该立太子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一一归心
.    三一一:归心

    刘盈怔了怔,“母后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吕后嘴角微微翘起,瞧着在苏摩怀中手舞足蹈的桐子,“桐子是你的嫡子,为中宫所出,又健康聪慧,是大汉储君当一不二的人选,我让你立他为皇太子,有什么不对的么?”

    “母后说的自然对,”刘盈笑道,

    “儿臣本也是属意桐子做大汉储君的,只是桐子年纪还小,想再等个几年再说.毕竟,”他沉吟道,“桐子还没有满周岁,我怕若太早立储,他承受不资太子的贵重,折了福分,反而不美。”

    “胡说八道。”吕后剑眉一扬,冷笑道,

    “桐子是我的孙子,将来是要继承他的阿翁做大汉皇帝的。天生命格贵重,怎么会连区区一个储君的贵重都承受不住?”

    从长乐宫中出来,刘盈回了椒房殿,挥退了宫人的通禀,悄悄走到内殿水精帘下,听得刘芷濡软的声音在殿中诵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正是《诗经》中的名篇《桃夭》,

    他在心中感慨,岁月荏苒,自己的这个大女儿也如同早春娇美的桃花,开放在生命枝头。

    “阿娘,我背的好么?”刘芷问道。

    “好。”张嫣笑道,“我们的好好念的最好了。但光会诵读可不成,你得懂了它里头的意思,还要能背下默写,才算是将这首诗给学的透彻了”

    “《桃夭》的意思我知道,”刘芷欢快道,“说的是对女子出嫁的美好祝愿,嗯,就像阿翁和阿娘一样。”

    “阿娘。”她挨到张嫣身边的榻上跪坐下来,抱住母亲的腰肢,轻轻道,“我知道,因为我的耳疾,你这些年辛苦了。我启蒙的又晚。到现在也不过通读了《诗经》《楚辞》。可是,我会好好努力,一定做一个高贵的皇家长公主,不会给你丢脸的”

    张嫣怔了怔。明媚的杏核眸上沾染了晶莹的泪珠。

    她忙回过头去,将泪珠拭去,回头朝女儿笑道。“好好,我和你阿翁不求你做什么名门淑女,只盼着你每一天都过的平安喜乐。我和你阿翁就满足了”

    “阿翁,”刘芷回过头来,看见站在帘外的刘盈,连忙起身朝刘盈屈膝行礼。

    刘盈从宫人打起的帘子下走进来,笑道,“原来我们的好好也长大了”

    刘芷羞红了一张灵美的脸颊,忙将殿中案上的线装《诗经》收了起来。笑道,“我不跟阿翁说了。阿翁和阿娘日日恩爱,哪里还看的见好好呀好好回去了”脚步轻快走的远了,留下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好好长大了”刘盈抚慰感慨道,“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找不到你时哭的脸蛋通红的模样,一转眼,既然已经满七岁了。我记得,你刚刚回长安的时候,也是和她这般大的年纪。”

    张嫣拭去眼中泪滴,嫣然一笑,“好好可比我小时候脾性好多了,如果她和我当年一样调皮,只怕陛下此时就要头疼了”

    她笑意流着脉脉意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刘盈听着她的语气,知道,忙举手发忠心,“咱们女儿当然是个好孩子,可是阿嫣小时候也是很可爱的。”他揽住妻子的纤腰,“阿嫣,你我之间分分寸寸,我都记在心中,从未忘记”

    张嫣扑哧一笑,嗔道,“说什么呢?”眉眼间生出融融春意,美丽无比。

    椒房殿中一片静默,情意美好

    “对了,”刘盈道,“阿嫣,今天在长乐宫,母后让我立桐子为皇太子。”

    张嫣一怔,面上笑容顿失,失声道,“母后真的这么说么?”

    “是呢”

    刘盈道,眉宇间浮现淡淡郁色,“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阿嫣,当年我曾经承诺过你,让我们的孩子日后继承大汉江山,储君之位我亦属意桐子,但桐子毕竟还小,我总有些下不了决心”

    张嫣霍然从榻上起身,行到殿中珠帘前,唤道,

    “石楠。”

    外殿中值夜的女官忙上得前来,屈膝道,“奴婢在。”

    张嫣吩咐道,“你速遣人去一趟长乐宫,将钟太医悄悄召过来。”

    “诺。”

    “阿嫣,你这是……”刘盈不解问。

    张嫣微微颦起眉头,只觉得心绪如同蔓生的茅草,芜杂不宁。只是不愿意相信,所以不肯多想,抬头瞪了刘盈一眼,复又觉得此事也不能责怪他,乱糟糟的没一个安宁处,灰心道,“陛下你是男子,心思总是没有我们女子细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母后已经病了许久,这次之所以急着提出立桐子,怕是自觉身子不大好,快要……”

    她话语渐渐变的艰涩,说不下去,刘盈却已经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面色顿时一变,“你是说……?”

    钟太医听闻张皇后召唤,匆匆从长乐宫过来,进了椒房殿,见殿中朱帐垂幔,团花地衣华丽富贵,陛下和张皇后俱坐在殿中,面色十分难看,忙恭敬的拜下去,“臣参见陛下、皇后,陛下、皇后长乐未央”

    “起吧”

    皇帝耐不住心中忧虑,直接问钟太医道,“钟太医,太后的身体一直是由你负责诊治。朕问你,太后如今病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了?”

    钟太医沉默了一会儿,撩起裳裾,重新跪了下来,“臣不敢欺瞒陛下,”他将头深深伏在殿上,“太后年已花甲,身子实在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纵然是扁鹊在世,只怕也无法医治了”

    刘盈静默在原地,待了良久,方问道,“那……母后还有多少时日?”

    钟太医不敢抬头,“太后已然病入膏肓。臣竭尽所能,用尽药石,当能延笀三月。若邀天之幸,或可延至半年”

    刘盈挥手道,“……你下去吧”神色灰默。

    钟太医应道,“诺”低头倒退出椒房殿。方舒了一口气。忙匆匆赶回长乐宫。

    未央宫夜色如水,刘盈独自一人立在高台之上,神色冷硬,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犹如一座雕像,冰冷哀伤。

    张嫣托着一盏青陶茶盏过来,低低唤道。“持已。”

    刘盈没有回头,忽然开口道,“小时候。阿翁总是不着家,我的记忆里是阿娘和阿姐把我带大的。阿娘虽性子坚毅果决,但待我这个儿子,当真是呕心沥血到了极处……”声音怆然。

    张嫣心中难受,哀然道,“持已,你别这样子”

    刘盈恍若充耳不闻。继续道,“朕本自觉侍奉母后算得孝顺。但临到头来,竟发现这些年来,朕常常违逆母后心意,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好儿子。”

    “持已,”张嫣扑到刘盈身上,从身后拥着丈夫,眼泪滚滚而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最怕的是亲不在。至少现在阿婆还在啊持已与其此时便伤感哀毁,不若抓紧在阿婆最后的日子好好的侍奉在她病榻前啊你这般哀毁,莫说阿嫣做妻子的,母后若知道了,也会舍不得的”

    刘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回头看着妻子,“阿嫣,朕打算开年策封桐子为皇太子。”

    张嫣望了丈夫一眼,垂下头去,声音哽咽,“陛下是大汉之君,阿嫣的夫君,桐子的阿翁,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和桐子都听你的就是了”

    中元八年冬十月,上命左相国周勃为策封使,于未央前殿策立皇次子刘颐为皇太子。

    壬寅日,长安文武百官,宗室侯爵身着朝服,于前殿廷中依位次站立,谒者引路,乳娘温娘惶然抱着未满周岁的皇次子来到御座殿下,北面而立。周相国当皇太子西北,东面立,宣读策封皇次子刘颐为大汉皇太子的策书。

    “於戏,朕承祖考,躬亲仁义,体行圣德……今有皇次子颐,中宫所出,人品贵重,身肖朕躬,策为皇太子,保国艾民,可不敬与大汉千秋”

    中常侍韩长骝持皇太子玺授太子,由谒者代受。温娘抱着太子行礼.三公九卿升阶上殿,齐声贺拜道,“臣等恭贺陛下策立皇太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皇太子策立故,刘盈大赦天下。

    张皇后坐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听着不远处前殿传来众臣山呼恭贺之声,心情一片奇异淡漠。

    中宫将行及贴身伺候的女官俱都喜形于色,齐声拜道,“恭喜皇后娘娘”

    张嫣道,“起来吧”

    她起身,行到殿前,正逢温娘抱着刚刚策立皇太子的刘颐回来。张嫣吩咐道,“将太子交给我吧”

    温娘屈膝,诚惶诚恐的将太子递给张皇后。

    张嫣看着怀中的桐子。

    桐子身着织室特别赶制的皇太子裳服,一双漆黑的眸子左右张望,分外活泼。经过适才前殿一长串策封礼仪,尚未觉得疲倦,忽然闻到阿娘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开心起来,“啊”,“啊”叫唤,伸手揽着张嫣,十分眷恋。

    张嫣微笑道,“桐子,从今儿开始,你就是大汉的皇太子了,你开心不开心?”

    桐子还没有满一周岁,哪里懂得阿娘深奥的话语,发出咯的笑声,在阿娘脸上胡乱的亲着,将濡湿的口水映在张嫣的面颊上。

    张嫣抿唇微笑,抱着年幼的皇太子走出椒房殿,未央宫中所有的黄门宫女俱都跪拜下去,口中称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皇太子”

    那个自后世穿越到大汉时空的少女,从风雨飘摇的赵国翁主,到如今的中宫皇后,走过了十八年的时光。这些年来,她曾徒具虚名无所依仗,也曾受尽君王宠爱,曾灰心丧意离开这座宫廷,也曾运维筹谋遣走掖庭嫔御制定新的宫规,直到今日,自己所出的儿子被刘盈策为皇太子,才终于赢得未央宫中所有人诚心跪拜在自己脚下,再无二心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一二美满
.    张嫣扬声,“备凤辇,本宫携皇太子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廷中宫人伏在地上,恭敬应道,“诺”

    苏摩姑姑倚在长信殿前踟足翘望,远远的见了一线仪仗从未央宫迤逦而来,中间的辇车朱檐九络,正是张皇后所坐的凤辇,不由喜形于色,奔回吕后面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带二皇子过来了”

    “哟,”她朝自己面颊上打了一个巴掌,“瞧老奴这个记性,如今该是说皇太子了”

    “好了,”吕后支撑着从榻上坐起来,瞟了苏摩一眼,凌厉苍老的凤目中掠过一抹温情,吩咐道,“你去外头迎一迎皇后吧”声音柔和。

    “诺”

    张嫣从凤辇上下来,问道,“苏姑姑,母后今日的身子如何?”

    “好着呢”苏摩笑意几乎要从眸子里溢出来,“皇太后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听说了二皇子今天要被策为皇太子,便一直在殿中等着。”

    张嫣点点头,“多谢苏姑姑”抱着桐子进殿,见吕后一身玄锦礼服,端坐在殿中榻上,头上的赤金凤簪闪耀着冷冷的光芒,庄肃而又威严。

    她对着吕后拜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长乐未央”

    “起来吧”吕后淡淡道。

    “今儿是桐子册立的日子,阿嫣想着,”张嫣道,“母后是桐子的嫡亲大母,心中一定也是念着孙儿的,便带着桐子来一趟长乐宫,让他给你谢恩”

    她弯下腰,将桐子放在殿中地衣上,温声道。“桐子,去皇大母那儿。”

    桐子抬头看了看母亲。

    他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性子十分机灵,虽然和自己的父母十分亲昵,但对着带了自己半个月的大母,还是有些印象的。留意阿娘的神色。见阿娘嫣然而笑。杏眸中带着鼓励,便迈着小腿摇椅晃的走向上头的吕后,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大母。”

    吕后顿时愣怔在当处,过了一刹那。方反应过来,“哎,我的乖桐子。”面上笑的像一朵花似的。将扑到自己身前的孙子抱了个满怀。

    桐子咯的笑起来,快活而又无忧无虑。

    男孩子长的快,不过一两个月。便又比之前重了不少,在吕后怀里直往下坠。吕后想要将他抱高一些,然而病痛之中,身上乏了力气,兜了一下子,竟是没有兜成功。

    张嫣在一旁看见,忙撇过头去。掩饰住杏眸里的点点泪花。

    她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还很熊小的时候。那时候,刘盈和当时宣平侯府的处境都有些艰难,吕后性子坚毅,就像一座厚实的墙一般,悍然挡在他们前面,为自己的子女遮住风雨。

    无论什么时候,这堵墙都是不会倒的,潜意识里,无论是刘盈还是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在什么时候,那个坚毅的吕后已经变的这般虚弱,虚弱到了,连自己当做眼珠子疼爱的孙子都已经抱不住了?

    “桐子乖,”她上前柔声道,“大母累啦,咱们不吵她,跟着苏摩姑姑到外头去好不好?”

    “太子殿下,”苏摩就过来牵住桐子的手,柔声哄着道,“那边有殿下最爱吃的糕点,咱们过去吃东西好不好?”

    吕后心中惨淡,目送着桐子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帷幕之后,方淡淡一笑,“皇太子既然立了,我这颗心便也就放下一半了”

    “瞧母后说的,”张嫣笑道,“母后对陛下,对桐子的慈心,阿嫣都是知道的母后还要看着桐子长大成人呢”

    “这话就说的有些假了,”吕后瞟了她一眼,“自古哪个能长命百岁,我能多活这么些年,看着自己的孙子,已经是满意了桐子的事情,还得着落在你这个做娘的身上”

    张嫣便束手立着,“儿臣知道的”

    吕后看着她,便叹了口气。阿嫣这个媳妇,她有喜欢的地方,也有不满的地方,但如今桐子既然已经是皇太子了,自己也只好全部忍了。

    她淡淡道,“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桐子就算放在我这儿,也没有多少工夫照顾。还是让他跟着你回去,由自己的阿翁阿娘带吧”

    椒房殿锦衾温软,新封的皇太子在其中嬉戏,张嫣看着桐子,微微出神。

    刘盈顶着满身风寒回来,一把抱起桐子,点着桐子的鼻子,“阿翁的小太子,你要好好长大”笑声愉悦爽朗。

    小太子惊叫一声,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便咯的笑起来,将刘盈的脸上涂的满是口水。

    张嫣回过神来,瞧着父子二人亲昵情景,扑哧一笑,杏眸柔和如滴下水来。

    刘盈抱着桐子朝着妻子走过来,朝张嫣做了一个躬,戏谑道,“太后娘娘,今日桐子策了太子,你可高兴?”

    张嫣怔了一怔,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

    刘盈愣了愣,“阿嫣?”

    张嫣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烧伤来,将眸子烧的明亮如火焰,“你这般说,是想要我难受伤心么?我虽然高兴桐子当这个太子,但我绝不希望做什么劳什子太后,”若我真的做了太后,那代表着什么意义,只要想着,她的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

    “太后纵然有千般尊贵,但我又媳什么,我只想和你长长久久的做夫妻,你,你……”

    刘盈看着她落泪的模样,心中又愧又悔,“阿嫣,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桐子待在父母二人之间,看着两个人陡然生变,愣了片刻,扑到张嫣怀中,伸手去蘣她拭去面上泪珠。

    张嫣微微愣住,面上的泪珠便停了下来。

    刘盈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为儿子喝了一声彩,干的好。将妻儿抱在怀中,哄道。“你瞧瞧,桐子都笑话你了,别再哭啦”

    再哭,我的心也受不住了

    张嫣的情绪被儿子打乱,便哭不下去了,

    “舅舅。”她将脸颊埋在丈夫胸前。“我如今和你夫妻恩爱,身边有好好,有桐子,母后……母后如今也还在。对我而言,世间最美满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很想就停在这儿。让时间再也不要往前走,一切不要再变化。你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承受不住。”眼眶微红,“只要想想,就觉得十分难受。”

    刘盈静默了一会儿,极温柔既温柔的应道,“好”

    “阿嫣,”他仔细措辞,“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看着桐子。“今天桐子策为太子,我这个做阿翁的也很高兴。桐子是我们的孩子,我希望他日后能继承大汉皇位。从前我做太子时的那种日子,绝不会让桐子和你承受。”

    张嫣忽的想起了什么,忽的坐起身来,哼了一声,“今天我想着,桐子封了太子,该让母后也看着高兴高兴,便带着桐子去了趟长乐宫。结果,”她嘟了嘟唇,

    “桐子开口叫母后大母了”

    “是么?”刘盈怔了怔,随即大喜。

    桐子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是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但在策封皇太子当日开口说话,这又有不同,是一种极吉祥的兆头。往好里说,这基本就可以说是桐子就是天定要做大汉太子的孩子,这不,刘盈一策封他为皇太子,他就开口说话了

    再说了,就算什么都没有,作为一对父母,儿子开口说了第一个词,就已经弥足高兴了

    刘盈将桐子高高抱起,“乖儿子,喊一声阿翁,快喊来看看。”

    小桐子被阿翁逗的咿咿呀呀的,椅着脑袋,咯直笑,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将那一声“阿翁”叫出来。

    “还用你在这儿教么,”张嫣道,“回来以后我已经哄着他叫‘阿娘’很久了,他却怎么都不肯再开口了。

    回想起当时在长信殿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张嫣依旧有些怨念,瞪着桐子笑的天真无齿的脸蛋,伸手在上面刮了刮,“个小没良心的,教了你喊多少遍阿翁阿娘,统统不记得,倒是大母喊的那末干脆”

    她刚刚哭过一场,一双杏眸还带着些水意,如今浅笑微嗔,犹如春花绽放,犹带雨露,刘盈瞧着有些心动,“若真要说恼,我才叫恼呢当年好好第一声喊的是你这个阿娘,桐子喊的是母后,我这个做阿翁的,就没得过一次。”

    张嫣嗔了他一眼,“那,你待要如何?”

    “也不如何”刘盈一把抱住她,“好阿嫣,再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中元八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晚,较之往年也冷了一些。

    自皇太子策封之后,许是因为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吕后的身体飞快的衰败下来,纵然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也再也无力粉饰太平。

    刘盈对此甚为忧急,索性搬到长乐宫中,在吕后病榻之前伺候汤药起居。

    吕后病的瘦成一把骨头,大半时间躺在病榻之上,却不肯要他侍疾,只道,“大汉皇帝,岂能效儿女子状”将刘盈给赶出了寝殿。

    刘盈无奈,只得在长信殿旁挑了一处殿阁,将一应政事带到了长乐宫处理。从殿阁中到长信殿,不过一盏茶的距离,若吕后有什么不适之处,便可以很快赶到。

    张嫣接过宫人刚刚熬好的汤药,穿过长信宫重重的幔帐,捧到吕后榻前,轻声唤道,“母后,该喝药了”

    吕后睁开了眼睛,无神的目光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今夕是何夕,坐起身来,就着张嫣的服侍,将漆碗中的汤药慢慢的喝下去。

    张嫣看着叹了口气,开口道,“母后明明希望陛下留下来,又何必非要逼着陛下离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一三托付
.    吕后回过头来,望着张嫣目光锐利,“我其实对你十分不满意,你可知道?”

    张嫣心中苦笑.

    “我知道。”

    自从云中之战后,吕后便对自己生了芥蒂,到了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其实并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便更加的看不上自己了

    吕后望着她,声音犀利,“你足够聪明,却太过任性,而皇帝又将你看的太重,难免会为了你做出一些不适合的事情来。这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做一国皇后母仪天下,尤其盈儿又是仁弱的性子——”

    “陛下做的并不差,”张嫣本能的反驳,维护自己的夫君,“中原经楚汉之争,民生凋零,百姓劳苦不堪,大汉最需要的就是仁君。至于慈弱,”她顿了一会儿,“陛下知道自己的责任,该有决断的时候,他不会手软。”

    我,也会学着去做一个称职的皇后

    吕后的眸子微微柔软下来,

    阿嫣虽然有这般那般的不好,但是,她爱着刘盈,并且愿意为了维护刘盈去做任何事情。

    这样,便也够了

    春风吹散了冬日残余的寒意,不知不觉,长安城桃红柳鸀,一片春光。

    张嫣从长信殿中走出来,吩咐辛夷,“如今我在长乐宫侍疾,椒房殿那边你们注意着惺太子和长公主也要照看好了”

    “这些是奴婢应该做的。”辛夷屈膝道,“娘娘,今年的上巳娘娘打算怎么安排?

    上巳是一年之中一个重要的节日。每年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人们来到城外河水之边,举行祓禊仪式。祛除灾祸,祈求一年吉祥。

    微微颦起柳眉,张嫣想了想,正要说话,忽听得寝殿中传来吕后动静,忙挥退了人进殿。坐在吕后榻旁。扶着吕后坐起来,“母后可觉得好些了?”

    吕后精神恹然,“睡了一会儿,好些了”

    “那就好。”张嫣抿嘴微笑,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汤药,“太医新开了一副方子。宫人煎了药,这药汤摆了一会儿,如今温度正适宜。母后用些吧。”

    服侍着吕后用完药,她将药碗摆在托盘上,“马上就要到上巳了,阿嫣想着,母后如今身体不好,今年就不祓禊了”

    “那怎么行?”吕后皱起了眉头,一双凤宁仪尽显。“祓禊可祛一年厄运,陛下肩负着大汉江山的重任。桐子亦是皇太子,若因此误了一年的运势,岂非是悔不当初?”吕后驳斥道。

    “可是,”张嫣迟疑,“母后,你的身子……?”

    “我还没有虚弱到连出一趟宫都不成的。”吕后挺直了身子,“再说了,”她沉默了片刻,“我也十分想念渭水河的风了”

    三月的长安春光明媚,渭水河波光淡荡,投在流水中的柳树倒影,将人的心都拨弄的温柔起来。

    桐子年纪还小,很少出宫,见到这么鲜亮的春光,十分兴奋,挣脱宫人的束缚,在河边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好好十分担心他,追在他身后照料。孩子的笑声鲜亮,犹如银铃一般,扬的好远。

    吕后靠在松软的躺椅之上,笑看着皇太子和繁阳长公主,

    那是她的血脉,是她生命存在的延续。

    人总归是要老的,会死去,但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子孙后代,她就会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生生不息,永不断绝。她也就不失了,来到这世间行走一趟的意义。

    “母后,”刘盈一身大袖玄衣,来到吕后面前,拜道,“儿臣祝愿母后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陛下,”吕后的目光便明亮起来,“近段时间国事可好?”

    “挺好的,”这样的时候,刘盈自然不可能将朝上的烦心事告诉吕后,只笑着道,“如今匈奴也还安分,各地风调雨顺,地方官也还算得力。”

    “那就好。”吕后淡淡笑起来。

    渭水河风吹过,将刘盈的衣带吹的翻飞起来,吕后见了,便伸出手去蘣他拂好。刘盈见母亲的手腕已经枯瘦的不成模样,上面隐现的累累青筋,眼睛一红,连忙撇过去,险些掉下泪来。

    “傻孩子,”吕后笑的十分慈和,“哭什么呢?”

    刘盈跪坐在她的面前,“儿子不孝,不仅没有好好伺候母后,还时常惹的母后生气,如今想来,悔甚愧甚”

    “傻孩子,”吕后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儿子。”

    “你要是不孝,这天下就少有孝顺的孩子啦”

    一个衅门匆匆的跑过来,在中常侍管升耳边禀了几句话,管升一甩拂尘,点了点头,上前恭敬禀道,“陛下,周丞相在外头,说是有急事要求见陛下。”

    “这,”刘盈看了看吕后,微微犹疑起来。

    吕后这段日子病情十分不好,却督促自己安心政务,不肯让自己在病榻之前服侍,今天好容易能够一直陪着母后,自己十分不愿离去。

    “陛下去吧,”吕后道,神色肃然,“你要记住,你先是大汉的皇帝,然后才是我的儿子。”

    刘盈面色一谨,拱手道,“谨受教”交待张嫣道,“阿嫣,母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张嫣巧笑点头,“陛下放心吧,我会好好服侍母后的”

    太阳渐渐向西天而去,温度凉下来,张嫣命宫人备好宫车,来到吕后面前,“母后,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宫么”

    吕后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今天一天精神大振,回宫的宫车上,吕后的精神就有些困倦,张嫣将一条被衾盖住她的身子,掀开帷幕招过石楠,悄声道,“吩咐他们走慢一些。”

    石楠点了点头去了,不一会儿。车驾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吕后忽然惊醒,问张嫣道,“什么时辰了?”

    “母后醒了”张嫣回过头来,笑盈盈道,“已经是申时了”

    “嗯,”吕后点了点头。在车中坐直了身体。望了出去,见远远的一物踞于大道之中,毛色灰黑,大如苍犬。吃了一惊,“那是什么?”

    侍卫上前查看,“禀太后。似是一只野物。”

    那野物受了惊,立起身来,目光似乎透过重重卫队。直直的望着吕后。、

    吕后情绪翻覆之下,只觉头晕眼花,厌恶至极,挥手喊道,“快赶走,快赶走。”

    侍卫持着刀戟上前驱赶野物,那物陡然受惊。嗖的一声窜起,向驰道一旁窜去。没入青草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张嫣轻轻扪击她的背部,忧急劝道,“母后,你没事吧?”

    “没事”她吁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回到长乐宫,她急急召见太卜令祝华。“今日我在路上遇见了一只怪物,灰毛直身,大如苍犬,你蘣我算算,这是什么征兆?”

    祝华领了命,在殿中卜算片刻,见了卦象,浑身陡瑟,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按卦象显示,乃赵隐王作祟,欲行报复之事。”

    “胡说八道,”张嫣掀开帘子进来,怒声斥道,“太卜署越来越不中用了,竟是连这样的鬼话都说的出来。还不给本宫滚下去”

    祝华连连参拜,退了下去。

    “母后,”张嫣扶着吕后,劝说道,“那都是胡说八道的。如意已经故去多年,早就轮回重生了,绝不会是他”

    吕后面色煞白,坐了下去,“我知道。”神情疲惫。

    至此后,吕后便完全的倒了下来,喝了几个月的药,却终究不见好转,整天整天的陷入沉睡。

    进了八月,她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这一日,一早就醒了过来,吩咐苏摩给自己梳妆。

    六博铜镜映照出苍老的容颜,一只手握着象牙篦,梳理着镜中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几乎不成形状,吕后出神的看着,喟叹道,“阿摩,岁月不饶人,我老了,你也老了”

    苏摩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奴婢愿一辈子陪伴着太后娘娘”

    “尽说傻话,”吕后笑道,“我要你陪我一辈子做什么?”

    “陛下和皇后都对你敬重有加,我去之后,定会善待于你,我倒是放心的下”

    “太后娘娘,”苏摩握着梳篦,泣不成声。

    苏摩红着眼睛从殿中出来,吩咐道,“皇后娘娘,太后让你进去。”

    张嫣应了一声,垂手进殿。

    长信寝殿中一片寂静,深红色的帷幕低低垂下,张嫣双手拢在袖中交握,踏在殿中地衣之上,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来到床榻前,低声唤道,“母后。”

    吕后睁开眼睛,眸子清亮,

    “当年我让陛下娶你,没有料到会有如今的结局。”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是爱女鲁元的亲生女儿,撮合了这段婚姻,虽然也希望自己和刘盈幸福,但的确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解局。

    可是,

    张嫣开口,“母后一直觉得阿嫣充了阿娘女儿的名义,是一桩大过。但如今看起来,这样子不好么?”

    “这样子,我和舅舅之间的僵局能够缓解,我们才能够放开心胸的相爱。我和舅舅相依相守这么些年,而且日后将继续相守下去,这样子,岂非比身有血缘但一直互相疏远直到老死要好的多?”

    “是要好些,”吕后闭了眼睛,神情疲惫,直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她才愿意承认,“这些年,我看见盈儿常常笑,目光总是明亮的,比往日开朗的多。”

    这些大多是因着你陪在他身边的缘故。

    她当年无意种下的因,虽然种子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一个,但一样开出丰盛美丽的花朵。

    “桐子虽然如今还小,但已经看的出来聪慧,”吕后嘱咐,“你要好好教导。”

    张嫣陡然心中一酸,跪坐在吕后的榻前,

    “母后,我都明白。”

    “陛下仁义,大汉有这样一位仁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若是一直行仁道,长久以往,未免会让野心之人小看猖獗,我会仔细教导桐子,让他刚强坚毅一些。”

    吕后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激赏,放松了一些,顿了一顿,又吐出道,“辟阳侯……”微微犹豫,

    自搀许久,吕后首次提到辟阳侯。

    张嫣知道她放心不下审食其,主动道,“辟阳侯曾与母后和陛下有恩,陛下和我都没有忘记,陛下这般性子,当日既然放过了他,日后就绝不会再追究。”

    吕后点了点头,“我走之后,让他回食邑吧,不要再回京了”

    她闭上眼睛,躺在榻上,似乎不愿意再说话,张嫣便弯下腰,将被衾提起,轻轻掖好,深深再看了吕后一眼,转身出殿。

    “阿嫣,”吕后忽的唤道。

    张嫣回过头来,

    吕后从榻上坐起身子,深深的开口道,“盈儿,”顿了一顿,“就托付给你了”

    张嫣陡然鼻子一酸,知道这是吕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一个母亲的托付,点了点头,从殿中冲了出来。

    刘盈立在殿外,抬头望着她,目光焦急。

    她掩去心中伤感,勉强在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来,“陛下,母后叫你进去。”

    刘盈就点了点头,匆匆进了殿,两个人的衣裳在交汇处匆匆擦过。

    张嫣站在长信殿门前,抬头看,金色的太阳挂在长乐宫空中,明亮的耀人的眼。

    自从鲁元去世以后,吕后的子女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选择与自己的儿子在一起。这也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长乐宫殿在阳光下次第展开,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座汉宫的时候的情景。

    那一年,她才六岁,在大夏殿上得罪了高帝刘邦,吕后挡在她面前,对高帝道,“她是你外孙女,你不能动她。”

    她和她感情最亲密的那段时刻,她说,“我的阿嫣,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儿。”

    这个性情刚毅果决的女子,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了幼年时代和少女时代。

    高皇后吕雉贯穿了整个西汉初年的历史,她辅佐刘邦登上帝位,一力保证自己的儿子刘盈的储位,并在刘盈在政治上尚稚嫩的时候,用自己的权威经验帮助着他。

    如果没有自己的到来导致的那些变化,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她则更加的强悍,以女子之身统治了整个中国八年时光,甚至在自己死亡之后,让日后继承汉帝的晚辈,提起她的名字,又敬又恨,却是难以回避的对象。

    纵然在这个时空里,她的存在,也是刘盈和自己的支柱,帮助了他们太多太多。

    如今,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尽头。自己站在长信殿门前,回忆起这些年来的恩怨情仇,年华感伤如水般缓缓流过心田。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殿中刘盈一声悲呼,“母后”

    张嫣陡然一惊,回过头去,向殿门方向急走几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些什么。

    而在她的身后,长乐宫的人接二连三的跪下去。

    那个在长乐宫矗立了三十年之久,大汉第一皇后,吕雉,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

    不知不觉间,张嫣已经泪流满面。

    那些爱的,恨的,都已经逝去,那些温柔的,杀戮的,也都不会留存。这一刻,站在长乐宫萧瑟的天空之下,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一个因为失去亲人而无法抑制悲伤的人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三一四:吴反
    秋风吹拂着长安大地的时候,在遥远的江吴之地,吴王刘濞举起反旗。

    其实,刘濞是并不想这么早就谋逆的。

    他的确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大家通是刘氏子孙,论才干,论战力,自己哪样比如今坐在未央宫中的刘盈弱了?凭什么便要自己的后代向其俯首称臣,但他的确没有打算这么早就刀兵相见。

    毕竟,他经营吴地不过才十几年,吴地虽富庶,但要对抗整整一个物大地博的大汉朝,还是有些单薄了!

    但是,八年前的长安之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在那场动乱中,,他的野心被皇帝和百官侦知。这些年来,朝廷虽然不好从明面上惩治吴国,暗地里却对自己的藩国做出颇多掣肘。到了近年,吴国的发展已经进入一个瓶颈期,而大汉朝却从多年前的楚汉之争造成的凋敝民生中慢慢恢复起来。此消彼长,长期下去,吴国更加没有胜算。

    有时候,刘濞也会想,如果自己在当初前元七年的时候,自己没有和故齐献王密谋颠覆大汉江山的话,自己如今的境遇会不会好一点。

    但,如果时间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再做一次的。

    因为当时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匈奴大举犯汉,作为皇帝的刘盈却不见踪迹,且年轻的皇帝膝下并无子嗣。自己既然遇上,自然就绝不会放过。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刘盈在最后的关头忽然出现,在高庙力挽狂澜,稳定住了大汉局势。若非如此,只怕现在未央宫的主人已经换成了自己了!

    吴王谋反的消息传到长安,满朝君臣哗然。

    右丞相周勃、左丞相张苍及御史大夫曹窟急急被宣召入宣室。

    宣室殿雪白的帐幔垂下。皇帝亦从后宫匆匆赶来,“吴地的事,几位卿家应当已经听宣旨的黄门说了!”

    因着吕太后去世时间未久的缘故,皇帝此时身上还服着孝服,眉宇之间的哀伤暂时褪去,取代的是一股坚毅肃杀,“吴地的事,丞相应当已经听说了。

    张苍、周勃等人俱都拱手道,“吴贼狂悖,臣等请命。率大军诛杀此獠!”

    刘盈肃声道,“丞相周勃听命。”

    周勃盎然跪拜,“臣在。”

    “逆王刘濞不道。辜负先帝恩旨,起兵谋逆,朕命你为大将军,率领河南六郡二十万材官杀敌。”

    周勃郑重道,“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期待。”

    刘盈上前扶起周勃,“周丞相,”

    “你是两朝老臣,朕和父皇对你都是分信任,此去平叛,你务必不要辜负朕的期待。”

    周勃只觉热血上涌。头脑一片发热,“陛下放心,老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不叫吴贼过了函谷关。”

    “周丞相打仗多年,素来知兵,朕自然是信的过的。”刘盈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沉肃,“只是除了江南吴地。朕心中尚有旁的隐忧。太后新近去世,匈奴那边可能会趁机起事。若匈奴与吴地相勾结,那大汉境况便有些不妙了。因此丞相此去,定须迅速平定吴地!卿,可知道么?”

    代表着六郡军权的虎符,在烛光下闪耀着莹莹光芒,周勃从皇帝手中接过虎符,将虎符举过头顶,犹如举起沉重的责任,字句顿挫道,“臣定不辱使命。”转身退出大殿,甲胄披风扬起劲道的弧度。

    待到两位丞相离开宫殿,刘盈独自一人在宣室殿中坐了一会儿,西风从殿堂吹过,将置在书案上的奏章吹的纸页飘浮。吕后的热孝期间,皇帝只批阅重要政务,略看了看,便回了后宫。

    椒房殿中,张嫣正抱着太子刘颐用膳。大人们虽守着孝,两三岁的孩子却是不能不食荤腥的,她亲手喂着儿子吃了一小碗鲜鱼羹,接了石楠拧过来的热帕子,替他一根根的揩着手指。桐子和母亲极是亲近,腻在张嫣怀中,打了一个嗝,张嫣瞧了他一眼,唇角忍不住也扬起了弧度。殿中和乐融融的时候,桐子忽的开口,奶声奶气问道,

    “阿娘,桐子想大母了,大母呢?”

    张嫣面上怔了怔,笑意淡了下来,摸了摸桐子的脑袋,沉静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桐子,你大母……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桐子没有说话,一双晶亮的眸子满是困惑。

    张嫣辛酸一笑,哄着他道,“你还小,怕是不懂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桐子只需要知道,无论大母在哪里,大母都记挂着你,就可以了。

    桐子点了点头,静静的睡去了。

    刘盈从殿外进来,问妻子道,“桐子可闹你了?”

    “嘘,”张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牵着他的手轻轻的退出来。

    “桐子睡了,咱们到偏殿去。”

    “阿嫣,”刘盈看着张嫣疲惫的面色,微带怜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嫣嫣然一笑,玉靥生辉,“不辛苦。只是想着母后,还有一些难过。”

    在这座属于他们的汉宫中,吕后曾经以她刚强的心性手段撑起了一座保护伞,无论是刘盈还是张嫣,都被她强势妥帖的保护过。如今,她永远的离开了他们,留下了他们,陡然之间,便难以抑制的想念和无所适从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母后如今送入长陵,和先帝葬在一处。咱们虽然时时想念,但也不必太伤心了。”瞅着张嫣平和的眉眼,笑问,“吴地的事情,你也当听到了,不害怕么?”

    张嫣嫣然,“陛下这是拿阿嫣说笑了,吴地虽气势汹汹,却不过是疥癣小疾,陛下这些年君臣同心,却是不惧的!”

    “那便好了,”刘盈听着心中欢喜,眉目也舒展开来,“我所担忧的却是匈奴!母后亡故,大汉江南动荡。这时候,若是匈奴南下趁火打劫,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张嫣吃吃一笑,将身子枕在丈夫的怀中,“陛下也不必太妄自菲薄的。咱们大汉国力绵长,陛下这些年又暗中做了许多准备,阿嫣相信,就算是冒顿亲自带军南下,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草原秋风吹过,丰茂的草浪犹如一道绿色的毯子低低伏下。显现出牛羊的影子来。站在这张毯子上,极目远望,在遥远的地方草天一际的地方。有着一抹漂亮的白色,听说那儿便是匈奴的圣地——祁连山,过了祁连山,在往南走,走上六七天。就可以到大汉了!

    大汉,大汉!

    她低下头,终其一生,也许她都没有法子回到大汉了!

    朱朱侍立在一旁,看着宁阏氏刘撷侧脸,北地经年的风霜没有减损她的姿容。反而濯洗出一份岁月沉淀的眉眼,火红狐狸大氅簇拥出她的雍容华贵,犹如一株盛放的芍药。在清冷的冬天中尽情绽放自己的美丽。

    “朱朱,”刘撷悠然开口,“你说,楚地的荷花如今可谢了?”

    朱朱在她的身后道,“奴婢没有去过楚地。不过奴婢想,楚地在关中以南。繁花开谢当比长安要晚一些,那儿的荷花现在应该还开着吧。”

    “只可惜,奴婢已经是记不得荷花开着的是什么样子了!”

    刘撷回过头去,草原凛冽的晚风将她的长发吹的飘飘而行,“咱们来匈奴有多长时间了,你还记得么?”

    “公主到匈奴十有二年,至于奴婢,距离奴婢来匈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了。”

    “十二年,”刘撷紧着自己的斗篷在草原上行走,“十二年,当年年轻的女子,都已经老了。舒兰和洛洛都已经不在了!”

    “胡说,”朱朱露出不忍的微笑,“公主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漂亮,整个王庭,没有几个可以和公主比美的阏氏。”

    刘撷抿嘴淡淡一笑,年少时所有的傲气,都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草原上被淡淡磨去。

    远处传来骏马嘶鸣声,一批矫健的枣红马向着这边的方向飞奔而来,像是一朵快速飘浮的云,到了两个人位于的上岗下,系着长辫子的匈奴少女从马背上跳下来,迈过草原上深过膝盖的青草登上山岗,“阿布,”(匈奴语,母,杜撰)

    有着汉人血统的离离居次十分美丽,她的美丽中,带着属于她的母亲的荏弱纤细,这让她在以丰硕健美为长的匈奴草原上,成为一朵有着特异风情的花儿,招惹了不少年轻一代匈奴儿郎的目光。

    刘撷朝她微笑道,“离离,你来了?”

