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
作者:柳寄江
正文
倾城(兼修文恢复更新公告) 二一一:暗心 二一二:蛰伏 二一三:再离
二一四:栀子 二一五:栀子(下) 二一六:西涉 二一七:思君
二一八:月氏 二一九:有子 二二零:手书 二二一:归来
二二二:郊见 二二三:闻喜 二二四:母病 二二五:父罪
二二六:彤史 二二七:情脉 二二八:意络 二二九:乐苦
二三零:雨收 二三一:风过 二三二:天晴 二三三:锦绣
二三四:剖心 二三五:中宫(上) 二三六:中宫(下) 二三七:温春
正文 倾城(兼修文恢复更新公告)
    倾城(补)(兼修恢复更新公告)

    算是正餐前的一道小点心,千字有余,做免费章节。附修公告兼恢复更新公告。

    公告:从五月一号开始偷偷开始改,到五月九号在公众章节布了公告,再到五月十八号修改完了前,一直以来,我都是很抱歉加感动的。在VIp章节,哪怕免费,也不想占用太多字数。因为当初情节设置有点错误,导致后面章节几乎无法写下去。我对小说进行了一次大修,从第三卷一百七十六章,一直修改到原第四卷二百一十一章夜冷,共修改了三十五章,共十六万字。其有八成是全新写作。具体公告及更新目录见公众章节。修改完前后,开始恢复更新。

    有人问我,在二零一章倾城章节男女主离别情节和二零四回京章节刘盈的回忆,间是不是有一段没有写,我回答她是滴。出于章节剪裁,被我砍掉了。然后此人要求我出来,于是在旧与新章之间加插一个小章节。出于连贯性,将二零一倾城章节的一部分也加上来,反正也是免费章节,大家就体谅着看吧:

    一碟风干笋脯,一碟灼鲫鱼,一碟蛋脯,一碟炒葵菜,一罐煨野鸭汤,两碗粟米松仁羹。

    青葵便一盘盘的将菜肴从托盘放在了二个人面前的案上。

    刘盈感慨万千,这些都是他曾经喜爱的菜色,在过去四年的夫妻生活,阿嫣一道一道的为他备过。如今案上的这些,虽然原料不及椒房殿的精致,手艺也远远不如椒房殿食官老到,可是还是在一瞬间,仿佛将他从战火连天的边城带回到温暖绮丽的椒房殿。

    “自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个手艺的菜了。”刘盈轻喟。

    张嫣嫣然而笑,“那你可要好好尝尝,这是我指点厨子做的,你瞧瞧味道可好。”纤细的手指捧在漆碗上,好像漂亮的百合花花开。

    “与从前的味道一样。”刘盈就着她手的小匕尝了一口,唇角微扬,笑意明朗,“——可惜,不是阿嫣你亲手做的。”

    张嫣心黯然。此时情景,她是真有有心为刘盈洗手作一次羹汤的。只可惜,自己在馈之上匮乏无力,不愿反让刘盈难为。”

    “既有佳肴,如何能无美酒?”她扬眉笑起来,接过一旁青葵捧过来的酒樽,放在堂下的红泥火炉上微温,“这是我刚到沙南时亲手酿的酒,那时候沙南还有着桃花开,我便用桃花入酒为酿,酒成之后,埋在院的紫藤花树下。后来,孟观回到沙南,什么都没取,偏把这罐酒给带回来了。”左手牵袖,用木杓挹取了,双手捧着递到刘盈面前,“舅舅不妨尝尝看。”语笑嫣嫣,吐气如兰。

    浅口圆肚耳杯之,酒汤色泽清澄,芳香扑鼻。用桃花沁过的酒,也就染上了淡淡的桃花香,经过小半年的酵,成了一种深碧的色泽。

    “好酒。”刘盈大口饮尽,不禁击节赞道,“此酒既出,百酒尽退位也。”唇边尚含着笑意,见张嫣殷殷相望,奇道,“阿嫣,你不饮么?”

    绝望的情绪在杏眸蔓延开来的时候,张嫣凝望着他,深深的,深深的,像是要将这张熟悉的容颜刻到自己心里去。唇边噙出哀伤的笑靥。

    “阿嫣……”刘盈心一怔,哐当一声,手的耳杯落在地上,澄清的酒液溅在衣摆之上,渗透了,他却没有力气抬手擦拭。“你……”

    他的脑开始昏沉。心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酒液铺洒在案上,弥漫出芬芳的清香。

    他听见阿嫣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持已,”声音里带着动人的哀愁,“你怪我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若不是我离开未央宫后来到云,你就不会追着我来北地,结果被匈奴人困在这一座小小的云城,生死未卜。”

    张嫣带了一丝哽咽,连忙转过头去,逼回眼泪意,声音却已经带了一点鼻音:

    “若是我肯收敛自己的小棱角,早点点头答应原谅你,那么,你早就回到长安做你的太平皇帝了,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遇到这样的境况?是我害了舅舅。所以,我必须将它挽回。”

    不是这样的。

    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费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扣住阿嫣的右手,死也不肯松开。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阿嫣,是我不好才对。

    阿嫣,如果不是当初,我不肯正视心对你的感情,你又何苦自苦,最后放弃一切出走北地?

    阿嫣,如果不是当初有你,也许我就一辈子颓废在戚夫人死后的那个夏天,再也振作不起来。

    阿嫣,如果不是有你这些年劳心劳力的陪着我,这大汉如今可能又是另一种模样。

    阿嫣,我们好容易才能够守在一起,我不要我们就这样惨淡收场。

    眼睑仿佛有千斤重,他用尽一切毅力,想要看她看的久一点,想要记住她的模样,直刻到心里去,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慢慢落了下来。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张嫣欲泣无声,想要起身而去,却不能得行。刘盈用的力气却很大,轻易无法挣开,只得重又蹲下身来,“笨舅舅。”在他的耳边轻轻道,用另一只手,将他握住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展平。

    “嗯。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我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所以也不想让你尝试这样的滋味,与其让你从别人那里知道,还不如我亲自告诉你。”

    “云城现在撑的很艰难,听说箭矢就要不够了。如果云城真的破了,匈奴人肆虐起来,是谁也挡不住的。我不想你出一点事儿,所以我会出城将匈奴人引开。”

    她的声音轻的仿佛像是午夜的一个梦,语毕,见躺着的人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眼睑乱跳,手上都挣扎出累累青筋,扑哧一声轻笑,伸手抚平他的眼角眉心。

    “你放心。匈奴虽然在你看来是龙潭虎穴,但是我若是没有把握的话,又怎么会去?”

    “持已,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是最怕疼怕冷怕饿怕死的,这样的我,怎么会亏待自己?你你好好睡一觉。待回到长安之后,要等我回去。”

    刘盈依稀觉得阿嫣的声音带了一丝泪意,很轻很轻的一滴泪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凉凉的,却偏偏将他灼伤。

    “你帮我把望月带回去,”她的声音终究带了一丝哽咽,

    “要好好的养它,等着我回来,一起骑飞云和望月,去灞上看春天柳色。我们会相守到老,然后生一堆孩子,然后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在一起。——你答应过我的,有了我以后,不可以再碰其他的女人。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不可以反悔的。”

    张嫣将他的胳膊放平,然后起身,离开。
正文 二一一:暗心
    二一一:暗心

    两日后句注山狩猎的消息,很快的便传遍匈奴大营上下,张嫣在军营一隅也得知了。皱眉想了半响,终究无法猜出蒂蜜罗娜这项动议与自己有什么不利,自失一笑。其实,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算蒂蜜罗娜有心要算计自己,自己也根本没有法子避的过。

    壮硕的匈奴婆子瞧着面前身材单薄的汉家少年,“你便是那位左谷蠡王赏识的孟家小子?”

    “我叫阿硕托,”她仰了仰下巴,声音干脆而利落的道,“左谷蠡王命我来教你学匈奴话。”

    ……

    帐篷,张嫣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你便开始教吧。”

    阿硕托婆婆觉得这个姓孟的汉家小子有些奇怪。

    她教“他”纯正的东部匈奴语言,如何说“山峰”,如何说“河流”,居次在匈奴语相当于汉人的公主,而屠耆表示贤的意思……当她开口音的时候,孟英并不跟着她重复出声,但是要说他根本没有花心思学吧,他却由始至终表示出一幅认真凝听的模样。

    “阿硕托婆婆,你是左谷蠡王部落的人么?”闲聊的时候,孟英问她。

    “也可以这么说吧。”说起自己的家乡,阿硕托婆婆表现的很自豪,“事实上,我们匈奴和大汉不同。单于是名义上所有匈奴人的共主。但除了单于庭周围直属单于的草原外,其他地方都是隶属各个部落,部落之主对外臣服于单于的统治,对内则拥有独立的管理部族的权利。近年来,因为单于的威名远播,匈奴的领土已经达到我们有史以来最广阔的程度。”

    “左谷蠡王所领的东土也是这样的。我出身的东支部落,是除了左谷蠡王直属的雄渠部以外,东土最忠诚也是最大的部落。东支王是左谷蠡王和阿蒂阏氏的母舅,膝下馍哥王子英勇善战,是左谷蠡王最信任的臣子。”

    “这样啊。”张嫣微笑应和。

    “噫,说起来,”阿硕托婆婆仔细瞅了眼面前的汉家少年,这才现,他的肌肤细腻,眉眼生的极为出色,不由问道,“你们汉家的男子都是像你这样漂亮的么?——若不是皮肤黑了些,只怕我们东支的及央居次都比不上呢。”

    “胡说八道。”张嫣愣了一愣,羞辱之色便浮上了脸庞,怒道,“我虽身子瘦弱,可终究也是须眉男儿。你以女子来辱我,未免欺人太甚。”

    她启齿微微冷笑,“我也曾听说,你们匈奴军一路南下,攻克了不少城池,却偏偏没有拿下善无城。那位守善无城的雁门都尉张偕,便是一位貌姣好若女子的男人,可偏偏,这么多匈奴男儿,都没能奈何的了他。”

    匈奴人虽然骁勇善战,暴虐好杀,但是十分敬慕英雄。张偕以一己之力,万余雁门守军,以及善无城有限的物资和武器,硬是在二万匈奴骑军兵临城下的境况下守住了善无孤城,便是渠鸻亲自领兵,也终究无可奈何。名声传遍了匈奴大营,纵然阿硕托只是军营的一个仆妇,也是听过的。听张嫣如此说,便肃然起敬,正色道,“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在无人的时候,张嫣背过身子,抚着心脏跳动的胸膛,冷汗微微渗出来。

    虽然一时没有人能现她的女儿身份,可长此这样下去,终究是太危险。她需要想一个法子,尽快的逃离匈奴。

    到了第三天清晨,阿硕托正要开始继续教授张嫣匈奴语,蒂蜜罗娜身边的贴身侍女朵娜找过来,站在帐篷风帘之下,淡淡道,“阏氏找你过去。”

    “匈奴语学的可棘手?”蒂蜜罗娜在王帐外嫣然问道。

    清晨的阳光从东边树梢上照耀下来,映衬的少年阏氏的娇颜色若丹霞。

    “就那个样子吧。”张嫣不以为意,“阿硕托才讲了两天,我能学出个什么来?”

    “阿嫣是一定不成问题的。”蒂蜜罗娜咯咯的笑,笑声清脆而明媚,路过的人听了,心都生欢喜,

    “我记得当年阿嫣的英语学的那么好,如今学匈奴语,一定不在话下的。”

    “阿嫣,”她上前,牵着张嫣的手,热情道,“今儿天气这么好。我听说,句注山西边一里处有一座玉谷,风景不错,不如我们今天去郊游吧。”

    蒂蜜罗娜这又是出的什么花招?

    张嫣微微狐疑,玉谷离今日渠鸻与樊伉所在狩猎的东山有一定距离,似乎并扯不上干系。

    她猜测不到,只能退后一步,轻轻道,“阏氏有此雅致,孟英敢不从命?”

    句注山间,秋末冬初的时节,渠鸻与樊伉带着一众随从沿着大路上山,跑了一阵子马,路上的野物日益稀少。渠鸻便笑道,“如今是辰时,舞阳侯,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分开,各自狩猎,待到申正在此处会合,在比一比彼此的收获如何?”

    马背之上,樊伉懒懒的笑道,“左谷蠡王既然都这么说了,伉便悉听尊便就是。”

    将近深冬的野兔皮毛丰厚,樊伉张弓搭箭,远远的对准了草地上惘然未知危险靠近的一只野兔子,右手弓弦一松,箭矢如流星赶月一般,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从野兔的眸子射入,穿过后颅而出。

    “赎回的战俘都安置好了么?”

    他的身后,骑在马上的随从官苦着脸答道,“回侯爷的话,匈奴历来没有留战俘的习惯,战俘营此时不过剩下三十余青壮,其并无侯爷要寻的人的踪迹。我亲自去问过所有人,他们都说,匈奴大营没有旁的活着的汉人了,更没有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或是少年。”

    樊伉眉头微微皱起来,颇有些无所适从的烦躁。

    出长安的时候,在宣室殿,天子对自己的殷殷交待又回响在自己的脑海:

    “朕让卿走这一趟,主要是为了阿嫣。”

    “关于汉匈之间的决议,只要在容忍范围以内,卿可自专之。但阿嫣是朕的皇后,却失陷在了北地,下落不明,为阿嫣作想,这消息不能够传出去。卿是朕的表弟,阿嫣也曾经喊过你一声表舅舅,朕信的过你。望你此去之后,定要想尽办法找寻她的下落,将她带回来。”

    他来到匈奴大营这两日,花费了大量心力,终究没有找到那个少女的踪迹。

    樊伉在马上闭眼,想起记忆那个精致娇弱的少女。

    皇帝终究是关心太过,不愿意相信任何不好的可能性。

    张皇后美丽,绯薄,像是三月间渭水河边盛放枝头的一支最好的桃花,但在这样的战争,却是连生存下去的资本都没有。那样单薄的身体,出众的容貌,若是露了女儿身,多半逃不过匈奴人的蹂躏;若是一直没有露陷,只怕也死在了残酷的战火之。

    阳光照在曲折波光粼粼的小溪上,小小的山谷之,便植着松柏等耐寒树种,在一片秋风潇洒的深秋时节,依旧保持着绿意盎然的生机勃勃。

    岸上,一堆篝火熊熊燃烧,一只鱼串在树枝之上,抹着油在篝火上烤着,滋的一声,落在柴禾之上,冒出一阵青烟。蒂蜜罗娜好整以暇的翻了一个面。

    “好久没有这么悠闲的和你在一起了。阿嫣。”

    “是啊。”

    真的很久了。

    “阿嫣,”蒂蜜罗娜环视玉谷的景色,“你觉得北地美么?”

    张嫣收回目光,“很美啊。”

    “那,比你的长安如何?”

    张嫣微微防备的看了看蒂蜜罗娜,“为什么要和长安比呢?长安有长安的富丽壮观,雁门有雁门的辽阔莽苍,两个地方各自有各自的美,只能说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蒂蜜罗娜赞道,“阿嫣说的真好,”眨了眨眼睛,“其实,匈奴草原也是很美的。”

    ……

    “有时候,”蒂蜜罗娜唇边噙了一抹蜜糖似的笑意,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阿嫣你像一只乌龟,只肯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面对改变,不肯走出去看一看,这样子不好哦。其实,只要你探出头去看一看,试一试,也许会现,新的生活远没有你想象的可怕。”

    张嫣干脆别过头去,闭上眼睛。

    “你……”蒂蜜罗娜有点恼,正要作,忽听得侍女从谷外赶进来,欢喜禀道,“阏氏,单于来信了。”

    “是么?”蒂蜜罗娜欢喜作色,再也顾不得张嫣,忙道,“拿上来。”

    她展开冒顿的手书,观看完后,嘴角便慢慢翘起来,问侍女道,“随信可还送来了什么?”她问侍女。

    回话的小侍女很是机灵,声音干脆而利落,“单于还送来了一些青稞酒和旁的东西,奴婢想着阏氏一定想要早点看到单于的信,便擅自先送回来了。”

    “我现在就回去看看。”蒂蜜罗娜霍然道,转身回头,对张嫣歉然笑道,“阿嫣,你看,我本来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的,偏偏遇上……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样吧。这鱼还没有烤好,你在这玉谷继续玩一会儿,过一会儿,我让哥哥过来接你。”

    “哎,”张嫣目瞪口呆,眼见着蒂蜜罗娜竟是真的留下自己在这个地方,带着从人上车离去了。

    小白“呜”的一声轻嚎,迅捷的跳入车帘蒂蜜罗娜的怀抱,蒂蜜罗娜摸了摸它的背毛,在他耳边轻轻念叨了几句什么,掀开车帘,小白便又嗖的一下蹿下了前行的马车,径自跑的不见影了。

    “拉乃,”她吩咐车下的卫士,“派个人去左谷蠡王那儿,帮我传个话儿,便说我的小白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自己跑了。阏氏找不着小白,正伤心着呢。”

    “诺。”

    ……

    张嫣就那么措不及防,被蒂蜜罗娜扔在了玉谷之,蒂蜜罗娜只给她留了十个匈奴卫士,守护她的安全。

    她左右张望空荡荡的山谷,忽然觉得胸膛心剧烈跳动起来。

    阿蒂定然是做着什么打算,才会就这么将自己丢在玉谷,身边只留了十个匈奴卫士。

    十个卫士,每一个都身体健壮,骁勇善战,几乎不是她可以越过去的。但是,

    回到匈奴军营之后,只怕她再也等不到一个机会,能够身边只有这么少数量的匈奴人。如果她能够从这些人手逃开……

    张嫣,冷静点。她在心对自己道。

    她忽然想起孟观。

    孟观伸手矫健,剑法如神。如果他在自己身边,应该能够打败这些匈奴人,护送自己逃开。只可惜,因了白日里行踪太过明显,孟观不敢露面,根本没有跟着自己出来。

    不过,如果她真的能够凭着自己成功逃离,凭着孟观的身手,一旦现自己不见了,应该能轻易从匈奴军营走脱,安全无虞。

    只要她能够从这些匈奴人手逃掉。

    ……

    “兀那孟家小子,”蒂蜜罗娜离开之后,匈奴人便明显散漫起来,一个卫士便笑道,“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运道,怎么无论是阿蒂阏氏,还是左谷蠡王,都特别看重你?”声音放肆,带着一丝对汉人特有的不屑。

    张嫣没有说话,举起篝火上的烤鱼,从鱼背上撕了一块下来,放在唇边,斯的咬了一口。

    烤鱼的清香飘出来,这些匈奴人都是草原牧民出身,日常吃的不过是用祖传手法烤制的牛羊腿,何尝尝过这样的美味,不由都偷偷咽了口口水。

    东山之,渠鸻张弓搭箭,射了一只狍子,正想着能见的野物实在太少,是否往更偏僻的林间走一走,忽见蒂蜜罗娜身边的亲卫匆匆赶过来,眉心一皱,唤过来问道,“怎么了?”

    “禀左谷蠡王,”亲卫眼角有点抽搐,但还是按女主人的意思禀道,“我家阏氏身边的雪狼走失了……”

    “小白?”渠鸻有些意外。

    雪狼小白是蒂蜜罗娜九岁起便养在身边的宠物,虽然渠鸻与之有些不太对盘,但心实也喜欢它的神骏,兼且知道小白在妹妹心的地位。本待不理,终究放心不下,勒马回转,“我去那边看看。”

    “左谷蠡王,”侍从讶然道,“可是这狩猎?”

    “……没关系。反正也已经有了这么多猎物了。”

    东山之,樊伉正追着一只野猪的时候,不远处山林之间,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樊伉眼尖,于是问道,“那是什么?”

    “是一只狼。”身边的随从惊叹道,“这时节,居然能在山里遇见狼。还是一只——”少见的雪狼。

    那白狼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体型矫健,身体流线优美。一双眼眸带着十分的灵气。

    “真是一只漂亮的小东西。”众人屏声敛气。

    樊伉亦大为心动,挥手吩咐道,“悄悄的缀过去。”

    今日只要猎得这只雪狐,与匈奴的较量便不会算输场了。

    “诺。”

    白狼伸展了一下前蹄,回头再度向众人方向望了一眼,眸光一闪,仿佛是会通灵一般,在樊伉张弓搭箭,即将放手的时候,倏的一下跃起,很快的就要不见踪迹。

    樊伉急急喝道,“追。”

    ——若这烤鱼是这汉家小子烤的,只怕这些匈奴卫士早就上来抢了。但这却是之前阏氏亲手烤制,蒂蜜罗娜在匈奴人心威信颇高,给卫士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张嫣笑吟吟的瞧着面前这玉溪水,忽道,“这条溪水里面鱼倒是不少。”

    “小子,”一个匈奴人忽然唤道,声音粗嘎,“你会不会烤鱼?”

    一排烤鱼在火堆上烤着,张嫣用刷子的将各种调料刷在每条鱼的身上,动作仔细而认真。匈奴人看的叹为观止,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别说,这汉人在烹调上还真的颇有一手。”

    “是啊,我们也常烤牛羊肉,就没有这么考究。”

    “切,你的烤肉味道怎么可以与这个比?”

    ……

    “哎,小子,好了没有?”

    “好了。”张嫣扬起头来,抿唇微笑道,“可以尝了。”

    当最后一个匈奴人瞪大眼睛不甘的倒在地上,张嫣冷哼了一声,压了压鬓角,转身向句注山的方向奔去。

    当她抱定了为刘盈引开云城下匈奴楼烦王的心思的时候,便用曼陀罗制成无色无味的,将它掺在斟给刘盈引用的那一爵桃花酒,让刘盈无力阻止自己的行为。桃花酒所需的并不多,剩下的药没有用完,便在离开云城的时候隐秘带在了身边。

    ——鱼是匈奴人就地在玉溪浅水里抓的,调料是之前蒂蜜罗娜用过且她亲自品尝的。匈奴人只怕在最后倒下之前都没有想明白,她是如何动了手脚。他们猜不到,她只是将涂在了刷鱼的刷子上而已。

    张嫣头也不回的在山路上疾行。

    句注山绵延在太原郡和雁门郡的边境,山线颇长,没有当地向导的指引,匈奴人绝对不会清楚里头的情景。

    她手上有一把防身的匕,只要不是遇到了群狼和过于凶猛的野兽,都有周旋之力。

    蒂蜜罗娜的用心一定不良,却也给了她一个时间上的空当。

    她只要在这个空当走出一段距离,并且隐秘躲藏起来。待汉匈议和之后,匈奴终将退兵。到时候她再出来,或是寻孟观,或是求助张偕,终究能够回到长安去。

    只要,她的运气不错。

    若她的运气不错的话。

    “吼——”一声震撼山林的兽吼从身畔传来。

    张嫣握紧手匕,愕然的望着从枯黄的大树后面踱出来的一只老虎,心微微绝望。

    ……

    怎么会有老虎?

    ……

    老虎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偏了偏头,向张嫣的方向望过来。兽类的眼眸不会分辨人世间的贵贱美丑,无论是大汉的皇后,还是街头的乞儿,是俊美的少年,还是丑陋的女子,在它眼,都不过是一餐可以果腹的食物。

    张嫣一时间脑海什么都无法想起,只是眼睁睁的看着老虎一步步的向她走过来。

    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莫非,自己没有死在匈奴,却在这句注山不知名的地方葬身虎腹不成?

    舅舅,对不住,我终究无法守住对你的诺言,平安的回到你的身边。

    恍惚间,她觉得这只老虎一步步的逼近,她似乎都可以闻到它行走带起的腥风,一只箭矢从天外飞来,带着十足的劲力和精确的准头,射入老虎的颈项。

    老虎痛极而呼,双爪剪起,险些拂到张嫣的脸颊,渠鸻从背后赶过来,抱住张嫣往身后丢去,同时抽出腰间弯刀,“嗤”的一声,捅入了老虎的腹部。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从血泊走出来,对着张嫣吼道。话还没有说完,张嫣坐在地上,惊觉自己再一次险死还生,哇的一声,竟是掩面哭了。

    渠鸻愕然,哭笑不得道,“好了,别哭了。”

    雪狼轻巧的跃过转角之处,在下一个瞬间,身影隐没于山林之。

    樊伉独身一人追上来,缀到了雪狼的一点小小尾巴,他没有追下去,却停住脚步,看着不远处山壁之旁。那儿有一头猛虎虎被人射杀在地,在它满目血污的一旁,男子身材高大,正是两个时辰前与自己分手的匈奴左谷蠡王渠鸻。

    侍从奉上来一件大氅,他没有自己穿上,却将它盖在了身边少年的身上。

    张嫣方哭了一声,便想起来,自己的面上涂了粟米汁,不能晕染,连忙拭了泪,转过身来,却被一股热熏气息包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件相对于自己身材太过宽大的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

    渠鸻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起,勒了勒她的腰身,问道,“小子,你真的有十六岁了么?瞧瞧你瘦的,我们匈奴人,十岁的男孩子都比你健壮。”

    山坳转角之处,樊伉放松了手上握弓的力道,微微眯了眯眼睛。

    少年背对着他而立,看不清容貌,背影却极为熟悉。

    “放我下来。”张嫣放声尖叫。

    “有什么关系?”渠鸻不在意笑道,“等回了雄渠,我亲自教你骑射。遇见一只老虎算什么,到时候你便是连百十只老虎,都能应付的来。”

    他回身吩咐道,“将这只老虎的尸身拖回去。”

    张嫣浑身僵硬,任由渠鸻抱着自己,向一旁的骏马走去。

    女子就是女子,怎么扮都不可能真的像男人。而她之所以在匈奴军营扮了这么久男装,都没有被人觉,一是因为匈奴人固有认为大多汉人男子柔弱;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秋冬之日天气寒冷,身上衣裳厚实宽松,足够掩盖女子曲线。

    平心而论,渠鸻的拥抱,并不带有一丝暧昧痕迹。但她生怕挣扎之间,让自己的女儿身露出痕迹,只得不敢动弹,伏在渠鸻的胸膛之,让他将自己抱到马前,放上骏马。

    北地的秋风呼呼的刮着,带着凋零的落叶,飘飘悬悬落在地上,樊伉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

    “侯爷,”身后的随从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可追到那只雪狼了?”

    “没有。”樊伉道,转身回走,“回去了。”

    这一日的狩猎,渠鸻打到了一只成年雄虎,舞阳侯樊伉却也猎到了一只熊瞎子,最终算起来,两人算是持平。

    两天后,樊伉向匈奴的左谷蠡王渠鸻和阏氏蒂蜜罗娜提出了辞行。

    “与侯爷初次见面,”蒂蜜罗娜嫣然笑道,“侯爷不多留些时日么?”

    “不了。”舞阳侯樊伉清冷的答道,“与贵国议和任务已了,伉这便打算回长安向天子复命了。”

    很少尝试三线同时写作,不知道会不会显得凌乱。
正文 二一二:蛰伏
    二一二:蛰伏

    这一次虎口脱生之后,再度回到匈奴大营,张嫣便从面子到精神上委顿下去。

    “阿嫣,”蒂蜜罗娜到帐篷来探她,劝道,“你这又是何苦?”

    “放弃吧。你一个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次好在只是遇到一只猛虎,野兽虽然凶猛,却没有什么坏心;若运气不好遇到心术已坏的人,只怕结局更是不好。阿嫣,你当知道,在如今这样的乱世,离了旁人的庇护,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好好生存的。”

    张嫣卧在火炕之上,只觉得脑海昏昏沉沉的,别过头去,没有答话。

    终于现,只有自己在意的人说的话,才会恼,会恨;当那个人已经在自己心什么分量都没有了,他纵然是再说了些什么,又与我何干?

    案上的豆灯晃了一晃,在帐篷上投下了一片伶仃的影子,色泽晕黄。什么时候生的呢?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终于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蒂蜜罗娜眼圈一红,再也待不下去,飞快了掀了帘子,躲了出来。

    为什么?明明当日在句注山,一切事情的展轨道都按照她的设计,完美的实现,蒂蜜罗娜摇晃着青铜爵琥珀色的酒液,醉意熏然。

    却偏偏在看到阿嫣的颓然的时候,不自禁的想起,那一年的大年夜,她一个人在后世孤单的寝室,无处可去,痛不欲生,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惊讶的打开门,看见的那张释然的笑脸。

    身边传来轻轻的叹息。

    “哥哥,”蒂蜜罗娜醉意熏然,仰头问渠鸻,“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如果,如果从前有一个人,他很喜欢狼,也很喜欢羊。可是他喜欢的这只羊非常非常的讨厌狼这种动物,你说,这个人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喜欢的狼和羊我和平共处呢?”

    渠鸻无言。

    狼和羊之间的矛盾,是根本调和不了的。

    但是,看着月光下蒂蜜罗娜红润的脸庞,殷殷的目光,最后,他只能道,“那你只能想一些法子,将这只羊和所有的狼分隔开来,不再见面。”

    蒂蜜罗娜了许久的呆,终究低低道,“不行的。”

    “因为,”

    那个喜欢羊的人,她的骨子里,其实也是一匹狼啊。

    ……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夜风里传来渠鸻冷漠而理性的声音,意有所指,“那就要看看,在这个人心里,她究竟是更喜欢所有的狼呢,还是更看重那只羊。阿蒂,我们在世上,总要放弃一些东西。到最后,只要,能够抓住对自己最重要的就好。”

    “最重要的……”蒂蜜罗娜重复念道,若有所思,眸底的迷茫渐渐退去,恢复清明。“我知道了。”

    “明白过来就好。”渠鸻宽心笑笑,把玩着手的一把匕,“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问你。”

    “阿蒂,”他站起来,俯视着侧膝胡坐在榻上的妹妹,目光若有深意,仿佛好像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孟英他,究竟是什么人?”

    蒂蜜罗娜别开头去,心虚笑道,“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渠鸻低头一笑,“阿蒂,你乐意装傻,便装傻吧。”若不经意,“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你把他养在身边,不过是逗弄着玩罢了。后来才现不是这样。你说他有大才,希望我能用他。这些日子看下来,才或许是有的,但是多大还不好说。身份上却有着许多古怪,不说她身上的那些无色无味的,”

    仿佛没有看见蒂蜜罗娜越来越僵的面色,渠鸻刷的一声,将手匕拔出鞘,“单就这把匕,刀锋也雪亮锋利,刀柄雕刻花纹看起来不算繁复,却也颇见功力,也不是普通人能够随便得到的。”

    “阿蒂,”他若有所思,“前些日子,那个汉使舞阳侯赎买战俘,且在匈奴大营上下寻找什么的样子,为的就是他吧?”

    蒂蜜罗娜讪讪低头,嘟囔道,“还以为你是个傻的。既然那么聪明,怎么在那个方面就那么迟钝?”

    都抱了一路上马了,怎么居然就没有察觉到在男装之下,其实是一个美娇娘?

    “什么?”这句话渠鸻没有听清,便追问了一句。

    蒂蜜罗娜没有回答,反问道,“哥哥,既然你猜到了这些,打算拿他怎么样呢?”

    渠鸻扬眉大笑,“他身份不简单,那又怎么样?既然已经落到了匈奴,就得依着我的意思。”

    “阿蒂既然觉得他能够为我所用,必定有阿蒂的道理。阿蒂,你当初说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还记得呢,觉得有些道理。我既为英主,又以国士之心诚待他,不怕他没有一日不能以国士之心报过。哪怕他再是什么大汉高官显贵子弟,终究最后要为我所用。若太计较这些,岂非反显的我胸襟不够?”

    蒂蜜罗娜听的既讶且佩,不由眼波流转,笑道,““那,孟英他用药药倒了我们的匈奴勇士,自己起心要逃,哥哥不恼么?”

    渠鸻哈哈大笑,并不以为怀,“咱们做主子的,自有自己的一套用人道理。说起来,孟英他早就跟我坦言,他并不乐意随我去匈奴,想要逃走,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蒂蜜罗娜顿了一会儿,才叹道,“哥哥之广阔大度,妹妹不及。”

    渠鸻漫步行在绵延广阔的军营之。正是一日将要结束的时候,夕阳西下,晚霞铺满了大半个天空。与汉使的停战协议已经达成,之前那些个攻占下来的城池,也都重新让了出来。如今营一片忙碌,士兵们想着明日清晨便可出返回草原故乡,心思微微浮躁,却也显得十分人情。

    他忽的顿住脚步,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个山丘上,一个单薄的背影背对而坐,望着天边夕阳,显得分外孤单而凄凉。

    “明儿个,我们就要回匈奴了。”他来到少年身边,慨然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打量着少年的样子,笑谑道,“终于肯出帐篷了?”

    孟英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到底也是个‘男儿’,总不能真的被一只老虎吓的下不来床吧。”

    想在这座匈奴大营里安全的活下去,直到离开,低调只是一时之计。蒂蜜罗娜的身份足够高贵,但她终究只是个阏氏,依附着冒顿单于和左谷蠡王渠鸻,本身却并无任何战功,从无数战火里走出来的匈奴士兵敬服她本身,却并不能对她照拂下的自己留有多少残余的尊重,而且,她也日益无法忍受与蒂蜜罗娜维持表面的友谊。在这种情况下,适当的与这位匈奴实权派的左谷蠡王表示亲近,也就成为了不得已的选择。

    更何况,张嫣苦笑。

    渠鸻可是实打实的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呢。

    “说的好。”渠鸻哈哈大笑,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孟小子,你可知道,这次的汉使那位樊侯爷与匈奴议和时,用每一人三石黍米的价格,赎回了匈奴三路大军里两百余名战俘。”似笑非笑。

    ……

    “说起来,如今长安城那位汉人皇帝,倒是一副好心肠。当年白登一战,匈奴俘虏的汉人更多。高皇帝可没有花一分闲钱赎他们。”

    “左谷蠡王说这些做什么呢?”张嫣终究开口道,“无论如何,樊侯爷已经离开了。”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或者是想法,无论是,樊伉终究放弃了她。

    渠鸻有趣的看着他,“你也想被他一道赎回去么?”

    张嫣唇线抿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到底忍不住回讽的冲动,抬头看向渠鸻,“您这么说,我倒真的有点想问一句了,这些被汉使赎回去的战俘,为什么不包括一个人——我孟英呢?”

    渠鸻笑了,“不。”他摇头,正色道,“孟先生,你不是我们的战俘,你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

    “是啊。”将手枕在颈项,渠鸻索性躺下来,闲适道,“不打仗的时候,我们匈奴人也是很好客的,匈奴同样有美丽的土地,有美丽的姑娘,热情的歌舞,饿了渴了,随便进一家毡包,主人都会给你捧出烤肉和马奶酒——在他们不饿肚子的时候。”

    张嫣冷笑道,“说的很好听,可是你有见过哪家的客人是被逼着做客的。”

    渠鸻回过头来,在一日最后落日的余光,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汉家少年,他的肩膀看上去很小,却好像有着一种坚韧的力量,“你,”渠鸻迟疑问道,“你不乐意去匈奴,是不是因为挂念家亲人?”

    张嫣愣了一下,面上呈现出伤情神色,喃喃道,“亲人?——算是吧。我舍不得我的阿翁,阿母,也舍不得……。”

    夫君。

    那个含在口没有说出来的字眼,渠鸻便理解为少年害羞,不肯说出自己在家乡娶了的女子,想着这种青涩的心情,不由哑然失笑,调笑,“十六岁的小孩子,毛还没有长齐。”摸着下巴道,“说起来,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嗯。十六岁的时候我周旋在无数女人间,”却吝于付出半分真心。

    ——可是,年纪越来越大,人也就越来越成熟,也就想要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安心的人,疲倦的时候可以休息,喜悦的时候能够分享。

    战场上,他依旧是百战不殆的战神。可是,离开了战场,他却越来越厌恶那些与漂泊,刺激,冒险一类的词相关的生活,想要安定下来。

    真是的,渠鸻自嘲,才二十八岁,就已经老了。

    “我陪你喝酒吧。”他拍了拍手,便有在山丘下等候的侍人将酒食奉上,然后退下。

    葡萄酒在耳杯漾出琥珀色的色泽,张嫣端起,凑在唇边饮了,看了渠鸻一眼,心复杂。

    其实,也不能说蒂蜜罗娜不够了解她。像渠鸻这种豪气但同时善心的男子,的确是曾经最容易让她付出感情的物种。

    只是阿蒂是否明白,感情是一回事,爱情是另一回事。在邻近的那座云城,她已经为自己的爱情买了单,就不会轻易将爱情转向。

    太阳已经彻底的落到山下去,暮色渐渐黑沉。在这样天色,渠鸻不经意间抬眼,看了面前少年一眼。

    他的肌肤虽黝黑,面容弧线却极为清秀,且肤质出奇的细腻。举手饮酒,抬手放杯,一举一动之间,虽分外清爽,不见女子的胭脂气,却不知道怎么的,让他记起已经在记忆远逝很久的静阏氏。

    很久以前,他在刘丹汝身上看到的风情,如今竟在一个汉家少年的身上再次窥见。

    他晃了晃头,将心奇怪的思绪压下去,笑道,“我们匈奴也有很多好女子,等你到了我的部落,我将部落里最漂亮的女孩嫁给你,很快你就会忘了你妻子的。”

    张嫣失笑,摇晃了一下杯的葡萄美酒,悠悠道,“据说,匈奴人最崇拜狼,认为狼是最勇敢的动物?”

    “是啊。”

    “那么,左谷蠡王可知,狼也是一种最忠贞的动物。一旦它选定了伴侣之后,就会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我和他(她)……一起长大,他一直对我很好,在意我的感受,他既以此心待我,我若不以同心还他,又岂非不公平?”

    渠鸻怔了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用笑容应付,“孟先生此心高矣,只是我却做不到。”却看不见自己笑容里的狼狈。匆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明儿个需要早起,你今晚也要好好休息。”

    张嫣微微一笑,饮尽最后一口葡萄酒,将耳杯掷下。

    从山丘上望下去,雁门郡一草一木,俱是故乡景色,铭记于心。却将是她短时间内最后一次凝视。

    命运逼仄的时候,我们只能无奈的接受,然后想办法反击。

    她想,她会慢慢的沉寂下去,然后在骨子里积蓄力量,在下一次机会里,头也不回的逃出那片陌生的土地,回到这里。但无论如何,在此时这个时候,她却只能保持沉默,顺服的跟着他们离开。

    张嫣闭目,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正如有时候,虽然无比的思念,却终究不得不远离。

    “看起来,左谷蠡王真的很看重那个孟家小子。”王帐之,朵娜轻轻的对蒂蜜罗娜道,“听说,他们刚才在一座山丘上一起喝酒,而且相谈甚欢。”

    蒂蜜罗娜目光微微一闪,吩咐道,“帮我叫塔娜和格桑过来一趟。”

    “诺。”

    塔娜和侍女格桑来到前方阏氏王驾之前,正看着雄渠负责部落安全的千长安施从帐走出来。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都在帐前折胸拜道,“婢子参见阿蒂阏氏。”

    过了一会儿,阏氏帐传来声音,“进来吧。”

    “明儿个就要启程回匈奴了。”蒂蜜罗娜轻声吩咐道,“关于孟英此人,我没有打算将他带回单于庭,打算将他安置在雄渠部。你们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通一些拳脚,我将你们都放在孟英身边,伺候你们贴身随侍,不得怠慢。但是也得谨防着他再次生出逃走的心思。若他真的走离了,我唯你们二人是问。”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塔娜和格桑对视一眼,俱都撇嘴,塔娜便道,“我看那个孟先生,手脚无力,之前区区一只雄虎便将他吓了这么些日子,只怕是没有胆再生出逃的心思了。更何况,有安施千长掌管部落防卫,他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好了。”蒂蜜罗娜骤然斥道,赫的下面两个婢女面色都变了,方轻轻道,“他如何,是他的事情。你们是我亲自派过去的,若是生了懈怠心思,我虽然已经出嫁,想在雄渠部处置两个女婢,还是做的到的。”

    前元七年九月乙亥,在大汉滞留了整整两个月零四天的匈奴军队终于拔营,启程回往草原。

    唔,争取下章能够逃出来。握拳。
正文 二一三:再离
    二一三:再离

    黑水河湍湍流淌,经过雁门、代国二郡。高帝七年白登之围后,大汉和匈奴以黑水河为界,定下了两国的疆域分际线。

    十万匈奴军队在黑水河边欢呼了一声,骑着骏马,跨着弯刀,用最快的度返回家乡,然后卸下戎装,忘记战场上的杀戮,返回到属于自己的淳朴的牧民生活去。此行在大汉二个月的战争所得到的收获,足够他们度过一个安然的冬季,一直撑到来年春暖花开。而那些将自己的性命留在大汉境内的人,因了匈奴此时特有的氏族制度,留在家乡的妻子能够改嫁他人,孩子也会得到族人妥当的照顾,终究也能够闭上双眼瞑目而去。

    蒂蜜罗娜是内眷,她的车骑并不与这些普通匈奴士兵同行,将在稍后一些时候,由一千阏氏护卫队以及八百雄渠勇士护卫,单独前行。

    张嫣也因此得以特殊照顾,分配到了一辆马车,与阿硕托和塔娜、格桑等人同行。

    青帷布车马趟过黑水河的渐渐鸣水的时候,张嫣靠在马车壁上,双手捂脸,眼泪终究潸然而下。

    阿硕托婆婆怜惜的看着这个单薄的汉家少年。

    马车外,塔娜和格桑坐在车扶手上,听着马车汉家少年哽咽的哭泣声,难得的没有心生不佳的言语。

    在这个人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千万种哭泣的理由,这种因为故土家国而落下的泪水,是最厚重的一种。没有人有资格嘲笑。

    许久之后,张嫣终于平静下来。掀开车帘,从车望出去,自黑水河过去,一望百十里,都是赤地,连荒草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人烟了。传说这便是匈奴的欧塞(边境),匈奴以此为缓冲之地,便是有敌人来攻,还没有渡过完欧塞的时候,匈奴本土便已经知晓,准备应敌。冒顿初为单于的时候,强邻东胡向他索要良马,冒顿给了;向它索要宠爱的茨鄂阏氏,冒顿也给了;最后,东胡觉得匈奴实在没有什么可虑的,向他索要两个部落之间一块欧塞,臣子们都认为那块欧塞没有草木人烟,给就给吧,结果冒顿怒了,言道匈奴良马美姬都可以割舍,唯独疆域寸土不让,将支持让土的臣子都给杀了,兵攻打东胡,成就了匈奴最初的霸业。

    看着马车外荒芜的土地,张嫣心想,当初刘撷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也和她一样惘然吧。

    故土难离,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情绪。

    欧塞绵延数百里,一行走了足足一日,遍目都是荒芜,第二日,草木渐渐多了起来,直到第三日上,才见了草原上稀疏的炊烟。而天空也开始飘起雪来,覆在马车顶盖之上,不一会儿,便积了厚厚一层。

    “好冷啊。”前行的马车,张嫣将自己抱在几层毛毯之,尚觉得不够暖和,呵着手抱怨道,“冷的好像手伸出来就不是自己了的一样。”

    “哪有你这么怕冷的?”阿硕托婆婆失笑,用杌子将车帘压紧实了,挡住透帘而入的北风,回头用忧虑的目光看着伶仃的汉家少年,“如今还没有到更北的地界,也不算最冷的时候呢。说起来,蒙左谷蠡王和阏氏照顾,你白日里行路的时候坐马车,晚上帐子还能燃着火盆,已经是很好了,就是这样,你还冷的受不住。若是到了王庭,那儿才真的冷呢。那会子,雨下到地上,马上就能够结成冰。要是不戴毡帽,回帐能抖下一层冰珠子下来。”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像阿英你这般瘦弱的身子,可怎生熬的过去呢?”

