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折眉
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陶渊明《归园田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这是帝师的第五部。
儒家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柳青梵,显然已经做到了儒家眼中的“达”。但儒家的达,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宿。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以一篇《逍遥游》作为生命重要标识和特殊起点的柳青梵,一生心愿追求的,岂能仅仅是庙堂之上那看似显贵、尊荣无尽的世俗名位?
何况,与寻常人相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相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所谓伴君伴虎天威难测,越勾践功成而文种诛,范蠡若非远退江湖,后世焉有一陶朱公?汉刘邦危难中可对臣下许地封疆,而江山一开创,韩信见诛萧何自污……功高震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天子无私,天家无情,天子威严容不得半点挑衅,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可能。
前鉴不远,多少繁华如梦,轻雾散尽,风过无痕。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咀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里一句“相忘江湖”,是多少人毕生参悟不透,而临了顿悟却又求之不能。
而青梵,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境,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弟子陷入那样的困境。
世间,阴阳相生,正负相成。秉承着天命入世的青梵,自然有其出路。
功成身退,山水寄情——陶朱、留侯早已选择过的道路。周到的安排,从容地离去,保全个人的发肤身体,保全君臣际会的青史英名,更保全那一片不应该受到任何权利、名位、欲望与世俗的一切污染的师友亲朋的真情实谊。
而这,也是我心中最好、最理想的一种出路。
只是这条路,这条急流勇退、从最高处飘离抽身的道路,从来不比迎难而上更为轻松和简单:退一步,或者海阔天空,也或者深渊无底。
惟有进退如仪,方是真正的完美。
因此,此处的《归去来》并非化自陶渊明那首虽然著名,其实意气十分无奈的《归去来兮辞》;此处的《归去来》,是明达通透的一世夙愿,功成身隐的山水余生。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
天道常变易,
运数杳难寻。
成败在人谋,
一诺竭忠。
丈夫在世当有为,
为民播下太平春。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
余年还做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
猿鹤听我再抚琴。
“缘止于帝师之情谊,而志托与山水之常青”,且让我的青梵,去从容地实现属于他自己的诺言与理想。——归去来。
令好,门外不必行路艰。
通衢漕运,大道各自朝天。
解货津口舟船,粮帛包裹新鲜。
行人轻车快马,回家好过年节。
这是北洛胤轩十年新政后,在国中各地渐渐流传开的一首小令。唱的是朝廷在全国范围内整修官道、运河,整顿交通网络后,百姓出门行路畅达、往来便利的景象。
北洛的交通原本发达,尤其以水路为盛:北洛地处大陆北方,大陆边界北方海域一直在其掌控,海上运输发展充分。国内有沧澜江、醴江流经全境,经数代多年的治理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还有三十二段主要的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水网体系。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在加强原有水路交通的整治同时,胤轩十年新政之际,又花大力整治和兴修沟通城镇的官道大路;由朝廷工部专人研究主持,绘定整体的旱路路网,又根据各地土石结构,铺就整体统一的官道通衢。
在西云大陆,平坦整齐,畅达的旱路被视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的体现。勾通全国各地的官道大都以碎石沙土为基,道路表面以碗口大小、一面平整的花冈岩石块铺成,其宽阔可同时并行四驾马车。路面石块间的缝隙则用细砂填平,便于车马行走不使打滑,也经受得住大型的车马负荷。路面略高于平地,两边各有一条排水浅沟,可以在暴雨时及时排出单从砂石层已经来不及走尽的雨水。且砂石与地表基层中撒有一层石灰。排水沟边间隔种植适宜当地环境地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不仅巩固了路面,也保证了附近河流的水质清澄。
而北洛规则,“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出行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地界分野必然有明确标志,界碑上注明地界名称的同时。也刻有距离主城和最近驿站的里程远近。帮助行旅之人妥当安排行程。
因此。远远看到界碑上的文字数目,一身劲装的黑衣骑士在马上侧转回头:“爷,已经到毗陵县境内,距离京城只有七十里——我们是一口气赶回京里,还是……”
被称为“爷”的马上乘客罩着一身淡椽色地文士宽袍,身下地坐骑却是毛如乌木,通体纯黑神骏非凡。闻得询问。微微顿一顿道,“距离最近地凯悦客栈,还有多少路程?”
北洛国中的官家客栈,以国都承安京为中心,分南北西东四个方向,分别名号为“四通八达、平顺凯悦”。即凡是同一个方向上统用一个名字,再加上所在地界,便作为此地独一的官家客栈的名称。官家客栈与官署的驿馆相对。所属固然在官中。用途本意却是为了利民。虽说客房设施多半简单,供应的饭食也少有变化,却以方便、廉价、整年开业、无晨宵之禁受到行旅人们的喜爱和好评。听到主上问客栈。虽然以身份、地位、这一行地目的都大可去主管接待朝廷事务往来的驿馆,黑衣骑士只略怔一怔,随即答道:“还有十五里,傍晚前必到。”
“好,那便快赶过去。”
两人两骑快马加鞭,不一刻毗陵县的县城轮廓就由模糊转为清晰。城外官道边上凯悦客栈挑出巨大的店名幌子,在渐渐西沉的夕阳光辉中招呼着眼看不及进城的旅客。毗陵县是承安向东第一座县城,因而以“毗”为名,是由东进入承安的必经之路。北洛重商,承安为国中最大地贸易集散中心,而国之东南盛产米粮织锦等物,东来西走地人员货物络绎不绝。作为承安东方的门户,毗陵县也就聚集了大量过路的客商,每天县城里大小住店客栈都少有空房。因此由东向西来京、熟悉情况地客人往往不强赶在每日闭城门前进城,而是在城外的凯悦客栈安心住下等第二日再走。此刻已近傍晚,正是客人投店的高峰。两人到客栈前下了马,让跑腿的小厮牵了马到屋后马厩喂草喂水,自己进入正堂,却见柜台前已围了数名登记入住的客人,客栈老板口中对答笔下记录,正忙得热闹。文士打扮的青年微微一怔,回头与黑衣的随侍对视一眼,一张俊颜上显出颇有些无奈的笑容来。
“两位爷,是用个饭就走,还是今夜就在小店住下?”虽然两人打扮并不十分抢眼,踏入店门来周身气度却十分出众,一边早有眼色乖觉的店伙上前行礼招呼。“若今夜住下,您巧了,还有两间宽敞的客房。您哪一位留下录个名字时间,小的这就带另一位爷上去先歇息坐着,也不在这堂上耽搁了工夫,又劳动脚步再往别家。”
“爷……?”
“去登记落款吧,刘复,这没什么可犹豫的。”抬一抬颔示意,青年俊朗的文士随即向店伙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伶俐。那客房可宽敝?若两个人睡着无碍,我们也不好多占了不与别人方便。”
“爷说笑了。出门在外,先来后到是凡事的规矩,哪里有道理倒说爷多占了屋子。”店伙笑着,随即引青年到二楼上,走廊尽头停下,“给爷的是靠里头的两间,门前清静,再没什么人走来走去打扰的。”推开了门,到屋中间桌上拿了刻有房间号的包铜木牌,“爷先坐着,小的马上送茶壶热水过来。爷想吃点什么,桌上有菜单;或者自带了什么吃的用的,要招呼小店帮忙料理伺候,爷也只管叫小的就是。”
青年点一点头:“好,你先送了热水过来,其他的再说。”
“是!”那店伙欠个身出去,青年随行的黑衣随侍刘复同时跨了进来。随手关闭房门。又极快检查一下其他门窗,刘复这才向青年行个礼:“靖王殿下,已经登记好两间房,付过一夜地定金。”顿一顿,见主上只微笑并不言语,刘复眉头微皱,还是低声开口,“殿下。客栈人员混杂。您既停留过夜不着急回京。何不到城中驿馆歇息?”
文士袍服的青年正是北洛声名最盛的第九皇子,人称“赫赫冥王”的靖宁亲王风司冥。此刻是北洛胤轩二十六年的十月中旬,两年前,东炎因草原大旱饥荒成灾,纵兵劫掠,侵犯北洛东南国境。风司冥奉胤轩帝旨意,率六十万大军出征抗敌。兵锋所指。不但尽驱境内与属国劫掠侵犯的草原骑兵,更深入东炎腹地,一直打到御华王族国都所在的兕宁。胤轩二十五年六月,风司冥指挥大军,与东炎军队在兕宁京北红土坡决
溃贺蓝考斯尔四十五万大军,攻下东炎京城。鸿:王族以死殉国,旧炎军务尚书江枢率未曾逃出城的文武朝臣向北洛投降。其后。风司冥又派大将多马、皇甫雷岸、庞朔、江扬等。与西陵所率诸国联军配合,扫平旧炎东南,恢复爻、雍等因旧炎强权而遭摧残地朝廷和王室。到此刻。旧东炎所辖绝大地区,已经都归服北洛统治,各地战火熄灭,百姓重归安宁,并在风司冥所指派各地地主掌官员管理指导下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出征离国整整两年地靖宁亲王也被胤轩帝再度嘉奖,并旨意返回京城承安慰劳休整、见驾述职。九月中旬,旨意抵达原东炎都城所在,后被冥王改名“长宁”的临时治所。风司冥依着旨意,旨到后第三日率一应将官起程。靖王率北洛举国之兵,灭亡原与北洛同称“大陆三强”的东炎,草原对北洛东方边境多年虎视和骚扰的忧患从此一举解除,丰功伟业史所未有,胤轩帝此番以明旨召靖宁亲王率建功将官与兵士返京,恩宠嘉许之意洋溢于字里行间,沿途自然是一路的迎送奉承,行路速度自然也就相当缓慢。此刻冥王的车帐大、旗帜座船才到承安东南两百七十里外,沧澜江数条支流并汇、水陆两路交通的枢纽通江邑。但这位功勋卓著地亲王皇子,却是只带了一名随身亲卫,轻骑快马,一个人直向承安京赶来。但临到京城脚下,却又不再着急,而是停留在毗陵县过夜。刘复作为冥王亲卫,贴身跟随风司冥已经八年,对靖王各种心思习惯可谓熟悉,但对风司冥的这一番行动却还是深觉不解。
“刘复,太傅曾经教导过,情况越是紧急、越到了关键,心中反而越要镇定,要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淡淡说一句,见贴身亲卫眼中仍然不解,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或者,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正因为眼看着到了地头,我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
听到“近人情更怯”一句,刘复不由心中微震:风司冥离开京都已经整两年,大军征战在外,国都纵有音讯,也都是与战事相关的廷报公文,与王府家人几乎不曾联络。两年间靖宁王妃为他生下世子,而今已过周岁,他竟也不得回家见过妻儿一面。靖王夫妇伉俪情深国人共知,此刻听他这么说,刘复倒似明白了几分年轻亲王自踏入北洛境内以来的不安焦躁,以及此刻明明纵马能在今夜回京,却又选择在毗陵县境过夜的心意。
“王爷,京中……”
一句话没说完,却听门上传来轻轻敲门声。刘复立即住嘴,打开了门,先前那伶俐的店伙拎了大号的铜茶壶和黄铜小桶装着地一套白瓷地茶壶茶碗进来。当着两人的面将茶壶茶碗再次洗烫干净了,这才取过客房里桌上原本摆放的茶叶筒子放了茶叶沏上。闻到一股熟悉无比地茶与绣叶混合着的清香,风司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端过茶杯轻咂一口,“这是今年七八月新下来的竹青?”
店伙闻言,顿时也咧开了嘴:“爷您好品味。虽说咱这官家的客栈,规定了都要用当年的竹青茶叶,可是能尝出今年旧年来的客人还真不多。像爷这种,一口就知道是才下来两个月的新茶,了不得。我在这儿七八年,您还是头一个!”
风司冥微笑一下:“我只是记着这滋味……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茶。老板很用心,待客很厚道啊。”
“哈哈,爷说得是,我们家老板可是待客顶好地!”见风司冥一口一口把茶喝完,店伙忙又将杯子斟满,一边笑道。“爷。好喝。您也只喝了这杯。天晚了,您赶了这半天的路,也该用些饭食。不然光拿茶涤着,夜里泛酸就不好受了。”
“说的是。”风司冥微微笑着,“那便拿些饭食过来。”
见客人温文宽和,店伙顿时越发兴奋,语声也越轻快:“看爷二位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咱虽靠着京城。到底小地方没什么特别可吃的,又是官家的客栈菜单都定死板了,拿过来给爷实在是委屈。但我们这里有一个好——您看,这旁边就有家饭庄,每天只在我们这边客人用饭的时候开伙,现在正是忙活的时候。他家小炒煲汤都不错,只是按行业里规定,饭庄地伙计不能随便跑到这客栈楼上来。不如您劳动两步。到楼下。小地给爷找张好位子,您坐了、吃了,也听听堂上其他客人地闲话。乐一乐,爷您觉得好不好?”
“九爷……”刘复直觉不妥,风司冥却手一摆,“这样不错。现在天还长,夜黑得晚,能一边吃饭还有个去处打发下时间就更好了。只是,我也不喜欢太热闹,大厅里人多,是不是又太吵嚷?”
“爷您只管放心!小的一定给您拣在边角不受打扰,同时开阔好视野,能看又能听的桌子!”
风司冥微笑着起身,看那店伙乐颠颠奔下楼去张罗座位,随后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楼梯。刘复跟在他身后,低低道:“主上,这人虽没有歹意,可是……话也太多了。”
风司冥轻轻摇一下头:“是话多,但我现在正喜欢听。”见刘复步子略一僵硬这才重新跟上来,坐到桌边下手位置,风司冥又笑一笑,这才转向那又是好一通叽叽喳喳的店伙,“先就你说的这几个菜,不要酒。若不够了,我再叫你。”说着,自贴身的荷包夹层里摸出一块指甲大的银饼,想一想,又倒出一个豆大地银锞子,一齐推给那店伙,“还有,我们吃的差不多时再送一壶好茶来,依旧是新上来两个月的竹青,知道了么?”
“是,是,爷您只管放心!”收了银子,店伙眉开眼笑地奔开去。不一会儿饭菜便都送齐,风司冥也不挑拣,每样都吃了一些。刘复侧身坐在桌边,等他基本用餐完毕才开始动筷。两人都吃好后,那店伙又按风司冥吩咐送了茶过来。
“爷,您的茶。”
笑一笑点点头,风司冥接过斟好的茶杯,歪了头看向厅堂靠中间几桌,一群客商打扮正在喝酒说话的老老少少。见他目光注视,店伙小声开口:“那些也是住店的客人,是合成一个商队跑生意的,住楼下大通铺。说话地陈老头也是我们这边地常客,平时贩了各种货物在北海沿子上走,每五十天、两个月就要到京城来一趟,每次都住在咱这客栈里。陈老头是个好人,见过许多世面,不过也好吹牛……”见风司冥笑微微一眼
,立即知趣收声,“爷,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再吩咐
看店伙急忙走开去的背影,刘复不由好笑,但随即收回了目光,顺着风司冥视线向大堂中看去。
承安一带,十月天气并无多少深秋含意,更多清爽舒适之感。夜间风也不冷,此刻客栈大厅地前后大门都敞开,厅堂上***通明,加上一桌一桌吃饭说话的人们,显得安闲又热闹。风司冥所注视的桌子正靠着一根立柱,几个行走各地的客商聚在一起,老酒小菜,故事说嘴十分的快乐。刘复出身铁衣亲卫,武功身手一流,嘈杂之中听个别之人说话原是再简单不过。见风司冥注意听着,一边脸上淡淡微笑,不由好奇,听得也越发仔细。但只听一会儿,刘复脸上表情扭动,却是七分惊讶夹了三分好笑。压抑按捺半晌,“九爷,这……”
风司冥笑着摆一摆手,眼中兴趣之色愈深。原来那几个客人说的正是洛、炎大战,已经说到了决战地时候。只听那店伙说的陈姓老人说道:“……红土坡上。战到最后,那贺蓝考斯尔已经被团团围住,身边只剩了三五号人,还都是伤残了的提不动兵器刀剑。冥王就问他,‘两军胜败已经分了,将军还要再战?’那贺蓝说,‘两国的胜败虽然已分,但我们二人的胜败却未了。有我贺蓝站着一日。就绝不眼看着你前进一步。’冥王叹口气说。‘是条汉子。这样。也不多占你便宜,我的大军就退开五十步,我与你一战,了你最后的心愿。’于是大军就听了令退开,留给冥王和贺蓝好大一片圆形的空地。冥王下了马,手上使一双剑,那贺蓝还是用他那把长柄地大刀。两个人就战起来。”
听到这里,旁边一个中年地客人低低赞一声:“那贺蓝果然是好汉子……他不是已经战了三天三夜么?竟然还要和九王爷再战,真地说是神人下凡。”
“可不是?”旁边一个模样粗犷的汉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一抹嘴,“听草原上来往的客商说,那贺蓝考斯尔是军神转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
“没打过败仗?可他再什么神明转世,遇到了咱们的靖王爷。也只有打败认输的份。”姓陈的老人撇一撇嘴。继续说道,“冥王跟他战了五六十个回合,已经摸清了他使刀地路数;再战三四十回合。看破了他为掩饰自己身上伤的伎俩;战到百二十个回合,只听贺蓝一身大喝,竟是绕开了冥王的双剑大刀直往冥王腰间空档处横劈过去……”
陈老头似是有意在这里停一停,周围被他说话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的人们顿时一片惊叫和急问:“啊!”“啊……怎么回事?”“劈过去怎么样?”“可伤着九王爷?”
端一碗酒在手,陈老头傲然地扫众人一眼:“吓,九王爷是什么人哪?怎会被他伤到?那个空档,是王爷卖了个破绽给他。不过王爷也是极大的胆子,看清楚了来路,算准了刀剑到身体的长度的。为的是避开对方刀锋,而等他大刀到身前收不回去,贺蓝自己近身侧就露出空隙。王爷把左手上地剑递过去,一剑就刺准了右腋。贺蓝受伤吃痛,抓不住刀,索性撇了,使左手去夺王爷地兵器;却被王爷双剑连环,几下里逼着直往后退,终于被身后一个尸身绊倒,一跤坐在地下。王爷又问,‘现在可分出你我间的胜负了?’贺蓝说,‘不是我不用心为国家,实在是我时运不济,败给了你。只是我倒了,也不肯闭眼的。’王爷这才又叹一口气说,‘你放心,我自会用对待真将才地礼数待你。’然后便上前,送给他最后一剑……”
陈老头说完,方才端了酒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咂起来。
而此刻周围听的众人已是一番唏嘘。“这贺蓝也是真英勇……真不愧王爷佩服说,是真汉子。”
“但说到底还是九王爷武功高明。让他虽然口中说时运不济,心里想来也应该是真服。”
那粗犷汉子更是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随即将碗砸在桌上,一手在桌上重重拍着:“这样战到最后,靖王爷给他一剑,也是宽仁大量,敬重真英雄。”
这一句顿时引来不少赞同:“是啊,就是的。”陈老头也点一点头:“这样的死法,去了也没多少痛苦。所以才说我们靖王爷——”
“唉唉唉唉,不对不对!”
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突然冒出一个意外反驳的声音。众人顿时一齐转头,风司冥与刘复也随之寻找语声来处。只见柱子后面有淡蓝色布衫拂动,却因柱子挡着,看不见人的正面,只是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年轻。“依您老的说法,这贺蓝考斯尔是冥王亲手送他上路的?可我怎么听说,冥王跟他对战一场,想给他个少点痛苦的去法,可那贺蓝却非但不肯领王爷的好意,反而突然起暴想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幸亏王爷后退得快,没有让他得手。周围将士们万箭齐发,他这才被射死,死的时候还仰天大笑;尸身的全身上下都扎满了箭,却不肯倒……”
“去去去,哪有那样的人!”陈老头顿时挥一挥手。“全身扎满了箭跟刺猬似地还不倒,哪里会是这样,那不是成神人了吗?就是我说的,冥王给了他痛快的一剑,贺蓝就死了。”
“可东边来的传说中不都是这样,说那贺蓝中了数十上百枝箭,死而不倒的。”
“既然传说,哪里就是真事儿了?草原上总要夸赞些自家人的英雄。这一战里头造出多少忠贞刚烈的……那些真真假假我小老头儿不敢说。可只有这最后一场跟贺蓝考斯尔的决战。是我在冥王军地侄子回来亲口说地!那天他就在红土坡地战场,跟在韩临渊韩将军身后,看得真真的!再说,那些传说里面,哪个不说贺蓝身高九丈、血红的头发、铜铃样的眼睛?我外甥跟轩辕皓轩辕大帅,鹫儿池大战的时候,就被他断去了右边半条胳膊。还是因为大帅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形容当日景象,说那贺蓝考斯尔也并不高大,姜黄色头发,面目纵凶狠也不能说狰狞,九尺高是绝对没有的!或者,是因为骑了高头大马,才够得上九尺的高度?”
听到最后一句调侃,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大笑。坐在他身边地中年人笑道:“老哥的侄子外甥都在军中。还有参加了最后决战的。可不是立了第一等军功?纵受了伤也不十分要紧,得了性
,朝廷的抚恤那是亏不了有功将士的。这样说。老军功的人家了!”
“哪里哪里?说什么有功,只不过就算一介小老百姓,国家有事情,也一定要出自己的一份力。想想咱们靖王,那是多好的一个王爷!小小年纪就领兵打仗、保家卫国,战场上冲锋陷阵是头一个,军营里赏罚又是公开公平,爱护帐下地士兵就跟爱护自己地手足兄弟一样。到不打仗的时候,处治朝廷里的事情,又都是认认真真,从没说年纪小就糊涂对待过去,甚至肯委屈了自己地名声儿,设计了妙计查出河工案子的真正底细,给百姓做了主!还有靖王妃,王爷娶了个贤德的王妃,仁慈宽和,怜老惜贫,拿自己的首饰脂粉钱出来修了养老敬老的公馆,京城里因为战事没了儿女照顾的老人都接过去专人照顾着,没了父母的娃儿也照顾着,还送到京里五城坊的官学念书,出的都是她与王爷自己的俸禄银子。听说皇后娘娘喜欢她,常常赏她珍宝、绸缎,大凡不违反朝廷规矩、可以折换了银钱的东西都让她拿出去,施舍给神殿神社下的医馆、学堂……这样的王妃娘娘,偏偏遭了东炎的毒,没了世子,连娘娘自己都差点没保住。当年听到王爷起兵报仇的消息,谁不义愤着,摩拳擦掌要跟着王爷过去好好跟那些黑心坏了肠子的混蛋斗一斗?”
“可惜您老年岁大,冥王轻骑一夜九百里,您老骨头老腿的追不上喽!”
蓝布衫的年轻人语气里分明带了些讽刺,那陈老头却越说越是认真:“哈,我追不上,可我有儿子、孙子!儿子本来就在多马将军的飞羽军里头,孙子,我听到消息,当天就要他收拾了东西赶到玉乾关报名参军——这不,年下的这场大战,他爷俩儿可是赶上了,都立了一点小功,回来给我挣足了脸!现在我在北海沿子走,哪个听说了不对我陈老石点头,竖大拇指赞我又敬我三分?家里头那户本来说了四五年都说不定的田庄财主,最近那家的太太天天都凑在我老婆子跟前套近乎,就等我孙子从东边回来,小一对的就成亲!”
“哈哈,这可是大喜事,要大大恭喜您老!只不过,有件事情方才听得有些不明白……”
“什么事?我慢慢与你说。”
“老伯伯刚才说,家里儿子、孙子、侄子、外甥,都在军中,一家子立了不少的功劳回来,实在值得人敬佩。只是,咱们北洛军队的规矩本来也严,经过靖王端正整理后就更加精细。军规章程里说的明白:一家当中儿子参军了,父亲就不该参军,兄弟有三个的最多只许参军两个,两个的只许出一个,若是独子就决不让上战场了。老伯伯儿子、侄子、外甥都在军队里,连同孙子也都为国出力!倒是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声,您老竟有多少个兄弟、又有多少个姊妹啊?”
众人一想,顿时一片哄堂大笑。陈老石呆了,脸皮发红,张张嘴正要开口,对方又慢条斯理来一句:“不过,倒是真正的上阵父子兵呢。”一句话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虽然客栈里聚集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说话玩笑,都并无什么恶意。可是此刻一堂笑声,却是让陈老石一张满是沧桑的面孔由红转青。猛然一拍桌子,老人霍地站起:“笑,笑,笑——笑什么?你懂什么?!这是恩典,朝廷的恩典!见我们心诚,才开了特例,查好了各人的身家情况,家里有人照顾或是没挂累的,生产活计、吃穿不忧的,允许也参军上了战场!我们这才能报了名,给国家尽一点心。我老头子平日在外面跑,也受了朝廷多少好处。这一回朝廷打仗、运粮草兵饷,我们常在北边走的都说弃了买卖也要助一助力,结果最后还是折算了本钱给我们。官府还说名字都记下来了,以后商贸再大开的时候,要头一批给我们发放行走的文书——这都是朝廷的天恩,是皇上体贴我们小民的心思!我侄儿、外甥的名字军薄里头明明白白,给了你只管查去,还有假的不成?说看见战场怎样就是怎样,谁有闲心拿这个编了话骗人?”