    “嗯,”离离好奇的顺着阿布的目光张望,远处是风吹草浪,快要入秋的时候,草野还是一种茂盛的青绿色,等到再过一两个月,这儿的青草就会全部枯萎,整座草原变成一座金灿灿的地毯。

    “阿布,你在想什么呢?”

    刘撷微笑,“我呀,和你朱朱姨在说长安,离离,你没有去过大汉,不知道那儿有多么美,如今长安正是秋时,秋风吹谢了红红白白的荷花,湖上面就会结出莲蓬,划着小舟荡在湖上,轻轻一掰,莲子清脆爽口;到了春天,绿水荡漾,渭水河边桃花一片一片的开,开的好像梦里的云霞一样,那可真的是好美啊!”

    离离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好奇的听着阿布口中大汉的风景,阿布形容的很美很美,可是那些是她陌生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好的景色,听着虽然很美的,可终究是有些隔膜,“那可真好,有机会,离离一定去汉朝看看。”

    刘撷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去,心中苦笑,离离虽然身体里流着汉人的血脉,但她终究是在匈奴长大,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匈奴人了!

    她叹了口气,吩咐道,“我累啦!你回去吧!”

    “哎,”离离笑着应了,“阿布,这儿风大,你也早些回来。”

    龙城今夜无星无月,刘撷慵懒道,“今儿单于歇在大阏氏的帐中,咱们闲来无事,去喝一壶酒吧。”

    “哎,”朱朱拭了腮边的一滴眼泪,笑盈盈的应道,“奴婢前些日子刚酿了几瓮子酒,阏氏便跟我过去,奴婢将莫扎那厮撵出去,再做几样汉家吃食,阏氏便一个人慢慢享用就是了。”

    帐篷中的野菜口味难辨,唯有风鸡勉强还残留着几分汉家口味,刘撷用了几口菜,端起金红宝酒盏轻轻饮了一口,甘甜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王庭中,大阏氏蒂蜜罗娜酿的酒烈而香醇,是冒顿单于最爱的饮品,但王庭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从汉地来的女奴酿的一手好酒,虽烈度比不得蒂蜜罗娜的烈酒,却别有一股甘甜滋味。

    刘撷饮了一盏又一盏,觉得脑海中有些飘飘然,听得匈奴男子在帐篷外问道,“莫扎。”

    “哎,”莫扎在外头殷勤道,“大王里面请就是。”

    男子掀帘而入,看见帐篷中晕黄烛火下艳蕖盈盈的美人,眸光一深。

    刘撷仰头饮了一盏酒,对上来人的目光,嫣然一笑,“好久不见。”举起酒盏招呼,“不如同进饮一瓮酒?”
正文 三一五:交锋
    匈奴男子打起毡帘进了帐篷,解下身上披着的黑色貂毛大氅,挂在帐中钩上,从角落酒窖中熟练捞出一个酒瓮,拍开封泥,把着瓮口倒酒,黄浊的酒液泻入海大的陶碗之中,猛的溅出来,将桌案浸染湿透。渠鸻在空中与刘撷做碰盏之势,一口饮尽,扬眉大声赞道,“好酒。”

    凄凉秋风吹过,将草原上的秋草吹的寂静无声,昏黄的烛火在帐篷中跳跃,将朴素灰暗的帐皮照耀的十分清楚,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在帐中各据一张桌案相对而坐,端着案上的酒盏一盏又一盏的啜饮。

    刘撷明媚的眉眼映照在晕黄的烛光下,一寸寸吻染,显出一种似幻似真的美艳。她喝的又快又急,这酒液这样醇美,实在是欲罢不能。渠鸻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

    朱朱酿的酒虽然口感甘醇,但终究有些烈度。草原秋夜寒凉,似刘撷这样空着肺腑饮下去,实在很伤身子。

    在刘撷伸手抓住一瓮新酒,想要再度倾入酒盏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能够再喝了!”

    她抬起头,美艳的容颜上带着熏然的醉意,嚷道,“让我喝。反正不管我喝多少,也没有人在意。”

    渠鸻皱着眉头,冷硬出声道,“如果你自己都不在意你自己,也就只能够这么醉死下去了。”

    这酒这般醇美,有家乡的味道,仿佛卧在其中,就回到魂牵梦绕的江南了。刘撷只觉眼底人影晃动,瓮瓮的听不清耳边声响,扑上去夺渠鸻手中的酒瓮,不妨被衣带绊住。整个人向地上栽去,还带上了无辜的渠鸻。“啪”的一声,二人争夺的酒瓮摔在地上,裂成两半,渠鸻抱着刘撷在帐中毯子上滚了一圈,支起身子,空气之中流淌着浓郁的酒香,带起暗暗的蘼芜,刘撷美丽的眉眼卧于帐中毯子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仿佛美丽带刺的芍药,在寒霜之中灼灼绽放。

    如受蛊惑一般,渠鸻移不开眼睛。探下身去,想要撷取这一抹艳痕。

    仿佛从晕然的酒醉状态中惊醒过来,刘撷眨了眨眼睛,脸颊愈发红艳,连呼吸都轻轻屏住。

    一时之间。帐中空气仿佛凝滞住一般,自成一股张力,奇异幽暗。

    渠鸻慢慢将身子探前,眼看着二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很快就要触上那丰泽的红润。却陡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刘撷,从地上跃起。

    刘撷被他推搡的远远的。却低头低低的笑起来,施施然的从地上坐起来,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笑吟吟开口,

    “渠鸻。你喜欢我是么?”

    渠鸻从迷幻中清醒过来,哈哈大笑。取过挂在一旁的黑色貂毛大氅,抖了抖披在身上,冷笑道,“你是在开玩笑么?”

    刘撷吃吃而笑,“如果你不喜欢,刚刚为什么想要亲我?”

    渠鸻转过身,用刻意的目光打量着刘撷,带着轻佻的口气,“美丽的女子总是能让靠近她的男人产生冲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刘撷顿时被激怒,美丽的胸口急速起伏,忽然冷静下来,笑盈盈道,“我明白的,才不和你置气。”

    她的笑容极是悠闲,仿佛很有把握的样子。这回轮到渠鸻不舒服了,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不住问道,“你明白什么?”

    刘撷施施然转身坐下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悠闲,“明白你的心思啊!”

    “你是匈奴左谷蠡王,我却是单于的女人,你不敢动我的脑筋,这也是正常的。”酒水在陶碗之中荡漾,带着一抹晕黄,她伸手捧起,却没有凑到唇边饮下,而是放在手中慢慢把玩,声音在夜色中流淌,犹如蘼芜花开,“其实——你若真的想要我,也不是不可能。匈奴自古来有胜者接收亡者财产家眷的习俗,只要冒顿故去,你做了新的匈奴单于,我——这个宁阏氏,自然就是你的!”

    渠鸻气势陡然凛冽起来,望向刘撷的目光如箭一般锐利,“慎言!单于是草原上永远明亮的星辰,绝不会倒下。”

    刘撷抬头,目光如同璀璨的太阳,接着渠鸻的审视毫不闪避,“是人都会死的!”

    “冒顿的确是匈奴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枭雄,可他也是人,会老,会死。年前他得的那一场大病,险些没有爬起来,如今虽然对外说是痊愈了,可是已经伤了内里的元气。大王对着这样一个老的掉了牙的狮子,就没有勇气试试看么?”

    渠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森然道,“你不要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掐着刘撷颈脖的手十分用力,刘撷被带的踮着脚跟站起,拼命咳嗽,咳的十分狼狈,却努力在狼狈的咳嗽中抬起头来,面上笑容灿烂非常,

    “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吧!”

    渠鸻闭了闭眼,这世间总是有很多抉择,有些事情,对错难以分辨,却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不能回头。

    他狠狠甩开刘撷,冷笑厌恶,“这世上总是有一些自作聪明的女人。”

    刘撷猛的摔开,伏在地上,后背火辣辣的,一片疼痛,伸手撑起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白皙的颈项上尚有青紫的淤痕,面上却已经呈现出灿烂的笑容,

    “渠鸻,你做出这般生气的模样,不正是因为我说中了你的隐秘心事么?”

    渠鸻眉头紧皱,声音生硬,“单于是匈奴的英雄,他带领着匈奴人得到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繁盛,匈奴子民都视他若神邸,雄渠部渠鸻永远效忠冒顿单于,天日可鉴。”

    “英雄?”刘撷冷笑,“冒顿的确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单于,在位的时候将匈奴带领到最强盛的高峰。但左谷蠡王渠鸻你也不差,你出身须卜氏,骁勇善战,是匈奴百年难得一见的战神,却偏偏遇到了冒顿这样的雄主,显得黯淡无光,扪心自问,你这一辈子真的就一点都没有愤懑么?”

    “再说了,”她的声音渐渐幽沉下去,“冒顿这些年渐渐对你疏远,将雄渠隐隐排斥,对你也远没有年轻时候的无条件信任。你的胞妹蒂蜜罗娜出身尊贵,美貌才华智计匈奴无人能出其右,放到谁的手中都会像稽粥王子一般爱慕、言听计从,偏偏却被冒顿冷待,只空得一个大阏氏的尊荣,不见宠幸,你心里当真没有过怨恨么?”

    “冒顿在位的时候,匈奴四处年年征战,折腾太过,如今看起来虽然强大,实际上元气也伤了几分。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匈奴这张弓已经拉的太久了,是时候松缓松缓,才好养一养匈奴元气。大王子稽粥一力效仿单于,却始终不得单于三分真传,单于故去之后,偌大的匈奴交到他手中,当真好么?这百年来,匈奴以挛鞮氏为尊,挛鞮氏之下,须卜三氏为世代贵族,受匈奴牧民尊敬,但真正论起来,三大贵族当初都是有资格称王任单于的。冒顿这个单于的位置也是弑父杀弟得来,如果他一直是那个维持着高高在上地位的匈奴英雄,我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可是冒顿已经老了,这一年来,我伺候单于,单于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在床第上也没了从前的威风。草原上的鹰王,若是老了,地位总会被更年轻的鹰取代,如今,冒顿已经垂老,稽粥这只小鹰的翅膀还没有长硬,左谷蠡王坐拥南匈奴草原,麾下健儿无数,就真的不想做一只雄鹰,搏击长空么?”

    渠鸻默然。

    刘撷是汉人和亲的公主,对匈奴未必心怀好意,但她在帐中的话语,也点出了如今匈奴的一个事实。

    匈奴这些年南征北战,强盛到了极致,但匈奴的强盛全部维系在冒顿的个人威名之上,自年前冒顿重病起,草原上就开始了一些暗流汹涌,虽然这股暗流随着冒顿的重新病愈而暂时潜伏下去,可是并不代表完全消解。作为匈奴左谷蠡王,统帅雄渠一部的匈奴实力派诸侯,他的意志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而会受到部族影响。

    他无意于真正要宁阏氏的性命,但是也并不希望自己的意愿被刘撷窥破,于是面无表情的道,“天不早了,宁阏氏也早些回去吧!”掀起篷帘,匆匆出去。

    烛火亘古,在帐中跳动,不知人世兴衰,刘撷独自留在帐中,听着帐外风声,只觉匈奴岁月孤寂冷长,忽的滴下一滴泪,落在面前残酒之中。

    PS:

    进入匈奴线,因为断续创作的原因,还是有些问题,事实上这一章情节应该在前面时间线中铺展开,能够为后续做出铺垫。因为一直写主线的原因,被拖到现在,临时抱佛脚的效果就是,总觉得渠鸻和刘撷的人物形象有点点扭曲了——于是卡文,卡了很久(这是修文的前奏口胡!),但不吭哧过这一段,无法进入下一主环节啊!于是冒死写上来,嗯,让读者孤零零的看这个不好,这两天赶紧把下一段补上来!努力让刘盈阿嫣尽快出场,年前完结《大汉嫣华》!

    这次一定是真的!

    PS:曾经向我要过章推的,估计你们都完结了吧——!!!我也找不到存根了,鞠躬致歉!!!
正文 三一六:汉使
    落日落下长安城头,将天空染成一片鲜红血色。

    未央前殿长长的游廊之上,小黄门捧着朱漆云纹茶盘轻声轻步走过来,忽然间见一襟朱红凤纹衣袍挡在面前,诧然抬起头,见面前女子云鬓低垂,容颜鲜妍美丽,正是皇后张嫣。

    张嫣伸出手腕,抿嘴笑道,“我送进去吧!”

    小黄门心中又惊又喜,不敢违逆,忙低下头去,轻轻应道,“诺。”

    雪白的手腕握住朱纹茶盘的两端,张嫣跨进宣室殿。殿中内侍远远见了她,忙躬身行礼,张嫣比了个悄声的手势,示意内侍尽皆退下。

    殿中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刘盈坐在其后观看批阅,丝毫未觉室中变化。直到左手边光线被人影遮住,才抬起头来,见到妻子皎若春花的容颜,微微诧异,目光顷刻之间便的柔和似水。

    “阿嫣,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张嫣将茶盘上的热茶送到刘盈手边,微嗔道,“看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椒房,我就过来看看。”

    “我没事的。”刘盈接过妻子端过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只是国事繁忙了一些。”

    “阿嫣,江南传回来消息,周丞相率军已经压住了吴王锋芒,如果没有意外,吴国的乱势再过几个月就能够平定下来了!”

    “哦,”张嫣神情微微振奋,笑盈盈若冬日璨阳,“那可真是好事,这样陛下也就不用担心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刘盈揽住妻子腰肢,慨叹道,“只怕后面更要忧心呐!”

    北地雁门天高云淡,一身银白鱼鳞铠甲的雁门都尉张偕脚步匆匆穿过长廊。跨进一片院庭之中,守在房门前的傅姆匆匆行礼,面上神情苍白,一片忧急。

    “夫人情况如何?”张偕问道。

    “很不好,”傅姆低声向着男主人禀道,

    “自从前儿得到南边的消息,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将大公子叫过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午时就开始不用食了。郎君,夫人算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你就好好劝劝夫人吧!”

    张偕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他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入内室,淡淡的檀香从南墙下的青铜香炉中飘吐而出,撑起的支摘窗下置着几盆盛开的兰草,房中央置着一座玄漆美人图托座屏风,屏风之后。吴国翁主刘留卧于房内玄木床上,紧闭双眼,双手折叠置于胸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犹如只剩一把骨头。

    “留留,”张偕挨到刘留榻前。握住妻子的手,哀伤唤道,“你听的到我的话么?”

    床上静默的女子反应了一会儿。略微睁眼,看了一眼床前威武俊朗的男子,复又闭上眼睛,房中一片寂静。

    “我知道你是为了怕连累我和于归,才立意绝食赴死。”张偕沉声劝道。“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当今陛下性子宽仁。不会轻易怪罪于人,再说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有发小情意,皇后殿下更是与我夫妇交情深厚,你出嫁多年,与吴王早已没了什么干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真的怪罪你什么。你……就当是为了让于归不要早早的没了娘,也总该撑着点!”

    “阿娘,”十岁的于归初具少年的雏形,身形高挑,面如冠玉,跪在房中地上,膝行来到母亲榻前,扑到母亲身上,惶惑哭道,“于归要阿娘,阿娘,你答应儿子一声吧!”

    女子人心柔软,夫君与幼子的恳求,如何不痛彻心肺?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行径,不发一言,两行清泪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凛冽的北风在草原之上呼呼刮着,无论人世间的情人是喜还是是悲,从不曾停息。

    渠鸻策马飞奔,在雄渠部寨子前跃下马,大踏步的走进去。

    “大王,”部落的勇士迎上来,恭敬的禀报道,“几位大族老们在议事帐中等候。”

    渠鸻挥了挥手,“知道了。”

    雄渠部按着匈奴草原上一般惯例,以野兽皮毛搭建的帐篷为主要聚居地,各个小帐篷如群星一样汇聚,将大王所用酋帐围在中间。四角的火堆中火焰熊熊燃烧,雄渠几位头发花白的贵族老者聚在议事帐中,神情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帐门毛帘掀起,渠鸻带着一氅的风霜走进来,雄渠族老俱都站起来行礼,“大王。”

    “几位族老,”渠鸻在王座上坐下,问道,“今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性情火爆的哈伙瞪大了一双眼睛,愤而起身,声如炸雷一般在酋帐中响起,“大王,那鬲丁部实在欺人太甚了。这些年,他们大肆侵占它部草场。如今竟然欺到我雄渠部头上,大王,咱们若是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渠鸻皱起了眉头。

    鬲丁部乃是沃朵阏氏出身的部落,沃朵阏氏早年跟随冒顿,产下稽粥王子。虽然早逝,但如今鬲丁的裨王杜康哈乃是稽粥王子的嫡亲母舅。稽粥念着母亲的缘故,对外祖一族颇多偏袒。稽粥乃冒顿诸子中最长,三年前被封为左屠耆王,是单于选定的继承人。他素日里也知道杜康哈仗着稽粥的势在匈奴贵族中颇为张狂,没有想到,如今竟敢撩自己的虎须。

    “许是鬲丁手下人胡乱作为,杜康哈未必知情。”他勉强道,“待过些日子我与杜康哈说一声。”

    众人中最苍老的唐比斯冷眼看着渠鸻,目光意味深长,伸手捻了捻胡须开口道,“这些年来,大王率雄渠部南征北战,如今,雄渠人丁兴王,儿孙们上马驰刀,下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大王这些年来真是费心了。我相与大王单独说些话。”

    帐中其余几位族老显然对唐比斯十分尊敬,闻得唐比斯这般说,便都起身告退。

    待到其余人退出,渠鸻方重新对唐比斯拱手,“阿叔,不知你有何见教?”

    唐比斯淡淡一笑,望着渠鸻郑重问道,“大王,你真的认为杜康哈对此不知情么?”

    渠鸻微微哑然。

    唐比斯今年七十有余,乃是匈奴难得一见的长寿者。他是渠鸻的叔父,智计出群,其父孙毋翰在位之时便对唐比斯尊重有加。渠鸻起身,对唐比斯恭敬的行了一礼,“渠鸻愚昧,还请阿叔教我。”

    唐比斯抚须道,“杜康哈一直以来是王庭的一只狗,只会听从单于的意思行事,为屠耆王效力。他如今胆敢在我雄渠部的脸面上这般行事,便是单于意思的显露。”

    “阿叔,你的意思是……”渠鸻有些无法置信。

    唐比斯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王,我们雄渠部人高马大,如今为大王的你更是须卜氏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为什么雄渠在匈奴的威势却越来越小了呢?咱们的阿蒂居次是草原上最珍贵的居次,竟让受到单于冷待,连那汉地来的宁阏氏都有不如,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阿鸻,你是雄渠部的领主,身上担负着一个部落的命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唐比斯告退,徒留渠鸻一个人在帐中,面色沉峻。

    一行大雁从高远的天空之中悠扬飞过,留下一线痕迹。一队飞马从南方飞驰而来,马上的汉人拥着厚厚的披裘,身形臃肿。

    “大胆。”掣着雪亮弯刀的匈奴人从王庭内奔出,涌上将闯入的汉人拿下,那汉使却夷容纳不惧,任由匈奴守卫将亮锃锃的刀枪加于其身,大声禀道,“吴国使者求见冒顿单于。”

    华丽的王帐高阔广深,置满了贵重陈设,东西两个明亮的火堆将帐中燃烧的温暖如春。“吴国使者”随着引路的卫兵小心的穿过刀枪鲜明的王庭,进了华丽的匈奴王帐,朝着上首白虎皮龙头大座上的男子深深的拜了下去,“吴国使者吴丰拜见匈奴单于。”

    冒顿倚在椅背上,神情慵懒,却自有一股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吴丰,”他淡淡而笑,“我与你吴国并无交情,吴王濞遣你来我匈奴王庭,究竟所谓何?”

    “单于说笑了,”吴丰谦恭笑道,“单于在草原上的英名,天下人景仰,我家大王仰慕单于大名,特命小人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并奉上一封国书。”从怀中取出帛书,捧过头顶。匈奴男童上前,从他手中取过,转交到冒顿面前,冒顿淡淡一笑,就着天光展开,见帛书雪白,其上飞舞着字迹写着:

    “今汉帝刘盈坐位不稳,欲于吴地一举反旗,登高作乱。单于位于西侧,可同时出军,与濞南北呼应,汉军不可同时制敌,则必溃败也——,倘濞侥天之幸,能窃得大汉天下,愿以关外土地尽献于匈奴。”

    “哈哈哈,”冒顿起身纵声长笑,声音豪迈,“汉人虽占地广阔,但内斗不休,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如何能成大事?终究还是我匈奴当称霸天下!”他扬首,大声吩咐,“来人,传吾之命,命各部裨王即刻到龙城议事。”

    PS:

    求匈奴情节尽快写过去,想写大汉大汉大汉!
正文 三一七:冲突
    草原的北风入了深秋愈发凌冽,刘撷独身一人逆风而行上王庭山岗,卷折的狂风将她的鬓发拂乱,她伸手整平,长长的红锦深衣袍袂被风吹的直往后翻飞。

    左谷蠡王渠鸻策马从山坡下经过,忽的听见一阵胡笳声。

    他不由缓下马速。

    这支曲子曲调悠扬,带着郁郁伤感,和着胡笳特有的低沉音色,愈发显的悲戚。仿佛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带着熟悉,却又太过遥远,有一丝渺茫。渠鸻微微回忆,忽的全身一颤。

    是《出塞》。

    这是静阏氏刘丹汝弥留之时哼唱的《出塞》。

    他下了马,放开骏马在金黄的草原上自在散步,悄悄走上山坡。见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立在山坡尖角上,手中捧着胡笳,低着头专注的吹着曲子。大红华丽的袍子,带着汉地染过的灿烂和华丽,将来人的眼烫的一阵炫热。

    《出塞》曲盘折低哑,婉转哀凉。这支曲词太过忧伤,唱出来虽然美好,却依旧不免太过直白,如今刘撷弃了词,只吹奏曲子,反而多了一份含蓄,絮絮曲折,婉转之中直触人的灵魂。

    渠鸻在风中负手而立,想起出现他生命之中的几个汉地的女子。

    静阏氏刘丹汝于他而言是一生的守望,那个黑泉水一样的少女永远停驻在他的记忆深处,鲜活而又宁馨,岁月流徙也带不走她的美丽;而那个名唤微笑的女子,在她离开之后他才约略了解她的身份。曾经他成全她离开自己,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很多年后,在彼此都安宁生活之后偶尔回忆起那一段岁月,记忆里蒙着一层面纱,带着欣赏的色彩和微微遗憾的情绪。

    北风吹折,刘撷把着胡笳。《出塞》的曲调忽的激越起来。

    而,眼前这个女子呢?

    渠鸻抬头,静静打量着不远处的刘撷。

    女子身形高挑,云鬓珠翠,红锦长袍上的织金线灿烂华丽,虽则在深秋寒冷之际,亦显得腰肢纤折,楚楚可人。纵然岁月深深,磨损了刚刚入匈奴之时的鲜妍水润,艳色却愈发逼人咄咄起来。不可否认,宁阏氏刘撷一直是个美艳的女子。

    对于刘撷,他却又是另一个感觉。

    她没有刘丹汝的纯洁善良。也不像张嫣那般雅致,也但毫无疑问,因为共同的血缘关系,她和那两个女子身上是有一些共通的关系。她就像是一株蔷薇,在苦寒的草原上经霜开放。艳色咄咄,却又带着满身尖锐的刺。他带着些微厌恶情绪,却又不自禁的有些被她吸引。

    一曲《出塞》终了,刘撷对着坡下莽苍草原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见不远处背手站立的渠鸻。微微吃了一惊。

    年华如水流过,曾经长安城里鲜妍明媚的楚国翁主成了草原上美艳沉默的宁阏氏,多年前的青年热血少年也渐渐成了如今成熟冷静的左谷蠡王。带着一种成年人的沧桑。

    二人沿着山坡缓缓而行,刘撷拢了拢肩上的坎披帛,面上盈盈而笑,“草原上的汉家女儿都会唱《出塞》这支歌,出塞。是一首不幸的歌。我却惟愿这支歌一辈子都不要被人唱起。”

    唱着这支歌的,都是不幸的人。

    这样的悲伤。若是不能感同身受,便不会被真正理解,渠鸻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阏氏离开大汉多年,可想念故乡?”

    刘撷柳眉一扬,仰头冷笑道,“你会想起静阏氏么?”

    渠鸻面上的神色猛的沉下来,沉声道,“宁阏氏,有些事不能乱做,有些话不能乱说,你开口之前,也该请想清楚了。”

    “我想的够清楚了!”刘撷冷笑,齿间相击,寸步不肯相让,“也就你自己以为是多大的事儿,这回事整个龙城知道这回事的没有几百也有好十几人,也就你自己看的跟天一样重,遮遮掩掩当做别人都不知道。”

    渠鸻被她噎着,悻悻道,“女子太过冷硬不好,要学着和软些,才讨男人喜欢。”

    刘撷冷笑,“我需要讨谁喜欢?”她忽的声音沉寂下来,带着深深的苦涩,“你可知道,我是不愿意来匈奴的。”

    草原的草场广阔,愈发显得蓝天高远,白云在天上流动,犹如奔腾溪水。

    “……我曾经很恨一个女子,总觉着是因着她,才不得不和亲匈奴。刚来匈奴那些年,我心里一直怨怪于她。直到前些年,我怀了一个孩子,”刘撷面上露出柔软的回忆神情,伸手抚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你也许永远不知道,那种感受着有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腹中长大的感觉,实在太美好,我觉得十分幸福,忽然间就想通了,其实万般皆是命,的确怪不到她身上。我很喜欢孩子。我瞅着服侍单于的时候跟单于说,”

    刘撷陷入到回忆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我希望这是一个女儿,和离离一样漂亮,我会仔细把她带大,教导她,看着她长大嫁人……”泪珠夺然而出目眶,浸润了洁白的脸颊,“我想的那么美好,却终于还没有生下来,在还不知道他性别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她哭泣不能自已,渠鸻怜悯的看着她,出声抚慰,“宁阏氏节哀!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孩子?”刘撷惨然而笑,“我已经不敢期待了!这种得到之后再失去的感觉太过惨痛,我不敢再经历一次,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渠鸻,”她问,“你说,为什么?男人政治的斗争,总要女人去承受。我所求不多,只是想要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为什么却不能得?”

    渠鸻哑然。

    一骑飞马远远从王庭方向驰来,马上匈奴骑手远远见着渠鸻,翻下来,匆匆向着这边奔来,在渠鸻面前参拜,“谷蠡王。单于宣召各部大王前往龙庭王帐议事。”

    “议事?”渠鸻微微诧异,“知道了。”

    他唤来爱骑,翻身而上。夕阳光照万丈,将男子宽阔的背影渲染的分外高大,刘撷扬目看着渠鸻远去的背影,眉头蹙紧:

    匈奴这些年来威名远播,草原各部臣服,虽然暗里有些潮流,但是表面上依旧一片平和。在这个时候,冒顿宣召各部之王齐聚王廷。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庭大帐

    匈奴各部首领聚在其中,彼此悄声寒暄着,系着黑色龙头具带的冒顿单于从帘下大踏步进入。各部裨王陡然安静下来。朝着冒顿恭敬拜了下去,“参见单于吾主。”

    “都起来吧。”冒顿在上首威严王座上坐下,“今日召汝等前来是有要事相告。”转身看着侍立在一旁的吴丰,“吴丰,为各部裨王说一下吧!”

    吴丰从后面站起。朝着冒顿恭敬拱手,“是。”复又站起身来,向着帐中的诸位匈奴裨王团团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大王,吾乃吴国吴王殿下使臣。我王愿与匈奴结盟共同夹击汉廷,事成之后,愿以关外八百里沃土酬谢单于。”

    劲爆的消息顿时点燃了王帐。各部裨王顿时喧哗起来,

    “这是大好事呢!”

    “这些年困于草原,嘴巴都淡出鸟来了。能够在去汉地劫掠一番,真是再好不过了!”

    左谷蠡王渠鸻坐在众人身后,抬头张望。见帐中毎一位裨王面上都是一片欢腾,有着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兴奋以及对汉地财产的贪婪之情。看不见一点危机意识。

    他扬头出声,“我不同意。”声如冰雪。

    帐中陡然静默下来,众人都退开一步,看着适才出声的渠鸻,眼神十分复杂。

    冒顿握着腰间黄金龙头的手陡然握紧,过了片刻方放松,笑道,“哦?左谷蠡王这般说是为何?”

    渠鸻站起身来,在王帐中走了几步,“单于,我数年前曾与大汉经历一次大战,对这个民族还算有几分了解。大汉不同于匈奴其他邻邦,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些年他们发展起来,已经不是匈奴能够随意欺凌的了。”

    “笑话,”冒顿冷笑着从黑獭毛皮王座上站起身来,气势如山,“我匈奴如同天上雄鹰,不惧任何敌人。区区汉贼,何足挂齿?当年高帝三十万雄兵,不还是饮恨白登?正因为汉地乃匈奴大患,匈奴才更不能让他们强盛起来,咱们匈奴骑兵在马上是无敌的。”

    渠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白登之战的确是匈奴的辉煌,但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匈奴在南征北战,但汉朝亦一直在进步。上次我与汉朝作战,已经感觉到,汉朝逐渐强大起来,但我匈奴诸人对汉朝的印象依旧延置在过去。如果大家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我有预感:此次出征汉土,最后会劳而无功。”

    “左谷蠡王是什么意思?”杜康哈站起身,阴阳怪气道,“咱们匈奴人自幼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个个骁勇善战。何曾连打个南方水里头长出来的白脸汉人都打不过了?枉你渠鸻称匈奴战神,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名号,单于还在这,左屠耆王稽粥近年也已长成,在战场上颇有建树,就是我杜康哈,也是可以上阵杀进汉土的!”

    渠鸻扫视帐中诸人,见众人神色紧张诡异,却无一人能够真正理解信任,不由心中悲凉,淡淡道,“我言尽于此,单于若要出征,渠鸻必不阻拦,只是此次征汉,恕雄渠部便不克参加了!”

    他起身,大踏步从打起的帐帘之下走出。身后帐中一片寂静,冒顿单于坐在王座上,右手搭着扶手,瞧着渠鸻退出的方向,眼神沉静,喜怒不辨。
正文 三一八:父子
    片刻之后,冒顿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左谷蠡王这想必是魔怔了!”

    丁零王杜康哈阴阳怪气出言,“魔怔倒是未必!单于还坐在上头没说话,左谷蠡王便这般大胆,渠鸻这莫不是心怀不轨吧!”

    楼烦王且冬末与渠鸻一同参加过八年前的汉匈之战,二人关系不错,此时笑着替渠鸻说话,“左谷蠡王多年前与汉人一战,只怕将汉人看的太高了。他脾气傲诞,应该是没想那么多!”

    “哈!鬼才信这个!”昆坚王欧肎唾了一口,恶狠狠道。

    “左谷蠡王不过是意见不同罢了!”稽粥皱眉发言,左屠耆王稽粥今年已经二十七岁,正是男人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英气勃发,带着傲视天下的自信,

    “你们想这个未免有些太过了!”

    他是冒顿单于长子,如今实打实冒顿默认的继任人,既发了话,大家便都不好开口了。欧肎平素大大咧咧,觑了一眼上首的冒顿,笑着道,“其实,要想知道左谷蠡王的心思也不难。听闻阿蒂阏氏是左谷蠡王的胞妹,左谷蠡王最疼爱的便是他的这个妹子。”面上浮现出阴险的笑意,“只要单于拿阿蒂阏氏威逼……”

    话还没有说完,稽粥便勃然变色,一把抽出腰间弯刀,刀锋在空中划出雪亮的光线,“砰”的一下,劈断欧肎腰间具带,凛冽宣言,“大阏氏是阿爸的正妻,尊贵无比,岂是你们这些人可以随意提起算计的?”抬起头来,将弯刀竖在手中,环视帐中,目光雪亮凌逼,

    “若胆敢对大阏氏不敬。这便是你的下场!”

    “好了。”冒顿坐在上首,将帐中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将手搭在膝盖上,垂眸道,“此事待会再议——大伙儿回去之后集齐部中青壮人马,以备不日出征,今日暂都散了吧!”

    众人摄于冒顿威名,尽皆安静下来,齐声道,“是。”从王帐中退了出来。

    ******

    “单于打算联合吴国对大汉大举出征?”刘撷猛的起身。凤鸟流苏垂下的黄金细链在脸颊旁轻轻晃动。

    从大汉和亲而来的宁阏氏刘撷的居帐位于王帐东北部,与大阏氏蒂蜜罗娜所居遥遥相对。案上错金牛油灯燃烧散将帐中照耀的融暖,朱红毛毡地毯滚铺帐中。长长的绒毛柔软绮丽,犹如寒冷冬日里温春的梦。地灶中燃着熊熊火焰,烤制好切片的炙羊锺酪置于帐中条案盘上。这个帐中的主人虽然是典型的汉家女子,所居所用却已经变成地道的匈奴样子。

    “是的。”朱朱点了点头,急着道。“刚刚众部大王齐聚王帐,讨论的就是这个事。阏氏,咱们可怎么办呢?”

    刘撷蹙起眉头,汉朝此时值吕后新丧,又逢南方吴地乱起,正是内忧外患之际。若匈奴大兵压于北境,便是雪上加霜,恐怕会支持不住。

    她起身。在帐中走了几步,吩咐道,“你去王庭继续打探消息。”

    “诺。”朱朱沉声应道。

    “小心些,”刘撷嘱咐,“凡事以自个安全为主。若是实在不可为,便算了!汉匈两国之势。如雨落水流,不是我们两个女子能够轻易撼动的。若是实在不能成事,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王帐中,宁阏氏主仆忧心忡忡为故国盘桓,冒顿单于却换了一身身黑色貂皮裘衣,斜坐在寝帐炕上,饮着匈奴女婢奉上来的血红蒲桃美酒。

    寝帐温暖如春,姿色绰约的姬妾侍坐在单于座前,将烫好的羊乳酒奉上,“单于,尝尝这个。”神情娇媚绰约。

    稽粥从帐外进来,来到自己的父亲面前,唤道,“阿爹。”

    冒顿挥退了一旁的姬妾,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子皱了皱眉。

    他戎马一生,堪称一代枭雄,临到老时,却在继承人头上犯了不足。长子稽粥性子果勇有余,雄才大略却有不足,他日若继承匈奴单于,怕是难以延续自己创下的辉煌,他其余诸子比稽粥更是不如。

    “稽粥,”他颔了颔首,问询长子道,“关于这次对汉作战,你有何看法?”

    稽粥虽然如今已经树立了一些自己的威名,但在父亲冒顿面前,依旧战战兢兢,如今小心翼翼答道,“阿爹威名无双,那汉廷前番高皇帝,打下了大汉江山,还不是在阿爹你手上吃了大亏。如今汉朝皇帝羸弱,一干将领亦已老迈,阿爹此番若是亲自前往,定是手到擒来。”

    冒顿淡淡一笑,颇为自诩,冷不丁的问道,“那左谷蠡王渠鸻呢?”

    稽粥面上的笑容一僵,“孩儿不懂阿爹的意思。”

    冒顿扬头,面上的笑容渺远起来,

    “稽粥,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够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你要知道,草原上的每一只雄鹰都有着强健的翅膀,要想让他们都臣服自己,你必须足够强。”

    “阿爹,”稽粥挺起胸膛,扬声道,“孩儿近年来亦奉你的命常领兵出征,也打下了好几个部落。虽然比不上您从前威名,但自信也不会堕了你的名头。”

    冒顿瞧着稽粥这般天真形状,心中不屑厌烦,冷笑一声尖锐问道,“你如今还惦记着阿蒂么?”

    仿佛被针刺了一样,稽粥险些从地上跳起来,神情慌乱,“阿爹。”

    冒顿不以为意,撇了撇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你这般!”

    他拍了拍稽粥的肩,力气极大,“蒂蜜罗娜美艳无双,男人不免有点想法。这我早就知道的!你是我儿子,蒂蜜罗娜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若是阿爹日后不在了,她自然就是你的,这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稽粥对蒂蜜罗娜痴迷多年,苦于被父亲压制,一直不得解脱。今日被父亲当面挑破,不由又是惊悚。又是兴奋,脑海中熏熏然,听着冒顿的声音沉了下来,在自己耳边回响,

    “可是稽粥,阿爹已经老了,日后匈奴是你的天下,你却还太年轻,渠鸻为左谷蠡王,掌着雄渠一部二十万雄兵;蒂蜜罗娜居王庭多年。创文字,兴教化,在匈奴人中威望极高。且为人敏慧,目光大胆前瞻,可以补你勇武有余之不足。兄妹二人都可称是当世人杰,却不是你能同时驾驭的住的。”

    稽粥只觉云里雾里,又是开怀。又是迷茫,“阿爹,你的意思是……?”

    冒顿一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血,在这个儿子面前,都是一个笑话。不由大为恼怒,伸脚狠狠踹了出去,“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蠢货儿子。”索性直白相问。“须卜氏兄妹中,渠鸻作战勇猛,蒂蜜罗娜貌美聪慧,若他们兄妹你只能留下一个,你是要留下哪一个?”

    稽粥愕然大惊。“左谷蠡王与大阏氏俱都忠心耿耿,此二人对匈奴功勋甚巨。为何定要做此抉择?”

    “好了,”冒顿扬声斥断,直接问道,“说说吧,你要选哪一个?”

    稽粥闭了眼睛,只觉满心迷茫,不知所处。瞬时间,少年时草原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之中,青草绵延,风吹草浪,蒂蜜罗娜骑着火红的骏马从远方奔驰而来,娇美的容颜犹如祁连山上的雪清灵,又仿佛初升红日,骄艳无双,笑容明媚似水,洁白的手腕犹如盛开的栀子花,“我要……”他迷离开口,犹如山岗一样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阿蒂!”

    冒顿唇角掀起一个讽刺的笑意,“如此,我知道了!”

    火堆蒸腾出一蓬蓬热气,将帐中烤炙的如和煦春日,稽粥迷迷糊糊从帐中出来,只觉得身子冷热交替,兜头的冷风一吹,生生打了个激灵。

    丁零王杜康哈侯在王帐转角不远处,见着稽粥从内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笑着道,“哎哟,稽粥王子,你可算是出来了。”

    稽粥心思尚留在帐中的对话上,心不在焉,“舅舅,你怎么在这儿?”

    杜康哈笑着道,“我这不是在等你么!前不久你表兄陶柘打了一只野熊,咱们舅甥两拿熊肉下酒,好好喝一场可好?”

    皮帐将王庭的风雪阻隔在外,明亮的火焰舔舐着,其上翻转的肉块滋滋作响,匈奴女婢用锋利的小刀将熊肉切块,置于稽粥和杜康哈的面前。

    稽粥十分信任自己的母舅,将刚刚在王帐中发生的事情转告杜康哈,“……舅舅,你说阿爹这是什么意思?”

    杜康哈听闻之后鹰眸闪动。他继承父亲的位置为丁零部族长,丁零与雄渠牧场占地相近,渠鸻少年英雄,威望极高,杜康哈嫉恨已久,如今听得此秘辛,当真是正中下怀,仰头哈哈大笑,

    “屠耆王这都听不出来么?单于的意思是要除了左谷蠡王。”

    纵然心中已经有些许想法,骤然听到这个答案,稽粥依旧诧异瞪大了眼睛,“这太荒谬了!渠鸻乃是左谷蠡王,领雄渠一部雄兵,为人骁勇善战,在匈奴威望极高……”渐渐收声。

    “那又如何?”杜康哈捋着自己的胡须笑道,“正是因为他渠鸻威望高才要除了他。从前单于还有自信能够钳制住他。如今,单于渐渐老迈,对渠鸻渐渐忌惮,渠鸻已经成了障碍,障碍自然是要扫除掉的。屠耆王,单于信重于你,将此事交付于你,着也是对你的考验啊!”