    张嫣的面色一时都有些白,勉强笑道,“那也没有办法。到时候再说吧。也许到时候就适应了呢。”

    过了蜿蜒的诺水,一行人便进入左屠耆王稽粥的领地境内。近冬的时节,草原上的牧民都往南方迁徙,人烟也渐渐盛多起来。牧民们远远的见了蒂蜜罗娜阏氏的车队,都跪伏在地上,喃喃的祝愿大阏氏健康长寿。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向草原以西望去,能够看见绵延的山脉,山峰顶上一片雪色,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那儿就是我们的祁连山了。”

    蒂蜜罗娜介绍道。回到草原之上,她的眉目更加添了一分舒展之色,声音含着淡淡的骄傲和自豪,“阿嫣,你不会能够想象到,祁连山有多么美。每到春天的时候,山上山下开满着红蓝花,匈奴女子用它来制胭脂,抹上它,在太阳底下骑着马,像开的最好的花。阿嫣,这样的匈奴,是不是很美?”

    坐在蒂蜜罗娜舒适而华丽的车驾之,张嫣裹着厚厚的毡毯,将远远的视线收回来,睇望着蒂蜜罗娜,矜持一笑,“阿蒂打算邀请我一路去王庭么?”

    蒂蜜罗娜的笑容窒了窒,“我当然是想邀请你去王庭做客的了,”勉强笑道,“只是王庭所在的地方实在太冷了,你瞧瞧你,才到了这地界,就见天拿这么厚的毯子裹着,若真要你长住王庭,可怎么过日子啊?雄渠部在漠南,比王庭要暖和一点。我会将你托给我哥哥,你不必担心。”

    张嫣不答而笑,扬了扬嘴角。

    若真的担心她体质畏寒,便根本不会非要逼她入匈奴。如今又做出这幅模样,又有什么意思?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蒂蜜罗娜为什么不将她带在身边,而是托给了渠鸻照料。那个荒唐的所谓媒妁不过是附带之言,真正的原因一定另有所在。直到之前玉谷郊游那日,蒂蜜罗娜收到冒顿单于的手书,面上的欣喜,虽说可能出于做戏,却终究看的出其一点真心,这才隐约猜到,莫非竟是因为冒顿。

    冒顿十七岁弑父夺位,如今已经三十七岁,在位期间,将匈奴带入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枭雄。蒂蜜罗娜虽有一些小聪明,在冒顿面前,却不值得一提。

    这样年少娇俏骄傲聪慧有若冰雪的蒂蜜罗娜,竟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年纪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且身边诸多姬妾的冒顿?

    一时之间,张嫣简直有些不可置信。后来想想,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蒂蜜罗娜对冒顿的感情,究竟是出自于少女对英雄的仰慕,还是在彼此夫妻名分下相处而来日久生情,又或者,没有任何庞杂的因素,仅仅是因了那个男人本身,她并无法知晓。

    大抵,这世上的爱情有千钟的不同,例如她和刘盈,例如蒂蜜罗娜和冒顿。

    蒂蜜罗娜的一行车驾在枯黄色的草原上拖成一道长长的条形,一千八百名健硕的匈奴卫士严谨的阏氏王车守护在央。在这样规整的队形,忽有一骑逆向而来,众卫士纷纷意外张目,就出现了一丝散漫。贴身女官朵娜从阏氏车内围探出来,皱眉斥道,“怎么回事?”

    “启禀阿蒂阏氏”,传令兵在阏氏马车前十步远的距离才勒马停住,面上尚带着因为极大的兴奋而染上的红晕,“前方传来信来,单于过来迎接……”

    原野上的北风吹散了传令兵的声音,朵娜没有听清楚,但刚刚肃然的面目却也放柔和下来,“是单于派人来迎我家阏氏了么?你这般急着赶过来,也算是忠心可嘉了。”

    “不是。”传令兵被呛的咳了一下,急急挣红了脸,大声再道,“是单于亲自过来了,如今正在前方赛音山达城等候。”

    蒂蜜罗娜倏的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问道,“真的?”声音有着浓烈而不可置信的欢喜。

    “当然是真的。”

    十七八岁的传令军明显抑制不住对冒顿单于的崇拜,喘息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单于结束了今年蹛林的秋社之后,听闻左谷蠡王与阏氏要从汉境回匈奴,便特意绕到赛音山达,迎接左谷蠡王与阏氏回来。如今,左谷蠡王已经赶过去了,还请阏氏也加快行程入城。”

    ……

    蒂蜜罗娜没有言语,可是张嫣在一旁分明看到,她的星眸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呼吸也些微急促起来,美丽的脸庞上浮上一层淡淡红晕。

    这是张嫣在这一次与蒂蜜罗娜重复之后,第一次见到蒂蜜罗娜这么激动的模样。

    当天夜里,蒂蜜罗娜便赶着离开了。她没有将张嫣一同带入赛音山达城,反而郑重其事的派了一支卫队,将她送到了十里开外雄渠部士卒休憩的营地。

    “我们得在这座营地里,一直等到左谷蠡王回来,才会继续前行。”阿硕托向张嫣解释道,“左谷蠡王此时去赛音山达面见单于,同时禀告此次大战战情。单于一直以来都很看重左谷蠡王,这一次也不知道会将左谷蠡王留上几日。”

    “嗯。”张嫣点了点头,表示知晓。“阿硕托婆婆,”她抬头求道,“你能不能再给我要一床被褥。”

    “你……”阿硕托十分无奈的瞪她,“你等着,我去给你要去。”

    雄渠的营地条件明显不如蒂蜜罗娜阏氏的队伍。张嫣歇下的时候,忽然记起四年前,在长安的郊外,她与匈奴的这位枭雄领也曾经有过的一面之缘。

    当然,她落入渭水河的时候,分明看见了,那边匆匆奔过来的一群匈奴人之,为的男子目光闪过的惊艳之意。

    阿蒂一路上将自己看的紧紧的,却在即将和冒顿会合的时候,不愿意将自己带入赛因山达城,反而匆匆的把自己送到渠鸻的营地范围。这样的行为,除了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违和,惧怕冒顿从之察觉到一些异常,进而对她蒂蜜罗娜产生怀疑之外,还有多少的可能性,仅仅是不愿意自己照冒顿的面?

    虽然身陷异地,心思晦暗孤独,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原来匈奴高贵的蒂蜜罗娜阏氏,也有这样属于小女人的心思呀。

    这样,也好。

    如今的状况,终究对她更有利。对她而言,从渠鸻的身边逃走,自然比逃离蒂蜜罗娜的控制更来的容易。

    并不是说,渠鸻的本事不如蒂蜜罗娜,而是渠鸻不是蒂蜜罗娜,他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对汉匈两国的意义,因此,他永远不会如蒂蜜罗娜一样重视自己。

    纵然亲如兄妹,有些秘密也是不能共享的。

    譬如,她张嫣和她蒂蜜罗娜最大的秘密——她们拥有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也因此,蒂蜜罗按虽然担忧自己逃离,却只会加强对自己的防守,而不会选择告诉渠鸻自己的身份。否则,她将如何解释,远在匈奴草原的阏氏,会认识另一个帝国的皇后,并且相交莫逆。

    “所以,阿蒂,”她吹灭帐微微飘摇的烛火,笑的愉悦,“有时候,我们明知道结果必定是输。却不得不这么去做。”

    你如此,我也如此。

    两日后,渠鸻从赛因山达城返回,队伍继续开始前行。

    雄渠部多产勇士,作风也要比蒂蜜罗娜阏氏的车队硬朗的很多。也因此,张嫣得到的优待渐渐受到限制。但因了渠鸻一直表示的着意照料,她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在雄渠队伍的日子里,张嫣一直表现的很安静。每天清晨,和大家一起开始沉默前行,傍晚安营扎寨之后,便裹了被子一觉睡到天亮。不跟旁人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多行一步路,甚至连对队伍的安全防卫,也没有投出哪怕多一个眼神。

    格桑将火盆送进帐篷里去,退了出来,撇撇嘴,“他已经被句注山的那只老虎吓垮了,如今乖的像一只绵羊似的。而且又那么怕冷,只有留在雄渠,有左谷蠡王的照顾,才有足够的衣裳被褥和伙食。若是出了这儿,只怕连一两天都活不下去,怎么可能还生出离意?”

    “是啊。”塔娜脆生生的应道,“这一次,阿蒂阏氏实在是多虑了。”

    雄渠部一路前行,从故而通河开始转向,向东北穿过一块小小的沙漠,再走上十余日时间,雄渠部草原终于渐渐在望。

    队伍前头传来一阵轻微骚动,不一会儿,便有人轻轻喊道,“是小燕王姬来迎左谷蠡王了。”

    张嫣微微起了兴致,在马车直起背来,从帘角的缝隙下悄悄张望这位匈奴素有艳名的渠鸻姬妾。

    这位小燕王姬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提着一条马鞭,一身火红色的衣衫,将长编成十数条辫,眉目高挑白皙,虽然因了匈奴风沙的原因,脸上皮肤不够细腻,身段也不够软,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明艳的佳人。

    小燕王姬从站的地方望过来,见了跟在队伍后方的青帷布马车,笑容微微滞了一下,举步走过来。在离马车三步远的地方,用拗口的东匈奴口音问道,“这里头坐的是谁?”

    张嫣跳下车来,行了个揖礼,却没有答话。

    小燕王姬即将变色的时候,格桑从后头赶上来,连忙道,“禀小燕王姬,这位孟先生是阿蒂阏氏托给左谷蠡王安置的汉人少年,不会说匈奴语呢。不是故意要怠慢小燕王姬的。”

    小燕王姬这才松了口气,再打量了张嫣一眼,见他身材单薄,皮肤又黑,更是安心,笑眯眯的说了几句,转身便走了。

    “这位小燕王姬出身哈什部,是王女,自幼爱慕左谷蠡王,成年后果然便嫁了过来,”阿硕托解释道,“如今在雄渠地位尊崇有宠,阿英,你要在雄渠站稳脚跟,可千万不能得罪这位王姬。”

    “知道了。”张嫣应道,感念阿硕托这些日子的照顾,真心笑道,“谢谢你,阿硕托婆婆。”

    这一晚,队伍最后一次在野外扎寨,张嫣吹灭烛火的时候,正听见帐外不远处,两个匈奴卫士高声的调笑,“小燕王姬进了谷蠡王的帐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呢。”

    “是啊。那帐灯火还没有熄呢。”

    “孟观——”

    夜色,张嫣轻轻道,“到了雄渠部的第二个晚上,咱们就走吧。”

    隐蔽在帐篷阴影之的孟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从渡过黑水河之后,张嫣表现的太安然,这样的安然,不仅让匈奴人以为她已经熄灭了离开的心思,便连在暗守护的他,一度也认为,他要完成他的一年只约,只需要这样静静的在帐篷守护着她,直到明年正月,便可毫无负担的离开。

    “回到雄渠的第二天黎明,是匈奴人防卫最松弛的时候。”夜色,张嫣的声音轻而慎重,“我们便在那个时候走吧。”

    “好。”
正文 二一四:栀子
    二一四:栀子

    渠鸻回到雄渠的那一日,整个雄渠部好似过节一样。所有的牧民都从自家帐篷中跑出来,自发的迎接他们的领主归来。

    而雄渠部所在的治所,东匈奴最大的城池——室冬城也将大庆三日,以贺左谷蠡王归来,并且在这一次的匈奴对汉朝的战争中,给他们的这一个冬天带回来了丰厚的物资。

    在这样的满城欢庆中,张嫣被安置到室冬城西,一座离渠鸻王居不远的房屋之中。

    匈奴人以畜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千百年来,一直居无定所,更不要说建筑城池。直到蒂蜜罗娜穿越而来,这位骨子里是罗蜜的雄渠居次,纵然十分向往匈奴生于马背上的英姿豪气,但终究也是在后世汉人生活中熏陶了二十年的娇女,免不掉一些烙在灵魂里的偏向汉人的生活品味。后来,须平公主从汉朝嫁到了匈奴的那一年,带来了汉人以房屋为居的习俗和细致的生活用品。雄渠部动用了五千名匈奴汉子,按着须平公主随行的从人和阿蒂居次偶尔的指点,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筑成了这座室冬城。

    遗憾的是,室冬城刚刚筑成,蒂蜜罗娜便嫁到了王庭。此后四年,再也没有回到过雄渠草原,这一座大半为她营建的室冬城,竟是连一日都没有住上。

    张嫣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这座城池以及她所居住的房屋,室冬城说是左谷蠡王雄渠部的治所城池,事实上,它的所谓城墙是用泥土匡建而成,城中通衢街道也只是撒上了一层简单的黄土,再加上除了几座主体建筑,城中的房屋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整个室冬城连大汉边塞一座常见的城镇都比不上。反倒是她所住的这间屋子,虽然不过是间土屋,但因收拾的颇为干净,离城中央渠鸻的“王居”距离并不远,环境却还算清幽,看起来倒是不错的样子。

    “孟先生,”塔娜端着晚上的餐盘进门,笑着道,“明天城中会很热闹,你要不要出去逛逛?”

    “不了。”张嫣道,“我身子怕冷,不想出房门。你和塔娜要是乐意,便自己去吧。天也不早了,你也去吃你的饭吧。”

    因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熟识,塔娜也不和她客气,欢喜的应了一声,转身走的时候,觉得背后风声动荡,然后后脑一阵剧烈的疼痛,晕眩了半响,颓然倒在地上。

    于此同时,解决了帐篷外头格桑的孟观也蹿进帐篷,将一套备好的匈奴男童衣裳丢在张嫣身上,催促道,“快一点,我们的时间没有很多。”

    张嫣点点头,吩咐孟观把塔娜抱起放到床上,自己则躲到帘子后头换好衣裳。

    ……

    傍晚的时候,人烟稀少的北城之下,孟观施展身手,轻松的翻过城墙,在墙外问道,“你没有关系吧?”

    张嫣将绳索在自己腕间打了一个牢牢的死结,复又握紧了,点点头道,“我没事。”

    “那你准备好了。二,三。”猛的使劲拉动绳索。

    惯性带着女子轻盈的身体,在暮色中越过了低矮的土城城墙的时候,张嫣回过头望,远远的看见室冬城中,离王居最近的一座大屋子,门前房梁之上,挂着的一顶火红的灯笼。

    ——阿硕托婆婆曾经跟她说过,室冬城城中最高大的那座屋子,是由现任左谷蠡王及其未来的王妃所居,围绕着王居的五座房屋稍矮一些,则居住着数位左谷蠡王最受宠的王姬。若是渠鸻哪一日到这位王姬屋中过夜,随着的侍从便会在这间屋子的门楣上,挂起一盏红灯笼。

    “终于出了这个鬼地方了。”孟观低低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咱们这就往南回大汉么?”

    “不。”张嫣摇了摇头,冷静道,“往西。”

    渠鸻如今陷在温柔乡里,短时间内只怕都抽不出身来;

    阿硕托婆婆今日回东支部探亲去了;塔娜和格桑都被孟观点了睡穴,不到明天早上醒不过来……

    屋子里燃着的那盏油灯,她离去前,倾倒掉了大部分灯油,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堪堪够支撑到酉正左右熄灭。从雁门到匈奴的这段日子里,她刻意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到每日里酉正入眠,卯初起身。这般布置下来,如果一切没有意外的话,要直到明天早上卯时,才会有人发现自己已经不见了。

    太阳从西天落下去,天色慢慢的暗淡下来。成群的匈奴牧民从室冬城中出来,返回自己的帐篷。孟观与张嫣混在这些人其中,慢慢的向西方走过去。千长安施麾下的匈奴卫士一队队的骑着骏马绕城巡逻,打量了一眼并无异状,便又转身离开。

    蓬勃的自由眼看已经在望,张嫣满心里充斥着喜悦,却控制着不会浮现到面上来,将头微微低下,连和身边的孟观打声招呼都不敢。

    她的身形极为单薄,纵然在离开之前稍微作了点修饰,与之前的“孟英”形象有着一些差距,但终究大体的个头什么的不会改变。在一群高大强壮的成年匈奴人之间,背影十足的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行走之间,忽觉得肩头被人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压住惊呼,抬起头来,见是一个壮硕的位匈奴牧民站在他面前,满脸笑眯眯的,“小孩儿,你是哪个部落么?”

    身边,孟观的后背紧绷起来,作不在意的打量着这边动静。心里做好打算,若一有不对劲,便打晕了这个匈奴牧民,带了张嫣逃命。那厢,张嫣却已经是笑眯眯的问道,“大叔,你是在叫我么?”声音清脆,竟是纯正的东匈奴口音。

    牧民亦笑眯眯道,“就是你啊。”

    “哦。”张嫣继续扬着笑脸,将声音压成十一二岁的男童应该有的低沉嘶哑,“我是东支部的阿柘,今年十二岁,我阿爸是屯与之。今儿个是左谷蠡王回来的日子,我求着我阿爸带我过来,瞧瞧左谷蠡王的模样。我长大以后,也要像左谷蠡王一样做大大的英雄。”

    雄渠部年轻一代的男童都对渠鸻颇为崇拜,牧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扬声大笑道,“我说怎么似乎没有见过你。原来是屯与之家一直生病的那个小子啊。如今你的病好了?好好努力,做左谷蠡王一样的英雄是没有可能的,做个像你阿爸一样的汉子,还是可以的。”

    “哎。”张嫣脆生生的应着,转头便走远了。

    “你……”孟观的心思有些复杂。

    张嫣拉了拉他的衣袖,“先走远了再说,以后再跟你解释。”

    在室冬城的附近,雄渠部牧民成群扎下帐篷放牧,孟观在暗处守了一会儿,盗了两匹马匹,与张嫣分别骑了,向西奔驰,一直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天光都已经到了子时,雄渠部已经远远的被落在后头,张嫣唔的一声,几乎要瘫在马背之上。

    “累了?歇一歇吧。”孟观亦勒住马匹,体贴道。

    “我终于逃出来了。”张嫣坐在草地上,望着草原上宁静的夜空,语气放松,而包含着喜悦。这一天的夜色非常的好,月光十分明亮,令天空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泽。

    “是啊。”孟观含笑看着她,“只是,咱们现在还在匈奴腹地,该当十分小心才是。”

    “说的是。”张嫣收了宁静的面色,起身道,“我还不是很累,咱们继续赶一段路再说吧。”

    “也好。”孟观道,他含笑的脸色还没有退去,面上便现出凝重的神情。

    “怎么了?”张嫣问道。

    她没有听到回答。

    一行贴着地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声音繁杂,至少有十多个人。

    孟观四处张望,夜色下的雄渠草原广阔辽远,方圆百十里内,几乎连一个土丘都没有。一眼望过去,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马蹄声越来越近,凝目张望过去,借着明亮的月光,甚至可以看见远方的几个小黑点。

    他听见身边张嫣轻轻的声音,“这行人人数不少,应该是匈奴的贵族。我们牵着马退到一边,候着他们过去。”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此时扮的是匈奴人,半夜里在草原上骑马行路,虽然不是常事,到底也不是少见到异常。这一行人既然是由西方向雄渠部而来,应当不是室冬城中的人。便是见了他们在一旁,叫过去问几句,既然张嫣能说得一口匈奴话,脑筋又好,应付过去,也不是难事。便也镇定下来。

    来人一行,催马行的越发近了。

    张嫣微微抬头,扫了对方一眼,脸色顿时一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去。

    那一行十三四个匈奴卫士,簇拥着其中为首的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她此时最不希望见到的一个。

    渠鸻。

    怎么可能?

    这个时侯,渠鸻不是应该在室冬城中,在某个美艳的王姬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反而出现在室冬城西边的草原。

    电光石火之中,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微微的把头低下去,希望渠鸻急着赶回室冬城,根本没有空闲理会随意在夜中草原碰见的两个路人;希望今夜的夜色足够的黑暗,让渠鸻认不出自己来。

    ……

    她和孟观牵着马退到一旁,在渠鸻带着一行匈奴卫士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将头深深的埋下去,感觉在最前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之上的渠鸻投过来一个目光,随即远去,还没有来的及松一口气。那人勒住马缰,吩咐道,“等等。”踱马过来,“你们过来。”

    跟随渠鸻的那些匈奴卫士也都停马下来,其中一人叫道,“那边两个小子,左谷蠡王吩咐你们过来。”

    张嫣叹了口气,知事不可为,使出小跑的步伐匆匆赶过去,用匈奴男子见权贵的礼节拜道,“阿柘见过左谷蠡王。”声音欢喜而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喜。

    一旁,孟观也随后跟上来,学着他拜了,口中含糊的说了几句话。

    渠鸻坐在马上望下来。——张嫣的方位极为凑巧,背对着天上一轮月亮,却又留了一点犄角,没有显的那么特意。明亮的月光铺在她的身后,将脸庞隐藏在暗影里,连眼睫毛都垂下,看不见一点痕迹。

    “你们是哪个部族的?”

    “回左谷蠡王的话,”张嫣用压着嗓子的男声回答,“我是东支部的阿柘,这是我的哥哥蒙塔。屯与之是我们的阿爸。”

    “怎么在这个时候骑马赶路?”

    张嫣的声音微微低下去一些,“也不是我们想的,昨儿个,哈什部来人传来消息,说是我们的外祖病了。阿妈急的晕过去。阿爸要在家中照顾阿妈,我们兄弟就想着,我们都足够大了,便从家中偷了马匹,偷偷的跑出来,想要赶到哈什部去探外祖的病。”

    在明亮的月色中,渠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了马,走到张嫣的面前。近处到,她甚至可以看清他脚上靴子上的花纹。

    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许久。

    然后,她听见渠鸻问道,“你见过栀子花么?”声音很轻。

    注(以下不算字数):

    张嫣同学的匈奴语是在大汉的时候学的。至于东匈奴的口音,是这些日子和阿硕托婆婆相处,从阿硕托婆婆那里了解到而暗自矫正的。咳,设定里阿嫣同学语言天分好,阿蒂也说过她前世英语非常非常好哦,但是阿蒂也没有想到阿嫣的语言天赋好到这个地步,但是她一直装不会说匈奴语,成功的瞒过了渠鸻和阿蒂,还有所有的人。这也是她后来能够从匈奴逃脱的一大王牌武器。

    至于东支部的民情以及阿嫣杜撰的屯与之家的身世,也是从阿硕托婆婆那里打探来的消息。

    明儿个被同学拉着去重庆旅游。周一出门,周三或周四回来。不过我会设好存稿。大概在每天晚上六点二十分。
正文 二一五:栀子(下)
    二一五:栀子(下)

    夜色中,张嫣感到,渠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许久,然后问道,“你见过栀子花么?”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栀子花。

    一时之间,张嫣无法猜透渠鸻的想法,只得按照一个自幼生长在匈奴的病弱男童应该有的反应,回答道,“栀…子…花,这是一种什么花,从到大,我从来没有听过,有红蓝花美么?”

    渠鸻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是一种开在南方汉朝的花,白色的,很大朵,每年四月后开花,开的时候听说非常的香。我想把它移栽到雄渠,你觉得可以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听左谷蠡王的意思,这种花是生长在大汉的,只怕受不了匈奴的严寒,如果左谷蠡王硬要这么做,说不定,它会死掉的。”

    “……会死么?”渠鸻的声音显的十分苍凉。

    ……

    渠鸻转身,踱开了几步,声音褪去是适才的柔意伤感,听出几分金玉钢石之声,“我的妹妹蒂蜜罗娜曾经给我说过:汉王结纳国士韩信,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于是韩信誓死效忠汉王,楚汉相争之际,楚王项羽派宾客武涉和蒯通游说韩信自立,却没有半分动摇他的忠心。”

    夜色中,张嫣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微微垂下睫毛,心中知晓,渠鸻已经能够确定,他面前的这个匈奴少年,便是自己。而他没有揭穿自己的伪装,却是用这样的问题问自己,是希望自己回答,并且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选择承认自己是孟英,便跟他回去,也许他会宽恕自己的这次再出逃,就如同上一次在句注山中一样。但自己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可能离开这里;

    选择否认下去。

    选择否认下去,便是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想要回归汉土的意志不可动摇了吧。只是不知道,在此之后,他是会放自己一条生路,还是在这个地方,轻而易举的杀死自己。

    张嫣觉得,从渠鸻的心性来看,他会选择前者。

    但是,从渠鸻的高位以及这些年来应该和这个地位相匹配的决断而言,他会选择后者。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张嫣唇角笑的冰凉。

    不如就赌一把吧。

    反正输了的话,不过就是一个死。

    对她而言,如果,她此生不能回到汉土,回到刘盈身边,羁留匈奴,并不是一件比死亡更容易接受的事情。

    “那么,”她听见自己开口,清冷的声音在月色中有着一种分外的冷艳,“左谷蠡王可听说过,解衣推食的结局?”

    渠鸻猝然沉默。

    张嫣的唇角翘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天下大定之后,高皇帝邦夜游云梦泽,擒楚王韩信,黜为淮阴侯。淮阴侯蛰伏多年,终于在汉十一年,在刘邦亲自带兵往击赵相陈豨的时候,在长安与陈豨里应外合,打算矫诏造反,擒住刘邦的皇后和太子。吕皇后先制人,召淮阴侯韩信进宫,在长乐宫的钟室,杀死了这位一代战神。”

    据说,当韩信的尸体从钟室拖出去的时候,上下都是用竹签戳出来的血洞,血淋淋的,一直延伸到宫门口处。

    解衣推食的结局,不过如此。

    许久之后,方又听到渠鸻问道,“为什么?”声音低沉,却带有一种执拗的执着。

    她的心中一酸,没有回答,只是吟了一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地起,两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渠鸻身体微微摇晃,沉吟了两遍,面上看不出神情。

    月亮渐渐落下去,天际的东方吐出一片蒙蒙的鱼肚白。远处候着的卫士们看不懂这边的暗自潮流涌动,不由唤道,“左谷蠡王,天色不早了。”

    咱们是否该回去了?

    渠鸻转身,影响太阳升起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正要说话,忽然住口,凝耳细听大片马蹄声踏过的方向。

    大队人马从室冬城方向奔过来,为的将领远远的见了渠鸻,怔了一怔,立刻调转马头赶过来,在离众人十步远开外翻身下马,拜道,“属下千长安施参见左谷蠡王。”

    “这是怎么了?”渠鸻问道。

    “回左谷蠡王,”安施显得有点气急败坏,“那个姓孟的汉人子跑了。”

    他的脸涨的通红,一副简直要跳起来的样子。要知道,他安施在阿蒂阏氏面前接下了保卫雄渠部的任务,尤其要注意这个孟英的行踪,这些日子他看下来,那个名叫孟英的汉人少年身体柔弱,十分畏冷,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身手,根本已经失去了再度逃离的意志,也就放松了警惕。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逃跑的胆子。

    “孟英跑了?”渠鸻重复了一遍,面上神色明晦不定……

    张嫣微微垂头,希望将自己隐藏在阴暗之中,如果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好。在极度的压抑中,仿佛感觉到,渠鸻若有所觉的目光往自己头上扫了一扫。

    “此事千真万确。”

    一旁,裨将抱拳道,“本来不会有人现的。只是偏巧,大王昨晚从燕王姬的屋子离开,燕王姬有些羞恼,正好听有人说起,大王在回来的路上对这个孟英极为照顾,于是便打算上门看看。这才现,那个姓孟的子竟是将塔纳和格桑打晕,自己偷偷的溜了出来。连忙禀告了安施千长。”

    “安施千长已经下令命人在室冬城中寻找,同时分派四支队伍,向四个方向追出去,自己则亲自带队往西边追查过来。”

    渠鸻的面色忽然变的奇怪了起来,“他打晕了塔纳和格桑?”

    “正是。”

    安施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在心中立下誓言,孟英那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今离开不过一个晚上,如果已经偷溜出了城,一定不会跑远,他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挖出来,以血今日之耻。

    清晨的草原一望无际,安施游目四顾,注意到立在一旁的张嫣和孟观,随意问道,“王爷,这两位是?”

    一时之间,张嫣重新绷紧了身体,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渠鸻没有回答,却转身问张嫣道,“你刚刚说,栀子花移植到匈奴,是会死的。如今的匈奴王庭里就移栽了一株栀子花,已是成活了四年有余,又怎么说?”

    张嫣怔了怔,淡淡道,“栀子花是不可能在黄河以北开花的,如果,栀子花真的能够在匈奴活下去,要么,它根本就不是栀子花;要么,”她的声音轻缓而残忍,

    “它已经不会再开花了。”

    ……

    “这样啊。”渠鸻沉吟了一下,转身大跨步的向被放在一旁的坐骑走过去,“他是东支的人,夜里赶路去哈什的外祖,既然孟英已经逃了,你便继续带人去追,无比要将他追回来。”

    提起孟英,安施再顾不得这两个路人,神情一凛,沉声应道,“诺。”,返身上马吼道,“走了。”

    渠鸻亦坐在马背上,放声大笑,“这儿无聊的紧,本王还是回燕王姬那儿看看好了。”一勒马缰,胯下骏马“吁”的一声嘶鸣,转瞬间就飞奔出了许远。

    张嫣和孟观站在草原中央,千长安施已经率人继续向周围找寻孟英下落而去,渠鸻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室冬城的方向。黎明时分,太阳从草原的东方升起来,光芒万丈,转瞬间,偌大一个草原,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走吧。”

    ……

    赶了许久的路,张嫣的情绪都很低落。忽然听身边的人声音轻和,“停一停吧。”看着她握缰绳的手上勒出来的红痕,

    “再这么赶路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住的。”

    “我每一次觉得已经认识够了你,你都会在下一刻给我一个更大的震撼。”孟观轻轻道,“初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长安一个普通的贵家少女,却在之后现,你居然是尊贵的大汉皇后;再后来,我以为你会在未央宫中尽享尊荣,结果你忽然抛下一切,悄然远走北地;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死在那座云中城,你却迷倒了那个人,独自一人进了匈奴军营,而且真的劝的他退军城下。你甚至和匈奴的那个什么阏氏相交莫逆……”

    “……我曾经在匈奴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张嫣解释道,声音很是消沉,“匈奴语就是那个时候学的。”浅浅微笑,“那时候,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用到。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带着一点点的辛酸。

    “身为大汉母仪天下的皇后,你怎么会想着花功夫了解匈奴?”

    张嫣抿嘴,虚弱的笑了一下,“因为,你不知道,在接下来的百十年里,大汉最重要的对手,便是匈奴。”

    汉和匈奴这两个接壤的大国,汉内敛而中庸,只要依靠着自己的土地就能够很好的活下去;匈奴却从来都是一个外张的民族,当草场不能满足他们生存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会无可避免的投到大汉身上。尤其如今冒顿单于是匈奴百年一见的英主,对大汉的威胁也难得一见的大。

    “可是,匈奴已经有十余年没有侵扰汉地了。”

    “哼。”张嫣笑的讽刺,“你可知道,那是用什么换来的么?”

    “为了这样虚假的和平,大汉嫁过来两个公主,同时附送无数的金银丝绸酒蘖粮食,身为皇后,我的名下有十个食邑县。但大汉每次送给匈奴的嫁妆,比我一年的食邑还要多。”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些留到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最要紧的,便是怎么从匈奴回到大汉去。”

    张嫣的精神微微振作起来。嫣然一笑,“你知道怎么将一滴水藏起来么?”

    注:

    这章感觉有点不对,等回来以后再修改一下吧。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整诗是唐朝诗人张籍的《节妇吟》。虽然诗歌的字面意思是一个女子拒绝向自己示爱的情人的意思。但实际上,用古代正统的思想去解释,这是一臣子表示志向的诗歌。古代诗人常以美人来比喻为臣之人。比如浪漫的屈原大人,在《离骚》中写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yin。因此,整诗歌表达的是臣子拒绝一位主君的招揽,表示不是你这位主君不贤明,而是我已经认过一次主了。为什么不让我在没有认主之前遇到你呢?

    阿嫣在这里引用这诗,表达的是这个意思。渠鸻听的也是这个意思。(渠鸻:不要以为我是匈奴人我就不懂诗歌。我也是被一位穿越妹妹熏陶长大滴。)

    当然我也不介意大家用这诗的字面意挥一下。至于那最后一句话: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俺默默的在心里加一句。就算真的在没嫁时遇到,我也不会嫁给你
正文 二一六:西涉
    二一六:西涉

    九月的草匈奴草原,如同一张枯黄色毯子,天高云淡,分外绚烂。

    人群中忽然传出来哄然大喝,“好。”

    在人群之中,两个勇士正在摔跤,第十个会合,那个腰宽腿阔,看起来雄壮无比的选手便被狠狠的甩出去,留在场上的男子抬起头来,头发剃尽,只余头顶一束,显出圆阔的脸,眉毛厚实,颧骨微耸而鼻翼宽敞,上胡须浓密,而领下仅有一小撮硬须。

    “默林。”红衣的少女从人群中奔出来,“你好厉害。”她的匈奴语带着东部匈奴部族特有的拗舌风味,说的又快又好。

    “居次的随人果然是勇士,”裨小将多格爱慕红衣少女的明艳容颜,凑到她身边,笑道,“居次,你们此行是要去祁连山么?”

    红衣少女回过头来,“嗯。”声音从鼻尖逸出来,带着一点沙哑的媚意,极为动听。

    多格眸中异光连闪,“正好我们也要往祁连山去,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在人群的外围,一行装满了辎重行李的牛车聚在一处休憩。这是一只正在迁徙中的匈奴部落,从结束的蹛林盛会出发,目标是西北的祁连山。

    “好啊。”红衣少女大喜,忙应承下来,“我的名字叫哈芰丽。”

    “好名字。”

    多格衷心赞道。哈芰丽,在匈奴语中,是微笑的意思。

    笑起来像冬日阳光的贵族少女,据说是东部左谷蠡王渠鸻属下一个小部落的贵族少女,有着杏核一样的明亮眼眸以及灿烂的笑靥。

    “今儿个晚上,我们部落有篝火晚会,你来参加么?”

    “是么?”哈芰丽惊喜莫名,笑道,“有这样的热闹,我自然要去。”

    夜色中,默林坐在篝火的阴影里,大口大口的饮着皮囊中的马奶酒,机警的张望左右,场中,少女跳起欢快的舞蹈,一片欢乐的海洋。

    年轻的匈奴少年男女围绕着客人鼓噪起来,哈芰丽也不推辞,兴致勃勃的下了场。

    咚咚的鼓点敲起来,

    场上年轻的匈奴人本来三三两两的聚集着跳舞,慢慢的都退下来,观看着场中央红衣女郎的舞蹈。

    哈芰丽的舞姿翩跹,她的腰肢柔软若风摆柳,笑颜如花。举手投足之间,动作妩媚而又多情。在满场的美丽少女之耀眼的一个。年轻的匈奴男子目中闪过惊艳之色,陆续上前去,围着哈芰丽说笑,场子的外围,成年的匈奴老人善意的指点着,面上都含有笑意。

    明亮的篝火中,哈芰丽歪了歪脑袋,美丽而活色生香,指了指坐在远方的默林。匈奴男子们随之望过来,面上就呈现出失望神色来。

    忽然就有人喊道,“这儿有个汉人。”

    刚才还看起来很淳朴的牧民们顿时骚动起来,轰的一下聚过去。在一众匈奴人围拥观看中,那个汉人躺在地上,胸膛中插着一柄匈奴弯刀,呼吸已经慢的几乎没有,眼睛还瞪的大大的,远远的望着南方,大汉家国的方向。

    “阿爹,”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悲鸣一声,冲了过来,身上穿着匈奴牧民最常见的衣裳。四周的匈奴青年惊了一下,随即鼓噪起来,号召着也杀掉这个混进匈奴的汉人。

    “噗”,一柄弯刀从背后插入少年的身体,少年呻吟一声,目光在众人中游弋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了人群背后的哈芰丽,于是坚持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向着少女的方向行过来。路上的匈奴青年微微惊呼,都让了开来。少年一直走到在哈芰丽七八步远的地方跌倒,尚伸出手来,眼睛睁的大大的。

    仿佛被惊呆了似的,美丽的匈奴少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咔”的一声,多格将少年的尸身踢开,确定已经是死透了,方上前来,向哈芰丽献殷勤,“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不怕。”哈芰丽回过神来,像是感到羞赧,却偏偏逞强道,“我才没有害怕呢。只是一时有些吃惊罢了。怎么他一个汉人,会出现在这儿呢?”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多格不以为意,“草原上的汉人忽然多了起来。之前只是在漠南,楼烦,白羊二部的草场。如今,连漠北都见了汉人的踪迹。”

    近几个月来,有为数不少的汉人冒着必死的决心,渗入到草原。但是汉人与匈奴人有着隔阂的民族习俗,仿佛水珠子溅到油锅里,不能相容,反而炸的到处都是,很容易被匈奴人发现,如同这个少年一样,无情的处置掉。

    “肯定是有什么阴谋,才派了这么多人到匈奴。”多格笑道。

    “也许吧。”哈芰丽勉强微笑。

    篝火忽明忽暗,掩盖着哈芰丽的神色。

    将白日的所有笑容都凝滞下来,她忽然觉得很无力,无力的好像居然觉得身体中的力量流失而去,如果不是有心中坚定的信念,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下一刻站起来的力量。

    她左右张望,见默林朝她走过来,于是张口,想要急急的说些什么。

    “嘘。”

    默林伸出一根手指,虚按住她的唇,“现在什么都不要说。”

    “在危险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资格放松警惕随意说话。”

    ……

    同行了十数日,从东格尔湖一直行到祁连山下。从祁连山以下,哈芰丽的目的地是太鞍部,在祁连山的西边。部落却要继续朝南走。

    满天的星子垂在宽阔的星空下,好像冻住了似的,多格鼓起勇气,“哈芰丽,等你回雄渠,我娶你好不好?”

    少年的恋慕,炽热而又带着一往无前的真挚。单纯的灼烫人心。

    哈芰丽回过头来,笑盈盈道,“多格,我不想伤你的心。”

    “为什么?”多格的心忍不住落下去,心头茫然,却又忍不住质问出来,“草原上的女子都爱慕左谷蠡王,但是左谷蠡王不会每一个都娶的。”

    哈芰丽闪了闪眼睛,道,“我告诉你啊。刚才那些人都只是起哄,所以我也不过是拿谷蠡王来做挡箭牌。其实,我心里喜欢默林。我看的出,你的心思是真的,所以,我也不忍心骗你。”

    “什么?”多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默林,目光十分讶异。

    哈芰丽的眼眸底闪过真挚的光芒,“我阿爸不答应,可是,我就是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声音固执,“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答应,我也骗不来哦我的心。”

    ……

    太阳重新从草原的东边升起的时候,休整了一夜的牧民从帐篷中出来,牛羊声声,踏上新一日的旅程。

    多格坐在马上,与心中的少女告别,“今日里,我们必须分开了。”声音感慨。

    “草原的儿女,哪一个害怕征途。”哈芰丽抬起头,笑意盈盈,离愁忧意不盈于心,“多格,希望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找到你的真爱了。”

    将升起的太阳落在身后,在带着朝霜的金黄色的草原上奔跑了许久,终于力竭之前停了下来,捂着脸,轻轻啜泣。

    孟观一直静默的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此时,才勒马上前,轻轻问道,“没事吧?”