陈老头一句说得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响,且说着就要喊客栈老板伙计拿了笔墨当真把子侄名字写下来。众人知道玩笑开过,急忙拦住:“老哥哥怎么急了?”“都是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唉唉,他读书的小孩子,自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屈解了您一片诚心诚意,更不晓得您老在外面的甘苦……”
眼看着厅堂上一片混乱,刘复皱一皱眉,刚要转头与风司冥说话,却听轻轻一声,“看!”顿时转头,只见人群中间走出一个蓝布衫的书生,到被众人扶着劝住的陈老头身前深深行一个礼。刘复心下稍安,但眉头随即又拧起,“九爷,还继续听这些么?饭都用完了,茶也喝了。这里人多嘴杂,还是上去的好。”
风司冥微微一笑,“不,再等等……也再听听。”
刘复一怔,也不知道这些与真实战场颇有出入的故事风司冥觉得哪里有趣。眼见着厅堂当中人们议论战事、议论冥王的气氛越发热切,身为靖王亲卫,刘复心中不禁越发尴尬,更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正自忐忑间,突然听到外面车马声响,随着下车、牵马、几乎模糊的吩咐问话,然后,客栈的客堂大厅里迈进一个人来。
虽然略有些晚,但此刻进到官家的客栈也不奇怪。刘复只是目光一扫,并不在意。但那人再迈进一步,黑暗中面孔猛然被屋中***照亮,刘复确实顿时瞪眼、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领简单的青灰色长袍,头顶整齐的发髻下一张素面,一身的风尘仆仆,全没有一点平日传谟阁中四平八稳起坐威仪的宰辅景象。年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踏进门来,任客栈老板和店伙殷勤地亮着嗓子与身后跟进来的一名随从说话,目光却自顾自在厅中扫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缓缓转头,却见风司冥微笑,起身。
“刘复,安静地带林相过来吧。”
间非。
轻轻吹开茶杯沿口上飘浮的一层热汽,风司冥小心呡一口,随即像是嫌烫一般重新放回手边茶几之上。然后才抬头,静静看向眼前这个执掌北洛胤轩一朝政务整整十个年头的朝廷宰辅。
殿生状元,仕途上步步超升,以而立之年便被拜为上朝廷宰相,兼领上下朝廷,为一国之首辅——单从样貌上看,这个而今刚刚四十出头的男子脸上,确实找不出任何一点西斯大神垂爱的特征迹象。虽然承安京内外提起宰相林间非,无人会不赞叹其年轻有为、处政得当,更有许多或是真心钦服、或为私心吹捧的仕子文人盛赞其神清心正、气度非凡。但在相识已交第十七个年头的自己看来,仅以面容相貌、眉目间的风采而论,“中人”二字,才是最符合林间非其人真实的。
但这样一副安详温吞、平淡无害,像是从来也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睿智沉稳,为人行事都老练圆润异常的人。别人或许无从得知,但自己却深知朝廷的纲纪法度,绝无妄开幸进之理。纵是胤轩九年大比文试第一,寒门出身的林间非次年正式任职,仅仅是宰相台协调六部的从七品给事中,连面见天颜的资格都没有。胤轩帝新政大胆起用新人,胤轩九年入朝的大批殿生先后超升,得用者自然尊荣无限,但朝中机要皆尽把持的一干元老重臣却也不是任由皇帝一时好恶脾性左右地无知庸人。对这一班短短时日便跻身朝堂身侧,与自己共议国事的年轻官员。指摘挑拣的严苛程度超出常人想象;一旦抓住话柄,参劾攻的凶悍迅猛,更是让后来提起者莫不战栗寒心。但在这新政启动、朝廷争斗最剧的三年中,没有依傍朝中任何势力,只是专心本职的林间非却不曾受到任何针对职司能力或个人品性的攻击——虽然林间非的升迁之快堪称朝臣之冠,从朝廷小吏到三品要员地迅速拔擢让当时朝廷老臣多有“其一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地议论揣测,却没有人真正对他是否能胜任其职有任何怀疑。这其中自然有他与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相交甚厚地原因,然而更多倚仗的还是他本身在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能力。其为人处事时超越年龄的圆润周到。让上至当时宰相黄无溪、下到宰相台与各部的普通司吏都深为赞赏和欢喜。执掌宁平轩。传谟阁走动数年,风司冥深知林间非严谨、周密的作风。宰相台事务不得出一丝一毫纰漏否则重责不的森严规矩下,竟然还能让所有从事官员每提到林相必定满口地“体下”、“宽和”,这份为人处事的本领绝非常人能及。而其一贯的沉稳、谨慎、小心守礼,也是令北洛大小官员先不论林间非的政见、治政能力,首先便要称道他为人的地方。
这个人,就像是最有经验的演员。在所出现的每一个舞台场合都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角色;严守尺度分寸,恪尽自己地职责,完美地进行合理合情地演出,绝不做任何与自己角色相背离的动作,甚至连超出角色范围的个人地心思也不动一动。身为宰相,便是竭尽所能地辅佐君王判断国事,统领群臣处治政务,同时协调君臣之间、群臣之间以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天生要站在朝堂上的人”。这个平时不太喜欢开口、处事却极尽细致踏实的安静男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站在这个位子上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去做”——能得到柳青梵这样的评价考语,绝非仅仅缘起于少年相投的一时偶然。
林间非审慎识微。从无妄动。这样的人,竟会在朝廷宣召回京的旨意同时向自己递出“速归,将有变,国或不国”的密信;而密信的本身,竟又堂而皇之附在传谟阁向自己传递各种朝廷讯息的宰相公函之下——宰相公函是以一国宰辅身份发出的机要文书,可以传递信息、发布宰相谕令,甚至可以凭手谕印信调动将领和军队,其重要非同一般,因而有宰相亲封后传送中“宁毁灭,不泄其言”的严密规则。如此内容的密信,却又以如此的手段确保密信传送不失……种种迥异常理的现象交织一处,自己不能不惊骇焦急。然而仔细询问奉旨前来的天使,却只得到国中如常,承安朝廷君父均无事,但请殿下安心回朝的答话。暗自疑惑的同时,一种莫名的隐隐恐慌慢慢升上心头。
然而各种心绪,都被身在临时治所广宁的风司冥即刻压制。从容地,但是迅速理清思路,分析出回京一事的诸般条理;吩咐准备从广宁起身的各种事宜,并在命令发出的同时拟写好给胤轩帝的奏章,以及要先与朝廷相应部门衙署联络布置好各种相关事务的公文。一应奏章公文都是常例,只是在发给传谟阁的公函最后亲笔添写一句:“诸事细节,传谟阁可先具章程,转达行在合议后请旨准行。”
宰相台返回的公文再没有异样。随着自己进入玉乾关,所到之处各种官府或民间欢喜奉迎的活动铺天盖地而来,宰相公函中除了讨论返京路上的行程和到京时的迎接仪式,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文字。但风司冥并不松懈。果然,五天前廷报,林间非代胤轩帝亲往筠城祝贺前任宰辅、藏书殿太傅黄无溪八十寿辰。接到随后自筠城递到手中的宰相公函,看到上面林间非预定的仅仅比自己提前一天的返京时间,风司冥知道这位素性周密的林相大人并不明说出口的意思了。
只是,“行在合议”,自己却也有些惊讶,林间非竟真能在如此繁忙的时刻从承安京中抽身出来,且出京地理由、时机如此合乎情理。黄无溪在景文帝时曾任藏书殿太傅。虽不曾亲自教导过胤轩帝传授他知识课业,但名分已具;胤轩帝登基后他以谦和稳妥得到步步提升,新政开始前后,六年的宰相、朝廷首辅可见倚重。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他以宰辅之位却不能见朝局变化、扼止逆谋而主动谢罪辞官。但之后胤轩帝对他却非常宽仁,念他年老,多年勤奋实有功劳,对他致仕后的生活多有关照;筠城之中。更是明旨谕令地方官员妥善照顾黄氏一族。黄无溪年老病多。则动用官府之银延医用药,且每三个月要向皇帝奏报一次筠城黄氏的情况。如此天眷多年不衰,在他八十寿诞之
间非亲自前往道贺自是又一次的天恩浩荡。而以权朝中也确实仅有林间非一人当得起此番职责。
而从筠城到毗陵县,官道坦途,驾快马。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不过,林间非终是文臣,虽说身体也算强健,到底不能同武人相比。见到这位素来端严的宰相风尘仆仆,一路的快马颠簸,到坐到房间里好半晌喘息犹自未定,风司冥也不开口,只是取过茶壶。走到林间非身边将他杯子再次斟满。
瞥见风司冥眼角光亮。林间非轻叹一声摇头,自嘲地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捧杯:“劳动王爷。间非不敢。”
“林相是朝廷宰辅、国之柱石,也是藏书殿上太傅。为师长倒水斟茶,是司冥应有之分。”返回座上,看他喝了两口,风司冥方才道:“林相辛苦。黄老大人八十寿诞,筠城堪称盛事;林相代皇帝陛下亲往道贺赐福,实在天恩浩荡。不过黄老大人不仅曾是我朝宰辅,也是穆郡王妃祖父,王族地至亲。八十大寿,自然要十分隆重才是。”
“黄老大人也叩谢皇帝陛下天恩。见臣下代皇上道贺,十分地惶恐感佩。”林间非搁下杯子,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老大人身体硬朗,神智清明,很有精神。黄氏一族地子侄后辈,也都与老大人一起感谢皇上对致仕老臣多年的天恩眷顾。”
风司冥微笑颔首:“礼敬贤臣,不忘功勋,也是朝廷应有之义。”顿一顿,“林相是三日前离京到的筠城。常听人说螺山鉴湖风光秀美,只是朝廷此刻事忙,林大人虽到其地,怕也是不能得闲前往一观。”
“螺山鉴湖,臣二十年前游学时曾到过。当年也在山水清幽出数日盘桓,景致至今不忘。靖王殿下这般说,倒是让间非平白添一份懊恼了。”
风司冥闻言不由呵呵轻笑出声,“林相真直爽人,坦言‘懊恼’,反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又笑两声,随手取过几上茶杯喝一口。搁下杯子,幽黑双眸直视林间非,“朝事繁忙,林相,京中一切可还都安好么?”
静静迎接年轻亲王锐利的目光,林间非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现在承安京中,一切朝事的核心便是准备迎接殿下回京。各司各部,朝廷百官,无不为此竭力效命。另外,因为得知殿下归国还朝的消息,百姓地雀跃欢欣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百姓们纷纷从各地聚拢到京城,目的就是希望在殿下进城时一睹殿下风采。民情喜悦,朝廷自然乐见于此,但涌向京都络绎不绝的人潮也加重了五城巡检司的压力和负担。周斌、墨扬二人,每日巡查城门、市集,维持京城秩序安定。比之过去,这一个月时间里巡检司勤务的强度增加了几乎三倍。”
风司冥微笑一下:“百姓欢喜,朝廷自然要顺应民情。何况对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到一趟京城只怕是他们一生一次的经历。虽然墨扬他们的任务会增加,但这也是官府职司应有之分,但得他们克尽职守就好。”
“靖王殿下说地是。皇上也是这样嘱咐群臣,务必要使百姓满意为上。”
风司冥点一点头:“朝中地事务,我收到传谟阁的公函和奏报。进城的路线,所到地点、时刻地安排说得十分清楚,我也都知道了。但有一条,却有些迟疑。”停顿一下,风司冥抬眼,注视林间非的黑色眼眸露出一点淡淡地笑意。“‘百官出迎十六里’——若司冥不曾记错的话,亲王之礼的最高极限也只有十二里。十六里是摄政监国才能享受的礼节,除了历代君相,就是前朝的未岚太子代天子出巡,回京时百官也只有出迎十二里的。至于司冥……”
林间非轻轻颔首,嘴角带笑,握住茶杯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是地殿下。我北洛礼节,就是太子。不获得上下朝廷认可、不掌握国中军政实权。自外还京也没有出迎十六里地先例。但这一次是皇帝陛下在泰安大殿上发下地旨意。靖宁亲王回京,‘一切以太子礼仪,百官出迎十六里’。”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一字一顿,字字如巨石千钧。
身子不能自抑地微震:风司冥自然知道林间非说出这一句时不自觉颤抖的原因。十年前,他率军击溃东炎趁“玉螭宫之乱”入侵的大军,解除国境东西同时作战的被动局面。当年奉诏还京,胤轩帝令有司“比照太子礼仪”,百官迎出京城六里。这一道旨令不仅向天下人尽显胤轩帝对这一场胜利的欢欣,所透露的皇帝对九皇子风司冥的爱重,更是立即压服了朝廷当时势力角逐已经进行到非常关头、转眼就要由暗转明地诸皇子的争夺。但,当年的恩宠爱重,仪式上毕竟也只是“比照”太子而已。但这一次明白无疑的“以太子礼仪”迎接回京,胤轩帝的心意。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昭然群臣、昭然天下。
回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透露出异常紧急的密信:“将有变,国或不国”,风司冥突然心头一紧:“林相。难道说……皇兄中,又有所不安?!父皇,父皇他可有事?”
注视年轻亲王那瞬间射出真正惊慌焦急的黑眸,林间非心中一声轻叹,嘴角不觉浮出一丝苦笑。见风司冥已经起身两步冲到自己身前,林间非摇一摇头,抬手示意风司冥安心返回原座,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靖王殿下勿慌,皇上无事。对于皇上的这一旨意决定,穆郡王殿下、诚郡王殿下、池郡王殿下还有敛郡王殿下都是心悦诚服,十分赞同地。”
胤轩帝生有九子,除第四皇子风司行十八岁时急病不治,其他八位皇子均在。其中第八皇子风司退因胤轩十三年“玉螭宫谋逆”,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因胤轩二十年河工弊案各遭废黜圈禁,剩下五名皇子都各领朝廷职务协助胤轩帝治国理政。风司冥以军功,虽然年纪最幼,民间军中名声威望却是最高;自胤轩十八年还朝受封靖宁亲王主持宁平轩后,理事治政之能又得到朝廷众臣地敬服追随。加上他是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学生,近几年时间朝廷对于储君之事看得渐渐分明,曾经争夺角逐的各支势力也渐渐平息安定。以风司冥对兄长们地情谊和了解,还有对承安京中各种情况动向的掌握,他原不信
兄会在此事上再行差错,掀起波澜。但此刻听到林语,风司冥还是顿时心下一安,随即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如此……甚好。”
林间非微笑一下,注视风司冥脸上每一丝最细微表情,半晌也轻轻叹一声:“靖王殿下父子兄弟情深,臣下……十分感动。”
“林相。”见他目光柔和意带抚慰,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低下头,“天伦常情,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
这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客栈客房听来却是十分清晰。然而,直到语声的最后一丝余音也在空气中消散,依然不曾听到林间非回应,风司冥不觉心中微诧。抬头,却见这位当朝的宰相首辅早已转过了脸,侧着头静静凝视手边烛台上一点灯光。蜡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亮,然而从自己的角度看去,表情却反而一片模糊。心头微微一沉,风司冥凝声轻呼道:“林相——京城一切,是否果真皆尽安好?”见林间非仍旧侧目不语,风司冥眉头蹙起,沉默片刻,“那,太傅呢?公函上没有提到太傅的位置安排。在广宁接到五月的廷报上说,太傅因操劳,身体不适,父皇特意赐下了南郊的别墅让他疗养。如今可都大好了?”
注意到听闻“太傅”二字,林间非身子极微小的一震。目光也慢慢回转过来。风司冥心中微惊,语声提高,语速也不自觉加快。说到最后一句,人也已经到了林间非身前,黑色眼眸直视他双眼,锐利地目光似乎要直接敲开紧抿的嘴唇,立刻便掏出他的答话。
“柳太傅……青梵的病,其实是和三年前。胤轩二十三年夏秋时分那一次一样。因为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需要静静地调养才好。”在风司冥目光逼视下又沉默了半晌。林间非深深叹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
“三年前,啊,就是第一次攻打旧炎,最后议和休兵的时候……”悬在半空,似要抓上林间非的手慢慢缩回,风司冥头脑中忽一道光芒闪过。黑色眼眸精光一敛,“当年两国交兵与和议,佩兰的病,av解围和事后地朝拜致谢,还有朝廷地各种政务杂事、三司五年一度地官员整体考评,太傅实是真正居中调度之人。可那时太傅不是只住到草亭街的别院去,这一次父皇却赐下了南郊的别墅,难道……”
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笑容中却依然淡淡苦意:“我去看过他。听他带在身边的长史兰卿说。当初便是太累,每天四更才歇,五更又起来。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的觉。这次便更严重——东炎战败,许多部族投降纳礼,攻打下城池的城图库藏、军民帐簿清单,等等都送了过来,还有各地的军报,全部汇总到西花厅议事处。本来,军政要务,应该是上下朝廷宰相和三司司正,我们几个人一起看地。但是,因我们还要分管内外务,国中本身政事的处理,还有继续调集钱粮支持前方军队。而在东炎各地情况的了解上,又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握全局,所以最后都要汇到他手上居中总理。皇上随时动问,随时回答;对占地的管理、当地行政制度的改革和官员的任命,对降部的安抚,还有对那些归服入朝的部族首领、将军地职位处分,一切决断都离不开他。他每日从朝里到家里,根本不得歇;忙地时候,有六天六夜不曾合一合眼的。”注目风司冥,见他眉头越蹙越深,林间非轻轻摇一摇头,“殿下知道,柳青梵是去年九月,与宋、爻、雍三国使团一齐返回承安的。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春天,凡是与旧炎相关地一切政务都要经过他,玉乾关向东的一切安排处置都是他在主持。等事情渐渐安稳,所有的章程都一一议定,草原归服之地、旧炎藩属各国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依法依例办理,他这才撑不住地倒下来。”
说到这里,林间非抬头,却见风司冥已经背转了身子,挺拔的背影仿佛坚石树立。林间非心中微怔,刚要开口,却听年轻亲王几乎是耳语一般的喃喃:“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我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还留下这么多。我以为在广宁的时候,都立出章程条目,各种事情立下规范,明确处治,主意都定准了。可回到京里,回到京里,居然……”
林间非闻言不觉宽和微笑:“不,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只是殿下,初定的地方到底是初定。多少事情堆在一堆,轻重缓急自然拣头等紧要的处理,权衡利弊也多只在当下一时。殿下定出的章程其实尽善尽美,对于那些刚刚平定的城池,归服不久的部落部族十分适用。只是到局势稳定,百姓重获安心面对生存的时候,便又会生出许多新的情况,许多新的不适应。青梵便是想到这些,才紧急地安排布置,协调国中东南,沟通旧炎草原;拟定各种可能情况下各种对策,吩咐各地长官提前做好一应准备。目的,就是让草原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必不令已经归属了我国的百姓再受波折苦楚。当然,也为靖王殿下在旧炎整体的治政,提供更有力的支持。”
“太傅……”
风司冥喉头颤动,忍不住一声轻叹逸出。他完全可以想象柳青梵的所为——“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位凡事举重若轻的青衣太傅,在治政一道上的精细周全自己不仅幼年时便有所知,主掌宁平轩后各种政务得到他无声无迹指点时感受更是至切至深。何况,对于经历天灾更饱受战祸之苦的草原。他心中更有一层不能轻易言出地关切与同情。虽然柳青梵素性沉静从容,心绪鲜少外露,但若连自己都不能明白他为草原百姓竭诚努力、安抚其生民的心情,那这个世界上只怕也再无了解柳青梵之人了。沉默许久,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劳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养病。现在如何?”
“臣七月的时候。去南郊青梵养病的别院看过他。”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皇上连续赐了那边两座宅子给他,都在京南郊皇庄附近,山明水美,确实是治病休养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应该知道他的,虽然表面上无波无澜,内中所用的心思计算。却是处处小心步步严密,决不肯有什么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
院,头一个月霓裳阁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楼饭庄戏班舞馆,唱的都是战场纵横的曲,演的都是铁马兵戈的戏,说书人开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战处’……自两国交战起,关于战事的歌曲戏文就不断增多。可从来没有这样爆发一般的集中。词曲也从没有这样地文雅和细致过:说我军的英勇,将领智计和仁德;但也说东炎的顽强,士兵眷爱故土。为战胜敢死舍身。几个月下来,已经从京城散到全国各处。贺蓝考斯尔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尔等亲善归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亲近欢迎。那些从东边来的草原降部、降将、降卒,街头巷尾听到了那些,一个个都眼泪盈眶,千万恳谢我北洛的宽厚天恩,发誓永远效忠敬服。”
“这些,是太傅……”
林间非缓缓点头:“是。我去看他的时候,兰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边,将他写出来地歌词话本给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可抛开了朝务又这般……兰卿是劝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能。”
见林间非双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恳切,风司冥强压住心中激荡,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劝告太傅,旧炎诸事已平,必定不让他再多劳心费神。”
林间非微微摇头,轻轻推开风司冥拱到面前地双手。“殿下,您……真的不懂林间非在说什么吗?”
“林……相?”
“协调朝野、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拟定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政策,教导各地的长官尽快完成从旧炎到我北洛的统治归属;调整各项兴农通商的政策,发布许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胆开放边境市场,鼓励归服部族和属国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种手工制品与我国交易换取粮米;编写歌词戏曲,叫国中到处传说传唱,让旧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圣德……正如殿下所说,各地渐归平稳,旧炎诸事已定——从两国开始交战至今不过两年,从旧炎国都击破仅仅一年,殿下,如此幅员辽阔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众多的七百年强国,这短短的时间就尽在我国治下,土地百姓尽归我国所有……您,难道不觉得,太快了吗?”
凝视林间非,风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为此一战,积蓄筹备之久,也绝非此一代啊。”
林间非淡淡一笑:“并非一代,但无此一代,北洛真不知还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国不过两百年,虽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历代君相更为我基下深厚基础,但,也仅仅是使三强并立的局势再不逆转。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东炎之势,其实是在我胤轩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显;战胜西陵、平定旧炎,有我将士效勇必胜之理,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之功。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当年柳青梵与皇帝陛下议论国策,定下‘图谋须远,意志须坚,革弊须尽,立新须全,见效须耐心不可操切’五条,皇子当中别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万全,计划从容,从未急迫操切。然而这一次,却拼着身体,似不顾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识十七年,林间非从未见柳青梵如此。”
风司冥眉头深皱:“林相所言确有道理。太傅处事,向来计算周密,举重若轻。但是,竭心尽力,如胤轩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经有过么?”
“司冥殿下!”一声急喝,都惊得守在门外的刘复在门上轻磕两声以示询问。林间非住口,凝视风司冥半晌,方才叹一口气,低声道:“草亭街柳府曾为君氏别院,有心人谁会不知?国中贵冑,唯君氏不得与风姓王族联姻、联亲——从胤轩十八年回朝后的头两年,还有胤轩二十三年的六个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实心意,他要借休养躲避的究竟是什么,殿下难道还要林间非来明说吗?无双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更清楚。旧炎已下,青梵的决断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任由别人去操控这一点,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然而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已经三十岁,朝廷国家的脸面、千百年的礼制体统都不会允许。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着基业分号遍布大陆诸国,弟子十几万乃至数十万的道门啊!草原的事情后,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后的宽限,却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让的底线。这一层,殿下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吗?”
“林、间、非!”风司冥语声带上了不自觉的嘶哑,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所说的,泄露出去一个字,就算是十个、八个朝廷宰辅能臣贤士的头脑能力,也决计救不了你吗?!”
“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须对殿下说!”淡然一笑,林间非脸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却透露出异常的坚定。“没有柳青梵,北洛就不会是今天的北洛。没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属也不会是今天的群臣僚属。臣是胤轩九年殿生的文试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六合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
“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
“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
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谁?”“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
原来,林相与柳先生之间,竟还有这样深的渊源!”
听到风司冥轻轻一声叹息,林间非嘴角微扬,却是依旧侧着头,静静看车窗外晃过的官道侧旁种植的榕槐和胡桃葵。榕槐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叶片密而肥厚,便是正式入了冬也只显得比盛夏时节略有疏朗。倒是底下一排半人高的胡桃葵,从发白的枯黄到深艳的橙黄,枝叶当中托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深红色浆果,把“金秋十月”落得十分现实。
和当初初入军营时一般的季节……从车窗收回视线,风司冥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十三年前那场宫变,几乎使得擎云宫乃至整个承安京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转过一个大弯。然而帝王的禁忌、朝臣与史官们的讳言,加上当时的变起突然和少小无知,自己纵然事后仔细揣测和多方查证,依旧不能知道了解当年事情的细节。而这场迫使自己与柳青梵分别五年的变故,十数年过去,也仍然是内心最深的一个结。此刻听林间非一番言语,详细说明事情发展的每一节,那些自己曾经左思右想中不能解的关键在他三言两语下豁然开朗。多少年疑虑尽去,与对林间非坦然相告的欣喜同时汹涌上心的,是对当年真实情形、柳衍精密布置和决绝心情的震撼。
谋划计议,以身入戏,巧妙地平衡各人的私心打算,精确地掌控每一个步骤环节,并在最恰当的时机通过早已预备下地人员渠道传出希望传递到的关键讯息——柳衍。随意领着御医闲职的道门掌教,圣心仁术的柳真人……还记得那时清心苑中看自己与青梵嬉闹、怡然微笑的温柔神情,那个超脱出尘的男子,竟是这样一局惊风密雨的掌控者,竟能够将每一个人的心意计算到极限更推入盘中。也许,那一年昊阳山上紫虚宫中,自己所见所知地那个如岳峙渊凝、气度迫人地道门掌教,依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身边静坐地林间非。却是柳衍当年真正密议配合之人。在“玉螭宫之变”后一跃登上帝国宰辅高位。执掌朝堂最高权力的男子。十多年过去,竟是将这或许连皇帝都未必尽知根细的秘密也埋藏了十多年——世人只知道林间非与柳青梵交情深厚,却全然不晓他与曾经掀起轩然波涛的道门柳衍的交往;胤轩十四年拜相后的公道执政、堂皇举止,也从来不见半点对任何人、事的偏袒倾向。公事私时,有意无意说起曾经地变动、宦途的转折、超升的基点,那简洁平淡的评价、滴水不漏的言语,人们更是从来都不能知晓他心底对这位本属江湖的男子敬仰深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林间非此生。朝堂上所敬所效者惟二,一为前朝君相,二为道门柳衍。”君雾臣与柳衍,这样的两个人在北洛地地位、对君王与朝堂地影响……瞥一眼林间非,见他双手交叉身前只是沉默,风司冥一时也静默无语。只顺着他目光,默默看向官道路上。秋色入眼,心上忽似全没由来地跳出一事:“十月了……太傅的生辰。竟然又错过了!”
藏了数十年的心事。第一次对人和盘托出,林间非心中也是思绪万千。突然这一句入耳,不觉心神一怔。顿时回过头来。却见风司冥一手抵住额头,半低地脸上神情流露出懊丧自责。心思一转,林间非已然明了他心意,不由也是苦笑:柳青梵并不十分注意自己的生辰。虽然同在承安十年有余,除了男子成年礼部分的簪礼、冠礼,柳青梵实际庆贺过的生辰仅有胤轩二十二年他二十七岁的一次。且因为并非整寿,只有自己、多马、皇甫雷岸还有风司冥几人到他府上小聚一番,朝中人几乎都不曾惊动。而最近三年,前年也就是胤轩二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正是大军西辞承安开赴东炎之日,去年他与爻、雍等国使节自东返京,到今年又是这样一般情景……对比每年自己生辰青梵必有一份贺礼送到,自己这个自认为将柳青梵当成弟弟看待的“兄长”,实在是太过粗心失责。
“青梵最看重的,便是殿下的平安喜乐。殿下这一次归来,凡事无忧,就是给他最好的生辰贺礼。”压下心中波澜,林间非转头向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接触到年轻亲王双眼,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沉默半晌,方才略垂下眼,轻声道,“殿下,怎么……”
“凡事无忧……林相说的果然极好,也最正确。”风司冥嘴角微扬,幽黑的双眼却似深邃得照不进一点光亮。“外事已平,我是该回到朝中,襄助国政,早一日卸下太傅肩头重担,不使他继续这般忧心操劳。只是这许多年,我每次都忘记太傅生辰,今年竟也还要林相提点方才想到这里……若有任何地方不周不备,太傅自不会责怪弟子思虑不全,但司冥也要痛恨自己的心意不诚和处事无能了。”
静默着,对上风司冥精光隐现的幽黑双眼,沉默片刻,林间非终于舒展开眉眼,微微笑一笑道:“殿下的这片心意,请允许林间非先替青梵谢过了。”
风司冥轻笑一下,摇一摇头,笑容里浮上一丝极淡的苦意。“林相说哪里的话。司冥对太傅……若没有太傅……”顿一顿,又摇一摇头,随即正色向林间非道,“此去通江邑下东林县城会合,林相的车驾是与我一同进城,还是先一步回京?”
“靖王殿下先前给传谟阁的旨意是行在合议,然后奏报皇上准予施行。臣藉由为黄老大人贺寿时机,赶到殿下行在与殿下商议回京仪式程序一应布置安排,这当然是两相便利的做法。只是若臣是与殿下銮驾一同回京,京中种种便只能靠宰相公函和廷报公文等等传达要求。斯事体大。关节众多、繁杂,虽然众人尽心,怕手下人还是很有可能忙中出错。倘有一丝耽搁误差,都会拂了殿下心意,有碍回京后地其他事项安排。因此臣的意思,今日到东林县后,殿下车驾索性多停一日,让周围县城官吏想要参见拜望的都睹一睹尊颜。而其下的时间。则与臣。还有其他传闻奏报的相应部署官员再详细商讨一回殿下进京时候的诸般事宜。汇总成上与皇帝陛下的奏策。”顿一顿,林间非注视风司冥的双眸炯炯有神,“然后,臣先赶一步回京,奏报陛下,统筹安排,准备迎接殿下回京。靖王殿下则伴随了车驾。东林起身后不再停留,直到毗陵县官驿过夜;次日早起,径回承安——十月二十八日午时,臣与百官在京城东门外十六里迎驾!”