    稽粥一时心如乱麻,心头又响起冒顿低语,“‘渠鸻与蒂蜜罗娜兄妹二人你只能留下一个,你是要留下哪一个?’”仿佛受蛊惑一般,他冷静低问,

    “那咱们该如何做呢?”

    杜康哈心中大喜,面前按住激越的情绪,悄悄言道,

    “渠鸻虽然拒了对汉出兵,但此事还逗留在王庭。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有反心的。大王你以左屠耆王的名义设宴邀请,他定会欣然赴宴。到时候,咱们遣了匈奴部的好手持刀剑埋伏在帐子周围,听您在宴上摔盏为号,一拥而上,凭渠鸻有再好的身后,也必将伏诛。”

    他喁喁低语,瞅着稽粥面色阴晴不定,摇摆不安,又添着话尾道,“到时候渠鸻丢了性命,只要咱们舅甥保守住消息,又有谁知道动手的是您。蒂蜜罗娜只会以为哥哥是被单于除去,伤心之下,定会与单于离心,就是您出面讨好佳人的时候了!”

    稽粥咬牙,“就按此办就是了!”
正文 三一九:决裂
    稽粥与杜康哈喁喁低语,影子投在帐子上,拉的长长的。在帐外角落中,谁也没有发现,一个黑影从窝着探起身来,悄悄遣走。

    王帐东北一角,一座帐子富丽小巧。深红锦缎低垂,遮住帐外啸啸北风,宁阏氏刘撷伏在案前烛火下,挥笔急急写就一张丝帛,然后直起身来,将帛书卷起,交给朱朱,“将这个火速交到左谷蠡王手上。”

    朱朱皱起眉头,“阏氏,递信倒是小事。只是若是日后被查出来,怕是……会连累到你。”

    刘撷微微沉吟。

    “阿布,”帘子被掀起,离离风一样冲进来,声容灿烂如朝阳,“我的白雪刚刚生了一匹小马驹,真是可爱极了。”

    白雪是离离的坐骑,是一匹极是健壮的牝马。

    刘撷目光一亮,若有所思,与朱朱在空中略一相望,微微点了点头。

    “哦?”她抬起头来,面上笑盈盈的,“白雪生了小马驹么,真好!——离离,”她搀住离离,让离离在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问道,“帮阿布一个忙可好?”

    离离微微一怔,仰头望着刘撷,长长的发辫铺垂养母膝上,神情天真明媚,声音没有丝毫忧愁,

    “离离当然乐意了。阿布要我做什么?”

    刘撷将帛书交给离离,“将这个交给左谷蠡王渠鸻。”

    “左谷蠡王?”离离眨了眨眼睛,诧异之中带着一点天真单纯,年轻的女孩有着明媚的资本,什么都不用特别修饰,便自有一股青春气息张扬出来,恍咧咧冽的如水,“阿布。你说的是那位须卜家的族长么,离离听说他是咱们匈奴的战神,打起仗来可厉害了!和我的阿爹一样厉害。”

    “是他。”刘撷笑着点头。

    离离接过帛书,答应道,“离离知道了,阿布就放心吧!”声音干脆。

    她起身,快步离开帐子。刘撷看着离离毫无心机的背影,不禁有一些担心,忍不住移动脚步,

    “小心些儿。莫要让旁人发现了痕迹!”

    离离从打开的帘子下回过头来,朝着刘撷挥手,“阿布。知道了!”笑容灿烂犹如朝阳初生。

    这是刘撷最后一次见到离离,从此之后,她一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养女。

    王庭一夜风停,草原天空湛蓝的犹如碧蓝宝石,分外高远。空气中带着新鲜的水汽,辛勤的匈奴牧民们取出秋日前收藏的干草,将干草一把把抖开,投递到养着的羊马面前。

    渠鸻拍着爱马绰火的背,望着王庭进出的牧民,“马上就又要起大战了。也不知道他们若是随着单于出征,有多少能够平安归来。”

    绰火唏律律的嘶鸣,拿着硕大的马头蹭着自己的主人。

    绰火是巴尔干草原上的马王。端的是一日千里,来去如风。三年前,渠鸻前往巴尔干草原,在草原上潜伏了三日三夜,终于将这只桀骜的牝马驯服。素来十分爱惜。回身拍了拍绰火的背,伸手替爱马梳理颈上的鬃毛。

    侍卫莫犀不以为然。“这次大战与咱们雄渠部没什么关系。马上要入冬了,族中族老还在等待您回去拍板迁徙之事。”他涎着脸靠近渠鸻,

    “大王,咱们不如早些回去吧!”

    “急什么?”渠鸻失笑,“偌大一个王庭难道还养不起小小一个你?”

    他挺直背脊,远远看着前方,天空高远。王帐威严,其上穹顶尖耸,在北风中傲然**,他的目光略略沉静,

    “再待两日,等一切落定了再回去!”

    “哎哟我的大王,”莫犀急起来,“你已经当众发了那样的话,剩下的怎么样还关你什么事?”

    离离从马上下来,远远的望着前方的男子,男子的肩膀宽广,犹如一座小山。

    “他就是左谷蠡王?”

    微微沉吟,想要上前将手中的帛书交给渠鸻,又忆及养母莫要让旁人看见的慎重叮嘱,略一思索,扯住经过的匈奴牧民小童,“把你的衣裳借我用下。”

    渠鸻牵着马在王庭中行走,一个匈奴少年忽的从一旁冲出来,撞到渠鸻怀中。莫犀大怒斥道,“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冒犯谷蠡王……”

    渠鸻扶着少年,笑着道,“不过是小事。”正想要安抚一下小童,忽见少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莫名其妙有一种熟悉之感,不由一怔,掌心随即一凉,却是一卷不知什么东西被塞到自己手中。

    他不动声色道,“莫犀,算了。下次可要走稳着些。”叮嘱少年。

    少年朝着渠鸻鞠了个躬,连连道,“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渠鸻看着少年在王庭中奔跑,背影消失在是帐篷转角之处,方低下头,展开手中丝帛,见帛书上用蝇头大的小隶写着一行话:王帐会议后,单于已起诛心,稽粥与杜康哈设伏,不可赴宴,切记切记!

    渠鸻眸中闪过诧异之色,心中怒火高涨。

    近年来,虽雄渠与王庭之间龃龉渐多,但他尚维持着对冒顿的忠心,从未思虑过倒戈。没有想到,冒顿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

    “大王,”莫犀好奇问道,“大王,刚刚那个孩子交给了你什么?”

    渠鸻冷笑一声,将手中缣帛掷给莫犀。

    莫犀观览之后,大惊失色,“大王。”他惊的上下牙齿相撞,发出咯咯声响,“怎么会这样?”

    匈奴各部自治,单于为共同领袖,得各部裨王效忠。这一代冒顿单于威名空前,对草原的控制力超前强大。渠鸻虽贵为左谷蠡王,但若论心腹势力,也只得本部雄渠部为真正嫡系。若此时在雄渠本部所在雄驼草原,雄渠部人丁丰盛,剽悍善战,倒也不惧什么,但大王如今陷在匈奴王庭。身边只带着三五个护卫,若帛书上的消息是真的,走漏了风声,稽粥王子拼着闹大了,命人将王庭封死捉拿渠鸻,大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从王庭逃脱。

    莫犀当机立断,劝道,“大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赶回离开王庭,赶回雄渠吧!”

    渠鸻昂扬而笑,“这点子事就惊着你了?雄渠养不出临阵脱逃的懦夫!

    “大王。”莫犀着急起来,“你身上肩负着雄渠二十万老少的兴亡,可不能轻易涉险啊!”

    渠鸻挺立背脊,骤然遇到的危难令这个男子迅速警戒,焕发出惊人的气势。“不成。

    “老子在草原上第一次打仗的时候,稽粥那小子还在娘胎里吃奶呢。若是冒顿亲自动手也就罢了,只凭稽粥那个黄口小儿,以及杜康哈一个老小子,想要将我留在王庭,还差了点火候!”

    *************

    草原上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昏白。

    整个王庭一片欢声笑语,自冒顿单于的征兵令下发之后,王庭的青壮牧民便开始收拾刀弓。准备随单于出发前往南方汉境征伐。匈奴人全民皆兵,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全无畏怯心理,对着天神一般的单于抱着近乎盲目的信心,相信他们的单于会带领着他们毫无疑义的取得胜利,和这么多年来冒顿取得的每一次辉煌成功一样。甚至连一些年老的牧民。都挣扎着牵来家中的老马,试图随着单于到南方汉境。再发一笔横财。

    渠鸻一身宽大的棕毛裘氅,骑着骏马向着王帐东侧行去。牧民的欢声笑语仿佛勾勒成渺远的背景,绰火打了个响鼻,呼出一口口热气。空中一片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停顿片刻,很快为热力所化,化成水滴流了下来。到达目的地,渠鸻下马,仰头打量着面前的白熊皮大帐,微微眯着眼睛。

    左屠耆王在王庭的帐子虽比不得单于王帐气派,却也颇为高大宽敞。穹顶圆而高耸,桦木支架支撑帐身,帐中酒宴低张,因为大宴群客的缘故,正面两道帐帘大开,露出熊熊的火光,在寒冷的冬日看进来,犹如张着大口的猛兽,想要将进去的人一口吞噬。

    身材痴肥的丁零王杜康哈从帐中迎出来,夸张笑道,“哎呀,左谷蠡王,你可终于到了。”伸手搂上渠鸻的肩背,想要将渠鸻请入。

    渠鸻拂落杜康哈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淡淡一笑,“丁零王,渠鸻可是来迟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杜康哈连连摇手,“还有好些人没有到呢!”言罢,又亲亲热热的揽住渠鸻,“快些进去吧,屠耆王在里面已经等了很久了!”

    大帐正中,客人们沿着两排案几分坐。一盘盘炉火在宴上客人身后熊熊燃烧,将大帐照耀的明亮如春。中间条案上放着一盘又一盘的烤羊、炙肉。草原上少青蔬,到了冬日,匈奴人便以各种肉类为主食,便是贵族也不例外。妙龄鲜妍的匈奴女婢穿梭在帐中,将一块块炙肉切好,奉到贵客面前。

    渠鸻抬头打量着鲜妍美丽的女婢,微微一笑,端起面面前的琉璃盏,将其中的深色酒液捧到唇前,嗅了嗅滋味,却并不饮用。

    “左谷蠡王,”宴上一名络腮胡子的千夫长询问,“自单于下令,如今匈奴人人向战,左谷蠡王还认为不堪与南汉一战么?”

    渠鸻淡淡一笑,“当年单于与汉帝刘邦一战,若刘邦未曾中计入平城,最后大战结果会如何?”

    “这……?”千夫长瞪圆了眼眸,答不上话来。二十年前,冒顿与刘邦在太原郡一战,冒顿立以示弱之策,将汉军诱入平城,以四十万匈奴大军围困高帝于白登山。这些年来,匈奴流传的都是冒顿单于英雄设策的传奇,从来没有人想过,当日刘邦所率大军亦有三十二万之众,为中原楚汉之争久战之师,若诱敌深入之策没有成功,当初汉匈大战会是什么结果?

    “汉人身体也许比我们柔弱,但占地比我们广阔,人也比我们多。咱们能够劫掠他们,自然战意高涨。又安知他们没有郁愤于心?努力成长自己抵御咱们的劫掠。七年前我与汉一战,已经感觉到他们,这些年大汉主明臣强,想来已经成长到不好想象的地步。吴地之乱于汉皇只是小患,很快就能收拾掉。这时候与之作战,究竟会有什么结果,”他笑了笑,

    “可真不好说!”

    千夫长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此时更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话。稽粥哈哈大笑,开口道,“马儿跑不跑的快,只有在草原上奔跑才知道。手中的刀快不快,只有打过一仗才知道。今天本王设宴是为了邀请左谷蠡王,暂时不谈战事,咱们吃肉喝酒,吃肉喝酒!”

    渠鸻从善如流,淡淡一笑,“这美酒滋味真好,看着就像战场的鲜血一样。”笑容意味深长。

    “那是当然。”稽粥笑道,“这可是王庭最上等的葡萄酒。”

    杜康哈凑趣道,“这酒屠耆王可宝贵着,我这个做舅舅的向他讨要,也只得了一小坛子,也就是左谷蠡王这样的英雄前来,才舍得拿出来这么多呢!”

    “是么?”渠鸻笑道,“那我倒要谢过大王厚爱了!哦,”他做势吩咐一旁伺候的匈奴女婢,将手中酒液倾在帐中地上,

    “这酒凉了,给我再斟一盏。”

    鲜妍的女婢扬着一脸款款的笑意,上前,将新鲜热酒从酒桶中挹取出来,斟入渠鸻面前酒盏之中。

    渠鸻趁机在帐中不动声色的张望,帐子虽然安静,一角却无风自动,之上透着重重人影,帐子外伏着的勇士虽然隐藏的极好,但他久经战争,利眼一睃,便看出了不少动静。

    他的心缓缓的沉下去。

    刘撷报的信是真的!

    稽粥果然有意在宴上谋算自己。

    杜康哈趁着渠鸻低头,连忙向稽粥打眼色,示意稽粥即刻摔盏,一举成擒。

    稽粥右手把着黄金盏,眉宇皱起,微微犹豫,正要说话,渠鸻已经是高声笑道,“还记得,屠耆王小时候,常嚷着要一定要在赛马会上胜过我。那时候阿蒂也还小,跟在我身后,总是爱乱发脾气。一晃眼,都已经这么大了!连你的长子都已经有八岁了,已经是和你从前一样的年岁了!”

    稽粥微微愣怔,目光闪动,显是有些感概,念头动摇起来。杜康哈看着大急,忙上前一把握住稽粥握盏的手,同时大声笑道,“左谷蠡王这些年来威风,我这个做小弟的可是佩服不已啊。喝酒,喝酒。”

    渠鸻微微一笑,“好说。”低下头去,啜饮酒盏,忽的大喝一声,将盏中酒液向外一拨,酒液尽数泼在杜康哈面上,右手按在案上,跃过面前长案,同时左手搓起凑于唇前,凭空打了一个呼哨。绰火在帐外一声唏律律长嘶,撒开蹄子奔了进来,渠鸻闪电般跃上,一勒缰绳,朗声笑道,“今日这笔帐渠鸻记得了,日后自会清算。后会有期。”在笑声中策马而去。

    杜康哈大叫一声,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连忙用手去揉。二人掌中的酒盏被两股力道一带,落在地上,在长毛地毯上滚了滚,无声无息。埋伏在帐外的刀剑手冲了出来,看着帐中情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冲出去追拿渠鸻。

    杜康哈顾不得胀痛的眼睛,发怒跺脚急着喊道,“蠢货,还不快追出去。”

    待到匈奴勇士冒着飞雪冲出帐子,渠鸻已经是策着马去的远了。远远的只见一抹黑色的背影,在草原远处越变越小,化作一个黑影。
正文 三二零:条件
    “砰”的一声,冒顿将黄金盏狠狠的砸在地上,怒斥道,“蠢货。”

    杜康哈立在帐下噤若寒蝉。稽粥讪讪开口,“阿爹,儿子知道自己这次鲁莽了。”

    王帐之中富丽堂皇,炉火熊熊燃烧,冒顿将身子靠在王座背后黑獭毛皮靠座上,冷笑一声,望着下面二人虎目之中满含讥讽,“怎么,你就只知道闯了祸求人,不知道办事牢靠的么?”

    稽粥讪讪的,“儿子也不想的。只是事已至此,该怎么办才好呢?”

    冒顿伸出右手,摩挲着食指上的方形黄金扳指。左谷蠡王渠鸻自王庭逃出之后,一路疾驰飞奔,赶回了雄渠。如今雄渠那边已经是刀兵林立,一副风声鹤唳的架势。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渠鸻虽然以战神称谓,但在自己这个单于面前,却还是差的远。若自己下定决心,亲自率人前往攻伐雄驼草原,就算雄渠部再骁勇善战,最终也不过是落败的结局。

    那,自己是否先腾出手来,收拾了雄渠部?

    这个念头一出,他简直掩不住心中的战意和与渠鸻一战的渴望。却强自抑下去。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年轻时候的四处征战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旧伤,剩下的寿辰已经不是很多了。在天逝之前,他迫切的希望一场与大汉的大胜,为自己辉煌的一生留下一场盛大的注解。吴国内乱对他而言乃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这一场机会,只怕他此生都没有机会攻打大汉了。

    冒顿静默了一会儿,“你们下去吧。这件事情,我自有法子。”

    王帐西南部一顶宽阔的帐子,皮毛雪白光滑,地上铺设着乳白色长毛地毯。朱红色雕漆梳妆台上,六神铜镜打磨的光可鉴人。若非身处在塞北,只看这间帐篷,仿佛到了汉朝贵族小姐的闺房之中。

    侍女朵娜收手折在胸前,对着帐中女子行礼道,“阏氏,乳羹已经送过来了。”

    蒂蜜罗娜颔首,“知道了,就放在那儿吧。”

    朵娜不敢抬头,将捧着的白陶碗放在案上。悄悄的退了下去。

    帐中空寂,大案上的烛火烧的久了,烛光微微黯淡下去。一只优美的手执着烛剪,将烛光微微挑亮,帐中光芒猛的一亮,蒂蜜罗娜在烛光中转过身来,晕黄的烛光照在她精致的五官之上。乌黑如云的浓密青丝编织成繁细的辫子垂在两侧,眉目如画,愈发显的妖媚动人,艳丽的令人口干舌燥。

    “单于。”帐外传来仆役慌乱的声音。在噪杂的行礼声中,雪白的帘子被猛的从外头被打开,冒顿单于在万丈阳光中走进来。步伐稳健有力。

    蒂蜜罗娜望过来。

    冒顿看着女子雪白手腕柔和的曲线,一时之间微微恍惚,沉声问道。“今年王庭冬日酷烈,阿蒂可好些了?”

    蒂蜜罗娜却不领情,讥诮一笑,“单于怎么到阿蒂这儿来了?”

    “怎么,”冒顿自如一笑。“阿蒂不欢迎我么?

    蒂蜜罗娜冷笑,扬起精致的下颔。“单于以为阿蒂的心是铁打铜铸,在你刚刚那样对付过我的兄长之后,还能满面笑容高高兴兴的么?”蒂蜜罗娜如今二十余岁,正是容貌全盛的时候,身上的狐裘轻拢,颈项外毛领宽大厚重,露出一线雪白的颈子,锁骨精致,色泽比外间的白雪色还要洁白。冒顿为这样的风姿所吸引,不由眸色深重起来。

    阿蒂当真是她他平生拥有过的最美的女子,便是他这般的枭雄,也曾有一段时间,险些沉溺在她的温柔乡中。在这般的容光中,他恍惚记起,很多年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记忆中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眉目低垂,胜过雪国风光无数。蒂蜜罗娜与她不同的是,蒂蜜罗娜太骄傲,骄傲令人产生距离,但骄傲也会形成一种锋锐的美丽魅力。这种魅力如同一柄刀子,直直戳进观望人的心胸之中。

    冒顿只觉得骨子里久违的征服欲重新沸腾起来,压上前去。

    “屈普勒,”蒂蜜罗娜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帐中帘幕低垂,彼此之间没有说话。男人的喘息在帐篷之中很是粗重,蒂蜜罗娜挣扎了一阵,终放弃了抵抗。青丝委榻,肌肤交缠,雪白色的细腻与古铜对比强烈,欲到深处之时,蒂蜜罗娜美丽的眸子一片迷蒙,睁开眼睛看上去,悬在自己身体上方的男子面上神情十分餍足,眼角眉梢之间已经有了无法掩饰的皱痕,时光带来的苍老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厌恶心理。但这个男人所代表的伟大与高度却又让自己心甘情愿的更加的敞开自己的身体,包容他的横冲直撞。

    许久之后,冒顿粗喘一声,从蒂蜜罗娜的身体上翻开,颓然的躺在一旁。

    空气之中飘浮着寒冷的因子,蒂蜜罗娜合起修长的雪白长腿,垂眸,掩住眸中的怅然。

    无论再伟大的人,终究是会老的。果然是至理。

    若是冒顿正当壮年的时候,可以在榻上征伐一个多时辰。如今虽然亦不算短,但比诸十年之前榻上的雄风,终究是弱下来了。

    待到冒顿低下头,将黄金具带在自己腰间扣好,蒂蜜罗娜亦拥着锦衾从榻上坐起来。美人如玉,行止坐卧之间俱都美不胜收,即便此时肌肤**,浑身带着青紫痕迹,依旧端方十足,带着璀璨的艳光。

    “单于来阿蒂这儿,希望阿蒂做些什么呢?”

    冒顿注视着蒂蜜罗娜,目光沉沉若有实质。

    蒂蜜罗娜确然聪慧,有着一般女子难以企及的目光。思绪冷静,不会为男女情爱所惑,总能看见温情表面下的实质,从容面对。若是肯诚心辅佐挛鞮氏,对自己而言当真是如虎添翼。

    但是诚心?冒顿垂眸,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他又能相信谁的诚心呢?

    便是渠鸻,年轻的时候二人君臣相得,相约互不相负,共同缔造强盛匈奴天下,到如今,渠鸻不也背叛了当初的誓言?

    蒂蜜罗娜此时看似温驯,但若给了她权利在握的温床,她亦定会兴风作浪。

    “如今匈奴对大汉作战在即,我不希望雄渠部此时发生内乱,拖累了南下的计划。你出身雄渠,与渠鸻一贯交好,我希望你前去劝一劝你哥哥。”

    蒂蜜罗娜身子往后仰,咯咯的笑起来,艳光因为怒火而分外明媚,“单于是觉得,我们兄妹就是一个笑话,和着你想杀就杀,想哄就哄,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冒顿抑住脾气,忍耐道,“王廷宴杀是杜康哈那个蠢货的意思,本单于并不知情。”

    蒂蜜罗娜抿唇嫣然而笑。

    杜康哈不过是依附着稽粥的一条狗,若无你冒顿的默许,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冲着渠鸻下手。

    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若是挑的太明了,反而没有回寰的余地。

    她挺直背脊,做出与冒顿谈判的架势。

    “单于的话也许是对的。单于有难题,我身为您的阏氏,自是当为你分忧的。但雄渠部上下的怒火,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扑灭的。您若要我前去走这一趟。得先答应我一些条件。”

    冒顿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你想要如何?”

    蒂蜜罗娜嫣然一笑,缓步走了几步,伸出一根白若葱花的指头,“第一,雄渠对单于忠心耿耿,希望单于对于雄渠部也真心相待,我要单于当众对大伙儿宣布,您对雄渠部并无敌视之心。”

    “第二,”加了一根指头,面上神情森然,“我要杜康哈的头颅。”

    冒顿下颔一紧,盯着蒂蜜罗娜一会儿,忽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的阿蒂阏氏,真是个妙人儿。”声音宏大,

    “这两件事儿,我都依你。”

    说完了话,一把打起帘子,大踏步的从帐中离开。

    徒留蒂蜜罗娜站在身后,望着动荡的帘子,怅然不语。

    稽粥守在蒂蜜罗娜帐子不远处,来回踱着步子,神思不属。忽见得帘子再度打开,蒂蜜罗娜走出来,一身雪白狐裘,容颜灿若春花,不由心神迷醉,迎了上去,嗫嚅了几声,想要说些什么话,蒂蜜罗娜看见他却脸色微变,“哼”了一声,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半分都不肯理会,徒留下一阵胭脂香气,迷蒙仿如远方的一场梦!

    PS:

    阿蒂终于出场了!果然,写女方的戏比写权谋戏顺手多了!真高兴!匈奴戏还有1-2章结束,终于可以转回大汉了~!
正文 三二一:劝兄
    隆冬北风呼号,雄驼草原上覆盖着层层霜雪,一层又一层的帐篷穹顶被飞雪渐渐覆盖成白色。在雄渠最大的王帐中,烛火通明,一身黑色裘袍的左谷蠡王渠鸻坐在首座上,神情慵懒,姿态随意。

    自王庭风波之后,渠鸻回到雄渠部,雄渠便雄兵林立,严阵以待各种从王庭而来的风霜。

    炉火在地灶中熊熊燃烧,发出“啪”的声音,渠鸻将温热的酒液一饮而尽,帐外匈奴童仆进来禀报,“大王,王庭那边来人了。”

    “不见。”渠鸻扬声,带着不耐烦的意味。

    “……是阿蒂居次。”

    渠鸻猛的怔住。

    王帐的帘蔓被从外面掀开,披着一身雪白大氅的蒂蜜罗娜走了进来,仿佛从严冬走入初春,光灿满面,双手折叠交叉于胸前,微微折腰,风姿款款,“哥哥!”

    匈奴奴仆们端上温热的酒水食物,兄妹二人在帐中相对而坐。阔别多年,彼此都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模样。

    蒂蜜罗娜笑盈盈开口,“哥哥,你前些年南征北战,落得个风湿腿的毛病,每到隆冬雪季就要好好保养,这些日子还好吧?”

    渠鸻微笑,“还好。”

    “那就好。”蒂蜜罗娜声音欢欣,提起案上的白玉鸡首壶,将渠鸻面前的酒盏倒满,复又重新放下,

    “单于惩治了杜康哈,将杜康哈的人头悬挂在王庭的旗杆上,如今丁零部已经由杜康哈的侄子索罗继承了族长之位。”

    渠鸻的心微沉。

    蒂蜜罗娜这样说,虽是表明自己王庭被算计之仇已报,向自己示好。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了她的立场,为冒顿走着一趟做说客。他听着妹妹笑盈盈的话语,只觉得满口的酒香都变的不是滋味。顿了顿,一口将酒盏中的烈酒饮下。方抬头问道,

    “阿蒂,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蒂蜜罗娜面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微微一僵,垂下眼眸,凝了一会儿,方幽幽道,“那要看怎么看了。我现在求仁得仁,自己倒觉得很好。”

    渠鸻“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阿蒂,哥哥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这些年,单于日日留连在旁的阏氏帐中,去你的帐中的时候少而又少。雄渠部的人都在为你打抱不平,你倒自己说过的不错。咱们雄渠部千娇万宠的小居次,不是让他冒顿娶过去当摆设的。”他情绪激愤,忽的灵光一闪,一股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迅速攫住自己的心,止也止不住,盯着蒂蜜罗娜,声音微缓,带着幽幽蛊惑,

    “阿蒂。若我日后成了匈奴单于,你虽做不成大阏氏,却也是单于的胞妹。尊荣绝不会下于此时。你不高兴么?”

    蒂蜜罗娜猛的扬声,“不高兴。”

    “哦?”渠鸻重新坐下来,身体后仰,声音有些发凉,“我以为我们兄妹情深。难道我们二十多年兄妹情分,还比不过你和冒顿?”

    蒂蜜罗娜心中一急。急急站起来,身子探向前方,“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和冒顿夫妇不过是面上的情意,如何比的上我们兄妹之间感情深厚?什么人在我心中都是抵不过哥哥的?”

    “那你为何只帮着冒顿?”

    “我不是帮着冒顿,我是念着整个匈奴。”

    蒂蜜罗娜定了定神,扬声解释道,

    “哥哥,匈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强盛光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匈奴人的骄傲。但如果我们能清醒一点,就会知道,匈奴已经到了它强盛的顶点了,此后只会开始走下坡路。”

    她在帐中缓缓走了几步,条理清晰的讲下去,

    “匈奴与汉交接,自来两国对垒,势力无非是此消彼长。中原汉人在秦代军势盛于一时,大将蒙恬率军攻伐草原,匈奴难以撄其锋芒。其后秦失其鹿,中原楚汉争天下,无暇顾草原,咱们便抓住这个机会,一点点茁壮强大起来,这才有了平城一战中对汉高帝刘邦的大胜。但匈奴发展在冒顿铁骑之下已到极盛,中原却地大物博,底蕴深厚,只是在之前的楚汉之争中消耗了太多的国力。如今,大汉两代君臣休养生息,已经渐渐缓过气来,实力上升。长此趋势下去,说不定很快就会赶上匈奴。

    咱们匈奴,冒顿一代雄主,逝去之后,稽粥实力胆略俱都不足,哥哥若联合其他匈奴部落,与稽粥夺权,未必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可是你与稽粥相争,损毁的到底是匈奴的整体实力。匈奴若降,则便再也敌不过一旁旭日升天的大汉。待到汉朝挥兵进入大漠,匈奴很有可能败北,拱手将河南大片草场让出去,甚至连漠南都可能保不住,到时候,哥哥也会成为匈奴的罪人,后世千年,煌煌记史,难道哥哥你希望日后在上面看到,‘匈奴衰败始于左谷蠡王渠鸻与王子稽粥夺权’的说法么?”

    蒂蜜罗娜煌煌巨言,震在耳边,渠鸻听的轰隆发聩。世上每一个男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渠鸻这些年的野心被对冒顿的臣服压下,如今冒顿已老,稽粥和自己也已撕破脸,虽退缩于雄渠一隅,却时刻有倾覆之险,倒不如拼命搏一回,输了不过是身葬草原,若是赢了,便可赢得一个辉煌未来。对于当下汉匈两国之间的态势,他自认也想的透彻,却并未如蒂蜜罗娜一样从时间维度统筹,如今听的蒂蜜罗娜这么说,虽是觉得有一定道理,但若要自己为了这些大道理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和尊荣,却终究是不那么心甘的,于是冷笑道,

    “哦?所以阿蒂也觉得哥哥反对这次对汉作战错了?”

    “不,”蒂蜜罗娜摇头,信势十足道,“恰恰相反,我认为哥哥说的是正确的。若单于这次执意对汉作战,有很大可能不能实现愿望。”

    “那你为何不劝着冒顿?”

    蒂蜜罗娜垂下长长的眼睑,“因为我觉得,匈奴需要这样一场战争,来真正认识汉朝。”

    “哥哥,你知道么?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有强盛如匈奴,有清健如汉初。如今汉朝休养生息不过十余年,虽然缓过了一口元气,但远没有到达强盛的顶点。可匈奴人还停在平城之战的辉煌之中。哥哥你在王帐之中说的都是对的,但匈奴上下各部,却没有一个放在心上。这样的现状实在是太不妙了!”

    “哥哥,我们降生在这个年代,幸甚有此匈奴,不幸遇彼强汉,匈奴虽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个高峰,但与此同时,和他为邻的汉朝也正孕育着蓬勃的活力。这个初生的民族是这般的具有内在向上活力,历经了几次动乱,却没有伤到大筋骨,依旧在向上发展。而这一点,匈奴人却居然没有几个能真正认识到。如今,咱们需要一场真真切切的大战,让匈奴人真正认识汉族人。只有真正认识了,才能够正确对待,才能够在剩下的日子调整心态,奋发补救,为此,哪怕付出一场战争的代价,也是值得!”

    渠鸻心思纷乱,垂下眼眸,不知所想,忽的冷笑道,

    “阿蒂,你素来聪慧,目光远大,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哥哥我已经与单于父子撕破脸,若是此时静止不发,待到冒顿结束汉匈大战,腾出手来,想要对付哥哥,哥哥说不定会战败身亡?你如今身为大阏氏,除了那些锦上添花的功绩,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你是须卜家的女儿,雄渠部最珍贵的居次。若是哥哥败了,你还想坐稳这个大阏氏的位置么?”

    蒂蜜罗娜一扬螺首,“哥哥胡说。你怎么会败?哥哥坐拥雄渠一部,势力强于一方,便是单于想要明刀明枪的动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她下巴微微一扬,

    “单于此次作战必定受挫,之后返回草原,定不会再有对付你的心思。”

    渠鸻呵呵一笑,大口饮尽盏中酒。今日与蒂蜜罗娜一谈,只觉心旌动荡,虽然不得不承认蒂蜜罗娜所言有理,不得不放弃,但想到自己万丈雄心,付诸流水,便是素来心胸阔达,终究有些郁郁,饶是蒂蜜罗娜惯来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依旧不由自主的迁怒了一些,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阿蒂,你聪明太过锐利外露,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觉得硌的慌,何况于旁的男人呢?”

    蒂蜜罗娜面色刹那间变的惨白,挺直了胸膛,勉强笑道,“哥哥胡说些什么呢?阿蒂不要听。”局促的张望了张望,

    “不早了,阿蒂先走了!”跌跌撞撞的奔出帐子。
正文 三二二:汉心
    六神铜镜中照耀出如春花一样的容色,眉如画柳,眼似春风。

    一朵胭脂花微微摇落,

    蒂蜜罗娜低头捻起胭脂,看着铜镜中自己鲜妍的容颜,微微失神。

    身体是那样的诚实,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越是名贵的鲜花越是娇贵,需要护花人精心培养浇灌。她还这样年轻,这样美艳,帐中男人的脚步就已经凭的稀少。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这样的日子,她还需要煎熬多久?

    身后传来女婢杂乱问好的声音,蒂蜜罗娜迅速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回过头来,望着掀帘进帐的冒顿,面上扬起艳如芙蕖的笑容,“单于回来了?”

    冒顿点了点头,盯着蒂蜜罗娜,“阿蒂,雄渠一行如何?”

    “幸不辱命!”

    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色彩,冒顿握住蒂蜜罗娜的柔荑,笑着道,“阿蒂,你一心为我,我心里都知道,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蒂蜜罗娜面上笑盈盈的,看不出一丝破绽,“瞧单于说的,我想要的东西,单于都已经给我了。没什么不足的!”

    一轮红日高高悬挂在天空,投射下暖煦的阳光。草原冬日严寒,难得如今日这样暖洋洋的,牧民们脸上扬着欢快的笑意,从帐篷中出来,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熏风。

    侍女朵娜在前面引路,恭敬道,“阿蒂阏氏,前面就是宁阏氏的帐篷了!”

    蒂蜜罗娜点了点头,继续向王帐东北方前行。

    匈奴女仆恭敬的掀起面前的帐帘,蒂蜜罗娜微微垂头,走进了刘撷的帐篷。

    乍一进,便觉得帐中光线一暗,错金牛油灯照耀出晕黄色的光芒,长长的朱红毛毡毯华丽奢香。绮暖温春。宁阏氏刘撷坐在帐中北侧的坐榻上,一身红色大氅,领口的貂毛丰盛,映衬的容颜如芍药花一样艳丽。傲然一笑,点了点头,招呼道,“阿蒂阏氏,”眼角流光之中尽是雍容之意。

    “宁阏氏。”蒂蜜罗娜亦矜持的点了点头。

    “我们好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是啊,”刘撷亦淡淡一笑,“我们的确好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早年之时。自己刚刚来到匈奴,蒂蜜罗娜亦是初嫁冒顿,成为尊贵的大阏氏。彼此相见之时。还能够停下脚步说几句话。后来,第二次汉匈之战中,渠鸻从汉境归来,盛世如日中天,冒顿便扶持起了汉室出身的刘撷与蒂蜜罗娜分庭抗礼。二人在王庭之中隐隐有相互对立之势。从此之后,二人便有意识的相互避免见面,便是遇见了,也会默契的避开。

    事实上,蒂蜜罗娜从未将刘撷看在眼中。

    她有着骄傲的本钱:她是匈奴大族须卜家的贵女,自入主王庭后。创文字,兴铸造,在匈奴人之中威信极高。又有一个手握重权英勇善战的哥哥,根基深厚;相反,宁阏氏刘撷虽空有一个大汉公主的名头,却独身一人流落在异域,除了依靠单于的宠爱。别无任何依恃。便是这份宠爱,也是冒顿为了钳制自己而刻意给的。

    在此之前。她也从不认为,刘撷在匈奴,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直到了此刻,她方明白,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真正被完全忽视的。而一个女子能够为故国做的,永远超乎你的想象之外。

    吴王濞遣使前来匈奴求援,冒顿立意参战,已然集齐了各部人马,只因忌惮左谷蠡王渠鸻,不得不停滞住南下的脚步,让大部人马空耗。蒂蜜罗娜前往雄渠,与渠鸻达成协议。之后查询当日大宴之事,生了疑心,暗中命人细细查访,这才知道,这件影响了匈奴历史进程的大事之间,竟暗含了和亲阏氏刘撷的手笔。这些年来,渠鸻与刘撷私下里借饮酒之事,一直有所来往,而渠鸻之前起了篡权之心,也有刘撷一直劝谏的缘故。刘撷为了故国,离间渠鸻和冒顿,希望雄渠部谋反,与王庭两败俱伤,的一番努力,虽未彻底成功,却将匈奴伐汉的进程生生的拖后了大半个月,也算是足堪告慰了!

    蒂蜜罗娜微微一笑,“你近年来所有做的事情,莫扎已经全部招了。自阏氏从汉地和亲而来,阿蒂本以为,阏氏的心志就在这匈奴王庭之中了!却没有想到,你的志向倒是颇为远大。阿蒂实不明白,你虽出身汉族,与如今的汉朝皇帝是堂兄妹,但他对你并无手足之情,当年和亲,拿了你顶他心爱的皇后,致使你远离家国故土,和亲匈奴草原,可谓非恩实仇,你……”

    “值得么?”

    “值不值得,我自心知。”刘撷仰着下颔,骄傲道,

    “我出生大汉,我的父母生育我,大汉山水养我成长,我的血脉里刻着汉之家族的骄傲光荣,便是远离,我的魂魄依旧留在故土。如今失败,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便是现在立时死了,头也要朝着大汉方向。”

    她回过头来,望着蒂蜜罗娜,姿态嫣然,“大阏氏此次前来,是来给我定罪的么?”

    蒂蜜罗娜低下头,微微一笑,“宁阏氏的事情,单于已经全部交由我处理。”她转过身,在帐中行走了几步,

    “说起来,我也不得不佩服你,我阿兄是匈奴的好汉子,心思恒定,你能够让他看重,进而说动的了他,也算是有好本事了!”

    “好说,好说。”刘撷淡淡一笑,美丽的眼睛中闪着戏谑的光彩,

    “说起来,我虽不论目的如何,但之前向左谷蠡王告密,总算也是救了左谷蠡王一条命。阏氏身为左谷蠡王的妹妹,不记着我的恩情,反而上门兴师问罪。实在倒是让我不解!”

    蒂蜜罗娜面上凝着微笑,“宁阏氏对哥哥的救命之恩,阿蒂自然记得。阿蒂不仅是左谷蠡王的妹妹,也是匈奴大阏氏,掌管王庭琐事。之前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哥哥得宁阏氏示警。不仅令阿蒂保住了哥哥,也令匈奴不至于折损一员大将。不仅是对我,便是对单于也是有恩情的。只是宁阏氏身在匈奴,却一直心怀大汉,这却实在不是单于和我能容忍的了!”

    阿蒂面上笑意盈盈,措辞端雅无赖,刘撷听的一噎,竟没法子答话。心中有气,冷笑道,“原来大阏氏竟是这般会说话。我身为汉人。为着故国谋划,本是理所当然。我却不能理解阿蒂阏氏你,左谷蠡王最是疼爱于你。雄渠部亦是一直捧着你。到最后,阿蒂阏氏却为了在单于面前卖乖讨好,亲自去劝你哥哥让步,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她淡淡一笑。目光中透出怨毒之意,

    “若有朝一日,左谷蠡王被单于迫害,最后身亡。阿蒂阏氏可千万要记得,是你亲手把你哥哥给推上了这条死路的!”

    “这些就不劳你费心了!”蒂蜜罗娜挺直了背脊。

    “咯,咯。咯,”刘撷将身子往后仰,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停下来,板着脸问道,“大阏氏这是要处死我么?”

    “不。”蒂蜜罗娜摇头,笑盈盈道,

    “你毕竟是大汉的公主。是汉匈两国友谊的象征,单于和我都不会处死你。”她抬头看了看帐篷。“从今以后,你就待在这儿,不要再出去了吧!”