    女子身体微微一颤,随着,泪水便从指缝中泻了下来。

    孟观笨拙的安慰道,“好了,不要哭了。”

    张嫣哇的一声,泪落的更厉害了,“他就那么死在我的面前,死之前还伸出手来,想要向我求救,”少女激动的语无伦次,“我却不能够去救他。我甚至,还要不停的微笑,不敢露出一点点为他难过的情绪。”

    孟观强硬的将少女揽在怀中,拍打着她的背,“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只是想要活着出匈奴而已。我们根本没有哭泣的时间。我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张嫣忽然爆发出来,“他们本是大汉的子民,也许是边郡的良家子,也许本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勤恳农人,如果在战场上,就算是死了,也能杀死几个匈奴人。却为了寻找我的下落,偷偷的潜入了匈奴,默默无名的死去,而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却根本没有勇气伸手去救他。”

    “这不是你的错。”孟观俯视着她,灰色的猎装,发辫编成了匈奴未嫁少女的麻花辫,用光和影的效果,看上去脸面圆显,颧骨朗朗,鼻翼微宽……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

    “如果你伸手去救她,不过是付出一条性命,对事情根本没有帮助。他们都知道的。不会有人怨你的。”

    张嫣抬起头,看着他,神情脆弱,“真的么?”

    孟观嗤笑道,“我从小出道,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在磨难中死去,如果所有的包袱都要背在自己的身上,早就被压死了。”

    “是吗?孟观,”她凝视着他,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

    “没有事。”

    我,是不是你现在的包袱?弃之不忍,负之沉重。

    这是张嫣不敢,也不愿追问的问题。

    待到平静下来,她才发现,适才情绪激荡的时候,为了拉住她,孟观扣着的手,还留在自己的肩头。
正文 二一七:思君
    二一七:思君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微微撞了一撞,随后便很快的分开。

    这些日子,一同在草原上逃亡,有些分际,哪里能守的那么分明?

    两个人踱马走了一段路,张嫣忽然问道,“我记得,解忧今年要满十八岁了吧。”

    孟观的面色微微一变。提到自幼失散的胞姐,一时间神色也渐渐柔和下去,“嗯,姐姐的生日是在冬十月,开年就到了。”

    “我记得,解忧是我在信平的第二年到我家的。”张嫣轻轻道,“那个时候,她身形小小的,瘦瘦的,后来慢慢长大,却是干练稳重,在我身边是第一的。我与她虽名为主仆,却也有些姐妹情分。孟观,”

    她抬头,凝视着这位在这大半年中守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青年游侠,“你是解忧的弟弟,我也不当你是外人,如今一路同行,也不可能一直生疏。不如今后以兄妹相称如何?”

    孟观心头一震,说不清自己心头的滋味是踏实还是苦涩,“我身份卑贱,哪敢高攀于你?”语气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与自嘲。

    张嫣微恼,“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乎那些身份地位的人。”只要你以真心待我,便是我真心的朋友。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扬声笑起来,“也好,能够与贵人结为兄妹,也是我的荣幸。以后我就唤你阿嫣么?”

    “我怕旁人听了不好,”张嫣微微蹙眉,“大哥便唤我淑君吧。”

    “好,淑君。”

    折了一根树枝,孟观在地上划出方位,“按我的猜想,那些汉人当是……他担心遣过来寻你的。如果你真的为他们不安的话,还不如尽快回去。”

    只有你回去了,他才能安心。才能从根源上,阻止一些同样命运的人再入草原。

    “淑君,你要记得,在遥远的长安,有人在等你回去。”

    月光下,张嫣迷茫了一下,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我明白的。”

    孟观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一时有些吞吐。

    “怎么了?”张嫣的心情好起来,问道。

    “到底那些匈奴女人送腰带是什么意思?”马背上,张嫣咯咯的笑了,“你真的想知道么?”

    她的眼波流转,“匈奴民风开放,女子最慕英雄。她们见了你力败了另外一个匈奴摔跤手,自然就当你做大大的英雄,以腰带为信物上前求欢。你若接下了她们的腰带,就得给别人一夜宵。可是,我想着,冬歌姐姐还在家中倚门望归,大哥怎么能独享,便都帮你拒了,你不会怪我吧?”

    孟观的眉头皱的死紧,怒斥道,“塞外蛮族,不知羞耻。”

    “那又有什么要紧。”张嫣轻轻嘟哝。纵然是大汉,现在也有着三月三男女约奔的遗俗,再往古早溯一会儿,男女民风也大抵如此。

    孟观瞧着她唇边的笑意可恶,心中恨恨,想起一事,在心中哼了一声,忽问道,“那一天,在篝火大会上,你跳的舞,跳给你舅舅看过么?”

    张嫣愣了一会儿,答道,“没有。”

    那舞太热烈而奔放,是她前世的时候和罗蜜学的,适合女子跳给男人看,而不是孩子跳给长辈看。从前的刘盈,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外甥女,若见得她跳这种艳舞,只怕不会喜欢,反而会将脸黑下。便是后来,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且不说聚在一起的时间终究太短,自己对他,也终究含了一分对长辈的敬畏,从来没有想过在他面前跳这样的艳舞。

    孟观默然了一会儿,道,“你可以找一个机会跳给他看。”

    “相信我,”他说的意味深长,“我向你保证,他会喜欢的。”

    张嫣怔了怔,复又摇摇头,咯咯的笑起来,冷不定听得孟观问道,“篝火晚会上,多格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望着草原的蓝天,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漂亮,“想与哈芰丽结为婚姻。”

    孟观啪的一声折断手中马鞭,怒从心起,“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匈奴裨王,他想的倒美。”在他的心目中,张嫣便算不是这些日子一直以来和他在一处的淑君,也是大汉皇后,每个大汉子民心目中的国母,如今被匈奴小小的部落首领恋,不是什么,而是实在是实打实的侮辱。复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张嫣瞧了他一眼,笑盈盈道,“我跟他说,我心里头有个大英雄,便是匈奴左谷蠡王渠鸻,让他什么时候能胜过渠鸻,再来东地找哈芰丽。”

    孟观沉默了很久,面色难看,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许久之后,又问道,“为什么后来,那些匈奴人一个个都来找我比试?”

    张嫣宛然而笑,“匈奴民风开放,那些人不敢求婚姻,却求一夜露水姻缘。我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能够打败我的奴仆,我就答应他们。”

    “你……?”

    “你有没有想过,”孟观气愤到极处,“如果我一时失手,你要怎么办?难不成你真的……?”说不下去,干脆抽了一马鞭,策马想前奔去。

    张嫣叹了口气,抬头向前,东南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是一望的草原,草原的尽头,有山峦绵延的线条。她策马追了上去,问道,“生气了?”

    “大哥,你不要太认真。”

    她褪去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伪装在脸上的欣喜,声音认真而带着一丝清愁,“如今,我只想要回到汉地,其他的那些,不过是口头便宜,不需要太在意。我们过日子,喜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既然如此,何不把握有限的一生,尽情的欢乐?”

    孟观无言了许久,终究道,“我们继续向前走吧。”

    张嫣点点头,牵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抓紧了马缰,才稳住了身形。

    “你没事吧?”孟观忙扶着她。

    “没事。”她在马上静待了一会儿,等晕眩散去,才抬头微弱微笑,“大概是我身子娇弱,最近容易疲累的很。”

    “那就好,”孟观按下心头深深的忧惧,“天色不早了,我们继续走吧。”

    从祁连山走过去,已经是匈奴的边缘。这里的部落虽然名义上臣服于冒顿单于的统治,实际上,已经离单于庭很远,更多的听从的是右屠耆王与右谷蠡王,渠鸻与蒂蜜罗娜的影响力已经不大。

    夜色中,漫天的大雪下下来,落在草原上,落在原处的山峦,很快的,便染上了隐隐的白色。

    孟观提着灯笼,唤道,“哈芰丽。”

    远远的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

    他拎着烤制好的炙养腿,循着声音找过来,见张嫣坐在这户投宿的牧民家的帐篷帘下,轻轻唱着歌,仰首望着天空,看扯絮一样的雪花一片片的从天空落下来。

    许是因为害怕被人听到,她的声音放的极小,仿佛是含在嘴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听清楚了,声调很是缠绵动人。

    “……西北望长安,但见可怜无数山。

    山映碧水水映山,碧水青山不相见……”

    张嫣仿佛没有听见他来到身后,只是反复的唱着这两句。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于是咳了一声,唤道,“吃晚饭了。”

    张嫣回过头来,面上已经是一片灿烂的笑意,“知道了。”

    “怎么,不喜欢吃炙羊肉?”孟观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现在没有办法,等回去以后,就好了。”

    夜里,张嫣紧了紧身上的毡被,轻轻唤道,“大哥?”

    帐篷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她于是在暗夜里起身,披着毡被,掀开帘子一角。

    夜里,雪势变的小了许多。她伸出一只手,看着一朵雪花落在掌心,有着漂亮的六角形状,不一会儿,便融化在掌心,除了一点湿印,不留一点痕迹。轻轻叹了一声,“冬十月啦。”

    昨日的三更更鼓敲响,今天,是中元元年的第一日。

    这时节,在大汉的长安,未央宫中应当正举行岁首大典吧。

    刘盈,可好?

    在前殿群臣参拜的时侯,你是否会悄悄的在心底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云中的时节,那时候,在绿野斑斓的原野中亲吻。身边,飞云声声长嘶。

    我们曾经发誓,要天长地久。

    在她的身后,孟观悄悄的坐起来,看着她在中元元年的第一天,在寂静的暗夜里,泪流满面。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的异国,痛彻心扉的思念你。

    ……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在未央前殿庄严的前殿上,无比的思念你。

    “……等我。我会好好回去的。”

    张嫣离开时候带泪的话语重又在他耳边响起。

    张皇后在信平侯府为母侍疾,这一年的内外命妇参拜礼,便都被免掉。大殿上,左右丞相的余光在空气中交碰,又重新转回来,长拜道,“愿陛下长乐未央。”

    上座之上,刘盈点点头,于是便有天子的制诏一封封的传下来:

    “曲周侯郦寄,大败匈奴,斩首一千八百,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安国侯王陵,恪尽职守,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右丞相陈平,功在社稷,加食邑五百户。”

    ……

    从前殿退出来的时候,陈平看着落在廷中的洁白的大雪,微笑着想,“陛下的手段愈发成熟,又是恩宠又是敲打,看起来,是成熟了。”

    宣室殿中,火光一照,刘盈回头问道,“皇后娘娘有消息了么?”

    “无。”

    注:本章用乐是清响唱的《西北望长安》。这首歌是一位书友推荐给我的,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感觉。本章中,张嫣唱的是其中两句,其实重点是没有唱出口的最后一句:你是微澜湖面,倒影青峦,是我一生眷恋,一世千帆。
正文 二一八:月氏
    二一八:月氏

    月氏自古即存,一直在河西走廊放牧,周时称为“禺氏”,二十年前,月氏势大,与东胡共同胁迫匈奴,匈奴曾送质子于月氏。当初的那位质子,就是如今的匈奴冒顿单于栾提屈普勒。

    “后来,他从月氏逃回,杀父自立。”张嫣牵着马,一边向孟观介绍者匈奴冒顿单于的历史。“此后秣兵厉马,东败东胡,西击月氏,成为草原上的霸主。月氏不敌匈奴,于是放弃了原来的大片丰盛草原,向西迁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栾提屈普勒的确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枭雄。”

    “冒顿有什么了不起,”戴着毡帽的青年不服气反驳道,“大汉天家宽仁和著,比他那个野蛮人强多了。”

    闻言,张嫣似笑非笑,愉悦至极。

    “怎么了?”

    “没什么。”张嫣弯了弯眉,“只是想谢谢你的看重。”

    游侠,是大汉历史上,最无使法纪的一个人群。他们无视法纪,相信着自己手中刀剑的力量。连这样的人都对刘盈赞誉有加,倒也颇能说明,这些年,刘盈做的很是成功。

    自汉二年之后,匈奴冒顿单于击败月氏,月氏在河西走廊的势力大减。如今的河西走廊,月氏,匈奴,羌人混杂而居,极为复杂。

    汉匈边境严阵以待,据险而守,相比之下,同样为游牧民族的匈奴与月氏之间的边防便松的多。一脉草场,甚至不能说有真正意义上的边防。十几年前,月氏与匈奴一战败后,对河西故地控制力就大不如前,不少匈奴人进入月氏地盘。

    “不管怎么样,”孟观心中喜悦,道,“我们总算逃出见鬼的匈奴了。”充满了感慨之情。

    “是啊。”张嫣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十月月半,张嫣二人到达月氏,脱下了一身匈奴人的装扮,重新扮作乌孙客商的模样,牵着马穿过集市。

    “也许再过十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大汉了。”她忍不住兴奋起来,回过头,倒退着行走,踮起脚尖,想要跳起来敲打孟观一下,忽然间见了孟观的神情变紧绷起来。

    “不要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凝重的意味,“躲到我背后去。”

    她脸色微变,听着靴子踏在地上的脚步声缀上来,一队百余人的月氏武士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围了起来,远远的张着弓箭,蓄势待发。

    “什么人?”孟观神色郑重,喝道,“鼠辈既然都已经摆出这副围攻的架势,却不敢露面,岂不是太无耻了么?”

    没有人回答。

    围着的月氏武士偏了偏脑袋,一副仿佛没有听到的模样。

    张嫣拉了拉他的衣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举动,又用匈奴语重新将孟观的话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长笑道,“果然是个美人,难怪让匈奴的左谷蠡王念念不忘。”

    前排的月氏武士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走出一位一身白衣的男子。

    “在下月氏五王子屯与,有礼了。”

    月氏王庭北侧的一个宽大帐篷中,张嫣看着侍女呈上来的那件颇显艳透的月氏衣裳,嘴角微微抽搐,问道,“给我换件能遮住全身的衣裳来。”

    “你主子呢?”

    “让你主子来见我。”

    她用汉话,匈奴话反复说了几遍,面前的两个侍女依旧一脸巧笑,只是神情茫然,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听懂了装作没有听到。

    ……

    张嫣只得认输,在这座帐篷中独自待了三日,终于听见侍女在外头唤道,“孟娘子,我们大王请你过去。”

    现任月氏王甘泽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身材痴肥,已经到了略动一动就会喘气的地步。此时正携大王子莫伊鸥与五王子安支在殿上欣赏歌舞,听见寺人尖细的声音高高喊道,“孟娘子入殿参见。”于是在首座上抬起头来,不由呼吸一顿。

    侍女准备的月氏轻裳,被漫步进来的少女别出心裁的搭配:将一件鹅黄的衣裳裁成四方形的布块,搭在裸露的肩上;又将另一条粉色的裙围错缝在白色裙子的里衬,纱眼朦胧相错,如烟雾笼罩一般,透不出里面的肌肤,同时延长了原本那条白裙的长度,使拖曳及地。更映衬的女子清艳的容颜多了一分仙气。方一露面,便让殿上的舞姬俱都黯然失色。

    “果然是十分好看的女娃娃,怪不得……”甘泽醉意熏然,忍不住的赞道,一双浑浊中带了些的眼眸放肆的在张嫣身上的打量。

    “父王若是喜欢的话,”大王子莫伊鸥乘酒意助兴,劝道,“不如今儿个晚上……”

    月氏人肆无忌惮的拿自己言语调戏,张嫣颦了颦眉,却并没有没有丝毫慌乱害怕的样子,步入下首客座,斟了一杯酒,摇晃酒液,轻轻道,“承蒙月氏王青睐,民女荣幸。只是,月氏王和大王子可要想好了,我可是匈奴左谷蠡王要的人,若在月氏出了点什么事,你们可应付的来左谷蠡王的怒火?”

    月氏王与莫伊鸥都是月氏一言不二话的主子,平日里何尝被人这样的顶撞过?不由都生出怒气,然而看着张嫣云淡风轻的神情,心中咯噔一下,反而生出一点惴惴:此女容颜极为出色,保不齐真的是渠鸻的爱宠,若真的得罪于她,日后在渠鸻身边吹点枕头风……月氏国力依然衰退,又何必得罪下渠鸻那样一个强敌?

    莫伊鸥哈哈一笑,举杯道,“是我们父子的不是,孟娘子还请不必介怀。”

    张嫣回去的时候,五王子安支着意踱到最后,在她身边轻轻道,“孟娘子看起来很得意?”

    “没有啊。”张嫣摇头,“身陷在敌人手中,我又如何得意的起来?五王子,实话说,传信月氏擒我的,不是左谷蠡王,而是匈奴的大阏氏吧?”

    安支的目中闪过一道极快的光芒,“是又如何?”

    “也不如何?月氏,真的打算把我送还匈奴么?”

    “怎么?”安支漫不经心的笑道,“大阏氏答应给月氏万两黄金,千头牛羊;想要月氏反水,孟娘子,你能有比匈奴给我更大的报酬么?”

    “那可不一定哦。”张嫣嫣然。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五王子若有雄心,不妨另寻时间。”

    张嫣洗漱过,换上了自己最初来月氏的时候的衣裳,将头上青丝挽成圆髻,看了看帐篷中的夜漏,已是三更时分。

    一个男声忽然出现,轻轻道,“到外头去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圆脸月氏侍女行了个礼,无声的退了出去,将帐帘细心的放下遮好。

    “怎么?”张嫣笑道,“五王子觉得民女有什么好看的?”

    安支微微一笑,唇线抿成一道无情的弧度,“我在看,能够让蒂蜜罗娜阏氏甘心以万两黄金、千头牛羊换取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你们把我大哥怎么样了?”

    “放心吧。”安支淡淡道,“他是一个勇士,我们月氏人也是尊重勇士的。”

    张嫣松了口气。

    “……当初月氏强盛之时,匈奴不过是个小小的部落。他们的单于更是曾做过月氏的质子,如今月氏竟沦落到听从匈奴一个妇人命令的地步,五王子,你就真的甘心?”烛火如灯下,张嫣侃侃劝说。

    “不甘心,那又如何呢?”安支的声音平淡,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不甘和愤懑。

    幸好,赌对了。张嫣的心落了下来。

    这些年,她在未央宫中,花在匈奴上的精力比较多,对于月氏,只有前世历史课上学过的知识和今生的一点了解。月氏被匈奴强势所逼,国力一点点的衰退下去,且一点点的往西迁徙。汉朝武帝的时候,年轻的武帝刘彻一腔热血想要抗击匈奴,听说月氏与匈奴有血仇,派张骞前往西域,游说月氏与大汉一同攻打匈奴。张骞滞留匈奴多年,终于来到月氏,但时光已经久远,当时的月氏王早就没有了对匈奴的迫切仇恨和对抗匈奴夺回故土的雄心了。张骞只能抱憾而归。

    那么,在张骞访月氏的五十年前呢?(张骞一出西域为公元前138年,惠帝七年为公元前188年,恰巧五十年。)

    这时候,月氏在匈奴手上多次受挫,但还没有结下死仇。

    但这时候,月氏人身上还有血性,心里还有对昔日荣光的怀念。

    任何一个国家,都同时有主战派和主和派。当日在宴会之上,她借了匈奴左谷蠡王渠鸻的名头压制月氏王。月氏王甘泽与大王子莫伊鸥便都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选择了软化退让,但她注意到,这位年轻的五王子安支眸中闪过的一丝桀骜与不以为然。

    五王子安支,就是月氏年青一代最骁勇的主战派。

    不过短短十年,月氏从草原的霸主沦落到匈奴的下手,真的就全民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种翻覆么?

    柳眉杏目,琼脂腻鼻,女子优雅的坐在胡榻之上,足姿微垂。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只有从小的贵族才能培养出来。

    烛光下,张嫣依旧美丽的出尘,安支却掩去了最初的那一份惊艳,用一种微微衡量的目光重新打量过她,漫不经心的道,“仅仅凭着一张漂亮的脸,和几句轻飘飘的话,你还是不够要我放弃匈奴转而支持你。”

    “凭一个我,当然不够。”张嫣轻轻笑道,吐口,“那么,再加上一个大汉——呢?”

    安支目光骤然变的亮起来。

    大汉,是在月氏之南一个庞大的国度,有着与月氏全然不同的民族与生活方式,曾在秦楚之间因为内斗一度消耗,却在近十年间渐渐的整合起来,重新焕发出一代大国的光芒。

    “哦?”安支的声音低沉,却不动声色,“与汉朝何关?”

    “从地图上,汉、匈奴、月氏三国的地理位置来看,”张嫣矜持的含胸,浅浅笑笑,“相对于匈奴,大汉与月氏的地势互成犄角,相信王子大人也知道,这些年,大汉与匈奴屡有征战。若是月氏与大汉合作,是否能打败匈奴呢?”

    她抛出了足够让人心动的诱饵,然后戛然而止,起身笑吟吟道,“我听说,如今月氏的甘泽王身体越来越不好,大王子莫伊鸥即将接手王位?”

    她屈了屈膝,抱歉而又无辜的道,“对不住,接下来的话,我只愿意与坐在月氏王庭上的人说。”

    若你安支不能登上月氏的王位,就算我说了,又有何用?

    安支愣了愣,蓦然大笑起来,“好,你就等着吧。”

    离开帐篷的时候,安支吩咐圆脸的侍女,“好好的伺候这位孟娘子,不要怠慢了。”

    接下来的十天中,月氏王庭仿如如浸在血海一般,到处可以听到刀兵杀伐的声音。张嫣躲在帐篷中,足不出户,闭着眼睛睡在榻上的时候,似乎还可以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惨叫声。

    “你要做什么?”帐外,圆脸侍女尖叫。

    不一会儿,尖颔侍女提着一把剑闯进来,一身青色衣裳之上沾满了血污之色,急急的行了一个礼,“孟娘子,对不住了,你要随我走一趟。”

    “休想。”圆脸侍女追进来,“我奉主子之命,保护孟娘子的安全。你想要带走她,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

    “没有用的。”张嫣坐起身,轻轻道。

    “我知道,你们两个背后的主子,都想要通过我,结好我身后的势力。若是之前,拿我去威胁他们,可能还会起一丁点作用。只是现在,”她掀开帐帘一角,让远远的厮杀声传进来,“外力再重要,也只有自己掌握权力,才能为我所用。因此,现在,就算我死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会看都不看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厮杀。他们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一直没有派人到我的地方来。”

    尖颔侍女愣了愣,右手无力的垂下来,剑哐当一声滑落。

    “既然事已经不可为,”张嫣淡淡道,“我们不如就坐在这里,等着结果出来。”

    “放心吧。”她安慰道,“此事之后,王庭虽然会发生一次势力清洗,但不至于波及太广。至少,你们两个侍女的性命,应当会无恙的。”

    ……

    圆脸侍女和尖颔侍女彼此相对而立,站在离张嫣三丈开外的地方,沉默而紧张的对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庭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传令兵在大街上骑着马,用月氏语来回呼喊着些什么。圆脸侍女的目光中透出狂喜之色,而尖颔的侍女脸色倏然变的惨白,哇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捂面痛哭。

    清晨的阳光从东方升起,照进来,一片雪亮的天色。

    张嫣在这样的清晨中吁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看起来,终究是五王子安支胜了。

    又五日,客帐的帐帘被从外掀开,在两个侍女身后,从前的五王子安支负手走了进来。

    张嫣抿唇微笑,起身行了个揖礼,“民女见过月氏王。”

    背后的阳光照在他的王冠上,带着金碧辉煌的光芒。

    注:

    月氏:月氏是本来分布在今甘肃河西走廊的敦煌、祁连山之间的游牧民族。战国初期,与匈奴有着密切的关系。

    西元前2世纪,月氏势力强大,与东胡从两方面胁迫匈奴。头曼单于曾把其子冒顿送至月氏为质。冒顿即位单于后,约在公元前205~前202年间举兵攻月氏,月氏败。于公元前174年前后(汉文帝初年),派右贤王领兵西征,再次击败月氏,杀月氏王,以其头骨制成饮器。此次月氏战败后,大规模向西迁徙。

    本书中此时,月氏经过第一次大败,但还没有经过第二次真正耻辱的大败战争。领地向西收缩,史书上没有确切的描绘月氏此时的疆域。因此,我设定的是在敦煌偏西一点的地方。与汉土此时并不接壤,想要到达大汉,必须绕道匈奴,或者是后文将要提到的羌族领土。
正文 二一九:有子
    二一九:有子

    “起来吧。”这位刚刚踏着父亲和兄长的尸体走上王座的青年伸出右手虚扶了一下,肆无忌惮的笑了,“当日未完的话,如今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让我看看,我是该将你送还给匈奴,还是留你下来做我的姬妾,或者……”留下绵延的未尽之意。

    张嫣浅浅一笑,夷然不惧,伸手邀他进来,相对而坐。

    ……

    “其实我能够理解前月氏王和大王子的想法。毕竟,大汉离月氏已经很遥远,而匈奴与月氏大片草场相连,在这种情况下,月氏自然更多考虑的是匈奴。”年轻的女郎睇了新王一眼,声音平静而又犀利,“只是,月氏听从匈奴阏氏的话,将我送还匈奴。他日冒顿攻打月氏之时,她蒂蜜罗娜能承诺劝说冒顿单于息兵么?”

    “我们大汉有一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月氏占据着肥美的水土,在草原上,草场有着怎样的价值,不用我说,大王也知道。只要匈奴还觊觎着月氏的草原,就随时会发动对月氏的战争,而且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大王,你说呢?”

    “呵呵。”安支靠着胡椅靠背,用手背捂住嘴唇,讽刺的笑了,“一个汉女都知道的事情,偏偏,我月氏上下的部落头人却都还在自欺欺人。”

    清晨的阳光从帐篷掀开的帘子中射进来,大片大片的,闪耀着金光。张嫣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阳光,声音轻缓,面不改色的微笑,“因为,他们已经太贪于安逸的滋味。而忘记了面对一只匍匐在自己身边的饿狼应有的戒备谨慎。”

    “我的月氏王,”她起身,向年轻的新月氏王行了一个月氏胡礼,“在这个时候,你真正该做的,不是对匈奴伏小低头,而是强大月氏的实力,就如当初他栾提屈普勒所做的。”

    “月氏也曾称霸整个草原,曾有控弦之士二十万,难道十几年前的一战,就将月氏的勇气给打残了么?大王,你要是愿意他**的头骨用作匈奴单于的酒器,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话说的极为锐利,安支却没有生气,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带着苛刻的审视和评估,“那么,美丽的孟娘子,你能够提供给我多少来自汉国的诚意?”

    “粮食。”张嫣伸出一根手指,白玉般的立在娇颜之前,轻轻吐口。“大汉可以提供月氏足够的粮食,只要你们能够打出一条通到大汉的通道。”

    “当然,”张嫣弯唇笑道,“我大汉的粮食也是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自然不能白送。”

    “说的轻巧。”新任的月氏王将酒杯放在案上,传出“啪”的一声,极度不悦,“月氏哪来的那么多钱来买粮食?”

    “大王真的是太妄自菲薄了。”

    张嫣笑道,“月氏空拥有宝山,竟是连自己也不知道么?”

    “据我所知,第一,如今的大汉需要马。月氏与匈奴一样,都是坐拥草原,以畜牧为生,有骏马无数,旁的不说,只以骏马换粮食,便是一门不错的财源;第二,我大汉所产丝绸,在月氏以西而去的大夏以及身毒,价比黄金。月氏如今所处之地,若能与汉直接连通,则联系东西商道,若掌握的好,其中利润可图。有这么好的条件,大王还怕缺钱么?”

    “说到底,”张嫣说到此处,微微抬起下颔,声音慎重,“匈奴如今虽然势盛,但更多是建立在冒顿一个人身上。冒顿虽雄悍,终究有老去的那一天,倒时候,焉知没有汉与月氏联手对付匈奴的时候。大王,你说呢?”

    “听起来似乎不错。”安支渐渐收起面上的轻慢,仔细聆听起面前女郎的话语,如今微笑起来,“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倏的沉下脸,声音肃然,“我要凭什么相信你能够代替汉朝以及汉人的皇帝做这个决定?”

    张嫣沉默了一下,许久之后,方轻轻道,“大王,你听过大汉信平侯么?”

    “信平侯?”

    “是。”

    张嫣唇角微扬,浅浅微笑,“信平侯张敖,初封赵王,后黜爵位,另封为宣平侯,汉朝现任皇帝继位之后,将信平县赐给他做封邑。他的妻子,是皇帝的同胞姐姐,鲁元长公主;他的长女,是皇帝的妻子,张皇后。”

    “我是他的人。”她取出身上的一块玉玦。

    安支拍了拍手,示意圆脸侍女从张嫣手上取过玉玦,仔细翻看。

    玉玦入手微凉,玉玦是上好的和田美玉,正面书写着信平二字,背后大大的篆字,张牙舞爪的刻着一个字:张。

    他在脑中飞快的思索着:

    月氏与中原隔绝已经有了二十多年,对于那个在强悍的秦朝之后,再次统一中原的汉朝,月氏上下,并没有过多的消息。只是,

    无论是匈奴还是月氏,外戚掌权的现象都极为普遍。骁悍如冒顿,嫡妻大阏氏也娶的是匈奴三大贵族姓氏须卜氏,雄渠部的蒂蜜罗娜居次。在月氏,他的大哥莫伊鸥当权的时候,最重用的是妻族罗全氏,自己上位之后,第一个想到重用的,也是舅族邛氏。

    游牧民族对于辈分人伦看的十分轻,安支对大汉现在的皇帝为何既是信平侯的妻弟,又娶了这位信平侯的女儿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疑惑。只是想到,既然这位信平侯与大汉皇帝有两重姻亲,当是汉帝最重用的亲信,必定权倾朝野。

    “看起来。”安支收下了玉玦,看着面前容颜明艳的女郎,目带遗憾的笑道,“我是没有那个福气与你共度一欢了。”

    ……

    安支王派了一行月氏武士护送张嫣借道羌土返回大汉。

    离开月氏的时候,勒住月氏王所赠送的良马坐骑的缰绳,孟观抱剑回过头来,看着多日不见的女郎,声音沉静,“淑君,我不如你。”

    “游侠之怒,千里杀一人。淑君身体娇弱,不能缚鸡,却能以一己娇弱之身,翻覆于朝堂,看起来,我远不如矣。”

    张嫣在马上扬起头来,微笑,“如果可以,谁不愿意躲在别人的庇护之下?”笑容中带了一点惘然的意味,

    我只是越发的想念长安。

    羌,是一直以来居于中原的人对于西部游牧民族的泛称,羌人性喜好斗,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而是由多个不同种族的人群混杂群居而成,因此反而不能形成一股统一的力量。相传商初,羌人已向商朝称臣纳贡,近年来,与羌人大汉与匈奴相继崛起,部分羌人臣服于匈奴,部分羌人则选择亲近汉人。族群内部,也是内斗丛生。

    孟观和张嫣从羌地上穿行而过,等到了真正看的见汉土的时候,已经进入了中元元年的冬十一月。

    “淑君,一路行来,你是越来越憔悴了。”孟观望着她越发消瘦的身影,苍白的面色,忧虑道。

    他们此时所在的是羌地的一个叫做洪岩的小寨。因为离汉地蜀郡只有小半日的日程,寨中羌人亲近汉人,毎逢月圆都会在山下汉关外买卖日常用品,对陌生的汉人也是热情招待,是他们一路以来难得的过的平安自在的日子。

    “没有关系。”许是因为跋涉了千万里长途,终于能够看见家乡,张嫣的精神处于一种难得的亢奋状态,微笑道,“我从小娇生惯养,这小半年来,可以说是将能吃的苦全部都吃了,身子弱一点也是正常的。”

    “不管怎么说,”她抬起头来,面色虽然苍白,神情去雀跃,“马上就能回到大汉了。都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了,我是不会倒下的。”

    就是爬,我也会爬回大汉的土地。

    因为大汉,是有他在的地方。

    “也好。”孟观勉强答应,却掩饰不住面上深深的忧虑,“等回了汉土,你一定要看一看大夫,把身子好好调养一下。”

    “嗯。”张嫣应了。又问,“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入关?”

    “入了夜就走吧。”孟观道,“我在巴郡有一位好友,结识一位安南关城门卒。他守城的时辰是明日午时。我们可以趁那个时候偷偷入关。”

    所谓官有官道,吏有吏道。张嫣虽身为大汉皇后,是大汉朝次于未央宫中的天子与长乐宫中的吕太后最尊贵之人,但是身份不能曝光,竟在自家国门之外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反而孟观是一介游侠,交游广阔,在这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相交之人,通过下层民吏的法子入关,而不会引起上层敏感人物的注意。

    “多谢你,孟大哥。”张嫣心诚意足道。

    孟观不自在的撇过头去,“我只是为了报恩罢了。——奶奶的,从前一直在大汉行走没有感觉,如今才知道,生在大汉是多么幸福。我这一辈子最苦的路,都在这半年内受了。”

    过了午时,天空开始下起大雪。飘飘忽忽的越来越大,直到傍晚才渐渐停下,用过了晚饭,孟观便将笠帽戴在头上,道,“我们出发吧。”

    张嫣点了点头,也戴上了笠帽,却在起身的时候,忽然晕眩,再也支撑不住,晃悠悠的倒了下来。

    从东匈奴绕了一大圈,走过大半个匈奴和月氏,羌族的土地,在到达大汉家门之前的时候,骨子里蜂拥而来的疲惫,终于击倒了张嫣。她在羌人的寨中足足的躺了一日一夜,才清醒过来。听得孟观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急急问道,“大者,我妹子究竟怎么样?”

    年逾古稀的羌人老大夫怒气横生,指着孟观与病榻上的张嫣叽叽咕咕的说了好一段话,孟观不识羌语,茫然的问借宿的什哲大妈,“……这位……说了什么?”

    什哲大妈惊喜的目光在清醒过来的张嫣腹部转了一眼,喜滋滋道,“古颇大者说,这位妹子是肚子里怀了宝宝,动了胎气,才晕过去的。”

    “你说什么?”张嫣愕然在榻上坐起来,“我怀孕了?”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正文 二二零:手书
    “孟大哥。”羌女芜蘅明亮的声音传来,“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张嫣独自一人坐卧在竹楼之上,听见少女的声音,心中好笑,推开手边的小窗,探出头来,道,“我大哥今日出门去了。”

    “这样啊。”芜蘅便明显的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上来,“淑君姐姐,我给你送饭来了。”提出篮中的清粥,声音无精打采的。却在不一会儿之后又打起精神,仰脸问道,“淑君姐姐,我看孟大哥和你长的并不太像,你们是亲兄妹么?”

    张嫣咳了一声,将手中匙子放在吹凉的粥碗当中,微笑道,“不是。——我夫君曾对大哥有恩,他受托送我回夫君身边。因为方便计事,才以兄妹相称。”

    不过短短几句话间,便见面前异族少女的面色随着变了几变,最后又恢复了最初天真淳朴的笑容,“真好。我本来以为孟大哥是喜欢淑君姐姐的。淑君姐姐生的这么美,我是一定比不上的。现在好了,淑君姐姐有自己的夫君,我也可以去追求孟大哥了。”声音清脆而热情。

    张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顿时便觉得热腾腾的粥都没有了味道。

    说起来,英俊勇猛的男子,在游牧民族中的确多受欢迎。面前的芜蘅,年轻而明媚,虽然是羌族人,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却偏偏喜欢上了不过几面之缘的孟观。而孟观虽然有着游侠热爱漂泊的血液,骨子里却也对大汉家国甚为依恋,历来对夷族女子不假辞色。更何况……

    “芜蘅,”张嫣想了想,方轻轻道,

    “我大哥家中是有妻子的。”

    “我知道。”芜蘅的面色黯淡下来。却又在过了一会儿之后重展欢颜,“我从不奢望,他会为了我留下来啊。我只是想求一夕之欢,并且为他生一个孩子。淑君姐姐,你不知道,”她微微仰起蜜色的脸,笑容明朗,“孟大哥进我们寨子那天,身上只带了一柄剑。但洪岩寨最健壮的勇士都打不过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英雄。我们羌人素来最重英雄,孟大哥留下的孩子,日后一定会成长为最勇猛的武士。”

    她的脸颊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过一丝狂热和虔诚的光芒,目光微转,转到张嫣衣裳下面,尚显得平坦的小腹,不由显出一分好奇和对生命的敬畏来,“淑君姐姐,我听阿妈说,你肚子里怀了个小宝宝,是真的么?”

    张嫣愣了愣,空闲的左手便不自禁的落在了腹部上,微微怔忡。

    “是啊。”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她手下的这个地方,已经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仿佛,直到昨日为止,还是那个固执并且为爱情伤愁的少女,她一直以为,关于孕育子嗣这种事情,是一件离她还很遥远的事情。

    如今想来,才觉得,当时在云中城的时候,她与刘盈同止同息,多次燕好,少年夫妇,本就缺少经验,再加上匈奴围城攻战带来的压力与焦躁,避孕的事情便被共同忽略过去,此后燕好所带来的后续效应,也就在自然而然的情理之中了。

    到后来,云中城解围,她和刘盈失散。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从匈奴奔波万里,一路行来,风餐露宿,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葵水已经许久没有如约而至,直到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在离大汉蜀郡只有一日之遥的地方,才知道,早在紫薇花开的八月,就有一个孩子,悄无声息的落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

    怎么会呢?

    直到现在,三天的时间已然过去。她依旧维持在一个怔忡的精神状态,仿佛不能相信,她真的有了一个孩子这样的事实。

    这样太快捷,她还没有做好一个做母亲的心理准备。她还太年轻,过了中元元年的新年,才只有虚岁十七岁。而她和刘盈历经苦难,刚刚能够真正的在一起,便又被迫分开。她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所有的属于恋人的甜蜜和以男女形式独处的时光,她还想更多的作为刘盈的妻子,而不是这么早的挑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和负担。

    这个孩子,来的让她措不及防,毫无准备。说到底,到现在为止,她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可是,张嫣轻轻的抚住腹部,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轻笑。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已经存在了。

    他已经在这里。

    他存在在自己的腹中,从紫薇花开的秋八月,到白雪蔼蔼的冬十一月,已经有了三个月的生命。

    也许,他的小小心脏已经开始孕育,在自己的身体里跳动。他已经生长出了自己的手足,正在轻轻的手舞足蹈。

    她清楚的认知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他是自己和刘盈共同的骨肉。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刘盈和自己的血脉,他会渐渐的在自己体内长大,直到瓜熟蒂落,分娩来到这个人世间。有着小小的眉眼,像自己,或者像刘盈。

    知道孩子存在的时候,她问羌人大者,“我的孩子,他……可有什么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穿着传统羌人服饰,须发雪白的大者很是愤怒,“我们羌人自古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神赐予我们的宝贝。天神赐予的宝贝,怎么会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嫣有点语无伦次,这个年少聪慧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言语无法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我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一些缘故,十分劳累,而且也根本没有察觉这个孩子的存在,我担心,因为我的缘故,他会有些不好……,不,他才不会不好。”大片大片的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哽咽难言,转瞬间,便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狼狈之极。

    古颇大者皱着眉,盯着这位年轻的母亲良久,方才叹了口气,慢慢道,“这个孩子很坚强,”

    “这简直是个奇迹。母亲的身体状况虚弱到这样的程度,孩子还是坚持着,没有出事,实在是了不起。可是,我的姑娘,你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现在都已经濒临临界点了。你若是再劳累下去,只怕不管是你,还是你腹中的孩子,都会撑不住的。”

    “大者,”孟观听的变色,急急拜道,“麻烦你帮我这个妹子开一方药吧。”

    年逾古稀的羌医古颇是横山羌公认的长者,附近数十个山头的羌民,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找他看治,威望极高。只是开出来的药也很苦。在每日里煎药后残余下来的药渣中,经常能翻出一些不知名的虫子的尸首,孟观看着心疼,悄悄的劝道,“淑君,不如我们先入关吧。”

    “这儿离蜀郡,不过只有半日的路程。等到了蜀郡,我再给你请一位大夫来,好好的调理调理身体。等好些了再回长安。”

    张嫣仰首,将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一口全部给饮了,放下来,皱了皱眉,方摇头道,“不要了。”

    “大哥,”她低头,瞧着自己衣裳下平缓尚未有半分隆起的腹部,声音平静,“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敢拿他冒险。”

    “而且,”她眯了眯眼睛,“蜀郡虽然好,但是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探到那儿去,若是再那儿待上一个月半个月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还不如待在羌寨,起码安全一些。”

    “淑君?”孟观愕然,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她。

    “很奇怪么?”张嫣轻轻的笑起来,“大哥,你不是权贵,所以不懂得权贵间的想法。对我而言,就算……舅舅是希望我回去的。长安城中的那些权贵侯爵却不一定。天子稳坐在未央宫中,如果我这个皇后出了事情,他们家的女儿便可以入宫,若生了一个皇子,他年继承帝位,那可真是一件诱人的事情。”

    她的声音轻缓且嘲讽,“为了如此大的利益,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呢?”