随着他话语,风司冥频频颔首,唇角一抹微笑勾起,随即缓缓加深。那
开车帐大、旗帜座船,带着刘复两人赶到林间非在点出地毗陵县。虽然此刻距离京城不过五六十里。他却绝没有在已经由胤轩帝钦定地十月二十八日到达京城以前地时间回到承安的道理;必须要按部就班,率领着车驾座船慢慢行走,接受沿途官员百姓的参见拜贺。藉归国返京一行。恢弘上国天威,宣扬圣朝德化,督促官员,抚爱百姓——这是自己身为北洛皇子,更身为靖宁亲王的职责。自己一行是沿着沧澜江逆流而上,返回承安。一路上车船并进,在江州平原等水缓河宽、民多赖水为生之地,多乘座船昭示两岸百姓朝廷威仪;在河川曲折、城镇距离水道较远处,则排开车驾,取旱路官道,向沿途官民展露赫赫皇家风采。因此这一路上虽然所行甚缓,随从官员军士的劳累其实不在当年一夜轻骑九百里的全力奔驰之下。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得以休整为由,让銮驾在到达通江邑后多停顿半日,当天也在通江邑官驿过夜;而午后快速接见完官员和地方官绅百姓代表,便带了亲卫快速赶到毗陵县与林间非会合。一夜长谈,事情已基本议定。其后种种,凡需要与京城内外联系处都已命暗中跟随的冥王亲卫分头传讯,林间非所带地那名心腹随从也赶回承安去做相应安排。此刻,却是时间要把接下来回京路上的具体行程安排妥贴了。
依着自己命令,车驾座船一夜休整后,今日必早起快行,中途再不停顿,一直赶到距离承安两百里的东林县。这个时间,刚好足够自己与林间非向东返回到东林,同时林间非留在筠城的随从官员也赶到东林县城三方会合——自然,对这些属官,宰相先行一步到靖王驾前的举动完全符合林间非行事历来的细致勤勉,不令连夜跟随疾行,则是他身为上官对下属们的体贴。风司冥不由赞赏地看一眼林间非沉静从容的面孔:从月前密信地传递到筠城、毗陵县地行动,再加上这一番有条不紊的安排,有理有节整合精密,放眼朝中只怕再无旁人能够如此。
“二十八日午时,或许早了一些。记得当年蝴蝶谷会战后还京,平原邑到承安的区区一百一十六里被拆成了整三天;为了赶辰时太阿神宫地祈祷式,当天从驻扎地到内城不过二十里,竟要将士们半夜便起身……这次从毗陵县到京城足足五十里路,你们午时就出来迎接,只怕等候的工夫不是一时半刻呢。”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我自然可以吩咐队伍行得快些。不过他们衣锦还乡,虽说归心似箭,到家门口时也得要从从容容,才有为国荣光、载誉归来的气派。且越近京城,沿途围观庆贺的百姓越多,便是想要加快脚步只怕效果也未必尽如人意。不如我写个条呈,迎接的官员出城时刻再推后一个时辰,也别因为一时欢喜就累坏了官员朝臣,林相看这样如何?”
林间非在座上略一欠身:“王爷体贴。只是就像殿下刚刚说的,沙场得胜、衣锦还乡,到家门口是要从从容容才有气派;而等待时间的长短,也是气派的一种。得知回归消息,准备下大礼。耐心地等待有功者回家,这是家人亲人应有的道理,也是臣子属下地本分。靖王殿下为国操劳,大军远征,立下不世功劳,皇帝陛下亲口‘以太子礼仪迎接还京’,臣下们又怎么能以区区辛劳就敢不顾国家的礼数,更忘记人臣的根本?”
“这……林相这般说。那也就罢了吧。”
风司冥闻言轻笑一下。看一眼车窗外晃过的界碑。随即在车厢内稍稍舒展下筋骨。“林相。”
“殿下请说。”
“太傅……不,京中其他人、其他事如何?”沉默片刻,风司冥方才扯出一抹微笑。“记得九月初的廷报,郝哙说您的少子林玄出了疹子,现在可好了?”
见风司冥姿态舒展,脸上神情关切柔和,林间非心中一温。面庞上也生出淡淡的笑意来。“多谢殿下挂念动问,幼石的病无碍。只是因为小孩子娇柔,平日里略有看顾不到些就出事情。请了御医看过,现在已经无事了。”说到这里,略顿一顿,林间非脸上笑意加深,“也是应了您当初那句话,肤色深沉些。是为庄重肃穆。压得住百邪。这次出子,白琦心里着急,尤其怕孩子破相;不想结疤脱落之后一切安然。脸上仅有地两处也因为肤色地关系一点看不出来。她现在每次去拜见王妃、娘娘,都要说一遍是靖王殿下金口保佑了孩子呢。”
风司冥闻言莞尔:除了嗣子袁子长,林间非与白琦生有两子一女。长子林,胤轩十七年生;少子林玄,胤轩二十一年出生。最小地女儿才满百日,自己也还未曾见过。但对几个男孩,自己却都熟悉。其中林玄肖似外祖父,肤色偏黑,白琦开始只管叫“墨哥儿”,林间非于是给孩子起了小名“黝石”,也写作“幼石”。直到孩子三岁养成、定名告祖的童子初礼,才请自己最终为他定下“林玄”之名,并有“庄重肃穆”的祝愿。此刻被林间非这样一说,倒是顿时平添了许多乐趣。知道他有意让自己放松、宽心,风司冥脸上表情也越发柔和,笑一笑道,“果真是这样,以后倒不能因为怕热闹便随意推了那些生年礼节的邀请,非要过去多多说些祝福话了。”
林间非哈哈一笑,随即摇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以后只怕殿下今天与人贺寿明朝祝人添丁,再没有一日空闲了。”
“风司冥本就没有空闲,难道林相不认为如此么?”
林间非一怔,但见他眉眼舒展,只是说笑并无他意,这才微笑答道:“靖王殿下国之柱石,操心劳力,都是为国为民。群臣百姓,一日也不会忘记殿下恩德的。”顿一顿,“靖宁王妃贤德温婉,深明大义,为朝野所敬重,王爷的世子又伶俐活泼——其实,百官也好百姓也好,都是为靖王殿下衷心欢喜,同时也想沾一沾这样忠诚贤良、天伦和乐的福气呢。”
听到末一句,风司冥笑容已经收敛许多,目光一转,心神似已飞得遥远。林间非说完良久,方才叹息似地轻轻一声,“世子啊……”
林间非看他一眼,心中也是长长一声叹息:靖宁亲王世子是在胤轩二十五年八月初八正午时出生的。当时北洛与旧炎大战未休,旧炎都城兕宁虽下,犹有自兕宁出逃的贵族旧臣联合着东南数个部族与大军顽抗,其中以温斯彻和温泽库伦两部最为凶悍。风司冥指挥大军,联合旧炎东南边境上的诸国联军,两下夹击
两部抵抗兵力。靖王世子出生之时,破敌消息也正而八月八日本身又是紫榴花朝,大陆的中秋节祭。榴花朝在一年之中,秋之中承,是粮棉当熟、眼望仓縻丰足之时。而紫榴富丽,世人贵之,榴生多子,人多喜之。于此时日诞生,便在寻常人家也皆称天神赐福,何况世子出生时还有大捷之喜?胤轩帝由是大悦,亲笔赐名“泓温”,不以皇孙共用的“亦”字行辈。而徐皇后也异常喜爱这个小皇孙。因为风司冥领兵在外,得知靖王妃怀有身孕的消息后徐皇后便立即派人将秋原佩兰接到宫中;待世子平安降生,更是亲自照料她母子,每日只守在儿媳与孙子身边不肯离开。有帝后的偏爱,擎云宫中万事周全。风司冥自然不用担心妻儿地安好。只是他两年在外,既不曾见长子出生,连周岁也一齐错过;此刻承安在望,却又必须遵循礼节依时日回京,内心滋味也是不言可知了。
“世子是极聪明灵慧地,靖王殿下,而且健壮。”想了一想,林间非静静开口。见风司冥立即转眼注目自己。他微微笑一笑。又在头脑里将言辞梳理组织一遍。这才从容说道,“八月是世子殿下周岁生辰典礼,皇上为他举行了‘抓周’仪式。世子殿下抓了珍珠,拣了地理卷,还扯了水天一色的云锦垫在身下睡觉,可见将来必是志存四方,大有作为的。”
“抓周?抓周是什么?”风司冥一呆。“我北洛孩童周岁,不是只要围童子纱,到神殿洗礼赐福就行了么?”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殿下忘了?柳太傅《异国史录》,附录《民风卷》里有一条,说是有些地方风俗,孩子周岁时候家里要寻了各色物件总放在一处,任他一个人随心去抓,凭抓到地东西看今后的志向么?当年藏书殿里皇上就曾说过有趣。这一次不知怎么想起来。世子周岁,又是中秋花朝,就命令礼部和宗人府琢磨着隆重地办一次。”
风司冥瞪着林间非。呆怔了好半晌才轻笑起来:“这……父皇也太高兴了。”
“是啊,入朝十七年,真是极少见皇上这般兴致勃勃的。”林间非轻叹一声,但随即露出温和笑容。微微侧过头,像是思索整理当日景象,“因为皇上高兴,而《民风卷》里记载的抓周方式又有好些种,商飞白最后定下地仪式,竟是将几种都杂揉到一起。先是一盒差不多大小、一色地珠子,有珍珠、念珠、算盘珠、弹珠十多种,分别预示富贵、教宗、财宝、武术等等;再一轮是各类一本地书,除了题名,封皮、颜色、大小都一样,铺了大半个鸿图殿;然后又是各类珍奇玩物、各种材质布匹,总堆在八张桌子拼起来的桌面上。世子一样一样挑拣过去,最后拿了刚才臣说的那三样。皇上高兴极了,说世子殿下必定前程似锦,将抓周所用的一切物品都赐给了殿下,又重赏了商飞白他们。臣听说,经过这一次,许多宗亲、朝臣家中小孩有将满周岁的,也都要学着这么办——当然,礼仪规模上都要删减,不敢逾制的。”
见林间非说到最后,开头语声中原本蕴含的笑意已全然敛起,一双眼眸更是静静凝视自己,眼底深处闪烁出难以言道地光彩,风司冥只觉心上倏然一紧,随即一种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肝一点点慢慢揉捏的钝痛从胸口一阵阵扩散开去。低垂下头,一绺不知什么时候从头顶逸散出来的额发轻轻搭住眉眼,掩去了那双黑眸里全部的光彩。伸手扶住心口,风司冥反复用力,深呼吸几次方才平稳地开口,“林相的意思,司冥已经知道。我不会错会父皇对我的一片心意,更不想辜负父母对儿孙的期许。天伦常情,风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清楚这么做的本心。”抬头,苍白地面容上表情却已是十分地平静,“我会尽我所能把握好分寸——还有,谢谢你,林相。”
看着风司冥脸色,林间非微微不忍地转过头:十七年,他同样是看着这个倔强要强的小皇子一点点成长起来,自己又何尝忍心去逼迫这样一个历经风雨,内心却始终保存赤诚的孩子做这样地抉择?然而,情势迫人,自己妄称“贤相”,承安一局,此刻已远远超出自己所知所能。而将要接手面对棋盘之人,心底不能有任何犹豫迟疑。
车中二人静静相对,耳中只听得车轮在官道上轧出的吱吱嘎嘎声响。好半晌,像是终于不能忍受这般静默,林间非深吸一口气,“殿下,是间非无能……”
“不——朝廷上下,只有你不该这样说!”
干脆利落的话语让林间非顿时一怔。抬头,却见风司冥重新在座位上端坐,清俊面庞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微笑。“林相不必多心。对了,镜叶怎样?他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记得前年有人向他提起过,却被他家国天下大道理一顿好说后关在门外。现在呢?”
“秋原大人么……”定一定心神,林间非也重新调整一下坐姿,“秋原大人官事都顺。婚事方面,有毓亲王的外孙女、国史馆郭大人的幼女,前任礼部尚书管及的千金,听说还有离国王太弟的次女,女方都有结亲的意向。但秋原大人却一口咬定了必须靖王殿下回来看准首肯了他才去纳彩行礼。这却是合乎了礼法规矩的说辞,我们这些同僚也不好再开口了。”
“离国王太弟的次女,馨成公主?”风司冥轻咳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全然看不出喜怒。“认真算起门第血统,倒也还不算高攀。”
林间非低下头并不答话,心中却是抑不住的诧异:离王膝下无子,立了同母兄弟为储,王太弟的女儿与离王公主已然无异。离国向来依附北洛,顺服而敏感。此刻透露出向秋原镜叶的联姻意愿,当然是向靖王妃、向靖宁亲王明白地示好。但是,风司冥侧妃中也有离国宗室之女,若以尊卑礼法而论,离国这一番举动又有十分的不敬不妥了。然而细嚼“认真算起门第血统”一句,却似说秋原本属风氏王族一脉,离王番邦小国,隐约已是高攀;语气含意,倒有些乐见于成。一时捉摸不定他真实心意,林间非只能沉默相对。
“林相。”
“是,殿下。”
注目林间非,风司冥幽深而平静的眼眸仿佛酝酿风暴的大海。良久,才沉沉开口:“今秋多事,司冥……只望林相一应支撑。”
安南郊,一带丘陵绵延。
山脊温柔地起伏,勾勒出数座小山精致秀丽的线条。
自丘陵高处俯瞰,巍巍皇都尽收眼底:禁城民居规划整齐,花树街坊间次有致,“承京十景”中“南山望绣”的一派锦绣繁华,加上从南山山脚到京城,如带贯穿沃野的澄江,良田、农舍和田间安享四时、辛勤耕作的农人,直构成一幅天然画卷——能既借得山水之灵秀,又有四时农耕的天然田园气象,非但往来的文人墨客喜欢将之作为诗赋吟咏的对象,居住京城的无论朝廷官员还是平民百姓,也都以在南郊置产为首选。但士民置产的农庄别业都集中在紧邻京城的部分。靠近南山脚下的大片土地,除去世代在此耕耘、朝廷不夺其根本而特许“代有其田”的农户,一切土地、人口,都属于物产直供内廷的皇家田庄。
皇家田庄,向来是属于王族宗室的私产。但到胤轩一朝,因为先王景文帝的皇子寿多不永,除胤轩帝同胞幼弟毓亲王风邈然尚在,其他均已仙去。景文帝子嗣人丁不旺,胤轩帝怜惜子侄,宗亲多跟随居住宫囿之侧;京畿四方、原属王室的庄园田地,遗室孤寡无心经济的,则依宗室惯例,按田亩庄户折算成月俸年薪,直接发放到宗亲手中。承京南郊土地丰沃,除了皇帝直属、供奉内廷的田庄,余下的广阔土地,景文帝大都赐给了曾经的未岚太子、胤轩帝地皇兄风怡然。风怡然故去后。胤轩帝将太子旧业划归宗室公有,整治田土重修庄院,赏赐给朝廷元老、社稷有功之臣。
身为景文帝太子,风怡然性情仁孝言行守礼,平素也处处节俭自持,但居储位二十余年,馆业起坐,天家应有的仪仗、气度也是分毫不少。旧业田庄。土地自有分配。屋舍建筑。人能够承受。自胤轩二年未岚太子辞世,胤轩帝重修别墅,在原基上略扩其制,花三年时间方始修葺完工。别墅依山而建,前庭连接皇庄田地,后院则仿山水自然设计,与南山景致浑成一体——建筑依旧是别墅庭院格式的田园山居。却有行宫的形制气象;建成之后,命专人精心养护,其实始终闲置。二十年间朝廷历事无数,功臣封赏殊胜前朝,南郊田土天恩厚赐,胤轩帝却从来不曾动过这一处的念头;便是最锺爱的皇三子风司廷,或是累有大功、得到朝野推崇的靖宁亲王风司冥,也从未将这一处轻许。言语举止也不曾透露出一丝特别心意。胤轩二十六年夏。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因操劳染疾乞假休养,胤轩帝竟直接将此处别业赐予了他,恩荣之殊一朝所未见。但以青衣太傅素得君主爱重。又是为国事尽心,胤轩帝如此恩赏,百官却也不以为异。只是自五月柳青梵迁居别墅休养,朝臣百官便陆续前往探视,使原本清静的田园山居,比承安京中交曳巷大司正府更热闹三分。直到七月宰相林间非无奈进言,胤轩帝亲自下旨朝臣非有要事不得擅自到南郊惊扰,未岚别业才重获安宁。
此刻已是十月中旬,秋色渐深,南郊田野晚熟地谷物一片金黄。与皇庄相连地未岚别业,前院辟开了一片开阔广场,打谷晒粮,下仆们奔走说笑,显出一派丰收欣悦地景象。但一道风雨廊隔开前后庄院,精致的庭园寂静幽森,全不见前院的喧嚣热闹。身着宫衣的内监侍立在后院园门之下,走动在厅堂廊道的靛青色袍服的仆役无不屏息静气,不敢搅扰了这一方安宁。
“大人,药。”
低头躬身,靛青宫衣的仆役双手托着端盘,小心翼翼绕过立在书房门前地月白色袍服的男子,轻轻走到紧靠着巨大玻璃窗户的宽榻旁边。
“唔,知道了。”耳中听到“嗒”的轻轻一声响,榻上盘膝坐着的青衣男子只随意挥手示意一下,目光却根本没有从几上的书册纸张偏离;伸手拈过笔架上半干蘸墨的毛笔,在书页上圈点几处,继而又在纸上写了几句,似全没有任何事情惊扰打断。那仆役低头垂手,在旁边站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出声:“柳大人,该用药了!”
猛吃一惊,青衣男子手下顿时一晃,急忙提笔,纸上墨迹已添了偌大的一团。见他眉头蹙起,脸上显出不悦,那仆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边月白长袍地青年已经一步赶到榻边,接过递来地写坏了的那张纸,转头向着仆役便喝道:“书房里哪轮得到你张口说话——难道皇宫里也是这样的规矩?真是放肆到极点!”
被他一喝,只觉神魂都飞出了身外,那宫仆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连连叩头,“大……大人恕罪,小地该死!柳大人,小的、小的……”
见那宫仆惊惶,不断地叩头求告,目光随即又瞥过被月写影拿过后放在一边的纸,柳青梵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随后温言道:“没事,没什么。你起来。”
“是,谢大人!”慢慢爬起身来,宫仆惨白的面色略微恢复了一丝活气。垂手站到一边,见柳青梵在几前坐正重新拈起笔来,那宫仆苍白的面孔又暗了一暗,嘴唇几次张合,努力从牙缝间挤出声响:“大人,药……”
“放肆的东西,你这是在催促主子吗?!”月写影顿时瞪圆双眼,向那宫仆逼近一步,素来沉静的脸上怒意全不掩饰,“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出去!”
抬眼,见那宫仆身子早已抖得如筛糠一般,目光却仍然时不时瞄住几案一角上托盘里那碗浓浓的汤药,柳青梵脸色不动,心中却又是一声叹息。搁下笔,转身面向榻前。“好了。”向月写影摆手示意一下,随即端了药碗,抬手送到嘴边。
“主上!”见他转眼就将汤药喝完,月写影忍不住低呼出声,脸上微微变色。青梵微笑一下,随手将药碗搁回到托盘,“写影,我说了你几回了?虽然你我都不愿每日要喝这些。可疾症病痛。并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或有或无。身体不爽。有病痛,自然要吃药调理。你也随我学过几年,该知道准时用药也是医病地关键。提醒我用药,是他做下属的职责,也是一片好心,你又吓他做什么?”
“柳大人……”听到这一句,浑身颤抖的宫仆终于再一次仆倒。眼中泪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唉唉,你这是做什么呀?怎么就哭了?”笑容中带一梵摇一摇头,随即迈下榻去,俯身将那宫仆拉起。仔细看一眼他面容,青梵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是头一次进来书房吧……平时伺候我汤药的王大用是你父亲还是叔伯?你叫什么?”
急忙用袖子擦一擦面孔,露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年干净的面孔。“回、回柳大人。王大用是小的父亲,小的名字是王诚。”
青梵微笑一下,颔首:“这就对了。擦擦眼泪。不然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我这里有老虎。”一边说着一边坐回榻上,随手指一指托盘药碗,“好了,药我用完了,你收出去吧。”
“是的,大人。”
“出去之后,往前庄传一声,叫兰卿过来书房。”
“是!”
见少年心神已定,回答地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干脆,青梵不由又微扬一下嘴角,“王诚,以后我地汤药,就由你来伺候。”
“是地,大人!”
看少年欢欢喜喜出门的背影,月写影眉头紧皱,转眼直视青梵:“主上!那些都只不过是些庸医,您身子怎样您心里最清楚,何必跟自己的身体……”
“医者不自医,这是历来的规矩。”随意地笑一下,但见影卫目光死死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浮起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写影,你知道的,天下毒药于我无效。何况这些汤药确实是养气安神、滋补调养的,且当中数种材料都非常地珍贵难得,就算皇家力量也要花费许多力气代价。胤轩帝舍得这样待我,我们自然不该拂了他一片心意。”
“可是主上……”脱口而出,却只说了半句。见青梵笑一笑摆手,随即一撩衣袍重新在案几前坐好,月写影喉头颤动两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到一边,拎过桌上茶壶茶盏满满斟了一杯,送到青梵手边。“主上,喝茶。”
脸上含笑着接过茶杯,青梵一瞥影卫脸色,“怎么?又在想什么?”
“回主上……不,少爷,写影只是在想,若是老爷和纯叔还在这里就好了。”
闻言,青梵笑容顿时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凝在半空,双眼静静注视毫不掩饰目光的月写影。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转头,透过明净的水晶玻璃静静看着窗外,又轻轻笑一下,方才打破沉默:“在这里?写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样没意思的笑话。难道有他们在这里,就有人能管着我吃不吃药,就有人能说话劝得动我不成?”顿一顿,又笑一下,“写影,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风胥然特别建造的皇庄别墅,让我休息、养病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月写影一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默然片刻,缓缓将视线从青梵面庞转开,移向窗外偌大的院落。
下午斜照地阳光洒进庭院,浅池边深碧地假山蒙上一层绚丽的金光。山石上斑驳散落了无数赤红橙黄的叶片,衬着塘中浅水,对比院墙上一抹苍色,就像是将远方地山景缩小后直接移到庭院中一样。
“接山水之清晖,纳天地入吾庐”,这原该是深得柳青梵兴致旨趣的建筑。然而此刻,这座笼纳了山水风光的精致庭院映在眼中,月写影却只觉一阵阵的钝痛袭上心头——
身为影卫、身为下属,自己无权置疑主上的决断,更不该置疑,甚至就连偶然生出这样的心思。都极大地违反了身份规矩。随侍柳青梵身边整整十六年,他如何不知自家主上地脾性为人?无论面对何种局面,凡事必得谋定而后动。承安京暗潮汹涌,风云变幻,情势之凶险难测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胤轩帝以静心养病为由,令青梵居住别墅与朝廷隔绝;靖宁亲王自旧炎广宁返京,车驾已到京城外不过百里之遥,身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擎云宫中竟没有传来柳青梵出席迎接大礼的任何消息——虽然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大胜。迎接冥王还京的大典他也没有出席。但毕竟当时青梵“领皇帝密令”考查西陵情报,旨意未交,也没有正式回归北洛朝廷。但今日却不同,柳青梵不仅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先前旧炎的种种政策、人员的安排部署都由他统筹调度;靖宁亲王返国归来,当此国政要事朝廷大典,岂有不参与出席的道理?就算他身染小疾。几月都在别墅休养,但胤轩帝亲派了御医宫人,三天一问诊,每日呈汤药,柳青梵身体如何风胥然再清楚不过。擎云宫中君王亲笔慰问的书信往来不断,却绝口不提朝中之事。而派到未岚别业“伺候”柳太傅起居地宫监侍从不断增加,从月前需召唤才有人到身前听命,到此刻别业中每三五步就有宫人侍立……十七年执领道门影阁。贴身随侍青梵擎云宫中出入遭次无数。对胤轩帝地为人不可谓不了解熟知,这种种情况迹象,让自己如何不心惊?反复揣度君王心意。月写影每日都只觉仿佛置身冰窟之中。
但,自己尚得察觉风胥然所图,柳青梵又怎可能不知?自去年回到承安,第一个举动就是催促为照料秋原佩兰顺利生产而到承安京地柳衍立刻返回昊阳山上——明明父子情深,数年分离,相聚不过两日便送他离京,甚至连化名尹纯主持交曳巷大司正府各种事务的月影纯也一齐打发回山。北洛各地的道门弟子,也都接到掌教通告,为准备胤轩二十六年春天、两年一次的试练大会各自回还门中精心修炼。而与此同时,“灵台”收到指令,旬月时间,云照影就将“四通号”下,从大型商号到每一个灵台所属全部带出北洛京城。当时自己与云照影还曾暗下议论,青梵为主持旧炎事务而事先撇清与道门、灵台的关系,未免有些谨慎过分。但此刻回想他初回承安的一连串动作,竟是在自己还未知觉之时,就已经在运用心机,一处处料理安排了。
只是,纵然明知主上对策早定,自己的心中还是无法抑制焦虑担忧。注意到那越来越经常地不自知的神游,随手抄录的辞章文稿上越来越多的涂抹和笔误,月写影分明地感受到,主人那素来镇定从容、云山崩溃眼前也不能动的沉静外表下,只有当着至亲至信之人才能隐约流露的真实心情。
“锦瑟无端五十
弦一柱思华年。”
猛然听耳边传来低吟,月写影惊觉回身,却是柳府长史兰卿进到书房。只见他弯腰捡起不知何时从案几上飘落在地的稿纸,一边轻声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忍不住将最后两局在口中反复几遍,这才抬起头来,迎上自榻上转过身来的青梵地目光,“这诗真是、真是……大人,是大人地新作么?”
听他连续两个“真是”,却到底没说出是什么来,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摇一下头,“若说是早年读熟的诗句,兰卿怕也不肯相信吧?”顿一顿,凝视着窗外落叶映在窗棂、几案上翻飞的倒影,青梵嘴角上扬,幽黑地双眼蒙上一种青年长史从未见过的带着迷茫的柔和光芒,“‘晓梦迷蝶’,蝴蝶梦我,我梦蝴蝶,是耶?非耶?此情可待,然当时已是惘然,今朝空作追忆,真不知该是何种心情啊……”
“大人……”见柳青梵目光凝视窗棂上沾着的一枚深红枫叶,笑容越发恬静温柔,兰卿心中顿时一阵酸楚,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良久,才舔一舔嘴唇。努力张嘴,出口的语声却是几不可闻,“公子,忧思伤身,您身上尚未大安,这些凄婉诗文,苦心劳神……还是少做些为是啊。”
“我地身子我自己知道,哪里就有那么多顾忌。”轻笑摇头。但见兰卿表情关切而坚定。青梵不由稍稍收敛了笑容。随即叹一口气道:“兰卿,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我?就算医者不自医,身体情况怎样,如何调理保养,总比别人清楚些。现在在这里,不过是想避开朝廷上那些琐碎麻烦的事。才借了头痛躲出来。这三五个月安心不动地调养休息,再严重的劳神疲惫也都该恢复过来。今天早上唐绍唐御医诊脉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他说什么不是都听见了?我是三十岁,不是一百三十的风烛残年。兰卿你这样小心,不是反而让我不得宽心吗?”
兰卿本来瞪眼凝视,似等他一说完便要劝说反驳。但听到末两句,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兰卿只想好好地跟着公子。公子既开口说一百三十岁。就请一定保重自己。也允许兰卿继续在身边,伺候公子一百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西云大陆六十已可算高寿。然而注意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认真,青梵沉默一下,随即勾起嘴角:“兰卿,六年前我就说过,柳府的长史太委屈了你。你天生是该站在朝堂上的人,林间非之后,帝国副相才是你应属地位置。国有贤才而不举用,可是我这督点三司大司正地失职,我在,你早晚会站到那个位子上去地。”顿一顿,看着青年长史紧皱的眉头,青梵脸上笑容不由愈深,“或者,我现在就写一道荐表给林间非。以‘长史二卿’之名,就算外放一州刺史、州牧,别人也不能说过分。”
“不,大人!兰卿不愿离开——”
凝视柳青梵,见他脸上微微含笑,却是转身正对了榻上案几,取过了案头多宝格中公文专用的纸张,提起笔竟是当真开始草拟荐表。兰卿大惊之下,两眼精光闪烁,嘴唇不自禁阵阵颤抖,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强烈扭曲起来。看一眼门边悄然转过身去的月写影,再看一眼盘膝榻上、仔细斟酌着词句的青袍男子,兰卿突觉手心一阵剧痛,竟是指甲在无意间刺破了掌心。看着青石地砖上滴开的点点鲜红,兰卿深吸一口气,双膝一曲,猛地跪在榻前。“公子!”
笔凝在了半空,青梵缓缓转过眼,注视他片刻,方才淡淡开口:“这是在做什么呢?兰卿,你是聪明人,好学、谨慎,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跟在我身边地这几年,整理文案、编录文集,与我一起议论朝政人事,不自夸地说,让你学到了不少治国理政的实际东西。加上你先前皇帝影卫的训练,不说能否与靖王相比,但像秋原镜叶、袁子长之流,见识应变,其实都远在你之下。人才难得,没有人舍得轻易放弃,何况又到了这样的时机局势,你留着不走,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就算是我的荐表,也是会有时效时限的。”
“大人,大司正大人……”见柳青梵口中从容,平静泰然的面孔上一双幽黑眼眸却透露出异常冷漠的光彩,兰卿心里直如惊雷滚滚,急忙膝行两步,额头重重磕上榻边硬木,“柳太傅!兰卿……属下从来没有离开大人地念头!从那一日大人点破兰卿身份却仍然给予信任,教诲指点,委以府院机要之事,兰卿便立下追随大人一生地誓言。兰卿是柳府长史、大人的下属,但在我心中,大人早已不仅仅是因奉上命侍候跟随的上官。在府中八年,在大人身边六年,大人为国操劳竭尽心力,秉持公心正义,为我北洛谋定万世基业——大人地恩德信赖,兰卿无以报答;而大人的行事风骨,为国为民的真心,更让兰卿不能不衷心敬服!皇上他……皇上自是有皇上的考虑,兰卿人微言轻,也不敢妄测妄议皇帝陛下心意作为,但心中早已决意绝不离开。何况,兰卿所受皇命就是要在大人身边,现在就算大人下令驱赶,我也不会走——大人可以不信兰卿的心意,但大人一定不会怀疑影卫的忠诚!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兰卿都是您的下属。兰卿都随时在您身前听候驱策!”说着,猛然转头,“月写影大人,兰卿求求您——请您看在同为影卫、同侍主人,为兰卿向大人说一句!”