    原来是软禁么!

    刘撷心中一片空茫,有些松了口气,也有些怅然,抱着肘点了点头,“也好,匈奴的风实在是太冷了,吹的到人的骨子里去,倒不如留在这儿,骨子也暖和一些。”

    蒂蜜罗娜顿了顿,

    “离离居次毕竟是单于的亲生居次,如今年纪已经也不小了,可以搬出去了!待会儿,会有人把离离居次的东西搬走。”

    刘撷淡然的神色陡然被打破,“不要抢我的离离。”

    她瘫倒在地上,仓惶扯住了蒂蜜罗娜的衣裾,神色软弱惶然,“大阏氏,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离离了。求求你,把她留给我吧!”

    “宁阏氏这话是怎么说的?”蒂蜜罗娜淡然而笑,“离离是单于的亲生女儿,单于怎么都不会亏待她的,你又何必做出如此模样?”

    刘撷跪坐在地上,自知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抬起头,冰冷冷的笑了。

    蒂蜜罗娜出了帐子,明亮的阳光刺的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她伸手挡住眼帘,抬头看向天空,冬日的天空分外明净辽阔,白云像奔马一样在天空中奔跑,如同永不停息的流水。

    美丽的离离从远处奔了过来,“阿布,阿布。”面上神情焦急。

    见到蒂蜜罗娜,她止住脚步,朝着蒂蜜罗娜行礼,“大阏氏。”

    “我阿布怎么样了?我想进去看看她。”

    “离离,”蒂蜜罗娜张口唤住了她,“你阿布有一点事,你不要进去打扰她。单于吩咐了,让你搬到王帐西边去,你去收拾下东西,一会儿就过去吧。”

    离离面上的神情猛然一变,诧异、惊惶、哀伤、不服的情绪在她脸上交替闪过,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替刘撷求情,然而终究是害怕蒂蜜罗娜,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是,”她低低应道,面色黯然。“我这就去收拾。”

    蒂蜜罗娜缓缓向前走着,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信念十分坚定,为了自己的信念,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这些年她又是否真的快乐呢,这一刻,站在宁阏氏华丽的帐篷帘下,她也不禁惘然了!

    “离离搬出来了?”冒顿解着腰间的黄金具带,问道。

    “是。”蒂蜜罗娜嫣然答道。

    “那就好,”冒顿点了点头,在柔软的坐榻上坐下,“听闻你哥哥在雄渠的女人混乱不堪,到如今也没有一个真正能当家的。我思量着,离离如今也大了,可以嫁人了。将她许给渠鸻做阏氏,如何?”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蒂蜜罗娜被惊的睁大眼睛,“单于,你怎么想起这个主意?”她难得的结巴起来,

    “可是哥哥,比离离要大,要大二十多岁呀?”

    “那又如何?”冒顿十分不以为然,“女人就是要英雄来配。便是你我,不也是相差二三十年么?”

    蒂蜜罗娜骤然沉默下来。

    渠鸻对静阏氏的倾慕,她一直觉得冒顿是知情的。如今,冒顿将静阏氏留下的女儿——离离许配给渠鸻,是不是也是一种隐晦的手段,用来安抚如今势力偏强一方动荡不安的渠鸻呢?

    过了一会儿,她方勉强一笑道,“单于对于雄渠和哥哥的厚爱,阿蒂心领了。如此,阿蒂便替哥哥谢过单于了!”

    ***************

    草原空阔无际,北风吹折,将枯直的草根吹的直往南刮。刀枪鲜明的匈奴人骑在马上,等待着最后的出征。大大的旗帜在风中被吹的笔直,王庭军容盛大,抬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

    冒顿一身戎装,坐在最前方马背上,挥手道,“出发。”

    二十万匈奴人在马背上齐声应道,“诺。”

    PS:

    嗷嗷嗷,匈奴情节这段终于差不多完了。喜-大-普-奔!下一章回到汉朝。嗯哼哼,阿嫣童鞋也快要出场了!
正文 三二三:代殇
    吕后去世第二年,冒顿单于亲率二十万大军大举进犯汉地。后世,史家以汉孝惠年间高后吕雉亡故及匈奴大举犯汉二事作为惠帝中后期的分界线,将惠帝之后的执政年代以后元纪年。

    后元元年春,塞北草原依旧冰天雪地,南风江吴大地却已经迎来了今年的第一缕春风。

    “大帅,”汉朝斥候兵从飞奔的马上跃下,朝着幕府中的周勃单膝跪下,拱手禀报,“前方发现了吴王濞的踪迹。”

    “好!”周勃拍案而起,一身戎甲在阳光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弟兄们,咱们一鼓作气上前活捉了逆王刘濞,这一次的大战便算是能结束了。”

    帐下大汉车骑、材官轰然应“诺”。声音气震霄汉。

    吴国与汉军之前一次作战,吴军败北,吴王刘濞带着一行残兵在吴地山丘之间逃窜,掩藏踪迹。行到一处山涧,忽觉前方鸟虫声销匿,马蹄敲击着地面,发出阵阵声响,在前方山谷合围,静止不发,虎视眈眈。

    “副将,”刘濞毫不犹豫发布命令,“潜出查看四周动静。”

    满面血迹风霜的副将拱手应“诺”,策马离去,过了大半刻反转,拱手,面上带着灰败神色,“大王,汉朝大军已经将我们重重包围。咱们……”

    逃不出去了!

    吴王刘濞回头相望,时值初春,春风解冻,溪水沿着山石向下流去,发出潺潺声响。岸边柳树吐出第一丝鹅黄色,大江南北一片生机勃勃,自己却已然走到了穷途末路。惨然一笑,“终究是时不予我!”蓦的拔出腰间宝剑,横于颈项,狠狠一割。

    鲜红的血液一蓬扬起。

    二月春风吹彻长安。吴王刘濞伏诛的消息传回,朝中上下百官俱都面带喜色,未央宫一片花红柳绿,椒房殿廊下的鸟儿在笼中跳跃,婉转啼啾着动人的音调。

    大汉金尊玉贵的皇太子殿下一身大红衣裳,发丝剃的干净,只留头顶一撮乌黑的头发,颈项间戴着一个长命锁,指着殿外雀跃啼叫的鸟笼叫着,“鸟儿。鸟儿。”

    张嫣将刘颐抱在怀中,用俏鼻抵了抵刘颐粉嫩嫩的小鼻尖,笑盈盈道。“是八哥鸟儿。”

    刘颐黑乌乌的眼睛儿略微转了一转,随着阿娘念道,“八哥鸟儿。”

    皇太子刘颐如今已经叫三岁了,张嫣将他带在身边,闲暇之间启蒙。不过是教导身边物什,认识几个最简单的字罢了!忽听得殿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张嫣抱着刘颐回过头来,见刘盈从殿外急急进来,唤道,“阿嫣。”

    “吴地传来消息,刘濞伏诛了!”

    张嫣猛的一怔,“真的?”

    虽然一直以来自信吴地只是小患。只要大汉大军出动,很快就能够消弭。但这些日子到底悬着心,如今刘濞伏诛,代表着江南战事终于落下大幕,虽然可能还余一些小乱。但已无大碍。

    刘颐看见父亲,眼睛一亮。从母亲怀中伸出手来,喊着,“阿翁,抱。”声音清脆嘹亮。

    刘盈看见爱子,心便软了,“哎,阿翁的乖桐子。”从妻子怀中接过刘颐,笑盈盈的抱在怀中。

    殿外阳光明媚,洒在殿堂之上,一片温暖。张嫣笑盈盈的看着面前亲密的父子,忽觉十分圆满。这一生,有着彼此深爱的夫君,活泼可爱的桐子,还有此时在另外殿堂中随傅姆读书习字的好好,似乎已经别无所求。

    “你可别宠坏了桐子。”张嫣嫣然,“他可是要继承家业的,可不能被宠的立不起来。”

    “桐子还小呢。”刘盈不以为然,到底将桐子交给了温娘,“带太子下去吧。”

    温娘抱着刘颐屈膝,“诺。”静静退下。

    “吴王伏诛,也算是解了陛下的一桩心事。”张嫣倚在刘盈怀中,“只可惜,”面色转为黯然,“于归的阿娘已经是不在了!”

    吴王刘濞谋反的消息传到北地,吴国翁主刘留心愧圣恩,绝食水四日,夫君幼子苦劝无果,虚弱而亡。张嫣与刘留少年相识,当年心灰意冷之际,也曾归隐北地,受过刘留一段时间的照拂,如今听得刘留这般结局,不免滴下几滴泪来。

    刘盈默然了片刻,面上神色亦灰暗“留娘着实太痴了!”

    说起来,吴王刘濞谋反虽着实可恨,但他禀性温厚,本不必迁怒到刘留身上。但刘留毕竟是逆臣刘濞的胞妹,心中自有信念,决意赴死,以他的君王立场,却亦不可能明文抚慰,以安刘留之心。否则,又让前线为平息吴乱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如何看?

    月半前收到雁门都尉张偕报妻病亡的消息,不免默然,唯能叹息一二声而已。

    “留娘宁愿赴死,心中放不下的唯有张偕及其子于归。我想着,给张于归封一个虚爵,也算是抚慰留娘在天之灵了吧!”

    张嫣替刘留闪过一丝喜色,嫣然道,“陛下仁厚,吴国翁主若是知道了,一定感激不已!”

    大汉长安春光明媚,塞北草原上却风雨冰冷。吴军败亡的消息在长安略顿了一顿,继续向北传播,河西走廊中,冒顿单于驻扎的行军王帐明亮威武,吴使吴丰立在帐中,大惊失色,

    “怎么会这般?”

    吴王刘濞反汉,他一心立功,争取了前往匈奴联合冒顿的使命。如今冒顿单于率领大军从草原出发,尚行到半路,吴军却已经败亡,他又该何去何从?

    冒顿一阵心烦,挥手道,“赶紧滚。”

    帐中亲兵应声上来。军中之前念着吴国,对吴丰这个使者倒还有几分看重。如今吴军败亡,吴丰在他们眼中便如一个死人一般,随意扯着面如死灰的吴丰,从帐中拖了出去。

    行军王帐中一片安静。

    两军之势瞬息万变,若是匈奴能够早上一个月出兵,兵压汉廷北境,可与南方的吴军成呼应之势。北方边防空虚。匈奴直指而入,可迅速杀进汉朝腹心。且吴地得了匈奴支援,也可略缓压力,说不定能够挣出一丝生机。如今,因着王庭大宴一事,冒顿需要先处理匈奴内部之事,耽搁了一个月时间,竟致得天大良机转瞬即逝,吴地覆灭后,汉廷得以腾出手来。回援北地,专心致志对南下的匈奴。若再想取得开声之时辉煌战果,便比之前难上不少。

    冒顿思虑前后。不由顿足,拍击王座负手,恨声道,“刘撷误我!”

    “单于,”大当户肖沉觑着冒顿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如今吴军已经战败,先前思虑的两军分击合围之势已经不成。咱们要不要……”

    撤军回王庭算了?

    冒顿鹰眸一凝,射出寒意。如今匈奴诸军从王庭出发,其势已成,若是到了半道却因吴地覆亡而半途而废。打道回府。自己又还有什么脸面?且当日左谷蠡王渠鸻一意反对攻汉,是冒顿全力坚持,方有了这次大军之行。若此时退回去。岂非承认了自己当日决策错误,不如渠鸻英明。

    冒顿冷笑一声,“我心中自有主意。令各部人马停驻歇息,明日一早,各部裨王在王帐中会和。共商大事。”

    第二日雨过天晴,雪亮的阳光照射在营地上。一片温煦。匈奴各部裨王齐聚王帐,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冒顿坐在上首,听着众人的话语,微微一笑,

    “好了,”他挥了挥手,

    王帐之中顷刻安静下来。众人都仰头,看着王座上的冒顿。

    冒顿起身在台上走了几步,微微一笑,“草原上的好汉子,时时刻刻眼睛都像狼一样盯着南边的汉朝。”

    各部裨王仰头大笑,沉闷之势顿时一震。

    冒顿的声音继续响在王帐里。“汉人有粮食,有丝绸,有女人,咱们便去抢。抢到便是咱们的。匈奴人个个马上出生,马上成长,天生便是能征善战的好汉子。汉朝有吴王作乱,咱们要打,没了吴军帮忙,咱们就打不动了么?草原上没有孬的匈奴汉子!”

    坚昆王欧肎拱手笑道,“单于说的咱们都服气,只是如今这个状况,咱们该怎么办呢?”

    冒顿一幅胸有成竹,“我自有主意。”

    他挥了挥手,便有四个匈奴亲兵上前,展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

    冒顿回过头来,“今次匈奴大军兵分三路,中路由我亲自率领。”转过身,用手在地图上指点,“今次要攻入的地方,”手指在地图上落定,

    “是这!”

    匈奴众王看见他手指的地方,面露诧异,转瞬间变为惊叹赞服,拱手轰然道,“单于英明!”

    后元元年春三月,汉代地受匈奴入侵。

    匈奴与汉地边境漫长,往年匈奴大举犯汉,大多从西路云中、五原一代入寇,东路代地二十年来,只偶尔见匈奴零星抢掠,从未遭受过匈奴大股军力袭击。大汉虽在代地设藩国,以皇子为亲王,阀戍边境,拥卫中心汉廷。郡**亦年年补充军备,操练待战,但人数有限,亦缺乏实战。此次匈奴冒顿单于亲率大军压境,代**登上望楼,远望匈奴军容,见匈奴大军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强盛至极。不由心魂皆畏。

    消息传到代都晋阳,代王刘恒拔出腰间长剑,一身戎装立于王府堂上,森然吩咐,“凡我代**民,俱随本王迎击匈奴。”

    王府兵为代王勇武所激,轰然应诺,气势如虹。

    代王刘恒提着长剑回到王府后院,代地女眷聚于正堂,想着代地即将到来的悲惨场面,俱都落泪。宠姬窦氏流着眼泪跪在地上,扯着刘恒的裳裾,“大王,匈奴势大,你就随我们避到洛阳去吧,陛下仁慈,必不会怪罪你的。”

    “避?”刘恒望着手中宝剑雪亮的刀锋,苍凉一笑,“当年先帝封次兄刘仲为代王,镇守代地,匈奴大军来攻,二伯仲恐惧星夜弃代地奔回洛阳,上大怒,黜其代王之位。贬为合阳侯。如今大敌当前,我能够先把母后和你们母子送回洛阳,已经是徇了私情了!”他抬头,目光中露出毅然色彩,

    “我刘恒乃刘氏子孙,虽没什么本事,却好歹也是堂正封的代王。总有自己的骄傲和骨气,绝不至于这般耻辱。”

    “好。”薄太后一拄手中拐杖,大声赞道,“这方是大汉代王该有的模样!阿娘以有你这样一个英雄儿子。为荣!”

    她回过头,望着堂下站着的几个孩子,放柔了声音。“阿启,嫖儿,来向你们的父王道个别吧!”

    垂髫童子们低着头上前,向着刘恒跪下来,参差唤道。“阿翁。”幼带童稚茫然。

    刘恒看着形容尚稚弱的子女,心中充满了伤感,嘱咐道,“嫖儿,阿翁日后若不在了,你身为长姐。要好好照顾弟妹。”

    大翁主刘嫖哭泣着应承道,“阿翁放心,嫖儿记下了。”

    刘恒的目光凝视在长子刘启身上。顿了一会儿,“启儿,你过来。”

    刘启走到刘恒面前,低头跪伏于地,听着刘恒教诲。

    “你是父王长子,日后代王府就由你承担。父王此去。会为你们挣出一个好名声来。你们日后定要相守扶助,方不负为父今日一片苦心。”

    “父王,”刘启哭泣道,“你放心吧!”

    老母美姬幼子,俱是心头所重,刘恒忍痛作别,

    “窦姬,我若不在,你身为我的姬妾,当好好侍奉母后,教育启儿、武儿,可知道了?”

    窦姬掩去脸颊上的泪珠,柔声道,“妾知道了!”

    “母后,我如此去不回,你还有孙子。杜氏王妃及子早逝,窦姬乃我所余二子生母,我如不幸,你可立窦姬为代王后,共同辅佐启儿。皇兄仁厚,我若为国捐躯,他定会厚待我的子嗣,你有启儿做依靠,依旧可以过金尊玉贵的生活。

    “恒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薄太后撕心裂肺的哭泣,“你乃我亲生骨肉,难道我生你养你一场,只是为了搏一场富贵么?”

    刘恒将老母幼子一把推出去,转过身,“走吧!”不再回头看一眼。

    后元元年春三月,代王刘恒于延陵苍狼山迎战匈奴大军。双方激战三日,代**重溃,巨创匈奴大军,代王刘恒亡。

    冒顿立在战场后方,观看着战场上的惨烈,微觉震撼,“想不到,这个年轻的汉朝诸侯王竟有这般血性!”他素觉汉人羸弱,不想竟能如此苦战,令匈奴大军付出不小代价。

    蒂蜜罗娜俏生生立于冒顿身边,战场的风扬起她鬓边的编发,轮廓犹如一道剪影,细腻寥远。漫天的战争烟尘遮掩在她的脸上,神情惘然。

    以仁义闻名的大汉代王在苍狼山前马革裹尸,在遥远的长安,汉惠帝依旧好好的端坐在大汉未央宫宝座之上,锦绣灿烂的大汉江山展铺在他的脚下。

    记忆中的历史行到此时,早已翻覆的不成模样!

    蒂蜜罗娜回过神来,微微抬头,朝着冒顿单于宛然微笑,“这代王再有血性,又怎及的上单于骁勇无双,征伐天下?”

    这是她的英雄。此生,她愿匍匐在他的脚下,辅助他创造出匈奴盛世巅峰。要匈奴民族为世界所铭记,要千百万年后,后世之人提起匈奴,依旧会神往此时匈奴的马上英姿,从故纸堆文卷中考证出这个时代的辉煌!

    冒顿在骏马上哈哈大笑,“蒂蜜罗娜,你真真是我心头的那一个。永远说到我的心中去。”

    王帐亲兵上前禀报,“单于,代王的尸身如何处置?”

    冒顿喟叹一声,“到底是个英雄,厚葬了吧!”

    ps:

    咳,剧情需要,安排了这段情节。有点心虚呢史上,匈奴也有大举入侵代地的时候。如果代王刘恒不曾入主长安,成为大汉皇帝的话,想来,他是应该留在代地,迎击匈奴的吧!安排这样的结局,看着够惨烈,但也足够英雄!英雄总是值得敬佩的!蒂蜜罗娜是我笔下争议最大的人物,也是一个典型人物。因为足够特别,所以我写她写的很high。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挺喜欢她的。她的思维自成一套系统,这个系统不一定正确,但她一辈子坚持这个系统,走不出来。行文至此,已经彻底将近尾声,很多人物都有了结局。蒂蜜罗娜也将有她的结局。满意也好,失望也罢,这是她自己的选择。ps:这章阿嫣有出场哦!o(n_n)o~!!!
正文 三二四:御征
    代王恒没于苍狼山一役之事,以迅速的速度传回关中,整个长安城一时为之失声。

    未央前殿宏大宽阔,坐落在未央宫高台之上,檐宇高翘,犹如展翅的雄鹰,气势雄浑欲发。这里是大汉帝国的心脏,每一日,各地重大消息由信使传递汇入前殿,关于帝国命运的决策亦在此处做出,拟出谕旨,由中黄门在未央北阙宣读,并交由信使发布全国各地。此时,刘盈“砰”的一声踹翻玄漆御案,淋淋洒洒的东西洒了下来,落了一地,宽广的玄色衣袖带起了一阵风势,望着展袂伏在廷中的臣子,

    “代王恒死战于苍狼山。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提起匈奴,只会劝着朕忍让,只会说匈奴势大强悍,不可轻易与之为敌。恒乃高帝子孙,天潢贵胄,尚且有胆气与匈奴决一死战,最后兵器粮草尽没而亡,难道朕朝中有这么多铁血悍将,就没有敢与匈奴一战雪耻的决心么?”

    前殿外的宽广雪白的大廷上,大汉文武百官伏在地上,被皇帝的言语激的面上涨的血红,展袖匍匐在地,将额头扣在地面上,俱都道,“臣等愿与匈奴决一死战。”

    “好。”刘盈精神一振,“这方是大汉臣子应有的样子。”

    皇帝的声音在前殿上扬起,“传朕旨意,朕欲御驾亲征,亲自督促将士作战。命左丞相周勃为大将,率大军赶往代地迎击匈奴。命巴蜀、汉中材官赶往太原,命雁门、关中车骑迅速支援。上下共同迎敌,务要将匈奴驱逐国门之外!”声音传的宏远。

    长安城蓝天高远,未央宫春风明媚,一只乌黑的燕子从柳枝飞下,抄起沧池的水,又迅捷的飞了开去。张皇后一身深青色的翟衣,脚踏青雀木屐。匆匆穿过两宫之间的长巷,前殿檐廊帷纱轻扬,半掩半映她的侧影。

    “陛下,”

    张嫣踏入宣室殿,急急问道,“你已经决定要前往代地了么?”

    刘盈抬起头来,看着立在殿门处的妻子。她的面上还带着急速行走而染上的红晕,微微喘息。美的惊人,亦灵动的惊人。岁月当真厚待于张嫣,少女时代的娇憨在她身上渐渐退去,却又增添了缕缕清韵,一如当年纯美。

    “阿嫣,”刘盈对着妻子,儿女情意的旖旎是他所珍重,但家国的深恨亦一直在他心中,他留恋娇妻稚子。但生命之中总有一些事情,是你必须承担的。

    “我必须去。”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这是我的职责。——我是大汉的皇帝,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不受外族侵扰所苦。”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毅然色彩,“为了有朝一日我故去,我不能让匈奴再递那样一份国书,羞辱你,羞辱桐子,我也必须去打赢这次大战。”

    张嫣勉强扬起笑意,“我知道。我知道陛下你的职责;我也知道为了这一次与匈奴真刀真枪的对仗。大汉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如今形势至此。大战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抬起头,大大的杏核眼看着刘盈,“我是你的妻子,我会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可我,”水光在杏核眼中凝住,猛的坠落。

    “可是我会担心,我很担心……”

    大抵,人是越大越倾向安定,害怕离别。少年的时候,她希望他出去搏击风雨,建功立业;如今,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他们之间有了桐子。好好,她却只希望他一直平平安安。不要再经历什么风雨。

    张嫣眼泪纷纷落下,忽觉得身子一暖,被丈夫抱在怀中,迷蒙抬起头,拇指的温度在脸颊上流连,刘盈怜惜的拭去她的泪滴,在她耳边安慰喟叹,“傻孩子,别哭了。为了你,我会珍重自己,平安归来。”

    ……

    关中百姓的骨子里有着强烈的血性,只是楚汉多年来的战争令人们暂时疲敝,如今,二十年的休养生息积蓄了大汉的国力,对常常劫掠凌压汉境的匈奴早而不满至极,代王刘恒的战亡更是令大汉上下群情激奋,一时间,大汉朝中上下同气连枝,迅速进入作战状态,各种战备统筹安排工作高速运转。

    乙卯,大将军周勃率军赶到代地。

    辛巳,皇帝刘盈率大军从长安出发。

    宣室殿中,一身戎装的郎卫立于殿下,中黄门禀声敛气,恭候皇帝。刘盈立于殿上,张嫣侍立一旁,亲手替刘盈披上战甲。

    三十三岁的皇帝身体保养的极好,穿上戎装颇为英俊。当最后一片鳞甲扣上,顿时英气勃发。张嫣退后一步,抬头看着刘盈,一身戎装的刘盈褪去了平日的温和气质,显出一丝铁血肃杀意味。帝王御甲上锃亮的光折射开去,刺亮了她的眼。她的心情颇为微妙,大多数时候,刘盈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是温和的长辈及眷宠自己的情人,但偶尔有些时候,她也会产生伏拜在他脚下的冲动。

    刘盈唤道,“皇后。”声音郑重。

    张嫣以一个皇后的恭敬态度答道,“臣妾在。”

    “朕出征后,长安诸事交由你决断。你要守好长安,辅佐皇太子。”

    “诺!”

    天将正午,大军即将出发,刘盈转身离开。

    张嫣目光追逐着丈夫的脚步,情不自禁的向前跨了一小步。

    仿佛心有所感,刘盈忽然回头,迎上张嫣的目光,忽的大踏步,两三步赶回到张嫣面前,一把揽住张嫣,在她额前印下一吻,在耳边轻轻叮嘱,

    “吾嫣,等我归来。”

    我的阿嫣,等着我从战场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张嫣杏核目中尚含着水光,脸上已经微微含笑,待到再抬起头来,刘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荼蘼在一旁等候,,小心翼翼道,“皇后殿下,陛下已经走远了!”

    “我知道。”张嫣垂下眼眸。

    她的丈夫已经离开她的身边,为了心中的理想和信念而不惮与匈奴一战。她也要为他守好后方,必不让他在前线为了自己担心。

    待到再抬起头来,张嫣已经神情坚定,“回去吧!”

    “陛下有他的使命。如今的未央宫便是我们的战场。”

    长安的柳絮飘尽街头巷尾,未央宫红簇深深。皇帝御驾出征,皇太子刘颐年纪尚幼,皇后张嫣代太子掌管国事。从后宫进入前殿。因宣室殿乃是刘盈平日里召见臣子,处理国事的地方,为示不敢与刘盈比肩,于是择了宣室侧殿成丁阁为召见群臣的地方。

    黄门王喜来到阁门外,恭敬禀道,“皇后殿下,武信侯到了!”

    阁中脚步声轻响,不一会儿,一个女官来到阁门处。“武信侯,皇后殿下请你进去。”

    武信侯吕禄认得是张皇后身边的司宾杜辛夷,稍稍拱手,“多谢姑姑。”

    阁中光线明亮,张皇后一身深青色的翟衣,一头浓密的青丝,盘起四起大髻,戴副笄六珈,少了后宫燕居之时的随意艳丽,多了一种庄重正式。吕禄随着辛夷进殿。朝着坐在阁中上座的张嫣拜下去。

    “臣参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吕家的时代随着吕太后的逝世,已经结束,如今的未央宫是张皇后的天下。武信侯吕禄清楚的知道。将头伏下的分外的深。

    阁中座上,张嫣放下了手中的章奏,抬起头来,嫣然道。“武信侯请起。”

    “本宫当年曾与武信侯有过约定,若侯夫人能再育一嗣,许送到皇太子身边,陪伴皇太子长大。本来几个孩子还小,本宫想着等着再过一两年等他们都满了五岁之后,再提这件事情。但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匈奴大举犯汉,陛下御驾亲征,本宫奉命留守未央宫。难免有些顾不得太子殿下,便想着。不如你如今将孩子送进宫来,也好陪伴太子殿下玩耍。武信侯意下如何?”

    吕禄的眸中闪过一丝狂喜之意。

    皇帝如今只有两子,皇太子刘颐为中宫嫡出,其母张皇后与刘盈夫妻恩爱,后位稳固,若能陪伴在皇太子身边,便自然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心腹。说起来,陛下与张皇后亦是在长乐宫吕太后宫中熟识,此后缔结姻缘,夫妻恩爱。

    若自己的子女能得此际遇,何愁日后吕氏不能兴旺?

    吕禄抬头问道,“皇后殿下美意,臣不胜感激,此事……

    陛下知道么?”

    张嫣抿嘴嫣然一笑,“陛下离去的时候将长安之事都交托给本宫。我与陛下夫妻一体,无话不说,自然是可以做主的!”她从坐榻上站起身,一双明媚的杏核眼溜溜一转,不经意间闪现出无限风情,

    “令夫人周氏三年前产下一双龙凤胎,俱都比皇太子大了半岁。当日约定并无指定此嗣性别,如今,本宫也可让武信侯自己选择:是送男孩入宫还是女孩?”

    “这……”吕禄顿时犹豫起来。

    他几乎想要开口询问,自己是否能够将一双孩子全都送进来。但终究知道若是太过贪心,可能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住了口边的话,想了想,拱手开口,“皇后殿下可否容臣回去思虑一番?”

    “自然,”张嫣嫣然,“这毕竟不是小事,武信侯可回去与周夫人商量商量,只要半个月后将孩子送过来就可以了!”

    武信侯府大门深深,周夫人一身棕色深衣,坐在堂前,姿容典雅,一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笑嘻嘻的从内室里跑出来,嚷着道,

    “妹妹追不上。”

    “哥哥在等等我我就追上了。”

    周夫人笑盈盈的看着一双伶俐的幼子幼女,有这么一双孩子,自己一生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吕禄从府门外归来,吕行之与吕丽之兄妹抬头看见父亲进了内院大门,忙收敛了手脚,规规矩矩的站在房中,乖乖的喊道,“阿翁。”

    “嗯。”吕禄点了点头,挥手道,“今天的功课可做好了?”

    “做好了。赵先生已经看过了!”

    “好,到院子里去玩了!”

    “夫君!”周夫人迎上来,伺候着吕禄梳洗,待到一双幼子幼女出了内室,方笑着道,“行之和丽之还小呢,夫君也莫看的太紧了!”

    吕禄在妻子的伺候下换了一件燕居的衣裳,在内堂榻上坐下,“也不小了,若是运气好的话,咱们吕家的将来也许就着落在他们的身上了!”

    周夫人讶然,“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禄凝了凝,郑重开口问道,“阿敏,如果行之和丽之之间只有一个能成大器,你会希望是哪一个?”
正文 三二五:策侄
    周夫人神情微微讶异,“夫君怎么会忽然问这个?”

    她想了想,“当然是行之。——一个家族若是依靠女儿,不过是裙带关系,终究不能长久。只有家中的男丁成器,才能够真正长久不衰。”

    “也没什么。”吕禄轻描淡写,“今日张皇后召我进宫,许我将行之和丽之中的一个送到皇太子身边,伴皇太子长大。”

    周夫人怔了一怔,也欢喜了起来,略略思虑,“夫君若愿意听妾一言,便送行之过去吧!——我知道夫君你犹豫所在,你想着将丽之送去,伴着皇太子,说不定从小结下情谊,日后吕家许是能再出一个皇后。这般前景虽美妙,但妾觉得,天家之事,可遇不可求姑母当日为先帝皇后,吕家起事时亦助先帝良多,先帝却擘宠戚姬,姑母被冷待,咱们吕家跟在后面,得了多少吃心?纵是丽之真侥幸如愿,如陛下与张后这般鹣鲽情深世间少见,男儿本性渔色,待到丽之色衰爱弛,咱们又担得多少心?倒不如让行之去,男孩间发小情谊最是真挚,一路稳妥,没什么厉害关系。如今的雁门都尉张偕,还有舞阳侯,都是这样出身,如今得陛下信重,在朝堂上稳步上升。若是行之日后能有张都尉这般前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吕禄神情微动,抬头执着周夫人的手道,“放心吧,我心中有主意了!”

    第二日,吕禄进未央宫求见,宣入成丁阁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见张皇后坐在其上,皇太子刘颐坐在一旁,正襟危坐,小小的脸蛋上板着正经神情。十分粉嫩,皇后望着皇太子,神情柔慈,皇后胞弟张偃也立于一旁,灼灼风姿,面冠如玉。

    他低下头,恭敬的拜道,“臣吕禄见过太子殿下,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张嫣双手微抬,“武信侯免礼。”

    她低下头,教导一旁的皇太子刘颐。“桐子,这位是武信侯,他和你父皇是表兄弟,算起来,你应该要叫一声表叔呢!”

    刘颐教养甚好,闻言颔首,有礼唤道,“吕家表叔。”

    吕禄受宠若惊,忙避让行礼道,“太子殿下这般。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张嫣微微一笑。“武信侯实在太客气了,你今日求见。所谓何事?”

    吕禄再度拱手,恭敬道,“殿下,之前提起的事情臣已经想清楚了。臣有一子行之,在家中排行十一,性鲁钝,好在还有几分忠义憨厚,可堪陪侍太子殿下。”

    张嫣心中不露痕迹的松了口气,面上笑盈盈的,“如此甚好!武信侯回去便替十一郎收拾收拾行李,过几日将吕十一郎送到宫中来吧!”

    待到吕禄告退,刘颐方抬头看着母亲,问道,“阿娘,你们刚刚是说的那个吕十一郎,会进宫来陪我么?”

    “是啊,”张嫣笑吟吟的点头,“桐子高不高兴?”

    刘颐偏了偏头,对于即将多了一位小伙伴一事有一些费解,但他自幼被阿翁教养的禀性端正,便顺着阿娘答道,“高兴。”

    张嫣微微一笑,“这位吕十一郎比你大半岁,到时候他进了宫,桐子你是未央宫的主人,可要好好招待这位小哥哥哦!”

    刘颐点了点头,“知道啦!我会好好招待这位吕家表兄的。”

    鲁侯张偃目睹了之前全部场景,待了一会儿,方开口道,“如今陛下前往代地御驾亲征,关中空虚。阿姐代替皇太子临朝,长安看起来虽风平浪静,却也有些暗潮汹涌。未央宫留守郎卫由大兄张侈率领,是最可信不过,如今武信侯又送子入宫,阿姐便可将内外两支军力掌握在手中,如此这般也可谓四平八稳了!”

    张嫣嗔了弟弟一眼,“吕氏乃陛下外家,自是拥护陛下与太子,绝无可疑。我不过是顾念阿婆临终托付,且觉得吕氏子聪慧,才起的召吕氏子入宫的念头,难道还能起着以十一郎为质的念头么?”

    张偃摸了摸鼻子,好脾气的笑道,“阿姐说的是,弟弟想错了!”

    鲁侯张偃今年刚刚及冠,身长玉立,如青松修竹,继承了父亲张敖的好容貌的张偃,面容姣若女子,照面盈盈,灼人心魄。张嫣一时亦为弟弟荣光所摄,打量着面前的弟弟,杏目中闪过一丝促狭,笑盈盈调侃道,“哎呀,不知不觉偃儿竟长的如此俊了,怪到前些日子听说鲁侯打马过长街的时候,长安的少女贵妇们簇拥观看,掷果盈车呢!美哉张郎!真真是便宜了我那弟媳妇呢!”

    张偃的面色刹那变黑,他自幼为美貌所苦,最不爱听别人提及自己容貌,这般笑谑,若是旁人,自己早就翻脸了。偏偏却是自个阿姐,也只能无奈唤道,“阿姐!”眼睛咕噜噜一转,闪过一丝狡黠之意,“阿姐这么说,若是陛下知道了,只怕要伤心生气了!”

    张嫣咯咯逗笑,一本正经道,“陛下才不会呢。偃儿虽然生的好,可是在我心中,十个你也比不上陛下!”

    帝都长安晴无风雨的时候,北方边境战况却一日比一日紧张。代王刘恒战亡后,代地军民同仇敌忾,汉军迅速从各地抽调而来驰援,一时之间,代地形成胶着之势。

    三月辛巳,刘盈御驾到了东都洛阳。

    东都行宫大殿之中,代王长子刘启及次子刘武由着小黄门领入大殿,向着丹墀上的刘盈伏跪,恭敬拜道,“侄儿见过皇伯父。”声音童稚,带着一些战战兢兢,参差惶然。

    刘盈看着殿中的两个孩子,心中生起一丝不忍。

    大汉惯例,诸皇子除皇太子外,到了十岁之后,便会去国就藩,非经宣召不得入京。代王刘恒膝下活下来的儿子只有刘启、刘武这两个,自己算起来虽是他们的伯父,却从未见过这两个侄儿,刘恒早亡,刘启今年才十岁,刘武更小,年纪还这么小,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父亲。

    刘盈扬声吩咐,“传朕旨意,以代王长子启继王位,戍守代地。次子武忠义,策为广昌侯,食二千五百户。”

    管升提着拂尘伺候在殿中,闻言大声应“诺”,侍中严助提笔刷刷拟写策封代王的策书。战中一切流程从简,但一应关节依旧严谨不怠,待到符玺台在这张策书上用了天子之玺,送往丞相府长史处存档。代王长子刘启便成了铁板钉钉的新任代王。

    宫人静默伺候在阶下,偏殿之中,代太后薄氏坐在正中坐榻之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思虑着什么。窦姬侍立在一旁,等候着自己的一双儿子,在殿中轻轻走动,心思焦急不宁。

    待到刘启和刘武回来,窦姬面露喜色,焦急的迎上来问道,“阿启,阿武,你们可回来了!陛下召见你们怎么样?”

    一旁,薄太后虽未开口,但也睁开眼睛向着孙子的方向望过来,面上神情十分关切。

    刘启扬起稚嫩的小脸,稚声道,“皇伯父封了启儿为新代王,封弟弟为广昌侯,接替父王戍守代地。因着启儿和弟弟年纪还小,暂且跟在皇伯父身后聆听教诲。”

    窦姬大喜过望,跌坐在殿中地衣之上,饮泣抚面道,“……总算,总算没有辜负先王的期待!”

    薄太后一拄手中拐杖,“好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恒儿乃先帝之子,他为守国战亡,乃有功之臣,当今陛下素以仁义宽厚著称,就算是为了大汉军国民心,也不会亏欠咱们祖孙三代的。”

    窦姬面上泛起一丝羞愧,低头道,“母后说的是,妾无状了!”

    薄太后招手将长孙唤到面前,慈爱问道,“启儿,陛下待你们兄弟二人可亲善。”

    刘启喁喁道,“陛下为人很是和善,待我和弟弟也好。”抬头看着祖母,童稚容颜神色迷茫,

    “可我还是想念父王。大母,父王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么?”

    薄太后望着和亡子面容极为相似的长孙,一时之间痛彻心肺,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轻轻落在稚龄长孙的肩头上,

    “是啊,启儿,你的父王为了守护代地百姓付出了生命代价。你为他的长子,要继承他的志向,统治一方百姓。你虽然年幼,但从今而后肩上责任重大,再也没有玩乐的资格,你可知道了?”