    “淑君,”孟观轻轻屈膝,蹲在女子面前,看着她憔悴但依然明艳的容颜,怜惜道,“你一定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明明是大汉的女主人,却偏偏,在自己的家国之中,还要防备自己的臣民。怀了天子的子嗣,却不敢回汉土,反而选择在异域养身。

    “那又怎么样呢?”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流浪,许是因为有了腹中的胎儿,张嫣忽然觉得非常委屈,“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我喜欢……”他。

    “淑君,”孟观伸手,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承诺道,“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到他的身边。”

    泪滴尚挂在张嫣的脸上,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忽然道,“大哥,我如今被羁留在这羌寨之中,一时走不开,你替我给我舅舅送一封手书吧。”

    “手书?”

    “嗯。”张嫣点了点头,“当初我阿翁制得良纸上献,天子大悦之下,命信平侯府掌管一应造纸并贩卖之余。天下人大都知道信平侯府因此得到了大笔钱财,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凭借着迅速铺到全国郡县的纸肆,信平侯府建立了一个信息流通渠道。”

    张嫣将双手放在腹部,面上呈现出温柔的光芒,“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逃离匈奴,本当是立刻回长安,”回到他身边去,“却偏偏有了他,只得留在此地将养。只是怕他在长安担心我的安危,于是寄一点消息报个平安。”

    “好。”孟观立起身来,面上神情也冷静下来,“你写好了,我亲自帮你送到蜀郡去。”

    中元元年冬十一月,末。

    刘盈正在宣室殿浏览众臣奏折,忽听闻韩长骝匆匆进来,在他耳边急急禀道,“陛下,椒房殿的女长御解忧在殿外求见,一副很着急的摸样。”

    手中的紫霜毫笔顿了一顿,过了片刻,才传来刘盈轻轻的声音,“让她进来。”

    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刘盈微微眯了眯眼睛,带着心中的一点点小小的惶惑,看着身着绛色服饰的女官急急的入殿,拜在殿下,“陛下,皇后娘娘有消息了。”从袖中捧出一卷帛书,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狂喜。

    ……

    也不知过了一刻,还是过了许久,刘盈才从虚脱的精神状态中醒过神来,忙道,“快递上来。”

    手中的是一种百姓常用的缣帛,刘盈急急抖开,数行娟秀的隶书便在他面前展开来:

    一月,气聚。二月,水谷。

    三月驼云。

    四月裂帛。

    五月袷衣。

    六月莲灿。

    七月兰浆。

    八月诗禅。

    九月浮槎。

    十月女泽。

    十一月乘衣归。

    十二月风雪客。

    没有首尾的一段话,每一笔,是横的平,竖的直,在横的收尾处略一停顿,就会显出圆润的笔锋,是阿嫣书写的小习惯,带着从记忆里泛出来的胭脂香。

    手打全文字高速连载【】【】
正文 二二一:归来
    二二一:归来

    刘盈闭了闭眼,“是阿嫣的字迹。”

    宣室殿中,韩长骝和解忧都忍不住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大家,”解忧躬身求道,“能不能将皇后娘娘的书信赐给婢子看一看?”

    “……婢子没有别的意思。”她急急忙忙的解释,“只是因了皇后娘娘从前曾经与婢子约定过一套传递消息的密法。婢子想看看娘娘的手书上是否还有别的消息。”

    刘盈怔了怔,示意韩长骝将张嫣的帛书递过去。

    解忧谢了恩,方才展开手中缣帛,只看了一眼,便捂着脸,轻轻啜泣起来。

    “如何?”刘盈盯着她,见如此,连忙问道。

    “没什么,”解忧泣道,“婢子只是太开怀。皇后娘娘在用此书信传达平安之意。”

    她拭了泪,重新递回张嫣的书信,方细细道,“大家不知有没有注意,娘娘的这封手书,在文字以外,还绘制有一些花纹。”

    刘盈便又去看这封帛书,在其上娟秀的字迹之后,果然用石墨勾勒了一些瓜果花纹,用色清淡,并不夺目,所绘两样花果,虽然玲珑可爱,却都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不由问道,“这绘的是什么意思?”

    “回禀大家,”解忧解释道,“这些花果纹绘,是早在数年以前,皇后娘娘与婢子约定的暗法,其中红果似柰,但是在色泽上更胜柰果一筹,据娘娘说这是天外一种异果,名叫苹果,只是产地极远,大汉从未有人见过;另一种含着颗粒的果子乃西域所生,名叫安石榴。这两种果子合在一起,便是平安之意。”

    平安。

    刘盈吁了口气,觉着一直以来为阿嫣悬着的心终于能够落下来一些。许久之后,方才又问道,“这封帛书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

    “北地郡。”

    解忧娓娓道,“早在前元四年之后,大家将良纸制卖权交给了信平侯府后,信平侯府便置下陆氏纸肆。以新纸开道入驻大汉各郡国。同时,在私下里,这些纸肆中的人也秘密充当耳目之用,按月将下面郡国之事汇返长安,由婢子整合管理。这封帛书,便是皇后娘娘用随身携带的玉佩为信物,从北地郡的纸肆中传回来的。”

    北地郡位于北地,与河南匈奴接壤,阿嫣自三月之前,失陷于匈奴楼烦王军中,一直没有音讯。直到此时才传出消息来。而若能够寻着人寄出这一封信,想来阿嫣应是已经逃离了匈奴,不日便能归来了吧?

    这样想着,有一瞬间,刘盈几乎热泪盈眶,却抑制住了,淡淡问道,“可曾问过送这封信的人,皇后现在如何?”

    “不曾。”解忧摇头,声音也沉郁下来,“当时娘娘是托人匿名送来的信。听说传信的人是一个普通中年汉子,口风很紧。纸肆掌柜只认信物,不曾知道其中的重要性,所以没有很放在心上。”

    刘盈便没有再言,只垂眸摩挲手中的缣帛,掌心渗出的汗将轻薄的缣帛沾染上一道湿痕。

    “大家,”解忧见着,就忍不住开口求道,“不妨派人去北地郡接应娘娘回来吧。”眸中含着淡淡的期盼。

    她身为女官,这话说着就有些僭越。刘盈却仿佛没有注意,只轻轻道,“不成。”

    在张嫣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椒房殿的几位女御长挑起了很多重任。解忧情敦厚,缜密稳重,极受倚重。

    上座之上,刘盈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之后,便已经清醒过来,无比冷静的道,

    “阿嫣既然送了这封信,而不是自己亲自回来,就说明她出了事,可能要在外头耽搁一阵;而她只是报平安,却没有求援,表示她有信心能够自己解决。朕的阿嫣,虽然年少,但聪明机警,既然能够从匈奴那样险恶的地方逃出来,心中便自有成算,不会反而在回到了大汉之后,还出什么事情。”

    “反而,是在长安之中,因皇后久不在中宫,朕虽然做了一些布置,但那些列侯权贵都是心有灵窍之人,只怕早有怀疑,若是这个当口,朕命人去北地郡,免不了露出些痕迹动静,可能反而对皇后不利。”

    他起身,负手在宣室殿走了几步,轻轻道,“解忧,你回椒房殿去,守着些,别在最后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朕会在未央宫,等着阿嫣回来。”

    冬十一月的夜空,分外明亮清浅,无数的星星在天幕上眨着眼睛,好像也能感应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刘盈心中充满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和淡淡的喜悦。

    虽然只是一封信,而不是阿嫣亲自归来,但是总归比这些日子没有阿嫣的消息,只能在心中暗暗担忧,要强的多了。

    相比这半年来惶惶惑惑不知阿嫣身在何方的空虚,如今,他至少有了希望,已经应该感谢上苍,是不是?

    “长骝。”

    掩了一脸欣慰神情,韩长骝恭敬的微微低下了头,“奴婢在。”

    “楚地新上了橘子,你捡一筐,送到信平侯府——你亲自去送。”顺便将阿嫣的消息,告诉卧病在榻月余的鲁元长主。

    “敬诺。”

    ……

    羌家小小的洪岩寨,像是镶嵌在西南群山中的一粒明珠。站在这颗明珠之上,向东北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大汉巴蜀等地绵延的山脉,以及关门孤高的城楼。再往东北而去,在群山掩映,遮住看不到的地方,是辉煌大汉一朝的京城,长安。

    张嫣坐在竹楼顶端之上的胡椅中,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便起了一个调子,自娱自乐,“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淑君。”孟观端着一碗什哲阿妈熬的鸡汤,循着声音上了竹楼,脚步落在梯子上,轻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大哥,”张嫣回过头来,“你回来了?”。

    “嗯。”孟观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面上气色不错,放下心一些,将鸡汤递到张嫣手上,“你现在身子不好,该多吃点东西补一补。那封信,我让人带到北地,送出去了。”

    “那就好。”张嫣抿了一口手中鸡汤,抬头嫣然道,“多谢大哥。”

    孟观一笑,“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客气?”

    学着张嫣倚着竹楼阑干,看着远处长安的方向,天高云淡,不过只是绵延的群山,孟观忽然不经意的问道,“不告诉他一声你的身孕?”

    “不了。”冬阳晒的久了,昏沉沉的让人很想睡去,张嫣勉力打起精神,噙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这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时候,她被腹中的胎儿所困,羁留在这座羌寨中,调养身子。若将怀孕的消息告诉刘盈,除了让他更加担心懊悔以外,对于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反而不如就这样,时间到了他自然也就知晓。至于到时候,他可能会有的怒火和反弹,既然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应对的了。

    “有时候想想,像你一样,做皇后有什么好?”

    连光明正大的回自己的家国养胎,都不可以。

    “没有法子。”张嫣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只要享受权利,同时也承担义务。我当时既然抛弃了做皇后的义务,这个时候,也只能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其实,当时出城入匈奴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一定能够回来的信心。”

    孟观愕然,“既然你并没有信心。当初为什么又要那么大义凌然的站出来?”

    张嫣嫣然一笑,抬头睇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么?我只是,不得已而已。”

    要做好一个国家的皇后,从来不是只要在深宫里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让夫君养着就可以了。她需要膝下有子,需要皇帝宠幸,需要太后扶持……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需要结好皇帝身边的亲信近臣。在之前的三年里,她曾经很轻易的做到这一点。却在离开未央宫避到北地之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她和刘盈之间的恩怨纠葛,对她而言是恋人之间的私事,但是从沈莫等皇帝身边近臣的角度看来,未免便有了恃宠而骄,权欺君上之嫌疑。芥蒂虽然未必很大,但是所谓存在必然留下痕迹,在太平的时候还不会怎么样,一旦遇到匈奴入寇云中的事情,就再也压抑不住。

    再理性的说辞,也无法让这些人不去想,正是因为她的缘故,让刘盈这个一国君主身陷险地。作为她的长辈和情人,刘盈可以不怪她。但是作为对刘盈忠心的臣子,沈莫等人心里怎么想,虽不得而知,从当日在游廊之上无视的走过而并未向自己行礼一事上,便可以窥到一些端倪。

    当时,自己挺身而出,除了局势恶劣之下的义无反顾以及私下里护卫刘盈安全的决心之外,未尝没有她需要用这样的一种牺牲来挽回刘盈近臣的心中怨气的考虑。

    这一次,孟观默然良久,方道,“小时候,我羡慕那些贵人,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富贵荣华,无所不有。现在,看了你,才知道,原来贵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不是我能应付的来的。我看淑君你似乎像长了两副心窍,要将方方面面都理顺,不累么?”

    “没办法。”张嫣叹道,“从嫁入未央宫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我要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我擅长于它,而且,”她微微而笑,杏核一样的眼眸中带着微微的柔意。

    庆幸的是,她和刘盈之间,从来不需要这些算计。

    而正是为了能和刘盈长相厮守,她,才能勉强自己,接受这种生活。

    ……

    羌人老大夫收回枯瘦的诊脉的手,面上神情比上次好看多了,“最近女娃娃的身子调养的不错。”

    那是自然。

    在羌寨中养身的这些日子里,那些该喝的苦涩且放了无数黄连虫尸的古怪药汁,她全部都乖乖的饮了;该用的孟观到处寻来的鸡汤补品,她也都逆着自己的心意全吃了,若是身子还不好转,她也便真的没辙了。

    张嫣心中腹诽,恭敬问道,“大者,如果我乖乖的吃食用药,大概多久才可以起程赶路?”

    古颇的面色刷的一下落下来,“女娃娃,怎么,你不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了?我们羌人有一种说法,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神赐的宝贝……”

    “大者,”

    张嫣想起与芜蘅闲谈时,羌人少女提起面前这位羌人医者,语气极为崇拜,说古颇少年时不知从何处学艺,学得一身好医术,又以己身尝羌山中的百草虫鱼,虽与中原汉人医术不出于同一脉,但着实有着缓死生肉白骨的神奇。兼着自己这些日子用了他的药,也明显的感到自己身体与腹中胎儿状况的好转,不由殷殷的求道,“你也说每个孩子都是天神赐予的宝贝,那么,他也应该是在阿翁阿娘的祝福下出生的不是么?”

    她的眼泪落下来,“我已经离开家太久了,我想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去。我希望他早些知道这个孩子的消息,我希望他不要为我们母子担心。”

    “我……”她捂着脸,轻轻道,“我希望在他的陪伴下,生下这个孩子。而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彷徨的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

    古颇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炯炯有神的眼眸中闪耀着世事的通透和怜惜,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轻轻道,“我给你开一张新方子。”

    张嫣怔了一会儿,随即大喜,“谢谢你,大者。”

    “别急,等我将话说完。”古颇的声音低哑而意味深长。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学过一些相术。女娃娃,你印堂饱满,面相尊贵,当是个了不得的贵人,他日回去之后,若念着今日羌寨对你照顾之恩,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给一些许的照顾,也就是我们的福报了。”

    张嫣面色肃然起来,起身当胸行了一个揖礼,“敢不从命。”

    “好了,”古颇眨了眨眼睛,显示了一点与他极不协调的小童心,重又笑起来,“改了的药方再用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上路了,”

    “只是,女娃娃,”他的面色恢复严肃,“你应当知道,你的身子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真是糟蹋到了一定的地步。路上非但得十分小心不提,便是回去之后,也要仔细调养,才能恢复。”

    “敬诺。”

    注:本章中张嫣唱的一段词与二一七章思君中她唱的歌同出于清响的《西北望长安》。这一段的原词是: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大家:汉朝宫人对皇帝的称呼。

    阿翁:古代汉朝陕西一代称呼父亲的方言。

    下一章这对小情人应该就能见面了。

    PS:本人明日毕业答辩,祝福一下吧。
正文 二二二:郊见
    二二二:郊见

    “终于回来了。零点看书”

    成都市肆大街之上,妙龄女郎摘下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双明媚的杏核形眼眸。

    宽敞的大街上走过的行人,穿着葛绨的汉制曲裾深衣衣裳,用竹笄束着规整的头。商贩在沿街市肆之中用着高亢的巴蜀方言叫卖,许久未闻的同脉语音,一声声落在耳中,张嫣眨了眨眼,虽有些许隔阂,却有一种物非人是的欢喜。

    “淑君,”孟观从车辕上回过头来,掀开车帘,关心的望进来,“可是颠簸的不舒服,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也好。”

    三天之前,他们从洪岩寨取蜀郡入关,之后借道汉中,回往长安而去。一路上,因为张嫣的身体积弱以及腹中的胎儿,将行程放的十分缓慢。

    张嫣若有所思。

    再次回到大汉之后,对于游侠的力量,张嫣才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从蜀郡往下,这一路他们所到之处,千百人趋之若鹜。虽然对她的潜归长安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但是,也可以从中看出来,游侠这个群体游离于官府势力权威之外,具有多么强大的社会力量。

    而这,又实在不是官府与皇权所希望看到的现象。难怪,后世之时,武帝刘彻会决意倾力打击游侠。

    这一日,他们下榻在汉中郡一位韩姓吏的家中。家中主人韩湘对孟观十分敬重,备下酒宴邀请孟氏“兄妹”,张嫣怀有身孕不能饮酒,便用茶汤替代,陪了一会儿。

    酒酣耳热之际,孟观听韩湘提起新敕封的汉中王,愣了一愣,忍不住去看坐在一旁的张嫣,见她坐在暗色里,面上神情忽明忽郁,不免担心起来,猛然叫道,“淑君。”

    “嗯?”张嫣的手一抖,杯中热汤溅了几滴出来,落在手背之上。她却恍若未觉,抬头笑道,“大哥,怎么了?”

    笑颜明媚,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这样的清丽容颜落在韩湘眼中,忍不住赞出来,“孟娘子真是美人儿。也不知究竟是哪位郎君有这个福气得了去。”

    张嫣低头,“他呀,”眸光落在手中杯盏,微微流转,“不过是个大混球罢了。”

    这样子。

    韩湘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道,“对了,孟大侠大概没有听说过吧?半个月前,天子下令百官参选,要举排大汉开国功臣位次。”

    “排举开国功臣?”张嫣讶然而问。

    “是啊。”韩湘的声音带了一丝得意。

    汉时,朝廷以邸报行天下,通传当月朝廷宗室及政务信息。他供职于汉中郡府,得到的消息最为及时,“三日前,朝廷的邸报刚刚下来,陛下下令,说是夜梦先帝立国之时艰险,醒来之后,感念大汉开国功臣劳苦功高。于是决意以战功排举诸位功臣位次,并立祀配享于高庙。这可是留名千古的事情,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这时候,大汉交通不便,帝都长安生的事情,最重大的如皇帝立后,以及分封诸侯王等布告天下咸使知闻的诏书,需要由朝廷将诏书下到各郡县,郡县张贴出来,百姓见了,口耳相传。若偏远如吴越,需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更不要提其他的不太重要的消息了。

    张嫣一路从巴蜀行来,长安高庙生的那段惊心动魄的对峙已经传扬了开来。齐王刘襄因谋逆被废黜,赐鸩酒自尽。楚王刘交系观望,吴王刘濞却因为见机的快,没有被波及而逃过一劫。之后,“病愈”的天子刘盈恢复上朝,用果断的手段出击匈奴,取得了句注山大捷,逼迫匈奴签订了和议;对内压制住各个不轨的诸侯王,维持住了朝堂之上各个势力的平衡。一番动作,干脆利落,极显手段。纵然是陪伴着他多年的张嫣,在一个月后听闻,也得赞一声好。

    那个商山上温和的回答着东园公唐老的问题的少年,在做了七年的大汉皇帝之后,经历了失去爱人的阵痛与匈奴围城诸侯王叛乱紧急危机的考验,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手腕,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在暗夜里欣慰的同时,张嫣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在拥有了帝王的权谋、手段之后,刘盈,你是否在思念我,如同我思念你一般?

    此次举排大汉开国功臣位次的事情,张嫣是知道的。

    史上,汉惠帝驾崩之后,前少帝登基,吕太后临朝称制。因了史上从来没有女主直接临国的前例,为了得到这些开国老臣的支持,吕后主导了这件事情,通过排定功臣次序,送给这些列侯一份天大的尊荣,从而控制住这群凭着战功打下大汉江山的老臣,得到了整个大汉。不可谓不是一个好的法子。

    只是,历史早在不经意间生了大变化,如今已经到了中元元年,早应该逝去的惠帝刘盈还健康在位,于是主持这次排定功臣位次的事情的人,成了天子本人。

    席上,韩湘拍案大笑道,“那些个开国功臣后人,酂侯萧氏,平阳侯曹氏,都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个位次,已是吵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呢。”

    刘盈此举,自然有其深意。

    在经历了这次汉匈大战以及关东诸侯王趁皇帝“卧病”之时逼宫之后,通过大封功臣,并以此排定开国功臣位次之举,为这些凭着战功打下大汉江山的老臣功绩盖棺定论,能除去前元七年的留下的阴霾,并且拢定这些臣子的忠心。

    但是,

    张嫣的心轻轻的跳动起来。

    他的用意,远远不止如此吧。

    暗夜里,韩家案上的豆灯噗噗的燃烧着,照在张嫣的脸颊上,映出一片艳丽的色泽。

    他知道了自己平安归来。

    在洪岩的时候,她寄给她一封书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

    她在紫薇花开的秋八月离开他,流落在匈奴草原,冬十月的时候,她逃出了匈奴,历经两个月的奔波,走过大半个匈奴,月氏,羌地,终于回到了大汉。冬十二月的风雪遮挡着归途,她将在来年春日的时候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未央宫中的张皇后,张皇后终究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中了。纵然刘盈为张嫣百般遮掩,但这些能够从楚汉之争中闯过来并因功封为侯爵的权贵都不是傻子,不会猜不出一些端倪来。

    皇后离宫,长安列侯之中,有多少人观望,有多少人暗地里生出心思,又在揣摩得失,没有人知晓。于此同时,信平侯府已经闭门谢客一个月之久,信平侯张敖治府极严,谁也无法拿到张皇后不在信平侯府中的证据。张皇后毕竟不同于未央宫中其他的没有后台权势的妃嫔,她的背后,有长乐宫中的吕太后作为外祖母撑腰,天子的同胞姐姐鲁元长公主是她的亲母,她的父亲,是原赵王,信平侯张敖。张敖虽然早就被黜去王位多年,如今的赵王都不知已经换了几位,但张氏赵国的宾客忠义是大汉上下闻名的,这些宾客多有出任地方郡县使君高官的。最重要的是,

    皇帝这么久没有就张皇后之事表态,甚至为了掩护此事,取消了岁的内外命妇参拜皇后的典礼,足以表现出对这位外甥女皇后的维护。这就注定了,那个第一个提出张皇后行踪嫌疑的人,要承受来自天子的怒火。

    ——成为新国丈,进而为下一任帝王的外祖的前景,虽然让人向往。但是要与这样庞大的政治势力为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尝试的。

    而在这个时候,刘盈抛出了一个新的馅饼,即此次排定大汉开国功臣位次,不免便吸引了上下众臣的所有注意力。

    毕竟,此时还是大汉初年,楚汉之争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臣子素重军功,而轻姻亲裙带关系。有了可以凭着实打实的战功来取得荣耀,陪祀高祖,让此后千万大汉后代臣民记得自己的名字的机会,谁还会关注未央宫中失踪的张皇后的消息?

    “淑君,”月色中,孟观回过头来,见张嫣面上神色有些奇异,不由唤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大哥,”张嫣抬起头来,忽然道,“我们明儿就起程回长安吧?”月光下,她的一双美丽的杏核眼眸中,闪耀着璀璨的星火,熠熠生辉。

    “怎么?”孟观愕然,“不是说好在汉中郡休养一两天再起程的么?”

    “可我又改变主意了。”

    张嫣的唇角忍不住扬起来,“从汉中通往长安,此后的道路都是平直的。路上只要心点,不会有事的。”

    “而且,”她的手落在腹部,笑意欣然,声音甜蜜,“宝宝想长安了。

    “宝宝的阿翁,阿母都是长安人,可是从诞生开始,他都没有见过长安。所以,他想家了,想长安的东室,想椒房殿东厢的老水井……”

    他想他的阿翁。

    如果,她愿意大声的承认的话,其实,她也是想念他的。

    此时此刻,她和她的宝宝,都想用最快的度,回到刘盈的身边。

    ……

    回到长安的那一天,天空有些阴沉,偶尔落下几点雨滴,站在宣平门外的大街上,看着灞桥上的柳树已经褪去了一个冬天的萧瑟,即将出新芽。她在去年桃花还没盛开的时候离开了这里,又在这个时候回来。

    无论她的离开还是归来,都是为了爱。

    一骑奔马从宣平门的方向奔来,直到她的马车之前,方勒了马,对着张嫣行了一个军礼,“属下郎骑卫卢新,见过夫人。”

    张嫣掀开车帘,“你怎么会在这儿?”

    “回禀夫人,”卢新起身,他是去年随着刘盈往云中的郎卫之与张嫣也算相识,此时拱手道,态度十分恭敬,“主子知道夫人不日便要归来,便令沈副将带着我们这些日子日夜巡视三辅,怕错过夫人的行踪。属下已经命人回宫禀报主子夫人归来的消息。还请夫人跟着属下入城。”

    张嫣点了点头,放下帘子,“既如此,你带路吧。”

    ……

    “大哥,这些日子,我是不是憔悴了不少?”

    在即将和刘盈重逢的时候,张嫣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又怀着身孕,走过了大半个草原,未免损毁身体,折损容颜,不免担心起来,问身边孟观。

    马车之中,孟观免不了呛了一下。

    “看你这个样子,”张嫣沮丧道,“一定是了。”

    孟观打量了她一眼,忍不住作道,“三个多月的时间,几次生死大劫,穿越了三个国家,到头来,你就考虑这些个没用的东西?”

    “怎么没用了?”张嫣微嗔。“每个女人都会想这个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每个女子,都希望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形象。而她此时便不免担心,她一身风尘仆仆,刘盈若见了,是否会觉得她比从前憔悴?

    青蓬马车摇曳着前行,孟观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车中才传来他轻轻的话语,

    “淑君,等会儿将你送到……陛下手中,我便应该辞行了。”

    张嫣愣了一愣。

    这些日子,他们一路同行,漂泊的旅程以及难测的命运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以至于她一时忘记了,他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在落难的时候可以共同度险,却在回归到正常轨道的时候面临再度分开。

    “大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只觉心情复杂。

    ……

    灞上驿站中,驿丞将张嫣迎入最大的一个院子。

    热汤将一季以来的疲惫洗去之后,张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穿一件簇新的黄润素衣中单,听得门扉叩动,两个留头女侍进来,屈膝道,“夫人,婢子奉命伺候你梳妆。”

    “不用了。”张嫣摇头,声音清冷,“你们都下去吧。”

    “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

    两个女侍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屈了屈膝,应道,“诺。”轻轻退了出去。

    铜镜中的容颜,消瘦的不成模样,愈显得一双杏核一样的眼眸更加的大而明亮,面色苍白。

    张嫣抿了抿嘴,自己都觉得有些凄凉,于是目光游弋,落在了案上的脂粉盒中,将桃花粉拍在脸上,再看镜子之中,面色便显得似乎红润了许多。

    刘盈,很快就要到了吧。

    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在心头,心情便飞扬了起来。忍不住便推开支摘窗,倚楼眺望,希望在下一个瞬间,就看到刘盈的车驾初见在驿站大门之前。

    忽然,她眯了眯眼睛。

    从窗中的一个角度望过去,可见驿站游廊转角之处,先前入房两个侍女其中的一个,正在与一位灰衣男子悄悄说话。二人左右张望,行踪鬼祟。

    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回到大汉之后,赶路时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安闲;也许是因为逃离匈奴那么久,故土已经近在眼前,张嫣就觉得自己变的娇气起来,警觉力也有所下降。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在心中警铃大作。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并不是难见的事。越是如此,越是要心谨慎。若是在这样的关头出了什么差错,就算是刘盈想要为自己收场,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虽然理智如此劝慰着自己,但,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这些日子,她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谨慎来。

    张嫣踏着木屐,披了一件大氅,正想出门吩咐一下,忽听见粼粼的车驾之声从驿站之外传来,不过转瞬,便有沓沓脚步声入了院子。直到那个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室门之外,直勾勾的望着自己,隐忍了半响,才心的唤起那个名字,“阿嫣。”

    张嫣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男人,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一时哽咽。只觉得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堵在喉咙里,什么声音都不出来。

    从前元七年秋八月中,到中元元年冬十二月末,从匈奴到月氏再到大汉,她用了三个月时间,足足行了万里路,绕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圈子,才终于回到了你的身边。

    刘盈。

    (本段不算字数):

    今天毕业答辩。不幸的是分到了死亡之组,组中五位老师,有两个老师十分严厉,问题犀利,标准严苛。幸运的是,咳,咳,我的论文课题不在这两个老师的研究范围之中。于是,我答辩的时候,这两位老师都没有问。

    因为答辩,今天延迟了几个时。sorry呀
正文 二二三:闻喜
    二二三:闻喜

    她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仿佛一张帘子,遮住视线迷离,只见了刘盈一步一步走过来,小心而缓慢,仿佛害怕惊醒了*梦,又一次唤道,“阿嫣,”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泪水已经是倾盆而下。

    刘盈闭了闭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心爱的女子紧紧的拥在怀中,只觉得鼻子发酸,抱着阿嫣的双手也在得微微颤抖。“张嫣,”他的声音咬牙切齿,“谁准你自作主张,对我用药?”

    “对不住,对不住,”张嫣急急道歉,“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谁准你自己逞强一个人去了匈奴大营?”

    “对不住,我也不想这样的。”

    刘盈鼻子一酸,纵是男人,也忍不住有了点泪意,强忍住了,道,“从今以后,不准你自作主张,不准你离开我身边。”

    “好。”眼泪好像不听话似的掉下来,她慨然应允,“从今以后,我就当将自己栓在你身上,只要你不说不要我了,我便绝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也不让你离开我半步。”

    她的表现十分温顺乖巧,终于安抚得刘盈,声音渐渐缓和下来,“从今以后,不准你胡思乱想,生出离开的想法。”

    她抽噎着,仰起脸,唇角却在泪眼滂沱中微微扬起来,“好。”

    “从今儿个以后,我若有不开心的地方,一定会先告诉你。不会让你猜我的心思,自找麻烦。”

    “从今以后,不准你自以为是,离开我的身边。”

    “好。”那一双沾染着迷蒙水雾的杏核眼眨了眨,微微喟叹,“从今儿个以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殷红的唇儿渐渐靠近,刚刚触上,顷刻间又分了开来,刘盈狠狠吻住妻子娇艳的红唇,碾转,痴缠,只觉得齿间的芬芳从记忆深处泛上来,与怀中的佳人合在一处,直到她终于回到自己身边,这些日子,为她担足的心思,才终于能够落下来。可是仅仅这样一个亲吻,却是不够,不够,还不够。

    明明她的娇躯温顺的扣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唇舌触尽她口中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婉转的碾磨痴缠。他还是觉得拥有她的不够。潜意识里,似乎怀着一种恐惧,惧怕在他的一个松手之后,她又将消失,如同自己过去的三个月中一样,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刘盈在心中轻叹一声,愈发用力扣住怀中的女子。

    也许,唯有将她镶到自己的骨子里去,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才能真正的合二为一,从此以后,不再牵肠挂肚,若有所失。

    张嫣,你是朕命里的魔星,一辈子,无法忘记。

    “持已,持已,你放开我。”

    张嫣咿咿唔唔的挣扎,这次重逢,刘盈的激烈有些吓到了她,她从没有想到过,不过是一个区区亲吻,能够带着这么浓烈,悲伤,喜悦的情绪,仿佛抵死缠绵的高歌,席卷所有的知觉。

    挣脱之后,张嫣已经是气喘吁吁,双颊嫣红,杏核眸子间亦染上了一层明媚水意。眉目里原来带的一丝憔悴便被这种明艳给润泽了起来。像是带着些枯意的芙蓉花得到了水分,蓦然间从寒冬到春暖花开。

    “持已,”她的眼圈儿发红,唇角却微微上扬,“我好想你,从离开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你,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撑不下去了,可是想着你在长安等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刘盈怔怔的听着张嫣的话语,同时用目光珍惜的打量着怀中的佳人,三个月的风霜,让阿嫣瘦了整整一圈,落在他的怀里,显得单薄的像一抹影子,透着伶仃。昔日一头浓密墨黑的青丝,为了扮男装掩人耳目,如今只余下齐肩长度,因为刚刚沐浴过,没有挽起,散放下来,楚楚可怜,尚带着一丝湿润水汽,好在面色看上去还不错……

    刘盈鼻子一酸,连忙别开头去,忍了泪意。

    他的阿嫣,从小从金尊玉贵里出生,在绫罗绸缎里长大,小半辈子,都没有真正不顺过什么。这一趟,究竟吃了多大的苦,才将花儿一般的女郎,硬生生折腾成如今的消瘦模样?

    “持已,”张嫣轻轻唤道。

    “我没有事的。”她努力微笑,安慰着他,“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好么?

    宽大的大氅罩在她的身上,愈发显的她身形瘦弱,中单连嶙峋的锁骨形状都隐隐绰绰的显露出来,唯有腹部在衣裳的遮掩下微微隆起。

    等等。

    他的目光从张嫣踏着木屐的足上掠回去,重新落在衣裳掩映下微微隆起的腹部,一双凤眸微微睁大。恍遭雷击。

    其时,张嫣虽然有孕已经将近五月,但因为一路操劳,几乎没有显怀。若非刘盈对妻子的身体十分熟悉,以及仔细打量的缘故,只怕根本不能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阿嫣,你,怀孕了?”

    “嗯。”

    张嫣的嘴角微翘,轻轻点头。

    “快五个月了。”

    “在匈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直到快要到蜀郡的时候晕眩倒下,这才诊了出来。为了这个孩子,我在羌地休养了一个多月,这才能回来。”

    ……

    刘盈神色怔怔,依旧保持在不能置信的状态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还没有对这个孩子生出欣喜的情绪,回想起前些日子阿嫣的辛苦,已是渗出一身冷汗,“你好大的胆子,”眼圈蓦的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续道,“都有了孩子,还胆敢迷昏我,自己孤身一人进匈奴军营……”

    ……

    回想起前一段日子,张嫣禁不住也涌起一阵委屈,“我当时也不知道么。”

    明明,刘盈已是声色俱厉,她的回答却透着绵意,带着淡淡的甜蜜。

    她便被刘盈重新狠狠的抱在怀中,感觉这个男人将脸埋在她的肩上,

    “阿嫣,我真的很怕,”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隔着衣裳,一时感觉不到濡湿,却有一种灼热,一直从肩膀绵延开去,染到心里。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后怕,“怕你再也回不来,我就这么失去了你。如果你和孩子就这么离开了我,你叫我下半辈子怎么办呢?”

    ……

    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悲喜难辨。一种温柔的,钝痛的,喜悦的,伤感夹杂的情绪,从心底满满的泛上来,渐渐将整颗心都浸润。而她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这么静静的窝在丈夫怀中,有一种难以企及的满足。

    ……

    也不知坐了多久,刘盈忽然醒过来,起身道,“阿嫣,你换件衣裳,我们去信平侯府。”

    张嫣怔了一怔,这才醒过神来,不免暗暗愧疚,与刘盈久别重逢的相处太过喜悦,让她在一瞬间居然忘记了阿翁与阿母,她这个做人女儿的,实在是有些不孝。

    “阿翁阿母身体好么?”

    “还好。阿嫣,”刘盈的声音略微迟疑了一下,“我跟你说件事,你先不要着急。”

    张嫣的脚步顿住,回头,目光投到刘盈身上,心中微微紧起。

    “……自今年年初,椒房殿中的张皇后以为母侍疾的名义住在信平侯府——阿嫣,你不要担心。你阿母最近的身子的确不大好,不过后来看了你的来信之后,就好转了很多。”

    “我要立刻回家。”

    宫制辎车碌碌的行在安门大街上,动荡的黑色帷帘之下,张嫣抿了抿嘴,面上有着不住的担忧和自责,若非为了担忧离家的自己,她的阿母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理当心宽体胖,何至于卧病在榻?

    她倚在刘盈怀中,心思紊乱。

    现在想想,当初的自己,的确太过于任性。只顾着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忘记了那个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母亲,一直以来,为自己担了多少的心。

    心头的愧疚排山倒海而来,让她急着回到母亲身边,再唤一声鲁元一声阿母。

    “阿嫣,”刘盈扣紧了她的腰,大声唤道,

    “你不要担心,”他的声音好像是一把好听的琴弦,低低的安抚她的焦躁情绪,“一切都会好的。”

    张嫣点了点头。

    尚冠里在长乐未央二宫之中,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界之一,贵人宅邸沿着前街林立。一辆普通的黑蓬辎车沿着尚冠前街慢慢行来,停在信平侯第之前,侯府小厮正要上前拦着,寺人上前吩咐了几句话,小厮面色变了变,恭敬的退了下去。

    很快,侯府外管家张宪迎了出来,在辕下恭敬道,“不知陛下到来,侯府失了远迎。”

    “嗯。”辎车中传来了刘盈淡淡的声音。“让人大开中门,直接将马车驶进去。”

    信平侯一路门房大开,御人将辎车驾到了鲁元长公主的秋实院仪门之前才停下,公主家令涂图急忙从院中迎了上来,在车外伏拜道,“奴婢参见陛下。”听得车中一个清脆但熟悉的声音焦急的唤道“阿母”,便要掀帘跳下车来。背后传来男子的劝阻声,“慢点儿。”一只玄色夔纹衣袖的手伸出来,揽住前面女子的腰,直到侯府寺人将杌子放到车下,才放女子踩着杌子下车。

    “皇后娘娘。”涂图惊呼,声音微颤,眼眸中已经是有了点水光。

    来人一身缃色冰纹上襦,缇色明光锦下裙,同色宽幅腰带系着,显得身姿纤瘦高挑,柳叶一般的眉毛,杏核一样的眼眸,不是信平侯府的长女张嫣又是谁?

    “涂姑姑,”张嫣急急问,“我阿母如今怎么样?”

    涂图连忙抹了泪,“公主刚刚用了摇,在房中歇下了。”眼睛却微笑起来,连忙答道,“睡前还说,她昨夜里梦到皇后娘娘了呢。

    张嫣抛下刘盈,拎起裙摆拾级而上,进屋的时候春华正端着食盘从内室出来,见了张嫣,险些拿不稳手中食盘,惊呼一声“皇后娘娘。”张口结舌。

    外边的动静惊醒了鲁元,迷迷糊糊的喊道,“是阿嫣回来了么?”从榻上探出一只手来,打开帘子。

    张嫣捂了唇,泪水已经不要命一样的掉下来。

    不过是一年不见,阿母的手已经是见了枯瘦,就如同她憔悴的病容。

    “阿嫣,”见了久违的女儿,鲁元的眸光骤然间亮起来。

    “阿母,”张嫣已经是砰的一声跪在她的榻前,“女儿不孝,让阿母担心了。”

    “说什么呢。”鲁元已经是急急的揽过女儿的身子,“阿母能够见到你平安,便心满意足了。“

    ……

    涂图知机,早就遣开了秋实院中婢子,院中轻悄悄的,刘盈踱到檐下游廊之上,抬头望了望天空,呈现出一种特有的绀碧色,听着屋里传来的喜极而泣的痛哭声。心里觉得平静而又踏实。

    “陛下,”涂图行了一礼道,“大家,奴婢在寒山院置办了酒菜,陛下可要过去歇歇?”

    刘盈回过神来,“不用了。朕在这里站站就好。”
正文 二二四:母病
    屋中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变成了哽咽,

    鲁元自前些日子忧惧病倒之后,一直卧床在榻,心情积郁。如今终于见到女儿张嫣平安归来,放心心中挂念,顷刻之间仿佛注入了一股生机,已经是自己支撑着坐起来,面上气色也比之前红了三分。

    “如今见着皇后娘娘已经无恙了。公主也该放心了罢。”涂图掩过泪眼笑道。十年的岁月转瞬间已经是悄悄过去,曾经年轻爽利的公主家令,眼角边也已经有了掩不住的纹路,“正该快快把病养好,才好为皇后娘娘关照……”

    张嫣垂面而坐,羞惭不已。

    阿母的身体,当是生生是为了担忧她而垮下来的。

    一年前,她做出离开未央宫抛弃过往的一切的决定,任性而又肆意,她沉溺于自己的伤痛之间,只想要挣脱,却忽略了,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阿母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付出了多少的忧心。

    这样的她,是不孝的吧?