听兰卿一言转向月写影,神情始终平静如一地青梵倒是微微震了一震。转过眼,影卫果然投射来微带求恳的目光。对视半晌,见月写影竟是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青梵不由无奈轻叹一声:“你们啊……罢了兰卿。你先起来——这荐表我暂时不写就是。”
额头又在榻边上磕一下。兰卿这才站起身来,随即伸手,抽过青梵写了一半的荐表径自撕个粉碎。看到望着碎片纷落飞扬,青年长史脸上随之升起的淡淡笑容,青梵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紧抿的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但随即感觉到月写影注视自己的目光,
忙轻咳一声。定一定心神,慢慢缓和了脸上表情:自愿留下,我也不会强赶你走。只是,柳府,只能供你暂时安身——才识俱备,总有一天,你是要出来为国效力的。”
“是。大人。兰卿一定追随大人。为大人效命。
笑一笑,不再去纠缠他混淆字词偷换概念地说法,青梵抓过榻上外袍随意披住。随后拣一张白纸铺在几上,重新拈起笔,一转眼,见青年长史眼中又是一抹一闪而过地不安,青梵不由轻笑出声:“这倒是正经而且要紧地公文——今天十月六,距离十二月万寿节不过一个月时间。今年是胤轩帝陛下六十大寿,从去年秋天开始朝廷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庆典安排,加上旧炎平定、靖宁亲王归国回京,礼仪隆重必将是历次万寿节庆典之最。身为北洛的臣子,那一天要在驾前奉献的贺文和寿礼,可是没剩下多少时间筹划准备了。”
听着他沉静平和的语声,定定注视更搜索他面孔上每一丝细微波动,兰卿脸上表情连续变了好几变,最终显出由衷的惊惶和自责:“是的大人,万寿节的贺礼早该预备了。兰卿糊涂,兰卿失职,连这样重要地事情都……”
“不必这样。你掌着府上对外的一切事务,往来应酬繁多,事又琐碎纷杂,偶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嘛。”青梵微笑一下,抬手示意他转向南墙书架上,“青云挑万字纹的锦囊,把那个拿过来。”
兰卿依言取下锦囊,送到青梵面前。
“打开,看一看。”兰卿取出锦囊内卷轴,月写影随即上前持住一端,两人一起将画卷缓缓展开。接到兰卿见之震惊,随即投来的询问的眼神,青梵笑一笑道:“每年都是这样一幅,本也没什么新意。不过六十是为大寿,较往年增加些卷轴长度,也算是郑重之礼了。兰卿,你平日在书画上用心也多,依你看,今年这一幅比往年如何?”
平静的语声,透露出难得的兴致勃勃。兰卿微觉诧异,不敢怠慢,急忙细看卷轴,却是工笔绘的长卷配上了长诗。精致细腻地笔触,在不过一尺宽地画纸上顺次展开四季农人劳作与生活的图景;从牧童短笛上的每一个笛孔,到田间偷闲地农人裤脚上每一条褶皱,莫不刻画精细,栩栩如生。画卷上方的留白处,以柳青梵那一笔清峻挺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与其下场景相应的诗句。循着图画,兰卿轻轻念出声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松日觱发,兰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茜月于,棠月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西云大陆十二月花朝,分别对应着红茜、玉棠、雪梨、青杏、蒲兰、绯樱、紫榴、蓼、金萼、银桂、赤松、素兰十二种植物花卉。大陆习俗,常以相应花朝称呼月份,因此一月也称“茜月”,素兰花朝的十二月亦作“兰日”。柳青梵诗画以自冬入春始,描绘一年农时农事极尽生动细致,融会在一幅卷轴之上,顿生万里江山,百姓乐业安居、太平丰稔的盛世气象。卷末以众人公祭宴乐图景为结,诗句更落在语义恭贺的“万寿无疆”上,点明寿礼之题旨,寓意精巧而又深远绵长。西云大陆绘画素来推崇写意,讲求水墨渲染,这般似照景描画的写实工笔长卷,柳青梵之前也从未尝试,兰卿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构图。但见这一幅诗画相配,珠联璧合,细思内中,更是有无穷深意,兰卿凝视画卷,一时竟是痴了。
“……大人,这一幅诗画长卷,名字是《七月》么?”良久,兰卿才回转过头,看向榻上静静含笑的柳青梵。
“这幅长卷描绘一年农事情境,正合我北洛以农为本、大兴农桑之国策。四方民情习俗谓之‘风’,农桑为国之根本、万民生存之源,也是掌国执政的正道,这一篇《七月》,称为‘正风’也无不妥吧!不过,最后的名字,当然还是要留给胤轩帝陛下。”侧一侧身倚住榻上靠垫,青梵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将肩上披着的衣袍拉上一些,目光随意似的在案几上扫过,“不错,七月……以头两字为名,也是诗文题目的习惯,就像这一篇《七月》,就像那一篇《锦瑟》……”
见柳青梵一手支颐,脸上又一次露出追想叹惋的表情,兰卿心中又是一震,强烈的酸楚顿时弥散胸膛。看一眼他肩上缓缓滑落的外袍,案几上被夕阳照得微微金红的纸张,默然片刻,兰卿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书房。
“主上!”看着那透出绝然的背影,月写影突觉一股寒气自脚底袭上,不禁顿时喊出声。“兰长史他——”
“任他去吧,不必担心。”瞬间收敛起全部表情,露出如岩石般坚刚的线条,柳青梵淡淡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中竟发出隐隐的回响。“人各有志。人心一道,能计算,却不可强求。柳青梵为人,凡事无不先谋划而后动,‘待人以诚’四个字,说起来多少愧疚。偏偏有义父,有林间非,今日又有兰卿坦诚心意,柳青梵能得人相待如此……已是足够啦。”影。”
“是,主上。”“你是我的影卫,所以相信我——陪我安心地待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陛下,解酒的茶。”
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托盘又轻声叮咛嘱咐几句,看着左右内监侍女都垂手远远退出了澹宁宫殿外,和苏这才端了茶盘悄声到风胥然倚坐的榻边。
或许是酒劲尚在懒于动作,不曾除却一身朝服的胤轩帝直接靠住榻上软垫,双目微合似是养神,贴身内侍走到身前却随意一挥手,“传谟阁有折子递进来?还有内府的奏呈,月末惯例要送上来,都拿过来这里。”
见胤轩帝喝过了解酒茶却仍是斜侧着身子歪在榻上,内廷总管稍稍犹豫一下,随即轻声道:“殿外是有折子,但其实,送上来事务也没多少紧急的。今天靖王回归大喜,陛下已经为各处仪式阅兵、朝会赐宴走动了一日,又喝了不少酒。现在都过子时,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才好。”
风胥然闻言顿时抬头。鹰目中陡然射出的光彩或许会令其他内监宫人见之惊跳,但对伺候了皇帝四十年有余的和苏却引不起任何表情波澜。见他目光沉静,风胥然嘴角随即浮起淡淡一个笑容:“跟朕那么多年,还会不晓得朕的脾气?知道还有政务积在那里,一日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是真的睡去也睡不安稳。既然都已经带进殿来,那就快一点给朕拿过来。早些看完了,朕好去歇息睡觉,你也好早些安心。”
“是,皇上。”沉默一下,见风胥然已经自己动手将描金绣锦的朝服外袍脱下来。和苏急忙伸手接过。将衣袍放到一边,和苏这才将方才就已经带进偏殿地一小迭奏折移到榻上胤轩帝身前的几案;安置好笔墨,四周环视一下,又多移来一盏烛台。拈笔在手的胤轩帝抬目向他满意地笑一下,随即在几案某处轻轻一拨拉开一只暗屉。见他自暗屉取出一只小盒,随手沾一沾盒中便向唇间抹去,和苏不由皱起眉头,“皇上……”
“和苏!”低喝一声。止住接下来已经料到内容的话。风胥然随即放缓了语声。“朕有分寸,只这一点。今晚酒确实饮多了两杯,朕只是提提神而已。”
没有答话,和苏只是垂下手退到一边,静静看烛光下细阅奏折的胤轩帝。
即便略显幽暗的烛光,也看得清金冠下一根根发亮的白发;尤其最近两年、最近两月,乌发里迅速混掺的银丝和近乎已经全白地鬓角。都显示着这位刚毅威严地北洛君主最真实地年龄。虽然批阅公文的速度从未有明显的减缓,御笔落纸的速度和力度也不曾有半点降低,但从贴身随侍了四十年的目光看来,视物时眯起的双眼、不在人前时微偻的脊背、一次只能集中贯注一件事情地精神……还有思索处治政务时越来越频繁的走神和突来疲惫,和苏并不以为这些征兆真如胤轩帝努力试图表现出的那样想忽略便可以忽略;从那只原本是为防万一才秘密打造的暗屉两次打开间越来越短的时间间隔,就可以很清楚地映证当初御医柳衍调制药膏时便反复强调的那个“便是再竭尽人力,也无法真正推延的事实”。
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岁。已经算得上西云大陆通常认为的高寿了。
胤轩帝文武双全。自幼精习弓马骑射,身体根基极佳。而先为景文帝爱子,后登基为帝。天家既重养生,风胥然一生不曾有过大病;唯一一次重创大伤,是因其兄风然暗算遇刺跌落深谷,但随即便为恰在其处隐居地道门柳衍所救。柳青阳人称“圣手”,医术之高毋庸多言,风胥然年富力强血气正盛,得他精心疗治,恢复既快,而且几乎毫无后遗影响可言。这位自皇子起便雄心刚健、凡事能为则竭力而为地皇帝,登基二十六年来的雷厉果敢励精图治,倚靠的除去时刻冷静地过人头脑,卓绝的帝王与驭下之术以及朝野贤士能臣的拥护支持,健康强健、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身体,实可谓数十年如一日勤政治国的根本。自小服侍跟随,朝夕相处了四十余年,和苏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威严高傲的君主会因为本身机体的衰老而显出任何的软弱无力,更会自觉不自觉地抗拒去接受可能的现实,甚至哪怕只是假想那样的情景。然而,正如主上之所以始终看重自己的原因,多年来能不负总掌内廷和统领皇帝暗影的重任相委,唯一跟随胤轩帝身侧从未稍离的和苏,无论何时都能自如地收敛起一切私心,冷静看透所有残酷的真实。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真正可怕的不是人生的脚步切实踏入迟暮,而是那让视死亦能如归的勇者、大将正面相对时也无法控制内心颤栗的,对时间无情的铁律、对年老衰末的事实,乃至对一切无常未知的本能畏惧。
垂垂老矣——只有真正看到了现象现实,才会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纵有心,力也不能及的悲哀和恐惧。六十年风雨
随时保持敏锐和警觉,洞悉周围人与物每一个细微变帝,从来不是会忽略自身内部发出的种种警告的人,但同样的,也绝不是一旦接受了无奈事实,便无所作为听天由命之人。天性刚强倔犟的皇帝,擅长以形式善变而实质坚定的手段扭转种种不利,更习惯于用不容改变的意志粉碎一切横亘面前的阻碍。
胤轩二十四年开始的洛、炎大战,朝野上下,人们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的似乎只有这一场战争。然而擎云宫深处,悄然开始的另一场同样关系到北洛命脉国运、甚至较两军前线更为艰苦卓绝的战斗,却被胤轩帝掩盖得不露一丝半毫。
这是陛下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可以插手。身为臣子、随侍、心腹,和苏深知。对胤轩帝,自己唯一能做地,只有冷静地、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
微微垂下眼眸,和苏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因为……风胥然不需要身边的人为此产生任何心绪,更不需要这些心绪可能对他一切作为决定带来的任何波动和影响。乾纲独断是帝王的特权也是维护王权的基本,不了解这一点的人,绝不能在擎云宫里生存。
“和苏。”
君王低沉的呼喊顿时唤回正飞往危险边缘的神思。和苏急忙上前一步。“皇上……”目光扫过几案上茶碗、砚池、烛台等等。见并无需用自己,正微微疑惑间,目光一瞥却见胤轩帝捏住纸边地奏折,摊开地内页上鲜红地朱砂点点,映着几上烛光竟是异常的刺目。和苏心中微骇,却是定心凝神,重新向风胥然手上看去。分辨出那奏折纸页边缘上隐隐两叶修长印记。和苏已然知晓此封奏书来处,正自沉吟斟酌开口,耳边胤轩帝语声已沉沉响起:“御医院唐绍的奏书,说柳青梵身子已经大安,可以回到朝廷里来——养病,完全安心地休息,就让他在那里,可是已经没有再多的理由了……朕已经连这最后一个借口也没有了。和苏。你说。朕该怎么办?”
沉默着,和苏无法开口回答,只能平静地迎上胤轩帝的目光。
“朕该怎么办。和苏……那孩子不肯领朕的情,已经完全地好起来。”叹一口气,风胥然语声轻得似全是在自言自语,“完全继承了柳衍的医术,用他地话说甚至早已青出于蓝。唐绍是御医院的首领,可也不能跟他父子相比。朕明明已经指了最好的路给他,那般大方地把凡是可能需要用到的都送给了他,为什么青梵就是不愿意……明明可以再拖延两年,甚至哪怕再拖几个月的,为什么非要逼朕那样着急地就……固执,固执!”
风胥然握手成拳,在几案上一下一下狠狠捶着。虽然声音沉闷,但从几案表面的微震完全可知胤轩帝用力,和苏不由急唤一声:“皇上!”
闻声抬头,烛光下幽黑锐利的鹰目深处仿佛跳着两团火,和苏心中顿时巨震,只听胤轩帝语声越发低沉而阴狠:“固执……都是这样,这对父子根本一模一样,都喜欢将朕逼到没有一点退路!明知道朕最痛恨、最顾忌的是什么,可就是不体谅;只顺着他自己地心意一步都不退让,甚至无所谓最后是不是也赔上他自己!这对父子,这对该死地父子……还真是一对父子!”
“皇上……”变化的语气,和苏心知此刻胤轩帝口中“父子”所指已然变换。见他情绪渐渐激荡,想要劝谏分说,却发现自己竟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了头,更不敢多看君主此刻目光表情,和苏只能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喊:“陛下,皇帝陛下……”
“和苏。”
“皇……上?”猛然惊觉胤轩帝脸上收敛起全部的表情,刀削石刻般生冷刚硬地面部线条透露出四十年仅见的固执决意,和苏顿时抑住呼吸。“这件事朕必须做,也只能由朕来做。虽然朕本想再拖延些时间,只要他能体会朕的心意;可如今,却是他自己逼我——和苏,这一点,你明白朕吗?”
压住心里长长一声叹息,和苏退开一步,在胤轩帝身前拜倒:“和苏不敢说明白皇上的心思。但,陛下的决定从来都是为了我北洛与王族的千秋万代,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凝视他片刻,风胥然神情渐渐缓和,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边也扬起一丝意味难言的细微弧度。“是啊,都是为了我风氏王族……朕所做的这一切。”将面前早被朱笔淋得斑驳的奏折合起,随手搁在案角,风胥然又注视它片刻,口中几不可闻地轻声喃喃,“唉……都被朕污坏了,这可怎么处置发还呢?”
瞥一眼胤轩帝脸上似乎确有烦恼的淡淡表情,和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拿过案角的奏折抬手就往烛焰上凑去。眼见着火光下奏书顿时如灰色蝴蝶翻飞,轻薄的
即在空气中散尽,和苏这才向胤轩帝转过身。然后下礼去。
默默看着他动作,到这时胤轩帝嘴角终于扬起一个可以分辨的微笑,但语声却透出一股由衷地沉郁:“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和苏?灰飞烟灭,确实算是世上最干净的去法。但烈焰焚身又是何等样的痛苦……和苏,他曾照顾你家人老母,往来间不浅的恩情,这样做。可以吗?”
“一切厚谊大恩。臣不敢忘。也不能忘——所以,这是唯一可能符合他心意的去法;公子知道了,想必也会认可,会高兴的。”
沉默着,风胥然笑容缓缓加深,眼光却是幽暗深沉,再看不出一丝波澜。“不错。他会高兴的——当初他为那个草原女子选择地去法便是如此。还有二十七年前,君雾臣……朕终是要成全他们父子地。”
听胤轩帝轻声低语,一字一句缓慢送出,仿佛太庙中最重地铜钟般音响低沉而震动心魄。和苏悄悄抬眼,却被风胥然满面再不掩饰的无奈与疲惫骇了一跳,直觉出声:“陛下——”
“该做什么,你这便出去吩咐做吧。”深深倦色的胤轩帝只随意地摆一摆手,推开面前几案。和衣便仰倒斜靠住榻上软垫。“朕真累了,要歇一会儿,就一刻钟吧……”
“是。皇上。”看风胥然说着合起双眼,和苏轻应一声,移开一盏烛台随即悄声走出侧殿。
丑时已经过半。被打发开殿内外伺候的内监宫女,这个时候的澹宁宫,冷静而幽森。
但这样森冷的周围,却是一片几乎到达极致的热闹繁华。
胤轩二十六年十月八,平定旧炎地靖宁亲王奉旨还京归国。为彰靖王于国于民之功绩,为表君民朝野普天同庆的欢喜,胤轩帝下旨自靖王回京之日起开一月夜市,更允许一切集市、花灯、庙会等活动的进行。欢喜的承安百姓早早就准备下用以庆祝的一切,这一夜的欢闹喧嚣,便是深宫禁苑也莫不传闻。而朝廷配合为与靖王接风庆功的大宴,设置在擎云宫御花园、禁城四角、京师九门以及南屏与奚山校场的无数组焰火,更是将承安真正带入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地盛境。宫中地宴会,因为胤轩帝一句“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此刻宴乐兀自未歇。御花园的歌舞笙箫之声顺着夜风远远传来,映衬着重重深宫殿脊飞檐上那一片轻柔缥缈的绚烂烟华,几乎给人一种恍惚梦境地不实之感。
抬头,默默凝望宫墙上幽黑深重的远方天空,和苏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将全身蜷起、深埋的强烈渴望。
十月将尽,承安京已经是真正的深秋。
纵是没有风的夜晚,也让人无法禁受的寒冷。
一阵不急的小风,和苏突然只觉眼角刺痛般的冰凉,随手一抹,竟已在毫不知情间泪流满面。
素性安稳沉静的内廷总管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真正的惊惶,双手几乎有些失措地在脸上一通猛揩乱抹。然而,正当他处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慌乱失措,一阵整齐而利落的脚步却是快速地向澹宁宫行来。
急忙整理好形容,抬起头,借着夜色中远处禁门的橙黄***,和苏顿时看清了正快步而来的高大身形。
软甲、佩剑,利落的云靴,头盔顶上是雄视高踞,展开鹰翼象征着正义公心无所不至的神明——看到自黑暗中走近,澹宁宫灯光照亮了年轻亲王英武俊逸的面庞,和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殿下。”
“和总管。”颔首,年轻亲王的目光直转向透出光亮的宫殿侧厢,“皇上还在批阅奏折?”
和苏微笑一下,小退半步躬身施礼,“皇上的习惯是要每日都处置完公务。不过方才宴会上多饮了两杯,只看了几本,此刻应该正在休息养神。”顿一顿,凝视风司冥云靴脚尖,“靖王殿下,御花园大宴已经结束了?”
轻松愉快带一点玩笑的语气,却没有得到年轻亲王相应态度的回答。风司冥只是看他一眼,静静说道:“通报吧。”
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威严冷峻的靖宁亲王,这样的沉静自持却并没有任何失礼。其实此番回归,胤轩帝已经给予他无须通报,随时可以面圣见驾的特权。但见风司冥长身静立,早已熟悉他脾性的和苏微欠一欠身,“是,靖王殿下。”
看着他进入殿中的背影,年轻亲王终于深深吸一口气。随即听到殿内一串轻快脚步,迎上轻轻颔首的内廷总管目光,风司冥嘴角微扬,顿时勾起一个沉着的笑容。随后,稳健而坚决地,步入澹宁宫。
到和苏传报的一刻,风胥然心中升起的,竟是一股止意。
“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冥王海量,朝野共知;不过以他素向的冷峻持重,宴会之间,却是从来很少有人敢上前劝酒,自然,也就从没有什么过饮之下的失仪失态。自己一向明白,这个资兼文武,少年起便屡立大功,得到朝野最多敬爱拥戴的亲王、皇子、儿子,为了维持那威严庄重几乎到完美的形象花费了多少心力。但相别两年,一朝重聚,那些被确切执行的,每一举手一抬足都似用尺规精细丈量、严谨到刻板的朝堂礼仪规矩,却让自己难得的感觉碍眼。
不过,纵然大喜大庆,自己又定下了旨意,靖宁亲王也不会真的便任由自己沉溺在众人的恭贺和赞美里吧?自己离开御花园后的继续留席,与众臣交谈欢饮,只是在尽身为皇子、亲王、三军统帅的职责罢了;能够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刻,是将责任尽完,也差不多该是他的极限了。睁开眼,斜斜一瞥门边静立的巨大水钟,风胥然微笑一下,随即从倚靠的软垫上坐起身来。
“臣风司冥拜见皇帝陛下。”
看着倾身拜倒面前的青年,风胥然心中浮动起一股由衷的赞赏:武德皇帝传下的这身软锦战甲,作为北洛最高军事统帅的正装已历十代。穿着这一身为国家建立宏伟功业,得到皇帝特旨的恩令嘉奖而在擎云宫最高大殿接受百官朝贺地北洛上将军。自风氏立国以来共有三十七位,但这一次,却是武德皇帝以降第一位真正风姓的嫡系王族获得了这样的殊荣——两百年前大陆“军神”,洛风氏最卓绝的一代统领风亦文在战场上的英姿,经由其侄武德皇帝的两百年血脉流传,终于重新展露在世人面前;而这一身依据风亦文当年着装改制而来的战甲,也终于因为穿着之人的精神气宇,完整地展现出神明垂爱、一代将星真正不凡地气度风采。
只要看一看眼前英姿勃发地青年。就可以理解武德皇帝为什么在登基大典之后。无论何种祭祀庆典、重大地国事场合。都是这样的一身戎装了!向风司冥微微笑着,风胥然头脑中却迅速回想起正午靖王一行进城之时,黑袍、金甲、神骏无匹的玄色战马,衬着那杆冥王的绣金大旗,华盖下沉着大度的青年给人心带来何种样的震撼。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御驾车辇行经之时掀起一阵阵山呼海啸似地欢呼,更有无数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就当街跪倒——翻遍史册。或许从武德皇帝平定多国联军、彻底稳定北洛统治,风氏王族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多百姓自发自觉的拥戴、敬爱和膜拜。而当初开创北洛基业、威名远播的武德皇帝,保家卫国,建立下世所公认的赫赫武功之时,也已经年逾不惑;然而身前静静跪立的青年,此刻年纪,竟还不足二十五岁。
功超先祖,青出于蓝。
林间非代拟的嘉奖敕文上原本没有这一句。但在迎接仪式“一切以太子礼仪”命令发出同时。自己亲笔在圣旨上添写下这八个字。泰安大殿上旨意宣昭,注意到青年闻听这一句时不能自抑的微微震颤,胤轩帝心中瞬间流露出的满意和满足。其强烈,几乎胜过了六十年间曾经有过地一切情感。
有子如此……突然意识到年轻地亲王依然单膝跪地不曾起身,风胥然急忙轻咳一声随即笑道:“快起来——这时过来,御花园那边大宴逃了,可也算抗了朕让你欢畅通宵的圣旨。”
“谢父皇。”利落地起身,风司冥只顿一顿,随即顺着胤轩帝手势示意,坐到榻上隔着几案与他相对的位置。“御花园那边大宴尚未结束,正由林间非林相继续主持,与群臣、诸将共饮同欢。后宫女眷们地宴乐,母后言尽欢未必定须恣情,此刻夜深已半众皆尽兴,因此也可散去;并传懿旨,遣宫中车轿,妥善送宗亲、命妇、官眷们各回府邸。”
风胥然闻言微笑,轻轻颔首道:“这样也对。闺阁之中到底不比男儿,尽欢未必恣情,强撑过劳反而不美。再者,虽说明日休朝,百官尽兴归家也需有人照料,这一点,却是你母后想的周到了。”说着看一眼风司冥,“只是,御花园大宴让林间非代为主持?他是有名的‘三杯倒’,禁不住酒,没了你在场镇压,遇上多马、韩临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将,却小心明早白琦打破你靖王府大门!”
当朝宰相夫妻情深,朝野皆知。因林间非酒量狭窄,夫人白琦曾为丈夫遭同僚强灌醉酒,伤身误朝而寻上门大闹,被承安京中引为一桩笑谈与美谈。然而此刻胤轩帝难得的轻松玩笑,却只得风司冥微微勾一勾唇角。“是林相见儿臣席上职责已尽,虽身在而心意离,因而主动代臣接下主持一席。”
闻言,风胥然心思微转,顿时呵呵轻笑:“身在心离……是了,这果然是朕的不是——终于回到家来,这金子样的第一夜原不该只想着让你放心大醉。御花园那边既有林相主持,朕这里更无他事,司冥你这便跪安。朕再许你三日……不,五日的假期,你就安心与佩兰、世子好好团圆吧!”
“谢父皇洪恩。”
见他起身到面前跪拜行礼,随后站起,却不转向殿外离开,只是站在面前静静凝望自己,风胥然心中微微一顿,眼中笑意依然:“怎么?司冥还有事?”瞥一眼案头未批完的小叠奏折,胤轩帝随即扬动嘴角,“宁平轩的事务,这两年虽一直有诚郡王协管着,但真正总理的还是裴征。到时交接想来无有不便。兵部那头,还有朝廷上涉及分管地副相
琳年纪渐渐上去,几次到朕面前请免了这项。你既要把早就做熟的这一块替他接下来,若还需人手就从宰相台还有六部里去提。不过,朕看你府上的长史苏清,你不在京里的这些日也帮着做了不少奔走联络。再历练两年确是可以大用的人才。到时不可顾忌着人言。为了所谓的亲疏公私就一辈子压着不用。”
“是。臣遵皇帝陛下旨。”
风司冥语声平静,幽黑眼眸不闪一丝波光。
见他依旧静立不动,风胥然不由微微皱一下眉。眼光一转,无意间到年轻亲王战甲腰间的佩剑——是从四年前为靖王妃愤而起兵、闯宫辞驾那次起,擎云宫中便默认了靖宁亲王佩剑上殿的特例特权。虽然风司冥除那一次地失态外从来恪守禁规,眼前这一把与战甲相配地佩剑,镶金嵌宝地剑鞘、短短一尺的长度。富贵繁丽也无一不切合礼仪、装饰的本意,胤轩帝却突然一股莫名森寒直袭上心头。暗暗吸一口气:“司冥,大宴后觐见行礼,你还有其他的事么?若没有,便告退罢!”
“是,皇上。臣到驾前觐见,确有事情禀奏。”
风胥然目光顿时一凝,身子已然正坐。“奏来。”
“先。臣领皇上旨意。与百官、诸将大宴同欢,又到皇后主持后宫女眷宴席之上,朝拜、恭贺母后千秋。随后。约在丑时三刻,后宫宴乐结束,母后令内宫车马护送宗亲官眷等回府。”见胤轩帝微微颔首,风司冥身子越发挺得笔直。“宫掖出入,乃是内禁卫重责大事。内禁卫由穆郡王与臣共同协领,臣自胤轩二十年正式拜领此职,虽有两年在外,职责并未曾解。今臣既在宫中,又逢大朝大宴,不敢懈怠,会同穆郡王与禁卫统领于杰,增加三倍内城巡视。却不想,”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一顿,平静语气中透出一丝异常锐利,“竟然在南朝阳门宫墙之侧,发现潜行人影!”