    刘启为祖母话语中的沉重期许所感,一张脸涨的通红,大声道,“启儿知道。”

    窦姬看着年幼的儿子,既为了儿子得封代王而高兴。复而想起战死沙场的丈夫,眼睛一酸,忙侧过头去,掩饰住眼底滚落的泪珠。

    整个大汉帝国因着这次汉匈大战飞速运转起来。近年以来,大汉虽未显山露水,但国力确实因着多年休养生息而积蓄起来。因着《四民月令》农书广播以及数代搜粟都尉的努力,关中粮食连年丰收,东都仓中堆满了累累的粮食;与月氏之间的连年交易令马匹的获得不再成为瓶颈,军中补充大量马匹,募军制的试点实行更是令大汉部分车骑军的战力得到飞速提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令大汉国力长足进步,大汉民众对匈奴的怨恨及战意在代王亡于沙场后得到一个井喷式的爆发。

    皇帝御驾在东都稍事休整,继续向代地进发。

    左丞相周勃与颍阴侯灌婴等老臣拦在御驾之前,苦劝刘盈留在东都。
正文 三二六:斥返
    左相周勃等人拦在御驾之前苦苦相劝,“陛下心念代地战局乃万民之福,臣等深负圣恩,必誓死与匈奴决一死战。但匈奴来势着实太大,战情一日瞬变,若陛下上了前地,遭了意外险情,臣等便是一死也无法谢罪。”双手抚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叩下去,大声道,

    “为天下万民计,敢请陛下留在东都。”

    刘盈心中沉吟。他的本意自然是希望能够亲赴前线与匈奴作战,此次决意御驾亲征,是为了向天下展示大汉与匈奴大战的决心。但他亦心中清楚,若自己不顾阻拦一意孤行深入前线,大汉军队便不能一心作战,反而要将多半心力放在自己身上,对于大汉战局反起了不利影响。他为君多年,也渐渐练达的心性果断,思虑片刻,便做了最终决定,从御驾下来亲自搀起一众老臣,“众位爱卿请起。”

    “先帝素来勉励于朕,新秀之才虽要时时提拔,但众位老臣才是大汉国之基石,若遇大事,需要信赖众位之力。如今大汉与匈奴此战倾全国之力,你我君臣同心,卿等为大汉一力在前线一力作战,朕便亲自坐镇东都,为卿等督促粮草后勤。预祝各位爱卿大胜匈奴凯旋归来。”

    一众老臣为君王所激励,面上俱都涨起激动的红色,大声应承,“臣敢不尽死!”声震云霄。

    雁们都尉张偕从并州赶到东都,带着北地一身的风沙。

    刘盈正在洛阳行宫之中观览代地送过来的军情,忽闻得小黄门在殿外禀报,“雁门都尉张偕求见。”微微一怔,随即大喜,扬声道,“宣。”

    一身戎装的青年武将从殿外进来。向着御座上的帝王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礼,发出“啪”的声响,“臣张偕见过陛下。”声音轻扬。

    “辟疆,还不赶紧起来。”刘盈忙从坐上起身,亲自搀扶这位久别的发小,“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张偕顺着皇帝搀扶的势起身,朝着皇帝一笑。“刚刚进的洛阳城。飞雁骑已经赶到函谷关外。还请陛下下旨,即刻前往战场作战。”

    自八年前大汉实行募军制以来,刘盈便命人成立了一支募军,交由张偕训练。便是飞雁骑。这支飞雁骑中的每一位成员俱是精选而出,出自关中之郡,年纪年轻,且身手俊秀,如今训练已经有了火候,适逢汉匈大战爆发,自然是要试试剑锋的。

    “这……”刘盈微微迟疑。

    说起来,张偕是他的心腹爱将,君臣二人年少相交。对于对付匈奴。自有一番心中意气。值此汉匈大战之际,刘盈自然希望将这一支劲旅送到前线上去。但张偕妻子不久前刚刚病逝,只留下一个幼子于期,此时正在妻子孝期之中,让他在此时上战场。似乎有一些……。

    张偕抬头瞅见皇帝面上的神情,知道刘盈心意,面上微微一黯,主动毅然开口,“匈奴常年犯我大汉,狼子野心,大汉路人皆知,其罪当诛。便是留留……留留若泉下有知,知道我今日请战,亦定会支持我出战。”

    刘盈便不再犹豫,断然道,

    “既如此,朕便命你为车骑将军,率领飞雁骑前往代地,在大将军周勃帐下听候调遣。”

    张偕面露释然,拱手道,“臣定不辱使命!”

    流利的春风吹彻东都洛阳,洛阳街头巷尾的春花次第盛开,在洛阳以西,帝都长安之中,绿柳成荫,一轮红日挂在未央宫大殿檐之上,恢宏庄严。

    青衣宫人在前面领路,吕行之牵着父亲吕禄的手走在未央宫的廊道上,抬头看着吕禄“阿翁,行之今天不能跟着阿翁回去了么?”

    吕禄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平视幼子嘱咐,“是啊。行之,阿翁在家里不是交待你了么?从今天起,你要留在宫中。皇后殿下雍容威严,皇太子更是尊贵无匹,行之今后留在宫中,要好好陪伴太子殿下。你毎隔半个月可以回一次家,平日里,阿翁会常进宫看你。你自己也要争气呀!”

    行之似懂非懂,乖巧的点头,“阿翁,行之知道了!”

    阳光洒在涟漪的池水上,泛点的金光。池水边的杨柳在初夏的南风中招展着枝叶,弯下柔软的腰肢,将叶稍垂入水中。沧池风景秀丽,繁阳长公主和皇太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童音清脆,像是一串悠扬风铃,张皇后坐在渐台之上,微笑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风吹过她墨绿红花襦裙的裙裾,恍若神仙中人。

    吕禄恭敬的拜下去,“臣吕禄拜见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繁阳长公主,。”

    他的身边,行之也学着吕禄的模样,参拜道,“行之见过皇后殿下,太子殿下。”

    繁阳长公主刘芷“觑见”人过来,忙将和弟弟的打闹收敛起来,正襟危坐,倒也有几分淑女形状,打量着摇摇晃晃的吕行之,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好奇色彩。

    “这就是你家的十一郎么?”张嫣开口询问。

    吕禄行礼道,“正是。”

    张嫣便朝着吕行之招了招手,“过来给我看看。”

    吕行之抬头看了吕禄一眼,见吕禄低下头,目不斜视,犹豫了片刻,行到张嫣面前。

    张嫣垂目打量吕行之,见吕行之不过三四岁年纪,脸上一双吕氏遗传的凤眸,粉雕玉琢,笑盈盈赞道,“真是个好人物。”

    转身吩咐辛夷,“将我的那串羊脂玉牌拿来。”

    辛夷屈膝应了,不一会儿,取来一串羊脂玉牌,上面用上好的汉八刀手法雕刻了祥云灵芝,纹路流畅古朴,玉质润滑欲滴,堪称佳品。

    张嫣将玉牌交给吕行之,“收下吧。”

    吕行之收下玉牌,恭恭敬敬道,“行之谢过皇后殿下赏赐。”

    “傅姆,”张嫣转过身来,吩咐楚傅姆。“收拾一间屋子给吕家的小郎君。”

    楚傅姆屈了屈膝,恭敬应诺。

    “吩咐好了宫中诸人,要好好照顾吕小郎君,可不准给怠慢了!”

    未央宫日夜流转,男主人暂时从这座宫殿远行,留下了宫殿的女主人和他们的孩子。檐廊千宇,永巷深深。曾经帝国的心脏此刻静谧平和。但无论如何,却总是蕴育着明亮的希望和真挚思念。

    御苑之中杨柳垂下来,用明亮的嫩绿色将天地都染的分外清秀。临着朝阳的那一株柳枝之下,刘颐睁大着眼睛。问身边的吕行之道,

    “……行之表哥,我如今在跟着母后读书,母后现在在教我《诗经》。你如今学到哪里呢?”

    吕行之努力挺高了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切实可靠,“《诗》是一本好书,里面有着深刻道理,多读读再好不过了。行之如今跟先生学《论语》,阿翁每隔几日还带着我去马场练骑术。”

    “哇。行之表哥会骑术了么?真厉害。我阿翁说过两年也会请骑射师傅开始教导我。”

    吕行之的脸红了红。“不,我年纪也小呢,手脚不够力气,制不住骏马,不过是被阿翁带着在马背上兜兜风而已。我阿翁是个大将军。行之也要学阿翁,做个大汉朝的将军,以后上战场驱逐匈奴。”

    童言童语顺着风飘过来,楚傅姆在檐廊下笑着回过头来,朝着张皇后道,“殿下,你看太子殿下和吕小郎君交往的还不错。”

    张嫣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浅浅的笑了笑,“无论是什么身份,小男孩总是要有一个伴的!这样挺好!”

    白云在代地湛蓝色的天空上迅速流动着,像是奔腾不息的骏马,绿草如茵的原野上,一众匈奴人策马飞奔归来。

    冒顿提住了刚刚射中的羚羊,问身后的左骨都侯那讷,“战况如何?”

    那讷在马上朝着冒顿拱手,面色不是十分好看,“不是很好。单于,自那代王死后,汉人军队就像是发疯似的。咱们铁骑虽英勇,咱们这小半个月推近有限。战事没有想象中顺利,最要命的是,”他的眸中闪过恼火之意,

    “那些汉人们临撤退前将家里的东西一把火烧光,田地里的庄稼也是能毁就毁。族人们奋勇作战拿下了城池,却几乎没有分到东西,已经是很是不满了,好在单于威信高,如今还弹压的住。”

    冒顿顿了片刻,扬鞭道,“我知道了!”

    四月南风熏畅,北地百合花开的极盛,蒂蜜罗娜拎起一束花枝在眼前端详,用剪子减去枝蔓,插入面前的圆肚陶瓶之中,听见身后帐帘传来掀动之声,冒顿从外头大踏步走进来。

    “阿蒂。”

    她连忙回头,朝着冒顿行礼道,“单于。”

    冒顿挥手示意她起身,“阿蒂,你素来对汉人最是了解,你说,代地的汉军与咱们从前在云雁遭遇的汉军不一样,代地军民如今实行的政策也与云雁一代大不相同。是汉人变了,还是代地之军民比汉朝其他地方的人更加勇决?”

    蒂蜜罗娜抿唇淡淡一笑,“单于,代王并非勇武之王,代地百姓也不会比云中、雁门的守军更骁勇善战。从前云雁的汉人不能与匈奴死战,是因为他们没有不计后果的决心。如今代地汉民这般施为,只有一个可能。”她神情微凝,

    “从汉朝朝廷传来的意思不一样了,汉人这一次真的打算和匈奴决一死战了!”

    冒顿的眉头蹙的极深。

    蒂蜜罗娜觑着冒顿的神色,开口劝道,“汉人虽羸弱,但毕竟人口众多。咱们匈奴远离故土作战,开头锐气已失,待到之后汉人大军赶到,只怕反而不利。单于,你有没有想过……从汉朝退兵算了?”

    大都尉莫索随在冒顿身后,听见蒂蜜罗娜的话语,猛的抬起头来,虎目之中冒出熊熊怒火,“阿蒂阏氏又何必长汉人志气,灭咱们匈奴威风?如今这些汉人是比从前略强一些,但那又如何?这数十年来,单于纵横漠南漠北,兵锋所到之处,打败过多少骄胡蛮族,创下盛世辉煌,此时不过遭遇南朝几个蛮子,难道阿蒂阏氏竟是认为,咱们单于连那些汉兵都赢不了么?”

    蒂蜜罗娜望着冒顿,“单于,阿蒂并没有这般意思。”

    蒂蜜罗娜静静的站在那儿,一双眼睛特别的明亮,仿佛雪里荆棘,带着坚硬和刺骨。她总是这般的女子,骄傲百折不回,冒顿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悦,道,“好了。”

    “阿蒂,你先回王庭吧!”

    王帐之中匈奴使女相顾失色,单于亲自征汉,伴在他身边一同前来的,只有阿蒂阏氏。这是蒂蜜罗娜的荣耀,也是蒂蜜罗娜作为冒顿单于大阏氏身份的体现。如今,汉匈大战尚未结束,蒂蜜罗娜便被送回王庭,这种耻辱,着实是难以承受。

    蒂蜜罗娜静顿了片刻,双手折叠交于胸前,朝冒顿优雅的行了一个礼,“阿蒂谨遵单于意旨。”
正文 三二七:大战
    回到了阏氏帐篷,朵娜顿时红了眼圈,“阿蒂阏氏,单于这般对你,实在是太狠心了!”

    蒂蜜罗娜淡淡微笑,“好了,朵娜。”她微微扬起的弧度在阴影中顿了顿,目光沉静,“如今这个时候回王庭,对我而言,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将坠的红日挂在西山山头,艳丽的夕阳温柔的亲吻着延陵群山的曲线,雄渠部左骨都侯莫而施来到大阏氏帐中,朝着蒂蜜罗娜行礼,“阿蒂姑姑,如今汉匈对峙于阵前,大战一触即发,还请阿姑教我。”

    蒂蜜罗娜看着面前的族侄,雄渠部雄踞匈奴东北巴尔干草原,族中人才辈出,莫而施是部中青年一代佼佼者,战功赫赫,在雄渠部中威名仅次于族长渠鸻。这一次冒顿与渠鸻达成协议之后,渠鸻为表示诚意,便遣了莫而施率领五万雄渠人马随同冒顿单于一同赴南征汉。

    “这是雄渠的大事,”她语调轻轻,在帐中流淌,“问我你没有顾虑么?毕竟你是雄渠人,我却是王庭的大阏氏……”

    莫而施抬起头,笑容中有着雄渠汉子特有的爽朗质朴,“阿姑说的什么话,你虽是大阏氏,也是咱们雄渠的阿蒂居次么!而且,”声音凝了凝,“来的时候大王也吩咐了,战局瞬息万变,令我不可逞勇,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便前来求教阿蒂阿姑。”

    一道暖流从心底缓缓流过,蒂蜜罗娜神情柔和下来,将手中的酥酪放在一旁,淡淡道,“莫而施,你虽是单于治下的子民,但更是雄渠的好汉子。巴尔干的水草将你养大,雄驼草原上的牛羊奶汁哺育了你强壮的体魄和坚韧的灵魂。与南边汉朝的这一战虽然盛大,但究其结果。胜了对雄渠没有什么好处,败了也不会有多大损失。若当真依着我的意思,便带着雄渠的人跟在大队人马后面,能别往前冲便别要往前冲,可记住了?”

    莫而施恭敬垂首,“侄儿记住了!”

    四月末,匈奴大军齐集代国延陵。单于冒顿下命,命左屠耆王稽粥领十二万骑军越延水。从西路攻幽州;右谷蠡王安支领十万大军,从东路攻并州。行军王帐中,冒顿将手落在悬着的汉匈羊皮地图中路,扬声道,

    “本单于亲自领二十万大军坐镇中路,咱们一路打到函谷关下,活捉汉帝。”

    帐中匈奴众裨将豪气大发,行礼道,“单于雄心,定然战无不克。”气势如山。

    千里之外。卤城汉军大营篝火毕驳,正中大帐之中灯火通明,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悬挂在帐幕之上,大将军周勃一身戎装,握着芦木长棍在地图上指示着汉匈两军对战形势。“那冒顿枭贼代地久攻不下,必将分兵。代王刘恒已殇,代地已经残破半壁,关中在吾等身后,若不能挡住匈奴铁骑,则大汉子民危矣。且陛下在东都亲自督战。吾等必须誓死作战,歼灭匈奴獠军。”

    “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灌婴出列,拱手大声道,“末将在。”

    周勃取出虎符,“本将命你为平西将军,统帅河东车骑三万、材官五万前往西路,与雁门守军一道守住,若雁门有失,便提头来见。”

    “诺。”

    “曲周侯郦商,”

    “末将在。”

    “本将命你为征东将军,统帅关中车骑两万、材官五万前往东路,与上谷守军一道守住幽州。不容有失。”

    “诺。”

    各部汉军虽誓死作战,但匈奴骑兵不愧有悍勇之名,又有冒顿单于亲自坐镇,声势无双,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一路连连攻城克镇。大汉军营之中焦虑异常,舞阳侯樊伉冲入大将军帐,跪在周勃面前,求恳道,“大将军,属下愿率领军士请战。”

    周勃按住腰间剑柄,淡淡道,“现在还没有时候。”

    “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樊伉不忿追问。

    火炬在幕帐中烈烈燃烧,发出毕驳声响。大将军索性将眼睛闭起来,

    待到匈奴前锋踏到治水,代国大半国土已经落入匈奴彀中之时,周勃陡然睁大了眼睛,吩咐道,

    “传令晓喻三军,夜里三更燃灶做饭,所有军士在帐中原地待命。”

    传令兵身子站的笔直,大声应“诺”,转身奔了出去。

    西山落日将天际烧的鲜血一样红艳,火头营灶火通红燃烧,一袋袋酒肉米粮从军中运了过去,流水一样分出来的晚食十分丰盛,每个汉军居然还分到了一块大肉。待到军士们吃饱喝足,一身戎装的周勃提剑出来,扬声问道,

    “将士们,这一顿可吃的好了?”

    营中官兵轰然应是。

    周勃大声晓谕众人,“匈奴人受我钱财,不思感恩,反倒践踏我大汉之土。匈奴铁骑攻下之处,百姓屠戮,十不存一,尔等乃我大汉子民,身负守土之责,陛下万乘之尊,亲自在东都督战,监管大军后勤调度,便是你们刚刚用的粮草,也是陛下亲自下命调拨过来的,尔等用完此顿之后,便当随我上场大杀匈奴獠敌。”

    这些汉军近日来被周勃拘着,士气并未低落,眼看着前线匈奴铁骑耀武扬威,心里早已经憋了一把火,如今听得大将军大声激励,目光早已为激动的火焰染红,大声应道,“诺。”

    周勃一挥披甲,喝道,“上马,起军。”

    战马在夜色中嘶鸣,踏过青青草色,溅起一径的湿。匈奴人被汉军袭击到面前的时候,一刹那间反应不过来。匈奴铁骑威慑草原数十年,冒顿雄慑四方,从来都是主动攻打汉军,这是第一次被汉军攻打在头上来。一瞬间几乎陷入失声。汉军如入虚无之地,杀伐甚烈。过了一会儿之后,匈奴人反应过来,纷纷上马反击,慢慢的抢回了颓势。

    阳原城下留下了汉匈两军堆积如山尸身,血色将治水染的红艳艳,三日之后乃退。

    阳原一战,汉军声势大震。

    汉军多年来对战匈奴胜少败多。尤其二十年前高皇帝亲率四十万大军对战匈奴,反陷入白登之围之后,心里便存了一丝对匈奴的胆怯之心。此次大汉却是主动出击,对战匈奴主力军,以硬碰硬,鏖战数个时辰之下不败,由此可见得。那匈奴、冒顿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汉军势振对比之下,匈奴人却颇为不豫。

    昔年秦军势压胡夷的记忆早已经褪去。这二十年来,匈奴人是这篇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王者,虽与汉廷和亲做了亲家,心里却委实看轻汉人,只觉汉人羸弱不堪一击,匈奴但有所求,只需带一支匈奴军挑衅大汉边城,便可掳来丰茂的金银牛羊。左谷蠡王渠鸻虽然在王庭中言之凿凿,如今的汉人已经崛起,早已不是从前模样。他们却压根不信半点,这次大举犯汉,与汉军真刀真枪数次大战,这才发现,这些汉朝军人果然已经不似从前。多了从前没有的血性。且汉人中如今车骑军日多,战力也强盛不少。更兼着匈奴铁骑战力虽高于汉人,但此时在汉土之上,汉人数目远多于匈奴,想着若所有汉人都有着如今汉军的勇猛,心中不自禁就有了胆怯之意。

    冒顿冷眼旁观,不发一语,下命于三日后在王帐中设宴。款待各部裨王,宴到中巡,忽的喝道,

    “将那扰乱军心的罪人拿下。”

    侍立在一旁的鸣镝铁卫一拥上前,将高坐在客座上的一位裨王拖了下来。

    满座匈奴裨王俱惊,大都尉莫索起身问道,“单于,不知堂哈犯了什么错?”

    冒顿冷笑,“此人于军中散播怯战之语,乱我军心,实属罪在不赦。”扬声喝道,“还不拉出去砍了。”

    铁卫轰声应诺,将堂哈拉到帐外,按在地上,弯刀光芒一闪,堂哈的头颅滚在地上,血色流了一地。帐中众王面色发白,噤若寒蝉。

    冒顿拔出腰中弯刀,对着日光而举,“我匈奴乃是狼神保佑的民族,大杀四方,战无不胜,昔日东胡草原势盛,折于匈奴之手。汉朝高帝亦算得一代雄主,尚有白登之围。想那刘盈小儿虽做了皇帝,又如何能及得上他父开国之帝?在平地上作战,我匈奴儿郎难道害怕过人么?”

    冒顿实乃匈奴雄主,在匈奴人之中威望极高,这般一番作态,匈奴人人士气顿振,尽皆拜伏,一意大败汉军,大掳金银牛羊之资。

    冒顿立于上首,虽志得意满,被代地的山风一吹,心头忽的泛起一丝凉意,不知怎的,忽的想起了蒂蜜罗娜当日在王帐中的劝说。

    “艾胡,”他吩咐身边侍从,“吩咐莫索回王庭走一趟,将大阏氏接过来。”

    这位匈奴大侍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将右手折在胸前,恭敬的鞠躬,“诺!”

    **************

    匈奴右谷蠡王安支一路率麾下各部向雁门而来,以楼烦、坚昆二部为前锋。

    平西将军灌婴在大帐中召集众将,“前方斥候来报,匈奴东支这一路军由坚昆王欧肎、楼烦王且冬末率领,欧肎此人,吾所素知,狂悖好战,好大喜功。雁门关外勾注山乱石谷地势奇险,吾等可以示弱之计,将之诱入乱石谷,一举歼灭。”

    郎将季布皱起眉头,质疑道,“这计策若能奏效,固然是好。但此示弱之策,是冒顿当年施过的。如今咱们再用,匈奴人会上当么?”

    灌婴冷笑一声,扬起下颔,露出坚毅的目光,“能够奏效的计策就是好计策。计策亦是因人所施,若此时是咱们面对的匈奴单于冒顿,冒顿为人审慎多疑,我必不敢施展此策,但是坚昆王么?我倒是颇有把握试上一试。”

    众人以为然,依此策施为。

    其后,并州迎战匈奴,只派出一些老弱残兵,与匈奴铁骑一交接,便很快溃败,匆匆向后逃逸,连落下的武器都来不及捡起。坚昆王欧肎本便轻视汉人,此时连番获胜,骄矜之心大起,急命麾下大军追击。楼烦王且冬末苦劝道,“汉人奸猾。多半有诈,咱们当小心行事啊!”

    欧肎正自豪情万丈,听了这般的话怫然不悦,不以为然道,“汉人自来羸弱,之前被代代王之亡激起了些血气,勉强还堪一战。这雁门还能积鼓出一些勇气。河东军一直不堪一战,待我杀入关中。再向单于请功。”

    且冬末苦劝不果,只得跟从。一路行到勾注山下,见山谷僻静,两方之上石壁高深,上有拥簇树木,不禁微微迟疑。匈奴大军方入谷道,忽听得两侧山壁上杀声震天,谷头无数汉军冒出头来,将累累岩石推了下来,将匈奴骑军从中懒腰截成两半。精锐汉军从两侧掩杀出来。正中一面黑色大旗之上,迎风打了一个大大的“灌”字。

    勾注山一战,匈奴大伤元气,十万骑军丢了五六万在谷中,战马伤亡不计其数。坚昆王欧肎战死。楼烦王且冬末由护卫掩护拼死杀了出来,战马伤亡不计其数。自此一役,匈奴坚昆一部渐渐衰落下去。

    消息传到匈奴东军大帐,右谷蠡王安支怒极,抽出腰间弯刀一刀劈断帐中长案,“欧肎误我!”

    匈奴东路战况不顺,西路在左屠耆王稽粥的率领下,一进数百里。燕王刘建没有代王血性,虽领军抵抗,却远远不足以挡住稽粥的军锋。莫而施领着雄渠军隐在西路军队之中,凡遇战事,便退至最后,不肯与汉军交锋。大半月后,稽粥军力损失颇重,雄渠这一支军力却大部分都保存下来。属下拜服,莫而施笑道,

    “来汉之前,左谷蠡王与阿蒂阏氏都曾经吩咐于我,此战役此战对于我雄渠一部而言,胜亦无欢,败亦无喜。雄渠日日兴旺,亦并不缺从汉地掠夺而来的一点财物。我们雄渠一支只需点个卯,摆个姿势也就是了。”

    *************

    代地的军事态势,从最开始的匈奴势压如黑云压城,渐渐被汉军扳回到势均力敌的地步。刘盈御驾从东都起发,行至代南离宫。

    杏花盛开的时节,满宫绯色如云如火,车骑将军张偕匆匆赶至离宫。被小宫人引入皇帝起居的殿阁,单膝跪地,行军礼拜道,“臣张偕见过陛下。”

    “辟疆来了,”刘盈放下手中的奏章,上前扶起张偕,温文的相貌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振奋,牵着张偕的手道,“来的正好,给朕讲讲如今前线最新情况如何?”

    “陛下,”张偕哭笑不得,声音中不免带了一点埋怨,“如今代地正是战火纷争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离开东都呢?”

    刘盈哈哈大笑,“我大汉将士都在前线浴血奋战,朕这个皇帝又怎么能落于人太后呢?待在东都虽然安全无虞,却并非我此次御驾出征的本意。”

    “可是陛下,”张偕据理道,“你乃万金之躯,身重天下,若……”

    “好了,”刘盈摆了摆手,不愿听他的劝谏,无奈道,“了不得朕答应你们,让郎卫加重守护就是。”

    “十五年前,大汉便期盼与匈奴一战。可是当年大汉国力不足,只能低头求和。为此,朕不得不送堂妹楚国公主往匈奴和亲。”刘盈的声音沉静,

    “阿撷离去之时,流下的眼泪,落在朕的心里,一直烙的朕这些年心中难安。朕为此多年积蓄国力,只为了将来能与匈奴誓死一战。为此,大汉已经积蓄了二十年。”

    年轻的将领默然不能再言。这是帝王的理想,又何尝不是满朝文武身中最积郁的血性?周勃、灌婴皆已须发花白,这般作战舍生忘死,也不过是为一吐心中郁气。张偕目露一丝毅然,倏然跪下,“陛下,微臣有事恳请陛下。”

    刘盈愕然,“辟疆,你这是做什么?”

    张偕抬起头来,俊目中露出锋利光芒,“如今大汉与匈奴交战,互有胜负。但对匈奴而言,纵然是败了,也不会伤筋动骨。只有让它真正知道疼了,日后再想动我大汉,才会斟酌。飞雁骑训练这么久,此次上战场,尚未完全施展开来。臣想着领着他们从代地饶开,深入匈奴腹地,袭击匈奴部落,定能奏效。”

    ps: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什么都不说了!做个预估:汉匈大战还有三章,交待蒂蜜罗娜结局三章,扫尾两章。十章之内完结,等真正写完看预估的准不准!
正文 三二八:奇兵
    张偕此策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这个计划,大胆至极,却又令人振奋至极。若能得效,可堪称是在匈奴的胸肋间插上了狠狠一刀;但瀚海凶险,路途遥远,张偕势必不能带太多人过去,补给又困难,若有个一二风险,便是想要不全军覆没都难。刘盈沉默片刻,伸手叩响桌案,显见得心中并不平静,“辟疆,你实不必如此!”

    “陛下,”张偕蓦然抬头,望着君王的目光凝重,“驱逐匈奴,是每一个汉人的梦想。陛下当日赠我‘辟疆’二字为字,言期望臣拓土开疆。臣亦有为大汉拓土开疆之志,飞雁骑练兵千日,亦期待一试锋芒,还请陛下成全。”深深的拜伏下去。

    刘盈犹豫良久,面上终现毅然之色,伸手拍着张偕的肩膀,“于期希望他的阿翁能活着,朕也希望,朕的良臣益友能够活着归来,多多珍重。”

    张偕拱手,“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后元元年夏四月,代地战场之上,汉匈大军仍呈对峙之势,一队汉家精锐骑兵在双方大军都没有察觉的时候,绕过居延山,如同一柄尖刀,直插匈奴草原。

    飞雁骑斥候策马从远处前方飞奔而回,向满面风沙的张偕拱手,“都尉,前方十三里处有一处匈奴部落。”

    “好,”张偕挥手,草原风吹过他的发鬓,扬起淡淡尘埃。张偕在马上直起身子,再度道,

    “弟兄们,我话说在前头,此行有生命危险,若是没有胆量的,可以现在就出来,我放他回去。但若一会儿出击,就必须给我记住。定要干净利落,不留一个活口。否则的话,茫茫草原之上,到处都是匈奴人,等待咱们这群人的下场只有死,知道么?”

    一百八十名飞雁骑少年俱都是热血沸腾的年纪,齐声答道。“知道了!”

    “出发。”

    楼烦部青壮大都随着楼烦王且冬末出发,参加此次侵汉大战。如今部落中剩余的不过是一些老弱妇孺。初夏水草肥美。匈奴人们白日里放牧牛羊,到了夜间,俱都疲累,睡的香甜。匈奴崛起数十年来,匈奴人早已经习惯了侵略别的部族,至于自己部族被别人打进来的事情,已经是前尘里遥远不过的事情了。

    漏夜三更,飞雁骑弃了战马,悄无声息的潜入部落,帐篷中的匈奴人尚未清醒。便已经被手起刀落,收割了性命。

    鲜血在暗夜里流淌,散发出低迷的气息,暗香如胭脂花开。

    晨光熹微,照在劫后苍然的营地上。满身鲜血的飞雁骑兵从最后一顶帐篷中钻出来,向着坐在马背上的张偕禀道,

    “都尉,部落*二千六百个匈奴人,俱已伏诛,没有逃了一个人去。”

    “好。”张偕扬声道,在初起的晨光中扬起头来,兜鍪下的俊彦染上了朝阳的光辉,“一把火烧了,不要留下痕迹。”

    “诺!”

    不过一个多月时间,草原上多个匈奴部落悄悄的消失了踪迹。

    蓝天离着草原分外的远,一只雄鹰从雪山上飞来,在祁连山上绕了个圈,又远远的去了。一行匈奴铁骑从王庭而来,向着汉土迤逦而去。正中高大华丽的马车之中,蒂蜜罗娜从窗帷中伸出一只手,接住草原上橡树飘落下来的一片叶子。那伸出的手腕手腕如皓雪堆霜,皎若月光。

    “朵娜,”蒂蜜罗娜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找莫索大都尉,便说咱们赶了一天路,也都累了,在这儿歇一个晚上吧!”

    朵娜应了是,策着骏马飞驰而去。

    大队之前,都尉莫索扬起满是不耐的脸,将阿蒂阏氏身边的大侍女给顶了回来,“又不是羸弱的汉家娘们儿,哪里那么经不起风霜?单于如今正在前线候着呢,能多赶点路是一点儿,到了天黑再歇也不迟。”

    朵娜忍气吞声,回到蒂蜜罗娜马车旁,面上带着掩饰不去的不满,“阏氏,这莫索都尉实在是太没将你放在眼里了。”

    蒂蜜罗娜手腕上泛起淡淡青筋,过了一会儿,才放了回去,盈盈笑道,“既如此,就依大都尉的意思吧!”

    “将军,”耿青伏在远处,打量着这支匈奴人马,跃跃欲试道,“咱们要不要拿这一伙人开刀?”

    飞雁骑一行在草原上转战,折损甚重,不得不暂停长线奔驰作战的计划,稍稍停留在原地休整一段时间,偶然遇到这支奔赴代地的匈奴人。

    “不可。”另一名同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看这一队人虽只有个三五百人马,但军容之盛不是之前那些匈奴部落里的老弱病残可以比的。咱们的战力有限,和他们拼不一定有胜算。”

    二人都看着张偕,“都尉,你瞧着呢?”

    草原的春风正盛,将张偕的衣襟吹的搏搏不定,张偕似充耳不闻,打量着远处的这支人马,“你们可注意到了,这一队匈奴人打出来的旄旗上面是苍狼。”

    “苍狼?”众人一怔。

    “是,苍狼。”张偕颔首,“苍鹰是匈奴王族挛鞮氏的图腾,这一队匈奴人刀兵鲜明,里头的说不定是匈奴王族的大人物。”

    众人闻言精神一震。

    大汉与匈奴尚在僵持,若此时擒得了匈奴王族重要人物,对大汉声势可是颇有帮助。

    耿青降低了声音,“将军,要不要拼一把?”

    张偕沉吟了片刻,评估着双方实力,虽不容乐观,终究不肯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低头道,“咱们缀着他们走上一段,看看有没有机会?”

    飞雁骑缀着这支匈奴人走了三四日,大都尉莫索治军颇严,虽只有四百余人,但起行止卧颇合军法法度,张偕追了这些日子,竟是没有找到能够下手的机会,左右权衡,就要下定决心放弃的时候,忽远远见得匈奴人内部忽然发生一阵冲突,不知底细,静默观望。过得大约一炷香时间,一行匈奴人策着马从大队中出来,沿着湖水岸而去,大约十多人模样,中有四五个女子。

    朵娜抱怨道,“阏氏,大都尉实在是太过分了。今日在这沟子湖旁驻扎。卫士们都在湖水边饮马洗漱,您嫌这水不干净,要送些远处的湖水进来,他都嫌你找他麻烦不肯从命。说到底,您是阏氏,他不过是个小小都尉。却对你没有应有的恭敬。实在是……”

    “好了,”蒂蜜罗娜淡淡道,春日微凉,蒂蜜罗娜披着一身白色狐裘,额际的一簇白绒花映衬的清到了极处,也艳到了极处。只是一双美眸微沉阴暗。

    大都尉莫索是王庭保守派的中坚分子,鼓吹单于极权制,希望弹压除王族挛鞮氏以外其他的匈奴贵族势力。这些年来,一直对自己这个雄渠出身在王庭“搅风搅雨”的大阏氏一直十分看不惯。

    “大都尉是单于心腹,我总要对他尊敬点,不过各行其是罢了。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咱们就当出来走走,看看草原风景就是。”

    长长的青草没膝而高,间或开着缤纷的小花,侍官在清澈的湖水中汲了净水,捧到蒂蜜罗娜面前,“阏氏请净手。”

    蒂蜜罗娜点了点头,“你们也用一点吧。”

    侍官望着蒂蜜罗娜的目中带着敬慕的光芒,唇角尚带着微笑,忽的面色惊变,敌人如鬼魅一般的从暗处跃起,将蒂蜜罗娜等人包围住,更不打话开始动手,一个照面,两个护卫就死在了敌人手中。

    朵娜惊呼一声,唤道,“阏氏快走。”扑到一个敌人身上,拼死抱住敌人,指望为主人争取一丝一毫逃生时间。蒂蜜罗娜向着最近处的惊马跃去,跃上马背,策马疾奔。

    爱马撒开蹄子,向着营帐处飞驰。忽听得一声嘶鸣,身下坐骑浑身一震,颓然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分离。蒂蜜罗娜从马背上摔下,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美眸刹那间睁的极大,脱口呼出,“莞尔?”

    面貌神似张莞尔的张偕看了蒂蜜罗娜一眼,并不答话,转头瞧着不远处的战场。

    残阳如血,照在风景优美的湖水畔。飞雁骑身手当先,大肆屠戮着剩下的人马。

    蒂蜜罗娜低下眸子,她素来决断非常,情知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援军莫索手下的人又不能及时赶到,此次定无幸理,反倒平静下来,心中快速筹谋。

    血色在刀锋下一扬,年轻的飞雁骑诛杀了最后一个侍女的性命,转过头来,朝着张偕走来,拱手道,“头儿,一个活口不留,只剩下。”努了努嘴,示意张偕身后的蒂蜜罗娜。

    张偕点了点头,回过头来,因着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大半个月,清秀俊美的容颜已经变成深深的棕色,朝着蒂蜜罗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下唐突,惊扰夫人了。不知夫人是……?”

    蒂蜜罗娜低下了头颅,这个世界,连莞尔都不记得罗蜜了,曾经的过往,究竟还留下什么痕迹?”

    “我是,”她顿了顿,“王庭的扎华阏氏。”

    ps:

    本来一直没打算写张偕和蒂蜜罗娜见面的。

    突然见心血来潮,觉得还是让他们两个碰撞碰撞吧!

    哼哼哼!
正文 三二九:偶然
    飞雁骑顿时诧然,忙活了这些日子,竟然活捉了一位冒顿单于的阏氏。

    “头儿”耿青道,“这个娘们儿不是好人,咱们不若一刀下去,了结了她,也是干脆。”

    “是呢,”佟安也道,“若是那边的匈奴人发现了这边痕迹,咱们讨不得好,得赶快走才是!”

    张偕垂眸沉思,不经意的抬头望过去,蒂蜜罗娜站在沟子湖畔的榆树下,风姿绰约,心中一动,“此女乃是匈奴重要人物,若是留着活口,也许对战局更有帮助。”

    佟安等人对张偕信服至极,听张偕这么说,便都应了诺。

    张偕行到蒂蜜罗娜面前,“美丽的阏氏,我们来自汉国,如今打算返回汉土。若是后面的匈奴人发现了你失踪的痕迹,定会一路追过来,若你肯乖乖的跟着我们一起赶路,便暂且留下你的性命。但如果你要耍花招的话,就不要怨我们了。”

    蒂蜜罗娜淡淡道,“放心吧!”嫣然一笑,“我很爱惜我的性命的!”

    张偕吩咐,“给她一匹马。”

    蒂蜜罗娜跨上马背,随着飞雁骑一道向汉地飞驰而去。

    到了傍晚,莫索久候蒂蜜罗娜不归,命人出来寻找。到了沟子湖畔,见到残留一地的狼藉,顿时变了颜色。

    莫索得知大阏氏被一群神秘出现在草原的汉军掳走,立时下命王骑上马疾追。

    大都尉莫索忠诚于冒顿,虽然对蒂蜜罗娜颇为不满,但只要蒂蜜罗娜依旧是冒顿单于的大阏氏,莫索便不容许蒂蜜罗娜出事。

    蒂蜜罗娜裔自匈奴正宗血脉,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功夫远胜于平常汉人,虽平日里娇生惯养。绮罗美食讲究到了极处,但到了性命关头的时候,天性里的坚韧识时务便都发挥到了极处。竟一声不吭,随着飞雁骑行止作息。半点没有落下后腿。

    飞雁骑反倒对于这位“扎华阏氏”十分郁闷。

    他们觉得这位“扎华阏氏”娇滴滴的,落到了自己手中,定会想法子试图逃跑,一路上十分提防“扎华阏氏”,没有想到,“扎华阏氏”却乖巧异常,从未尝试着耍弄什么小手段。只是一声不吭的坚持着随着队伍飞奔赶路。

    “头儿,”耿青觑着柳树下的蒂蜜罗娜和张偕道,“这位阏氏不会是冒顿单于本来就想要处死的吧?否则怎么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一路潜往汉境,一点都不想着跑路呢?”

    “胡说。”张偕瞪了耿青一眼,“要是如此,你当咬着跟在咱们身后的王骑是干什么的?”

    他们一路逃行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莫索率领的匈奴王骑一直咬在飞雁骑身后。飞雁骑使尽了手段也没有甩掉,人和马都疲敝到了极处,只得停在河边稍作整息。

    张偕走到蒂蜜罗娜身边,问道,“扎华阏氏。你久在匈奴王庭,可知道王庭情况?”

    蒂蜜罗娜回过头来,淡淡的湖风将她的发丝吹的飞扬,嫣然笑道,“您实在是太抬举末索洛

    了,冒顿单于有十几个阏氏,末索洛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是么?”

    “是呢!”蒂蜜罗娜捋了捋自己的发丝,“单于性喜女色,王庭之中尽是他喜欢的女人。大阏氏蒂蜜罗娜是左谷蠡王的妹妹,她创造了匈奴文字,极受匈奴子民爱戴;宁阏氏是大汉和亲而来的公主,身份尊贵,容貌美艳;茨鄂阏氏歌珊罗与单于少年夫妻,感情极好,她们都比我这个阏氏受宠,我比诸她们,不过是一颗细小的尘埃,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张偕微笑着像是一朵微风出岫的青云,漫不经心道,“照你这么说,这位蒂蜜罗娜阏氏一定不得冒顿单于宠爱。”

    蒂蜜罗娜身子僵了片刻,抬头凝眸视张偕,“你为什么这么说?”

    张偕好整以暇,“权利心太重的女子是不讨喜的。冒顿成就非凡,疑心也便比一般人来的重,对这般身后有着权势、本人又精明非凡的女子又如何能真的放下心意去喜欢呢?”