    在尘埃落定的今日,回望过去的一年,她不是不爱她的阿母,只是,若要为了阿母忍受所有加诸自己身上的委屈伤痛,她无法做到。于是,只先顾了自己,却在远行归来之后,面对着缠绵病榻面色憔悴的鲁元的时候,才真真体会到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含义,将自己的莽撞后悔到骨子里去。

    “陛下,”她这样想着,便转过头来,看着走进屋的刘盈,殷殷求道,“我想留在侯府,为阿母侍疾。”

    那杏核一般形状的潋滟眸光望进刘盈的凤眸中去时,便觉出了他一刹那的微讶,不悦,及不舍缠绵之意,一瞬间面色微赧,低下头去,在阿母的面前,只觉得手足都无处摆放。

    “说什么呢?”一旁,鲁元斜倚在身后朱红蜂赶花忙髹漆床屏上,嗔道,“见你平安回来了,阿母的病自然就好了。你既好容易平安回来了,作为大汉皇后,自当早点回皇宫去。”也好早日将那些风潮暗涌都平息下来。

    “阿姐,”刘盈已经从不舍与阿嫣分离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想清楚了前后,劝道,“你就依阿嫣吧。”

    “如今对外名义上,阿嫣本来就在为你侍疾。朕纵然要接她回宫,也得回去安排一番。更何况,””刘盈望着坐在鲁元榻旁的妻子,目光柔和中带着丝丝抑不住的情意,

    “阿嫣的身子如今弱的很,若回未央宫,总会有些闲人杂事找着她,反而不能安心休养。倒不如留在信平侯府,调养身体,我才能放心一些。”

    ……

    鲁元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在阿嫣离开长安一年后回来之时,鲁元忽然觉得,她和自己的弟弟之间的感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至于这变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她一时想不清楚,默然了一会儿,轻道,“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廊下耳房中的药已经煎了一沸,春芜端着药掀帘进来,张嫣见了,便起身道,“我来伺候阿母用药吧。”

    虽然阿嫣是自己的亲女,但她毕竟已经是大汉的皇后,更何况,刘盈如今也在这儿,鲁元正想要婉拒,却听得刘盈已是急急道,“阿嫣,”

    张嫣愕然回头,迎着他的目光,这才想起他是担心自己腹中的胎儿,受不得药味冲撞,一时间又羞又窘,低下头去,听得刘盈续道,

    “你阿母知道你的孝心,可是你也得想想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只要你自己好好的,你阿母就知道你的孝心了。”

    ……

    鲁元一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刘盈这话说的都是这样没错,自己私心里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是……本该由自己这个做亲母的人说的话,由刘盈抢了过去,她的心里,怎么就那么怪异?思绪正纷乱乱的,便听得阿嫣的声音道,“那我今晚要和阿母睡在一起。”

    “阿嫣,”鲁元咳了一声笑道,“你又何必……?”张嫣已经是伏到鲁元身上,“你总要让我为阿母做一点事儿吧。”眼圈儿已经是红了。

    “傻孩子。”她摸了摸女儿的脸,笑的欣慰。

    母女两人便一起望向刘盈。

    刘盈顿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

    鲁元便欣喜笑起来,用轻快的声音吩咐道,“春芜,你亲自领人去将后罩房收拾出来,好让皇后娘娘歇息。”

    春芜是近年来鲁元长公主身边最心腹得力的大侍女之一,为人缜密,做事干练,闻言忙屈膝应了一声“诺。”匆匆去了。

    日线西斜,时间过的很快,便到了酉正,中侍长长骝不得不上前催道,“大家,看是不是该起程回宫了?”

    刘盈瞟了瞟外面天色,见已经渐渐暗下来,不自觉的蹙了蹙眉,很是不愿。

    鲁元察言观色,一时福至心灵,笑着对张嫣递了个眼色,“阿嫣,你去送送陛下。”

    张嫣抬起头来,漂亮的杏核眼眸眨了眨,应了下来,起身出门,在前头带路,沿着屋下檐廊行走,一转从侧门入了后罩院,刚推门进了屋子,便被刘盈从身后紧紧扣住。

    “你轻一点儿。”张嫣唔了一声,微微挣扎,声音压低急促,“门还没关上呢。”

    “有什么关系?”刘盈挑眉,缠绵的亲吻落在妻子的眉间,脸颊,声音含糊,带着一丝显见不满,“你从不是胆小的性子,我们夫妻在私下里如何亲密,都是光明正大,纵被那些仆妇见了,又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做的好像和一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样子?

    张嫣身体向后微仰,承受着刘盈的亲吻,颉的一声笑了,“成啊。”事已至此,她干脆放松下来,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调侃,“我是没什么关系,反正从我嫁给你开始,我阿母就知道我喜欢你,如今得偿所愿,心中实是欢喜。只要你不芥蒂,我乐不得向全天下的人大声宣告,你是我的男人。”让那些有的没的女人,统统都给我离你远远的。

    刘盈的身子微僵,狠狠的噙住她咿咿呀呀的唇,碾磨厮缠,倒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才悻悻的放开她。

    从云中城的那一次开始,他既然得到了阿嫣,也就自然有了他日将面对天下目光的心理准备。尤其,

    他的目光落在阿嫣腰线上,尚未显然隆起的腹部,目光转柔。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为了让这个孩子光明正大的立于人前,他就不可能退后半分。

    只是,他可以安然面对天下人,却惟独在自幼患难相依的阿姐鲁元面前,不自觉的有些尴尬。无他,他迎娶阿嫣四年余,一直纠结于无法在心中将阿嫣从一个乖巧的外甥女转变为一个可以亲近的妻子,却在阿嫣放弃离开之后,还是动手撬了自家阿姐辛苦带大的小佳人的墙角,想到阿姐得知时可能会表现的无法置信,刘盈便觉得……

    自家还是暂时在阿姐的院子里收敛一点为妙。

    当时先帝为罢黜赵王之位的张敖修建府邸的时候,因为存了一分补偿的心思,建的十分奢侈,这主院秋实院中的后罩房便也修得颇为宽敞。因为靠北,院后又植有一株老榕树,夏季的时候十分阴凉,长公主夫妇会搬过来避暑。适才春芜领人过来,用暖色棕红毯子铺满室中地面,在对角线两个角落烧起火盆,然后点了一段兰香,驱散屋中因久无人居住而生的尘气,最后在对着那株老榕树的支摘窗下的楠木书案上供着的梅瓶之中,插了几枝新采的梅花,黄灿灿的,让人看着欢喜。

    刘盈抱起张嫣,放她单薄的身子坐在室中卧榻之上,手想要摸摸她怀着孩子的腹部,犹豫了片刻,终于落了下去,轻轻摩挲,

    “算起来,若是有了,当是在秋八月的那次东厢?”

    “我也是这么猜的。”张嫣点了点头,忍不住心中委屈,抱怨道,“都是你欺负我。”

    “……这又关我什么事?”刘盈分外无辜。

    “怎么不关你的事情。”在历经了艰险终于回到他的身边后,这时候,她只想胡搅蛮缠,“你明知道我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你前头有那么多女人,怎么会不记得要……那啥?”

    ……

    刘盈叹了口气,在她耳边道,“阿嫣,你听我说。”

    “天可怜见,你终于能回到我身边。但是,你这次离宫,实在是时间太久,我需要回宫做一些布置,才能接你回去。你的脉案,不能轻易透露出去。明儿个,我派淳于太医来府里给你诊脉,这段日子,你乖乖的待在侯府,好好养身子。”

    张嫣将脸颊枕在他的胸膛上,轻轻的应道,“好。”

    刘盈亲了亲她的青丝。

    理智明明知道,这样子安排是最好的。可是感情上,再经历了那么悬心长久的离别之后,他根本不舍得让阿嫣离开自己一步,只好更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撷取一点记忆香。

    两个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刘盈道,“在你离开之后,朕命人做了一方私印。印上用篆书阴刻了持云二字。”

    “嗯?”张嫣抬头看着他。

    “你留在信平侯府的日子,若是见了钦有这方私印的书信或物件,便是朕送过来的。这些日子,你便住在家中,将身子养的好一点,不要再这么瘦了,让我看着心疼。

    她唇角微翘,闭了眼睛,埋在他怀里。

    重新回到刘盈的身边,相处了这大半天,她敏锐的发现,相较于从前,刘盈的有所改变。

    从前的刘盈,虽然做了七年的皇帝,但气质依旧温和,堪称仁爱之主。却在经历了这次云中匈奴围城以及自己走失之后,发生变化,好像蕴了太久光华的宝剑,终于出鞘,有了属于自己的利光。这一次未央宫里的空当,令匈奴以及诸侯王,魑魅魍魉粉墨登场,各自为政。失去了自己之后的青年皇帝,爆发了从先帝那里继承来的果敢,以独自的魄力,先安内,再镶外,举重若轻控制住了政局。

    这样的变化,因为时日尚短,与张嫣而言,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是,她心中想,每个人都是会成长的吧。

    “好。”张嫣的唇角微微上扬。

    那些大部分的成长,都伴随着蜕皮的阵痛,若有心爱的人陪在身旁,看着他的目光,当都是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的。

    刘盈离开的时候,张嫣留在室中补妆,没有送出来,他便又去见了鲁元一趟,絮絮叮嘱,“阿嫣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弱,烦着阿姐,多照顾她一些。”

    “我自然会顾着阿嫣的。”鲁元应的时候尚带着一丝茫然的笑意。

    不说张嫣如今的身份,便凭阿嫣是她的女儿,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亏待。

    刘盈尴尬笑笑,只觉有些话难以启齿,犹豫半响,终究开口道,“阿姐,朕想求你件事情。”

    “什么?”

    “我想请阿姐去母后那儿,帮阿嫣求个情。”

    刘盈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因为阿嫣之前离宫的事情,对阿嫣一直有些不满,若是你能够出门的话,请你往母后跟前为阿嫣说一些好话。”

    鲁元的神色变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方道,“此事我自然当尽力。”

    待得刘盈离开,鲁元怔怔的站在廊下,看着雕着富贵云团花案的阑干,问身边的公主家令道,“涂图,你说,我是不是真该放手了?”

    “长公主这是想到什么了?”涂图笑着安慰道。

    鲁元转身回房。

    虽然刘盈和张嫣适才在她面前尽力的收敛,但她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懂得两个人眉间稍上来去的情意,那是属于情人才有的甜蜜和羞涩,和一份独有的灵犀。

    “阿嫣是我的女儿,为她着想自然是我的职责。刚才,陛下那么切切托付,让我觉得,阿嫣是真的嫁人了,她的所有事情,都是另一个男人该操心的事情,而我,只是个帮忙的母亲而已。”

    “那不是好事么?”涂图笑的开怀,“公主往日一直担忧皇后娘娘日后不能幸福,如今,陛下终于能够善待皇后娘娘,公主也该放心了不是?——至于谁托付谁,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问题,长公主和陛下都很着急皇后娘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的,也是吧。”鲁元轻喃,终究有些怅然。
正文 二二五:父罪
    二二五:父罪

    汉制,帝都长安居民家宅设于坊中,出入需经过坊门,唯有权贵之家,称为宅,经天子许可,可与坊墙之上开门。尚冠里中,信平侯第大门小厮远远的见了一辆熟悉玄锦帷帘马车从尚冠前街转角处驶过来,车前御者正是自家主子信平侯张敖的御者,连忙上前打开大门,侯府下人在门道前排成两行,低下头来的时候,余光瞥见,信平侯张敖匆匆下车,面上神色阴暗。

    张府管家张敬迎出来,在主子耳边禀道,“侯爷,你可算回来了。今儿个未时,陛下来访侯府,带着久别归来的皇后娘娘。”最后半句话,声音压的很轻。

    张敖在外院大道上急急行走,问道,“如今陛下人呢?”

    “见天色已晚,陛下已在酉时回宫。”张敬跟在张敖身后,继续声音轻轻道,“皇后娘娘留下来了。今日里住在秋实院。”

    张敖唔了一声,脚下方向轻轻一转,便进了内院,向妻子所居的主院而去。

    秋实院正院之中,鲁元卧榻倦了,便起身,在起居室中歇歇,因了女儿归来的面色,较前些天强了不少,见丈夫一把掀开帘子,从外头进来,眸中闪过亮色,喜悦道,“敖哥,你回来了?”

    “阿嫣呢?”张敖不答,只黑着脸问道。

    “敖哥也知道她如今回来了?”鲁元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笑的极其满足,“陛下回宫之后,她有些累,已经是在后罩院里睡下了。”

    “她还有本事睡。”张敖蓦然提高了声音,指着一旁侍立的侍女秋蒿,“你去,让皇后娘娘过来一趟。”

    “敖哥,”

    鲁元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室中,张敖已经是掀了帘子出去,廊上远远传来他的声音,“等皇后娘娘过来,让她去家庙见我。”

    ……

    张嫣的祖父张耳本是大梁人氏,战国时,曾在魏国任外黄县令。后来辗转依附陈胜吴广、赵王武臣、赵王歇,楚王项羽入关,因扶赵抗秦之功,分封张耳赵地北部,为恒山王,都信都。后来兵败,投奔汉王刘邦,封为赵王,都襄国。其后一年去世,其子张敖继位,为赵王。汉九年,赵王因涉入谋反事,废黜为宣平侯,在长安尚冠里为宣平侯做侯府。张氏家庙也就随着历经各处地方,最后迁入长安信平侯府。

    在苍茫的暮色中,七间明堂建筑的张氏家庙坐落在信平侯府的东部一座高台之上,重檐高啄,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俯视着其下冥冥的子孙。

    张嫣匆匆赶到家庙的时候,张敖已经是遣退了府中旁人,独自一人侯在家庙敞开的大门之前。

    四年之前,张嫣便是在这座家庙前,聆听父母教诲,嫁入了未央宫。

    “阿翁,”

    见着久别重逢的父亲,张嫣也沉静下来,一步步的走进来,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思。

    张敖回过头来,看着一步步踏着台阶上来的长女。见她的身形消瘦,犹如一纸剪影,面上神色也很是见憔悴,目光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又转瞬变的强硬,轻轻道,“这一座明堂,是我们张氏的家庙。其中祭祀着我张氏历代先祖。先帝九年,我们全家从赵国入长安,便从那时候一直祭祀到如今。”

    他抬起头来,俯视着张嫣,

    “无论你在这座家庙之外是什么身份,在这座庙前,你先是我们张氏的子孙,是也不是?”

    “是。”

    “那么,”张敖的目光肃然,“既然如此,你这次犯下如是大错,身为一国皇后,不思襄扶天子,反而任性离宫,是不是该向你的父祖告罪?”

    “侯爷,”鲁元因着体弱,这时候才赶了过来。她猜着张敖用意,不敢带下人进来,独自一人进了院子,见着家庙之下张敖训女的情景,大惊失色,扑过来护在女儿身前,“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么?”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站在庙前的夫婿,“阿嫣是你的亲女啊。她久别归来,如今身体还弱着,你怎么能让她受这份罪?”

    “这件事公主你不要管。”张敖的声音强硬,

    “作为臣子,我不能对一国皇后作为指责,但作为大梁张氏的家长,阿嫣,只要你还承认你自己是我张氏子孙,我便有资格在这张氏家庙重地对你做出训怙。阿嫣,你可知错?”

    张嫣褪去了头上簪珥,伏跪在了堂下,“不孝女张嫣,敬听父祖训诲。”声音带着一丝硬邦邦的意味。

    “怎么,”张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情绪,冷笑道,“你觉得为父怪错了你么?

    张氏生育于你教养于你,给了你所有的荣光,只是为了让你在之后的某一日,抛弃掉所有的责任,逃避出去么?”

    张嫣讷讷不能言。

    关于沙南县城门前的那次事情,云中郡守孟舒后来坦诚,是出于她的阿翁的指使。她能够理解阿翁的心思,也知道阿翁对她的人身安全还是做了保障,可是作为一个亲女,终究不能一点不介怀父亲对自己的设计。

    这次回到长安,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对于来自父亲的指责,便多少生出一点抵触情绪。

    但张敖在家庙之前言之凿凿,纵然他本身的行为有所诟病之处,他对自己的指责是没有错的。

    从自己的感情角度上来看,被人心放弃,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从这个时代所遵从的世俗道德1un理上来说,为一国之后不能有母仪天下之德,为妻不能匡扶夫君,终究是不够贤惠的。

    更何况,

    由始至终,她没有太过于考虑自己的家人。

    鲁元殷殷的护着女儿,“孩子还小,”她狠狠瞪了张敖一眼,“你又何必这么严厉?不怕吓坏了阿嫣么。”

    “公主?”张敖气结,拉过妻子的身子,面上一片肃容,“这是张氏家门之事,绝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就算了。你可知道,多少显赫家族,便是从这些地方败掉的?”

    “够了,”鲁元一把甩开他的手,情绪愤然。

    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想理会这些大道理,只是瞧见了她的女儿跪在家庙之前,身体伶仃,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我只知道,阿嫣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还回来,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有睡上,便被你拉到家庙里来受罚,”

    她一把抱过女儿,只觉得怀中的身体瘦的可怜,落了泪道,“你这个当阿翁的不心疼,我心疼。”

    “——公主,我知道你爱女心切,可是你也要讲一点理,”

    “陛下待我们一家恩情深重,她身为一国之后,却行此荒唐之事。若不受罚,岂非是我等为臣不孝。”

    “陛下都没有怪她,加她一根指头。作为出嫁女之父,你有什么资格罚阿嫣?”

    张敖深吸了一口气,隐忍道,“正是因为陛下没有半分怪罪,我们才得更做出正确的姿态来。——不然,满朝百官会将我们张家看做什么样子。这丫头就是从小被你这个当娘的给宠坏了,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情都敢做,若是这次不让她认错的话,若以后她再行出什么悖逆之事,我们张家拿什么去赔罪?再说了,她从未央宫逃出来的时候,可曾想过,如果此事败露,张氏会有什么罪责。”

    “阿翁,”张嫣大声喊道,“我知道我错了。”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再乱来了。”

    在这次离宫之后,经历了匈奴之险,好容易才逃了回来,她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知晓,她的离开,不会让家族因此获上什么大罪。毕竟,就算她离开了,刘盈心有愧疚,不会怪罪;而吕后又顾念着鲁元,也不会怎么样张家。

    可是她终究是没有太多考虑信平侯府的。

    就好像,一棵树会在春季芽,茂盛的生长,秋天结出丰硕的果实,也会在冬季落下所有的叶子,缓慢的生长,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

    她的离开,给了信平侯府一个重击,也许能保证张氏这株树不会因为她而被枯萎死去,却截断了它在来年某段时日枝繁叶茂的可能。

    她将额头伏下去,触着叠在身前的双手,诚心泣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否认,她的任性行为,曾经让她的家族处在倾覆的风险之下。

    “当张氏列祖列宗之面,子孙张嫣在此承诺:从今以后,绝对不会任性行事,做出有损张氏宗族之事。阿嫣如今有孕在身,为子嗣计,不宜跪拜祖宗请罪。待他日阿嫣生产满月之后,自会再到祖宗面前请罪。”

    ……

    鲁元正与丈夫僵持,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自己耳鸣听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阿嫣,你有孕了?”

    “是。”

    到了这个时候,张嫣反而顾不得羞涩,只清浅的点了点头,双手轻轻抚在腹部,

    “正是因了他的原因,我才被逼在路上休养了一个月,才启程回了长安。”

    “那你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她忍不住吼道。一把拉着张嫣起身,回头望着丈夫,“你满意了?让吃了那么多苦的怀孕的女儿跪祖宗家庙,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当爹的。”

    ……张敖抑住心中讶然,讪讪道,“我不是不知道么?”

    “既如此,”他转身,视着面色苍白的女儿,柔声道,“你身子不好,还不好好回去养着腹中胎儿。”

    张嫣还要再说什么,已经是被鲁元拉住往外走,负气道,“咱们不理你阿翁,说起来,你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早和阿母说。”望着女儿的目光已是转为忧虑,“你身子弱成这样,还要怀着胎儿,可怎生受的了啊?”

    张嫣随着母亲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向父亲,“阿翁,”

    你不陪我们回去么?

    张敖立在家庙之前,负手而立,一身青色棋盘纹深衣,风姿淡雅,和煦的对女儿笑了笑。

    “阿嫣,你是我的女儿,你这次实在是错大了。但你既身怀有孕,不宜操劳。我身为你的父亲,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便代你跪拜一夜,也算是给祖宗一个交待。”

    ……

    张嫣微微哑然,“阿翁——”

    “傻丫头,”张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安抚女儿,却迟疑了一下,终究落了下来,“阿翁要你知道,阿翁虽然对你严厉,但是依旧是爱你的。”

    张嫣眼圈儿一红,温声道,“父亲对女儿的情意,女儿知晓。”

    “听你母亲的话,回去睡吧。”张敖淡淡微笑,

    “你身子弱,又怀着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操劳不得,不要想太多。为你跪,阿翁心甘情愿。”

    ……

    下得家庙的高台,张嫣回过头望上去,见高台之上,她的父亲已经是回过头去,掀开袍子,跪了下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笔直的青色身影,像一株挺拔的树。

    鲁元长公主一夜辗转未眠,直到清晨拂晓,张敖披着大氅回来,才急急的迎上来,道,“敖哥,你身子怎么样?”

    “无事。”张敖坐在榻上,一夜跪拜,面色很是憔悴,神色疲惫,勉强笑着安抚妻子,“我到底是个男人,跪上一夜,还是撑的住的。”

    鲁元的眼圈有些红,“你又何必……”声音有些动情。

    “我也不想这样对阿嫣的。”张敖闭眼叹道,“但阿嫣的事情,虽然知情人不多,但长安城中,总是有那么一些还是知道的。我们总要做出一些姿态来,给那些人看。我作为阿翁,能够替女儿做一点事情,也是心甘情愿。”

    鲁元点了点头,柔顺的依在丈夫身边,想了想事情始末,依旧觉得际遇奇妙,一如若斯,“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阿嫣她,居然有了陛下的孩子。”

    “有什么好奇怪的?”张敖冷哼一声,“我的女儿貌美温柔,莫非不值得人喜欢?”

    “话虽如此,可是那是她和陛下啊。”鲁元道,

    “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一直只觉得他们亲情有余,男女之意不足,一直担心他们之间只怕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了,怎么一转眼间,”

    连孩子都有了。

    张敖拥了妻子,唇边便显出一点奇异的哂笑来,“当初阿嫣只是个孩子,陛下当然对她只有亲情。可是如今我们阿嫣已经大了,《关雎》还说了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与她两情相悦,你这个当娘亲的,反而看不开么?”

    “不过,”他眉目一转,若有所思,“就我看起来,阿嫣的身孕,陛下既然先与阿嫣聚,便一定是知情的,他没有主动与你提及,只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日子,你注意一些,不要让陛下尴尬。”

    “我知道。”鲁元应了,不满的嗔了丈夫一眼,“我是那么不识趣的人么?”
正文 二二六:彤史
    二二六:彤史

    天色渐渐暗淡,未央宫各宫殿廊下的灯火便一盏盏的点起来,将这座大汉最威严庄重的宫殿照耀的更为璀璨。从宫中高台空旷之处远远的望过去,临着通向尚冠里和长乐宫复道之处的东阙,公车司马令挥手而令,两扇厚重的宫门在式道令的旨意下缓缓洞开,天子的马车长驱而去。

    宫人们在廊下园中窃窃私语,“陛下已是回宫了。”

    椒房殿中,女史官沈冬寿抱着手中纸笺,穿过长长的游廊,回到殿后宫舍,像一道孤独的影子,无人问津。

    烛火哗的一声点亮,晕黄的光芒投影在宫舍的墙上,显出寂寞的光芒,就好像,失去了主人之后死水一潭的椒房殿。

    沈冬寿叹了口气,自张皇后离宫,已经有整整一年了吧。

    《周礼?天官》记载: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在汉宫中,女史辅佐帝王后宫妃嫔诗书礼仪,并记录妃嫔言行举止和见御时日的彤史。她自幼出身于宫廷,习文研字,到如今,已经度过了二十年春秋,早已经将记录彤史,当做了自己的一项爱好,一度曾经以为,她将就这样的在汉宫中老去,直到再也拿不动笔,才能停止这样的生活。

    可是,她的人还没有老,手中霜笔却已经开始荒芜。因为,那个她应该服务的少年皇后,已经失去了踪迹。

    椒房殿东殿文阁之中,今上一朝的彤史已经累累的积满了一排书架,她却无法再写出新的篇章。

    她伏着案恍惚,忽听得静夜中,宫舍门扉上传来轻轻的叩声。

    “谁?”她悚然而问。

    “沈女史么?”推门进来的年轻内侍一身未央宫中最常见的小黄门装扮,轻轻笑道,“在下,宣室殿中伺候人管升,奉大家之命,宣沈女史进见。”

    沈冬寿一身绛衣,跟在管升身后前行。见年轻的黄门一路曲折,并不捡着宫道行走,反而从宫园小道穿行,渐渐偏离未央前殿的方向,反而转折向未央宫北,不由得微微色变,驻足不肯继续前行,厉声问道,“你真的是大家派来的人么?”

    管升愕然回头,“沈女史这是什么话?”

    疑心既起,沈冬寿打量着面前陌生内侍,越发惊疑不定,“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从前在张皇后身边伺候,从未见过大家身边有你这么一位内侍。而且,”她斟酌着,“这个时辰大家应当在前殿宣室,你却偏偏带着我一路往未央宫北,究竟有何意图?”

    管升失笑,“沈女史不必多疑。我是去年七月从林光宫随大家进宫的,因此女史才从前少见我。我的确是大家遣来,只是大家并不希望此事被旁人知晓,这才便宜从事。沈女史请随我继续前行。”

    ……

    汉宫之中,凡记载皇后以下妃嫔言行及乘御事项的彤史,当年由记录女史手中掌握,开年过后,便抄写一份备档,连与前朝由侍御史记录的帝王起居注一同,收入石渠阁专门存放档案的青史室。

    面前内侍指引,沈冬寿进入石渠阁,见青史室中一排书架之后,玄衣青年帝王持着一册线装书背对着她而立,这才在心中舒了口气,伏跪在地,右手压左手,置于身前地面,同时额头触手,大礼参拜道“臣女史沈冬寿,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石渠阁中高大书架之后,刘盈唔了一声,合上手中前元七年记录阿嫣的彤史,回过头来,见下面伏拜的二十余岁的女子,青丝沉沉,露出一线白皙的额头,身着贴合的绛色史官服饰严谨而贴合,显得干净而干练。

    “你便是跟在皇后身边的女史官?”

    “是。”

    “前元四年张皇后入椒房殿后,她的彤史,也一直是由你所记录?”

    “是。”

    刘盈的唇边翘起一丝笑意,“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若有所意,转身回到了室中西侧书案后的方榻上坐下。

    自阿嫣从去岁春正月离宫之后,虽由他经手,百般遮掩,令旁人无从知晓阿嫣的行踪,但自然是瞒不过沈冬寿这个本应日日跟随在皇后身边的女史的。

    张皇后离宫之后,椒房殿上下沉寂不言。

    而手中这册沈冬寿交上来的前元七年的彤史,却依旧记载着张皇后的言行,一如天子在明面上所昭告的一般:正月后在椒房殿深居不出,后随帝驾往云阳林光宫避暑。八月里,鲁元长公主病重之后,“皇后”至孝,求得两宫旨意之后,往宣平侯第侍疾……

    每日里晨昏定省,所歇所止,都由一管娟秀的字迹在上等麻纸所订制的彤书上“详细”记载下来。

    “彤史在未央宫中一共有几份?这一年来可曾有人调阅?”

    “回大家的话,”沈冬寿按住心中诧异,详细禀道,“前元五年之前,后宫彤史共有公私两分备档,一份存于石渠阁,一份由记录女史官自行保存。后来新纸产出后,张皇后命再抄一份,存于椒房殿东殿文阁。…因了彤史在后宫女眷中只有皇后娘娘及长乐宫太后娘娘才有资格调阅,去年一年,除了春三月大家在椒房殿要过一次,并无旁人触及。”

    “这便好。”刘盈眸中闪过一道释然神色。抿了抿唇,取了案上紫霜毫笔,案上小内侍刚刚磨好的榆林墨汁,在摊开的彤史册上,亲自动笔修改起来。挑挑拣拣,边思虑边写,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放下笔,待字迹吹干之后,交给了身边的内侍,似笑非笑的剐了殿上一直跪着的女史官一眼,“沈女史。”

    “臣在。”她将双手伏在地上,长长伏身,额头抵着手心。

    “你的聪慧,朕是相信的。……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朕相信你知道该怎么说。”

    沈冬寿心惊胆跳,这一刻,竟然从这个宫人素称温善的天子身上觉出了肃然的压力,“这是自然。”

    待得皇帝的背影走远了,沈冬寿抬起头来,接过手中适才被天子亲自删改过的彤史。

    ……

    待到一切抵定,沈冬寿返回到椒房殿后自己的宫舍之中,方才点了烛灯,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开了那卷彤书。

    雪白的麻纸纸笺之上,俱是自己昔日娟秀的手书,因为时日有些久了,墨迹有些沉黯。在一些特定的纸页上,新鲜的榆林墨墨色清刚,字迹清矍,带着女子所没有的刚劲:

    “前元七年,夏五月,上行往云阳林光宫,张皇后随侍……”

    ……

    “秋七月,匈奴犯北地,上病笃,回长安,不能视事,张皇后侍疾于椒房殿,恭甚。”

    ……

    “秋八月甲辰,上病小愈,初幸于椒房殿。椒房殿以闻喜,赏宫人钱一贯。”

    “戊寅日,上再幸张后于椒房。”

    ……

    “秋九月,鲁元长公主病笃,后忧甚,请于上及东宫吕太后,归宣平侯第侍疾。上怜张后纯孝,许之。”

    ……

    “戊戌日,上幸信平侯第,止于后旧居夏园。”

    “乙未日,上幸侯第。”

    ……

    “冬十一月壬子,太医署淳于菫请皇后脉,有孕,赏信平侯府及椒房宫人钱三贯,次日,太史卜彗星犯月,应在皇子,遂秘而不宣。”

    ……

    沈冬寿合上了扉页,靠在宫舍冰凉的墙壁上,面上神色复杂。

    姬氏定都镐京,立国,设彤史制度,记录天子后宫妃嫔言行举止及见御时日,是为天子教诲妃嫔妇德妇行故,并防止yin乱后宫,混淆皇家血脉。如今,皇帝刘盈却亲自操刀,为张皇后伪造彤史记录,以掩盖住这些日子张皇后的行踪,并且为皇后腹中的孩子,定下一个确切的受孕时日。

    日后,以此彤史为证,再无人能够质疑不在未央宫中足足一整年的张皇后,从外归来,腹中已有的胎儿出处。

    她闭了闭眼睛。

    明明早就对人世间所谓的男女感情没有了期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对幸福到了极致的张皇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欣羡之意。

    ……

    清晨的阳光从东天第一线射下来,落在未央宫重檐庑殿顶屋脊之上瓦当,古篆字长乐未央四字箴言,带着一道金色的色泽,熠熠生辉。

    宣室殿中,一夜未眠的刘盈换上了天子冕服,吩咐身边谒者,“传朕的旨意,三日后,于未央前殿再行群臣大议,议排定开国功臣名次之事。”

    “诺。”

    于此同时,在信平侯府,张嫣在夏馨园醒来,听得房门外头,传来低低的问话声,“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康泰,早起不宜用硬食,不如煮一份鲜肉粟粥吧?”声音熟悉,带着从心底透出的关怀。

    她的唇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伸手撩开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子,唤道,“荼蘼。”

    屋外头静了一下。

    过了一刹那,荼蘼推门进来,扑到张嫣的床前,伏跪下去,拜道,“皇后娘娘。”已经是喜极而泣。

    “皇后娘娘,”荼蘼絮絮禀道,“奴婢昨儿个听说你回来了,真是开心的不得了。只是娘娘在长公主园子里,奴婢不敢轻易过去打扰。昨儿个晚上,担心了一个晚上。今儿个天没亮,就在外头候着……”

    “我知你对我好。”张嫣的唇角微翘,神情平和。

    “娘娘,”荼蘼借着室中天光,打量着斜倚在榻上楠木围合床屏之上的张嫣,见她身形落落,较去年离宫之前,竟是不止憔悴了三分,露在榻上被衾之外的肌肤,肩下锁骨微微凸出,不由怔怔的落下泪来,“你如何瘦成这模样?”

    “没事。”张嫣却只是不在意的笑笑,“我既然已经回到自家了,总是能够养回来的。”

    “娘娘,”荼蘼的目光便落在张嫣的腹部,见那个平坦依旧,丝毫不像怀着一个已经将满五个月的孩子的征兆,不由带着点惊喜及怀疑,问道,“我听说,你肚子里已经有了位小皇子,是真的么?”

    “怎么?”张嫣斜睨着这位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侍女,“你不信?”

    “不是。”荼蘼连连摇头,捂着嘴,欣喜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奴婢只是高兴。”

    “我以为……皇后娘娘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到最后,你不仅平安回来了,而且终于与皇帝陛下修成正果,从此之后,有皇帝夫君在身边,有皇子在身,终于能够幸福长久的在未央宫中待下去。

    荼蘼从小陪着张嫣长大,目睹着这个女孩从襄国城的赵国翁主,变为了宣平侯府的大娘子;又由长乐宫吕太后的外孙女,变为了新帝的甥女皇后。对张嫣在这段畸形的感情中,有过多么无望的努力,痛苦的挣扎,知道的最清楚。

    曾经,她以为,张嫣终究是绝望放弃了,这才悄然远走。曾经,她又有多少次在中夜为这个女子洒泪湿了纱巾。

    终于,上苍怜惜这个柔弱的少女,在最后,给了她一个好的结局。

    “好了,”张嫣起身坐在榻上,倚在背后楠木床屏之上,矜持道,“你们都进来吧。”

    卧室房门推开之处,菡萏领着几个侍女入内,伏拜在地,将额头触在手心,端正道,“婢子参见皇后娘娘。”

    “解忧呢?”张嫣讶然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再次重逢,菡萏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去年秋九月起,娘娘回信平侯府为长公主侍疾,婢子和荼蘼便跟着娘娘身边伺候,而由楚傅姆带着解忧留在宫中,主持椒房殿中琐事。若解忧得知了皇后娘娘平安归来的消息,只怕也会高兴的不得了呢。”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嫣叹道,“辛苦你们了。”

    “皇后娘娘说哪里的话,”听了这一句话,荼蘼和菡萏便俱都红了眼眶,勉强笑道,“能够为皇后娘娘做事,是婢子们的本分。好在,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回来了。”

    既然张嫣已经回来了,以后,一切都好说了。

    “对了,”张嫣忽然想起来,不经意问道,“木樨后来怎么样了?”

    ……

    话语一出,荼蘼和菡萏便都微微变了脸色,想要说些什么,又都欲言就止,张嫣瞧的清楚,心中微微一沉,追问道,“告诉我,她后来怎么了?”

    “娘娘,”荼蘼犹豫道,“我说便是,你莫要生气。”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大家亲自下令,封了木樨做少使,享四百石俸禄,入住增成殿后阁。”

    “皇后娘娘,”荼蘼胆颤心惊,看着张嫣面上漠然的神色,求道,“你身子差,尤其肚子里还有孩子,可千万莫要生气呀。”

    (本段不算字数):

    曾经有人问过,阿嫣历劫归来,该怎样解释腹中孩子的存在。

    其实么,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哟。一般上这事瞒的是孩子的爹。既然身为当事人兼胎儿父亲的刘盈相信并且主动帮助隐瞒。基本上,除了作为婆婆的吕后有资格,不会有人主动去挑这个敏感的问题。大家虽然会在心里嘀咕怀疑,但是只要在明面上遮掩过去了,也就只是暗地里的嘀咕怀疑。

    明面上就是这样了。大家可以仔细研究下刘盈亲自操刀修改的彤史。

    这里头确定的胎儿怀孕日期是前元七年秋八月戊寅。这个日子,按照官方说法,是刘盈在匈奴犯汉后病倒回长安,张嫣在椒房殿侍疾的日子。

    也就是说,按明面上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就是在刘盈病着的时候,成就的好事。

    咳,刘盈为了阿嫣,还是牺牲了一把形象滴。

    至于为何五个月还没有透出怀孕消息,没办法遮掩,只好借助鬼神之事。理由看上去虽然有些粗糙,但大家从这上头可以看出皇帝的态度,也就不敢怎么样了。

    至于,最后,木樨只是一个炮灰呀炮灰,大家不必在意。以上。
正文 二二七:情脉
    二二七:情脉

    一语既出,无论是荼蘼还是菡萏,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嫣,生怕她面上露出不虞神色。

    毕竟,当日张嫣愤而出走未央宫,说起来,虽然根源上是因为与天子的感情陷入了死局,找不到出路,进而绝望。但终究,贴身女官木樨的背叛,也在她的心头捅上了狠狠的一刀。

    如今,皇后娘娘平安的归来,腹也怀了皇子,正应当欣喜享受与皇帝四年后才迟来的夫妻蜜意的时候,却得知木樨居然在自己离开之后也进封妃嫔,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使,

    但毕竟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张嫣听闻此事,并没有怎么作色,甚至,她的心情还有些愉快,问道,“那陛下招幸过木樨少使没有?”

    “……那倒没有。”

    侯府侍女端上盛着热汤的铜盆,荼蘼亲自动手,拧干帕子,伺候着张嫣洗漱,又有两个小小的留头侍女进来,一个推开北墙之上的支摘窗,将房昨日燃剩下的火盆端走,另一个捧进来一个青铜莲花底座孔雀屏香炉,放在书案前高放的绨几之上。

    “我不要熏香。”张嫣忽的道,吩咐道,

    “将这香炉拿出去吧。以后,我的房,就不要点熏香了。”

    小侍女无措的瞧了瞧室旁的宫女官,轻轻应了一声,“诺。”屈膝而退。

    菡萏取了一件雪色绣白梅花夹袄,为张嫣披上,出了寝卧,在东次间榻上坐下,又用了一碗粟米鲜肉羹,觉得腹热腾腾的,明明刚刚起床不久,竟又生了困顿,打了一个呵欠,声音浑不在意,

    “……只要陛下没有招幸她,她再怎么样,与我都没有半分关系。”

    “何况,”剩下的话在嘴里含着,心怀连体,于是越成了咕哝,“他答应过我的……”声音模糊。

    在云的钟楼之,她与刘盈交心,他曾经应允过她:

    从今以后,只要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的身边,他便再也不碰世上其余的女子。

    ——荼蘼与菡萏相视而望,难掩眸震惊。

    张嫣与天子自幼相识,多年相处,感情极为深厚,先前只是不能够跨越那道所谓舅甥的界线做真正夫妻。一旦真正在一起之后,张皇后定当极为受宠,这本是她们这些贴身女官能够预料到的事情。

    只是,她们万万想不到,天子竟愿意给张皇后许下如此重诺。

    有这样的承诺做底气,难怪,张嫣对于木樨的消息并不放在心。

    “可是,娘娘真的就半点不担心么?”荼蘼忍不住问道,“毕竟如今虽然不会有事,但谁也保不住……”话还没有说完,被菡萏在后头拉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没什么关系。”

    明明是在炭火烧的温暖如春的室内,不知道为什么,张嫣却还是觉得有一些冷,于是紧了紧身上的袄子,觑见了侍女掩藏起来的小动作,微微翘起唇角,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觉得,为人夫妇,最当紧的,是一个信字。如果成天都要疑心日后可能生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安下心来享受如今的幸福呢?”

    许久之后,荼蘼和菡萏回想,都深刻的记得,那一日,清晨阳光初初升起,从支摘窗照进来,一片金光灿烂,张嫣坐在锦榻之上,微微仰起头来,眸光明亮,而声音坚定,“因此,我信他。——只要他没有跟我说,只要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会一直的信着他。”

    不生疑虑。

    ……

    “对了,”张嫣语气一转,微笑问道,“你们没有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你们,”她转过头来,望着面前两个侍女,郑重问道,“你们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对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菡萏浑身一震,惊惧道,“皇后娘娘,你不要奴婢们了么?”

    “你说什么呢?”张嫣失笑,“不是这样的。”

    她怀孕体弱,双腿不耐久坐,不过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麻,于是换了个姿势,心偷空想:这个时候,她让人将高足摇椅坐出来,应当没有人会说她不雅了吧?

    “从最开始,我带你们入未央宫的时候,就没有用这座宫廷困住你们一生的想法。只是一直觉得时间还早,便没有跟你们提及。wwwyzuucom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张嫣握着菡萏的手,安抚着她惶恐的情绪。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外的艰辛,和终于能和刘盈相恋的甜蜜,神情也柔和下来,

    “说起来,你们几个人,论岁数还要比我大上一些,如今,我都已经有夫有子,将心比心,也希望你们有一个完满的人生。”

    “现在想来,”她望着室墙上自己少时曾经用过的流水琴,声音微微抑郁,“当日木樨如那般行事,虽有她心起妄逆的缘故,也不乏是因了,我这个做主子的,平日里太忽视你们的心意。”

    “娘娘说的什么话?”荼蘼和菡萏都伏跪下来,泣道,“这些年来,娘娘待我们这些做婢子的,已经是极好的了。是木樨自己不晓事……”

    “是么?”张嫣叹了口气,行到菡萏面前,道,“菡萏,当日在信平县,我救下你的时候,你自言终身不嫁,我曾经说过,我尊重你的心意。到如今,我依旧是这句话,我并没有逼迫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只是,再给你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官,“还有荼蘼,如今不在这儿的解忧,也是一样的。我是这样想的,虽说是做主仆,也要两下相安,才能长久相处。若心起怨怼,早晚都是要出事的。你们也不需要立刻给我回复,可以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告诉我。”

    “你们和我相处多年,都有实打实的情分,只要不是将主意打到陛下身上去,无论你们想要如何,是继续留在椒房殿做女官,还是出宫寻个百姓嫁人,甚至,便是想寻个郎卫,我都会尽力成全。”

    ……

    “当然,就算是要出宫嫁人,也还得有个寻人的空儿。”张嫣补充道,“如今,未央宫刚经了一场大事,我又刚刚回来,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正是最缺人帮忙的时候,就是你们现在想立刻甩手嫁人,我也不会放啦。”

    荼蘼和解忧都扑哧一声笑了,在心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也好看起来,长身伏拜,将头叩在室铺着的绒毯之上,应道,“诺。”

    “娘娘,”荼蘼道,“奴婢看你一副困顿的样子,你要不要回屋子里再睡一会儿?”