风胥然闻言一震,双眼紧盯住青年皇子全然幽沉的黑眸:“潜行人影?难道是……刺客!”
“臣不知。但深夜潜行禁宫,必有不轨。”风司冥摇一摇头,平静的语声不显一丝波澜,“内禁卫立即追击,但潜行者极力奔窜;无奈,令乱箭毙于金水河下。”
从容一语,却仿佛重石倏然砸落。胤轩帝尚未及开口,突听殿门边“哗啦”一声,在寂静深夜中分外响亮。两人顿时转头,却是重新端了茶水进殿伺候的和苏,也许是因为殿中光线幽暗,托盘搁上门边长台时在不知什么地方碰撞了一下。见两人目光一齐射来,和苏急忙躬身:“皇上恕罪!”
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风胥然垂下双眼,烛光地阴影恰好遮挡住脸上全部的表情。沉默片刻,只听胤轩帝沉沉道:“乱箭射毙……好啊,很好。虽不知潜行者身份,但有逃窜一条,击毙便是正理。靖王当机立断,此举正合朕意。”
“臣谢皇上赞许。”微扬嘴角,风司冥略往后撤身半步,继续说道,“今日承京因大喜而共庆,开放夜市,欢畅达旦,令朝野君民同乐。此为皇上垂爱百姓之举,展露我天家恩德。但,京师百姓自爱北洛,却不可不防有敌细宵小,混迹城中伺机作乱,坏我君民同乐之本意。今夜竟在深宫禁城发现潜行之贼人,实在令人惊心。虽两名潜行贼子已然伏诛,臣心仍有不安,不知皇城是否隐患尽除,更担忧京师百姓欢欣喜庆之情受到无辜影响。因此,臣已密令皇城禁卫军严守擎云宫九门,令五城巡检司调属下兵马全部,在城门、闹市与神殿、有司衙门等重要地点加强往来巡视。”
“哈,不过是两个宵小毛贼,竟惊动了如此多禁军人马——但以司冥心怀百姓,不破坏城中此刻喜庆的思考顾虑,这番不小的安排动作,应该没有让宫里宫外欢闹的百官百姓受到一丝半点影响吧?”依旧低垂着眉眼,胤轩帝的声音深沉中透出隐隐类似金属的尖锐冷硬,“真不愧赫赫冥王,统军调度,果然是严密谨慎。滴水不漏得很啊!”
风司冥没有说话,一只手却是悄然搭上佩剑剑柄,随即一点点收紧。
“说吧,司冥——今天晚上,你究竟是想来做什么?”抬头,直视静立的青年双眼,胤轩帝鹰眸射出冰刀般地光彩。“这一身,这个姿势神情。还有这一切安排。风司冥。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一字一顿,挟着帝王全部地威严狠狠吐出,到最后一句气势已是开山崩石、惊涛拍岸,在幽静的澹宁宫殿宇形成阵阵深沉回响。然而,一切狂涛巨澜,在狠狠撞上青年男子夜一般黑色眼眸之际,却是如激流贯注直入深海。顿时再不见任何汹涌澎湃。
凝视着胤轩帝,年轻的皇子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极淡地笑意,风司冥静静开口:“——退位,或者,由我来代父皇下诏禅位。”
只听“哐当”一声,殿门边内廷总管和苏手上的茶盘,在脚边跌得粉碎。
“这是要逼宫?”
看一眼面色惨白的贴身内侍,胤轩帝沉默半晌。然后缓缓开口。
嘴角边微浮着笑意。风司冥轻轻摇头:“史书后人,会齐齐赞颂父皇禅位让贤,绝不贪恋权位的美德。”
“史书。后人……看来,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半点遗漏疏忽?”唇角挤出一个扭曲地弧度,风胥然表情古怪地微笑凝目儿子,伸向腰间蓝玉地右手却是不能抑制地微微颤抖。“都说冥王周密,最善用兵;从来都是万全打算,精准一击必然奏效——能对朕说出这句话,做地准备想来不少吧?”!”嘴角上扬,青年的双眼光芒却越发清冷。“至年父皇作的准备更少。”
话音未落,风胥然脸上已然变色:“风、司、冥,这是你第一次跟朕这般说话!”
“儿臣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是父皇逼儿臣太甚,儿臣实在无法继续隐忍。”
“什么隐忍?这些年来朝廷种种举动的真意?笑话!你还会不知道?”握拳在几案上重重一捶,风胥然奋力克制住咆哮的冲动,“祈年殿中,因思壁前,朕的心思何曾瞒过你?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朕,话已心照,你又需隐忍什么?”
“是,父皇成就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铭记在心,不敢有一刻相忘。”
“既然知道苦心,更铭记不忘——那为什么?!”一句快似一句地答话直勾得心头火势将作燎原,风胥然双手一齐握紧蓝玉,倾尽二十六年君主积累的全部自制力强迫自己稳坐榻上不动不摇。“风司冥,你从来不是等不得的人。擎云宫中,除了你的母后,最善隐忍按耐的便是你。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奇险,做这等违悖理法、逆乱犯上的愚蠢之事?”
“父皇何苦明知故问?”勾一勾嘴角,风司冥眼中倏然透出冷冽光芒。“违悖理法、逆乱犯上,难道不是父皇首先违反了神明传下的理法教诲,敢冒无上威严,试图背弃在神明面前立下的誓约?愚蠢之事,或许在父皇,以胤轩二十六年来大治无妨以为如此。但,在司冥,从未曾以此评述自己。”
这不是普通意义地借口,更不是简单论证行为正确合法地礼教上的理由——意识到那双黑眸中全然的认真,风胥然不敢置信地摇一摇头,双眉深深皱起:“风司冥,你……但因思壁上地那些,你都忘记了么?国史馆中的那些,你可以都抛之脑后么?赫赫君家,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你以为他们仅仅是王朝的守护者,你以为区区一个并无实意的公爵虚衔、一个常人甚至完全不知的殿下的尊号就可以满足他们了吗?”
沉默着,风司冥静静凝视一脸真心忧虑的君王。但听到最后一句,脸上却顿时浮起一个大出风胥然意外的微笑:“皇上,皇帝陛下,您曾亲口告知儿臣,‘爱尔索隆,从来不单单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您早已告诉我,爱尔索隆,是为这片土地而生,是这片辽阔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守护者——王朝尊奉的守护者,亦是王族必须承认的监督者。‘民以康乐,浩荡长风’。与‘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何者更为尊贵恒久,不言而自知。”
“正是,你说得完全正确——然而哪个帝王能够允许有更高地法则凌驾于自己之上?”急切地拍一下几案,风胥然的语声却转而平静下来,“因不能,则必起争端。四十年来的故事。朕不愿看到不久的后世重演。”
“不。父皇——因思壁上。君氏一脉流传,执政百六十年……一百六十年,这绝非‘不久的后世’。”说着,风司冥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淡淡微笑,“而子孙之事,自有子孙承担之。”
被青年恬淡宁静的表情一时迷惑。但随即猛然意识到风司冥言下真意,胤轩帝顿时勃然:“风、司、冥!你是在指责朕?”
“司冥不敢。儿臣只是据实呈奏。”
注视他平静而坦然的表情,胤轩帝顿时冷笑一声:“是,你不敢,你据实呈奏……风司冥,你赫赫冥王,独下大国,声威震慑大陆。敌首闻名而丧胆。你还能有什么不敢?直闯宫闱,挟亲父以退宫禅位,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情你不敢?”
“父皇此言。是已明知儿臣心中之所不敢。”
又是如此平静笃定的回答!风胥然心中怒极,神智却异常清明起来。双手捉住蓝玉,鹰目凝视风司冥,半晌,终于格格轻笑一声:“朕知你心中所不敢……是,不错,你心中确实不敢。无论何时,你都绝不敢以他地安危作赌——但他是君雾臣地儿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真正落入有死无生地绝境?君家人命系于天,除非大神召唤,他们的生死,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能决定,他们的性命,从来都只握在他们自己手里!这么多年的相处,若你竟还看不透他的行事,朕真的要失望了!”
“是司冥天资不足,实不敢与父皇坚刚果决相比。然而儿臣既知一己弱处,便不敢不早作准备,以保万事周全。”
“如此,你……是铁了心要保君无痕了。”
“柳青梵,是司冥唯一的太傅。”
斩钉截铁地答话,让胤轩帝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然而手指在蓝玉上冰凉的触感,却使风胥然沉默片刻后放缓了语声:“是,司冥,他是你的太傅,他待你情深意厚——但他不姓柳,他姓君;他是君非凡的后裔,君雾臣的子孙,北洛赫赫君家血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传人。”
回复了平静的语声,缓和深沉地话语让风司冥在那一瞬间也微微动容。但青年随即绽出一个淡淡笑容:“无论他地父母谁人,家世如何,在司冥心中,世上真正相待无他心者,唯有柳青梵一人。”
“无他心?”胤轩帝突然急促而尖锐地笑起来,“嗬,司冥,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私心?难道你真的以为,选中哪个皇子教导,一切都是因为‘三岁看大’地说法?擎云宫里众多皇子,他真的是因为慧眼独具,预见了今日所以单单挑中了你?朝野江湖,在各家王府中周旋往来,难道当真全是为了你,所以一贯冷淡高傲的他才肯言笑舒展博得四处逢源?”
“父皇……”
风司冥
眉,但还未来得及开口胤轩帝已然继续,一句快似一不能插口只字片语,“他是什么人?什么性情?什么行事?朝中看着他二十年朕如何不知?那是只有君家最深沉血脉才能彻底保留和传承的东西:为自保可以不择手段;从来将成一事,若能选择,必是最高效、最快捷而最残酷的方式。算无遗策,连自己都能推上棋盘,把江山百世只作一赌的人,你如何让他放得下真心真情?便是当真放下一丝半点真情,你又如何知他不会因事弃手,忍痛割爱?风司冥,人永远改变不了他的血脉根基——就算他在人前姓柳,骨子里他永远是君雾臣的儿子。‘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这才是真正的君家人的话,这才是真正君家人心中的最重。司冥,‘不可以一叶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废全局,不可为一人罪天下’,这也是他的教导,而你是朕的儿子——好好地想一想!”
沉默,良久的沉默。
见风司冥面容不动,双眼中却隐隐光华。握住佩剑地一只手似在微微的颤抖,风胥然心中不觉一软,轻叹一声,正要开口,却听耳边语声静静传来:“父皇所言,或许有理。但,司冥只知,若无柳青梵。必无今日之风司冥。”
一句话出。风胥然顿时作色:“风司冥。你说得过了!天地君亲,师者序列在此之后,岂是你小儿能肆意僭越?”
“司冥不敢。”抬目,迎上胤轩帝充满怒意的双眼,风司冥眼中却是异常的平静。“生养之恩,大莫过于父母。但生而教习人伦、事理,则非独赖亲之力。贫民百姓之家父母尚不能独尽职责而请于名师、神侍;何况我天家子孙。依父母膝下日短且促,是必仰赖司礼侍丞与学官太傅。司冥幼时无依,不能见爱于父皇母后。唯有太傅坐卧相携,时时教导,全司冥学识礼仪,更全天伦亲谊!天地君亲师,若无太傅,司冥不能明天地之理。不能知亲友之谊。不能晓君父皇天之重,不能通古今四方之变;若无太傅,不能正心志、平意气。不能去憎恶、废私爱,不能尊事理、见真知。或许太傅教导手法特异,而不尽循于常理,然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句子,却是司冥自六岁跟随门下便时刻以为警戒。太傅于司冥,非生养之恩,然而苦难成就拳拳之心,大恩未必输于生养之德。父皇圣明,多年旁观自清,又如何指责司冥将忘恩义,抛弃根源之本?”
身为亲子,却将教师外人情谊置于父母亲恩之前,即使在平寒百姓之家这般言语也是大违纲常,更不用说出自宗亲王族、皇帝亲子之口。胤轩帝初时惊怒已极,甚至僵硬不能动作言语,但风司冥这一番铿锵磊落、掷地有声的话道出,却是顿时熄灭心头全部的怒火——
幼子,亦是分明的爱子,数年来朝野早已认定,更不用说自己心中早已将之看作理所当然地储君。然而一句“幼时无依,不能见爱于父皇母后”,如此当面坦然地道出,虽只一语带过,其中含而不显地辛酸,竟逼得自己再无法直视那双罕见坦率地眼眸!
绝不敢忘恩负义,背弃源流——少年艰辛,自沙场宦海锻炼出的一身铁骨钢筋,却是根源于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剔透心肠。
难怪,当年玉波亭中你要那样说:“为那个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情”。明知道帝王可以有心,天家终究无情;明明秉持着“上位者无私”的教训,一贯以最精心深刻的方式教导皇子,却始终留存着最后的底线……回想起那一个严冬清寒地午后,胤轩帝不自觉扬起一抹深深的苦笑:
君无痕,原来风氏一脉,无论机关算尽、心机用尽,到底还是被君家看透;
柳青梵,原来让朕真正而彻底输掉这一局的根本,竟是你布下无数“玉成”于他的“艰难苦困”中,着意为他保留的“那一点感情”!
青梵,青梵,这样的你,让朕如何能留,如何敢留?!
只是……“旁观自清,柳青梵待你如何,这许多年又如何为师垂范,朕何须你多言?但是风司冥,难道你真不明白,朕今日作为的理由?你一口一句‘若无太傅则不能’,难道离开了他,你当真会事事无能?无太傅所以不能,太傅既在而能,那是太傅之能,还是你风司冥自我真实之能?”
“司冥能力如何,以父皇之能,自是判断分明。”
沉着自信的答语,令胤轩帝不由淡然一笑:“是,你自然不输于任何人,因为你是他地弟子。君家代代帝师,教导出来地什么时候需要人怀疑?但,柳青梵方当壮年,挟天下名重,领太傅位尊,才能见识、手段行事无不超然卓绝——司冥,帝王之存,乾纲唯有独断,政令绝不二出,有这样的人物在朝堂之上,史册所载,可有真正善始终之人?”
“太傅清静高雅,岂是俗人能与之比类?”过于简洁干脆的反诘,风胥然一愕之下,望着青年真诚双眼,却是顿时摇头莞尔:“呵呵,司冥啊,便是这一句,若是君雾臣在,必要毁去你一切天真。”
“然而君相到底不在。何况……司冥并非父皇。”
风胥然闻言一窒,凝视他半晌。终于轻叹一声,“司冥,你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胆——君雾臣不在,君无痕尚存。但倘若他听到这一句,只怕也要叹息摇头。”
“太傅不会听到这句话。不仅这句,今日澹宁宫中任何一句话,都不会流到第四双耳朵里去。请父皇放心。”
第四双耳朵……注意到他连望也没有回望一直低头侍立在殿门边地和苏一眼,风胥然心中一
俱呈。沉默半晌。胤轩帝缓缓摇头:“太大了……了。司冥。柳青梵对你的影响。他一人喜怒哀乐的情绪,胜过了家国天下史书口碑。这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对一个将要开创千万年未曾有过新时局的皇帝。司冥,你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扫平东炎之后必然要面临的大陆一统,这是西云大陆史传千年以来都从未有过的盛事——朕老了,这件事情只能有你去做。朕甚至不指望能看到一半的成果。作为父亲,朕知道自己儿子地能力,作为君王朕同样知道你地心志和手段。可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一把剑,双刃锋利,能伤敌也能伤己。朕以为这么多年你已经有了足够磨砺,所以不想留着这把剑最后伤了你,因为……君家对帝王地期许。从来都不会有真正的尽头。”
见胤轩帝凝视自己。深沉目光中流露出真正的忧虑,风司冥心头顿时一暖,随即伏跪屈膝:“父皇对儿臣的苦心关爱。儿臣必不敢半点有负!但儿臣同样不能负了太傅,辜负太傅期许儿臣成一代明主开天下治世的心意,辜负太傅多年的教导和无法报答的恩情。父皇地苦心,太傅的恩情,儿臣只能做自己所见最正确的决定,也会承担史册后人一切议论或者骂名。因为,”抬起头,年轻俊美的面庞上绽露开第一个真正自在安详的笑容,“那些我本就不在乎,父皇,我从不在乎——这世间,柳青梵,唯有一人。”
“话已说到如此了啊……世上只有一个柳青梵,唉,这还真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
风胥然苦笑着摇头,伸手扶住风司冥肩头。风司冥正要借势起身,却不想胤轩帝双手使力,竟将自己牢牢按住。心中微震,耳边已传来君王异常冰冷的问话:“风司冥,你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朕无法可想。朕绝不希望与自己的儿子为敌,更不愿用这样残忍地方式破坏父子之亲、动摇了北洛地根基。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身为父亲朕从来不介意自己,随时都准备将这个帝位交给你。但是,想想你最终拿过去的方式,想想你现在这么做地缘由——司冥,帝王无情亦无私。你以为,你保下他这一次,但以后越来越长的时间里,你真的能以一句‘不在乎’保住他每一次?”
直视风胥然双眼,风司冥一字一句明确而清晰:“是,父皇。我已经决定了,也绝不会后悔——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世代相誓,不弃不离。所以,请父皇也尽快做出决定。”
“世代相誓,不弃不离……风氏的子孙,终是不能免此执着。也罢……罢也!”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长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抬手解下腰间蓝玉,擎在掌心凝视片刻,胤轩帝随即一声轻轻叹息,“君雾臣的遗物,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朕窃留了此玉二十七年。司冥,是自己留下号令宫中影卫,掌握那一脉为帝王训练出的暗部力量,还是带着它解开未岚别院的禁止后便从此物归原主——这,就将是你的选择了。”
看着青年抬手接过蓝玉,躬身行过一礼便大步走出侧殿,胤轩帝终于颓然倒在了榻上。
一手覆额,感受到头皮下经脉快速而有力的勃勃跳动,风胥然良久才平缓了过于急促的呼吸。
耳边听到轻轻的脚步,鞋底磨擦地下金砖发出的带着一些滑腻的声音。风胥然闭着眼,开口,带了一点对老仆细心体贴的由衷感激:“给我换两支粗一点的蜡烛吧,和苏。”
跟随侍奉了四十余年的内廷总管无声地点一点头,迅速换过两支大蜡。柔和的光线照亮君王的面庞,看到胤轩帝脸上深深的倦色,额边被汗水浸湿贴附在皮肤上的斑白鬓角,和苏心中无法抑制地一酸,“陛下,靖王他……靖王殿下他只是……”
“他是好孩子。”依旧合着眼,一手半掩着面庞,但唇角却是微微地勾起:“那身战甲,到底还是礼服,他没有换成真正战场上的那一身,随身的佩剑也从来没一次真正有意要出手——虽然换了那样招摇的剑鞘,可是和苏,你说朕还能认不出柳衍的青冥剑么?斩金断玉,削铁如泥,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就是朕穿了护身的金丝软甲又能如何?那孩子却是惟恐伤了朕,就是逼宫也不肯将它出手,哪怕只是以为威胁,就像朕当年对着父皇一样……”
“皇上……!”
“不过,那孩子到底不像朕当年。说完了想说的话便干脆地离开,自顾自去做他接下来应该要做的事情——朕是绝不会相信任何空口白话承诺的人,没拿到立储禅位的诏书,怎么也不会肯离开崇安殿。但司冥……该说那孩子太过天真呢,还是已经真正自信到了朕即使现在也远远不能及的程度?”
见胤轩帝放开手,一双幽深眼眸中透露出狠谲与柔和交混的光彩,和苏心中微凛,急忙低头:“皇上,您……现在已交寅时了。”
瞥他一眼,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即翻身坐起,“看来,今夜是真不能睡了。不过也好,反正每日也用不着睡那么多觉。这些折子批完,差不多就该天亮,也可以召见乌伦贝林还有大祭司了。”随手取过一本奏疏展开在几案上,胤轩帝喝一口贴身内侍递来的热茶,抬头,向他露出一抹一如当年青春无畏、意气风发的笑容:
“和苏,你放心。朕不是父皇——对真正心爱和欣赏的孩子,真正优秀、担得起江山的皇子,朕必定给他施展天赋才能的天下!”
云宫中道路,和苏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宽阔的宫廷大道,不时可见有靛青色宫衣的内监往来奔走。但无论各自身负事务的轻重急缓,见到和苏一行,每一个人都会立即站住了脚步,向这位执掌擎云宫务二十余载的内廷总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但,异于往常的是,人们礼毕抬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随后之人身上的时候,眼中闪现出那一瞬的震动和惊讶。
沉静地微笑着,和苏脚步却是丝毫不乱:虽然只是领口袖口天青色的纹缎取代了原来的淡金,然而脱下那一身代表擎云宫内廷之中仅次于帝后最高权力的宫衣,内心却仿佛终于卸下了万斤铁锁的轻松。
微微转头,身侧之人正色敛容、目不斜视的庄重景象入眼,这种轻松似乎就有了更真切的理由。
也许是出于尊敬,也许是宫中长久形成的习惯一时无法更改,李善始终与自己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擎云宫二十年严训下的脚步落地无声,甚至连衣角也不带起一丝多余的声响,安静得让人轻易就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却因为一身簇新的内廷总管袍服而将沿途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这个从来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注意,形容木讷的宫监身上。
茫然迷惑,这大概会是绝大多数人从最初“和总管卸任”的震惊中平复后,对这位新任内廷总管产生的第一感觉。但这并不是对李善其人地全无所知——擎云宫内廷宫监侍女人数逾万,拥有正五品领事太监官阶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李善在宫中小心侍奉近三十年。即使没有任过哪一处殿阁的太监首领,对这位“老宫人”,人们的态度也素来尊重,绝少议论或不满。而以他的年纪、资格和品阶,越过各司主管一级而直接升任内廷总管的职位,也属于符合后宫惯例的正常升迁。然而,相比于宫中其他拥有着同等资格,宫中人望、势力都远胜于他的首领太监。不声不响。从来也不对职责以外发出半点意见地李善。竟然接替成为和苏之后新一任地内廷总管,且如此安静、简单,在众人无知无觉中便已然完成交接地全部过程……纵是久经世故,早已学会对任何事都不乱不惊的擎云宫人,一时也无法掩饰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从擎云宫东首小集庆门外十巷头的内务府署衙,到位于禁城北部的御花园,这一段不算很短的路途上见到和苏一行的每一个人。脸上几乎都显出同样地疑惑和揣摩:“为什么是他?”
李善,景文三十七年卖身入宫,胤轩二年派入秋肃殿,在殿中侍奉十七年,靖宁亲王建府后平调入凤仪宫应召随侍;二十九年小心谨慎无失无过,从内务司最低一等的打杂小太监,一步步提升到正五品的官阶——单从履历看,可以说是擎云宫中罕见的明了简洁。然而。和苏丝毫不怀疑。任何一个经历并最终通过严格训练、在擎云宫中平安生存下来的内廷中人,会接收不到这道任命所要传达出的信息。
只是,就连自己。对当日怀抱着假使不能得众人附议,便以强权指定继任的心思突然提出由李善接任内廷总管,却得到全部五品以上首领太监和各司主管一致赞同的事实,内心地惊讶至今也未曾真正彻底平复。而观李善,几日来则沉稳非常,对骤然而来地超升八风不动,以一贯的本分尽责从容履行职务交接的一切义务;虽然一张面孔依然木讷无喜无忧,话也是不到必要绝不开口,但言行举动表现出来地周密、细致、冷静和把握全局的眼光能力,让自己意外惊喜的同时忍不住由衷感叹——
“和总管,李总管。”
女子清亮的声音远远响起,抬头,只见御苑花径上乌伦贝林与徐凝雪并肩联袂走来,和苏急忙侧立到路一边,躬身行礼:“大祭司大人,乌伦贝林大人。”
一身雪白祭司长袍的女子微笑颔首,一双锐利眼眸视线向两人飞快地转一转,在李善身上停顿片刻,随即含笑向和苏道:“皇帝陛下在玉波亭,等待两位总管大人。”
“和苏不敢。”急忙躬身答话,和苏顿一顿,继续道,“引继任的李大人到皇上,还有皇后娘娘跟前行礼,完成职务的最后交接,是奴才的本分。”
“仅仅三天时间的交接,果然是辛苦了。”徐凝雪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花径,“那么,和苏就快去吧。”
欠身行礼,目送北洛教宗最高执掌的两人离去,和苏轻吁一口气,转头向李善道,“皇上与两位大人会谈结束,我们要加快了。”
一边说着,两人已同时加快了脚步。沿花径转了两转,便望见花树扶疏间玉波亭飞翘的檐角。胤轩二十六年的承安气候颇异,十一月初头天气突然两日回暖仿佛小阳春时节,激得许多早过花期的植物花卉纷纷重现生机。虽然比不得真正春日,但花木鲜亮生动,绝胜往年此刻的萧条,令人见之欣喜振奋。这般奇事异景,京中百姓自然归结到冥王还朝、天降吉祥,京畿附近各种庙会、庆典更是无日无夜地热闹铺张。人情喜悦,禁城内苑与民间无异。何况御花园中花卉花期原较宫外为长,此刻依稀是秋景的苍松翠柏、枫红橙黄,而斑斓掩映中又透出点点嫩得滴水的绿,直与亭中胤轩帝一身明黄的黄袍一齐跳入人的眼帘。但见胤轩帝背身而立,面对亭前开阔大湖,和苏挥一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就此立住。又与李善相视一眼,两人再次整一整衣冠,这才稳步走向湖边凉亭。
“奴才和苏拜见皇上。”
“臣李善叩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
拜倒行礼。抬头时两人却是同时吃了一惊:只见胤轩帝一边逗弄着怀中婴儿一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面孔全不似素日地威严。口中又喃呢两句,惹得婴儿一边咯咯嘻笑一边奋力将两个拳头在空中挥舞,风胥然这才笑眯眯地将孩子递给快步近前的保姆嬷嬷。转过眼,目光在两人微微惊讶的脸上扫过,胤轩帝嘴角扬起一抹宽容笑意。
“起来吧。”顿一顿,微笑敛去,但风胥然表情依旧柔和。随意在亭中一张石凳上坐下。胤轩帝静静凝视低头垂目的新任内廷总管。“李善……”屈起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朕记得当年靖王落水后的那场病,守在靖王身边的是水涵,但第一个跟朕回话、详细禀告皇子病情的就是你了。”见他闻言顿时抬头,目光里满是惊疑之色,风胥然嘴角顿时勾起,“靖王建府后,贴身的侍从带出去一半。你虽平调到凤仪宫。秋肃殿那边还是时时照应,好方便他偶然留宿宫中。朕在秋肃殿见过你两次,都是趁了皇后那边空闲,过去检点查看地吧?”
胤轩帝语声柔和,和苏心中却一阵惊跳。但见李善上前一步跪下,语声稳稳说道:“回
,臣往秋肃殿,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九皇子起娘怜惜靖王殿下少年勤奋、为国操劳。故而令臣等随时查看秋肃殿,务必一切安排妥贴。娘娘仁德,国中尽知;此番拳拳爱子之情。周到体贴更令臣下无不感佩。因此非仅微臣,凤仪宫中领事也都时常到众皇子旧所中查看,使各处照料周全。”
与和苏地性情沉静不同,李善平淡无波地陈述似全不带半点感情。风胥然顿时扬眉,但目光与新任内廷总管平静双眸相接,胤轩帝心中一噔,唇边随即溢出一丝若有所悟的淡淡苦笑。沉默片刻,“好,很好,不愧是从秋肃殿出来,也不愧皇后素日待你们——这就去给皇后见礼吧。”
“谢皇上。”李善干脆地叩一个头起身。
“带靖王世子一起到皇后那里。再传朕的旨意,今日晚膳排在凤仪宫,朕要与皇后、靖王、靖王妃共进家宴。”
“是,皇上。”利落应答,见胤轩帝微微颔首,李善随即欠身行一个礼退出凉亭。招呼过亭外已经听到旨意的保姆嬷嬷,一行人快步向皇后寝宫而去。
望着李善一行背影,胤轩帝沉默着,良久才轻轻摇一摇头。站在他身边的和苏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举手取过桌上茶壶,但一试温度,却嫌稍冷偏寒。见他显出踌躇,风胥然不由眉头微展,“朕还没到七老八十,哪里就在乎这一点半冷不温的茶水……”
听胤轩帝微笑开朗,和苏心中稍安;但话未说完语声竟止,执壶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和苏本能地循风胥然目光看去。只见花径上转出一道水色身影,和苏手上猛地一颤,水线晃动,竟差一点使茶水溢出杯外。
衣袂当风,步履从容,“天水无岫”地正装袍服衬托出青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
一步一步,这个自十月二十八日晚靖宁亲王入澹宁宫密谈以来,擎云宫便时刻等待着他现身的男人,就这样静静站在了胤轩帝眼前。
“你现在得意了?”