    草原的风有些大,女子的青丝被吹拂的一片凌乱,蒂蜜罗娜垂首遮住了复杂的眸色,沉默片刻,“这世上每个女子心都是有着柔软的一块的,只有金子一样纯粹的心才能感动她。只有你不能让她真心感动,她才会硬着心肠保护自己。”

    “头儿,”佟安叼着一根草走到了张偕面前,“马儿已经休息够了,咱们继续前行吧。”

    张偕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挥手道,“大家赶路。”

    草原上的奔驰没有尽头,莫索一直咬在后头,片刻不离。眼见得已经快要到汉境,距离雁门只有一步之遥,但莫索的匈奴王骑已经追到很近的地方。

    “头儿,”庄安远在马上抬起头来,稚嫩的面上因为风刮裂开了两条口子,“咱们看着是不能在回到雁门前甩掉那莫索了。不若……”望了蒂蜜罗娜一眼。

    张偕在风中回过头来,看着蒂蜜罗娜。

    美艳女子坐在坐骑上,双手掣着缰绳。

    马儿唏律律的叫唤,她低下头去,伸手拍着马儿的颈项,安抚着马儿,神情安清悠然。这些日子的疾行疾止令她多了些狼狈,但这般的狼狈也掩饰不去国色天香。

    张偕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情,便是莫索追过来了又如何,不过便是一战,又有什么关系?

    “鲁平,童升。”张偕挑出两个飞雁骑,吩咐道,“你们两个在后头守着扎华阏氏,若是瞧着不敌匈奴,便……”做了个诛杀的手势。

    年轻的飞雁骑听懂了都尉的暗示,郑重应“诺。”

    张偕淡淡的回过头去,举起手中的长剑,大声道,“随时准备备战!”

    莫索追上来的时候尚是落日,挂在天边仿佛一颗红红的鸡子,泽水曲曲折折横亘于草原上流淌,飞雁骑和匈奴人在展开了一场壮烈厮杀,匈奴王骑自是匈奴精干的骑军,飞雁骑乃是张偕在雁门择取关中最好的子弟特训多年而成的骑军,亦是以一敌五的好手,双方疲惫之师相逢,自是勇者取胜。

    鲁平二人持着手中陌刀,看守着“扎华阏氏”,眼见着战事胶着,飞雁骑陷入苦战,心忧同伴安危,目视片刻,咬了咬牙,捉起陌刀,向着身后的蒂蜜罗娜斫去。

    蒂蜜罗娜坐在马背之上,挺直背脊,忽的一个蹬里藏身,藏在马腹之下,同时取了头上的黄金簪子,向着棕马臀上狠狠扎了下去。

    黄棕马吃痛,嘶鸣一声,发狂的向着泽水奔了出去。蒂蜜罗娜一手鞍马功夫由哥哥渠鸻亲自调教,俊俏至极,这些日子与这些飞雁骑同行同止,不过只展露出了五六分功夫,这一下子全力施为,鲁平、童升二人呆了一呆,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马儿带着腹下的蒂蜜罗娜奔出了三丈远,方醒悟过来,擎起手中陌刀,远远向着蒂蜜罗娜投射过去。

    棕马哀鸣了一声,又朝着泽水奔出了三四丈,衰颓着倒了下去。

    蒂蜜罗娜却在马儿倒地之前跃起,投入了泽水之间。鲁童二人追至河水旁,见湖水尚泛着寒凉,其中一条水线远远的划走,蒂蜜罗娜已经是游的远了,再也追击不及。

    幸存的王骑兵目眦欲裂,追了过去,口中呼喊,“阿蒂阏氏。”背心一凉,从后头捅了个通透,倒伏在地上,手犹向着蒂蜜罗娜落水的地方伸出,目光中带着殷殷不忿。

    莫索立于包围圈中,仰天惨笑,“天狼神佑我匈奴!”奋起神勇,向着飞雁骑刀刀斫去,年轻的飞雁骑成员一左一右抢出,雪亮的刀光架住匈奴老将誓死的一击,鲜血溅起,耿青收割了他的生命。

    待到战事结束,飞雁骑伤亡惨重,鲁平一身似血的走过来,拜在张偕面前,羞愧道,“头儿,小的一时大意,竟让那匈奴阏氏逃了出去。”

    张偕叹了口气,“不怪你。连我都被她骗了过去。不过这一次留下了莫索的性命,总算不是太过吃亏。”

    张偕在马上回过头来,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芒被灰白的天际所吞没,不远的前方,雁门城门苍茫的轮廓已经在昏暗的暮色中显现。这一场不远万里的奇兵,以伤亡惨重的代价,向着匈奴腹心捅入了重重的一刀。而他们都伤痕累累,从雁门带着而来的年轻人,再度回到故地,已然十不存一。

    思及匈奴女子落入泽水之时,战死的王骑兵对着她的称呼,张偕的唇角微笑带着一丝诡异之色,

    “我会记住你的,蒂蜜罗娜!”

    ps: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正文 三三零:终了
    蒂蜜罗娜在泽水下游六七百丈之处钻出了水面,抖去了头上的水花,方游上了岸。游弋在泽水畔的匈奴人发现了她,面上闪过喜色,

    “阿蒂阏氏。”

    蒂蜜罗娜披上了匈奴人脱下来的大裘,问道,“你是匈奴哪个部落的?”

    匈奴青年恭敬禀道,“我是白羊部的郫小王甘哪止。”

    “甘哪止?”蒂蜜罗娜点了点头,“那群擒了我的汉人如何?”

    “那群汉人骑军在雁门城门外与匈奴王骑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汉人死伤大半,王骑也受损非小,后来见着阿蒂阏氏你跳下了泽水,剩下的王骑军便寻空走脱,命人在泽水畔大肆寻找您的下落。”甘哪止道,面上神情黯然,“只可惜,莫索大都尉在这次的战役中殉职了!”

    蒂蜜罗娜拥着大裘静默片刻,方道,“莫索大都尉对阿蒂救命之恩,阿蒂永志难忘。这件事情,我会禀报单于的!”

    篝火在汉军大营夜晚熊熊燃烧,周勃一身戎装在军营中巡走。正要掀起军帐帘子,忽听得帐中,一个新兵蛋子说话的声音,“大哥,过些日子就要和对面的匈奴人打仗了。”

    手指黝黑的老兵狠狠的咬下手中的面饼,“打仗就打仗吧。我的阿爹便是在云中被匈奴人杀掉的。我做梦都想着为阿爹报仇,从前咱们大汉国力不怠,来之前,我的瞎眼老娘已经嘱咐了,‘我在家中还有小儿子奉养,不用你担心。你到了代地,要好好杀几个匈奴人,若不能杀几个匈奴人,就不要回来了!’”

    新兵蛋子的热血被激发起来,“大哥说的是,连代王这样的皇室贵胄都有与匈奴死战的勇气,何况咱们这些小小当兵的。”

    “可不是?”老兵怪笑一声。在夜晚的帐中听着有几分寒碜,“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的赚,老子这辈子最后的买卖,就在这战场上结算了!”

    周勃站在帘下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银白色的战袍在暮风之中扬起了一个冷峻的弧度,素来冷峻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

    浅黄色的信纸狠狠的摞出去,冒顿在王帐中暴跳如雷。“这群该死的王八羔子!”

    帐中侍从惊讶不已,艾胡上前,“单于,这是什么?”一个小侍从弯下腰去,想要捡起丢在地上的信纸。

    “放下。”冒顿喝道。

    侍从下了一跳,匍匐在地上,右手折在胸前,不断叩首,“单于。小的什么都没看到。”

    冒顿神色微缓,“你退下去吧。”

    小侍从捡了一条命,面上松了大口气,连连再拜,弯着腰退出王帐。

    忽听得刀光一闪,鲜血溅到王帐壁上。染上一片血渍。

    “单于,”艾胡心惊肉跳,看着躺在地上身首分离的小侍从,“这……”

    冒顿坐在王座上,伸手撑住额头。吁了口气。

    “将他的尸身收下去。”

    艾胡躬身应了“是”,亲自上前拎起小侍从的尸身,远远绕着地上的信纸退出王帐。

    富丽威严的王帐空无一人,冒顿抬起头,鹰隼一样的眸子泛着慑人的寒光。

    匈奴各部被袭杀的消息是一把利刃,以自己在匈奴的权威,总能够将这件事再堵上一阵。但事情发生了终究就是发生了,无论如何围追堵截,军中的匈奴儿郎早晚会知晓的。匈奴汉子外出作战,目的不过是为家中夺得牛羊财宝。若得知身后家园被屠戮,子女被杀,牛羊车马在大火中点滴不存,便再不会有作战的心志。便是自己这样的枭雄,也无法率领战心涣散的匈奴铁骑,取得对汉战争的胜利。

    然而冒顿不愧是一代雄主,得失之间决断甚快。自得到消息不过须臾,便已经知道这次对汉之争该结束了!

    下了这个决断之后,冒顿心中浮现一股怅然!

    他强在生命衰老之前率大军征伐大汉,是为了一战震慑天下,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完满的句点。到此为止,虽然攻城略地不在少数,但因着汉人此次实行“清光”政策,所获有限,勉强应付大军所需都十分为难,称得上劳师动众,却徒然无功。他曾断然的否决渠鸻的话,到了最后却不得不无奈的承认,也许他是对的。在他纵横草原的这些年,他一直轻视着汉朝皇帝,认为他不过是个文弱胆小的坯子,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这位汉朝年轻的皇帝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慢慢的成长起来,成长到自己不得不正视这个对手的地步。

    “艾胡,”他扬声唤道。

    艾胡很快进来,低头道,“单于。”

    冒顿淡淡吩咐,“你替我向汉朝皇帝传达意思:便说——议和罢!”

    艾胡一惊,然而他早已经习惯于听从单于的话语,于是恭顺的低下头去,行礼道,“领单于之命。”

    “单于,”侍从的声音在帐外禀道,“阿蒂阏氏已是到了!”

    冒顿诧然片刻,扬声道,“宣。”

    王帐的兽皮帘子从外掀开来,蒂蜜罗娜披着雪色风帽的脸在掀起的帐帘下抬起头来,艳若春花,

    “单于。”

    “阿蒂,你来了。”

    蒂蜜罗娜垂头红了眼圈,“阿蒂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回来,还能够再见到单于,只可惜,”她凝下头去,微微叹息,“莫索大都尉为了救我,战亡在那队汉军手下。”

    “莫索都尉是匈奴难得骁勇的战将,他从飞雁骑手中救下了阿蒂,阿蒂感激非常,只可惜却不能报答了。”

    冒顿将手中的琉璃盏放在长案上,盯着蒂蜜罗娜,蒂蜜罗娜微微垂首,露出颈项一圈雪腻肌肤,依旧荣华灼灼,娇美无双。

    蒂蜜罗娜微微有些不安,婉声道,“单于,你这是怎么了?”

    冒顿微微一笑。收回目光,“阿蒂,你实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你可又知道,有时候。女子太聪明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蒂蜜罗娜强笑道,“单于这是什么意思?阿蒂听不明白。”

    “没什么,”冒顿淡淡一笑。“你刚刚回来,只怕还有些累,先回去歇着吧!”

    匈奴议和的大使到了代地离宫,刘盈拆阅了奉上的国书,面上扬起愉悦放松的笑意。

    “陛下?”侍中严助担心问道。

    “那冒顿递过来国书,”刘盈唇角微翘,“说是要与咱们,议和了!”

    战争到了这个地步,朝臣都心中有数。但终于听到这个消息,终究是喜形于色,恭声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声气振奋。

    大汉自建立以来,便处在强敌匈奴的阴影以下。为求得边境和平。一直忍气吞声,送出一个又一个的和亲公主。如今终于攻守势逆,不可一世的冒顿单于终于在大汉面前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舞阳侯樊伉亢奋非常,抬起头来,“如今咱们气势正旺。冒顿老儿后背遭袭,不必不理会他,一路打下去,一直打到匈奴王庭,活捉冒顿老儿和他的那群阏氏!”

    刘盈唇角扬着淡淡的笑意,问道,“辟疆,你怎么看?”

    刚从草原返回的张偕抬起黧黑的面容,拱手道,“陛下,臣觉得不可。”

    “哦?”

    “匈奴草原不少部落遭袭,消息待到传出,如今出战的这些匈奴人自然无心恋战,大汉可轻易取得胜利。但若咱们穷追不舍,匈奴为了保卫自己的草原,势必齐心作战,匈奴骑军在草原上的战力非同小可,咱们难免损失惨重。”

    刘盈点了点头。

    “再说了,”张偕觑了刘盈一眼,“大汉国力虽有所积蓄,支撑这场大战到如今还算轻松,但毕竟时日尚短,若再担负更大的大战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刘盈沉默片刻,叹道,“朕知晓了!”

    离宫宫墙高耸,御史大夫曹窟举着笏板来到宫墙下,问守在宫墙下的宦者,“陛下在上头么?”

    “曹大夫,”管升匆匆迎过来,笑盈盈道,“你是来寻大家的么?大家一个人在宫墙上已经站了很久了。”

    从宫墙台阶上拾级而上,见刘盈朝着匈奴的方向负手而立,宫墙头的风将他的玄色衣裳吹的直往后飞。

    “阿窟,”刘盈开口道,“朕还记得朕初登基的时候冒顿来的国书,那时候气愤难郁,下了死心日后一定要打败匈奴出气。”淡淡一笑,“少年的时候,朕是真的以为有生之年能够彻底打败匈奴的。”

    “陛下,”曹窟劝道,“您已经做的很好了。经此战后,大汉声势大振,匈奴再也不敢随意挑衅大汉边境,如此便是战死的代武桓王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天际的金乌洒下温煦阳光,代地一片苍阔,刘盈拂袖慨然,“我已经开了个头,剩下的只能等着后来的人来做了!”目光微凝,命道,

    “传谕前线大将军周勃,准备议和!”

    ****************

    代地风起云涌,千里之外遥远的长安城中,日升月暮,朝夕更替,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从代地千里驰来的密信由信使投入长安,宣室殿中,张皇后举起它,用案上的小刀裁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取出其中信笺,揽信而读,忽的面上喜形于色。

    “发生什么事了?”张偃急急问道,

    “代地前线传来消息,”张嫣抬起头来,杏核眼中闪过开怀的色泽,“这场汉匈大战要落幕了!”

    张偃诧异了片刻,方反应过来,“这真是太好了。”

    “我这就宣人入宫,处置国事。”

    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张偃已经是急急的去了。张嫣站起身来,走到宣室殿门前。

    殿中宦人们朝着皇后屈膝,“皇后殿下。”面带尊敬,不敢抬起头来。仰头看着宣室殿外明净高远的天空,明明和之前还是一样的天气,这一刹那,笼罩在这座宣室上空的凝滞氛围就驱散了。

    从他离开开始,她便一直守在这座宫城之中,担忧而又思念。对他的担忧在这一刻随着密信的到来落幕,对他的思念却从无止息。从前担忧着他在战场上的安危,倒也还能克制,如今大战将近尾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思念之心竟从心底深处升起来,迅速蓬勃,怎么压抑也压抑不住。

    张偃安排好了事情,从外面回来,看见姐姐面上奇异的神情,不由奇道,“阿姐,你怎么了?”

    “偃儿,”张嫣回头,道,“我想见舅舅了!”
正文 三三一:赴代
    张偃唇角微翘,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理解阿姐和舅舅之间的深情厚谊,“知道你们之间腻歪,好了,好了,如今战争已经到了尾声,过些日子陛下就会回来了,到时候你自然就能见到陛下了。”

    “不,”张嫣摇了摇头,“为想去代地见他。”

    “这怎么成?”张偃吓了一跳,“如今陛下亲征匈奴,太子殿下年幼,长安诸事都由皇后主理。虽这些日子万幸没有差错,但若皇后离了长安,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怎生是好?”

    “不是有阿弟你在么!”张嫣嫣然一笑。

    “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乃堂正明皇继位,在位已久,根基稳定。若此次御驾亲征情况反复,这长安自然变故频生,需要我这个皇后在长安稳定人心。但如今汉匈之战已经基本落幕,陛下携得胜之势,万民归心;桐子虽小,但为明正储君,足以安定人心;未央宫中有阿侈守着,长安城有吕禄,再加着你震在朝中,不会有半分问题。

    张偃皱起眉头,“可是……?”

    张嫣握住张偃的手,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灼热的神采,“阿弟,我很想念舅舅。你帮帮我,好不好?”

    代地的风尘依旧喧嚣日上。冒顿单于准备撤军之际忽然提出要求:要与大汉皇帝会面。大汉群臣以为不可,奏对激烈。“陛下,”舞阳侯樊伉跪伏在殿上,恳求道,“那冒顿狼子野心,也不知道设了什么诡计,您不能轻易涉险啊!”

    刘盈将国书放在了案上,“好了,阿伉。”下颚微绷,目光露出毅然之色,“代地终究是大汉之土,冒顿这个匈奴单于有勇气到大汉土地来。朕这个大汉皇帝。难道还没有勇气和他一晤么?”

    “陛下英明。”左丞相张苍执起手中笏板,赞道,“冒顿既已提出国书,陛下这儿若不肯应,反倒弱了咱们大汉的声势。依老臣看,于其纠结于此,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会盟地点,时间以及陛下带入场的人员,便是那冒顿真个有诈。也能护着陛下介时的安全。”

    刘盈点了点头。“张相素老成持重。此事便交给你筹措吧!”

    张苍低头拱手道,“老臣领命!”

    天际落下盈盈细雨,一辆马车从函谷关而出,进入代地。

    “夫人。前面就到代地了。”石楠小声道。

    车帷从车厢中打起,一个女子温声应道,“知道了!”

    华服女子从车中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城市,卤城并不是一个十分繁华的城市,代地军民行走在街道蒙蒙细雨中,衣衫破敝,精神状态却很高昂,每一个百姓面上的神情都带着对战争胜利的喜悦和重新投入新生活的积极昂扬。

    路边,一个素衣女子跌出医馆。跪在地上,朝着医馆砰砰的叩头,“大夫,大夫,你就行行好。救救我阿翁吧!”

    医馆中的老大夫叹气道,“小娘子,不是我不肯救你阿翁,实是医馆里已经没有药了。”

    素衣女子神情仓惶,泣涕不知所措,正要扶着老翁离开,忽听的身后一个声音道,“慢着。”抬起头来,见到医馆外停着的马车上,车帘掀起来,露出一个美丽女子,身上的衣裳如天边的云朵一样华丽轻柔,容貌如画,有着一双明亮的杏核眼。

    “辛夷,”杏核眼的女子吩咐道,“让淳于姗姗去救人。”

    车旁的侍女屈膝应道,“诺。”

    素衣女子讷讷,只觉这位美丽女子如同云端上的仙子,高贵至极,不敢亵渎,“谢谢夫人救命之恩,谢谢夫人。”

    有着一双美丽杏核眼的女子嫣然一笑,“这不过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代国离宫

    刘盈在殿中批阅着国事,和匈奴的战事虽暂时告一段落,国事却不能轻忽,甚至因为战后的收尾和各种秩序重新恢复原状,而显得比从前更加忙碌,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嘈乱,不由皱起眉头,扬声喝道,

    “长骝,这是怎么了?”

    韩长骝匆匆出来,见殿外廊上小宦者们站列擅动,廷中当中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不禁蹙起眉头,正要喝斥出声,忽见的来人露出的半张脸,不由得一双眼睛睁的老大。

    殿中十二枝鎏山宫灯烛火毕驳,刘盈将一本批阅完奏章置在一旁,忽觉殿中寂静,已是许久没有声响,而韩长骝踪迹杳然,自刚刚出了殿后就没有了回响,不由得心中一怔,起身步到殿外,见廷中天光如画,一树杏花如雪,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廊上走了过来,斗篷的色泽和身后郎卫盔甲一样冷暗,但他却硬是从这样冷暗的身影中窥出了一丝熟悉的袅袅来。这熟悉的感觉究竟出自何来?他尚没有来得及去想,那披着斗篷的人在阳光下抬起头来,露出兜帽下一张绯若桃李的面庞。

    “阿嫣?”

    刘盈愕然呼出妻子的名字,身体比心先一步赶到面前,执起妻子的手,“你怎么来了?”

    张嫣唇角翘起,面上带着嫣然笑意,似乎是十足欣喜,又带着心酸,“我想你了!”

    宫人们知趣退了出去,不敢打扰帝后难得的重逢。

    刘盈抱着张嫣,心中升起几分恼火,又有几分后怕,情绪在胸膛中燃烧沸腾。头上的兜帽往后坠了下来,张嫣仰起头,沐浴在丈夫的柔情之中。久违重逢的*在两个人中迅速的升温起来,

    张嫣难以抵挡丈夫的热情,结巴道,“可是……可是还是孝期呢!”

    刘盈难得骂了一句脏话,“去他的。”

    ……

    宫人们弓着腰站在行宫廊下,面上焦灼等着殿中的动静。柳树在晴丝中光芒一闪,行宫的布谷鸟啼啾一声,高高飞去。

    湖蓝色纱帐垂下的殿中,张嫣拥着丝衾躺在榻上,面上泛着桃花一样的红潮,浑身懒洋洋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动。

    她不远万里前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心境安宁么?

    “好好的怎么跑到代地来了?”刘盈皱眉头斥着妻子,“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不好?可怎么办?”想到一路艰险。背上不禁起了一层冷汗。

    张嫣投入刘盈怀中,吃吃的笑。

    刘盈面上显出一丝尴尬,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若在刚刚见面的时候说,自是威势十足。但这时候,两个人刚刚旖旎缠绵,再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便摆不出来了。

    “持已,我好想你。”

    刘盈静默不语,将妻子更深的拥在怀中。在心底深处的地方。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很想念妻子的。

    如今正是国事繁忙的时候,不时会有朝臣前来行宫面见皇帝。刘盈不适宜在温柔乡里久留,只得离开。张嫣用着被衾依靠在榻上,看着刘盈自己在外头穿上一件件衣裳。眸光温柔,唇角扬着浅浅的笑意。

    刘盈系上腰带,回头警告的瞪了张嫣一眼。

    张嫣顿时吃吃的笑出声来。

    终究是没奈何,刘盈回到榻边,握住张嫣的手,嘱咐道,“在这儿等我晚上回来。”在张嫣额头留下一吻。

    珠帘不住动荡,那个拿捏着自己心脏的男人已经走远,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却还带着丝丝温度。没有消散,而这个他到代地之后常休息的厢房中亦是弥漫着他的气息。张嫣拥衾,朝着榻内翻了下身子,刚刚离开,便已经开始想念。

    “皇后殿下。”木槿的声音在帘外想起,“可要奴婢进来伺候洗漱么?”

    张嫣从榻上坐起,吩咐道,“进来吧。”声音中带着一种舒懒。

    木槿捧着铜盆进来,拧了帕子,伺候张嫣净面梳洗。

    待到张嫣换了一套衣裳,厢殿外传来行宫内侍禀报的消息,代王太王太后及王太后携着新任代王在殿外求见。

    张嫣点了点头,“宣他们进来吧!”

    窦漪房随在薄太王太后身后进入殿堂,心中战战兢兢,朝着上首张皇后恭敬拜了下去,“臣妇薄氏、窦氏见过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张嫣淡淡笑道,“起来吧。”

    窦漪房抬头悄悄觑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张皇后。

    她一身绀青色袍子,颈项袖口上拢着丰盛貂毛,发鬓如云,银晃晃的步摇从鬓边垂下,一如当年在长乐宫中初见,年轻娇美,浑身上下带着淡淡的幸福。

    张嫣正襟危坐,垂目道,“与四皇弟一别,经年不见,没想到到如今,竟是这般地步。”

    因着一些史上的因由,张嫣自来对代王刘恒是有些不喜的。没想到,经年再见,竟是这般地步。人死如灯灭,从前的一些过节自然便不再记在心上。何况代地如今剩下的一群孤儿寡母,境遇着实有些可怜。

    薄太王太后恭敬道,“多谢殿下记挂。”

    她回头吩咐代王刘启和几个孩子,“还不快来拜见皇后殿下。”

    年少的代王刘启领着几个弟妹过来,跪在地上,对着张嫣恭敬拜道,“臣等见过皇后婶婶。”

    “还不快起来。”张嫣忙起身虚扶。

    “谢皇后婶婶。”

    大翁主刘嫖抬头看着张嫣,她坐在殿中高高的座上,眉目如画,漂亮的像是天上的仙女。她的父亲本是代地的王,她一直以为父王便是代地最高贵的人了,没有想到来了这位皇后婶婶,自己的大母和阿娘都要在她面前屈膝毕恭毕敬。

    张嫣瞧着大翁主,微微一笑,“你就是嫖儿?”

    “是。”刘嫖点了点头,脆生生赞道,“皇后婶婶,你好漂亮啊。”

    “嫖儿,”窦太后吃了一惊,连忙斥道,“胡说什么?还不向皇后殿下赔罪?”又匆匆向张嫣赔罪道,“殿下,嫖儿还小,实在有些不懂事。”

    “无事,”张嫣摇了摇头,盈盈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童稚言语罢了,代王太后不必介意。”

    她招手向着刘嫖,柔声道,“过来。”

    刘嫖左右看看,见祖母及母亲都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轻快的奔了过来,挨在张嫣身边。

    张嫣问道,“你就是代国大翁主吧?”

    “是呢。”

    “今年几岁了?”

    “十一岁了。”

    她微微举起手,袍子长袖落下来,露出手腕间的翡翠凤凰镯,翠色如深水,衬着盈盈雪腕,分外明艳。刘嫖垂下头来,视线落在其上,不禁没有移开。张嫣觑见了,唇角扬起嫣然笑意,撸下镯子,戴在刘嫖手上,打量了片刻,赞道,“嫖儿生的好,戴着这个镯子倒好看!”

    太王太后吃了一惊,“皇后殿下,这和阗镯乃是您心爱之物,实在太贵重了。嫖儿小孩子实在收不起。”

    张嫣嫣然一笑,“镯子虽贵,不过是个物件,不过算我送给大翁主的见面礼罢了。大翁主乃大汉皇室贵胄,是陛下和我的侄女儿,难道连这么一个镯子也受不住?太王太后实不必放在心上。”

    太王太后无法,只得道,“嫖儿,还不谢过皇后殿下!”

    刘嫖仰着头用童稚的声音道,“谢谢皇后婶婶!”
正文 三三二:王会
    后元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汉匈二国帝王于代地平舒祁夷水旁会盟。

    为了确保皇帝的安全万无一失,大汉使臣在祁夷水会盟的地点、入场时间、二国各自带入的军队数上与匈奴人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磋商,终于在会盟即将到来的时候,勉勉强强敲定了诸般细节。

    到了二十三日,会盟的正日子,代地天高清朗,天空蔚蓝的如同水洗一般,阳光投射大地,发出旭旭光芒。六万汉军守候在祁夷水岸,由车骑将军张偕率领,戍卫大汉皇帝的安全。辰正时分,刘盈和张嫣从离宫出来——因着匈奴大阏氏蒂蜜罗娜亦出席本次聚会,陛下方特意从长安将张皇后接来,一路向着祁夷水而去。

    风烈烈的吹起,吹着冒顿额头金色头环上的雉毛,冒顿饮尽囊中烈烈的酒液,将牛革酒囊远远的扔开,远远的打量着驰骑而来的汉帝。见大批汉军簇拥向着祁夷水而来,行到近处,倏然缓下速度,二匹宝马从中并骑而出,向着水畔高台而来。其中一骑白色宝马当先,红色宝马落后半步,白马上的男子披着一身明光铁甲,不过三十余岁年纪,身量容长,容貌清矍,一双凤目气质温文,却气势内蕴,熠熠生辉,想来便是汉帝刘盈了!

    冒顿点了点头,“汉帝刘盈。”

    刘盈在马上亦点头回礼,“冒顿单于。”

    冒顿笑道,“我曾与大汉高皇帝约为兄弟之邦,汝虽贵为帝王。论起来却该当唤我一声叔父呢!”

    刘盈微微一笑,矜持有礼答道。“单于说笑了,堂妹楚国公主嫁于单于。论起来,单于还算是朕的堂妹夫呢!”语意针锋寸步不让。

    冒顿凝视着刘盈片刻,忽的哈哈大笑,“不想高皇帝倒是有个不错的儿子。”心中起了一丝忌惮,这汉帝看着温文,心性手段却不弱,不由起了一丝杀心,然而抬头望望,水畔汉军虎视眈眈。若真的动手,就算自己能将刘盈格杀当地,但汉军挟愤拼命,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再转念一想,稽粥也未必就差了,日后汉匈两国,还不知道前景如何呢!

    水畔的风吹的蒂蜜罗娜的纱巾在风中飞扬,蒂蜜罗娜微微一笑,用着一口纯正的汉语开口道。

    “十多年前就听说汉朝的张皇后是个大美人儿,当年方引得单于和汉朝陛下一径争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张嫣嫣然回头。“阿蒂阏氏说笑了,您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呢!”

    冒顿执着马鞭纵声大笑,“二位都是姿色无双的妙人儿。却是我和大汉皇帝有福了!汉帝,请!”

    刘盈亦举手道。“冒顿单于,请。”

    二人一同上了祁夷水畔的高台。

    台上设了两个主座。冒顿和刘盈一同上座,丰美的酒食如流水般呈上,摆满了二人面前的案台。

    冒顿端起手边的黄金嵌绿松石酒盏,敬向刘盈,道,“美酒如斯,本单于敬汉帝一盏,希望这美酒如同你我汉匈二国的友谊一样滋味鲜美。”

    刘盈长眉一轩,“单于说笑了,若单于当真记得汉匈二国的友谊,有如何会有此次发兵代国呢?”

    二人目光相撞,冒顿仰天打了个哈哈,“这世上二人相交为友,还难免偶尔斗嘴打个架。何况两国呢?汉帝便念在宁阏氏的面子上,也莫要跟我计较了。”

    刘盈垂下眼眸,若以为友论之,匈奴骁勇好斗,反复无行,并无丝毫诚意,实在不是选择做朋友的上佳选项。但汉与匈奴毗邻边境过长,两国之间不得不相处。大汉此时既然无力全面反压战局,便只能暂且忍耐,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复问道,

    “楚国公主乃朕堂妹,二人一处长大,感情颇佳,如今公主归适匈奴,在王庭不知过的如何?”

    “宁阏氏貌美多才,贤惠善重,本单于对其十分爱宠,王庭中的人亦对阏氏十分尊重。”冒顿优容而答,转头看着蒂蜜罗娜,“阿蒂,你说是吧?”

    蒂蜜罗娜瞟了张嫣一眼,面上笑的端庄得体,“是呢,宁阏氏性子极好,我一直很喜欢她。”

    刘盈微笑,“那就好。”顿了一顿,“楚国公主乃是朕楚王叔之女,一赴塞北多年,王叔对之很是想念,若是单于允许的话,可否让她回楚国探一次亲,也能够在楚王叔膝下伺候一阵聊尽父女之情。”

    冒顿笑道,“大汉楚王爱女之情当真让人感动,只是楚匈路途遥远,宁阏氏身体娇弱,来往太费时日,还是暂时算了吧!若楚王当真思念宁阏氏,可亲自来匈奴王庭,屈普勒当以子婿之礼款待。”

    刘盈知事不可违,在心中叹了口气,淡淡道,“这可真是可惜了!”重新举起面前琉璃盏,笑道,“单于适才以盏中美酒喻汉匈友谊,盈窃以为,美酒滋味虽好,却不能长久。倒不如这代地莽莽青山,千百年风吹雨打,依旧矗立在此处。依朕看,倒不如以青山为喻,愿我汉匈二国的情谊如青山长存!”

    代地一望无际的平坦使得天空显得更加广阔,白云在其上奔驰,时如奔马,时如昙花。张嫣借着酒意,看着身边的夫君,眉宇间带着淡淡的骄傲。汉匈对峙是汉朝三百年史上永恒的一条主线,而最初的转折点便由刘盈划下,今日祁夷水会盟必在后世史册之上留有一席之地,而她坐在他的身边,陪他共享这般荣耀。

    酒过中巡,张嫣找了个借口从高台上下来,走到祁夷水畔。碧水奔流,浩浩汤汤向着其下而去。在水流的声音中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蒂蜜罗娜也随之跟来。

    “当日一别,我以为此生不会再度相见。”张嫣在风中微微一笑,转而回头。“没有想到,我们还有在这儿重逢的机会!”

    蒂蜜罗娜深深凝望张嫣一眼。“是啊。”

    不是以张嫣与罗蜜,不是以蒂蜜罗娜与孟英,褪去了前世的种种,以当下彼此真正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相会

    张嫣微微一笑,回过头去,不远处,汉匈两国的侍女在百步开外,守护着自己和蒂蜜罗娜,面上带着茫然和担忧的神情。再更远的地方。大汉骑军和匈奴铁骑刀甲加身,面容凛冽,在代原的风中沉默成一座碉壁。

    以及,高台之上与冒顿推盏言笑的刘盈。

    历史的舞台宏伟壮观又宛如尘沙,他正在其上演出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她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不愿远离。

    “阿蒂,这一生,你后悔么?”

    蒂蜜罗娜眸光微微一凝。扬起骄傲的脸庞,“我从不后悔。”

    “我也不悔。”张嫣道,“纵然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是以失去从前的代价换来的。我曾经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怀念从前。怀念声色丰富的前生,怀念相依为命的莞尔,和情同姐妹的闺蜜。可是。他以他的爱恋弥补了我所失去的一切。到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说。我在这儿很幸福!”

    张嫣在风中回过头,“阿蒂。我希望你也幸福!”

    荼蘼和朵娜分别领着从人守在祁夷水畔,祁夷水畔今日的风大的出奇,将水边的美人唇边的话语吹的随风散去,听不清楚,但张皇后和蒂蜜罗娜阏氏风姿活色生香,美艳怡人,镌刻入每一个人的心底,成为生命中最深刻的一张画面。

    “幸福?”蒂蜜罗娜美艳的容颜上浮起一丝惘然,她看了高台上起身,与冒顿一起下来的汉家帝王一眼,“阿嫣,那个男人,他对你很好吧?”

    张嫣的神色染上了一丝羞赧,点了点头,神色郑重,“很好。”

    “那就好!”蒂蜜罗娜浅浅微笑。

    代原的风吹的马背上的冒顿和刘盈神情一片肃然,冒顿在马背上执着马鞭,指着刀兵凛然的匈奴铁骑笑道,“汉帝,你看这些都是我匈奴大好儿郎。他们每个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可以在草原上驰骋三天三夜不闭眼睛。我对他们充满信心,只要他们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坚城,最终都会在匈奴铁骑的马蹄下倒下。”

    刘盈勒着飞云的马缰,微微一笑,“匈奴儿郎虽都是好汉子,我大汉儿郎也不差。我大汉有千万好男儿,他们虽不会主动侵略旁人,但是若有人想要用刀枪踏上他们的土地,掠夺他们的粮食亲人,他们便定将奋起反抗,将敌人驱逐出去。”

    冒顿默然良久,方道,“受教了。今日我与汉帝一见如故,可称得上是相见恨晚。然而再晚也当离别,如今也该当离别了,还望汉帝善加珍重!”

    “多谢单于!”

    “阿嫣,”蒂蜜罗娜望着天边的流云,忽然问道,“你还记得那一年深夜,我们一起上天台去看流星雨,那一夜说过的话么?”

    “当然记得。”张嫣道,那一夜,万家霓虹,满天的流星雨美的如同一场梦幻,罗蜜大笑着如同一朵微醺的芍药,“我要嫁给一个掌握世界的英雄。”

    张嫣然坐在一旁,瞅着好友微笑,心中却道,“可我不要英雄。我只想要……一个将我放在心里去的男人。”

    盟约已定,接下来的不过是两国臣工的收尾,刘盈自乘着飞云转去接张嫣,行到张嫣身边,目光扫到一旁的蒂蜜罗娜,为草原难得一见的美艳所惊诧,这位匈奴的大阏氏果然不负久传盛名,美艳如同草原红日,灼灼的耀人的眼。

    然而这惊诧却如蜻蜓点水,水过无痕,重新回到张嫣的身上,怜惜问道,“阿嫣,可还好么?”

    张嫣微微仰头,看着丈夫,忽的答非所问,“这草原上风太大了。”

    “是太大了。”刘盈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这代原上的风这么大,吹的人的衣襟直贴肌肤。蒂蜜罗娜立在一旁,看着不远处盈盈一处的大汉帝王夫妻。刘盈来接自己的妻子,阿嫣抬起头来,迎着策马向着自己奔驰而来的夫君,面色一下子生动起来,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光辉。

    她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觉得一阵空茫。

    她曾经立下那样伟大的志向,希望匈奴能够威慑天下,希望这个民族能够长久的传承下来,如今,她的种种愿望似乎都实现了,但午夜梦回的时候,自己真的就不希望有一双温暖的怀抱抱着自己么?

    蒂蜜罗娜捂着自己的脸,不敢再想下去,跌跌撞撞的奔开。

    原野的风似乎永无止息,“咱们该回长安了。”刘盈执着张嫣的手笑道,“桐子和好好在未央宫怕是想父皇和母后了!”

    “嗯,”张嫣唇角微微撅起,偷偷觑着刘盈,“持已……你说,匈奴的这位大阏氏是不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儿?”

    刘盈失笑,

    张嫣嗔着他,“怎么,你不准备答我的话么?”

    “是又如何?”刘盈道,“她是冒顿的阏氏,自是冒顿的事情。再说了,——阿嫣在我的心中才是最美的,蒂蜜罗娜在朕心中,不及你。”

    纵然知道刘盈这不过是哄自己开怀的话,这一刹那,张嫣也是极为愉悦,眼角眉梢带着嫣然的笑意。

    刘盈和张嫣策马并肩而回。

    “阿嫣,我少年时意气深重,楚国公主和亲的时候,曾经立言要将楚国公主从匈奴接回来。”大汉虽如今国力渐渐强盛,但匈奴亦还没有衰败,要想将匈奴单于的阏氏带回大汉,除非大汉铁骑叩败匈奴王庭。

    而此时,大汉显然还没有到达这个实力。

    “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张嫣嫣然赞道,“中原曾在大秦时强于胡夷,大汉一度因二十年楚汉之争而惜败匈奴,你又用了二十年时间,让大汉重新崛起,同匈奴处在同一个高度。我相信,终有一日,大汉能够再次打败匈奴!陛下,你回头看看你的子民,便当知道,他们都在为你感到骄傲。”

    刘盈在马上回过头来,见祁夷水畔的汉军正在在将军的指示下准备退出这片平原,每一个年轻儿郎人眼中都战意昂昂,藏着对君主的信服和对大汉民族的淡淡骄傲。哈哈大笑,心中块垒在这样的原风中淡淡消散。

    “阿嫣,你盛赞我了!”他笑着道,“与匈奴对战是一件漫长的事,我如今不过只能说是开了个头罢了,至于日后,”他顿了顿,微微抬头,目光明亮,望着云天之外长安的方向,

    “那就是桐子以后的事情了!”(未完待续……)

    ps:某人肖想了多年的王见王(这儿用多年这个词真是宽面条泪啊),hereyouare!
正文 三三三:回京
    阳光抚慰茫茫苍原,洒下一片光热,张嫣骑着爱马赤月,面上扬着淡淡的笑意,“持已,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哦?”刘盈一奇,“什么事情?”

    他与张嫣这些年来夫妻感情甚谐,如今又有了桐子,可以说,她想要做什么,自己都没有驳过的。便是这次抛下长安来了代地,自己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她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和自己商量?

    张嫣道,“我想收养嫖儿。”

    “嫖儿?”刘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张嫣指的是代国大翁主刘嫖,微微讶异,“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代王么?”

    “我至于像你说的那么记仇么?”张嫣瞟了他一眼,“不过是小时候的一点不愉快,如今早就时过境迁了。再说了,代王这次为国捐躯,举国敬佩,咱们作为皇室当是给他们一些补偿的。”皇帝皇后收养代王长女,便是最好不过的补偿。“还有,”她嫣然一笑,“我也实是有些喜欢嫖儿,觉得她很像小时候的我。”

    刘盈想了想,倒觉得没有不妥帖的,于是颔首,“依你就是。不过是多封一个公主罢了!”