    张嫣打了个呵欠,应道,“也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特别爱困的样子。

    她刚刚换了衣裳,褪履上床,忽听得园外传来一阵说话动静,一时低了下去,再不得闻。

    “外头是怎么了?”她问。

    菡萏便打了帘子进来,笑意满面“娘娘还没睡呢?”

    “是大家从未央宫打了一个小内侍送过来一筐橘子。可要唤他进来?”

    张嫣心念微动,“让他进来吧。”

    前来送橘子的内侍便是之前在云随侍刘盈身后的管升,如今已经是换了一身绛色内官服饰,趋行进来,跪地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哟,”张嫣浅笑道,“几个月没见,你都已经升上六百石了。”(注:按设定,汉宫宫人服饰按品级而定,六百石衣绛衣。)

    管升又拜了一拜,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侍长在林光宫的时候,觉得小的聪明机灵,便提拔小的在大家身边时候,大家也觉得奴婢本分,这才升了奴婢俸禄。今天,大家思念皇后娘娘,想要给娘娘送点东西。本是让韩侍长亲自来送的,可是韩侍长伺候大家不能亲离。奴婢便说,不如让奴婢来送吧。皇后娘娘在林光宫常见了奴婢,说不定会开怀一些。”

    张嫣俏脸之上,微微晕红,轻轻道,“将橘子取进来给我看看。”

    水晶莲花托盘之,置了八个橘子,个个浑圆金黄。张嫣伸手取了一个,便闻到一股清香,慢慢的剥了皮,将一片橘瓣放在唇间,只觉白色的丝络化在舌尖,有一种沁人的甜味。

    托盘之下,澄心纸展开尚有淡淡的榆林墨香,

    上书数行清刚隶书:

    嫣卿见字如晤,

    《诗经?采葛》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今与卿别不过半日,已是思卿深入肺腑。宫见楚地新橘,忆昔日与卿之旧,不胜欢喜。卿如有意,务手书回信。

    夫字。

    笺纸右下角有紫色武都印泥钦了一方印鉴,弯弯曲曲的篆字写着“持云”二字。

    她看着纸上笔力清刚的八分隶书,唇角微微翘起来,带着蕴不住的甜蜜,回头吩咐菡萏,“替我准备纸墨。”

    “诺。”

    菡萏提着书案上的八宝羊角宫灯,放在床前踏板之上,晕黄的光芒便照耀在床前方寸之间,分外明亮。张嫣倚在身后床屏之上,提起狼毫笔,在磨好的砚池之蘸墨,给亲爱的夫君大人写情书,唇边禁不住扬起浅浅的笑意。

    夫君见字如晤,

    道是:一别之后,两地相思,折桃花三四朵,望长亭五六坡,七弦琴歌一只为郎君听,八行书字里行间意可得有人识,九曲阑干倚门盼君来,盼君来。安得与君长相别,免教生死作相思。

    妻书

    写完之后,又重复看了两遍,待纸上墨迹干了,折成一个同心方胜模样,用一个粉色桃心香囊装了,递给菡萏,吩咐道,“交给管升吧。”

    待管升离开之后,园便没有了其他动静。张嫣吹了宫灯,拢了被衾唇边含笑沉沉睡去,浑不知晓,在她睡去之后的巳正(上午十点),午正(午十二点)时分,刘盈先后两次遣管升到信平侯府,一次送了一把新琴,另一次送了一支莲花和田玉簪。

    夏馨园,荼蘼和菡萏面面相觑,只得对管升道,“要不,我进去把皇后娘娘唤醒。”

    “可别。”管升随着刘盈亲历了北地所有事情,心清楚的知道这位张皇后在天子心的重要程度。若让刘盈知道自己只是为了一趟礼物,便打扰了张皇后的休息,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连忙摆手笑道,“还是皇后娘娘休息最要紧,至于这支莲花簪,还请两位姑姑收好,等皇后娘娘醒过来,告诉她一声就是了。”

    还没有等到张嫣醒过来,未初(下午两点),刘盈微服潜行,赶到了信平侯府。

    匆匆让一路而来跪拜的侍人平身,刘盈进了阿嫣寝房,重重帘幕落下来,遮住房天光。在正那张四阿顶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楠木床上,张嫣拥衾而睡,青丝凌乱的散在背后,衬得一张巴掌大的脸雪白,单薄的唇瓣没有一丝血色。

    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了一丝害怕,拥着妻子轻盈的身体,问道,“阿嫣便一直在睡么?”

    注:汉隶又称八分隶字。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这一段是照着卓君的回司马相如书修改的。大家看着玩。
正文 二二八:意络
    二二八:意络

    “昨儿个晚上娘娘被侯爷带去了宗庙,”荼蘼见状,身子微微颤抖,勉强回想道,“过了小半刻钟便出来,长公主因知道了娘娘的身孕,说什么也不答应她继续留在秋实院侍疾,更是亲自送娘娘回夏馨园。”

    “皇后娘娘从戌正开始睡,今晨卯时醒来过一次,和婢子们说了会话,又给陛下回了书信,此后便一直睡到现在,中间一次都没有醒过。”

    也就是说,从昨夜到现在,阿嫣足足睡了八个时辰。

    无论怎么说,这时间都有些太久了。

    更何况,从他进门,到在阿嫣床旁坐下,再问荼蘼话,这一连串动作,都不算轻巧,阿嫣却依旧沉睡,连一点都没有反应,刘盈一时间心中有些惊惧,只觉得拥着阿嫣的手都微微颤抖,回头问道,“淳于堇人呢?”

    “回大家,”韩长骝叹道,“淳于太医刚刚从信平县赶回来,刚刚入城……”

    “让他马上到这儿来。”刘盈扬高声音。

    “诺。”

    ……

    信平侯府夏园,张皇后寝居之中,风尘仆仆的年轻太医坐在梅兰竹菊纱屏之后,收回了搭在那只洁白无瑕手臂上诊脉的手,眉毛蹙的极紧。

    “如何?”刘盈沉声问道。

    “禀陛下,”淳于堇拱手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引着天子来到东次间起居室,声音凝重,“臣不得不说,皇后娘娘现在的身体很糟糕。”

    淳于堇敏锐的感觉到身边的皇帝陛下下颔一瞬间绷紧,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糟到了什么程度,可能调养?”

    “还没到那个地步。”淳于堇失笑,

    “其实,”他的声音凝重,带着一些若有所思的意味,

    “按着皇后娘娘目前的身体状况,她腹中的孩子本该是保不住的。只是也不知哪位高人曾在之前给皇后娘娘精心调养过身体,竟让孩子保存下来,并且此时情况还不错。只是,”他的声音转为郑重,“臣必须负责任的说下去,若要想皇后娘娘平平安安的熬到生产,接下来这段日子,娘娘应当彻底休养,否则的话,无论是对母体事实对胎儿都不利。”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朕知道了。你去开方子吧。”

    ……

    “淳于堇。”年轻的皇帝看着面前的太医,负手道,“朕将皇后娘娘的身子交给你,不拘是什么名贵药物,严苛要求,你尽管开出来,朕只要一条,便是他们母子平安。”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终是狠心道,“若是有什么特殊状况,以保母体为先,若皇后娘娘见了什么不妙,朕唯你是问。”

    ……

    张嫣醒过来的时候,园外的天色已经是见暗了。

    她咳了一声,只觉得嗓子有一点沙哑,想要伸手去拉帐子,却不知怎么的,触到了男子的肌肤,还没有来的及诧异,熟悉的气息已经是侵入鼻尖。

    “持已?”

    “阿嫣,你醒了?”刘盈已经是察觉,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吁了口气,“醒了就好。”因她白日里入睡,侍女们将房中的重重帘幕都放下来,只余床前踏板上一盏羊角宫灯放出晕黄光芒,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只有一双疲惫的凤眸,透出欢喜的色泽来。

    “嗯。”她的声音有些含糊,“觉得躺的身子骨都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正过一刻了。”

    “哦。”

    她不适的在刘盈的怀中挣扎,声音尚带着浅浅笑意,“持已,我不过是睡了一觉,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口渴,你给我倒杯水去。”

    天光黯淡的屋子中,刘盈的身体僵了僵,没有答话,高声叫道,“进来伺候。”

    外面宫人应了,便有人进来,拉开帷幕。刘盈也趿着鞋起身,拎起案上置着的茶壶。那一壶茶是今晨荼蘼沏了备放在那儿的,如今早就凉的彻底,刘盈觉出凉意,便将残茶泼了,重新吩咐道,“换一壶新茶进来。”

    “哎——”张嫣阻止不急,扼腕道,“有什么关系?我渴的紧。先给我用缓一缓么。”

    “不行。”刘盈肃然拒绝。目光在张嫣的腹部上转了一圈,微黯,“你如今可怀着孩子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潜藏的温柔。

    “持已,”张嫣无奈,“我只是怀孕了,不是身怀绝症,你——”

    不用我走一步路都要担心的。

    ……

    新茶需要就近冲泡,荼蘼便先送上了白汤,用新鲜的凉汤兑过,正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整整一大碗,张嫣大口大口的饮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不少。望着刘盈,“你怎么来了?”

    “我在宣室殿赶完了今天的政事,想你想的紧,就过来了。”

    刘盈含蓄道,并没有提及之前的两次送来的东西以及淳于菫的诊断,只是柔声劝道,“我知道你性子洒,又是从小肆意惯的,现在拘束起来,怕是很不习惯。只是,终究你现在是双身子,还是该顾着点儿。是不?”

    张嫣怔了怔,在他凝视的目光之下,忽然觉得尴尬起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起床,头发没有梳起来,脸上也没有梳洗装扮,只怕狼狈的很,不觉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细声细气道,“要不,你先出去一会儿,等我洗漱好了,再进来?”

    刘盈怔了怔,想明白了她的心思,不自觉想要笑,勉强忍住了,不客气的吐槽道,“你就算了吧。”

    他本想说,我连你小时候在襁褓里哭着换尿布的时候都见过,还有什么好装客气的。可是终究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了个话音儿,“我们做夫妻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的样子我没有见过,怎么这个时候反而开始客气了?”

    “你——”张嫣瞪了他一眼,羞红了脸,苍白的面色因为泛起的红晕,反而见了明艳。嘟囔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么。”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做真夫妻。

    而现在,……却已经是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话虽如此,被刘盈这么一说,她倒还是有些释然了。

    西天的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没,日间过了午后便有些阴郁,到晚上,天上更连一颗星子都没有看见,夏馨园里点起灯火,张嫣一边用膳,一边拿眼睛去睃坐在她身边,跟她共用一个食案的刘盈。

    “怎么了?”刘盈失笑,将岑娘特意熬煮的鸡汤递给了她。

    “都已经酉时了。”

    “嗯。”

    “天都黑了。”

    刘盈瞟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啊。”

    “你怎么还没有回宫?”张嫣终究忍不住,问出口来。

    刘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乌木箸,看着妻子,“阿嫣,你是我的妻子。如今,你在这儿,我们的孩子也在这儿,你还要我到哪里去?”

    张嫣怔了怔,问道,“真的?”

    刘盈心中便一酸,点头道,“自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欣喜来。

    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刚刚冰释前嫌,又遭逢国难,在分离了足足小半年之后,终于重逢,本就是很想在一起。却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短暂分开。只是张嫣私心里,还是很想念刘盈的。

    如今,他能够留下来,她实是真心欢喜。

    两个人耳鬓厮磨,不一会儿,夜色已经深沉。

    刘盈洗漱完之后,从净室里出来,张嫣还在浴足,见了他出来,不自然的将铜盆中的双脚缩了缩,随即反应到自己太着于痕迹,重又放松下来,勉强笑道,“持已,你这么快就好了啊。”

    刘盈的凤眸眯了眯。

    他走到张嫣的面前,轻轻唤道,“阿嫣。”

    “怎么?”张嫣装作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将脚伸出来。”

    “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做着最后的挣扎。

    “阿嫣,听话。”

    ……张嫣便没有了声音,慢慢的,将双足伸展在了灯火之下。

    好一会儿,刘盈都没有说话。

    自张嫣陷落于匈奴军营之后,虽然在雄渠部的时候,所作的极度畏冷多半是出于假装,但她终究出生于在匈奴草原之南的大汉,自幼生长在富贵锦绣之中,在蒂蜜罗娜和渠鸻关照的匈奴军营之中还好,后来辗转跋涉在最冷时节的草原,又是在逃难之中,饮食起居都无法得到保障,哪里顾的上保暖防寒,渐渐的,四肢手足之上,便都生出了冻疮。

    昨日刚刚回到长安,与刘盈重逢,因为两人的心情都放在了彼此终于能够再见的激动上,再加上张嫣有意将手上的冻疮隐藏了起来,刘盈并没有发现,直到此时,才见了她在这段苦难旅程中落下的痕迹。

    阿嫣的足天生很小,形状很漂亮。一直以来金枝玉叶的生活,令她的双足曾经有着粉嫩的肌肤,燕好的时候,他曾经捉在手上爱抚过。

    只是,如今。裸露在烛光下的一双足已经是微微肿起,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而圆润的脚趾之上,生着红红的冻疮。

    ……

    刘盈一时只觉得心里发酸,垂下眸去。忽道,“把手伸出来。”

    “持已?”

    “听话。”

    张嫣叹了口气,终究抗不过刘盈的坚持,将手也伸到了他的面前。

    阿嫣坐在那儿,双颊消瘦,脸色苍白,愈发显得一双杏核眼眸很大。被途中一刀剪去的青丝垂下来,只到肩膀的长度,双手扣面上神情怯怯的。阿嫣一向骄傲而飞扬,很少有这种怯怯的神情,昔日那双洁白无瑕纤细漂亮的双手以及小巧玲珑宛如莲花的双足之上,如今,已经是生满了红肿的冻疮,在摇晃的烛光之下,触目惊心。

    ……

    他的阿嫣,他从小珍视捧在掌心之中的阿嫣,在离开他之后的半年时光中,终究吃了太多的苦。

    “可觉得难过?”他怜惜的摩挲着她的患处,问道。

    张嫣敷衍微笑,“其实没什么啦。”

    “可觉得难过?”刘盈执意问道。

    张嫣叹了口气,这才说了实话,

    “其实也还好。在路上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回了长安之后,可能是侯府的炭盆烧的比较暖,就觉得发痒。不过还熬的过去。”

    “当初母后刚从楚营回来,也是这样。”刘盈忽然道。

    汉二年,楚汉大战,汉军溃败,败军冲散了丰沛乡野,阿母与自己姐弟失散,他和姐姐在路上遇到了逃亡的父亲,阿母却被楚军所擒,与太上皇一起困于楚营多年。两年后,汉四年的九月,才被送回来。

    从楚军回到长安的时候,吕后就和如今的阿嫣一般,身体消瘦的像是一抹影子,手足之上俱生满了冻疮。

    张嫣一时无言,最后道,“持已,我觉得我后悔了。”

    “嗯?”

    “也许,那个时候,我真的不应该离宫的。”

    张嫣将下颔搭在刘盈肩上,“如果,我不离开的话,后来的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虽然对你绝望了,但我终究不是过不下去。”

    “我还是可以自请退居于北宫,不管你们在未央宫如何,自在我的地方种种花,养养草,清清闲闲的过日子的。”

    “胡说八道。”刘盈听的心里一紧,手上收力,抱住妻子,语气蓦的沉下来,“你尽胡说些什么呢。北宫那地方久无人居住,荒凉的很,我怎么舍得你这般委屈?”

    张嫣伏在他的怀中,淡笑不语。

    自刘盈和阿嫣在历经苦难重逢之后,我花了几章功夫描述两个人的相处和女主娘家亲人的反应。这是一段平和的过渡期,接下来,咳,阿嫣要面对未央宫的各色妃嫔及忽然冒出了皇长子汉中王小同学喽。还有一个怒火还没有安抚下来的吕后。

    咳,阿嫣同学任重道远。

    哦,婆媳关系。

    史上最难捉摸的婆媳关系。从前,对阿嫣和吕后而言,更多成分是外婆外孙女,而不是婆媳。但是从现在开始,她们之间的婆媳关系成分加重了。

    ,阿嫣美女,加油吧。
正文 二二九:乐苦
    二二九:乐苦

    “哎呀。”

    张嫣发出一声惊呼,却是刘盈将她抱起,向床边走去。

    她虽自幼受宠,与阿翁,刘盈的感情都很不错。但长辈待小辈的亲近,总多着一点庄重,少了一分轻狎,从来没有过用这样的亲昵姿势被抱着走路,在刘盈的怀中撑着仰起上半身来,见自己双脚悬空,很有一点窝心,也有一点新奇的感觉,便咯咯的笑起来。

    刘盈却觉得有些心酸,只觉得怀中佳人轻盈的像一根羽毛似的,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飞走似的,连触手的骨处都生出硌人的触感。从阿嫣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尖,二人久别重逢,明明当是心中妥帖,却偏偏心中有一股痛,不严重,却缠绵,彻入五脏六肺,像小小的虫子一样啃啮。

    这情绪,他无处排解,也不想让阿嫣知道,只低头问妻子,“怀着孩子,可觉得辛苦么?”

    “不会。”张嫣微笑,伸手按住腹部,双颊便显出浅浅酒窝,

    “宝宝他很乖,那个时候我们在草原上赶路,他知道阿母有重要的事,从来都不吵不闹,我都不知道有了他。直到出了匈奴,快要到蜀郡的时候,实在受不住了,才跟我打了招呼。这些日子,我只是嗜睡了点,也没有什么其他毛病的。”

    ……

    荼蘼立在窗下,听得室中喁喁,渐渐的声音便低了下去。于是欣慰的笑起来。

    屋子里这对大汉帝国最尊贵的夫妇,在久别重逢之后很快的磨合甜蜜。虽然彼此之间曾经有过一些风霜苦难,但是,她抬头,看了看夏园中的夜空。

    阴翳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露出一轮清丽的明月,洒下淡淡清光。就如未央宫中自张皇后远遁后所起的沉郁,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便是一片蓝天。

    “对了,”要吹灯的时候,张嫣忽然想起来,拉了拉刘盈的衣袖,“持已,我有几个事,想跟你说。”

    “什么?”

    “第一个是孟观。”

    “你知道,我这一路从匈奴回来,为方便记,与孟观以兄妹相称。他实在相助我良多。昨天我回来,曾托侯府总管张敬照顾他。但终究有些不够,现在我身子重,也不好随意出门,想请你亲自帮我谢谢他。”

    刘盈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道,“好。”

    张嫣怀孕之后,精力不济,打个了哈欠,又打起精神,咕哝道,“还有就是月氏的事情。”

    “月氏?”刘盈很是惊讶。

    据他所知,月氏也是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据说秦时与中原接壤,后来楚汉相争,冒顿趁机统一北方草原,月氏也就向西收缩,渐与中原绝迹。

    “是啊。”张嫣抿唇微笑,“我曾经听人说过一个想法,与月氏合作,东西夹击匈奴。这一次从匈奴回来,途径月氏,正逢月氏国中政变,为了脱身,与新任月氏王谈了一次……”

    她将与安支的谈判明细告知刘盈。刘盈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事我会携同你阿翁去处理。你便不要管了。好好养胎就是。”

    “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

    “嗯。”张嫣撑起精神,微笑道,“明天我想进长乐宫一趟,拜见阿婆。”

    “不成。”刘盈面色丕变,直接拒绝。随即意识到不妥,将神情放柔,道,“你如今只好好的在侯府养着就是了。母后那儿,我去帮你说话便是。”

    “你不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

    张嫣皱眉,解释道,“说起来,我这次任性出宫,又险些连累的你身处险境。阿婆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心里一定是恼了我的。我昨儿个刚刚回来,也就罢了。这两天,若不亲自过去拜见认错。阿婆会更不谅解我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刘盈相当不以为然,

    “你就乖乖的歇着吧。小乖,”他压着她的四肢躺下去,为她将被衾仔细而又珍重的掖好,“母后纵然再恼,终究你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年说起来,有些时候,她疼你比疼我还多,不会真记恨你的。更何况,”目光移到被衾下张嫣的肚子上,“你如今还怀着孩子呢。”

    纵然是看在这个她盼了许久的孩子的份上,吕后也不会真的气阿嫣的。

    反倒是阿嫣自己,

    他看着张嫣消瘦的脸颊,怜惜道,“你看看你,如今瘦成这样,不说去长乐宫一趟费多大功夫,说起来,母后的脾气可不算好,若是你在她那受点火气,又或者见一群有的没的人,岂不是不好?有我和你阿母为你说话,母后不会真的恼你的。”

    “我不是……”她眉眼焦急,还想再说些什么,心头却有一股呕意忽然泛上来,强烈而无法忍受,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越过他的身体,倾在床沿干呕起来。

    ……

    也许张嫣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但再乖巧的孩子,终究是有自己的脾气的。在母亲在外流浪滞留的整整四个月中,他一直静悄悄的,没有给阿母增添多少烦扰,却在张嫣回到长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的第二天,终于发作了出来。

    此后,张嫣便爆发出了强烈的害喜反应。一时之间,什么食物药汤都吃不入口,便是勉强吃了几口,也会在下一刻间很快得全都呕出来,不要说补身子,便是连母体自身的营养也保证不了。又兼着混沌嗜睡,少有的清醒时辰,也有些头晕目眩,由太医淳于菫开药调着精神,连夏园中的那张床都下不了,更不要提旁的有的没的了。

    刘盈忧心娇妻爱子,终究也抛开对旁人杂言的忌讳,每日里来往于未央宫与信平侯府,陪在张嫣身边。

    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嫣都困守在夏园中,昏昏欲睡,无论是刘盈在处理完一天的政事后赶到她的身边,替她擦拭手脚,亲吻额头;还是在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来之前,从她身边掀开被衾下榻,起身梳洗,赶回未央宫上朝。她知道的都不是很清楚。却在这一日深夜里忽然醒来,精神出奇的清明,转过头去,见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刘盈静静的睡在那里,深蓝色的被衾盖在他的身上,纵是在深夜中,依旧可以见到微微皱起的眉头。

    她望着这个男人,有些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刘盈的眉头忽然蹙起来,含糊梦呓道,“阿嫣,”那声音有些急。她怔了怔,连忙答道,“哎。”以为他是醒了,却原来根本没有清醒,只是伸出手来,胡乱的摸索着,触到了身边女子俯过来的温热的脸,睁开眼睛茫然的望了望,确认是自己的妻子,于是安心笑道,“你还在这儿,真好。”拥入怀中,重又入睡。

    ……

    一时之间,她就觉得鼻子发酸,拼命想忍,却根本忍不住,泪珠子成串的掉下来,掉在暗夜的被衾里,浸出淡淡湿痕。

    她历经艰险,前后花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终于从匈奴逃出来,回到长安。以为自己终究能走出那段噩梦,重新安享幸福。却没有料到,她自己走出来了,刘盈却依旧留在那段失去她的日子阴影里,患得患失,需要时时确认自己还在身边,才能放心。

    暗色牛皮纸灯罩笼罩下,床踏上的八宝羊角宫灯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芒,投在方寸之间,将夜晚的卧室映照的染上一分暧昧温暖。

    自她离开侯府嫁入未央宫之后,信平侯府的夏园依旧按自己未出阁的样子,时时整理,保持着能住人的模样,会在冬季时,铺上厚厚的棕红色暖色调毯,让起夜的时候不会感到寒凉。

    她的少女时代,曾经在这座华丽的闺楼中度过一段时光,推开窗,望着未央宫的方向,思念刘盈。

    而她两世为人,寻寻觅觅,希望能找一个能够放心信赖依靠的怀抱。如今在这个离古朴清健的初汉,终于能够实现愿望。心中明明应当是很快乐的。却偏偏,在这一刻,在自己少女时代住过的闺房,却生出了一种落泪的冲动,反从中咂出一段苦涩来。

    长乐宫朱红髹漆,沉烟宝鼎,屏风器设俱都厚重,是吕太后后惯来喜欢的端庄风格,最能够体现出她大汉皇太后的威严与权势。

    此时,吕后闲坐在殿中坐榻之后,一名黄裳妇人在她身后侍坐,轻轻替她锤着肩背。

    “母后,”鲁元长公主执起手中执壶,给母亲注了一杯早春的新茶。

    “……说起来,咱们这么多年来喝的都是姜煮茶,也没什么不好。偏偏阿嫣嘴刁,说喝不惯。硬是折腾出手抄茶来,连带的母后和我也被她给带偏了口味,如今再想回去品那煮茶,竟也觉得不习惯了。”

    黄裳妇人掩口笑道,“姑祖母,你瞧,鲁元姑姑这是在变着法儿向你给皇后娘娘说情呢。要我说,你还是就放过皇后娘娘这次吧。否则的话,姑姑一定会很难过的。”从吕后身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明媚的容颜。

    吕后瞪了女儿一眼,“你若不是我女儿,我一定把你赶出这长乐宫去。有你这么嘴拙的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势。

    鲁元便闭了嘴,只是脸上神情,依旧有些不以为然。

    吕后叹了口气,“笨就笨点吧。也好,反正……”

    现在也没有人能够在她和皇帝的手上能够欺负的了这位大汉长公主了。
正文 二三零:雨收
    二三零:雨收

    “好了。”吕后摆了摆手,道,“满华,你若是来看我这个做娘的,我的长信殿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可是,你若是只为了替阿嫣说情,可就免开尊口吧。”

    “可是,母后——”

    鲁元一时有些急。

    从张嫣回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张嫣一直在害喜,困守在信平侯府里养病,消瘦的比刚回来的时候还要惨淡一些。她身为阿母,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更兼着在母后这里,一向无往不利的自己连连受挫,脸色涨的通红,跟着吕后身后,穿过长信宫重重垂挂的朱红色垂帘。

    “鲁元姑姑,”吕伊在殿门之外拦着鲁元的脚步劝道,浅浅的笑,露出细致梨涡,明艳鲜亮,“我知道你心疼皇后娘娘,可是,你瞧,”

    她往殿内努了努嘴,“姑祖母还在气头上,不如你过几日再来,这几日,我在帮着在姑祖母耳边给皇后娘娘说些好话,你别急,太后一定会原谅皇后娘娘的错的。”

    ……

    鲁元虽然觉得吕伊的话听在耳,总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感激道,“五娘,多谢你。”

    “长公主,”长乐宫监寇安来到她面前,轻轻道,“太后请你回去。”

    她站在吕后的殿门之前,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随着领路的小黄门,走了出去。

    一如过往的这半个月来,无功而返。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法子。

    鲁元思忖。

    不知道怎么的,阿嫣倚在病榻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样子,便浮现在面前。

    纵然是病弱成这样,想起母后如今的冷淡态度,阿嫣还是不安。

    这样的不安,甚至影响了阿嫣的情绪进而身体。虽然极力抑制,但作为一个母亲,她还是知道,阿嫣非但不能放下,反而日益深重忧虑。

    “长公主,”小黄门愕然回头,惊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她冲动的回头,向吕后所居的长信殿奔去。白色绣牡丹丝履的木制屐齿在长廊上疾走,出踏踏的声音。

    “长公主,你不能——”内侍们膛目结舌,上前去拦。

    “我要进去。”鲁元怒目而视。

    温和敦厚的长公主第一次在长信殿了脾气,内侍们都讪讪的退下,鲁元便冲了进来。

    内殿之,吕伊陪在吕后身边,正伺候着吕后用一碗薏米鱼片羹,舌灿莲花,逗的吕后笑起来,听得殿门喧哗之声,一个人影匆匆的奔进来,吃惊抬头,愕然道,“鲁元姑姑,你怎么……?”

    “母后,”鲁元冲到母亲的身前,蹲下来,道,“你不要这么狠心。你究竟要我们怎么做,要阿嫣怎么做,你才肯松口?”

    吕后哼了一声,将木杓摞在了羹碗,出轻轻的碰撞声。“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是想要威胁本宫?”声音极为不悦,透出一股冰寒气息。

    鲁元哀哀道,,“母后,你知道我嘴笨,你不要胡乱误会。可是,母后,你相信我,阿嫣真的很想亲自过来拜见你,并且给你认错的。只是,她被陛下给压在侯府里,又嘱咐了身边所有丫鬟下人都不得让阿嫣离了眼前儿……”

    “你是没见了,”鲁元的眼圈儿一红,啜泣道,“阿嫣现在都瘦成什么模样,就像一张纸似的,风一吹,都怕跑掉了。她吃了点什么东西,过不了一会就会全都吐出来。我们看了都难过的不得了,可是她不想我们担心,都瞒着,见面就笑,还说,很想来长乐宫给母后请安的。她的这种境况,就是陛下一个大男人,当面笑着安慰她,背面里却难过的紧。我有几次,在夏园背人处,都见了陛下在暗暗呆……”

    吕伊咬了咬唇,收回了欲踏出的脚步,站在一旁的角落阴影里,自失一笑。

    再多的讨好,再机巧的话语,都比不得别人的母女情深,一个不如意,就敢闯宫;这边眼圈儿一红,那边感情也就动了。

    “……阿嫣回来的第二天,知道自己没法子下床之后,便给母后写了一封手自己前番错了离谱,不求母后即刻原谅于她,只求母后好歹给她一个认错的机会。”

    “好了。”吕后淡淡道,“说的那么可怜兮兮的。至于么?把信给苏摩么?”

    “母后……”

    鲁元愕然,呆愣的抬起头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吕后这儿吃闭门羹,此时忽见吕后松了口,一时反而愣怔的转不过气来。

    “不乐意?”吕后瞟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若不乐意,我还不作兴呢。”

    ……

    待到日色转西,鲁元和吕伊都告退了,苏摩收拾殿,捧起放在案上的张皇后的信笺,问吕后道,“太后娘娘,这张皇后的手书,你可要现在看看……”

    “放在那儿吧。”吕后懒懒道。

    八宝羊角宫灯在富丽堂皇的长信寝殿放出柔和的光芒,吕后梳洗入寝,在梳妆台前坐下。宫人们捧来柏叶膏,为她轻轻涂匀在手足之上。她看着淡淡的绿色膏药,不由心一动。

    说起来,这柏叶膏还是当年阿嫣提供的方子。

    当年,年幼的阿嫣听说了外婆因为身陷楚营之的那段时光,多年忍受手足冻疮之苦,于是翻遍了古书,终于寻得这个柏叶膏方,送给了自己。

    这些年,她坚持用了下来。积年旧疾竟也真的渐渐好转。今年冬天,长安寒冷一如往年,而她的双手竟没有往日红痒的征兆,也没有再起一处冻疮。

    她随意瞟过去,便见阿嫣的那封信,苏摩特意的压在梳妆台上的玳瑁牡丹四合如意妆盒之下,极为显眼,一望过去便能看到。于是扬了扬眉,伸手抽出,展开草草揽阅。

    阿嫣在纸笺上并没有用太多感性的词语,或者是用多年来祖孙之情来打感情牌,只是用了寥寥几行语,承认了自己当初思虑不周,一时任性离宫,竟致使后来刘盈陷入险境,令自己在长乐宫担心,实在不孝。伏唯再拜云云。

    夜晚临睡的时候,不适宜饮茶。每天晚上,吕后都要用羊**敷一次脸,苏摩端了热**盆进来,见吕后懒懒的倚在大金丝楠髹玄漆床屏之上,洁白的纸笺展开放在一旁,于是笑道,“哟,太后娘娘终于肯看了。”

    吕后没有回答,却忽然道,“这段日子,陛下的行踪如何?”

    “……不就是那样么。”苏摩不经意的答道,“陛下虽然心疼皇后娘娘,日日去信平侯府探望,可从没有误过政事。对了,听说明儿个,又要举行这个月的第三次群臣大议,想来,这次功臣排序的事情,可以尘埃落定了。”

    天将拂晓,长安城住在各个里坊的武百官列侯都穿着肃静的礼服,从未央北阙入宫,一路沿着前殿的台阶而上,直到来到巍峨的未央前殿廷。

    内宫之,一应侍,常侍亦噤若寒蝉,等待着天子从宣室殿出来。

    这里是大汉最庄严的地方,那些影响大汉天下百姓生平的毎一道诏书,都是从这个地方传出,然后在北阙之下宣读,最后传到全国各郡县。

    常侍管升尖细的声音高高道,“陛下御驾到。”

    于是,所有的侍、常侍、及殿前侍卫俱都伏跪下去,将额头贴于伏拜双手之上,祝道,“陛下长乐未央。”

    巍峨的的未央前殿上,组绶从楹柱帷幕上垂落,左相王陵举起笏板,,恭敬禀道,“经过群臣大议,初步排定功臣位次如下,还请陛下御览。”

    刘盈笑道,“本意是增添大家威望,若是伤了各位大臣的和气,就反而不美了。”语意虽然温和,却已是带着些难以言说若隐若现的气势,最是大老粗的太尉周勃,都收了口。

    经过百官大臣商议了整整月余的大汉开国功臣位次便这样由韩长骝在前殿之上宣读出来:

    第一酂终侯萧何,

    第二平阳懿侯曹参,

    第三周吕令武侯吕泽,

    第四故赵王张耳,

    第五绛侯周勃,

    第六舞阳武侯樊哙,

    第七曲周景侯郦商。

    ……

    楚汉之争时,各位大臣凭军功封爵,军功大致上没有人能作假,但总也有一些细故,些微参差。比如说,天子的舅父吕泽虽然颇有功勋,但功封第三,大致还是看在长乐宫的吕太后的份上;故赵王张耳以皇后大父的身份名列第四,也是群臣在隐晦的表态。

    ——能够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纵然是看起来最粗浑不吝的舞阳侯樊伉、以及绛侯周勃,面子上虽然大咧咧的,心里实际另有一本细帐。

    关于张皇后,天子秘而不宣她这一年来的消息,极力维护,群臣们心都是雪亮。今上后廷之,除张皇后外,嫔御余者都是低廉出身,当此之时,更是没有为天子家事得罪东宫吕太后,以及鲁元长公主、信平侯一系的道理。此次论功评定,群臣共同商定信平侯之父,故赵王张耳的座次,便是对这一年来张皇后之事的盖棺定论。

    毕竟,总没有做大父的刚刚获得荣耀,便找孙女的麻烦的道理。

    前殿之上,刘盈闭目认真聆听,眉目不动。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便将此事放下心来。

    刘盈忽道,“众臣商议的结果,朕已经是听明白了。只是,朕有一个异议,便是淮阴侯韩信。”

    他起身,凝视众臣,笑道,“朕少时,曾听先帝称赞淮阴侯勇武故人,为我大汉战神。虽然晚节有亏,不得善终,但如此人物,在我大汉开国功臣列席之,竟只得第七十六么?”

    提及那个曾经如日天的人,前殿之下廷,群臣一时哑然。

    淮阴侯韩信,论功绩,足以与萧何分庭抗礼,曾被先帝先封为齐王,后徙为楚王。之后,先帝夜游云梦泽,擒住韩信,转封淮阴侯。淮阴侯不忿,在陈豨造反高帝亲征的时候,与之相约里应外合,打算矫诏动囚徒,擒杀吕皇后及当时为太子的刘盈。因事不秘,吕皇后事先知悉,命萧何宣其入宫,以竹签诛杀于长乐宫钟室。

    “众位列卿也不必避讳,”

    刘盈朗声笑道,“若没有淮阴侯,这大汉江山,也未必是刘氏的。朕心清楚。只是淮阴侯晚节有亏,终至身死。朕为大汉之君,心胸磊落,不愿徒压了他的名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将淮阴侯排为第八,只是淮阴侯终究为谋逆身死,祭祀不入高庙。”

    右相国陈平举起笏板,揖拜道,“陛下英明,臣附议。”

    左相国王陵亦恭服拜道,“臣亦附议。”

    史上,吕后以女子之身称制,为赢得刘邦旧臣忠心,于是排开国众臣位次。这位大汉传奇军神但最终死在她手的淮阴侯韩信,只被不引人瞩目的放在了第七十六位。如今,由惠帝刘盈主持的开国功臣定议一事,终究得到了一个公允的评价,被定在了第八位,满朝上下,无人不服。

    至于大汉初年,同样功劳卓著,功封诸侯王的陈豨,英布等人,却是早就带着谋逆的罪名族灭了。谋逆终就是谋逆,不可能被天子恕解。自然也没有人不识趣的提起。

    刘盈将御奏扣在案上,“既如此,此次开国功臣议席便以此奏为定论,三日后,朕亲自去高庙拜祭先帝,并将之前已经去世的功臣牌位,移入高庙配殿。另外,与未央宫沧池之上新立凌云阁,命金马门画师待诏绘制诸卿画像,供奉其内。”

    未央前殿之前,武百官俱都展袖伏拜在地,“谨敬诺。”

    秦朝覆亡之后,各路起义军纷纷树立反旗,逐鹿天下。这些势力,终究风流云散,唯有刘氏之汉,统一了原大地。

    那些最璀璨的人都已经故去,剩下的人大多不是鲁莽,就是庸碌。而昔日尚带着些软弱的皇帝,也渐渐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深谙门道,举重若轻。

    夜色的长信殿,朱红色帷幕垂下来,少了一份白日里的庄重,多了一份旖旎。

    吕后坐在酒红凤凰锦衾之,笑喟身后情人道,“听说,在日里的功臣排位,阿审你排在了第七十六位?”

    将属于大汉皇太后的威严髻拆掉,青丝披下来,渐显老态的吕太后,在床第间,终究还是有着一丝年轻时候的美艳,柔和了刚硬的线条。

    “是啊。”审食其谦卑笑道,向未央宫拱手,恭敬道,“都是陛下厚爱,只是审食其并无厚功,实在受之有愧。”

    “那有什么。”吕后回头,亲吻审食其的唇,声音含糊而不以为然,

    “圣人以孝治天下,也许,对于打下这大汉江山,你的确没有什么建树,但昔**在楚营伺候太上皇,帮持我,因此,对于陛下,对于整个刘氏宗族,你是有恩的。他年若有人记史,辟阳侯第七十六,这一行字,你是配的上的。”

    审食其情难自已,于是拥上吕后的身体。长信殿,一片旖旎。

    “说起来,皇后娘娘腹的小皇子,应该快满六个月了吧。”

    吕后面上的笑倏然沉下,迷醉的凤眸眸光也逐渐锐利起来,冷哼道,“怎么,一个第七十六名功臣,就收买了我们的辟阳侯爷?”

    注:

    :关于本次开国功臣名次评定

    事实上,这段应该是我两年前查的资料,结果渐渐淡忘了,今天重写的时候,又得重新查一遍,因此耽误了更新。

    :关于吕氏在大汉开国时的功绩,本书参考了《略论汉定天下过程的吕氏武装》一,设定吕氏在楚汉之争时曾有一支独立武装,立功足以封王,但因为刘邦有意压制吕氏,而淡化了吕氏功绩。

    :关于张氏在功臣表的位次

    其实看史记,我个人也不觉得张耳立功有多么大。但是刘邦封了他王。刘邦初期封异性王,应该都是本身有一定独立势力来投的,因此,张耳能封王,而萧何、曹参也不过是一个侯。后来,异姓王都被刘邦推翻了,除了张氏,因为张敖是刘邦女婿的原因,罢黜王位,但还得了一个侯。这里,张敖因为是皇帝刘盈的姐夫兼岳丈,群臣给皇帝面子,将张敖之父,即张嫣祖父张耳的位次上调了(个人如此认为)。
正文 二三一:风过
    二三一:风过

    长信殿的旖旎气氛,一瞬间便降到了冰点。wwwYZuucom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瞧阿雉说的,”审食其面上笑意盈盈,心却谨惧起来。他虽与吕后多年暗通款曲,却也知道这位枕边人秉性里的刚强与狠硬,面上不动声色,“我这不是为了你么。你盼着这个有着吕张二氏血统的皇子,可是已经有很多年了呢。”

    说到心夙愿,吕后的紧绷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哼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更何况……”她说着,凤眸阴郁下来。

    她希望有一个继承吕张二氏血统的皇子,可以维持她的娘家吕氏以及女儿夫家的煊赫与权势,并让自己所有亲近的血脉都能够富贵绵延永久。到了如今,当初的一切想法似乎都能实现,自己却生出了一点茫然。

    当初,在娘家九侄女未娘出奔之后,她选择阿嫣做新的皇后,除了阿嫣是自己的外孙女以外,也是因为阿嫣虽自小虽秉性聪慧,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却不料,昔日的孩子渐渐长大,竟也生出自己的棱角,在天一阁之后,居然愤而出走,纵然她此时回来,却再也不是那个未央宫由她掌控的少女皇后了。

    阿嫣尚如此,那,旁人呢?

    “阿雉,”她心念电转,情人却已经是在她耳后亲昵笑道,

    “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这次都遭了大难,都能够平安归来,甚至得偕连理,已经是天给的保佑了。尤其,皇后娘娘又有了小皇子。你是当长辈的,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呢,难道还能跟小辈置气?”