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微微抬眼,目光瞥过终于打破沉默的胤轩帝神色,柳青梵黑眸中讶色一闪,随即轻笑起来:“我很满意,皇帝陛下。就算在擎云宫里,这个时节能喝到这般滋味的‘云烟雾露’也是相当难得的了。虽然人常说尝好茶如饮美酒,却不想青梵竟也会因之忘形而不自知。”
“柳、青、梵!”一股愠色迅速占据住眼角眉梢,风胥然努力呼吸定神,却还是忍不住狠狠一拳击上坚硬冰冷的石桌桌面。
微微低头,瞥一眼被胤轩帝拳风扫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地青瓷茶杯,青梵顿时轻叹一口气。随即挥一挥手,向被风胥然咆哮惊起,正不断往玉波亭中远远看来地和苏示意无碍,这才从桌上茶盘里重新取出一只杯子斟满,推到风胥然面前。“不过云雾茶的特性。向来是宜温不宜寒。方才那杯搁得冷了,就泼掉倒也不可惜——皇上不妨尝尝这杯试试?”
“朕没心思跟你喝茶!”随手一甩,茶杯再次扫落,然而目光对上青年秋湖般澹泊而深沉地平静眼眸,胤轩帝眉头一皱,却是本能地强按住将欲喷薄地怒火。鹰目凝视柳青梵,却见他只是再取过一只杯子斟上茶水,又一次推到自己面前。风胥然压低的嗓音顿时透出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朕不想跟你喝茶。柳青梵!你知道朕在说什么——”
“自然。皇上可是在说得意?是的,当然,青梵当然得意。”
不意外风胥然闻言瞬间抽紧下颌的阴沉面容,青梵微微笑一笑,拎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即将茶杯凑到唇边;却不即饮,杯口上一层轻薄水雾袅袅升腾。顿时模糊了其后黑眸中的光彩。“虽然用了二十年时间,但终于达成了这个结果。二十年来,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第一次放心地知晓凡事有旁人妥当料理,一切无需**心……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让人愉快。”
一贯沉静地语声,平淡地语气中带了一些轻快地上扬,让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唇角边笑意看起来十分的真实。风胥然皱紧眉头,双拳在袍袖下握了两握:“柳青梵。朕不想喝你的茶。也不想听你说笑。”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以为青梵在说笑。”搁下茶杯,水色袍服的青年十指交叉。抬头看向胤轩帝的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饰的不以为然。“我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二十六年来谁在心心念念惦记着我地性命。从来斩草必要除根,但既然生就了这一身血脉,就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尽量让它延续的时间更长久——至少,在这个身体自然老朽到不堪继续之前,我希望它按着自己本身的规律循环流淌,而不是被任何外来的力量打断强迫中止。只是,二十六年时间实在很长,非常长,无论何等强韧的神经,紧绷了二十六年都差不多要达到极限。在这个时候终于得知自己从此可以放下心事,可以不用再担忧睡梦中不知会有谁来取了我的脑袋,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说到这里,青梵顿一顿,取过胤轩帝面前地茶杯双手奉上风胥然。见威严君主只是狠狠瞪视着自己并无动作,青梵嘴角轻扬,扯出一个微微无奈地笑容,“皇帝陛下,柳青梵不过是平常人。担惊受怕了二十六年,虽然现在危机已解除于一旦,可回想一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如何不觉今天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
“担惊受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风胥然重重地“哼”一声,“说得倒像是真地一样!这世上会有你柳青梵……不,君无痕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怕了二十六年。朕还没老到耳聋糊涂,竟幻想能听到‘害怕’两个字从你君无痕嘴里说出来吧?”
“皇上说得不错,听的也很真切。柳青梵确实是在说‘害怕’两个字。”微微笑着,青梵眉眼略略低垂,脸上表情却是十分的安定平和。“二十六年,从看到君家别院化为一片火海开始,我就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不在害怕。皇权至高,而柳青梵不过草芥微命,全仗着一点过人的运气,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二十六年来几乎随时都行走在生死一线。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一点始终存在的‘害怕’,如果不是从来仔细小心,不敢有一丝疏漏、出半点差池,今天,青梵就绝没有机会与皇帝陛下这样地对坐品茶了吧?”
“嗬,青梵这话,难道是在说自你第一天踏进擎云宫,来到朕跟前之后,就从来没一刻不存着敬畏的心意吗?可是看你的行事,二十年的言行举止,你哪里显出过一丝胆小畏怯了?朕看你可是从来都胆大的很,就是偶然被迫顺从了朕的某些决意,也从来都没有将自己放到比朕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吧!
青梵微笑展眉,双眼毫不闪避地迎上胤轩帝目光:“自然不能把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因为任何的自轻自贱都会直接断送掉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唯一地机会。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了保存性命。本来就应该在有必要的时候屈膝,我绝不会因此感觉有什么不适。但,若是真正承认自己低人一等,那就连自己也会对自己不齿,更配不上赫赫君家这样骄傲的姓氏!”见风胥然眼中骤然一道闪光,青梵不觉笑容越发愉悦轻松,“不错,风胥然。我是时时都在害怕。但我真正害怕的。只是皇帝一念生杀的无上权力。从来都不是君王本身。”
被那过分自然的微笑逼得转开头去,风胥然无意识地端起茶杯似乎想定一定心神,听到这一句却是猛地抬头,手中握着的茶杯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什么意思,君无痕?!”
“风胥然,当初将我放到太子太傅那个位置,除了顺水推船承一承柳衍的心情。除了平衡一众皇子稳定承安朝局,你真正想观望地,始终还是我吧?君氏一脉,并有天命者地预言,偏偏遇到地是你这样的自尊倔强。因为先前对影卫的微小疏忽而落下这一点遗患,未曾取得完胜的结局,傲气如你自然不肯不战而定胜败——由此看来,倒是我君雾臣之子的身份让我捡到了一个绝好求生道路。为了活命。也为了引起注意增加自己的筹码。我处处显出非凡特异;而为了争这一口气,你也处处容我显示卖弄,凡我对朝事有所建言。必定当着众人一一采用。你看着我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自己帮着扩大我地力量和在朝野的影响,因为在你心里,与他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而我就是亲眼见证,并且用自己的经历来确认你不愧北洛之主的君家人。”
说到这里,青梵轻笑一笑,摇头叹息道,“风胥然,不,胤轩帝陛下,我从未害怕过你本人,因为我心里始终敬你。抛开了那些针对我君氏一门的血腥无情,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出色的君主,也是心智、手段、自制力和自尊心最强地人。如果不是对君氏一脉地心结,我还可以说,用海纳百川、宽宏大量来形容你的心胸襟怀也不算多少过分。这样的人值得我尊敬,这样地对手更是值得动用全部心机去与之较量的。”
望着青年真诚坦率的神情,内心更知道此刻根本无需作伪,风胥然还是冷笑着轻哼一声:“是这样么?从君无痕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朕还真有些诚惶诚恐。只是,青梵自己不觉得可笑么,成王败寇,占尽了一切上风的你先说自己害怕,现在又对朕讲这些?今天这样的结果,朕不需要任何人安抚,但也绝不想听到任何人对着朕自鸣得意!如果为了那些所谓的‘担惊受怕’想要报复,如果真的想用这样的方法来侮辱——柳青梵,别以为朕现在就没手段杀你!”
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随即正色敛容,目光直视胤轩帝。“风胥然,我说过我敬你。既然敬你,就绝提不上什么侮辱,因为那等同于侮辱自己。我只是认为有些话,终于可以放心说出来而不是继续一如之前二十年的心照不宣,对你,还有对我自己都更好。何况,风胥然,纵使年龄相差一倍,二十年相识相交,你我不妨称为知己。对于你,我从不会以为会甘心交出权力而不留一后手自保;如果你要杀我,自然就有杀我的手段。毕竟,这个擎云宫里,这个承安京中,乃至放眼到整个北洛,能为你利用、肯为你利用,敢为你一言一动死心卖命的人无穷无数——不论你是不是北洛的最高君王。”
听到青年低声附加的最后一句,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不自觉地缓和了面容。稍稍勾动嘴角:“说到利用,说到数十年的安排图谋,你柳青梵的手段也不差啊!林间非、徐凝雪、轩辕皓、多马、韩临渊、,司文、司廷、若璃几个更不用说,就连一个宦官李善都能在多少年前就瞒过了朕的眼睛调教培养,到今天一举为你所用!”顿一顿,锐利鹰眸微微眯起,嘴角边冷笑森森,“当然,你做的最漂亮的,还是对司冥那个孩子——先是选他做了自己在擎云宫安身的基石,再是二十年精心的教养让他不惜悖逆君父,但在那孩子心中。你却始终是艰难苦困只为玉成于他的太傅、‘擎云宫中唯一真心相待之人’。柳青梵,能将人地真心利用至此,你也算是极致了吧?”
“利用?或许。毕竟最初的时刻,我只想活得长久安稳,只求一切有利于自己。”
对胤轩帝充满恶意的指责并没有立即反唇相讥,青梵只是轻叹一声,随即微笑抬首,“但如这样说。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事事皆在利用青梵?十三登太傅。十五举会试。十六议国策,柳青梵一身,难道不被皇帝陛下利用得彻底?就像我先前所说,自到擎云宫中,为了活命,为了活得更久更好,青梵机关算尽。利用之众自以为无人能及。但相比于陛下行事见机用人施政的志气、野心、胆识、气魄,却不过是溪流之于江海。初时也曾经气盛,以为自己处处得势,但后来细细回想,才知道何谓‘不知者无畏’——柳青梵多少作为,胤轩帝无不知晓;柳青梵多少心思,胤轩帝无不了解。正是因为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愿意为陛下所利用。所以才有权力取得被利用之后的种种特权。君雾臣的血脉到底不曾让陛下失望。一句‘不过如此’始终未能说出口,是青梵活命至今的根本。但这二十年暗斗交锋,却也让陛下十足快意了吧?”
“快意……朕实在是很后悔。没有在见到你之前就干脆杀了你。”见青年闻言扬眉,风胥然表情越发阴郁,“什么‘立于万世之帝前’地天命者,我命由我不由天,朕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愚弄人地鬼话!不过是泥塑木雕,至多加了些金镶玉嵌,就能决定这万里河山地归属,就能否定朕苦心经营的一切?朕是皇帝,靠自己力量走上皇位,将这个国家推向繁盛的天子!朕的功绩天下人见之,何必要向一个满腹心机、奸诈狡狯的小鬼证明——”
早知风胥然的脾气,对他的种种心思考量也是了然于心,青梵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地情绪发泄远甚于愤恨。但,虽然此刻两人之间已是罕见的坦诚,更说出许多郁结心头多年的话语,但听到这一段,青梵还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更为胤轩帝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称谓形容忍俊不禁,顿时朗声大笑了起来。“风胥然……胤轩帝陛下,虽然这一点是事实,但我可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承认,见到了我,见识我的能力才华,你就一定不会舍得杀我……”
笑声戛然而止。两人相对一眼,同时想到五天前那悄然间便已天翻地覆的一夜。沉默片
梵用力扯一扯嘴角方才淡淡开口道:“不论如何,你‘有子如我’,我分得清其中多少真心。今天这样地结局……其实再好不过,虽然,走到这一步不是我地本意。”
胤轩帝也默然不语,脸上颜色迅速变化着,半晌,重重叹一口气:“柳青梵,不,君无痕,你就是太聪明,太像君家的人,却又在太多地方太不像。”见他闻言凝目自己,风胥然轻轻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感叹的微笑,“算无遗策,连自己也能推上棋盘,为地是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可是从来又都给对方留有余地。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达目的不在乎阴谋阳谋,但你从不教导自己的学生诡计诈术,指引的每一条路都是正大堂皇。君家的血脉,你好像是天生就习惯站在这朝堂,不在乎个人的功名利益,只有这土地上一切黎民百姓才是你心头之所系。然而朕却从来都看不到你从开疆拓土、国富兵强、百姓的乐业安居里得到任何真正的乐趣,也看不到你为了四海升平、天下大统的辉煌前景而有多少执着、满足、快活,好像在于你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你不过是顺应着天地神明的意志尽到自己的职责。无痕……不,青梵,二十年来朕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在朝堂、在北洛施放自己的才华。朕看得到你的能力、心机,也看到你手段日益的高妙圆滑,可是朕却越来越不懂你。二十年,除了见到那些孩子你会露出欣慰满足的表情,朕不确定你还会真正在乎什么。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君家人就更是如此。可是青梵,朕实在不知道。除了单纯地‘为了活着’,这个世界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神情坦然的君王,随着风胥然话音重重落地,青梵终于从原本安坐地姿态完全站起。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人必有所牵念,方能有所成就。
忽忽二十六载,异世而来的一缕孤魂。虽然以自寄身得命的躯体里继承的最不凡的血脉迷眩了世人的耳目。却是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被人彻底道破了那真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
“朕曾经说过,朕更喜欢你是柳青梵,因为比之君无痕,柳青梵有更多复杂地心事,也有更多少年生机地情感。柳青梵有无法不顾忌地人和事,有不能为所谓职责、责任就选择牺牲的情感;柳青梵喜欢诗词歌赋,讲究风流文采。能与好友把酒言欢,能为亲朋锐身赴难。柳青梵在朕面前,是同谋,是谏诤,是不可或缺的辅弼股胘,是朕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获取尊重、肯定和臣服的最特殊之人,同时也是他的孩子,是那个影响、改变、决定了朕这一生的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无论这个时候朕称呼他‘青梵’还是‘无痕’。如果说。在朕心里,从来都是保存你比除去你地心思多,青梵你相信吗?”
随手端起桌上茶杯。就着早已冷透的茶浅浅呡一口,胤轩帝随即抬头,与水色袍服的青年静静相对的眼眸里,是一种异常沉静的坦然和知悉。
微微笑一笑,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张口:“……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世上早已没有了柳青梵。就像我说过的,真正让人恐惧的,只是一念生杀的至高大权。”
“既然这样,如此聪明地你,为什么会让朕容不下?二十年协作争斗,彼此机关算尽,可以说是世界上朕唯一地知己,为什么明知道朕最芥蒂什么,明知道朕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保证,一个甚至连屈服都说不上的低头,你却终于不肯合作。你不让朕懂你,也不让朕牵制你,甚至连君臣相处最后地底线、君家一系的血脉传承也毫不在意——青梵啊青梵,是你在逼着朕向你动手!”
微笑,无言。看着胤轩帝眼中的自己,青梵沉默良久,终于长长一口叹息:“君家一系的血脉啊……真的让这样特殊、这样与众不同的血脉百千年地流传,难道皇帝陛下就不会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你这是说……”风胥然闻言一怔,凝视青年眼眸,脸上神情变幻,缓缓地,眼底流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可是……”
微笑着,青梵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随即静静开口向风胥然道:“胤轩帝陛下,你不知道柳青梵要什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半枕松风,一塘秋色,二三知己,满目闲情——二十年所求,如今其实皆已在手。可是,就是这样的所求,”转过眼,视线投向清风徐来下波光粼粼的大湖,“却是你风胥然给不了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这样的旨趣,所以,你给不起。”
“那司冥,那孩子他就给得起了吗?”被青年语声中淡淡的轻蔑刺激得一口气噎在喉头,风胥然瞪视着他背影的双眼中冒出火一样的光彩,“也许现在他能给你的,可是你别忘了,他终归会是皇帝!有些东西,他一样会容忍不了;那些现在他可以不在乎的东西,五年、十年,终归会成为心病和芥蒂。或者不是他,但一定会是那些真正为朝廷、为君王考虑的人的死结!”
低垂下头,像是注视着亭前湖中的游鱼,胤轩帝却分明看见背身而立的青年肩头微微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明显的耸动。“风胥然,你不信我,可是连司冥你也不能相信了吗?不过没关系,你不信,只要我相信就可以。”
“你说什么?”
“我信他。”倏然回转身,幽深沉静的黑眸闪出精亮的光芒,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竟是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定定看着眼前似骤然焕发出光彩的青年,风胥然一时只觉再转不动视线。“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同样的,之所以始终坚持。是因为知晓所守护地价值。即使没有他的力量,柳青梵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可是,他用最无可争议的事实证明,他不仅有保护者的意愿,更有保护自己所珍视一切的实力!”
踏近一步,柳青梵嘴角笑容深刻,“从奚山大营、京畿军务的调动。到五城巡检、京城禁卫的布置;从朝廷宰相台以下各部的指挥。到神殿教宗地配合调度。从内城禁军与铁衣亲卫地交接,到新地内廷总管提拔委任,柳青梵全没有用半点心思。从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北海绵延深远的海疆,百姓对冥王无不衷心敬爱崇拜,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对靖王的拥戴支持,听到皇上不日将立太子时的众志一心。这些全都不是柳青梵去鼓动宣传。风胥然,就算那一夜你不肯放手,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斯万亿兆百姓民心,都早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这就是他的实力,他能比任何人都更自信坦荡地根源。柳青梵不会成为风司冥的心结,更不会成为风司冥的阻碍,因为二十年相知相
司冥能够让任何人。包括柳青梵在内。给与绝无保他有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气度和胸襟,而这,也是君无痕所以给予誓约。”
眉眼微垂。青年脸上一片宁静柔和,双唇轻动,吐出仿佛梦幻歌唱的语言:“Onemyin
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从忡怔中回神,目光扫到青年腰间垂下的那枚熟悉至极的蓝玉,随即缓缓上移,一直看到他宁静地面容。“风胥然,我很高兴——是你又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自己地内心。二十年,你做一场豪赌,我也做一场豪赌。帝王无情,而凡人有心。我习惯做一切最坏的打算,但始终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我无所牵挂,也无所他求,我只想守护我所珍视的,而这本身就是君无痕地归依。”嘴角扬动,浮出一个异常轻快的笑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一次未岚别院,我没有做任何事先的计划安排。”
“没有?”风胥然闻言一怔,但随即也露出一个了然的苦笑,“不错,你武功超群,身体百毒不侵,除非自己动手没人取得了你性命。即便是没有那些道门的影卫,单凭你一个人也足以从任何困境里脱身。朕纵然事后指鹿为马,把你的死讯昭告天下,也不过是将‘柳青梵’的虚影剥离出朝堂。若你有心,随意换个身份、容貌,一样登得了殿阁进得入庙堂,朕拿你原本就无半点办法可想。所谓孤注一掷……不过,无论朕如何对你,因为司冥那个孩子,你也不能拿朕怎样。要成全他的天伦孝,万世之君的无上声名,你不会做任何危害到朕的事情,甚至还要花费心力杜绝将来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朕说的,没有错吧?”
“风胥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挑衅。而且,现在的我们,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摇一摇头,青梵转身看向湖水,“虽然,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彼此牵制、不输不赢的死局。”
“彼此牵制,不输不赢……”轻声重复一遍,风胥然方才低低笑了起来,“说起来朕还真是可笑,一味问你真正在乎什么,却把就在眼前的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就算明知道这个牵挂,朕也绝不可能攻向这个唯一的弱点。因为那孩子也是朕的弱点,为了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无辜冷落的那几年,这一份真正的歉疚,只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说,教导之恩或胜于生养之德,那孩子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句的锋利,刺得穿世界上任何盾甲。”
微微瞥一瞥并肩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柳青梵突然注意到那背板微微的偻。心中微动,顿时转开视线,口中却是不自觉轻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
“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随口接上,风胥然微笑轻叹,“这一曲《大德歌》,大陆流传千年的民谣,其实也不过三百句,朕总零零散散地记不全。可朕却记得青梵在这几句下的批语;‘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延授明师,以成其技。成年见志,请宾冠之,血脉澄静,娉内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对司冥,朕不曾亲怀仁慈之爱,养之育之。但朕把他交到了青梵你的手里,虽说这些年还是多少为难了他,有这一条,是否也能算是尽到了人父之责呢?”感觉到身边人的震动,张一张嘴似要开口,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恶意,“不过,这样一说,朕倒是想到了。对儿子,朕再不尽责,也总比君雾臣强得多;朕虽然多有偏心,到底不曾抛弃哪一个于不顾。”
“风、胥、然。”全无道理的对比争胜,青梵只觉啼笑皆非。刚要反驳,然而一眼看到发冠下、鬓角边斑白点点,一时却是哑然。深深吸一口气,“话岂能如此……”
“虽然父子连心,青梵也不必就此为他说话。”干脆地打断,风胥然径自迈步出亭,在湖边一块净滑青石上坐定。抬头远眺,湖水上阵阵清风迎面,虽带着些许寒意,却让人精神为之振奋。“其实朕早已经想通了,‘功超先祖,青出于蓝’,司冥的才识气度,原本便是一路艰难坎坷、惊风密雨里走来,就是朕也不能不服气。身为人父,谁不愿见子孙更胜于己;古来为君,又有几个能有福分弄儿饴孙,安享天年?朕已经老了啊!虽然旁人不觉,我还能不知道自己的精力体力?接下来的事,原是时间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了。”
风胥然语声诚挚,抬头见他脸上也是同样的怡然,青梵微笑一下,“若皇帝陛下能这样想,则真开阔通达,是靖王之福,青梵之福,也是皇上自己之福了。”
“是这样么?”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底却有一道异样精光缓缓升起,“不过,虽这样说,朕到底有一桩心事,始终纠缠在心里。若不能解脱,若朕看不到青梵为朕解脱,只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真正安心呢。”
青梵心下微凛:“今日皇帝陛下与青梵坦诚相见,有任何心事,但请吩咐。”
“一个月后,是朕六十岁的寿辰。”风胥然静静微笑着,“方才大祭司和乌伦贝林来禀报,这一次万寿节来贺的各国使节里,将会有西陵国主,上方未神。”
青梵心中惊如擂鼓,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只听胤轩帝继续言道,“或许朕的这个心愿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但朕真的希望,交到自己子孙手里的,是一块已经扫平了各种威胁、完整而无缺陷的国土。然而,心疼幼子人之天性,胤轩十四年以来大凡战功都是靖王立下,朕终不愿见他每每亲冒雨矢,置身难测的危险。”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做个安心的太上皇。”淡淡抬眼一瞥青梵,风胥然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者,朕还会剩下多少时间,青梵愿意与朕再赌一赌?”
注视着胤轩帝悠然自得的神情,青梵沉默片刻,终于扬起一道意味难言的微笑。
“好!”
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以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也,必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也,授明师以成其技;十九见志,请宾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脉澄静,娉内以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冠子不言,发子不笞,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诗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韩诗外传》卷七
轩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万寿节。
北洛皇帝,风胥然六十岁生辰。
数不清的华美绚烂的礼花,在承安京上方似无穷无止地接连不断绽放,璀璨夺目的光彩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古老的皇城中熙熙攘攘,由日入夜的庆典集市上,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城东南繁华的街市灯会,到西北畅柳湖的无数画舫游人,整个承安京都沉浸在节日浓烈而由衷的喜庆气氛里。随处可闻信口由心的小令长调,比比则见走方艺人们鼓角歌吹的卖力演出,混合着热烈喧腾的人声,共同谱奏出一派盛世的音响。纵使是在最肃穆庄严的神殿神宫,这样的夜晚,似乎也被渲染了人间的欢喜;能阻挡屏蔽下泰半凡尘俗世声息的高广深宏,此刻也舒畅了怀抱,接纳那远远传来的笑语笙歌。
身后的脚步终于停止,静默着伫立在窗前的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果然,在精雅窗格闭合的一刻,等待良久的声音由耳边传来:“皇上,您到底在想什么?”
回转身,上方未神静静地注视精确地保持着两臂距离的镇国大将军、西陵定王。虽然自进入房间之后自己便直接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再不曾回望过一眼,但从最初步伐急躁而凌乱的乱转乱走,到片刻之后渐渐恢复惯常的有力稳定,已经完全足以说明身后之人的心情。这一句平静的声调语气,就好像只是平时朝下最常有地商讨计议。就事论事询问自己的看法心思——而全不带任何可以想象的质问。
微微笑一笑,念安帝目光在上方雅臣身上缓缓移转:这个弟弟、臣子,满朝上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一国之中地位仅次于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的磨炼,当初的冲动、热情、天真都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三十五岁年纪、当朝柱国地位相配合地沉稳成熟。那双毫不闪避直视自己地黑色眼眸,冷静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不可动摇地坚定,以及必定达成心愿的执著……这样的神情。就像自己曾经想象过的。也许。上方雅臣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但,也是最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微笑不变,上方未神紫色的眼眸里光芒却是倏地一冷。
“我到底在想什么,雅臣应该很清楚啊。”
虽然是见惯了地极平静的微笑,上方雅臣心中却是一凛,面上的表情更是猛地抽紧。“可是,皇上。你——”
静静注视上方雅臣在身边握紧的双手,极力想要控制身体却无法掩饰的微微颤抖,以及青年脸上、眼中将要迸发出来的火光,上方未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转身,目光透过澄净的水晶玻璃远远地投射到犹自溢彩流光的承安夜空。
相比于八年前一入夜晚后地绝对安静,今日地太阿神宫确实充满了身在人间的欢闹。但神道重地,到底只是能望见烟火、听见笙箫。脚下能感受城市中心远远传来的微震。而不是真正撕破宁静、沸反盈天地喧嚣。事实上,这里应该是承安今夜最安静的所在。那场在擎云宫中引发、势将席卷整个西云大陆的巨浪大潮,只有风暴中心的此处。隶属于神宫又辟作接待西陵使节的使馆,本身具有最高神道尊严不容侵犯亦不容世俗随意打扰,才可能享有这样片刻的安宁——只不过,此一刻安宁的表面下,同样也是滔天的波澜吧?