    “倒是那大翁主,真的很像你小时候么?有你那么古灵精怪么?”

    “喂,”张嫣大嗔,“你是觉得我很麻烦么?”

    刘盈张臂,将妻子从身后拥在怀中,贴在她耳边悄然语道,“是很麻烦,不过我——甘之如饴!”

    后元元年六月。帝后从代地返回长安。

    张嫣第一时间在椒房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皇太子刘颐。

    刘颐马上就要叫已经三岁。此时站在椒房殿柔软的长绒地衣之上,皱着眉头望着一个多月没有见的阿娘。神色陌生而严肃。

    温娘心惊胆颤的哄着小太子,“太子殿下,快叫阿娘呀。”

    刘颐继续皱着眉头,抿着双唇,倔强的不肯叫出声。

    张嫣又是欢喜又是微恼,这小子年纪虽然还小,但皱着眉头的神情和他阿翁刘盈倒是如出一辙,一把抱住儿子,对着他的脑袋一阵乱亲乱揉。“小没良心的,才这么点时间,就不认你娘了么?”

    刘颐小小的身躯陷在阿娘的怀中,拼命挣扎,两只手拼命的哗啦,“放开放开。”赌气道,“阿娘,坏人,不要桐子。桐子也不要阿娘了。”

    张嫣怔了怔,咯咯的笑出声,“傻孩子。”捧着刘颐的脸蛋亲了一口。

    “阿娘,”好好在一旁扑哧一声笑。道,“你别看桐子这般模样,这些日子其实他想着你呢。晚上做梦还会喊阿娘呢。”

    刘颐的脸红成了一块红布,跺脚。“阿姐也是坏人。”转身跑开了。张嫣一把将他拽回来,红了眼圈。凝了一会儿,方回过头来,又唤过好好,“好好,过来。”

    “嫖儿,来见过你弟弟、妹妹。”

    一身雪色广袖深衣的刘嫖从张嫣身后出来,上前向着张嫣屈膝,唤道,“母后。”

    刘芷和刘颐好奇的望着一身素色深衣的刘嫖,“阿娘,这是?”

    张嫣道,“这位是你们代王叔家的刘嫖堂姐,如今我和你们阿翁已经收了她做女儿。她年纪比你们两个都大,你们日后要唤一声皇姐。”

    刘颐和刘芷对视一眼,都有礼唤了,“皇姐。”

    “哎”,刘嫖应了,扬起盈盈的笑脸,“太子殿下和繁阳长公主都很乖。”想起早逝的代王,不自禁又弹了一滴泪珠。

    张嫣吩咐一双儿女,“你们都先下去吧。”

    待到好好和刘颐都从椒房殿离开,张嫣方握着刘嫖的手,道,“嫖儿,我和你皇伯父带你到长安,是希望你过的更好,不是让你伤心来着。”

    “不是,”刘嫖忙解释道,“父皇和母后待我都很好,长安也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我很喜欢,我只是,只是……还是有一些难过。”

    想起那些被自己丢在身后的,代地的苦寒的山水,同胞相连的弟弟代王刘启和广昌侯刘武,以及大母和阿娘送行时的谆谆叮嘱。

    “嫖儿,代地虽然为国,究竟是靠着背后的大汉。启儿是你嫡亲的弟弟,他尚年幼,如今做了代王,位置尚不太稳,且代国经了这次战乱,已经是风雨飘摇。如今你随着陛下、皇后回长安,要记得好好讨好张皇后,讨好未央宫中的皇太子,瞅着机会为代国说些好话,说不得日后的代国就要靠在你身上了!”

    刘嫖扬起脸,拭去的心底埋藏的最后一层泪,坚毅笑道,“母后,我会好起来的。”

    张嫣睇着养女,淡淡一笑,

    “傻孩子。‘嫖’字喻意勇健轻捷,你阿翁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可见得心中是爱重你这个女儿的。我和你父皇都不是难说话的性子,你虽认了我们,但血脉相亲乃是天性,你便是惦记着故代王和窦王太后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刘嫖面上尚带着泪珠,面上已经扬起惊喜微笑,“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张嫣嫣然一笑。

    扬声唤道,“楚阿傅。”

    楚傅姆上前应道,“殿下。”

    张嫣吩咐道,“将椒房殿边上的朱阳阁收拾出来,给代国公主寝殿。”

    “诺。”

    “让詹事仔细些,上最好的东西上来。”张嫣又叮嘱道,“若是让代国公主受了慢待,我可饶不了他们!”

    楚傅姆淡淡一笑,“殿下放心,老奴办事不会出了差错。”

    “那就好。”张嫣点了点头,嫣然笑道,“这未央宫中没有多少旁的妃嫔,至于我的其他两个孩子,繁阳长公主和皇太子,这两个都有些脾气。不过,我既然收养了你。便是将你当亲女儿待的。你年长为姐,若是他们两个有不当的地方。你只管拿出做姐姐的架势教训。”

    刘嫖心中信服,拜道,“母后,嫖儿知道了。”

    代国大翁主为故代王嫡长女,皇帝刘盈的侄女,张皇后既收为养女,自然是要晋升为公主的。刘盈在宣室殿为刘嫖选择食邑的时候,张嫣在一旁陪伴,便开口道。“就封她馆陶吧。”

    馆陶乃魏郡之地,刘盈不由奇问,“为什么是馆陶?”

    “因为我喜欢,成不成?”

    “当然成。”刘盈摸了摸鼻子。

    于是刘嫖的封号便是馆陶公主。

    馆陶公主刘嫖为张皇后膝下养女,但张皇后膝下有嫡公主刘芷,繁阳长公主在宫中惯来被称为大公主,馆陶公主虽较繁阳长公主年长,但因后到之故,宫人们若呼大公主。依旧指的是繁阳长公主刘芷,若称刘嫖,则唤馆陶公主。

    后元二年三月,刘盈带着皇太子刘颐往渭水原上骑马。

    四岁的皇太子刘颐年岁还小。刘盈不放心让他单独骑马,便带着他一道骑乘飞云。飞云依旧一身雪白的皮毛,它已经年纪大了。对主人更加依恋,个性也更加温驯。仿佛知道背上这个粉雕玉琢的男童是主人的爱子一样,对之颇为爱护。奔驰时平稳的像是一朵白云。刘颐在父皇的怀中探出头来,感受着风在自己身边呼啸而过的感觉,欢呼出声。

    吕行之站在横桥边的杨柳树下,牵着自己的小马,远远的看着渭水原上奔驰的皇帝父子,长长的凤眼中染着淡淡的羡慕。

    父亲吕禄已经在校场上,手把手的教着自己骑马了。父亲总是这样严格的教育自己,因着自己是吕氏一族未来的希望,必须最大限度的努力,不能有任何懈怠。他明白这个道理,对每个中夜洒下的汗水也并非不忿,但看着皇帝对皇太子的疼宠爱护,不自觉的让羡慕爬上心头,也许自己这辈子永远没法子从父亲那里得到这样的温情!

    春风吹拂着刘盈额头流下的汗珠,刘盈下了马,抱着刘颐向这边大踏步走过来。

    吕行之忙肃了神情,用粉嫩的声音拜道,“臣吕行之见过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行之,”刘盈笑着道,“你不必行这样的大礼,我和你阿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和你与桐子一样一处长大,感情极好,论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表叔的。”

    “礼不可废,”吕行之面容粉粉嫩嫩的,神情却颇为严肃,“昔年陛下与吾父为乡间表兄弟,自然可亲近嬉戏,如今陛下已为君上,小子自当谨守臣礼。”

    刘盈被吕行之噎了片刻,哈哈笑着道,“你倒和你阿翁是完全两个样子。日后在宫中好好住着。若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只管和皇后说去。”

    “谢陛下,”吕行之板着脸道,“未央宫人待行之很好。行之没什么不满意的。”

    晚上,刘盈回到椒房殿,对张嫣慨叹道,“母后一直希望吕家能够长久富贵,我今日瞧着,吕家的这个小十一郎倒是个不错的,如今养育在宫中,与桐子一同长大交情深厚,想来日后若能立的住,便能保得吕家再一代富贵,我也算是能够向母后有个交待了!”

    椒房殿灯如明火,张嫣的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在六尺水磨楠木榻上,嫣然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个家族能否长久繁荣,终究靠的是男丁而非女子。当日我虽然说是任武信侯决意送儿子还是女儿入宫,但心里还是希望他送行之进来的。说起来,当日我与你虽是阿婆指定姻缘,但如今我作为阿娘,却希望桐子日后能找一个自己合心意的女子,娶妻生子。我虽颇怜惜吕家,却不会压着儿子娶吕家女。”

    刘盈翻身将张嫣压在身下,斜眼瞪她,“便你是慈母,难道朕便是苛刻不顾儿子的阿翁不成?”

    张嫣咯咯的笑!

    深夜月色如水,张嫣躺在楠木榻上,听见身边刘盈翻身反复的声音,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你若实在不放心,便遣使者去出使匈奴一趟吧!”(未完待续……)
正文 三三四:杀伐
    大汉后元二年六月,皇帝使平阳君朱建为使者,率领使队出使匈奴。

    平原君朱建接到皇帝之命,颇犹豫不知所从,张皇后召见朱夫人。朱夫人贺氏在椒房殿东殿见过了这位以宠闻名的张皇后。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椒房殿庭院中的榆树在雨水之中显的分外精神,张皇后送走了前来请安的繁阳长公主和馆陶公主,回过头来望着朱夫人。

    “闻说平原君慧有口辩,行不苟合,义不取容,想来能够很好的完成这次出使任务。”

    朱夫人讷讷,低头道,“多谢殿下夸奖。”

    张皇后笑了笑,“朱夫人,你可知道陛下的用意?”

    朱夫人起身,在殿中地衣上跪伏而拜,“臣妇愚昧,请皇后殿下指点。”

    张皇后起身,拨了拨案上供着的水仙花,“猛虎勇冠山林,尚有思恤子之时,陛下此次命人出使,用意不过在楚国公主。”

    朱夫人明白过来,回府之后转告丈夫朱建。“此次君出使匈奴王庭,旁的便也算了,要紧的是多去看看楚国公主。替她撑一撑腰,让她在匈奴王庭过的好一点。”

    王庭青草正深的时候,朱建带着丰厚的礼物到了匈奴王庭。冒顿单于在王帐中接见了汉家使者,朱建奉上了丰厚的礼物,代替大汉皇帝表达了对汉匈两国如同青山一般的友谊的美好祝福,匈奴贵族亦对之表示了赞赏。宴饮结束,朱建表达了求见汉朝楚国公主的意愿。

    冒顿笑着道。“这本是应有之义。”转身吩咐大侍者艾胡,“带大使去见过宁阏氏。”

    艾胡折胸应道“是”。转身朝朱建笑的十分客气,“朱大使请随我来。”

    他领着朱建在王庭之中穿行。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高大的帐篷前。

    “大使,”艾胡向着朱建屈了屈身,“宁阏氏就住在这座帐篷里了,在下告辞。”

    朱建向着艾胡拱手,“大侍慢走。”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艾胡走远,方回过头,正逢着一个使女从帘子下头出来,撞见朱建吃了一惊。用匈奴语问了一句话。

    匈奴译者在身后尽心翻译道,“大使,她说的是‘你是什么人?’”

    朱建拱手道,“还请你让她进去转告一声,就说汉使朱建前来,特来求见大汉楚国公主。”

    翻译与那侍女说了,侍女看了看朱建,点了点头,重新进了帐篷。不一会儿出来,“宁阏氏请汉国使者进去。”

    朱建进了帐篷,左右张看了一下这座帐篷。帐篷颇是高阔,里面铺设着朱红长毛毡毯。摆设的家具颇为精致。楚国公主刘撷坐在上面白毛毡座椅上,披着一件大红带毛颈锦袍,身子瘦的惊人。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晶亮,仿佛王庭雪夜里开着的红梅。

    朱建恭敬拜道。“臣汉使,平原君朱建。见过楚国公主,愿公主长乐未央!”

    刘撷点了点头,“起来吧。”吩咐侍女,“怡可,给大使奉一碗锺酪来。”

    怡可应了,转身退下,不一会儿捧了一碗热腾腾的锺酪,置在朱建面前的长案上。朱建开口道,“楚国公主,陛下和皇后殿下对您十分挂念,这次出使,特意命下官前来探看公主。”

    宁阏氏点了点头,“难得他们还记得我!”

    “公主在王庭过的可还好?”

    “还不错。”刘撷的笑容拘起一个标准的弧度,“我这儿的生活供给都是上佳的,和阿蒂阏氏相比,也差不了什么。且,自上一次汉匈大战结束之后,王庭的匈奴人对我倒要更恭敬一些了。”

    怡可立在一旁伺候,闻言上前一步,笑着插嘴问道,“宁阏氏,你用过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要不要来一份炙肉?”

    刘撷颦着眉头似乎没有听见。

    怡可忍耐的蹙了蹙眉,再度开口,“阏氏,您要不要来一盏炙肉?”

    这回,刘撷总算抬起头来,“给我上一盏茶吧。”

    “阏氏,”怡可诧异的瞪大了眼睛,“那是汉人的东西,王庭里是没有人饮茶的。”

    “我可不是汉人么?”刘撷淡淡一笑,道,“所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次平原君带人出使匈奴,带来的礼物里定然有清茶,你去取一些来,给我沏一盏,也好招待汉使大人。”

    怡可无奈,只得去寻了朱建带来的礼物中的清茶。

    朱建端起面前茶盏,不由蹙了蹙眉头,匈奴人不善泡茶,怡可这茶叶下的多的,入口一片清苦。刘撷却似毫无所觉,啜饮了一口,叹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尝到这样的滋味了!”

    朱建讷讷。傍晚的夕阳射入,带着红艳的光芒,朱建留下了丰富的礼物,起身道,“公主,时候不早了,下官该告退了!”

    刘撷点了点头,嫣然一笑,“大使请便!”

    圆日挂在西天之际,像一个椭圆的鸡子。草原暮色苍茫的景象辽阔至极,朱建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楚国公主,楚国公主站在柱子后,剪影似成了一抹刻薄的瘦纸。在心中叹息一声,大踏步的出去了。

    刘撷追着脚步的声响向外走了一步,靠在帐中柱子上,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

    时光荏苒,疏忽三年多时间瞬间而过,大汉后元六年,匈奴冒顿单于病重。

    左屠耆王稽粥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王庭,从打起的帘子进了王帐,大踏步的走到六尺青龙榻前,瞧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闭着眼睛静静的卧在榻上,病骨支离,眼圈下青黑的痕迹重的犹如炭涂。

    稽粥心中一抖,轻轻唤道,

    “父王。”

    冒顿陡然睁开眼睛。锐利如同苍天翱翔的鹰隼。他已经病成了这幅模样,唯有这么一双眼睛。依旧保持着盛年之时的风采。

    “父王,”稽粥吃了一惊。随即放下心来,在榻前跪下,哀毁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嚷什么?”冒顿坐起身来,对自己的生命倒并不在意,“你父王我这一生,统一草原,威慑各族,坐到了这样万人高度之上。已经够本了!”

    稽粥讷讷低头,“可我总为你担着心。”

    冒顿沉默片刻,这一生从不为儿女私情所萦,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倒为大儿子的孺慕之情而难得感动一分。

    “阿父的时间不多了。匈奴的基业我交给你。左谷蠡王渠鸻坐拥雄渠草原,骁勇善战,这几年我不停的消损他的势力,若你连他都制服不了,便趁早不要当这个单于。回自己的草场放牧去算了!”

    稽粥眸中射出野心自信的光芒,“阿父放心。儿心里有数。”

    冒顿满意的一点头,“另外要小心南边的汉人。那年轻的汉主看着虽然文弱不怎么样,骨子里却是个有大志向的。你若输在了他的手上。不要怪我日后到地底下不认你这个儿子。”

    稽粥淡淡一笑,“父王,你放心吧!那刘盈虽不弱。我稽粥难道是孬种不成!”

    冒顿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心力使用过度。已经开始不住喘气,闭上眼睛道。“你退下吧!”

    稽粥默默起身,朝着冒顿深深折腰,从打起的帐帘下退出,最后看了一眼冒顿。

    他坐在病榻之上,虽然病骨支离,依旧如同一头骄傲的头狼。

    这个男人如同他生命中的大山,为他遮风挡雨,坚固的存在背景,却也永远将他映衬的这般渺小。如今他即将离开,稽粥难掩哀伤。但在哀伤之外,心底深处又涌出隐秘的喜悦之意。蒂蜜罗娜于他如心中永恒的圣洁女神,她为着父亲冒顿的大单于,自己便永远不能肖想她。但匈奴素有女眷父死子继之俗,若冒顿逝去,蒂蜜罗娜便自然而然归他,他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女神了!

    待到稽粥离开帐篷之后,冒顿复又睁开眼睛。

    大侍艾胡忠心耿耿,此时侍候在冒顿身边,见状吃了一惊,“单于。”

    冒顿道,“蒂蜜罗娜留不得了!”

    艾胡胆颤心惊,“单于,可是大阏氏是左谷蠡王的妹妹,在匈奴人中又素有贤名……”

    “正是因着她素有名声,这才留不得了!”冒顿森然道,“蒂蜜罗娜野心过甚,能力又极不俗,我若在世之时,自然能压得住她。若我去了,稽粥恋慕她甚重,只怕制不住她。”他从鼻孔重重哼了一声,“若她以雄渠兵力及自己威望作乱,我挛鞮氏的江山只怕都能被颠覆。”

    他驰骋草原多年,身上自有威势。积威甚重,艾胡不敢辩驳,低头应道,“是。”捧着冒顿一饮而尽的药碗,从王帐中退出。

    冒顿欲诛杀阿蒂的消息很快传到大阏氏帐上,大阏氏的帐子金碧辉煌,带着南方汉人贵族的精巧蘼芜,是整个王庭最华丽舒适的地方。蒂蜜罗娜正站在帐中案前,目光空凝。

    她面前长案上置着的是一盆小花,这一盆兰草,蒂蜜罗娜花了很多精力,方能在王庭这样的苦寒之地养活。

    “阏氏,”朵娜低下头,小声的唤道。

    蒂蜜罗娜闭了闭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眸中已经有了毅然之意,“吩咐人将那东西放到单于药里。”

    朵娜应“是”,身子微微抖晃,面色惨白的如同一张纸一样。

    蒂蜜罗娜的美目中水光滴落,闪过璀璨的光。

    这个男人是匈奴如同太阳一样的存在,她曾经仰头敬仰着这个男人,用尽自己的心力辅佐于他,助他成就匈奴不世功业,他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男人。

    如今,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她要亲手杀了他!(未完待续……)

    ps:这是蒂蜜罗娜最后的表演,也是她的结局。

    完结倒计时!!!
正文 三三五:功过
    骨都侯陶里从单于王帐中出来,奉命捧着一壶鸩酒前往诛杀大阏氏蒂蜜罗娜。待行到大阏氏居帐前,远远望见前方人影扎堆,热闹非常。

    编着发辫的匈奴侍女们拦着蒂蜜罗娜,“阿蒂阏氏,你不能这么做啊!”

    蒂蜜罗娜拼命挣扎冲前,眼角含着热泪,“单于与我多年夫妇,对我恩重情深,如今单于病重,我若能为单于做些什么,定当万死不辞。你们不许再拦我!”

    “这是怎么了?”陶里看着这儿的情形,骇然问道。

    阏氏帐前早就围了不少人群,“我们也不知道啊。”一旁的人愣愣的道。

    天空像是一个灰色的筛子,倒扣在草原之上。经过了干旱的秋冬季,草原正式进入今年漫长的雨季,王庭空气沉闷,乌云塞满阴霾的天空,积郁郁的像是要压下来一般。

    蒂蜜罗娜冲过侍女的阻拦,一路在王庭飞奔,穿过王庭中心转而向西折,渐渐越走帐篷越是稀疏,跟在后头的人群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目的,骇人呼出声来,“阿蒂阏氏这是要往祭台去啊!”

    王庭百姓顿时愀然变色。

    祭台是匈奴人看的最重的地方,乃平日里单于王公祭祀天神之处。匈奴人认为象牙是人世间最纯洁的宝物,用纯洁的象牙搭成高台,站在祭台上的贵族能够与天神直接沟通。纵然是冒顿单于,如无大事,也不会时常登上祭台。蒂蜜罗娜阏氏纵然是大阏氏。这无故触怒天神的罪名,也是兜不起的。她这是吃了什么胆子。竟要擅闯祭台?

    天际轰隆隆响起雷声,细雨绵绵的下下来。打湿了王庭的地面。祭台高高的矗立在王庭尽头,历经风雨,依然肃穆威严。

    蒂蜜罗娜摘下头上的金环、簪花,一步步登上祭台,凄清的背影在身后祭台灰霾宽广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分外渺小、高远。王庭百姓默然站在祭台下远望着蒂蜜罗娜。被空气中不知名的肃穆气氛所震,竟默然立在祭台之下,看着这般的景象,无一人出声。

    陶里心中狐疑,眉头皱的简直要夹死苍蝇。蒂蜜罗娜阏氏这是要做什么?

    “轰隆隆”天空中响起一番炸雷,简直要将人心都震破,雨水哗啦啦的瓢泼一样的下下来,打在地上如同织起帘子。

    蒂蜜罗娜一身雪白狐裘跪在祭台之上,初夏的雨水向下浇,将她的身子浇透,打湿的发缕贴着面颊垂下来,不愧为如玉美人,在这般的情况下不但不狼狈。反而显出几分特别的凄美。虔诚的在台上拜了下去,祈祷出声,

    “天神啊,信女阿蒂祈求单于平安。若单于能够长寿一年。阿蒂愿折寿二十年以换之。信矣,以自身血肉为证。若此心不诚,天必诛之!”

    左屠耆王稽粥得了属下传来的消息。冒雨匆匆赶来,在祭台上看见蒂蜜罗娜握住腰间黄金匕首。面上顿时变色,大声喊道。“阿蒂阏氏,你对单于的忠心情意大家都明白,你……”声音微微变了变,

    “别做这样的傻事啊!”

    王庭百姓也为蒂蜜罗娜的风姿所感动,亦错错落落大声喊劝道,

    “匈奴有这般贤良大阏氏,是匈奴之福,天神一定会听到阿蒂阏氏的诚心祈祷!”

    “单于万年,小民亦愿以身替之,供养血肉,祈求单于雄风再现草原!”

    “是啊,阿蒂阏氏,为单于祈福,咱们这样的草民来做就可以了,大阏氏您是千金贵体,可千万不能自毁啊!”

    ……

    蒂蜜罗娜跪在高高的祭台上,目光掠过其下王庭芸芸众人,微微一笑,“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黄金匕首,挽起狐裘长袖,露出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出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割了下去。

    鲜血倏然涌出来。

    蒂蜜罗娜面色发白,手中匕首却丝毫没有晃动,继续向下割下去,直到一片血肉生生的离开了身体。

    迟迟而来的大雨哗哗的往下浇着,仿佛不知人间喜怒兴衰。美人鲜血,这样的画面太过于凄美刺激。百姓们为之所感,虔诚的跪在泥泞的雨地上,泪水流过脸颊,深深伏拜,口中祝愿,

    “天神庇佑,愿单于长命百岁。”

    “愿阿蒂阏氏长命百岁。”

    ……

    王庭瓢泼的大雨浇的陶里透心的凉。

    蒂蜜罗娜阏氏这般诚心崇敬单于,闯上祭台,想天神祈求单于长寿,甚至割下自己臂上的血肉为祭;王庭百姓为蒂蜜罗娜阏氏的高义所感,陷入狂热崇拜之中,若自己捧着鸩酒出来,说是奉单于之命处死蒂蜜罗娜单于……只怕愤怒的百姓顷刻之间就会把自己淹没。

    祭台之上,割伤的臂膀一片血肉模糊,冰凉的雨水浇在蒂蜜罗娜的伤处上,蒂蜜罗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面上一片淡漠。

    稽粥瞧着蒂蜜罗娜的伤处,只觉痛心至极,在台下劝道,“大阏氏,你割肉献祭已了,身子伤重,还是赶快回去养伤吧。”

    陶里亦咽下心中苦水,上前劝道,“是啊,大阏氏,如今雨正下的大,你还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蒂蜜罗娜在雨中抬起头来,凝视着陶里,惕然一笑,“多谢骨都侯关怀。只是这向天神祈祷最需要的就要诚心,阿蒂愿长跪在此,单于病情没有好转,阿蒂绝不回去。”

    稽粥并不是个呆子,虽心痛蒂蜜罗娜,发现蒂蜜罗娜这般针对陶里,顿时警觉起来,转望陶里,见他捧在手中托盘上的酒壶,不由起疑,问道,

    “陶里,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陶里一惊,面色转而惨白,勉强笑道。

    “左屠耆王见笑,小的本是奉单于的命来探看大阏氏的。到大阏氏帐的时候正看见大阏氏冲过来祈福。这才一道跟了过来。”

    “原来如此,”稽粥点了点头。森然道,“阿蒂阏氏在匈奴人中素有威望,稽粥一向佩服于她,若是有人对她不利,稽粥是绝对不允许的。陶里,你,听明白了么?”

    左屠耆王稽粥乃是匈奴人公认的下任单于,冒顿单于虽雄慑草原,但如今却已病入膏肓。他下命自己诛杀大阏氏蒂蜜罗娜,阿蒂阏氏却是雄踞一方的左谷蠡王渠鸻最疼爱的胞妹,且下任单于稽粥是众人皆知恋慕阿蒂阏氏的。

    陶里想明白了这些,忽的瑟瑟发抖。

    若自己真的奉冒顿的命对阿蒂阏氏动了手,那稽粥上台之后,自己能够留得一条性命么?

    泼天似的雨水依旧在往下浇着,没有丝毫停歇的痕迹。蒂蜜罗娜在祭台之上跪着,背脊挺直,如同一株孤傲的杨柳。陶里望了望祭台下沉心伏拜在雨水里的茫茫百姓。又望了望左屠耆王稽粥高大的背影,终是跺了跺脚,匆匆返回王帐。

    “废物。”病骨支离的冒顿气的浑身发抖,一脚将陶里揣倒在地上。扑到帐壁上抽出自己心爱的雪亮弯刀。回过头来,“我亲自去取了她的性命。”

    “单于,”艾胡上前拼命劝道。“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单于,”王帐帘子从外面开处。一个面容平常的小侍从端着一盏药站在帘下,“您喝药的时间到了。”药碗中尚冒着腾腾的热气。

    冒顿接过药碗。咕噜噜的一口饮尽。

    大汉后元六年,一代枭雄冒顿单于故去。

    祭台上,蒂蜜罗娜咬着胳膊上刀割绞肉一样的疼痛,跪在大雨之中,听闻远处王帐扬起的悲声,心中一放,顿时昏伏在祭台上。

    蒂蜜罗娜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帐中的寝床上。

    寝床宽大,齐地丝绵如同美人柔顺的肌肤一样光滑柔软,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右臂上的伤处已经厚厚的包扎起来,看不见一丝伤处。

    唇角微微的翘了翘,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朱红纱绣梅花帐帘,“有人在么?”

    帘子开处,一身素服的朵娜匆匆的进来,面上闪过惊喜之色,“阏氏,你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蒂蜜罗娜问道。

    朵娜低头禀道,“单于在三天前逝世,新单于亲自将你抱了回来。交待了奴婢等好好照顾你,在帐子里陪了阏氏好久才离去。新单于已经在单于榻前登了位,号老上单于。如今王庭中一片忙乱,正在处置新单于登位之后的一些琐事呢!”

    蒂蜜罗娜倾倚在床柱之上,寂然良久,怅然的落了一行泪。

    他要杀了她,她为了自保,只能在他每日饮的药中下了厉毒。后来在祭台上割臂献祭,感天动地,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最终撑到了那碗药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就这样,他仰药而去,而她终于熬了过来,成功的活下去。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

    一种麻木的痛觉如飓风吹过心中空洞,宛如尘沙。一路走来二十年呀,从最初的两情相悦到如今的相爱相杀,时光这样爬过了我们的肌肤,欲诉已经忘言!

    蒂蜜罗娜从榻上起来,披上一件狐裘,“单于毕竟去了,我去给他道个别!”

    “阏氏,”朵娜在身后叫住她,神**言又止。

    “怎么了?”蒂蜜罗娜问道。

    “没什么,”朵娜笑道,面上迅速堆起一团刻意微笑,“你身上伤还没有好,还是在帐子里养养吧。王庭的人都知道您为单于哀毁过度,不会说你的。”

    蒂蜜罗娜面上神情渐渐沉下,“究竟是怎么了?”

    朵娜没回答,低下头,不敢与蒂蜜罗娜直视。

    蒂蜜罗娜眸中似有所悟,快步赶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帘子。王卫鲜亮的刀色泽刺亮了她的眼。一队百人王庭侍卫队持着刀戟守在自己帐外,为首的百夫长回过头来,朝着蒂蜜罗娜恭敬折胸行礼,

    “属下王庭卫队百夫长科达奉命守卫阿蒂阏氏。阿蒂阏氏,单于吩咐了,让你留在帐中好好养伤。外头风大,您还是不要出去了!”

    蒂蜜罗娜心沉入谷底,冷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科达不以为意,持起手中弯刀,“那就请恕小的得罪了!”

    蒂蜜罗娜气的花容失色,喝道,“放肆。”怒火将娇美容颜染的分外明艳。忽听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蒂你何必和这般人生气呢?”

    蒂蜜罗娜回头,在帐帘外看到了稽粥。

    稽粥身材高大,身上的黑毛大裘衣将他的气质映衬的更加沉稳内敛,唇下蓄着一抹黑黑的胡须,不过是登上单于宝座数日功夫,气势便较从前倏然一变,有了让人心慑臣服的威势。

    蒂蜜罗娜冷冷一笑,笑意如刀齿一样,“老上单于,你是要把我困在这帐中么?”

    稽粥淡淡一笑,步入了蒂蜜罗娜的帐篷,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蒂蜜罗娜,留恋不肯稍离,“阿蒂,你何必一定要这么想呢?”他柔声道,“你身子太弱了,我只是想让你待在这帐中好好养一养伤。”

    “多谢单于好意了,”蒂蜜罗娜冷笑,“可惜我这个人天生就闲不住,在帐中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酥了,想要到外头去走走。”

    稽粥默然,顿了片刻,方抬头,面色淡漠道,“如今父王刚刚逝世,王庭一片忙乱,若是你出去了,有什么杂事伤到你了,就不好了。你还是在帐中待几天,若有什么就吩咐科达,不会有人怠慢你的。待到过几天收继之礼成,自然就好了!”

    他话语轻柔,蒂蜜罗娜美眸瞬间睁大,看着稽粥片刻,开口道,“稽粥,你是不是觉得冒顿不在了,我就得求着你了?”(未完待续……)
正文 三三六:争风
    “咱们匈奴人的习俗,父之资产,子承继之。你是父王的大阏氏,如今父王已经去世了,你自然便是我的女人。”稽粥忍耐着,对着蒂蜜罗娜柔声道,

    “阿蒂,我爱慕了你这么多年,你总该记得我些好。如今父王不在了,我是匈奴的大单于,是这个草原上最有权势本领的男人,你不跟我,又跟哪一个?我都想好了,日后那些有的没的你都不要瞎想了,就待在这个帐篷子里等我,我到了晚上就会回来。旁的女人我一个不要一个不看,阿蒂,你说好不好?”

    蒂蜜罗娜闭了闭眼睛,心中一片冰雪似的寒冷。待到再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冷静,“单于,我累了,请你回去吧,我要歇息一下。”

    她就像一潭冰湖,看不清,摸不透,总是无法掌握在掌心,稽粥陡然暴怒起来,上前扯住她的腰肢,“你总是这样,桀骜,不驯,”将她按在床上,粗暴吻上她的皓齿明眸。

    蒂蜜罗娜拼命挣扎,“放开我。”

    “这我总在想,是不是要了你的身子,你就乖觉了?”稽粥觑着蒂蜜罗娜,道,“如今咱们就来试一试吧。”随即埋下头去。

    他的力道那样粗暴,蒂蜜罗娜挣扎不开,道,“你会后悔的。”

    稽粥抬起头来,虎目中蕴含着似血的残暴,“你要怎样?也用一碗药把我弄死么?”

    蒂蜜罗娜身子僵得一僵,“你知道了?”

    “父王的身子是我看着下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稽粥声音淡淡。“若是让人知道他们敬慕的先单于是被大阏氏害死的,阿蒂。你说,你会落得如何?”

    他声音清淡。漫不经心的吻着身下的美人唇齿,一双手探了下去,穿过蒂蜜罗娜僵硬的衣襟,握住高耸雪白的暖玉,和其下不盈一握的腰肢。

    忽的浑身一震,抬起头来,蒂蜜罗娜拔下头上簪子,对着自己的咽喉,

    “稽粥。你这样侮辱我,我不如一死。”

    “阿蒂,”稽粥慌乱起来,“你别……我……”

    蒂蜜罗娜垂眸,“我怎么也是冒顿单于的大阏氏,雄渠部的居次,便是要入你的后账,也当有一个收继典礼,让你帐中的阏氏一一来参拜得过。你若当真要我。便按着咱们匈奴人该有的规矩一项项的来,若在此之前你动了我的主意,我便一簪子戳死自己,也叫你一切成空。”

    稽粥无奈。只得起身,“阿蒂,我按你的意思做。你莫要胡来。”

    蒂蜜罗娜略动簪子。“还不走!”

    “我走就是。”稽粥转身,道了一句。“阿蒂,我对你总是一片真心的!”

    蒂蜜罗娜衣衫半露。躺在床上支起身来,看着稽粥出了帘子,在帐外吩咐王卫,“好好守着阿蒂阏氏!”心中一酸,滚滚泪珠从颊上流落下来。

    王庭中白幡铺天盖地,宁阏氏刘撷命人将帐篷中的艳色之物都收拾起来,独自一人走到帐帘下。

    这个男人曾伤她家国,误她青春,她忍耐着陪着他这么些年,如今他终于死了。昨日里,她写了一封国书,祈求堂兄刘盈,在这个男人死后接她回汉土。承载着她希望的国书已经由人奔赴长安传去了,接下来也许会是汉朝和匈奴长时间的相互磋商,而她最后究竟能不能重回汉土,此时的她还不知道。但帐外雷声漫漫,她伸出手去,隔着王庭薄薄湿润的水汽抓向乌暗天际,想来,这是她最接近楚地的春天的时候了!

    “哟,”身后传来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这不是咱们的宁阏氏么?”

    刘撷回过头来,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领着一众侍女经过不远之处,着着华丽的赤狐裘,眉宇姿色清艳,腹部微微隆起,有着年轻少女特有的鲜亮和浅薄。

    这是新继位的老上单于近年来颇宠爱的一名阏氏,封号昭眉,据说是坚昆部一个裨小王的妹妹。

    刘撷淡淡一笑,她还不知道此生究竟能不能回到汉土。就让她在这之前,最后为大汉做一件事情吧!

    昭眉阏氏负气道,“喂,你怎么不答我的话?”

    她是知道的,如今稽粥继承了单于的位置,依据匈奴父死子继的传统,冒顿单于帐中的诸位阏氏都将成为稽粥的女人。她自负受稽粥宠爱,自然对于稽粥即将多出来的这些女人十分不悦忌惮,经过宁阏氏的帐篷,见刘撷容色美艳不俗,不自觉停下脚步,挑衅几句。

    刘撷抬头嫣然笑道,“昭眉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了?”

    昭眉阏氏立即转嗔作喜,抚摸着腹部眉开眼笑,“已经六个月了。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十分活泼好动,单于很是喜欢他呢,在我帐中歇息的时候,曾经摸着我的肚子赞许道,‘这是我家的小马驹。’待到他出生,一定是个英俊可爱的小王子。”

    “是么?那可真好。”刘撷微微一笑,“他没赶到好时候,日后恐怕再得不到单于这般宠爱了。”

    昭眉面上笑容刮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昭眉妹妹不懂我的意思么?”刘撷舒扬眉眼,淡淡走了一步,“我是汉人公主,无论我多落魄,这王庭始终有我一席之地;但同样的,因着这样的原因,我也永远没法子做这王庭最大的阏氏。倒是……”向着大阏氏蒂蜜罗娜的华丽帐篷努了努嘴,“她若入了单于的帐篷,方是最擅独宠的角儿呢。到时候昭眉妹妹和你的小王子只怕就会被她衬的再看不见了。”

    昭眉阏氏颦起眉头,“我才是单于最宠爱的阏氏,便是那蒂蜜罗娜又如何?”

    刘撷觑了昭眉阏氏一眼,淡淡一笑。“昭眉阏氏,你可真是年小啊!”

    昭眉阏氏微怔。“年纪小又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刘撷微微一笑,“王庭中年纪稍大点的人都知道。单于少时恋慕雄渠部的阿蒂居次,若非先单于迎娶蒂蜜罗娜做了大阏氏,蒂蜜罗娜本是要做稽粥的元妻的!”

    昭眉阏氏眉宇惘然,片刻后匆匆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刘撷立在身后,看着昭眉阏氏匆匆的背影,唇角微微一翘。

    帐篷富丽舒适,昭眉阏氏在榻上翻覆不定,问身边心腹姑姑。“姑姑,你说今日宁阏氏说的是真的么?”

    姑姑道,“阏氏,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单于再如何,总是怜惜自己孩子的。阏氏还是先将腹中小王子平安生下来要紧。”

    昭眉却充耳不闻,只道,“单于真的曾恋慕过阿蒂阏氏么?”

    姑姑迟疑,“这……”

    昭眉觑着姑姑神情。顿时知道宁阏氏所说确有其事,心中顿时下定决心。诚如刘撷所言,她汉人公主的身份注定她不会彻底失宠,也不会真正得宠。反倒是大阏氏蒂蜜罗娜,却是绝不可以留下来的。

    草原难得的天光明朗,昭眉阏氏大踏步走近大阏氏蒂蜜罗娜的帐篷。科达持着弯刀挡在昭眉阏氏面前,“昭眉阏氏。单于吩咐后,任何人不得打扰阿蒂阏氏。”

    蒂蜜罗娜在帐中看着一本《礼记》。听到帐外传来动静,不由起身走到帐前,望着外面。

    自那日初醒与稽粥会面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王庭大夫的水平还算不错,手臂上的伤已经结痂,新生的肌肤比旁的地方带着些淡淡的粉红,独自在帐中与世隔绝,看书烹茶,倒也自得其乐。

    王庭草野清凉,昭眉阏氏抽出弯刀,指着自己的腹部,“你要不让我进去,我就刺向我的腹部。看你怎么向单于交待。”

    科达不自禁的后退,昭眉阏氏肚子里的可是单于看重的骨肉,若是伤在了自己手中,自己可没好下场。

    蒂蜜罗娜站在帘下,看着眼中情景,淡淡一笑开口道,“科达,单于只是不让我出去,可没说不许旁人进来。就让昭眉阏氏进来吧。”

    “这……”科达迟疑了片刻,终究是让了路。

    昭眉阏氏托着肚子缓缓走入蒂蜜罗娜的帐篷,左右打量着帐篷中华丽的设置,目光落在坐榻一旁搁置在《礼记》上,道,“若不是听说阿蒂阏氏您是左谷蠡王的妹妹,我可真要以为您才是汉人来的和亲公主呢!”

    蒂蜜罗娜微微一笑,“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昭眉阏氏道,“日后我们便是侍候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了,我自然要来看看你呀!”