    吕后的气息微喘,侧头瞟了审食其一眼,“你是打定主意,给皇后娘娘说情了?”目光带着淡淡的魅意与警告。

    她凤眸微垂。

    说起来,皇帝为了替阿嫣在自己面前转圜,可是付出了不少心力。不仅请了胞姐满华出面,更是连他往日最不屑的审食其,都在这次大封功臣之,曲意示好。只为着审食其在自己面前替阿嫣说话。

    ……

    那么,阿审又是出于何意呢?

    他是否觉得……吕后的手指轻轻的掐在腕上肌肤之……,觉得自己已经老朽,无法护住他的安全以及日后荣华,于是迫不及待的接了盈儿的隐意,在自己面前一力为张嫣说好话。也是变相的向张皇后示好。以期在自己他日身亡之后,能够自然的投向新的靠山,并且在盈儿朝堂之,依旧占有一席之地?

    世上之人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wwwyzuucom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但她作为女子,对审食其私心的算计,却生出一股不愉的情绪来。心思转灰暗。

    “其实,”身后,审食其似毫无察觉,替她将青丝拢起来,笑道,“我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看着陛下与张皇后一对小儿女的现状,不自觉的想到了旧事。”

    “哦?”吕后不动声色,“什么事情?”

    “就是两年前,”审食其的声音暗沉下来,“陛下刚刚知道我们的事情的时候。”

    吕后微微一怔,就有些尴尬起来。

    前元六年之时,皇帝从别人密告,得知母亲与辟阳侯审食其有私情。极为愤怒,令廷尉捉拿审食其下狱,甚至打算下诏处死。吕太后想要为情夫说情,却几度犹豫,终究无法开口,只因无法面对儿子质问的眼眸。

    她身为刘氏宗妇,育有一对子女,儿子已经当上了大汉的皇帝,自己也成为太后,却与臣下产生了私情。虽然在当时初汉开放的民风,并不是无罪可恕的事情,但在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是无法理直气壮,因此更加不愿意面对儿子指责的神色,竟生出了放弃情夫的想法。

    最后,是当时尚十四岁的张皇后出面,为审食其说情,最终令刘盈释放了审食其。

    在这件事上,她是有愧于审食其的。

    “阿雉,”审食其从背后抱住吕后,轻轻道,“当时,若不是张皇后为我说情,只怕,我此时已经是不能站在你面前了。我从廷尉狱出来,站在蓝天下头,就想,张皇后此次对我有活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我自当赴汤蹈火报答她的恩情。”

    “可是,张皇后固然对我有恩。”他瞟了吕后一眼,又悠悠道,“但是,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后来探听到的,据说她当时劝陛下说的一席话。”

    “哦?”吕后沉吟,“她说了什么当时?”

    审食其掀开被衾,自行起身,绕到吕后对面坐下,望着情人不再年轻的脸庞。

    人人只看到了长乐宫的吕太后玄衣纁裳的尊荣富贵,却看不到在锦绣华裳之下,这位刚硬妇人曾经吃过的苦。

    但是,当初未央宫的少女皇后,却看见了。

    “后来我探听到,”长乐宫锦绣的寝殿之,审食其的声音带着一段沉静,“张皇后当时对陛下是这么说的,是先帝对不起太后娘娘,而非太后娘娘先对不住先帝。wwwyzuucom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朱纶锦绣帐之,吕后单薄的身体微微震动。

    一个女子不是天生愿意放荡,总归是在一个男人这里受了伤,才会往别人那里寻求安慰。

    “想当年,”审食其的声音带着一股积郁多年不得开解的愤懑,和对眼前女子的怜惜,“你在楚营之伺候太上皇,历经苦难,终于能够回来,却见着先帝已经是另拥着美姬幼子,当时的心情,该是多么惨淡。陛下在指责你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他阿翁对你是多么的无情。”

    能够令大汉皇太后多年以来,甘心守着一个男人。审食其虽没有英俊容颜,但自有胜人之处。情到切切,声音醇厚如酒。拥着吕后,“安雉,若当年张皇后能够体谅我们,如今,你又何不退一步,为她想想,体谅体谅她呢。你是太后,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长辈,只要你退一步,你会现,你会比从前好过的多。”

    ……

    第二日清晨,审食其在皇帝刘盈五日一次前来向自己的母后请安的时辰之前,已经穿好衣裳服饰,从少有人经过的间道悄悄的避出了长乐宫。

    近年来,刘盈虽然默许了母亲与辟阳侯的私情,却不应允审食其恢复长乐詹事的职务,更不乐意再见审食其的面。

    大殿之上,吕后换了一件棕色连身礼服,用雪白的妆粉掩住了一夜的春情,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端庄,瞧着座下自己的皇帝儿子,讥笑道,“哟,近日来,可是很难看到皇帝在上朝之前在宫的情景了呢。”

    刘盈并没有生气,微微迟疑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避而不答,恭敬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吕后便觉得气闷。

    她的这个儿子,纵然在这次北地动乱之后长进了,依旧是这幅温软的模样。和自己几乎是两个极端。

    “……其实,阿嫣纵然在外头的时候,也是很惦念母后的。”鲁元觑着吕后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她还曾经专门为母后调制了一品香,我命苏姑姑让人在外间用香炉点了,母后,你闻闻可好?”

    吕后低头吃茶,嗤笑,“只专为了我?算了吧。若说阿嫣丫头鬼点子多,这香是她亲手手制,我倒信。但要是说这香专门是为了我,我哪里能越过她的阿母和皇帝夫君呢?”

    话虽如此,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意思,鲁元便向苏摩使了个眼色。苏摩从殿外捧了一只袅袅的青铜深腹香炉进来,换过了殿案上已经点燃着的浅腹茅香香炉。

    “我可没有骗母后,”鲁元切切道,“阿嫣也为了陛下和女儿另做了香,这一款香,名叫锦上瑰,的确是专门调制出来送给母后的。”

    吕后便有一些讶异。

    案上青铜深腹仙鹤衔羽香炉之,身上翎羽毛纤细郁郁如生,炭火烘烤着香粉压成的香饼,馥郁的芬芳很快就挥出来,不一会儿便充斥了整个殿阁。吕后诧异道,“这香味,真是特别的紧。”

    锦瑰香乍一闻浓郁,却在头一筹芬芳散尽之后,显出蕴在下面的清刚来,仿如端庄厚重带着点妩媚的美人儿,一片风情**辣的泼面而来。

    “——倒比茅香,兰香都好些。”

    “母后喜欢的话,也不枉阿嫣一片孝心了。”鲁元抿唇笑道,“之前我们哪里知道熏香还有这么多花样可以做。其实我是初始是有些闻不惯这种粉香的,不过终究是阿嫣的心意。她在北地的时候,做了不少。后来陛下回长安的时候,给一道带了回来。堆在未央宫,直到阿嫣前几日想起来,才重新翻了出来。听说,她给陛下做的香名甘松,送给我的是芳华,还有她阿翁的燕赵,以及偃儿的少年游……”

    “还有这么多明堂么?”吕后倒有些感兴趣,“那我的这款又有什么讲究。”

    “阿嫣给这香取名叫锦上瑰。取意为鲜花着锦。华贵端庄,不张扬,却很内蕴。阿嫣说,这锦瑰香虽然秣艳,但终究偏于浓郁,最好不要太经常点。倒是她做了这香之后,便起意绘一幅织锦花样子,那花样,女儿见了,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只是阿嫣不会织锦。我让了府里织娘拿去研究,若是改日能织成锦缎,便拿进来送给母后看看。”

    吕后淡淡笑道,“也难为阿嫣她有心了。”

    “母后,”鲁元轻轻道,说起来,阿嫣那个孩子,这一次,着实吃了不少苦。”

    “那也是她太莽撞了,”吕后嗤道,“云那种地方,是随便去的么?还让盈儿追了去,天幸盈儿这次最终没事,不然的话,你我母女还不知道在哪里哭呢?”

    “那也不是阿嫣想的啊。”鲁元抿唇而笑,“好在最后终究他们两个都没有事情。母后,阿嫣那时候是真的绝望了才离开的。至于陛下后来追过去,的确出乎人意料。匈奴围城的时候,阿嫣不也是以身涉险,挽回了陛下的安全么?再说了,”鲁元嗔道,“母后天一阁那件事做的也不够地道啊。”

    “那怎么能比?”吕后怒道,“本宫是为他们好。”

    “好好,母后是为了他们好。”鲁元不以为意,笑道,“如今,好歹一切都好。平安无事,他们之间也夫妻和顺,母后,你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太后,”苏摩在鲁元离开之后问道,“这长公主进上来的香,可要继续点着?”

    吕后漫不经心道,“既然点了,便继续放着吧。不要浪费了。”

    ……

    又五日,信平侯府将新织好的锦瑰缎奉上来。

    见到这匹名为锦瑰的绸缎的时候,纵是这辈子见过无数名贵布料的太后贴身女官苏摩,也不禁有些惊叹。

    这一匹锦瑰缎,是织娘采用吕后最喜欢的棕红色泽为地,上面织玄纁二色重瓣玫瑰,花形微微参差,约有拳头大小,用金线勾勒出轮廓,端的是鲜花着锦,韶华未央,一片富丽堂皇之至。

    “太后娘娘瞧瞧,”她将缎子抖开,在吕后身上比划着,喜滋滋道,“这色泽,多配娘娘你的肤色。不若就用这匹缎子做一件礼衣,春二月的时候,穿出去祭祀春蚕,一定既威严,又漂亮。”

    吕后微微勾起唇角,“本宫的衣裳饰都是由你负责。既然苏女官喜欢,本宫敢不依从?”

    ……

    夜色的长信殿,朱红臂粗绘龙凤烛灯流着汩汩的烛泪,锦瑰香蘼芜的燃烧着,氤氲出一种朦胧的气息。审食其等了一会儿,些微有些不耐烦,起身回头,却见内殿琉璃帘子掀起处,吕后扶着宫人的手,从殿走出来。

    纵然是多年相伴,对彼此都已经十分熟悉,照面的一个刹那,审食其还是恍然惊艳。

    棕红大袖锦瑰深衣曲裾,大簇大簇金线勾勒轮廓的重瓣玫瑰,富丽堂皇,很好的屏蔽了吕后的一丝老态,而衬托出了吕后的威严气势。

    审食其凝目观看,只觉连殿下点燃的十八枝青铜皓宫灯都旖旎起来,一时间满殿生春。

    苏摩见了,便打了个眼色,领着宫人退出寝殿,将殿门轻轻合起。

    “好看么?”吕后展颜问情人,带着难得的一丝和气温柔。

    “好看。”审食其漫不经心,赞道,“人好看,香也好闻。”

    ……

    注::锦瑰缎,类似于后世的宝相花锦缎,用金线勾勒。

    :玫瑰,指切瓣玫瑰,即月季。
正文 二三二:天晴
    二三二:天晴

    待审食其离开后,用过了早膳,吕后命永巷令张泽往石渠阁,调取去年的彤史。

    长信殿一片寂静。

    苏摩捧着早春的新茶进来,见吕后翻阅着那册薄薄的彤史,眉间蹙起一个川字,不由胆颤心惊,将沏好的茶水捧过去,轻轻劝道,“太后,皇后当初既然不在宫,彤史怎么会有记载?但大家是六月间追过去的。和皇后娘娘在北地待了二个多月。大家既然确信皇后腹的血脉,便定然……”

    吕后回过神来,听明白了苏摩曲意相劝的意思,柳眉竖起,斥道,“阿摩。你说些什么呢?”声音挑高

    苏摩讷讷,“奴婢……。”渐不成言。

    见连对张皇后一贯抱有好感的苏摩都心生疑虑,吕后心头便阴霾起来,问道,“外间有关于皇后的传言么?”。

    苏摩吃了一惊,连忙道,“并无此事。”

    张皇后离宫一年余,确切知晓的人不多,就算知晓了这件事,看着上头两宫陛下及太后的态度,也知道该紧紧闭起嘴巴。

    只是,能够闭住的只是出口的言语,而不包括心下的暗思。

    “你这个长乐御长是如何当的?”吕后将彤史摞在案上,斥道,“见了宫人有这样的苗头,还不想法子压制下去——”

    她揉了揉眉心,声音肃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嫣肚子里的孩子的血脉问题。”

    “太后,”苏摩愕然。

    张皇后流落在外一年有余,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怀了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这间的变故,没有人能够说的清楚,也就难怪大家疑虑了。

    纵然皇帝本人心疼妻子逢难归来,不愿见疑,但其他旁观的人却不免生出一些想法。

    连苏摩都以为,张皇后是太后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外孙女,虽然这次的行为有些任性,但自己也吃尽了苦头,终于平安归来,太后却一直神色淡淡的,也是对张皇后腹的胎儿有所疑虑。

    却不料,吕后竟是对张皇后拥有着和刘盈相同的信任。

    “阿摩,”吕后叹了口气,

    “你虽然忠心,但待人见事终究是火候不足。要知道,观事不仅观事情本身,还得观人。本宫是看着阿嫣长大的,对她的品性很清楚。便是当初王珑逼宫,那样的状况,她出手处置,也只不过是做了个陷阱,让王珑自己亲自钻进来,而不愿意自己手上沾血。可见她不是个心狠的人,心亦有自己的底线。”

    阳光越过长乐宫门前的两根朱红髹漆园柱,射入了大殿。吕后在这样的天光抬起头来,凤眸微微眯了眯,“她自幼与我和陛下亲善,可以说是一半在宫长大的。这样的孩子,纵然之前被陛下伤狠了心,却依旧会记得我和陛下曾经给予过她的亲情。纵然……真的可能因为个种缘由在外,却绝对不至于拿不是刘氏的血脉来误陛下。”

    ……

    也因此,既然她敢带着孩子归来,就说明,这个孩子一定是刘盈的骨血。

    ……

    还有一些阴暗的话,纵然是对着最心腹的苏摩,吕后也没有说出口。

    时人并不重女子贞洁,但对子嗣血统却极为看重。代王之母薄姬,在跟着先帝之前,便是魏王宫的姬妾。便是吕后自己……

    她自己当初失陷在楚营经年,归来之后,依旧能够正位宫。

    同样的,阿嫣便是真的在外贞洁有亏,只要无人证明,她就可以瞒到天长地久。便是退一万步被揭出来了,她在云城头牺牲了自己才换回了皇帝的安全归来,此后所有的苦难,都是由此而来,便是真的受辱,凭她那个对阿嫣从小疼宠的皇帝儿子的好性子,只怕最后更是心生愧疚,越善待。

    但若阿嫣拿腹胎儿身世作假,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要知道,阿嫣此次若生子,便是大汉嫡皇子,他年有望继承大汉皇帝位以及刘氏宗祀的,若以他人血统混淆视听。等于是将刘氏宗室基业另付他人。

    阿嫣并不是一个蠢人。若她真的无法确定腹胎儿身世,只需要一剂堕胎药,就可以将胎儿打掉,神不知鬼不觉,在外休养一个月半个月,再回到长安,凭着盈儿和满华的庇护,没有人能指责她什么。

    而只要她和盈儿确然已经圆过房了,凭着盈儿对她的感情,此后擅宠专房,再育下一个皇子,是有很大可能的事情。又何必,冒这样大的险,自误而且误人。

    苏摩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听太后的话,竟是奴婢一直谬误了,看轻了皇后娘娘。既然太后信任皇后娘娘,便是打算原谅皇后了?”

    “是啊。”吕后垂眸,浅浅微笑。

    “凡事总该讲取一个度。我晾了她这么长一阵子,也该就坡下台了。否则,对阿嫣苛责太过,招致陛下和满华怨怼,反而是我面上不好看。”

    “瞧太后说的啥话,”苏摩轻轻揉捏着吕后的肩头,不以为意,

    “你可是大汉皇太后,陛下和长公主的亲母。你这样说,该伤他们的心了。陛下可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些日子,虽然关心皇后,却从没有拉过给你的礼数。在长乐宫的时候,也并没有开口向你给皇后求过情啊?”

    “他是没有开口。”吕后冷笑,神情肃然,

    “他心里究竟敬着我这个当母后的,又确实挂念着阿嫣。他不开口求情,是因为怕我不受,反而开口指责他的小娇妻,他没法子转圜。他不希望在他娘和他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谈。但是他虽不说什么,却用做的给我看。”

    “从阿嫣失踪了以后,他做了多少事情,只为了护住阿嫣的名声,让她能够没有丝毫阻力的回来,重新正位椒房殿。这桩桩件件,也都是在隐晦的向我求情,告诉我,他很在乎皇后,希望我高抬轻放,放过阿嫣这次。我真怀疑,如果这次我真的执意与阿嫣为难的话,他会护着阿嫣,哪怕和我冲撞也不惜。”

    ……

    苏摩吃吃道,“太后怕是想多了——而且,太后和皇后娘娘毕竟是祖孙,何必一定要见个你死我活呢。”

    不如各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才最好呢。

    这一回,吕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其实,我真的挺喜欢阿嫣的。”

    比起她的儿子,今上刘盈和女儿鲁元长公主,作为外孙女,张嫣的性子更像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满华虽然性子和善,却一直处于自己与皇帝的羽翼之下,除了当年先帝有意以她和亲的那次,一辈子并没有受过什么太大的波折,更学不会求情这么高深的事情。这些日子来,为阿嫣在自己面前求情,却是步步推进,颇有章法。

    这样的章法,定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想来是受人指点。

    这个在满华身后指点的人,可是阿嫣自己?

    说起来,阿嫣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对自己的脾气秉性,很是了解。

    她刚刚回来的时候,正是自己对她的怨气最重的时候。这时候,什么样的求情讨好都不会有太大的用处,因此,她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只是诚心认错。且知道自己不爱听虚话,所以在那封手书之,只写了自己的过错,没有加一点点的修饰求情。

    当自己愿意看她的手书之后,就代表自己的心思已经有些回转。这时候才进上她亲手制的锦瑰香以及锦瑰缎,以这些年来的祖孙情分,来打动自己。再加上审食其为她说话,综合起来,终于让自己软化。

    吕后的凤眸眸色微微黯下去。

    阿嫣她,足够聪明。当的起大汉皇后的位置。它年,当自己去后,她能够很好的陪在盈儿身边,扶助他,成就刘氏万世基业。将自己的血脉世世代代的传下去。

    这样的景象,看起来十分的好,只是,为什么自己心底还是有些抑郁呢?

    良久之后,吕后轻轻道,“作为一个皇后,张嫣她,未免太任性了。”

    第二日,吕后洗漱梳妆的时候,听得黄门来报,“韩夫人求见太后娘娘。”

    她换上了朱红色的曲裾深衣,回头道,“让她进来吧。”

    吕伊提起裙裾迈入了长信殿,觑着吕后笑道,“太后娘娘今天看起来特别荣光焕,若是旁人见了你和鲁元姑姑,只怕不会觉得你们是母女,只会觉得是对姐妹呢。”

    吕后牵了牵唇角,“五娘的嘴一向甜。难怪本宫一直疼你。”

    吕伊便抿唇羞涩道,“我只恨自己只是太后的侄孙女,而不是亲孙女。”

    “哟,”吕后便展颜笑道,“我如今可没有孙女呢。难不成,你想做陛下的干女儿?”

    吕伊不依道,“太后尽拿臣妾取笑。”

    “太后,”她怯怯的开口道,“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吕后的笑意慢慢淡下来,“说吧。”

    “刚刚,我过来拜见太后娘娘的时候,经过长乐宫钟室,听见几个小黄门在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们竟然说,”吕伊的声音义愤填膺起来,“竟然说皇后娘娘有整整一年不在宫里,如今传出有喜的消息,谁知道这间有什么意思。——当然,我立刻斥责了他们。只是,我人微言轻,终究管不了什么事情。太后娘娘,皇后自幼心思善良,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的。”她尚在喋喋不休,没有注意到,吕后渐渐转为冰寒的眸子,“……你还是出面管一管吧。”

    “这事是皇后自己惹下的麻烦,我可不管。”吕后淡淡的道,“等她自己回宫,收拾她惹下的烂摊子。”

    吕伊微微吃了一惊,“皇后娘娘要回宫了么?”

    “怎么?”吕后微微笑道,“五娘不希望她回宫么?”

    “怎么会?”吕伊吓了一跳,答话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皇后娘娘和臣妾一处长大,她如今能回来,臣妾心里头很为她高兴。”

    “是么?”吕后笑的颇有深意。

    “太后,”吕伊讨好道,“伊给你捶背吧。”

    “伊娘,”吕后忽然道,“你在宫也待的够久了,回去看看吧。我让苏摩给你收拾东西。”

    这一日,又是刘盈过来长乐宫给吕后请安的日子。

    请安过后,母子对坐闲聊的时候,吕后忽然问道,“阿嫣如今怎样了?”

    刘盈坐在下,右手捧着玄漆茶碗的腕微微一颤。

    这是阿嫣回到长安一个多月后,母子两人之间,第一次主动提起阿嫣。

    “回母后的话,”他抬头,声音自在而又显的有一丝紧张,“她将养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见好了些。”

    “如此,”吕后便扶着苏摩的手站起来,笑道,“你便接她回未央宫将养吧。”

    “——总不能让我大汉的皇后娘娘,真的在娘家一直待到生产吧?”

    注:

    第一次婆媳交锋,到此告一段落。

    虽然,到此为止,吕后和阿嫣还没有见面。

    关于我想交待的,吕后的看法和心思,希望我在已经表示清楚了。如果没有,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

    这次交锋并不激烈。一是因为此时吕后还并不知晓张嫣的身世,还有着从小到大的祖孙情,且有鲁元在间劝解调和。二是吕后对张嫣腹的孩子抱有很大希望。三是吕后为了儿子忍让了一点。

    关于吕后对张嫣的不满,表面上,是因为张嫣不顾大局出宫,并引得皇帝追到北地,纠缠二个多月,又倒霉的碰到匈奴袭击,令刘盈几乎死在北地。深层次里,是因为吕后现阿嫣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可由自己控制的“傀儡”,而且刘盈对阿嫣爆的感情也让吕后心惊,觉阿嫣对刘盈的影响力渐渐升大,甚至有可能过自己的趋势(当然,这话吕后肯定不可能说出口。)
正文 二三三:锦绣
    孟观抱剑站在尚冠里的信平侯府之前,抬头仰望着眼前的侯府大门。

    作为当朝皇后之父的侯府府邸,信平侯府修建的极为宽敞阔气。在初升的朝阳之下,大门门额之上信平侯府四个大字散发出熠熠的光辉,一如如日方中的初汉权贵。

    “孟少侠,”侯府小厮张小春迎出来笑道,“我家娘娘在府中等候你一叙。”

    他随着张小春穿过信平侯府后园,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往东走,过了一片竹林,便见一座园子出现在转角之处。门前牌匾上用清丽的小篆写着夏馨二字。

    张小春带孟观从侧门进园,迎入门旁迎客花厅,道,“孟少侠请侯一会儿,我去请娘娘过来。”

    孟观在厅中等了一会儿,便听得侍女的脚步声细碎,不一会儿,有人打起帘子,张嫣从内室里走出来。见了孟观,眼眶微湿。“大哥。”

    孟观行礼,“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

    一声恭敬的娘娘,从今以后,她是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后,而他是浪迹江湖的游侠。那些雪夜之**度依偎相处的平和温暖的时光,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皇后娘娘看着倒比刚回来的时候精神些,草民心中便安慰了。”

    张嫣一身宽敞的绯色绣桃花夹绵大袖裳,坐在摇椅之上,笑的眉眼弯弯,“如今已经是比之前好多了。你是没见着我前些时候。吃什么吐什么,那段日子,陛下压着我在床上休养,寸步不可下榻。我便是想要见见你,都不可能。待得最近几日好些了,陛下才放宽了限制。”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方笑答道,“陛下和娘娘感情这般好,实在是一件美事。说起来,拙荆害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就是想在她害喜的时日陪在她身边,也不可能了。”

    “哦,对了。”他想起来,对张嫣道,“我大概没有告诉你,拙荆也怀孕了。”

    “真的?”张嫣眼睛一亮,“冬歌姐姐也有孕了,是——从沙南离开的时候便有的么?”

    “正是。”孟观浅笑,

    “当时便有了一个半月的孕,只是时日尚浅,她不敢确定,便没有跟我说。月前我回来,去娘家接她,已经是怀到七个月上了。”

    “恭喜大哥。”张嫣嫣然,“——倒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在外头滞留了这么久,竟至于错过了孩子的成长日子。真是对不住。”

    “娘娘说的是哪里话?”

    孟观疏朗而笑,并不放在心上,“游侠死生一诺,千里走单骑本就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若没有你当年一饭之恩和后来成全我和拙荆的婚事,哪里有这个孩子。你是孩子的恩人,又何必如此外道?”

    张嫣摇摇头道,“咱们早就说好了,当初的两次恩情,用你的一年之约相报。如今,一年期限已满,所谓恩情,不必再提。我这次寻你过来,只是想在回宫之前见见你。”

    说起来,她与孟观,本就是生活轨道不相交互,回了未央宫之后,再想见面,当是不可能了。

    孟观素性豪迈,亦于心中生出一分惆怅之情。

    他虽然与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从前并无交集,但在那命运多舛的三个月逃亡生涯中,他们相互依靠打气,走过了大半个匈奴草原,也算处出了一分特别的感情。

    张嫣打量着孟观,总觉得,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他身上属于游侠的硬朗孤僻以及漂泊的气息褪去了一些,增添了一点属于人间烟火的温暖。

    “说起来,怀孩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想到腹中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淡淡笑道,“我还托了这个孩子一些福。小时候,我但凡想坐姿松懈一些,阿母便会骂我,说我没有大家女儿的雍雅。如今怀着他,我不耐久坐,便命人去打了这个摇椅,无论是陛下还是阿翁阿母,都容了我,没有说我一个字。”说着便吐了吐舌头,没有一个将为人母的一国之后的稳重,反而带了点十七岁少女的调皮气息。

    孟观一怔,这才打量了一下张嫣座下的摇椅。

    韩冬歌怀孕已经到八个月上,即将生产,别说跽坐,便是连箕踞久了,都耐不住。他此行穿行草原,见了游牧民族的胡床,便照着给韩冬歌做了一把,只是看起来远远没有这张摇椅舒服。

    “大哥可想过,”张嫣问道,“日后如何照顾安顿孩子?”

    “这——”孟观一时哑然。

    游侠以天下为家,居无定所。今日把酒当歌,明朝身败而死,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也许对于张嫣而言,身陷匈奴军营,一路从草原上逃回来,是她锦绣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噩梦,但对于孟观,却不过是人生中极平常的一段经历,若真要说与以往有所区别,也不过在于,从前他的所有风云都发生在大汉的土地上,这一次,却延续到了匈奴草原而已。

    从出师离开师傅的羽翼之后,他便是一直是这样过日子,纵然在娶妻成亲之后,依旧保持着这个模样。只是,却在此时忍不住思考起来,若一个月后,有了一个新生的孩子,他还可以如此么?

    孩子的年纪如此小,身体又娇弱,如何能承受的住一路的风沙?

    他正犹豫之间,听得张嫣道,“大哥,当初我与你定一年之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年会如此惊险。说起来,能够从匈奴回来,你与我实有再造之恩。若我不能相报一二,实在心有亏欠,不如我赠你一处安陵的宅子,可好?”不由怔了怔,冷笑道,“怎么?原来皇后娘娘也将我当做迁徙入安陵的郡国豪强了吗?”

    他虽为游侠,平日不大关注政事。却也在回到长安之后,感受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刘盈从北地回到长安之后,深觉区区一个闵氏,便在沙南有如此势力,连官府都不能拘束他们的行止。天下各郡县,又有多少这种所谓豪强?于是下了诏书,令地方官将各郡国豪强迁徙往安陵。

    与此同时,也褒奖了几位在治地打压豪强得力的地方县令。

    皇帝的一道诏书,仅仅是落在纸上的几个字,对于百姓,却有可能影响筋骨。

    “大哥说什么话?”张嫣嗔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想着给大哥一个安家的地方。”

    “说起来,冬歌姐姐如今身怀有孕,总不能长期住在外家,安陵是个好地方,又与姐姐外家近,姐姐与你若能在那儿落脚一阵子,与姐姐与孩子都好。而且,”她微微沉吟,“你阿姐,解忧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给她指一个人家,让她今年秋天出嫁,她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她出嫁的时候,你总该来送她吧。你若不喜欢,空着那宅子也就是了。何必想太多。”

    孟观怔了怔。不由想起亲人与妻子。

    说起来,在拥有了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之后,他灵魂里昔日动荡不安的漂泊因子,竟真的有些淡沉淀下来,生出了一些安家落户的想法。

    想要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安定的生活,看着孩子出生,成长,牙牙学语,最后清晰的叫他一声阿翁。

    良久,孟观拜道,“既如此,孟观谢皇后的恩典。”

    离开的时候,孟观回头,问道,“不知道娘娘府中的摇椅可还有多余的?”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了。我等会儿会命人送一把给冬歌姐姐的。”

    “娘娘,”荼蘼打开帘子进来,禀道,“今天的药熬好了。”

    “又要喝药了啊。”张嫣垮下脸来,轻轻抱怨道。

    每到这个时候,便能见到张皇后孩子气的样子,荼蘼失笑,“没办法,为了腹中的小皇子,娘娘便委屈点自己吧。”

    皇子……么?

    张嫣微微垂下眸来。

    自从那位从前名不经传的皇长子刘弘受封为淮阳王后,椒房殿的侍女们都有些紧张氛围。因此更希望自己生下一个皇子,来稳固中宫椒房的权势尊荣。

    其实,她本人倒并不希望此时生一个皇子。

    “皇后娘娘,”侍女从廊上趋进来,在帘外屈膝禀道,“两位公子在夏园外求见娘娘。”

    ……

    “大弟和二弟?”张嫣微微惊讶,一口将药饮尽,“请他们进来。”

    “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张嫣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别人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们都这么客气,倒叫我这个姐姐难受了。”

    她少时在家未嫁的时候,虽有同胞弟弟张偃,但张偃年纪太小,很多时候并不能陪伴于她。鲁元身为大汉长公主,坐稳了信平侯府主母的位置,又兼着性情和善,对几个侍妾并不苛待,侯府中妻妾关系至少在表面是较为和睦的,张嫣与两个庶出弟弟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后来嫁给了刘盈,进宫之后,姐弟见面少了,如今见了,竟有些拘谨。

    数年不见,昔年信平县乡野之间的两个男孩也渐渐长成了少年。

    她的两个异母弟弟之间,大弟张侈生的比较健硕,相应的,脑子也转的慢一些,不过身手也很勇武。二弟张寿却更像他们的父亲,信平侯张敖,面容俊美,且举止斯文。

    张嫣眨了眨眼,阿翁日前交待于她的的话语在心头闪过,转了几个圈,望着两个弟弟,抿唇笑了笑。

    张寿望见了她笑容里的深意,于是好奇问,“娘娘笑什么呢?”

    “呵呵,”张嫣掩口笑道,“笑我的两个弟弟,都已经长成了俊朗的男孩子了。也不知道三月上巳出了门,能迷了多少好女子去。”

    张侈涨红了脸,“阿姐。”

    不过总算,一时的疏离便这么消散了。

    ……

    “阿姐总算平安回来了。”张寿笑的一脸欣慰,“当时你流落在外头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很是担心。大哥还说了,他以后他要做将军,将匈奴打的落花流水,为阿姐报仇。”

    “哦?”张嫣嫣然睇望着一旁的张侈,“大弟抱负好大,如今的骑射练的如何了?”

    提到擅长的骑射,张侈便振奋起来,得意洋洋邀功道,“阿姐可知,我年前已经入了左郎署,前些日子,左郎将沈大人在校场上见了我,还赞过我勇武呢。”

    “颉”的一声,张嫣便笑起来了。怕伤了弟弟的自尊心,忙赞道,“大弟很好。”一时若有所思。这两个弟弟,大弟张侈与自己同年,今年都是十七岁,便是张寿也只小自己一年,今年也有十六了。

    的确,也都是当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于是不经意的问道,“你们在外,可有什么心上人?”

    少年人脸皮极薄,听了立时脸红,俱都肃立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及姐姐做主的。”

    “我是认真问你们的。”张嫣若有所思,起身道,

    “前日里,阿翁与我说,想和吕家再结一门亲事。可是我想着,联姻虽然对两家都大有裨益。但你们是我的弟弟,我更希望你们能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旁的都可以另行设法,娶妻生子,可都是一辈子的事情。所以,若你们真的有心上人的话,只要那个女子身家清白,品性也好,我会和阿翁商量,尽量成全你们。若是现在害羞,日后可就没有机会再找阿姐反悔了哦。”

    张侈和张寿对望一眼,张侈性子疏散,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反是张寿,脸儿微微泛红,却上前一步,腼腆但坚毅道,“阿姐,你说的这些,我和大哥闲暇时候也曾经商讨过的。”

    他们虽然是庶子,但是年纪渐渐大了以后,有些微妙的东西,自己也有体会。

    张氏曾以功高封为王,又因异姓王见忌,最后罢黜为侯。从最开始一直没有摆脱外戚的身份。若想要长盛久兴,更需要族中子弟团结扶持一致。

    “……我们的感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姐如今要好好休养,生一个健康聪慧的皇子。若我们能够通过联姻帮衬到信平侯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很早以前,我们就已经有了觉悟。”

    张寿的神情安详,“只要整个张家好,我们就好了。”

    张嫣看着两个弟弟,有点愣怔。

    “怎么,”张寿道,“阿姐还有其他指示?”

    “不是,”张嫣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们还是孩子,不需要,背负太沉重的负担。”

    ……

    申时的时候,刘盈从未央宫过来,进了夏园,问守着园门的侍女,“皇后娘娘去了哪儿?”

    侍女恭敬道,“娘娘刚刚去了后园。”

    他便从园中小道折了过来,进了后园,远远的,见张嫣坐在花园中池塘前,正在喂鱼。

    他摇摇手,阻止宫人知会阿嫣自己的行迹,站在阿嫣身后,看了一会儿。

    淳于太医调养了一个多月,阿嫣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看起来,不会让人难过。

    “你就打算看着我到什么时候?”张嫣没有回头,笑道。

    刘盈便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其实是看见了日头投下来的影子,不过张嫣却没有实说,只道,“因为我一直记挂着你啊。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嫣刚才见了热,便将大氅脱了下来,让侍女在一旁捧着。这时候,日后渐渐偏了过去,就显的降了点温度。刘盈取了大氅替她重新披上,尚絮絮道,“池塘上风大,你见着风,晚上若着凉,就不好了。”

    “阿嫣。”

    “嗯?”

    “让荼蘼她们收拾收拾,明儿个,咱们便回未央宫吧。”

    张嫣看了看刘盈,应道,“好。”

    过度章节。其实想略掉。但又略不掉。

    交待孟观的结局哟。此后,他的剧情任务终结,应该不会再出场了……吧。宫斗是门学问,之前张家都没有开始发力。如今,阿嫣得宠,且也怀了身孕,信平侯府就想要挣脱吕家的控制,自立门户了。

    出门在外,本章存稿。

    如有问题,回来再修。

    以上。
正文 二三四:剖心
    二三四:剖心

    中元元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日。()

    张嫣晨起,坐在梳妆台前,让菡萏替她梳起发髻。

    这些日子,她都留在夏园中养病,足不出户,每日里只将头发松松的挽成一个篡儿,简单方便。今日却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回宫,因此从晨起便开始梳妆。

    菡萏在张嫣身后,替她梳挽发髻。

    纵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日子,再一次站在张皇后背后,看着张嫣短到堪堪过肩的青丝,依旧有些心神动荡。

    从前,张皇后素以满头浓密乌黑的秀发著称,用真发结起最繁复的四起花钗大髻之后,依旧有四指结余。这样的一头秀美青丝,却在那场劫难中陨落大半,剩下的长度堪堪及肩有余,握在手中,无法挽起成型的发髻。

    张嫣等了片刻,不见菡萏动作,不由疑问道,“怎么了?”

    话音脱口而出后,方醒悟过来,笑道,“我倒忘记了,自己已经将头发剪掉了。”

    “用特髻吧。”

    菡萏屈膝应了声,“诺。”

    特髻便是这个时代用金属制成的假发,戴在头上,再插十二支凤首花钗,远远望去,如花团锦簇般浓密威严。张嫣在满幅皇后仪驾的拥簇下,从信平侯府离开,在未央东阙入车,改坐皇后凤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椒房殿。

    椒房宫人俱等候在廷中,在随人将皇后舆板放落在地上的时候,俱都展袖伏拜在地,道,“臣等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将头深深的叩下去,带着一种主人久别归来的欢喜。

    “都起来吧。”

    阔别一年之后,重新回到椒房殿,张嫣亦感慨万千。

    她曾经以为她往后的生命,都将远离这座富丽煊赫的殿堂。却不料,命运作祟,转过一圈之后,依旧回到最初的地方。

    宫人们屈膝禀道,“皇后娘娘,后宫诸位夫人听闻娘娘今日从侯府回来,都侯在配殿之外,等待朝见娘娘。”

    张嫣此时的身体还没有见大好,从信平侯府回到未央宫,便有些疲累,道,“就说我今个儿劳累,让她们朔日再过来吧。”声音清冷。

    “皇后娘娘,”进了内殿,解忧迎上来,情绪激动,“你真的回来了。”喜极而泣。

    在她的身旁,楚傅姆虽然没有说话,神情也很是喜悦。

    “嗯。我回来了。”久见故人,张嫣也很喜悦,对着众人行了一个揖礼,惭愧道,“当日我行事任性莽撞,让傅姆和你们这些日子担忧辛苦了。”

    “可不敢当。”楚傅拦着她,问道,“只是,皇后娘娘以后不会再打算离开了吧?”

    张嫣脸红了,“不会了。”

    她起身,回望着熟悉又带了一丝暌违的椒房殿的雕栏画栋,轻轻道,“从此刻起,这儿就是我真正的家了。我和我的孩子都会在这儿继续的生活下去,直到……”

    “那就好。”楚傅欣慰道,“既然如此,以后,娘娘就真的要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做打算了。”

    椒房殿前的大庭之中,宫人们相互对望,尚有些茫然,“皇后娘娘真的回来了?”还有了腹中的皇嗣?

    自张皇后年前出走,这一年来,椒房殿的宫人们担惊受怕,到现在,忽然天翻地覆,还恍然似梦。

    “这还能有假?”荼蘼走出来,笑道,“皇后娘娘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如今都已经开始显怀了,太医也诊过脉,陛下也给咱们赏钱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有什么好不信的?”

    赵长御是从小与张皇后一同长大的心腹女侍,虽不掌实务,但在椒房殿中的地位少有人能及,她既然出面宣告,宫人们终于能够确信。面上便都透出不可抑制的喜色来。

    身为宫人,他们的荣辱喜乐,都是与自己的主子密切相关的。之前张皇后虽然与天子亲密,却无宠。直到此时,与天子琴瑟和谐,再加上有孕,才算是真正坐稳了椒房殿。而她们这些中宫名下的内侍女使,也才有了不可动摇的底气。刹时间,这一年来椒房殿的低弥的气息一扫而空。每一个宫人都觉得有了满满的希望。

    “咳。”楚傅咳了一声。园中所有女使便都安静下来。

    “皇后有喜,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做奴婢的,更要细心伺候。这一年来,做的好的,待我禀明了皇后娘娘,稍后自有针砭。”

    满园青衣女使左右对望了一眼,齐齐应道,“诺。”

    椒房殿中烛影摇红,满宫的嫔御,包括袁美人,丁夫人,都站在殿前守望,等着看陛下今晚在何处落宿。——虽然之前传的沸沸扬扬,说陛下每日里都会去信平侯府看望张皇后,但终究是没有眼见到实处,还抱了一丝希望。

    待到前殿传来陛下下了朝便径自去了椒房殿,这些人都咬碎了一口银牙。

    回到椒房殿的张皇后,第二日往长乐宫拜见吕太后。

    这一日刘盈不用早朝,便没有早起,从床上伸出手来,抱住妻子,问道,“我陪你过去可好?”