听到身后上方雅臣戛然止于途中,像是一时再找不到字词继续的话语,念安帝嘴角轻扬,又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金口玉言的一国君王。而且,今日是当着天下各国使者做出那样的举动,事情已经再不可能更改了吧。”
“您——”吃惊地瞪视语声平静的念安帝,上方雅臣无语,下意识肩膀紧夹,狠狠捏住了拳头。望着微微含笑,神情间全然自在轻松仿佛一切再无异常的君王,上方雅臣忍不住用力眨动两下眼睛,思绪却是不能控制地飞向之前胤轩帝生辰大宴上那一幕。
胤轩二十六年,北洛国主风胥然六十岁大寿。这即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极其重视的头一等大喜,对于并吞强敌、国力如日之升的北洛,更不是西云大陆哪一个国家能够轻忽更敢于轻忽的大事。原属大陆三强的北洛,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以来,平本土、拓海疆、革旧弊、立新政、兴农商、强甲兵;大开迎来利往之门,盛集天下之所有;礼敬各方有识,举贤用能,不拘国籍资历;二十余年经营,使物富民强,国力渐渐凌越大陆诸国之上。而胤轩帝第九皇子风司冥,赫赫冥王一代将星英武盖世,亲手打造出的雄兵所向披靡;以两年不到的时间,不但攻打下号称“武备天下最”的东炎,更将一切人心收服,把御华王族七百年统治的草原彻底纳入北洛的主掌——北洛的版图,已经远远超过了大陆千年以来有史所载的国家疆域的极限;而吞并东炎,结束大陆维持了两百年三强鼎立的局势,北洛的实力、影响,更是让所有国家王族震动惊心,将目光集中于北洛不敢稍离。所以,当出战东炎两年、收服平定了草原的靖宁亲王重新回到了承安朝堂,当胤轩帝六十大寿万寿节,以最宽容友好的姿态盛邀摩阳山大神殿使者与各国使节观礼欢宴,承安,成为大陆有史以来聚拢起最多国家王族的城市。各国使者包括众多王族济济一堂,各国使团的人数、规模,甚至超过了史书记录千年之初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落成时的盛况。
大陆的礼仪,各国王族同出神明一脉,兄弟姐妹之邦。国主生辰自当祝贺。但千百年来,诸国彼此争强,分分合合时友时敌,神明教导的行事规范亲族礼仪,在许多国家、场合都早被废置抛弃。各国间保留至今地基本的往来礼节,只有他国君王的登基、大婚、立储、崩丧时的国书致词。而近两百年来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强并立,使众多势微小国各自选择攀附,藩属有别下原有少数的姻亲亦皆绝断。相互间平日往来更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直到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西陵念安帝、旧炎鸿逵帝先后为册立储君遍邀各国使臣。许多断
的国家才有了多年来第一次最浅表的接触。而两年劫掠藩属与邻邦,造成数国王族喋血宗室动荡,念安帝由此倡领诸国,西陵首领联军与北洛风司冥配合作战,力复各国所损宗庙旧观,人称“广宁军议”,则是大陆最近也是最重要地一次诸国合作。但。相比于目前大陆所有大小百余地国家数量,真正参与了“广宁军议”地国家仍旧只在少数。然而这一次,胤轩帝自五月间向各国发出邀请的国书,到十月末靖王还京时已有包括部分旧炎草原部族首领,离、、卫、申、越、雍等十一个国家上百名献礼贺寿的使节聚集到了承安,其中王刘淙、申王萧、雍王魏堃都以国主之尊亲率使团到贺,离王则以国储王太弟姬宫为贺寿正使——六十岁,就算堪称高寿、人生大喜。也仅仅是一个生辰而已。而各国非同寻常的郑重其事。才反映出面对强大的北洛,大陆诸国王族此刻真实的心情。
作为最先订立和约的盟友,亦是至亲至近地姻亲。而三强今去其一的大陆时局,使西陵和北洛的关系走到了一个异常重要而微妙的关键。因此念安帝上方未神将亲率西陵使团到承安向胤轩帝贺寿道喜的决定,在暗潮汹涌的大陆诸国间越发注入了一道方向不明然而势道强劲的激流。但从礼节礼仪上,念安帝和胤轩帝虽同为大国君王,由于两国的姻亲,上方未神却要比风胥然明确地矮下一辈,亲到贺寿正在情理之中。发出国书,将国事委托给长兄忠孝亲王上方日宣后,念安帝便率领使团正式出访。而北洛一方,则对念安帝地亲自到来给予绝对地重视,一切承应接待规格皆是最高,并将太阿神宫所属偏殿整理作为西陵使团在承安的处所——这样的态度,比之于其他亲自到贺地国君自然不免厚薄之议,但千年神之西陵,积威余烈犹在,而整体国力之强也绝非他国能比。因此自六日前抵达承安,西陵使团虽备受瞩目,却也没有引来任何真正的介怀和不满。
今天是十二月初四,胤轩帝生辰的正日。上午风胥然在太阿神宫,由大祭司徐凝雪与乌伦贝林主持仪式祭告祖先神明,北洛全体朝臣与各国使节观礼;下午胤轩帝在擎云宫文安殿再次接见各国使臣、接受贺礼,晚上则是泰安大殿的大宴。胤轩帝这一次万寿节,既在繁荣升平之时,内外无忧,又有各国使节会聚承安,北洛自是不惜倾国之力展示强盛夸耀风流。加上民间自发的庆贺活动,直打造出一副盛世辉煌、雄视天下的傲气豪情,使人在承安的每一日每一时,都能感受到北洛人自心底透露出来的那种自信。到今日夜间大宴,万寿节诸般活动既到高潮亦近尾声。只是亲眼目睹这一场荣耀宣赫,就是自以为早已见惯了人间繁华的上方雅臣,也由衷感叹北洛的强大。而再一次切近地观察到北洛朝廷上下的一统一心,天家王族在百姓心目中崇高威望,上方雅臣更是不能不承认,相比于上方漠歌“暗流”所传回来那些叙述简单的平板文字,这一趟承安京……果然走得值得。
只是,上方雅臣从来也没有想到,擎云宫中大宴,不是繁华高潮的结束,而是真正巨变的开始。
“熊筋虎骨,春秋鼎盛”——这或许是惯常的恭维溢美,但年登六十的胤轩帝确实精神矍铄,几乎不显丝毫老态。连续几日的庆典、仪式,自幼习武、近年又习惯了国事压身的自己都感觉有些稍稍的吃不消,从头到尾一项不能遗落的胤轩帝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昂地兴致和旺健的活力,让人无法将眼前君王和他的年岁联系在一起。然而。大宴之上,接受了各国使者又一轮的敬酒,并旨令由诚郡王风司廷代自己向众使节还礼致谢后,胤轩帝将数日来一直协调军事确保承安京各处安定、仅在今日上午太阿神宫中祭典仪式上露过一次面的靖宁亲王召到身边,当着北洛全体朝臣、当着大陆一百二十一国国君使者、当着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派出的特使祭司,宣布正式册立第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北洛的太子。
册立风司冥为太子——无论从身份、才能、功业,还是从朝廷上势力、国人心目中地位,以及在整个大陆的威望。赫赫冥王都是胤轩帝诸皇子中第一人。立风司冥为北洛太子。这几乎是理所当然。早在预计之中地结果。不过胤轩帝骤然宣布,各国使节还是有点惊讶,就连北洛地朝臣们也纷纷显出颇为意外地表情,显然风胥然事先半点都没有透露出将在生辰大宴上宣布立储的这件事情。
但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本来就是身为使者的基本要求。初一刻的惊讶过去,各国使者纷纷向风司冥祝贺。年轻而沉稳的靖宁亲王含笑从容,酒到杯干,敏捷清朗的答话、无可挑剔的举止。展露出天降神祇般完美地气度风华。但是,虽然终于名正言顺登上了仅次至尊的地位,含笑领受着无数的奉承恭贺,一双夜一般深黑的眼眸却是全然寂静无波。直到念安帝把盏行到他面前,风司冥的双眼才终于闪出不一样的光彩。
姻亲相系的至亲至近,同时也是北洛之外大陆最强,西陵有这样的骄傲和资本将祝贺留到最后。笑吟吟地将酒杯亲手斟满,上方未神紫色地眼中闪动出意味难明地深深笑意。看年轻亲王毫不迟疑地连续三杯酒浆入喉。念安帝面带微笑。以泰安大殿无人不闻的清越嗓音清晰而响亮地说道:“不曾想到是这样宣布,仓促之间也没有准备下这一份贺礼——不过,幸好随身带着一件东西。就送给冥王,做册立储君的进贺。”
手足同胞三十余载,协理主政、听命用事整整九年,上方雅臣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所追随地君王。然而,风司冥太子册立的消息从胤轩帝口中吐出开始,闪烁在那双曾经被斥指为妖魅颜色的紫眸中的光芒,让自从淇陟启程就始终没一刻真正安稳的心为一种不知由来的莫名恐惧倏然提起。而注视着念安帝一边含笑说话,一边自礼服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团绢纱状的物件,看着风司冥带一点意外表情接
随即将其抖开,上方雅臣心中的惊骇、震动、恐惧,瞬间上升到顶峰——
可以在掌心中轻松收拢,展开却足足有六尺长三尺宽;明亮灯光下,如蝉翼般轻薄的纱绫,几乎看得清对面人的面庞表情。纱绫四边无数三头鹤翩然起舞,鹤嘴衔住的玉凌霄彼此勾连,形成连绵完整不断绝的精美图案。纱绫的中间,西陵特有的鲜艳染料与最坚韧纤细的丝线交织出绚丽的画面:大江奔涌、山脉绵延、土地丰沃、城市繁荣……
直到此刻,人们才从对第一眼织物巧夺天工的震惊中缓缓抽回视线,飞转的思绪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这一幅集中了大陆最精深织纱技法,盛名远播的西陵最高等织品“蝉云织”上,竟然是西陵国土疆域的全图!
从古到今,精细绘画出行政区域,明确标注全部河流山川的地图,递转呈交,只有一个含义。
何况,是从一国之君,到另一国的国储。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这一次“千层浪”已经不足以形容念安帝所投下巨石的效果——从北洛承安,到西云大陆每一个角落,滔天的波澜。
上方雅臣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擎云宫泰安殿走出来的。隐约印象里,将纱绫交到风司冥手中,当年轻的北洛太子看清了地图全貌,上方未神便带着微笑向他与座上胤轩帝略略颔首,随即便径自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将殿中所有的抽气、惊呼、震动、怀疑尽数抛在身后。自己应该是没有等西陵使团中其他成员反应,当时就追赶着念安帝一路奔出了擎云宫。伺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本分忠实地神宫仆役毫无迟疑,更没有半点多问地立即将两人送回到下榻的太阿神宫。只是,马车上虽不短但真不长的距离,以及进入到神宫偏殿临时居所后屋中的无数个来回,都无法让自己明白念安帝如此作为的真意。纵然明知眼前这个男人自登基之日,便从未将心事决定刻意隐瞒于自己,上方雅臣还是不敢相信:念安帝,上方未神。会将誓死守护的神之西陵千年基业。就这样轻轻松松交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国家的太子——储君。甚至不是君王的人手里!
抬头,慢慢地,然而执著地对上那双从不敢真正逼视地紫色眼眸:“皇帝陛下,您到底,到底在想什么?!上方未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低沉地吼声从咽喉深处发出,混合窗缝中透进地夜风。竟仿佛野兽嘶嚎。“你做了三十年的西陵太子,你是西陵唯一的国君哪!守护千年的神之西陵,守护千年的王族血脉流转,难道不是你的使命,难道不是我们之所以誓死效忠的你在金裟殿发下地誓言?四十年,你没有一丝一毫松懈,就算面临最艰难的情况你也从来没有放弃;为了西陵、为了西陵的百姓、为了所有真正爱着西陵的人们,你从不在乎自己如何。无所谓史书毁誉。无所谓朝野攻,甘愿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苦难——上方未神,皇帝陛下。你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信仰啊!我永远记得,金裟殿前你向我与大哥承诺,无论形态改变、世事发展,无论时间流转,你都将永远为西陵着想,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你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誓言,抛弃自己的信仰?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将自己地国家、将我们地国家奉送他人!”
“永远都为西陵着想,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吗?”低低念一句,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紫眸中浮动过一丝极淡的苦涩,随即轻轻摇一摇头。“雅臣,冷静下来。”
“臣弟无法冷静!”愤怒地低吼,上方雅臣黑色的眼中闪出悲哀地神采,“北洛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是西陵……你治下的西陵,难道没有与它稍稍抗衡的实力?难道承恩九年的西陵和承恩元年一样不堪一击,连交兵都不必就可以预料到必败的结局?难道千年的神之西陵,千年的上方王族连抗争都不用,就要以这样软弱可耻的方式迎接她的终结?为西陵着想,一切为了上方王族……臣弟无法冷静,因为臣弟不敢相信,有念安帝,有上方雅臣,有无数信奉神明挚爱着西陵的人民,却要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低头,永远承受胆小怯懦、连为国一战都不能的骂名!”
静静凝视上方雅臣,上方未神沉默片刻,却见那双漆黑眼眸依旧死死盯住自己,念安帝不由又是轻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要骂就尽管骂吧。你知道的,过了今晚,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平静的语声,一个字一个字稳稳吐出,没有丝毫的起伏。张一张口,上方雅臣随即紧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牢牢钉在念安帝那张美好如神子的脸上,心里千头万绪却怎么都无法理清更说不出口。
因为,三十载兄弟,九年君臣,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胆小怯懦”,这个词可以加到任何人身上,但唯独,不能是上方未神!
那个在太子位上辛辛苦苦坚持了三十年的人,那个在大郑宫中随时随地都挺直了背脊的人,那个在内忧外患时刻以个人的顽强坚决稳定了局势的人,那个即位之初顶住巨大压力下旨停战、继而又以绝大勇气智慧妆扮臣下在两国和谈中为战败的西陵争取到最多权益的人……他不是别人,他是上方未神,西陵念安帝!九年的亲密君臣,自己如何不知对于重振西陵,上方未神花费下多少心力;自己又如何不知,对于国力日盛的北洛、恃强好斗的东炎,念安帝用了多少心思手段从中圆转平衡。因为与北洛四年的战争,原本不善武事的西陵被消耗掉主力军队的大半,蝴蝶谷的惨败终而让西陵十年之内再不能聚集起足够武力与他国争强。机关算尽的“太宁会盟”,低头地同时为西陵争取来军事以外的巨大利益。却不得不承担国中顽固一派旷日持久的不满和指责。被逼到绝境的念安帝最终使用雷霆手段清扫了一切障碍,“妖魔”的姿容被群臣恐慌的时候,自己却看到君主在金裟殿神明面前发誓说“永不放弃”——九年,上方未神为重整西陵而不断的努力,也对实力与野心日益上
洛不断地试探,自己没有哪一件不曾看在眼里记到心
所以,无法理解,为两国终究将由盟友走向对立。为也许是还有十年、百年。但终究势必不可避免地战争无数次设想。做下一切可能安排地上方未神,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干脆地放弃。无法理解在这个时候,念安帝竟决意向风司冥屈膝:纵然对比北洛的如日中天,西陵似江河日下,但百足之虫亦死而不僵。地广物丰国富民稠的西陵,经过整整九年的休养生息,无论如何不会像连年战事穷兵黩武,又遭遇天灾民不聊生的东炎那样,被一支军队、十几个月的时间就打击到国器震动、社稷不稳。
“……我们,不是东炎啊!我们不会一战而败,一败涂地地……风司冥想要拿下神之西陵,永远不可能像在草原上那样顺风顺水。一切尽在他掌握啊!就算最终会失败。西陵最终要走向终结,也不是现在,而是十年、百年。而十年百年之后的北洛。没有风司冥也没有如此多将相柱国,又怎么可能一定就获得胜利呢?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赌这个谁也无法确定的未来,为了将一切可能推迟到遥远的以后而给西陵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这些年才忍辱负重,强按下以千年血脉流传的尊贵骄傲,而低头向北洛表现出友好亲密,以及对盟约的恪守忠诚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您要……”
没有说话,上方未神一直只是凝望着表情快速变化地臣子、兄弟。听到他压抑然而充满撕心裂肺痛苦地追问,和归到最后,无法理解却又坚决不肯背叛的低喃,紫色的眸子终于缓缓流露出复杂地眼神。“雅臣,你说过,一直都相信我。”
“臣到现在也坚定地相信皇上!”猛然抬眸,但随即低垂下眉眼,“臣只是……只是不明白,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
“那么,看看这个吧。”
随着念安帝冷静的声音抬头,上方雅臣本能地接过上方未神递来的笺纸。大郑宫密旨专用的夹丝软笺入手,带来一种君臣心照的特殊信赖,然而就着灯光看清上面清俊飘洒的笔迹,上方雅臣却是陡然变了脸色:“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侧目窗外,上方未神静静将下半阙背完,嘴角边一丝微笑浅浅,“相信你看得出来,这是谁的手笔。密旨专用,在他不过轻松取得;无声无息,更无半点多余痕迹地放在朕的御书案,也是随意举动易如反掌。当年大祭司溪以性命为代价,与他相约绝不主动出手灭绝我上方血统,所以才特地送来了这一封书信。其中的意思,雅臣,朕想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
“可是……”
“朕所设计的,是东炎王室削弱、草原分裂,部族各自为营,或投靠邻邦或小部联合,纵使西北让去一大片与北洛,却仍有御华一姓与宋、爻、雍等瓜分控制住兕宁东南的旧炎国土。所以才有那一场诸国联军,朕不想让北洛、让风司冥在草原上得到完整的胜利。可惜,我们都低估了冥王在收揽人心、处治乱政方面的实力,谁都低估了这个不过二十五岁年轻人的实力。”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神情中却并没有多少遗憾或后悔,“雅臣,就像你所说的,这些年,朕对北洛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软讨好。以友善谦恭的态度,尽可能多地换取实在的利益,同时杜绝一切会影响到两国盟约,引发两国争端不和的可能。朕从不畏惧什么,但也是从来都不希望有战争。不愿意看到在朕地统治时燃起战火,也不想给任何人挑衅的机会、引起战火的借口。大陆诸国林立已是千年来的固然,三强鼎立持续了两百年的时间,那么两强对峙的均势在精心的经营下至少也可以继续五十年……朕曾经是这么设想,多年来也都为此而努力。可是现在,”转过眼,扫视上方雅臣已经拿捏不稳,终于双手一抖使翩然飘落的笺纸。“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地事情了。”
“可是。西陵——胤轩帝地性情脾气。并不可能真地没有任何理由就发动战争,而且是这样的大战。我们……皇上处处谨慎滴水不漏,北洛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
淡淡扫上方雅臣一眼,青年威武的西陵定王顿时低垂下头。上方未神轻叹一口气:“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封通告,为什么是由柳青梵来写?因为他与我西陵王族的非常好感。格外亲密?不,雅臣,不是这样。”微笑着摇一摇头,俯身将那张笺纸拾起,随后将之放在书案上缓缓抹平,“九年,太宁会盟至今的九年,西陵北洛通商利市。两国皆受其惠。但从中这一番出入往来中真正取得大利的。不是北洛,也不是西陵,而是联合一气、将触角伸及到大陆四方的‘灵台’。九年地时间。利用我整顿朝中政务,为争取边境山区居民安定而允诺局部开放的盐铁私营,将西南一十五座铜矿、铁矿、锡矿、盐池、硫磺池操控把持,贩卖运输,利益攫取到允许范围的最大限度。而为了稳定国中整体局势,也为了平复当年被逆臣凛磻挑起的江湖武林风波,不得不坐任‘奈何天’剪灭了‘蚩云崖’,更任由‘奈何天’将我西陵国中全部江湖势力整个儿重新清理——身为君主,自然乐意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力量从眼中消失,虽然明知前狼后虎,朕在无计可施的状态下还是选择引猛虎灭豺狼。只是虽不后悔,终知埋藏隐患,所以盼望在两国均势制衡之下,维持住此一时的安宁。胤轩帝……从他登基即位起就知道是怎样野心勃勃的皇帝,这样一个人,如果真地下定了决心,那谁也躲不过、避不开。”
“皇上……”
“北洛国力强盛,朝野军民齐心。风司冥能征惯战,麾下更有众多将才。我西陵虽然富庶,疆域广大,但武备不及北洛是一,军中朝中将才缺乏是二,而更关键一点,是当年蝴蝶谷惨
至今留存,面对携着攻克强炎赫赫声威而来地北洛大陵……内心其实不敢与之对战。”上方未神轻叹一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除一二个别,放眼朝中尽都是从未真正见识干戈,从不真正了解沙场残酷,如何与习惯了腥风血雨的北洛作战?”
“不!皇上,如果是我,如果是臣弟领兵——”
“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冷冷一句,上方雅臣顿时住口,眼中却流露出不甘的神采。上方未神目光深沉,“西陵什么样地家底,朕难道还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真正想说明的意思?强行作战,西陵没有取胜的机会;或许会拖得旷日持久,但最后奄奄一息等待被对手了断命运的,不会是北洛。而朕,身为君主,身为百姓父母,身为千年西陵守护者的上方王族,朕不想看到这片神明眷爱的土地千年来第一次彻底地浸透鲜血。”
注视着那双猛然闪出熠熠光华的紫色眼眸,上方雅臣张一张嘴,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还有,当前代祭司溪~他——朕在爱提丝面前起誓说,竭尽朕一切所能,保全爱提丝的骨肉,保全上方王族在这一片土地上长久留存。”轻轻拈住一缕不知何时从发冠散逸出来的银发,上方未神面容被窗外礼花映得光影微动,一双紫眸却是敛去之前一刻光华。“朕想不到更好的手段,雅臣。你看到了御华一脉的命运,没有活路,连初生的婴儿也不曾放过。”
“可那是御华焰自己,是那个疯子自己杀死了东炎王族的全部,用他东炎王族自己地密药——暗哨很清楚地……很清楚地传回了这一点……”
“如果御华焰没有毒杀子女。难道东炎王族就会有什么血脉流传下来吗?不要太天真了,雅臣。换风司冥亲自来动手,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与十二月寒风相似的凛冽,念安帝无情的断言,刺得原本语声就越说越低的上方雅臣不能自制地缩一缩身子。“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看跟温斯彻的残部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吕国和曹国就可以知道。皇甫雷岸是什么样的将领,怎么就预计不到困兽之斗,晚到了那么恰恰的一步。让两国地太子、仅存地王嗣受下人鼓动。贪功冒进以至于一起战死沙场?接下来一年不到地时间。吕王、曹王先后身死,而其国中贵胄重臣既不从宗室远亲另选国主,也没有举国推荐贤能,而是满朝合议归服冥王,降格除国,成为北洛治下的区区郡县?‘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雅臣,若战败的结果是屈膝受辱,犹能保全性命使一姓血脉留存,这并不令人有什么畏惧。但假如,‘玉碎宫倾,身死国灭’,要朕接受上方一脉姓氏到我而止。朕万万不能!”
“所以……皇上就要用这样的方法来保全我们。所以就要以至尊至贵的身份,向别人屈膝么,二哥?!”
长久地沉默。凝视上方未神的黑眸精光闪烁,最后终于奋力大吼出声。只是这一句始终放在心里,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叫喊的称呼出口,上方雅臣只觉浑身地气力也随着吼声一齐飞出了身体之外,双膝一软,顿时在上方未神身前跪了下来。
听到意料之外的呼唤,上方未神心中已是一酸,见他跪倒,立即伸手就要将他扶起。不料甫一触到他手臂,双手已被上方雅臣牢牢擒住,青年扬起的俊朗面庞上一双黑眸竟已隐隐一层雾气:“二哥,不要这样!不要总是委屈你一个人!神之西陵必然有神之西陵自己的命运,上方王族也必然有上方王族自己的归属,你不该……二哥,你才是西陵的皇帝,我们的信仰!不要为我们抛弃骄傲,不要每一次都委屈你自己!”
“雅……臣。”心意终于被完全点破,上方未神心中骇浪惊涛,但脸上却只有始终平静的浅浅笑容。手上用力,将上方雅臣拽起,念安帝缓缓摇一摇头,“不,我们是王族,朕更是皇帝。神明将这片土地上地生灵托付给我们,所以就必须为他们地长久安宁用尽心机。这场仗不能打,朕也不敢打,因为结局已在眼前,却无法预知代价。所以朕只有这样的办法,保全西陵,保全王族和宗庙,保全上方一姓的每一个人——无论风胥然还是风司冥,都永远不敢背弃当着列国君王使臣之面,奉献上地臣服与忠诚。西陵的王族、西陵的宗庙、西陵的子民、西陵的风俗……除了权力和实际运作的朝廷,只要打上‘西陵’印记的一切北洛都会想尽办法保全,并以这样的宽容大度昭示整个大陆。而这将是你的机会,雅臣,你有权获得配得上你身份和才干的一切,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抓牢它、守住它!”
“二哥……皇上!”奋力摇头,上方雅臣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臣弟不能……”
凝视他片刻,上方未神轻轻松开手,冷漠的紫眸迎上他带着诧异的眼神:“上、方、雅、臣,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做朕的兄弟,更不是我西陵上方一脉的子孙!”
“臣弟……是,皇上!”对视那寒光森严的冷峻紫眸,上方雅臣喉头一噎,终于深吸一口气,倾身拜倒。“可是,非战非败、献图称臣,大陆千年来首次。北洛当真如何处治,又当如何相待我上方王族,臣弟……实在并无多少把握。”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抬一抬手示意上方雅臣起身。“这一点,无须担心。”紫眸微转,注视绚烂夜空,念安帝轻牵嘴角,手指间一枚小小冻玉荷叶杯发出莹润光芒。“他会来,马上。”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破阵子》
你让我等了很久。”
耳边传来步云履在软草上慢慢碾踏过的轻微声响,上方未神也不抬头,随手拎起桌上一只酒杯斟满。“明日,西陵使团就当启程回国了。”
“所以是当来了,不可能再推延。”清朗的语声不缓不急,从枯藤枝蔓的阴影走出,来人随意地拂一拂袖在拱顶凉亭中石桌边坐下,顺手接过念安帝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许多事情都必须要处理,时间上并不宽裕。不过传谟阁勤勉奉公也是素来的习惯,这几日下来……多少理出了些头绪,以后想来不至于再如此次这般的惊慌。”
从容平稳的语音语调,轻松中透露出一丝极淡的倦意。上方未神直觉抬头,一双紫眸定定搜索面前那张被月华照亮的沉静面容,却见同样注目而来的柳青梵嘴角边一抹几不可辨的浅浅弧度。沉默片刻,上方未神避开视线,略略低头、侧目,“听说……近来,你身子不太好,不宜劳累。”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青梵交叉起双手,十指相抱,“至于劳累,都不过程序化的事务而已,虽然繁琐些,其实倒花费不了多少心思。”
“花费心思……吗?”拈住冻玉荷叶杯,月光下上方未神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听说,你这几月休养的地方极好——前朝太子的别业,胤轩帝果然是有心的。”
青梵抬眸,淡淡扫过一眼。“是啊——山水清晖,养气凝神,对人身心最是有益不过。”
“山水清晖,只是这样么?”举杯凑到嘴边,上方未神目光却定定凝在青梵双眼,“我倒以为,远离朝廷,抛弃琐事。无痕才会有这格外地体健身轻。”
握着酒杯。青梵只微微笑着任由上方未神对视。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摇一摇头放下酒杯,“重华说话果然很有意思。不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是不想万寿节上一出,柳青梵难得挣来的清闲又不翼而飞。只管一味的焦头烂额了。”
“如此,”搁下凑到嘴边却未动的酒杯,上方未神随手替青梵将面前空杯斟满,双手奉上。见青梵接过杯子注视自己,随即亦将自己酒杯端起,“是上方未神的不是,在此致歉了——请,无痕!”
笑一笑。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青梵敛衣、正坐。对上那双凝目自己光华隐隐的紫眸,“念安帝陛下。”
闻声,上方未神一顿随即微垂眼眸。嘴角轻勾,撩开一道极浅的弧度;抬头起来,一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容上已是雍容庄严。“柳大人。”
“明年,二月初二,我北洛太子生辰之际,胤轩帝陛下将举行祭告天地神明之大典,向太子禅位。”
“啪嗒”一声,冻玉小荷叶形地酒杯在石桌上磕出清脆地音响。柳青梵只觉眼前一阵风过,银紫色长袍地念安帝已自石亭中掠出。挺拔修长的身影随即在十步远浅池边立定,背负着漫天的星辉月华,与夜幕下重重深远的神宫殿宇,构成一副寂静然而满满张力的图景。
太阿神宫,北洛最高神道殿堂,除擎云宫中皇家神殿祈年殿外人们心目中代表着一国教宗至高权力与威严的所在。继承了神道传统,太阿神宫的建筑是与沉稳深重地擎云宫风格迥异的庄严然而飘逸轻盈。巨大立柱支撑起圆形的穹顶,以卷云浮雕遍饰悬窗檐角的神殿外墙,都令整个建筑呈现出一种托举升腾的动感;让身处其中虔诚而恭敬的人们,似乎也能随着寓意神圣的建筑一同超升到神明的乐园。然而,对比于明朗日光下地威严庄重,如水一样清澈透明地月光,却照得出所有人们不能留意的阴影。那些带动神殿上升的祥云,云涛间无数或静或动地神兽神明,在夜晚光与影的耀映折射下,仿佛被全体注入了一种飨宴狂欢似的奇特生命力,竟是与日间神道教宗肃穆庄严全然不同的激烈喧嚣——
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太阿神宫……抬头看一眼半圆将圆,光芒却格外明亮的皎月,青梵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明年二月,风司冥生辰吗?果然是时间紧迫,要忙得焦头烂额呢!”良久,念安帝终于打破沉默,语声平静里仿佛还带着点笑意,背影却有些不自知的僵持。“两个月还不到的时间,不,确切地,只有五十三天。再去除来回途中所花费的时日,留出的,堪堪不过一个月而已——千年的流传归结于一个月,北洛就如此相信西陵,便真这样的自信?而太傅大人,也真的这般信任上方未神?”