    小儿女的天真,近乎单纯到愚蠢。蒂蜜罗娜唇边扬起淡淡一笑,从今以后,她真的要和这样的女人一道待在王庭中,伺候着同一个男人,毎日里傻傻等候着他的到来临幸么?

    她心中一恸。自己能够为匈奴做的事情,已经做的太多了。如今的匈奴,已经不再需要她做的事情,这百里王庭,是她的伤心事。她曾经在这儿爱过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却始终没有将她放在心里去。甚至在他生命的最终时刻,对自己心怀恶意,一意要取自己的性命;稽粥待她虽心诚,却始终不懂她。而且,她已经厌倦了和一群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

    王庭虽好,却已经没有了她留恋的地方。

    何不离开这儿?

    这个念头一起,蒂蜜罗娜的心神便激荡起来。

    很久以前,在还没有权利围绕着自己的时候。她也曾和闺蜜一处,畅想着理想的生活,一个人一匹马走遍天下,观赏着每一处的风景,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歇脚,等待着下一次重新启程。

    如今,当凡尘俗世萦绕疲倦之时,她可以重新捡拾起梦想里的生活,看山、看海、看风起云涌,看自己久违的梦里桃源。

    “你想的太多了,”蒂蜜罗娜挑眉道,“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信不必成为敌人。”

    昭眉阏氏怔了怔,眸中闪过一丝喜色,“阿蒂阏氏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嫁给单于么?”

    蒂蜜罗娜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昭眉阏氏的话语。

    匈奴人为了保证前人资财最大程度为子孙后代继承,传承着父死子继习俗,成为新任单于的女人,是每一个老单于阏氏最好的选择,蒂蜜罗娜却不这样想,昭眉阏氏好奇的看着蒂蜜罗娜,“你是要给冒顿单于守贞么?”

    守贞?

    蒂蜜罗娜冷笑,那是自己两世都没有考虑过的东西。

    “咱们匈奴人不兴那套东西,只是我和冒顿单于毕竟夫妻多年,如今他去世,我有些累了,想多歇一歇。我想回雄渠,在哥哥身边待一会儿。”

    昭眉阏氏看着蒂蜜罗娜,她容颜美艳之至,虽已经年近三十,依旧皎皎如冬日朝阳,灿灿如三月山花,青春明媚较自己丝毫不予逊色。

    她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绝对不能让蒂蜜罗娜活在世上。

    蒂蜜罗娜美艳无双,且有着左谷蠡王那样在匈奴权重的哥哥,在匈奴子民心中还威望甚重。

    若她当真成了单于的女人,这王庭中哪里还有自己待的位置?

    纵然蒂蜜罗娜现在说自己对单于没有想法。但只要她人还在这个世上,日后便有可能改变想法。只有真真正正成为死人,才会彻底没有威胁。

    她想清楚了前后,眸子一瞬间转为阴暗,转瞬又恢复原样,盈盈笑道,

    “原来如此。阿蒂阏氏既然是这样想的,妹妹倒可以帮上你的忙!”(未完待续……)
正文 三三七:远走
    蒂蜜罗娜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哦?”

    “是真的呢。”昭眉阏氏心中不定,忙开口试图证实自己的能耐,“如今守在外头的百夫长科达我虽然不熟,但他的副手却是我的人,娶了我从前的贴身侍女,我可以让他安排,明天晚上放一条路让你出去。在王庭通向雄渠的路上,我会安排人放一匹马,只要阿蒂姐姐取了这枚令牌过去,就可以乘了马一路向雄渠而去。单于便是发现总要到第二天早上了,到时候阿蒂姐姐早已经走出大半的路,便是单于想追,却也是不成了。”

    蒂蜜罗娜接过昭眉阏氏递过来的令牌,似笑非笑,“那就多谢妹妹了!”

    雄驼草原草场青青,牧人们赶着牛羊,唱着悠长的草原调子。左谷蠡王渠鸻带着一队铁骑准备赶往王庭。

    “大王,”一名美姬从身后追出来,“你别去王庭。我父王一直对你心存芥蒂,这一次他病重,说不定设了诈死诱你过去的局,想要临死前除去你呢?”

    渠鸻低头,看着美人突出的腹部,眸子里闪过一丝柔情。“离离,放心吧,冒顿单于虽是枭雄,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既然有准备去王庭,便绝不会把命丢在那儿。”

    “可是……”离离依旧不放心,急急道。

    “离离,”渠鸻阻止了她的话,目光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我只有阿蒂这么一个妹妹,她也许此时正在王庭忍受磨难,我不能够就这么放着她不管。”

    离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看重情义的人。可她不就是因着他是这样的人。方对他倾心相待么?

    “大王,”离离低首。捉着渠鸻的手置在自己腹上,“你既然决定了。离离不阻止你,可你总要记得,这儿还有你的孩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照顾我们母子两。”

    渠鸻哈哈大笑,“放心吧!”

    一骑黑马从雄驼草原上飞驰而来,渠鸻打了个呼哨,翻身而上,向着王庭奔驰而去。

    “居次,”小丫头卡卡皱眉担忧道。“看起来,在大王心里,您和您的孩子还没有阿蒂居次来的重要。”

    离离望着渠鸻消失在草原远方的背影走了一步,抚着腹部微笑道,“如今这般,我已经很满足了。人生在世,从没有十全十美的的,比较我的两位阿布,我已经很幸运了!”

    左谷蠡王渠鸻此去一路直闯王庭。老上单于稽粥带着人亲自迎出来,笑道,“左谷蠡王此来,实在是很是荣幸。”

    渠鸻从马背上跳下来。淡淡道,“单于如今新得位,才该是正当得意呢!”

    他说完了。哈哈一笑,“这儿风大。总不好站在外头说话,不若咱们进去吧!”

    稽粥微笑点头。“也好。咱们进去再说!”

    王帐金碧辉煌,自冒顿去后,新单于的侍者按着新单于的喜好重新收拾过一阵。

    甫一进王帐之后,渠鸻便变了脸,劈头问道,“我妹妹阿蒂呢?”

    稽粥淡淡一笑,优容道,“阿蒂如今很好,半月之后,王庭将为她和我举行收继典礼。左谷蠡王是阿蒂的兄长,既然到了王庭,到时候还请出场,也好让阿蒂开心一些!”

    渠鸻挺立,傲然道,“单于说笑了。我此次前来,是来接阿蒂回雄渠的。阿蒂是我的妹妹,是雄渠部的居次,雄渠二十万雄兵都站在她的身后,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二十年前,他年纪还轻,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无法保住阿蒂,让她委屈嫁给了冒顿,半生不畅,这引为他一生憾事。如今,他已经贵为匈奴一部之主,手握重兵,定要护住阿蒂下半生无忧!

    “放肆,”稽粥怒气勃发,“蒂蜜罗娜已经嫁入王庭,便是我挛鞮氏之人,父死子继本是匈奴族习性,你虽为她的兄长,有什么资格要将她从王庭接走?”

    “单于说笑了,”渠鸻寸步不让,“你当我不知道么?父死子继虽是匈奴习性,但从来不是每一个阏氏都必须如此的。当年头曼单于之父的安氏单于便并未由头曼单于收继,而是由其娘家白羊部接回去了。阿蒂虽是先单于的阏氏,却也是我雄渠部之人,她在王庭待的不舒服,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帮衬着她。”

    两个骁勇华贵的男子在王帐之中针锋相对,气势惊人。帐中的侍者惊的面无血色,瑟瑟发颤。

    须臾,还是老上单于先放软了声势,“左谷蠡王,你知道,我是从前就一直很喜欢阿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她,我愿意对你起誓,我若得了阿蒂,定会一辈子善待于她,不蓄另宠。”

    渠鸻怔了怔,略微迟疑,方道,“单于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但我只顾念阿蒂,我要阿蒂亲自对我说出口。”

    稽粥顿时放松下来,面上也浮起一丝笑意,“那也是,”他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道,“朵娜,去请阿蒂出来。”

    朵娜屈膝应了,前往一阵子,不一会儿忽的冲回来,面上满是惊惶失措,“单于,阿蒂阏氏不见了!”

    “什么?”稽粥猛的惊起。

    稽粥站在蒂蜜罗娜帐前,看着面前作色惭愧的王帐卫兵,面上带着积郁恼意。

    科达跪在地上,低低禀道,“昨儿晚上昭眉阏氏送来了酒食,我们用了一些,后来就睡过去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稽粥面上神色十分可怕,“将昭眉带上来。”

    昭眉阏氏走进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明媚的笑意,款款多姿,“单于,这是怎么了?”

    稽粥转脸,看着昭眉,“是你放走了阿蒂?”

    “单于胡说什么?”昭眉嗔道,“我最佩服阿蒂阏氏不过。我是悄悄来看了她一次。可要说我放走了她,可真是冤枉了我。”她含情默默。抚着自己的腹部,“单于。你看看咱们的孩子,他已经会动了呢。一定是个勇武的王子。”

    稽粥满心恼恨,狠狠的朝着昭眉腹部踢了一脚。

    昭眉惨呼一声,跌倒在地上,脚下迅速涌出一滩血水,“孩子,我的孩子,单于,”她花容失色。抬起头来,“救救我们的孩子。”

    稽粥却似充耳不闻,大踏步的往外走,“速去审问这贱婢身边的人,阿蒂如今去了哪里?”

    渠鸻跟在后面,走出帐篷,回头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昭眉阏氏,她的面色白的像一张金纸,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昭眉的安排很快就被身边的大丫头招了出来。雄渠设路的人早已经受了昭眉交待。见到孤身经过的美貌女子便格杀勿论。稽粥手攒成拳头,恨的牙齿咯咯作响,想到蒂蜜罗娜此时可能陷入的危机,顿时再也把持不住。带着麾下精锐金狼骑向着雄驼草原的方向追了过去。

    渠鸻跟在后面,却不急着上马,朝着草原落日的方向微微一笑。

    蒂蜜罗娜是他的妹妹,他对她知之甚深。昭眉那样的傻子。心里的算计决计瞒不过他的妹子,她根本不会去撞雄驼草原路上设下的陷阱。

    至于她此时去了哪儿?

    渠鸻回过头。吩咐道,“派咱们的人向四个方向寻找,追寻阿蒂居次的踪迹。”

    稽粥沿着雄驼草原的方向追了一日一夜,远远的见着前方凸起的草丘旁,一匹骏马倒伏在地上,一旁卧着一个女子,着着蒂蜜罗娜的衣裳,背上插着十数支箭支,惊的魂飞魄散,从马上下来,跌跌撞撞的奔到女子身边,唤道,“阿蒂。”将蒂蜜罗娜拥入怀中。猛然一怔,只觉“阿蒂”入怀触感不对,将人翻转过来,见入目的是一团草堆,原来这躺在草丘下的并非真人,而是一个草作的人。

    将草人丢下,稽粥站起身,满面阴云,恼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单于,”他的心腹属下上来禀道,“咱们的人在来路上搜了这么久,没有见到阿蒂阏氏的踪迹,想来阿蒂阏氏没有往这个方向而来,后面来的消息说……左谷蠡王往阴山的方向追去了!”

    稽粥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立即翻身上马,一勒马缰,喝道,“追!”

    金狼骑随着主人调转了方向向着阴山的方向追去。

    渠鸻策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他已经在草原上追了五天四夜,蒂蜜罗娜的踪迹越来越近。眼见得就要到阴山脚下,想来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妹妹了,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忽听的身后不远之处嘞嘞作响,是群马踏在地上奔驰的声音,在马上诧然回过头来,见身后远处冒出来一批铁骑。待到这批骑兵追到自己身边之后,他惊讶的打量着为首的稽粥,

    “没想到你倒能追的上来。”

    他们一同出发开始追蒂蜜罗娜,稽粥先是去了错误的方向,自己比他领先了一日多的行程,他却在剩下的四天中赶了上来,可见得一路上赶路赶的有多辛苦。

    稽粥面色铁青难看,坐在马背上,身子已经摇摇晃晃,闻言瞪了渠鸻一眼,投目望向前方,

    “阿蒂在前头?”

    渠鸻赞道,“你倒有些心。”

    稽粥淡淡一笑,将喉头涌上的一丝鲜血吞了回去,“我只是想要阿蒂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对于阿蒂的心倒确是真诚的。若是阿蒂日后真的跟了他,想来,应该可以幸福一些,弥补前半生的缺憾吧!

    渠鸻在心中想着,叹道,罢罢,自己这般费心,不也是盼着阿蒂能够幸福么?

    “只要阿蒂肯答应跟着你,我便自回雄渠!”

    阴山绵延数千里,山势险峻起伏,初夏的季节草木青翠,一条河流从阴山脚下蜿蜒流过,水深数丈,一架木桥横加在其上。蒂蜜罗娜牵着马站在桥头,绿鬓红颜,朱红锦绣氅衣在山风的吹拂下直往后翻飞。静静的看着遥远的对面,两队并驰的铁骑在草原上飞驰而来,马蹄铁踏过地面。溅起淡淡尘埃。

    到得近处,铁骑一分。为首的两个雄伟男子策马而出。

    渠鸻在河岸上勒住马,皱紧了眉头。“阿蒂,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水上危险,若落下去,就算你会水,也要生一场大病。还不快点回来。”

    “阿蒂,”稽粥亦沉声道,“昭眉胡乱挑唆,我已经处置了她。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不满,只管和我说。我定都答应你。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蒂蜜罗娜闻言凝视稽粥,嫣然一笑,“单于真的我说什么都答应么?”

    江山如画,流水迢迢在她的脚下湍急流过,她这般侧目一笑,当真是万种风华,稽粥为她风采所惑,情意绵绵道,

    “自然——阿蒂。我自小时候第一眼见到你,就深深爱上你啦!这些年,你虽不在我身边,我却一直将你记挂在心上。此情此意天日可鉴。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自是愿什么都答应你。”

    蒂蜜罗娜似什么都没听到,盈盈笑道。“那好。我在王庭这么多年,已经累了。如今我只想抛下一切从前的负累,独自在外面行走。看山看水看风景,再也不回王庭啦!”

    稽粥一惊,所有的旖旎心思全部收起,惊怒斥道,“阿蒂,你发什么疯?”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话语太过严厉,重新放软了声音,“阿蒂,外面太辛苦,你早已经习惯了美衣美食丫头服侍,哪里能够过的惯?随我回王庭,若你真的想在外面走走,明年夏天的时候我陪你去漠北,可好?”

    他一片深情,蒂蜜罗娜似充耳不闻,转向渠鸻方向,轻轻拜了一拜,“哥哥,请恕阿蒂不顾情意,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渠鸻注视着蒂蜜罗娜,在她的美眸中看懂了她的坚持和决绝,深深道,“你又何苦这般?你是我妹子,只要有我在,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情。不如还是跟我回雄渠吧!”

    蒂蜜罗娜嫣然而笑,“哥哥,没有人逼的了我,我也不是因为害怕逼迫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只是,真的累了,想好好的歇一歇,歇一歇!”

    其时一阵山风吹来,吹的她轻轻挽起的发丝轻扬,她侧身站在高高的桥头,仿佛如仙子欲凌空飞去。稽粥看着她身下的湍急流水,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恐惧,怕她真的忽然间凌空飞去,从此后再也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急急翻身下马,想要捉住阿蒂的衣裙眉梢,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渠鸻上前拦住,“单于,你可不要强迫他人的意愿啊!”

    他虽然并不太懂蒂蜜罗娜的想法,但既然这是他妹妹的愿望,自己就要帮她实现。

    稽粥来不及解释他的心思,红着眼睛嚷道,“闪开。”一刀斫向渠鸻,想要冲破渠鸻的阻拦,赶到蒂蜜罗娜身边。

    蒂蜜罗娜却并不惊惧,山风吹拂着她的眉目,带着淡淡的冷静,拔出腰间匕首,挥臂一刀斫向身下桥梁。

    稽粥喊了一声“不”。

    木桥板从空中翻下,落入其下滔滔流水之中。

    稽粥策马奔了出去,想要踏进滔滔流水,追逐佳人指尖的那一缕香气。身边金狼卫惊呼出声,跟在后面扯住稽粥的手足,不肯目睹单于踏入险地。

    河水深湍,匈奴人多半不识水性,没法子骑马度过河流。方圆两三百里内只有这一架桥看,蒂蜜罗娜斫断了桥,也就断绝了稽粥追过来的希望。木桥高挂于两岸之间,想要重新修建起来,没有个几天功夫是不可能的,那时候,阿蒂早已经进入阴山之中,阴山山势险峻复杂,阿蒂没入其中,稽粥再想要找到她的踪迹,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蒂蜜罗娜既已斫断了木桥,策马转身向阴山山道上而去,再不回头。徒留稽粥在河对岸,唤道,“阿蒂。”声音惨然,带着知其不可为的决然和痛失所爱的伤痛。

    阴山之下一片寂静,流水在脚下滔滔流过,带着人世不知的心酸苦耐。左谷蠡王渠鸻带着身后众人站在流水对岸,看着纵马远去的红衣女子,色泽纯美,映在心底,成为永远不糊褪色的画面。

    稽粥伏在岸边,忽觉满心空茫。

    蒂蜜罗娜是他一生挚爱的女子,他曾经以为她最终会是他的,她却最终从自己指缝中溜走。

    六月初夏,阴山上草木如织,郁郁葱葱,不知何处的山民起了一道小调,“阿兄在那天边望啊,赠妹一匣红蓝花。红蓝花开美如玉啊,怎及阿妹笑颜娇。”歌声高亢,直入人心扉。似乎有一道红影在山路中一闪而过,一条朱红色的纱巾款款飘了下来,带着鲜艳的色泽。

    稽粥在河岸边奔走数步,接过天边而落的纱巾。那纱巾柔软如云,是用上好的汉国齐地丝锦织就。他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仿佛还能闻到蒂蜜罗娜螺颈间淡淡的幽香!(未完待续……)

    ps:美人一骑过阴山,这是我很早就安排给蒂蜜罗娜的结局。

    终于将这一幕写出来了。感叹。

    至于日后她会怎么样,大家自己可以脑补,我就不详细写啦!

    《大汉嫣华》倒数第三章,还剩两章,明早八点更一章,晚上八点更一章。就可以完结本书了。明天再见哟!
正文 三三八:儿女
    长安初夏的熏风吹的柳丝飘扬,馆陶公主刘嫖踏着木屐行走在未央宫檐宇高啄的游廊中。代地是什么模样,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长安的花红柳绿,未央宫的金碧辉煌,远比苦寒的代地繁荣富饶,让人心生喜悦留恋。

    我愿意永远留在这儿,未来一片灿烂锦绣。

    “阿嫖皇姐,”身后传来少女娇呼的声音。

    刘嫖回过头来,见一个娇美少女从身后追了过来,大约十四五岁年纪,鹅黄的齐襦如同渭水河畔初雪的柳絮,鬓边簪花如同早春迎春花初吐的花蕊。

    繁阳长公主乃帝后唯一的亲生爱女,初生即封长公主,封地繁阳富丽繁华,虽天生耳疾,但貌美才高,心性聪慧善良,在未央宫中颇受宫人爱戴。

    “好好,你怎么来了?”刘嫖问道。

    刘芷不答反问,“皇姐要去哪儿?”她的一双杏核眼儿神似张皇后,天真明媚,仿佛不知人世忧愁。

    刘嫖顿了一会儿,方笑着道,“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刘芷眨了眨眼睛,挽着刘嫖的胳膊,嫣然一笑,“那我和你一道吧。”

    “那怎么成?”刘嫖大惊,“阿姐出宫是有事儿要办,好好身份贵重,可不能轻易出去

    刘芷闻言皱了皱娇俏的小鼻子,“为什么不成?阿姐是公主,我也是公主,为什么你能够出宫去,我就不成?”

    刘嫖一时语塞,最后只得道。“阿姐年纪大了,好好还小着呢。就这么出去,母后会担心的。”

    刘芷盯着刘嫖。忽然道,“哦,我知道了,皇姐是想去见前些日子上巳在渭水河边遇见的那个少年了!”

    “哎,”刘嫖大急,连忙捂住刘芷的唇,“你可别瞎说。”

    刘芷嘴虽然被捂住了,一双杏核眼却咕噜噜的转,“皇姐若不带我出去。我就去和母后告状。”

    “你。”刘嫖跺脚。终究无奈服软,“好啦好啦,我带你出去,你可别在母后面前乱说。”

    长安繁华热闹,棋盘一样的街道宽阔干净,里坊里的民屋高大肃穆,东西两市商肆密如蜂窝,金银珠宝出入日盈千万贯,这座城市已经当之无愧的成为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

    “阿嫖姐姐喜欢什么人。就自去见就是了。”刘芷依着琼阳食肆二楼阑干,看着东市繁华如织的人流,

    “你是父皇亲封的馆陶公主,凭是长安什么样的少年。只要你看上了,难道还嫁不得?”

    刘嫖低头,“我当然知道这个。可是我怕母后……”她是代国收养的公主。若是做出了什么让张皇后不高兴的事情来,张皇后知道了只怕要生气。

    刘芷扑哧一笑。“母后才不会管你这个呢!母后当年就是自己看上了父皇,才想法子嫁给了父皇。父皇被她磨了三四年,如今不就有了我和皇弟了么!若她知道了你的事情,只会拍手叫好的。”

    刘嫖抬起头看着刘芷,“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刘芷笑着道,笑颜天真明媚,“母后总是说,‘女子一生,已经是很多憋屈了,总是要求一个畅快。所以心里若是想做什么就要去做,莫要辜负了自己!’”

    莫要辜负了自己么?

    刘嫖在心中沉吟。

    少女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如诗如酒,总要最好的美梦,才配得这般最美的春光!

    一阵南风经过,吹拂琼阳食肆旁的杏花树,绯红的杏花缤缤纷纷的落下来,华美如同编织的梦,堂邑侯陈午从琼阳食肆下经过,在漫天花雨中抬起头,刘嫖凝目,看着面前风神玉树的青衣少年,不觉红了脸颊。

    刘芷坐在雅舍食案前,端起了面前的杯盏,饮了一口盏中美酒。望着面前这对彼此含春的少年,杏核般尖尖的眼角含着灼灼笑意,春日是多思的季节,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音符动听不已,她却听不见半点声音,阿娘说,这并非是上苍对自己太过残酷,而是上苍觉得,这个世界已经足够五光十色,要她更专注用眼睛去欣赏,而不是受着耳边声音干扰。

    阿娘说,“上苍关闭了一扇门,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好好,仔细看看窗户外的景色,你会发现,世界是如此美好。”阿嫖皇姐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择定的另一半,而自己,真的能找到那扇打开的窗户么?

    她这般想着,摇头晃脑的吟哦,踏着步子从琼阳食肆上下来。护卫在暗处的郎卫上前,刘芷将手背在背后,轻轻摇了摇,郎卫们便停住脚步,隐在人群中,护持着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错眼不放。

    刘芷她心中所感,在暮春初夏的长安街头慢慢漫步。今日长安天气甚好,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长街两侧商肆林立,肆中的商贩们吆喝着叫卖自己的东西,面上带着知足光彩,在更远的地方,褐布衣裳的男子推着手推车将些竹木玩意的东西叫卖着走过,空气中漂浮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气息。

    身手灵活的小偷儿从刘芷身边擦过,顺手摘下她腰间系着的白玉龙凤佩。郎卫蓦然变色,正要上前追拿这胆大包天敢偷长公主玉佩的贼子,路过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转过头来,一把擒住小贼的手腕。

    小贼只觉扣在手腕上的手掌如钢铁一般,死命挣扎,“放开我。”

    少年不理会他,伸手取了小贼手中的龙凤佩,放开小贼,“今日且放了你,日后别再偷别人的东西了!”

    这一厢,刘芷毫无知觉自己丢了腰间的玉佩,正停在一家食肆前,望着柜台上的糖炒栗子,杏核眼儿深深。捧着白玉龙凤佩的少年快步走到刘芷身后。拱手唤道,“小娘子。你的玉佩。”

    他的声音如同松风过耳,拂过刘芷耳际。刘芷似充耳不闻,不肯回头看上一看。少年皱起了浓黑的眉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十四五岁年纪,双鬓鸦雏,鹅黄的齐襦如同渭水河畔初雪的柳絮。

    莫非这位小娘子是心高气傲的性子,不肯半点理会旁人?

    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捕获着刘芷的全部味蕾,杏核眼儿弯成了月牙形状,接过食肆伙计递过来的大包滚烫糖炒栗子。将银钱交了过去。刘芷回过头,猛的撞见一张生气勃勃的脸,不由一惊。

    暮春的长安如同扰人的柳絮,沾惹在每个少年的身上,扯不清,又忘不掉。

    武信侯府中,吕丽之望着自己的哥哥,一双美丽的凤眸中酌着淡淡水光,“阿兄。你究竟是谁的哥哥?”

    吕行之站在书房窗子前,见妹妹哭的梨花带雨,也不禁心疼,可是丽之的请求他着实不能答应。只得叹道,“丽儿,你是我亲妹子。我难道不疼你?但你虽是哥哥的妹子,皇太子却是哥哥效忠的主子。说到底。太子亲贵,身边又有着那样的阿娘和姐姐。丽儿你扪心,你有什么好,让太子殿下如今看的上?”

    吕丽之伤心不已,“可是阿兄,丽儿真的喜欢太子殿下呀!”

    行之将丽之拥入怀中,拍打着丽之的背脊,“丽儿,你如今还小,这些不过是少年时的迷梦,哭一哭,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顿了顿,凤眸中闪过坚毅之色,“阿兄日后一定会成为大将军,让你能嫁给你真正喜欢的人。”

    沾惹着一身柳絮的皇太子刘颐正随着皇帝在沧池旁行走。

    沧池水波浩淼,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青青的柳树在池岸,将柔软的长条引入池水之中。

    “……颐儿,为父这些年来为君兢兢业业,也算是薄有成就,不负大汉百姓。这大汉万里江山日后是你的,你要记得常存仁心、体恤百姓。”

    刘颐恭敬道,“孩儿记得。”

    刘盈看着儿子,九岁的皇太子已经有了一丝少年的抽条,继承了母系的美貌,身长玉立、带着一丝冷凝气质,如一支碧玉翠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骄傲,调笑道,“颐儿也长大了,不知道日后会便宜哪家的小娘子?”

    刘颐脸淡淡一红,“阿翁!”

    “阿翁,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刘盈一笑,“怎么?”

    “我和阿姐自幼看你和阿娘相亲相爱,当然阿娘是很好,可,你不觉得她……有些任性骄纵么?”

    不同于阿姐繁阳长公主刘芷是被母亲张皇后一手带大,与阿娘之间最是亲热。刘颐是皇太子,更多时间是由刘盈手把手带在身边,教导着治国之道,对父亲最是孺慕。他虽也曾在张嫣面前,听过母亲一些指点,心中实知道这位母亲心中大有丘壑,眼力无双,手段机巧百变,他自然也是很爱着阿娘的,却总是觉得自己的阿娘骄纵任性太过,阿翁受了委屈。

    刘盈怔了一怔,实是没有想到刘颐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回过头,沧池波光浩淼,初夏南风将池边的槐花吹落一地,如同下了一场缤纷雪,“桐子,你还小,你是在阿翁阿娘和大母的盼望下出世的,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也没有在先帝在世的日子待过。待你日后大了,就知道在这未央宫中,能够有一个人真心相爱,与你同心同德,是多么有福气的一件事。”他垂眸,凤眸之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你阿娘在花朵般的年纪跟了我,少时实是吃了不少苦,我总要让她开心一些。”

    刘颐似懂非懂,问道,“所以你不让团子哥哥回长安么?”

    皇长子刘弘受封淮阳王,三年前曾朝过一次长安,刘颐不经意间见过几次。虽没叙什么兄弟之情,但偶尔之间,也会念及这个异母之兄。

    刘盈沉默了片刻。

    “团子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世上事多半难得圆满,今生于你阿兄我是有些不足了,但无论如何,我总得对的住你阿娘!”

    刘颐默然。阿翁和阿娘这样深刻的感情,他是有些难以理解,但看着似乎确然是很美的。沧池旁柳絮飘飞,落在衣袖上,如沾染了一层茫茫的雪。也许,自己今后也能遇到一个少女,她和阿娘一样美,和阿娘一样聪慧敏锐,贤惠大方,或者有着阿娘一样的小脾气任性,他会爱上她,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和自己的阿翁阿娘一样。

    刘颐的心忽然有些期待起来。(未完待续……)

    ps:看最后一段不会有人开始讨厌桐子吧。

    其实我觉得,男孩和女孩思维是不一样的。

    最后一段是典型男人的想法。

    刘盈和桐子!

    本章倒数第二章,今晚八点上大结局章!
正文 三三九:幸福
    大汉后元七年,28岁的张嫣推开椒房殿的窗,透过窗棂看着远处宣室殿翘起尖尖的檐角。她已经成为这座宫殿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少年时,她以为自己只是这儿的一个过客;没成想,在时空中兜兜转转经年,终究还是将血脉扎在这儿。

    宫人们脚步踏踏,在玫红色的齐锦帏帘下穿梭,将殿中的白玉莲花香炉收了起来,石楠捧着水晶攒盘奉在张嫣面前的长案上,新鲜的瓜果泛着清新的果香。

    张嫣坐在殿中垫着雪白虎皮垫的罗汉榻上,开口问道,“皇太子和两位公主呢?”

    “回皇后殿下,皇太子殿下在东宫随太子太傅读书,繁阳长公主带人去郊外骑赤月去了,馆陶公主随堂邑侯一同在长安城中闲逛。”石楠脆生生的将三位小主子的行踪一一交待清楚。

    张嫣悠然一笑,孩子们都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生活,自己也得了清闲,这样的生活,当真是没有旁的所求了。

    荼蘼跪坐在一旁,闻言欲言又止,眉宇间含着淡淡的郁郁。

    张嫣察觉到了,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殿下,”荼蘼仰头问道,“你既然收养了馆陶公主,自然要将她许配高门,方好扬一扬你的名声。长安有这么多列侯,堂邑侯实在不是起眼的一个,又何必让馆陶公主和他来往呢?”

    这日的天气甚好,阳光洒在廷中的绿树上,泛着斑驳的光。张嫣凝神了一会儿,方道。

    “那时候,我们在信平老家侯府中。等待着回长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担忧不安。鞋履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那些旁的有的没的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母亲,我只希望他们幸福就好。”

    她转头,在迟暮的春光中,看见了殿中掀开的帘子,和帘子下走进来的刘盈。

    时光是一条不能回溯的河,它带走了很多东西。好比墨黑的头发,光润的肌肤,和少年时等爱天真忐忑的心情;但它也留下了很多东西,就好像,在她的心里,他一直是那个冬日午后在大夏殿前向自己伸出手的多情少年。

    “阿嫣,”刘盈在她身边坐下,自然的揽住她的腰肢,笑着道。“今天,桐子问我少年时是怎么遇到你的?”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眸子里薄薄的水意,“哦。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刘盈道,带着一种不自禁的怀念“我说呀,那时候你阿娘可倔强的很。年纪比他现在还小,被罚跪在大夏殿下头。哭的稀里哗啦的,一抬头一脸糊花。”

    他呵呵笑着道。

    午时的阳光照进来,斜斜的一条光亮,铺在殿中团花地衣上,刘盈忽的道,“阿嫣,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可是老了?”

    “不,你才不老呢。”张嫣急急道,仰头看着丈夫,带着些微激动的情绪,“在我心里头,舅舅永远是年轻的样子。我花了这么多功夫才走到你的面前,我要的是最好的,我也是最好的。”

    刘盈被她激越的情绪怔了怔,好脾气笑道,“好,我的阿嫣是最好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是的,”张嫣否认,“我是想说,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找到你,我花了这么多时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从不后悔,也绝对不会!”

    我走了二千年时光呀,离开唯一的亲人,放弃了最好的朋友,来到你的身边。逆着几乎所有人的反对,用一种“不成功毋宁死”的勇气嫁给你,从此之后日日夜夜在爱情和对未来的恐惧之中折磨,也曾几要放弃,险些流落异域,终究熬过了这般重重磨难,才终于能够与你携手,淡在这未央宫中看明月无双。道这样一声,

    “舅舅,我爱你!”

    刘盈微微动容,“舅舅”这个称呼凝着二人之间多少的情缘变化,从少年时的亲情温煦到之后初婚时的罪愆抗拒,再到后来感情拉锯时的隐忍暧昧,以及功德圆满后的情趣迷离,到了如今,仿佛又重新回到少年时的温馨亲情。

    刘盈心中情意流淌激荡,揽着张嫣,亲吻上她绯色的红唇。张嫣柔驯承受,二人吻的甜蜜。待到刘盈将张嫣压在身下,想要更进一步,却遭到拒绝。

    张嫣温柔但不是坚决的将刘盈的手推了出去,道,“今儿不行。”

    刘盈不免诧然。

    他们夫妻结缡多年,感情一直十分甜蜜,张嫣从未拒绝过自己的索欢,“怎么了?”

    张嫣的眉宇间含着淡淡的清高,“是好事。”

    “什么好事?”

    “你又要做阿翁了!”

    刘盈怔了片刻,明白过来,毫无疑问的欢喜渐渐染上眉宇之间,“真的?”

    “当然,”张嫣做势羞恼,神情娇俏,“这种事还能够有假的?晨间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呕意,淳于姗姗已经来看过,说是才刚刚一个月,浅的很。”

    自皇太子刘颐之后,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传出孕信,久到刘盈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约也只有三个孩子,忽然得了这样的好消息,顿时之间欣喜之意溢胸膛,有一种在空旷之处狂喊宣泄的冲动,深吸几个瞬间,强耐着压了下去,略略平静下来,凝着张嫣道,

    “阿嫣,谢谢你。”

    张嫣靠在丈夫怀中,闻言回头,挑了挑眉,“这也是我的孩子,你要谢什么?”

    刘盈执住张嫣的手,“谢谢你,勇敢来到我的身边!”

    后元七年的春天在未央宫的一片欢笑声中如水声过去,后元七年的夏日如烈火灼烧,待到荷花渐渐枯萎。菊花灼灼盛开的时候,馆陶公主刘嫖下降堂邑侯陈午。成亲的时候,代王窦太后和广昌侯刘武千里迢迢从代国赶来。在承明殿同皇帝、张皇后一同目送刘嫖出嫁,待一身玄衣纁裳的馆陶公主由傅姆扶着步出承明殿时,窦太后的眼眶中溢满了泪水。红艳艳的梅花在飞雪覆盖长安的时候灼灼开放。到了后元八年正月,欢声笑语填满了长安城,未央宫中到处挂起了灯笼,朱红的色泽映红了人们的脸。

    初七晚上,张嫣躺在椒房殿的六尺楠木水磨榻上,到了半夜,忽然被一股痛意惊醒。往身下摸了摸,感觉到一层湿意。

    “持已,”她推了推身边的丈夫,嫣然笑道,“我可能要生了。”

    从睡梦中醒来的刘盈还带着一丝残存的睡意,被张嫣的话惊醒,跳了起来,抱着大肚子的张嫣进了产室。

    繁阳长公主和皇太子都匆匆赶来,刘颐忧心的问道。“阿翁,阿娘不会有事吧?”

    刘盈点了点头,用广袖拭过额头,拭去浸出的涔涔冷汗。

    光阴荏苒。他已经不再年轻,从前守在张嫣身边等着她生产的记忆已经渐渐淡忘。

    张嫣躺在产床上,听着身边医女和产婆声声的指示。呼吸着气,按着所说去做。迟钝的疼痛拉扯着自己的精神。她好像飞越了自己的身体,透过虚无看见了霓虹闪烁中的莞尔。看见少年时柔弱依恋刘盈的自己,大婚时戴着头冠坐在宣室殿的自己,天宁阁中伤心绝望的自己,云中与刘盈圆房的自己,草原上乔装奔驰的自己……人生的种种阶段一一在自己面前展开,仿佛一卷漫长的画卷。她随着画卷而走,在画卷尽头抬头,看见产房之外,刘盈等待着的焦急担忧神情,还看见桐子和好好。

    窗外的朝阳染红了天际,颜色红艳艳的,带着新生的希望。张嫣拼命再用一次力,婴儿的啼哭声破亮天际。

    产婆惊喜的声音唤道,“生了,生了。”

    情绪不自觉开怀起来,她想要微笑,却觉得腹部堕沉,沉的自己头都抬不起来,那股生产时的痛意却又再度浮现,听得荼蘼在自己耳边的惊呼,

    “还有一个。”

    ……

    沉睡的梦境十分温暖,蜷缩在其中,几乎永不想醒来。

    张嫣从沉沉的睡眠中醒过来,见刘盈执着自己的手。她抬起头,看见守候在自己的榻旁的男人,他似乎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此时正闭着眼睛休息。玄色常服勾勒出他帝王的威严,数夜未眠,下颔的胡茬冒出来,将唇下染成一片青色色泽。

    她不适的动了动身子。

    刘盈立刻惊醒过来,望着她,“阿嫣,你醒了?”

    张嫣开口询问,“孩子?”

    “孩子很好,”刘盈知她心意,将她想知道的答案告诉她,“是一对龙凤胎,身体都很健康,就按着咱们之前取的名字,男孩叫刘襄,女孩叫刘蕙。”

    “那就好。”张嫣安心的吁了口气。

    “阿嫣,”刘盈絮絮道,“你睡了这么长日子,太医院的太医都说你的身子没事,只是睡了而已,可是你总是醒不过来。我守着你担心的很,还好……你终究是醒过来了!”

    张嫣躺在床上,凝视着刘盈静静的听着,他的声音响在耳边,酽酽醇醇,如同一场微醺的温酒,她似乎听清楚了,又似乎没有听清楚。冬日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从支摘窗中射进来,落在刘盈的面上,将他的眉眼染的分外明亮柔和。

    张嫣伸出手来,探向刘盈柔和的眉眼,如同探向自己一世的幸福。

    幸福在什么地方流转?

    眼角、眉梢、心上。

    终不负,这一场大汉嫣华!

    ——全文完(未完待续……)

    ps:终于写完了!

    终……终于写完了!

    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犹如结束了一场辛苦的远征,心中又是开怀,又是感叹!

    这是一场跋涉五年的旅程,开始的时候满是欣喜,中间时难以为继,后来数次断断续续重新拾起,最终到此时完成,我拖了太久,你们也陪我等待了太久太久。

    感谢自己,终于走到终点。

    感谢还在坚持的你们,陪我走到最后!

    谢谢你们!终于在今天,达到完满!
正文 后记
    在文档上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犹如结束了一场辛苦的远征,心中又是开怀,又是感叹!

    这是一场跋涉五年的旅程,开始的时候满是欣喜,中间时难以为继,后来数次断断续续重新拾起,最终到此时完成,我拖了太久,你们也陪我等待了太久太久。

    感谢自己,终于走到终点。

    感谢还在坚持的你们,陪我走到最后!

    感谢一个对文字热爱的心。

    感谢我爱的刘盈、阿嫣,每次以为阔别,重新在文字中见面,又会重燃挚爱。

    我始终记得我写这本《大汉嫣华》的初心,是怜惜史上那位花神皇后,想要在笔下给阿嫣一个完满的故事。

    这一路磕磕绊绊,涂涂抹抹,删繁就简,勉勉强强算是达到了目标。

    从《金屋》的50万篇幅,到《大汉嫣华》的130万,从随性写作到认真筹谋,个中有过进步,也有过失去。达到了一些自己希望进步的地方,也犯了一些从前不曾犯过的错误,数次推翻前文修改,也一次又一次失信,放弃下去,然后在下次咬牙捡起继续。

    一路走到这儿,真好!

    有你们,真好!

    有爱,也真好!

    ——柳寄江于2014年3月31日(未完待续……)w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