    “不好。”张嫣咯咯一笑,将他的手压着放回去,“这一趟,是我该过去的。若是你陪在一边,我束手束脚不说,太后更该恼了。”

    “放心吧。”她安抚道,“我应付的来。”

    张嫣在长信殿前侯了不过一刹,苏摩便迎出来,笑道,“是皇后娘娘过来了啊。太后让我领你进去。”

    吕后在殿中高坐,见了从琉璃帘下进来的张嫣,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听多了鲁元提及张嫣此时的积弱,直到真正见面,才知道,张嫣在这次北地磨难过后,究竟身体瘦弱成了什么模样。

    她此时站在朱红色的长信殿里,昔日带着点圆润的脸庞,如今瘦削下来,显得下颔尖尖,一双眸子分外的大,,唯有腹中六个月的孩子,已经开始显怀,身子轻盈,像一抹苍白的剪影,下一刻就支撑不住要倒一般。

    “赶快坐着吧。”她忙道,“你这孩子,都有孕了,还那么客气。”

    张嫣道了谢,在殿中坐下,闻着一旁鹤衔翎羽香炉中透出的馥郁香气,不由皱了皱眉,压不住咳嗽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苏摩关心问道。

    “也没什么,”张嫣勉强笑道,“只是我怀孕之后,闻不得熏香气味。请太后娘娘见谅。”

    吕后便道,“将香炉撤了吧。”

    帘下的两个留头宫人屈膝应了声,“诺,”趋到殿中角落香案之上,将香炉腹中炭火取出熄灭,随即将香炉捧出长信殿。

    ……

    “听说阿嫣前些日子都在侯府养胎,连床都没下。”

    “太后见谅,其实是阿母太过担忧我的身体,说的严重了。”张嫣嫣然,虽身体瘦弱,较之以前清艳,愈发显的风姿窈窕,“前二十来天的时候,的确是吐的下不了床的。后来好转了些,也能在园中走走,见见客。”

    吕后便满意的笑了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长信殿中的下人已经悄悄的退了下去。

    “你是被陛下和你阿母宠坏了,才胆大包天,”吕后弹了弹张嫣的额头,“瞧瞧,这回,可吃到苦头了吧?”

    之前的正襟危坐,令张嫣不敢放肆,如今这种略带轻佻的亲昵,反而令张嫣放下心来,倚在吕后肩头,泣道,“阿婆,我还真以为,你以后便再也不原谅阿嫣了呢?”

    “怎么会?”

    吕后失笑。

    “可是阿嫣,你也该受点教训。”

    她板了脸,训斥张嫣道,“你瞧瞧你,之前那是做的什么事?若不是天可怜见,保佑陛下无事平安归来。这时候,只怕无论是你,我,还是你母亲,更甚者整个吕家,张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阿婆,我知道错了。”张嫣将头低下去,诚心悔过道,

    “阿婆,你也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样的羞辱,我就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可是,我是说真的,我纵然再生气,我还是记得陛下是从小照看我长大的舅舅,从来都没有想过想为难陛下。我当时只是真的想抛下长安的一切,再也不回来而已。”

    “我没有没想到,陛下后来会花功夫找我,甚至竟亲自到北地去的。更没有想到,匈奴竟在那个关头攻打北地。”

    吕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说起来,刘盈之前对阿嫣虽然说也是喜欢的。却并没有跨过舅甥界限的打算。纵然是在她刻意安排撮合的天一阁中,遣开众人,又受了菊华酒和合欢香的双重影响。到最后,他都推开了阿嫣。

    为什么,却在阿嫣愤而远走之后,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花费了偌大心力,也要找到阿嫣的下落,追出去呢?

    她心有疑虑,不动声色的问道,“陛下是六月中的时候到北地的?”

    “呃,”张嫣面上红晕过耳。

    虽然到如今,与刘盈的感情已经尘埃落定,她甚至已经怀了刘盈的孩子,面对吕后问起当时北地的情形,她依旧生涩不已。轻轻道,“是。”

    刘盈是六月十八到的北地,八月十一日阿嫣女扮男装进入匈奴军营,骗得楼烦王退军。扣去中间刘盈往返云阳的功夫,他们一共在北地处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

    吕后微微沉吟。

    仅仅四十五天,就将过往十年的舅甥情全部推翻,两个人不仅浓情蜜意,甚至,她的目光瞟过张嫣微微隆起的腹部,连孩子都有了。

    “石渠阁中的彤史,是陛下授意改的吧?虽然地点有误,但是时间想来大致是没错的。这孩子,是八月的时候在北地怀上的?”

    “阿婆,”张嫣面红耳赤,“你——”

    “怎么,”吕后不大看的上张嫣的羞涩,嗤笑道,“你既然敢做,就不敢答么?”

    既然面子的一层都已经撕开了,张嫣沉吟了一下,反而淡定了,“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还再胡闹做什么。”张嫣咕哝着,忽然巧笑嫣然,“阿婆当年让我两年内怀上孩子,虽然过程有点出乎意料,但终究,达到了目标不是么?”

    吕后冷笑,“哟,我老人家可经不起这种刺激,以后可不许再胡闹了。”

    “我知道我这次的确不好。”张嫣道,“可是行非常之事,总要有点非常的方法。这些日子,我总想着,为什么当初我在宫中的时候,怎么努力,陛下都无动于衷。结果,我放弃了离开未央宫,陛下便巴巴的追过来了。”

    “想出来了什么?”

    “我想啊,”张嫣嫣然,“这就是不破不立的道理。我在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觉不得我的好处,虽然感念我的深情,却总是下不定决心。反而我离开了之后,陛下才醒悟过来对我的感情,想要挽回了。”

    “不破不立么?”吕后微微沉吟。

    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再说了,”张嫣嫣然,“阿婆不觉得么,陛下经过这次北地之难后,行事比往日越发成熟长进了。”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吕后眉毛蹙起,恼道,“你莫不是觉得你闯出来的祸还有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嫣认了错,却没有慌乱,轻轻道,“我心里将陛下的安全,看的比我自己还重要。陛下有难的时候,我担心难过,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道理上我还是觉得,男人是要经过一些苦难,才能成长的。”

    良久之后,吕后意兴阑珊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了,你身子弱,回去养胎吧。”

    “阿婆,”张嫣起身道,“不急,阿嫣还想求你保一个媒呢。”

    草稿版。回来再修改。

    理论上星期日回来。如果明天回来的迟。那么更新可能会稍晚。不过一定会更新的。
正文 二三五:中宫(上)
    二三五:中宫(上)

    “哦?”吕后微微讶然。在她的印象里,张嫣从来都是至情至性,不太关心旁的事情。竟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难得,于是问道,“阿嫣为的是哪家儿郎,不妨给我说说看。”饶有兴致。

    张嫣就抿嘴微笑,“也没什么。不过是我阿母看上了吕家的十娘子,想将她迎回家做大弟的媳妇。”

    这门亲事中的男方,信平侯府的大子张侈虽并不是嫡子,日后不能继承父亲爵位,但鲁元长主的儿子年纪尚小,到成亲的年纪足足还有五六年。而张侈身为长子,勇武上进,借得长公主和张皇后的光,日后少不得有一份前程。

    而吕家十娘的生父吕禄是建成侯吕释之的次子,皇帝刘盈的表兄,也是吕家这一代中少有的成才人物。吕十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延辉,今年十四岁,性情和善,虽是嫡女,但并没有同母兄弟,母亲随着年纪渐长,也早就没有多少欢情了。

    这两个人若能成昏,倒算的上是一门好亲事。

    说起来,张氏与吕氏虽为至亲,但作为前后两代外戚,依旧有着主从和附庸的关系,吕氏如日中天,但作为家族顶梁柱的周吕侯吕泽和建成侯吕释之先后去世,且吕太后年纪已经老迈,难免有它日故去的时候,未免呈后劲不足的势头;张氏身为张皇后的外家,内有张皇后独显于未央宫,以及鲁元长公主联系吕太后与吕氏家族,外有信平侯张敖聚合故赵国臣重,已呈旭日东升之势,当张嫣携子归来,羽翼已成,有宠有子,兼着今上信重,已经是有独立门户之象,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了。

    两家之间,虽有为吕太后之女,张皇后之母的鲁元长公主联系其中,看起来一直亲如一家,但终究,骨子里,是两个不同的家族,彼此的磨合与冲突都在所难免。在这个时侯,为张氏联姻吕氏,不仅表达了善意,而且也让吕后为吕家日后的将来能够安一点心。

    吕后轻易的便懂得了张家的政治意图,唇角隐隐翘起来,赞道,“是延辉么?你阿母眼光不错,延辉是个好孩子。”

    “我也挺喜欢延辉的。”张嫣抿唇笑道,

    “不过,如果阿婆嫌弃我大弟人品不够,配不上吕家的十娘,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回去让大弟继续努力了。”

    “胡说。”吕后笑的灿然,“我看这门亲事挺好。这件事就交给本宫了。”

    她一锤定音,“我替我的外孙和侄孙女保媒,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张嫣便拜谢道,“如此,便多谢太后娘娘。”

    苏摩从长信殿外走进来,见吕后坐在案后榻上发呆,不免惊疑,唤道,“太后娘娘。”

    吕后怔怔的回过头来。叹道,“这孩子,真像我啊。”

    和我当年一样的倔强,好胜。

    回到未央宫的时候已经是午时,春二月末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嫣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一种寒气,从心底泛起来。

    “阿嫣。”

    刘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看见丈夫步过来专注的神情。

    今日休沐,他本是滞留在椒房殿,顺便看一些闲书。听闻张嫣从长乐宫回来,于是迎了出来。

    在他温暖的目光下,心头的寒意被驱散。

    这个男人,有一种能够给她带来春天的魔力。

    “持已。”她忽然伸手抱着她,唤他的名字,声音惶急而又期盼。

    “怎么了?”刘盈发觉了她的不安。

    “没什么。”在他的怀中,她安下心来。却不自禁的在心里头却升起了漠漠的悲伤。

    对于吕后,她曾经抱持着复杂的感情。但终究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之中,对于这个刚硬但对着自己的亲人护持的女子感动而又怜惜,也将她当做自己真正的阿婆看待。曾几何时,长乐宫是她的乐园,就好像是背后的另一个家,她在其中生活,言行畅快而无所拘束。而如今,虽然面上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她却知道,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需要在吕后面前斟酌话语,甚至通过一些利益交换来维持与吕后的感情。

    她并不后悔,只是,感觉失去了什么。人的一生中,是不是在得到的同时,总是在不停的失去?

    可是,她抬头,这个男人是她千辛万苦得到的,她绝不放手。

    ……

    张嫣回宫之后的第一个望日,众宫妃嫔前往椒房殿参拜皇后娘娘。

    一众妃嫔在朱红庄重的椒房殿配殿中肃静等待,过了一会儿,忽见得殿内传来一声清音通报,“皇后娘娘到。”随即,两个绛色衣裳女官步出打起帘子,四名女侍抬着凤舆从帘下步出来。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所有嫔御都毕恭毕敬的伏拜下去,声音里有着从前所没有的恭敬心服。

    自今上前元四年,张嫣以长公主之女的身份,十三岁(虚岁)稚龄入主中宫,虽一直有着皇帝的疼宠照顾,却始终无法服众。在成为今上皇后的四年之后,终于凭借着皇帝多日来的承宠以及腹中的皇子,得到了宫人真正的顺服。

    今上皇长子,淮阳王刘弘的生母,袁美人萝也在妃嫔之中,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道,“都平身吧。”于是抬起头来。

    这是她再无数次听说过这个女人后,第一次真正见到张皇后。

    当时,张皇后坐在凤舆之上,因为已经有孕将近七个月,不能穿紧身衣裳,于是披了一件嫩黄色暗纹凤凰绣大通袖衫,愈发显得肌肤如玉,下颔略显的有些尖,于是愈发有娴雅清漪的出尘之感。

    难怪……

    她的心目中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皇后娘娘娇美如斯,是他一直以来掌心的珍宝;不像自己,被当做草芥,随意沾在衣裳之上,又被再度拂去。

    可是,原本不该是这样子的。

    不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

    在内心深处,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声音在叫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冲动是什么,可是,她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于是不敢仔细去想,将它又重新压了回去。

    ……

    回到长安之后,经淳于堇经心调养两个月有余,张嫣的身体,终于有了大幅好转。如今已经恢复了一些,不再如前些日子看起来见风既倒的模样,面上也见了些红润。

    从接见嫔御的配殿回来之后,张嫣揉了揉额头,略感不耐。

    她同情这些妃嫔日后的命运,可是却又不耐每次毫无意义的受她们拜见。

    这时候,楚傅姆掀帘子进来,拜道,楚傅姆道,“皇后娘娘,臣有事想要禀告。”

    张嫣怔了一下,“还请傅姆明告。”面色也郑重起来。

    不同于荼蘼等数婢的亲近。楚傅姆是阿母专门为自己请出来的宫中年老女官,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多年秦汉宫中生活见闻,对于自己而言,是一个理性的长者,很多时候,都能够提点自己,以免犯下错误。

    “……这些嫔御,一个都抵不得皇后娘娘的半根手指头,皇后娘娘便是慢待她们一些,也没得什么关系。只是皇后娘娘回宫半个多月,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张嫣的手一僵,抬起头来,“什么事情?”

    “便是淮阳王。”

    张嫣闭了闭眼睛。

    自归来长安的途中,她便听说了这位皇长子的存在。

    作为一个妻子,不会有女人在得知丈夫在婚前曾经有一个儿子,还会多么高兴的。尤其,在她和刘盈刚刚两情相悦的时候。

    想来,刘盈也是一样。

    只她如了解自己一样的了解刘盈。对于这个被无辜隐藏了五年的儿子,刘盈是有所歉疚的。定然也希望她善待这个孩子。但是,他刚刚在云中对自己承诺了此生之后,只有自己一人,他日后的血脉,定然出自于自己。转眼间,便多出了一个已经有六岁的孩子,不免有些尴尬愧疚。因此,他并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个儿子。

    在两个人共有的默契之下,回到未央宫之后,她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这个孩子,却被楚傅姆血淋淋的挖出来。

    “臣知道皇后娘娘并不喜欢听到淮阳王的消息。只是臣还是要说。”楚傅姆不顾张嫣不善的神色,已经是畅所欲言的说下去:

    “臣知娘娘年少,对感情还抱着一定的期望。因此不喜皇长子的存在。可是娘娘,你不是旁的妇人,而是一国皇后,你的男人是天下之主,因此,皇长子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大家一定也希望你善待淮阳王。娘娘先前并无承宠,因此,很多的话,臣都没有真正跟娘娘说起。如今,娘娘既然已经有了孕,身子也有了好转,也该有自己的打算了。”

    “阿傅,”张嫣忽然打断了楚傅姆的话,“别再说了。”

    至少,等她生完了孩子,再提这些残酷的话题。

    “臣也不愿意提及这些伤娘娘心的话,”楚傅姆看着年轻的皇后娘娘,叹了口气,“可是娘娘,幸福的时光太过短暂,你若不在这个时候争取,做一些什么,便来不及了。”

    今天早上从峨眉山上下来。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昨天一天爬了整整十个半小时的山,今天又爬了一个半小时。下午又去看乐山大佛,下栈道的时候觉得毎走一步路,都是痛的。回到寝室很困,今天先赶这么多呀。如果可以的话,过两天补一些字数给大家。

    阿门,短期内不会想爬山了。
正文 二三六:中宫(下)
    二三六:宫(下)

    张嫣闻言,微微蹙起柳眉,望着面前的楚傅姆,若有所思。看小说就到~

    她曾将刘盈对自己的承诺,隐约的透露给过身边荼蘼等三个贴身女婢。这既是出于得偿所愿的喜悦,因为一些原因,不好告诉阿母,只能希望身边这几个亲近的宫人为自己的幸福而高兴,也是自木樨之后,生出的一种警醒。

    说起来,木樨当初胆敢当面对自己提出去伺候刘盈,既是因为在数年相处的时光,将一缕少女心思错付给了宣室殿温和仁善的皇帝。也是因为看轻了刘盈与自己之间的感情,认为自己能够在其插上一脚,背仗着皇后的威势,同时得到帝王的宠幸。

    在生了木樨事件之后,她痛定思痛,实不想再一次面对贴身人的背叛。因此在一切都没有来得及生之前,先行揭出刘盈对自己的深厚情意以及自己对这段感情的要求,堵死了这些侍女心可能生出的一丝侥幸。虽然看起来不够光明磊落,但至少保全了彼此之间的主仆情谊。也是自己对她们的善意。

    而她真心希望,自己能与荼蘼她们一生相安。

    这样的承诺,在时下看来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并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宣之于人口的事情。荼蘼等人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楚傅姆。所以楚傅姆并不知道刘盈的承诺。

    “阿傅,”张嫣慢吞吞道,“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和陛下,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娘娘,”楚傅姆跺脚,急切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娘娘还年少,和大家正是情浓的时候,自然不愿意想一些灰心丧气的事情。只是,皇后娘娘,奴婢在宫待了太久时间,看过了太多宫廷女子的起落悲欢。当年,公子扶苏的母妃郑夫人,亦是来自郑国的贵女,何尝没有过十分受始皇帝宠幸的时候?最后却因年长而色衰爱弛,公子扶苏亦自刎身死;远的不说,便说先帝的戚夫人,娘娘是亲眼见过的,先帝一度想要易储,将帝座交给隐王如意。最后不得行,便也放弃了戚夫人。娘娘如今年少人娇,自然得宠深重……”

    楚傅姆还在切切劝导,张嫣的心神却已经微微荡开,眸光亦沉郁下去,没有说话。

    她知晓,从某一方面说,楚傅姆的话是对的。

    宫廷就是这样一座吞没女子青春的地方,无数个原本娇柔美好的女子被困在这座宫殿之,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过的更好,而相互倾轧,互相争斗,堪称不见血的战场。纵然她深爱刘盈,此时也与刘盈的关系极为甜蜜,却依旧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当两个人之间夹杂着一些丈夫名义上的其他女人,这样的婚姻亦是完美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凝眸望着面前的金丝楠木案几,杏核一样的水眸,闪过一丝暖色。

    案几用暗朱色的宫绨铺垫,上面置着一张荷花形果盘。果盘通体用水玉(即水晶)雕成,透明晶莹,宛如一朵白莲花,其盛放一串鲜艳的荔枝。

    先帝年间,南越王赵佗献上异果荔枝,从此之后,荔枝进入大汉上层权贵的视线之。荔枝性热,果皮为鲜红色,上有鳞斑突起,果肉鲜时半透明凝脂状,味极香甜,是时下一种极其珍贵少见的果品,且孕妇食之,对身体有益处。看小说就到~

    前一段时期,她孕期反应重,吃什么都吃不下,消瘦的很厉害。刘盈看着揪心,听闻荔枝鲜美且有益孕妇食用,便遣人去南疆向南越王求取。赵佗寻了境内最早的荔枝,送往长安,清洗干净,剥了半块果皮,露出晶莹的果肉,便是面前的这一盘荔枝。

    她也从,看到了刘盈对自己的深厚情意。

    因为傅姆多年来一直在宫,从未离开,经历过太多事情,才能比旁人看的更深远。但同样的,正是因为见过的太多了,楚傅姆的心已经被那些权谋起落给遮住,不相信掩藏在权谋起落之下,生命的那抹亮色,那些人性至真至诚的爱与温暖。

    诚然,她并不喜欢未央宫,可是,她爱这座宫殿的主人,那个有着温暖眸光的男人。因此,也接受了这座宫殿的一切。

    虽然,她依旧无法对这座宫殿固有的灰暗地方抱以喜爱之情。

    但是,她爱的男人在这座宫殿里。

    世上男儿本多薄幸。她一直都知道。所以,两世为人,都小心谨慎,不肯轻易付出自己的感情。可是,总有一些人,能够轻易打破你的藩篱。对刘盈的感情,是在日深月久的相处渐渐产生,但是,对刘盈的信任,却是从长乐宫宫阶之下的第一次相见,便渐渐开始。正是因为刘盈的存在,才让她能够坚定的相信,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一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你要知道,”楚傅姆面色郑重,“这些年,你虽为皇后,但在这座未央宫,除了椒房殿,根本没有一丝属于你自己的势力。这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应该的。也对你十分不利。而且,娘娘,你应该清楚,作为皇后,和作为大家的外甥女,是不一样的。若你永远只当大家的外甥女,那么你纵然有什么不是,大家作为长辈,总得包容你一二。但你既然已经决定做大家的皇后,就应该承受大家日后对你严苛起来的要求。往日情分虽好,却不一定经得起岁月磨损,我们得趁着大家的心还在你心上的时候,先在未央宫多经营一番。”

    “阿傅,”张嫣肃然起来,起身拜道,“你说的,有你的道理。”

    楚傅姆面露欣慰之色。

    说了这么多,张皇后总算开窍了。

    “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

    正是因为刘盈对自己情意殷殷,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值得他宠爱的人,而非陷入后宫争斗之,一日一日的迷失自己。到头来,纵然斗倒了宫所有的敌人,回过头来,却是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想起刘盈,她的唇角便不自禁微微翘起来,无视楚傅姆微微僵硬的脸庞,伸出两根洁白纤细的手指,从面前果盘取了一粒荔枝。荔枝鲜美,经宫人处理,已经剥除了一半果皮,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她含住一抹洁白的果肉。只觉得,甘冽的汁液浸出来,极其甜美,就好像,

    她如今沉浸于的,恋爱的感觉。

    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四年,他终究无法回应她,在她失望远走之后,他却追了过来,虽然这其的因由,她并不是很清楚,但对这段感情,她却是十分珍惜的。

    也因此,她想要做一个值得刘盈一直深爱的女子。

    “我其实,不喜欢宫斗的。”

    楚傅姆怔了怔,“宫斗”这个词虽然有些俗,放在宫廷之的女人身上,竟是十分形象。“可是娘娘,”

    她微微苦笑,

    “奴婢难道愿意打破你的美梦么?只是,宫廷就是这样的一座地方,有时候,不是你不想斗就可以不斗的。否则的话,若日后身落低谷的时候,被人踩在头上,只怕后悔莫及。”

    张嫣伸手摆了摆,阻止楚傅姆的话语。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傅,未央宫,陛下的妃嫔不算很多,但也绝不算少。我身为皇后,如今又得陛下为我撑腰,已经是占尽了优势,若还步步紧逼。陛下本就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虽然嘴里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却反而会偏向她们。若是陛下与我离了心,无论我做了多少,他总能够找出一个新人来,如此周而复始,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而且,”

    她扬了扬精致的下颔,眼神骄傲,而又带着一丝矜持,“我也本不喜欢一个个的寻她们的毛病,或者是笼络她们身边的下人,来控制住她们的动向,若是那样,纵是将这些嫔御一个个的踩在脚下,最终得到胜利的自己,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我惯常喜欢一劳永逸。如果一定要做些什么的话,我宁愿一次性从根本解决问题。”

    “一劳永逸?”楚傅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是。”张嫣颔,用手巾擦拭沾染了荔枝汁液的双手,若有所思,“阿傅,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嫔御从前敢藐视我这个做皇后的威严么?”

    “这……”,楚傅姆含糊道,“不过是因为娘娘年纪小……”且虽有皇帝维护,却始终无宠。

    只是这话能够轻易去想,却并不好说出口。

    “阿傅不用给我遮掩,”张嫣来到殿南窗之下,推开支摘窗,远远望着椒房殿南方。

    在她日常起居的院子之南,是椒房殿的正殿。平日里很少启用,只在大的年节时分,用作礼仪之用。

    椒房殿往南,沿着宫道走个百十步,出了永巷巷门,便到了前殿。前殿位于未央宫最高的高台之上,有宣室、温室、清凉三殿,是天子刘盈平日里上朝,并处理政事的地方。

    “想当初,我在未央宫,虽然没有真正承宠,可我终究是长公主的女儿,且与陛下有着多年情分,陛下纵然无法宠幸我,也对我维护非常。那些妃嫔哪一个不是出身低微,位份亦离我甚远,凭什么敢不将我放在眼里?除了因为我看不到承宠的希望,后继无力以外。也是因为,我虽贵为皇后,却没有多少辖制妃嫔的能力。”

    “汉宫的内宫制度承自秦朝,皇后以下,设宫体系,如皇太后宫一般,有詹事,将行等卿官,颇为庞大。但事实上,名义上在皇后统治之下的永巷妃嫔,供养却出自直属于天子的少府。

    也就是说,张皇后实际上没有权利直接掌管这些妃嫔的器具、钱粮、布帛供给,甚至是伺候下人的起免。

    张嫣微微冷笑,“枉她为宫皇后,天下之母,却连切实可以控制住嫔御的法子都没有。”

    又怎么能怪,当年王珑身怀皇嗣的时候,便敢张狂的蔑视椒房殿,不将自己这个皇后放在眼?

    楚傅姆愕然。

    秦汉宫制一脉相承,她自认在宫廷之浸yin多年,看多了宫廷女子的心机手段,早已经通透了。如今却现,自己沉溺于这些心机手段,纠缠于人心利益,反而不如张皇后年纪尚幼,却高屋建瓴,技高明显不止一筹。

    “这些事情,刚入宫的时候,我其实,早已经想过了的。”

    张嫣轻轻道,“之前的四年,我在这宫少有作为。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本钱不够,做什么都事倍功半,纵然笼络到一个人,他若心想着,反正我无宠无子,这日后大汉帝位,终将交付给别的人,后继无力,也不能十分归心。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做。”

    “只是,”

    她垂下漂亮的杏核眼,看着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到如今,她已经怀孕将满七个月了。

    张嫣将手爱怜的放在腹部,抚摸着里面的孩子,声音很轻,“我曾经以为,这辈子已经用不上了。却没有料到,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重新来过。”

    “如今,便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给这个孩子挣一个安全无忧的成长环境,我也应该做一些什么了。”

    她既下定了决心,于是背着天光回过头来,面色郑重。此时,褪去了在刘盈身边的柔情,显出了一国的威严睿智,

    “阿傅,从来要想打击一个利益阶层,便得扶起另一个阶层起来。才能奏效。此时,未央宫的内侍制度已经足够成熟,而且涉及前朝,并不是我能轻易改动的。我想抓在手的,是整个未央宫的宫女。”

    “宫女?”

    “是。”张嫣颔。

    “自秦以来,宫女一直隶属于内侍,除了宫主子的贴身侍女另有品级以外,其余的宫女,一直都是被漠视的人群,处在两宫之的最底层,在受主子驱遣的同时,还要受内侍管理盘剥,且几乎没有升迁期望。但是,宫女虽然不如内侍,终生待在宫,但也在宫占有极大的份额,如果用的好,能够起到不小的作用。我打算说服陛下,由我自行建立一套与内侍并立女官制度,这样,未央宫的宫女有了向上爬的希望。同时,也将宫女的管辖权,变相的从少府接手到宫。”

    楚傅姆的目光倏然明亮起来。

    这样的提议,相当大胆。

    但是,具有相当强的可操作性。

    如果张皇后能够成功的话,那么,未央宫将呈现另一种景象。

    想想看,那些妃嫔想要在未央宫立足,必须依靠身边的内侍以及宫女。但是,这些宫女的升迁都掌握在宫手,内心向背一时难以意料,一时之间,她们还敢真心使用这些宫女么?

    张嫣的目光极其明亮,“我用这一招,能够釜底抽薪,将这些妃嫔从此束上手脚,岂非比我从背后笼络一些从人,光明正大,且有效的多?傅姆在宫多年,熟悉后宫典章制度,与其劝我上心对付那些妃嫔,不如帮我订制一个新的女官品级制度,岂非更好?”

    “娘娘高明。”自此,楚傅姆终于心悦诚服,伏拜道。

    “阿娘,”这一日,淮阳王刘弘回到含光阁,奔入了袁美人的怀,仰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今儿个,杨王傅夸我聪敏好学来着。”

    “是么?我家团子真是一个好孩子。”袁萝勉强一笑,摸了摸刘弘的脑袋,赞扬道。

    这些天,袁萝隐隐的感觉到不妙。

    自从天子“病愈”,重新开始处置国事之后,在未央宫,他们母子的地位便变的有些尴尬。纵然是淮阳王刘弘,虽然年纪尚小,也从伺候他的宫人眼,感觉到了一丝奇异。

    那种感觉,有怜悯,有叹息,也有小小的幸灾乐祸。

    他无法完全名状,却开始竖起全身的铠甲,唯有在他们母子熟悉的一方天地,这位刚刚满了六岁的皇子才能放松了他的精神。

    “可是,阿娘,”刘弘又困扰的皱起了小小的眉头,满怀不解,“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父皇不喜欢了?”

    “怎么?”

    “往日里我下了学,去求见父皇,父皇偶尔总能见一见我,他还会对我笑,会过问我功课。可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就很少见到父皇了。”

    “他们总说,父皇去看我母后了。可是阿娘,我的娘亲不是你么。怎么还有一个母后呢?”

    袁萝扣紧了指尖,面色微微泛起青睐。

    “那些人可没有说错呢。”她抱着刘弘,用一种轻柔而显得略微诡异的调子道,“你的确还有一个母后,她姓张,是你父皇的皇后,也是你父皇的外甥女。如果她没有嫁给你父皇,论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表姐呢。——偏偏不知道那群人怎么想的,竟让她进了宫做皇后。”

    她的眸闪过了一丝愤恨的光泽,“……当初,明明你父皇刚刚病愈,她就敢勾着你父皇,一点都不顾惜你父皇的身体。本来,你父皇是想过来看你的。可是张皇后不想父皇和你见面。她怕父皇见了你以后,就不喜欢她了。你父皇一向顺着她的意思,竟然这些年都不来见我们母子。如今,你父皇,他大概早就忘记我们母子了。”

    刘弘愣了愣,道,“阿娘,你是说,是张皇后不让我们和父皇团聚。”

    “正是啊。”

    对父亲的孺慕在长年失望之后,很容易就找到一个目标宣泄,刘弘便将一腔怒火投向椒房殿的张嫣,眸光愤怒,质问道,“为什么?”

    注(此段不算字数):

    :女官制度

    秦汉时期的女官制度的确尚未成形,直到后世才渐渐树立起来。印象,比较成熟的女官制度是隋唐时期吧。阿嫣提早将女官制度提出来,对规范汉朝后宫,也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话说,我对汉初除皇后外的妃嫔以及宫女都统属永巷,已经怨念很久了)。

    :荔枝,偏早的记载便是汉高帝时期,南越国王往原进献荔枝。因此,在当时,荔枝是很名贵稀少的一种水果,特别的,也很适合孕妇食用。

    不过我比较困惑荔枝的果期。

    因为设定的本章时日是农历三月,换算成阳历大概是四月下旬。据我查阅,如今四月的时候,海南就有早期荔枝上市了。再加上秦汉时期,据说平均气温比现在要高一些,荔枝再稍微早熟,似乎,还是有那么点点可能的。

    大家不用太在意。

    设定,刘盈是因为阿嫣怀孕无法进食,才多方寻取一些异果佳肴来给阿嫣开胃。和唐玄宗那个败家子可不一样哦。汗。
正文 二三七:温春
    二三七:温春

    淳于堇仔细探查过张皇后的脉象,又凝神看了看皇后娘娘的面色,这才收起诊脉的小枕,起身退后一步,拱手道,“恭喜皇后娘娘,娘娘的身体已经大安了。”

    “如今,母体和胎儿都很健康,照这样将养下去,等到夏六月的时候,娘娘一定能够平安生产。”

    此言既出,椒房殿中,上上下下,都面现喜色。

    张嫣的唇角亦微微翘起来,慢里斯条的收回那只被诊脉的手,向着淳于堇问道,“既如此,不知本宫此时的身体状况,是否可以房?”

    淳于堇收拾药箱的手愕然顿住,经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

    张嫣倚着身后竹摇椅,笑的悠然。

    从当日自己受孕离开刘盈,到如今,已经有将近七个月的时间。这七个月中,她虽然有大半时间不在长安,但回来后,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了一些消息。

    比如说,在这七个月中,刘盈没有宠幸过后宫之中的任何一个嫔御。

    未央宫中,也曾有两个美貌宫人心比天高,试图设计偶遇天子,自荐枕席,效法当年的戚夫人,一步登天,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刘盈给悄无声息的处置了。

    刘盈果然做到了当日在云中对自己的承诺,纵然她曾有一段时间失去消息,极有可能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他也依旧守着菲薄的希望,不肯放弃他们的誓言。

    察觉到刘盈的心思之后,她在觉得甜蜜妥帖的同时,也抱有一定的歉疚。

    不管怎么说,让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整整禁欲七个月,终究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这些日子,因了两个人感情极佳,刘盈每天都会回到椒房殿,陪她入睡。她不止一次的感觉到身边睡着的男子贲张的身体。他却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起,只是每次都会出房避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依旧是温文笑着安抚自己。

    女子孕期,除了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中间的四个月,是可以适当房的。这她是知道的。只是,自己情况却极为特殊,怀孕之初,颠簸千余里,从匈奴赶回大汉,此后一直静养,直到最近一个月才稍稍好转,并不敢拿腹中孩子冒险。

    如今,淳于堇既诊得她身体安好,她便直接出口询问。

    张嫣说的敞亮,淳于堇听着亦无羞赧难安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坦然道,“如今娘娘的胎象稳固,只要不是太过,倒也并无不可。”

    ……

    中元元年的春日显得特别的冷,都到了末春时分,清晨早起,还是有着料峭的寒意。宣室庐中的值殿黄门远远的见一队人从殿北道上过来,辇上坐着的正是张皇后。连忙赶出来,在路中伏地拜道,“皇后娘娘。”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嫣问道,“殿里有旁的人么?”

    “早上见过两位相国大人和曹中丞之后,便没有旁人了。”小黄门拢着袖子退在一旁,琐碎的答道。

    “知道了。”

    张嫣点点头,又吩咐道,“守在外头,别让旁人进去了。”

    “诺。”

    前殿的最北侧高台之上,相隔不远,修筑着宣室、温室、清凉三殿。皇帝平日里在宣室殿办公,冬日往温室殿取暖,夏日则搬到清凉殿避暑。

    月前,正是刚刚从温室殿搬回宣室的时候。

    刘盈正在西厢案前看着丞相府交上来的上计奏折,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带着熟悉的气息,脚步轻盈,于是抬起头来,见张嫣端着一幅摆着凤首茶壶的漆木托盘,俏生生的从殿外进来。

    虽然身为皇后,但张嫣平日里并不喜欢妆扮的过于庄重。今日里更是只着了一件宽松的赤狐裘,将一头青丝梳成凤尾髻。像罗扇一样在颅后展开,绾成发髻。整洁中有着一种随性的舒展,慵懒而又妩媚。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一侧,问道,“怎么你亲自来了?”

    张嫣若无其事的道,“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外头天气好,便想出来走走。到了永巷门口,就过来看看,怎么,不欢迎么?”转头对殿中内侍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怎么会?”刘盈失笑,扶着她在殿中坐下,“只是你从来少在白日的时候过来。”

    宣室殿为天子路寝。天子每日里居于此殿,处理家国大事,召见廷臣。并不是后宫妃嫔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当然,作为是六宫之主,皇后不在此限制之内。只是,张嫣自当上皇后之后,除非之前特意打过招呼,平日里也不会随意过来的。

    “从前不来,不代表往后不来啊。”张嫣眼珠儿一转,微笑而言,身体微微后仰,露出光洁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声音似乎显得特别的柔软,像是潺潺媛媛的春日溪水,偏又带着点媚人之勾意。

    “对了,我这么贸贸然的跑过来,没有打扰到你吧?”

    刘盈听的心头一颤,阿嫣一直以来的形象都以端庄为主,他根本没有生出什么怀疑,只是答道,“反正也不急。等会儿再看也是一样的。”

    张嫣的目光在刘盈身上一转,眼波微微流转,复又低下头去,转过身,提起托盘上自己刚刚在外头沏的青陶凤嘴执壶,先斟了一杯茶,又取了一个新的铜釦杯,复又斟过。

    茶水从漂亮的凤形壶嘴中倾泻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铜釦杯中,酽酽的,冒着蒸腾的热气。蒸腾的水汽中,愈发显得张嫣的容颜白皙而秀美。

    此情此景,刘盈眼眸黯了黯,移开目光,端起面前茶盏,掩饰性的啜了一口,道,“离生产,还有三个月吧?”

    “嗯。”张嫣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茶盏,端到面前,同时应道,“太医署算的时侯当是六月初。因为我不想在五月生,所以让他们商量去了。”

    ——明明案上还有一盏新茶,她却偏偏取了他手中的那一盏,在手心微微旋转了半圈,就着适才刘盈唇碰触的地方,抿了一小口。

    刘盈便只觉得,心头忽然跳的厉害起来。适才饮下的茶水芬芳,在他口中发酵,泛出一种浓烈的味道,令他口干舌燥,忽然记起在云中那座小小的院落中,阿嫣初次承欢,那双杏核眼眸中泛过的潋滟色泽。

    他喘了口气。

    大半年的时间没有燕好之欢,他怎么可能完全不思念阿嫣的身体?

    可是,阿嫣在外头吃足了苦头,好容易回来,休养了这么久,依旧是一副瘦的不经风的模样。整个人就像一尊的玉娃娃,精致但容易破碎,他根本就不敢做什么动作,生怕怕稍微用了一点力气,阿嫣整个人便在他手中碎掉了。

    他便只能够劝自己,不用着急。

    他和阿嫣,他们有着天长地久,不必急着一时。

    只是,自己是不是有点看错,阿嫣的脸似乎也有些发红,额头甚至渗出了一滴汗,落在发鬓之间,晶莹剔透,欲坠不坠的。

    午时的日头早已经烈起来,阿嫣却依然穿着一件厚重的赤狐裘,更是扣的密不经风,也难怪被捂住汗来。

    刘盈轻斥道,“这么热的天,你穿这么厚做什么?”

    张嫣偏了偏螺首,看着他,无辜道,“可是我有些怕冷。”

    “汗都下来了,还说怕冷。”他气的发笑,顺手帮她解开衣裳。

    他瞬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直勾勾的注视着敞开的衣襟里面露出的艳景,恼道,“张嫣。”声音仿佛从齿缝里迸出来的一般。

    在厚厚的赤狐裘衣之中,她竟是什么衣裳也没有穿,只着了一件大红色的心衣(肚兜)。上绣大幅金线牡丹花开图案,绚烂无比。刘盈却根本没有心力去看。阿嫣显怀之后,心衣便都是特制,为了让孕妇觉得舒服,做的极为宽松,且开口极低,隐隐露出胸脯一片雪白的肤色,以及浅浅的沟壑阴影。

    “你……”他觉得自己有些恼,也有一些移不开眼,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什么反应好。

    张嫣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双杏核一样的眸子漾着微微水色,明明装着纯傻,偏偏又在底下蕴着一片魅意。

    刘盈内心挣扎,想要推开她,却又怕她一个站不稳,跌伤了自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胸膛中浮起的冲动,道,“阿嫣,你胎象不稳……”

    “嘘,”张嫣伸出一根指头,在唇前树立,吹了一口气,狡黠的呵止道,“你轻一些。外头还有人呢。”

    刘盈已是顾不得说话。

    他的目光萦绕在她放在唇边青葱一样的玉指之上,只觉得宣室殿中一片静寂,连彼此的呼吸,都染上了暧昧的气息。

    “持已,我想你了。”张嫣面上若隐若笑,酒窝浅浅,撒娇道,漂亮的杏核眼微微眯起,像是暗夜里妖娆的花,闪着诱惑的色泽。“你不想我么?”

    刘盈没有答她的话,只是头上的汗水渗了下来,告知了他的答案。

    她闷笑,顺势仰靠在身后的书案上,露出光泽的一段颈项,以及精致大红心衣之下一线雪白的沟壑。回到长安的这三个月来,她已经是将养的很好,肌肤色泽竟像是在发光,像是玉做的人儿,让人垂怜。

    “持已,”她招了招手,刘盈便着了魔似的,俯下头来,听张嫣暧昧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耳垂之上,“我问过淳于堇了。”

    张嫣的脸颊之上,已经是染成一片红霞,声音彷如呢喃,汇成一线,透入刘盈的耳尖。“她说,只要动作轻一点,还是可以的。”

    轻轻的话语仿佛最后一根稻草,打消了刘盈最后一份顾虑,张嫣惊呼一声,只觉得自己身体一个腾空,在回过神来已经是反置在刘盈怀中,而他炙热的亲吻恰如燎原一般燃烧起来。

    ……

    宣室殿碧色的纱帷垂下来,掩住殿中一片春情。

    张嫣:卧在案上,双眉微微蹙起,双手习惯性的伸出来,想要扣住男人的肩膀。但刘盈终究还是怕伤到她腹中胎儿,没有采用惯常的姿势,而是站在地上,于是她的手根本够不到他的身体,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终无力的落在身下的狐裘之上,颤抖的抓住裘毛,呻吟出声。

    “刘……盈。”她唤他的名字,声音抖索,不成语调。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之间,是身为男子的刘盈更加的怀念,却在刘盈再度进入自己身体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他一样,都在刻骨的思念。

    他低下头来,隔着大幅金线牡丹花开心衣,亲吻她的山丘顶峰,安抚道,“我在。”

    ……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张嫣只觉得一片狼藉,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

    刘盈也慢慢的从漏点中沉静下来,替她收拾残局。将妻子抱起来,放在自阿嫣怀孕之后,他才令匠人新置摆放的躺椅之上。

    “不要。”张嫣拉住刘盈的手,不愿意他除去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润的心衣,赧然道,“我现在肚子大,不好看。”

    “胡说。”刘盈笑啐,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如今的模样,最美。”

    女子禀弱,为母则强。

    沐浴着对腹中孩子的爱的光辉的阿嫣,在他的眼中,实是美到了极致。

    殿中天光之下,张嫣咯的一笑,窝坐在躺椅之上,瞧着刘盈穿戴。面色潮红,发髻微乱,裸露在外的莹色玉足,每一根脚趾晶莹圆润。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刘盈叹了口气,无奈回过头来,“你今天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勾引朕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