“若不能信任陛下,柳青梵何必送出那首《破阵子》?三千里地山河,几曾识干戈?男儿何不带吴钩,但在真正眷爱这片土地的人心里,必是愿它永远不能真正认识战火狼烟。陛下心中如此,柳青梵亦是如此。”
见上方未神闻言身子微震,青梵淡淡笑一下,伸手取过桌上酒杯酒壶,自斟自饮,“无关局势利害,无关内心勇怯,无关高下权谋,也无关职责守护。如果一定要说上位者无私,只做最好的决定,不在乎结果是否对自己残忍。在别人或许确是如此,但在重华,若没有全盘的考量、周密的布置、妥贴稳当万无一失的后手安排,一切但求亿兆生灵的长久安宁,而自己的命运可以置之无视无理——不,那不是我所知道的上方未神。”
“你是说……”
“被成治帝极力打压的复姓贵族,纵然迎回了夜纣一族的最后血脉,也不可能重新恢复旧观。在你的治下,虽然表面上获得了巨大地荣耀。却不曾在朝政处治上取得真正实利,仅仅成为与朝堂上单姓新贵、寒门平民分庭抗礼的力量,而两派分争更使决断左右的大权尽归于上。加上以国君身份兼领教宗,京师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和‘暗流’上方漠歌的效忠服
此的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君主一人主导国家命运,无是我北洛,甚至西云大陆千年历史。都不曾出现过。自登基起一改身为储君时的雍容宽和。以皇帝强权威压国中。所等待和计算的,其实便是今天的局势吧?从登基地那一天起,将西陵完全地掌握在手心:国内除却主导朝廷地最高皇权再无一支可以影响到全国地力量,就是千年积累的教宗也被压制;而王族之中真正占据主导的,还是玉涵殿宝座上唯一的一人。”
微微笑着,静静注视上方未神背影的幽静深沉的眼眸,却闪烁出异常锐利的光芒。“十年。不,十年还不到地时间,就将千年的神之西陵改造到这个地步;让这样古老而强大的国家一旦失去唯一的元首就再没有核心,凝不起力量乃至不足为虑。朝廷上无论真情假意都必须服从绝对的皇帝旨意,不论经历个性,每一个人的才能分寸都被精心控制和把握,以至于除去阿克森提纳这一位三朝宰辅,就再无一人能够置疑更敢于置疑念安帝的决断。仅仅十年不到的时间。偌大地西陵国中再无知名才子。也无贤士清流,人们所知只有英果强硬地念安帝,以及彻底执行皇帝命令意志的贤王、能臣、干吏——上方未神。你让人们只知道西陵的念安帝、只知道念安帝地西陵,而将除你自己以外西陵的一切都深深掩藏起来;甚至连与国家并立流传千年的王族,都几乎全然淡出视线,不使人留意而多费心思。今日西陵的情景,对比当年你在我无雨无晴斋中刻意显示出之于朝廷国事的恣意轻松,内中的自由任性,差别悬殊直如天地……重华,我从来都不敢低估你,却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象过,你是这样深的心机。”
始终背对着凉亭,耳边柳青梵沉静从容的语声一句句平稳传来,上方未神只是不出一声地默默站立。然而听到末一句仿佛叹息似的“重华”,却终于不能自制地转身。回眸,对上那双光华闪动的眼,上方未神嘴角微动,扯出一个无奈般的微微笑容:“只是习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十年来的一切布置,都是出于最糟糕情势下但求自保的考虑——不损伤百姓黎民,也不震动宗庙社稷,同时也能最大程度保护那些忠心实干的官员朝臣,因为任何有头脑眼光的上位者,都不可能放任自己失去他们的助力。而保全了西陵的百姓、宗庙、臣民,就是保存了我自己,无论情势发展到怎样都是如此。”
“所以,现在北洛的朝廷上下,为此头痛至极。”
“但那其中并不包括你。”见柳青梵从石桌边站起身,慢慢走出凉亭走向自己,上方未神脸上笑容略略加深,“而如若他不能妥当处置,那就只能说明他当不得这个北洛太子,更践证不得当日摩阳山‘万世之帝’的预言。”
“他是否当得起太子、践证得大神殿的预言,原本关键就在于你……在于你是否真正愿意相信预言,并成就这样的预言,念安帝陛下。”相距一臂之遥,凝视月光下那双光彩流溢的紫眸,青梵不由深深叹一口气。“风胥然禅位,风司冥登基,而其时融西陵北洛于一体,这是最顺承自然也最平和稳妥的做法。虽从今天算起也不足两个月,时间上或确实紧迫些,但以陛下的计算万全,以及于西陵的绝对权力,不会有真正的艰难。”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一切的关键全在于我么?但柳青梵,这个天命者的预言是属于你的。相信预言,顺应预言中所指,都是因为相信身为‘天命者’、必将改变我们命运的你。千年神之西陵,信奉和顺承神明旨意是王族的本能,千年的历史记载了太多妄图违逆命运而落得最终悲惨结局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重蹈覆辙。但是,”顿一顿,月光下紫眸突然闪出熠熠的光华。“若果真没有你,若预言中地天命者不是你,绝不会将北洛引领到眼下的高度,绝不会让西陵陷入到今天的困境。纵然明知命运,明知实力对比,明知高下利害,也绝没有一封书而胜百万兵的奇迹——无痕,我说过。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不仅仅因为‘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更因为你……是你。”
“爱尔索隆”四字入耳,青梵顿时浑身一震。抬起眼,目光直逼那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庞,却见那双紫眸流动出近乎悲悯的神采。“上方未神,你在说什么!”
“潜伏在承安,直到九年前才完全撤离地‘暗流’,虽然并不曾给西陵带回多少真正有用地东西。到底也竭力搜索了一切自以为可能有助于君上地信息。二十七年前,景文三十七年除夕,擎云宫与承安京发生的事情,莫名的炎离之灾后,那一支不逊于任何一国王族高贵尊荣的血脉在世间的最后流传。被胤轩帝特意昭示的尊重恭敬所掩藏起来的种种蛛丝马迹,还有溪~一,三十载间往来西陵与摩阳山的全部记录;再加上这一次到承安,乌伦贝林大人言语中透露出来、隐约模糊的那些……‘最是仓皇辞庙日’。君无痕。我来承安是为了要问你,从接到书信的第一刻这个问题就始终萦绕心头:为什么向来从容的你,这一次竟如此急迫?然而承安京中半个月。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你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
随着上方未神平稳沉静的话语一句句吐出,空间像是在被一点点压缩凝结;明明相隔一步的距离,那双紫眸却似已经逼近到眼前。寂静地夜晚让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清晰无比,听在耳中仿佛闷雷阵阵,预示着那即将来临倾漫天地地狂风暴雨。青梵深吸一口气,原本自由垂在身侧的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嘴角却升起一抹极清浅的微笑。
“很可笑是吧?‘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监督王族守护北洛国土,却连自己地
在都不能主宰,连自己一体性命都无法保护。二十履薄冰,谨慎小心,为自保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年隐忍,到今天才显出匆忙急迫,脚步凌乱,却终于是到达极限了。”
微微侧转头,见上方未神脸上不加掩饰的震动,青梵唇边微笑顿时加深。“我承认,这一次是**之过急。因为我已经无法容忍这种忧思惊恐,最基本生存也得不到确切的保证。这样的情况必须结束,彻底地结束,越快越好。但就连我也不曾想过,那一封书,一首《破阵子》竟收到这样的效果。正如一月前擎云宫中那一出,我固然有所预感,却不曾想到风司冥真正的决断安排;这一封书信递出,也仅仅是传达我的心意,预测你可能的回应,而不知事情会一路发展到眼下的情势。”
“这样的说法,难道……无痕你在后悔?”
“不,当然不!”猛然抬头,黑色眼眸闪过一道精亮光彩,“‘爱尔索隆’、‘天命者’,我从未学过一天卦算占卜,也不曾继承君氏一族的异能预见。我唯一信奉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能够完全地肯定,最终倾向、有利于我的一切无关天命,根本在乎人谋。就算局势发展超出预计,也仅仅是在程序上的些许提前。何况,这是你为我送上的大礼,使我心意最终达成的不可或缺的关键——你推动了我所计划的,一切都在向着希望的方向进行,我怎么可能后悔?又怎能辜负了你刺探我、了解我、试验我又体贴我的一番苦心?”
一片浮云遮挡住月光投下淡淡的阴翳,但很快就被高天上疾风吹散。重新沐浴在皎月银辉中的面庞上,并着真心快语一齐焕发的飞扬神采,让这个素性沉稳如岳、深宏若海的男子罕见地显露出与年纪相符的激越豪情。凝视自信而骄傲的青年,上方未神沉默着,嘴角却是忍不住一点一点上扬,终于,迸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
并不惊讶念安帝的纵声长笑,青梵只微微勾着嘴角,然而眼眸转动,不经意扫到方才亭中石桌,桌上应未尽饮的两杯水酒,却似突然在空气中弥散出浓烈的醺酣气息,应合着耳边由衷愉悦的朗笑,一颗心竟是也顿时轻松雀跃起来。略略低垂眉眼,瞥到不知觉间重新松开的双手,青梵不由轻轻笑一声。随即,一声接一声,一声大似一声,止不住的笑从青梵喉管中冲出,与上方未神的笑声交糅混合,在承安宁静的夜空久久回响。
也许,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样的自在;只有从这个人那里,才能得到这样的快慰;只有对这个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喜爱和欣赏……控制住笑声,缓缓收回一时的纵情和恣意,青梵微微侧转了目光,静静注视着身边姿容绝世的男子——
或许,我们之间纠缠了太多利害,彼此动用了太多心机;但上方未神,柳青梵不能不承认,你是这个异世之中,最得我心之人。
能于片言只字得知心情变换,能以三言两语诱动思绪起伏;针锋相对各取所需,却又总在计算刺探、争斗交锋的同时为对方留存一份体贴心意。了解、默契,习惯了谨守界限的亦友亦敌,但在内心深处,始终占据一个独特的位置,怀有一份独特的亲近和回护。
胤轩帝万寿节上向新太子贺礼献图一出,震动大陆。从承安到大陆诸国,纷纷议论中许多轻蔑诋毁。千年神之西陵的骄傲尊严,于此一夕、一举似被践踏至无,自登基以来被称为“性略怯而行有法”的念安帝更遭来无数毁损。即便是尚在承安的西陵使团,定王上方雅臣一力压服下,犹能见到使团成员眼中惊痛、怨怼与不甘。身处漩涡中心,更是引发这一场风暴的根源,上方未神所受压力不言自知。
从不敢轻视、值得尊敬的对手,由衷地不愿见到那双紫眸为无谓琐言黯淡了光彩。所以,冷言冷语点破他多年的布置,揭穿深藏的心意,原本是为以这样的方式给予他意志精神上的支持;却不想这异常聪颖敏锐的男子,竟凭借西陵千年教宗积存的势力,牵连组织起“爱尔索隆”的种种,反而向自己质问怀疑!一句“不后悔”,为自己与他拂去心头所有的迷雾和不快;曾经孤独宫禁中竭力求生的相似经历,更将此刻的心照默契染上一份感情温暖的色彩。
这一种知悉……除去那些多年相处熟悉熟识的人们,除去那些长久时间积淀起来的情谊,对冷情淡漠的自己,以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走近内心最深处——上方未神,是唯一的一个。
而这一份情意,自己领受了,却第一次感觉偿还不起。
像是感觉到了身边人心绪的波动,上方未神也微微地侧过脸来。眉眼间犹自带着笑痕,一双紫色的眼眸流转出幽深的光彩。视线静静地相交片刻,念安帝吸一口气,轻轻吐出一句积蓄了太久反而止水无波的深深叹息:“……风司冥何其幸运,遇到了你。”
“不,是柳青梵何其的幸运,遇到了风司冥。”
侧目,但见那双黑色的眼眸瞬间渲染上的骄傲、愉悦和温柔,心中顿时剧震。但仅仅一瞬,水色袍服的青年又恢复了向来的沉静淡定,上方未神不由又是一凛。“重华。”
如一阵夜风轻扬,上方未神定定看向倏忽回到身边的男子擎起的右手。月光下那只九年前自柳青梵私宅带出,多年来须臾不离身侧的冻玉荷叶杯耀射出莹润光芒。静静抬眼,对上那夜一般深沉双眼。
“重华,你放心——柳青梵不肯负人,而君无痕,也誓不负你。”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平静吸一口气,随即合上眼睛。耳边,是昆山玉碎,誓言订立的愉悦轻音。
洛胤轩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靖宁亲王风司冥安。此胤轩二十四年大军东征、兵下旧炎以来,在外两年,靖宁亲王终而回归,举国同庆同迎。胤轩帝特旨,百官出京城十六里迎接,一切均遵迎奉太子之礼节。
十二月四日,万寿节,胤轩帝六十整寿。擎云宫开大宴,会邀诸国使节。宴上,胤轩帝于文武朝臣、诸国使者、摩阳山大神殿特使祭司,册立第九皇子、靖王风司冥为太子。同贺之。西陵国主念安帝向太子献西陵国图,大陆皆惊。
胤轩二十七年。元旦,新年祭,大朝。胤轩帝告祈年殿,行皇太子册立之礼。
二月初二,玉棠花朝。太子风司冥生日正辰。胤轩帝祭于太阿神宫,行禅位礼,传位太子。太子拜而受之。遂以靖宁为号,登基继统,大赦天下。胤轩帝退位,尊太上皇。
靖宁帝登基大典,西陵国主上方未神率国人朝觐观礼。礼成,乃献城邑之图、军民之数,请去西陵国号,去帝号,愿居承京以为臣。帝以兄弟之邦,亲族之谊,而三谢辞。西陵坚请之。帝感其诚,遂允其请。纳图册,赐上方未神“顺义王”;逐次改西陵州郡制道、官员法度,与国中合。
月末,改制完毕。北洛、西陵两国合一,乃称“大洛”。西陵故地,存音异变作“昔陵”,仍以上方一族监领其国,行北洛法度。官吏实职者皆留任之。
靖宁帝登基,离、、av、赵、宋四国,贺礼进山河地理图,愿效昔陵例顺服之。帝允之。
三月,av箎
四月,申、越、雍、管、蔡、鲁、魏、郑、齐、娄、、良、齐、郑十四国献图,称臣顺服。
四月中,摩阳山大神殿再占神意。得神谕:“天嘉一统。洛周全之。”乃通告诸国。主祭司伊万沙亲捧镇殿法杖。以至尊身,弃车辇,步行千里至于承安,奉献靖宁帝。大陆神道由是归依,奉靖宁帝以为之主。
五月,祈、宋、晋、康、陈、等四十七国,与锡康、昆鲀、百越、大、胡剌、赤兀敦等三十六部族归服大洛。愿尊共主。
是时,各国归服,天下一心。万民百姓,同尊大洛。靖宁帝遂依主祭司伊万沙与众人议,奉尊神谕,定一统国号“大周”,帝号“天嘉”。在承安东筑高阳台,于六月六日夏花朝正日登台。行天地神明祭告大礼。大洛最高祭司徐凝雪主持典礼。最高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帝之先导。而摩阳山主祭司伊万沙以神明尊号,授帝以享国抚民之神权天赋,加执法权杖。加大皇帝冠。
先,帝以大陆一统于洛,各国尽去其私制,而疆域辽远,遂定治政四京,以中辖之。中都承安,天子长居之所,天下之中心;东都广宁,旧炎之所属,草原之长托;西京临瞿,昔陵旧东都,取中而兼顾;南京新卫,旧卫国都城,四通复八达。北方则于旧离国重镇崇明关设都护府,统观海疆。除承安之外,各京与都护府悉以所属国旧职官兵将留任主事,朝廷仅遣文武领事各一总掌之。信任无隙,天下叹服。而各尽效力,法度畅行,民无大不安;并举善政,百姓鼓舞。及天嘉帝登基,名实同归,政行益深,民大爱悦,皆欣服之,是为天嘉治世之始。
登基礼毕,往太阿神宫,行皇帝首祭神明之礼。正殿之中,帝与旧诸国王族并宗室誓约:神明一脉,永为弟兄;相持相扶,其嗣不绝。
继而出神宫,拜神宫前广场英灵碑。帝与百官群臣誓约:功德无忘,使牧四方;亦忠亦敬,国祚恒昌。
复登高阳台。帝向台下诸王、群臣、百姓行三叩拜礼,词曰:“朕少时,承太傅柳青梵之教。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而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而不必为己。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而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朕质虽愚,敢以兢兢业业,虔诚之心,立宏远之志。愿兄弟共当之,卿臣共助之,云山沧浪为鉴,而我大周百姓得而共见共享。”于是血图书,向天誓之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代承其泽被……”誓毕,群情感涕,万民伏拜,齐呼万岁。激畅欢腾,奔雷海啸不能摹其状之万一。
大赦。改元庆元,令普天同庆。
“公子。”
宫中唯一一人使用的称呼入耳,柳青梵微微笑一笑回身。果然入眼一身以银线刺绣了风氏王族祥兽地华美白袍,大周王朝最高祭司徐凝雪一手执了犀角角杯,正自笑盈盈站在自己身前。
“宫中大宴,大祭司怎么到了这里?”
“这正是凝雪要问公子的:天嘉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宴,公子不在泰安大殿上出席,怎么到了这里?”
淡淡笑着,青梵摇一摇头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上那座恢宏壮丽的拱形长壁。
“从第一次被引导到这里,乌伦贝林就告诉我、告诉我们,因思壁上有风氏王朝,以及君氏一脉的最高智慧和全部秘密。虽然只是历代最高祭司与神宫主持传下的君非凡最后的言语,却让人无法不相信,这道北洛建国起就一直立在这里的长壁,一定能告诉我们什么。所以历代地祭司、历代地君氏家主,逢到激动、不安、难以决断。就会来到这里,向先人寻求智慧和答案。”双手在胸前合十,青梵微微仰起头,“还记得吗,凝雪?我曾经说过,无声地墙壁永远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只有自己地心才能给自己答案。”
祭司白袍的女子微微一惊,瞬间低垂下眉眼。轻声道:“是。公子告诫过凝雪这个道理。”
“可是。今天,我想收回这句话。就像乌伦贝林传达的,因思壁上,刻写着君氏一脉的全部秘密和最高智慧。”
“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
顺着青梵目光。女子用神明的语言,静静念出因思壁上,那用红色宝石嵌出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地文字;沉默一下,又用大陆通语复述一遍
前突然再一次浮起日间高阳台上场景,“秉心执政,天下为公;民以康乐。浩荡长风——公子。这是……”
“是地,凝雪——两百年,这个誓约等待了近两百年。从君非凡以降。一百六十年,不,一百八十年,君氏一族终于得到了他们真正想要的誓约。‘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从冠上这个称号就加诸于身的锁链,只有帝王同样的誓言才能把这最世间沉重地束缚解开。君家子孙地等待,积累了一百六十年变成了君雾臣的不甘,他用尽一生心力也解不开、打不破地死结。因为他始终忘记,最初立下这个誓言地人,是君非凡。”
回过头,柳青梵脸上绽出异常明朗的微笑。“向武德帝立下第一代誓言的君非凡,从来不曾真正将自己的地位置于单纯的臣属。风靖宇和君非凡,他们是完全并立、彼此依托,二体却一心的最特殊的两个人。然而从君离尘开始,纵然肩负着守护者地职责,纵然权倾朝野只手尽可遮天,君氏一族也从未一次将自身置于与君王平等地高度、地位。所以每一次誓言的重复,对于太过骄傲杰出的家主,都是再增加上一重枷锁,迫使自己与风姓地君王相信,这道誓言……仅仅属于君臣。”
“公子的意思,公子你的意思是说…1小说网手机站wap1c…”
“不是君臣,怎么可能是君臣?!君雾臣错了,大错特错。他无法相信,也不能想象风氏一族中可以有这样的心胸,所以固执地求一个不可能的答案。他不知道,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心情,在他身后的二十七年,就有风氏一脉解开了束缚的誓言,创造出他无法想象的奇迹!”
徐凝雪怔怔地瞪着柳青梵,见他面庞微仰,脸上却似有光芒闪烁:“公子,您这是……很快活?”
“是,我怎能不快活?‘民以康乐,太平大同’,得到这样的誓约承诺,我如何能不快乐?!”说着,青梵深深闭上眼,“凝雪,他是我的父亲啊!因为他而得的二十年惊惶忐忑,却不曾享有过丝毫天伦亲情的回报补偿,即使之于这个人的能力才华、其他种种有再多的敬佩景仰,即使为着这一脉血亲本能地寻找一切可能的借口劝服自己他的完美,心中也终究无法不怀抱责备怨怼。但是,真正地知道、确实地承认,他错了,他从出发开始就偏离了唯一生机的轨道,这让我轻松、让我快活,让我可以彻底地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纵然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我们终究不同。我永远不会如他一样思考和生活,我永远只能是我自己。”
“公子……”
“告诉我君雾臣最后的归宿吧,凝雪。”抬手在脸上拭过,转过身,青年面容已是一贯的沉静从容。“身为祈年殿的最高祭司,你知道现在我已经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和归所,也有权迎回先人们的遗物。北山皇陵后君氏的陵寝,二十七年,墓主的石室都不曾迎接到真正的主人。现在,我想带他回家——回到他为自己准备的真正安眠之地。”
徐凝雪表情一凝,但随即垂下眼睛:“是的,君无痕大人,您有这个权利。”走近因思壁,在圣水中央的宝座上轻轻跪下。白袍的祭司女子低下头,虔诚地吻上宝座边缘的一片莲叶。只听“吱嘎”一声,因思壁上刻着“君雾臣”姓名的石壁下方突然凹进一块。紧接一阵“咔嗒咔嗒”地轻响,一只比拳头略大的素净白瓷小坛,被精致的机关托出了因思长壁。
取下瓷坛,徐凝雪静静走到柳青梵身前。“北洛的史书,记载二十七年前除夕,宰辅君雾臣急病猝逝于擎云宫。真实的情形,却是其时的五皇子风胥然与其的争夺已近白热化,风胥然率先发难意图夺宫。却被早作预料安排的君雾臣所制。然而。宫变之前。君雾臣曾私窥天命,而誓以一己全部,换取君氏不为断绝地未来。结果星见异能带来地报应与反噬,恰在一切尘埃方将落定时发生。自知最大心愿断绝地君雾臣大人,终于以此局的胜利,与风胥然交换了景文帝、王族与全体朝臣的保全。”目光投向水色袍服男子腰间那块形如水滴的蓝玉,徐凝雪顿一顿。稳定了语声方才再次开口,“交换之后,大人就来到这里,留下没有沾染任何血迹的‘天水无岫’,以及他所预见的命运和他所听到的真正神明地谕言。乌伦贝林大人,把他的骨灰和两道天命,一起收在君雾臣大人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因思壁上的临时寓所里,等待着终有一天。风氏与君氏誓言的束缚能够解开。等待着这一天来临。身为神明旨意的倾听者和传达者,能够告诉大人……他离去之时,完整的真相。”
伸出手。带一点颤抖地接过瓷坛,青梵随即揭开坛盖并不严密的封口。果然,用细棉纱蒙住地坛口和坛盖之间,叠着幅小小地丝绢。小心地展开——并不惊讶那是西陵最负盛名的“蝉云织”,青梵只是怔怔地瞪视薄纱上那一笔熟悉到了极致的清逸字迹:
“最幼子魂返神前之日,君氏血脉断绝之始——念安之去,终非人力能勉;稚子新生,岂忍覆巢命定?消其痕迹、稀其声息,纵一生不使在眼前,知此身无虞、平淡安然即大佳。
天命者,秉汝之志以降临。新生浴火,族灭嗣绝。唯尔名姓,万世存焉——族灭嗣绝,而存我名,族嗣既灭,名何存焉?生平最不惜名,而谓将传万世,可笑,可笑。然而,既为之,则不悔。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只愿向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愕然,骇然。
“消其痕迹,稀其声息,纵一生不使在眼前,知此身无虞、平淡安然即大佳”——原来,这才是最后地、完整的真相,才是君雾臣真正的理由。
手,不知不觉将丝绢攥得紧紧,心上却悄然一股暖流。
二十年觅觅寻寻,对此身的认同早已是一种本能。那些黑暗夜中无数次自己对自己的怀疑,风胥然无数次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打击,对上眼前这潇洒清隽的字句,自己的内心……终于是真的释然了。
可以放下了,君无痕。对君雾臣的执念,对这身血脉、这个命运的追问,从这一刻起都可以真正地
“你到底弄错了,君雾臣……”即使背负星见的血脉,也看不到异世而来的我。但了断你的残念,化解你的不甘,站到君王的身侧,将君氏一脉的姓名写进万世不灭的历史,虽然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你那样的感情那样的个性,却是我仅仅为了你也愿意努力尝试的事情——
我从典章国史中寻到的老师,
我从口耳相传里描绘出的知己,
我在擎云宫中踟蹰独行时唯一的引路人,
我那不曾见过面,却被血脉维系着天然亲情的……亲生父亲。
民以康乐,浩荡长风;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代承其泽被——“爱尔索隆”的誓言,已经解开。
“父亲,我做到了,我带您回家。”
步出祈年殿的时候,柳青梵下意识地回转过头。
神殿之后,被无数庆典的***照得上下通明的承天台,高阳台筑成前承安京中至高点,映着夏夜璀璨星汉,仿佛直接天宇。
“难道你是要……去那里吗?”
晃一晃宽大袍袖中精致的瓷坛,青梵只觉一种自今日进入祈年殿,便始终萦绕心头的异样感觉再次强烈起来。伸指在太阳穴上清点一点。触手处竟是分外地凉,与绯樱花朝的季节全不相符。略一定神,青梵心中主意已定,绕过皇家神殿到承天台下,随即快步拾阶而上。
错开了宴会,更没有喝酒,许久不曾施展开的身形疾行中显出异常的灵便与轻捷。然而就在即将登上高台顶层之时,迅捷飞掠的轻盈脚步猛地停止。第一次直视刚刚告天加冕还不足一日的年轻皇帝。青梵猛然发觉。那一双夜一般眼眸里倒映出的。竟是一张带着微微迷茫的、并不确信地陌生地脸。
心中一惊,青梵目光一沉,顿时转开了相交地视线。
“太傅。”耳边传来青年熟悉的低沉呼唤,青梵深吸一口气,张开口,语声已是一贯的沉静平稳:“陛下,大宴结束了么?怎么到这里?”
“大宴还在进行。有林相和诚王、池王代朕主持着。”没有刻意与他目光相交,风司冥脚下慢慢几步,转到他身侧的位置然后站稳。“朕到这里,是逃酒,也想静一静……太傅,朕心中真有些害怕。”
“什么?”
闻言一怔,青梵顿时转过眼,却见年轻皇帝目光沉沉远眺。一张俊逸面容似悲又喜。“看着这万家***。就想到两年前绯樱宫承露台上景象——那一夜的兕宁,也是到处火光照动,亮得仿佛白昼一般。唯一不同的。是照亮城池的,是战火,而不是眼前这热闹吉庆地火树银花。太傅,朕心中害怕……虽然高阳台上,朕当着天下万民誓愿开创盛世,但,朕真的能为西云大陆全部的子民带去太平?朕真的有能力守护朕的百姓,让他们再不受战火、离乱的痛苦?太傅,当那顶大皇帝的冠冕戴到头上,朕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它的分量。这样地朕,真地可以带领朕的子民,没有偏差地走到天下为公的太平治世吗?”
“司……冥。”凝视着青年皇帝庄严地侧脸,青梵沉默了许久,方才轻轻开口。“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答话虽轻,远眺着承安全景的天嘉帝身子却是无法控制地一震。不及转过视线,那沉静平和的语声已然继续,“因为那是从来没有人走到过的世界,柳青梵也从未听说有哪一个皇帝、哪一位领袖为百姓带去永久的和平安宁。但,司冥,可以、也应该尽我所能地试一试——为了这个理想,无论能走到多远,我都陪你,在你的身边。”
“是这样吗?”
平淡的语声几乎听不出句尾音调的上扬,天嘉帝骤然漾开的眼角余光,却分明映照出青年心思瞬间的激荡。轻轻晃一晃袖中瓷坛,柳青梵脸上终于绽开第一缕完全的笑意。“司冥,陛下——只要我在,只要你需要。”
只要我在。
只要你需要。
我会在这里,像我君氏的父祖们一样,与你并肩守望这片河山。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记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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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假如《帝师》就在这里完结了,就故事上说好像也差不多了。君雾臣的事情交代了,风胥然最终退位了,该战的该降的都完结了,冥冥登基了,大陆一统了,青梵女人也动心过男人也暧昧过了……而且以“只要我在,只要你需要”的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俯视万家***做结尾,感觉也是非常圆满的HG,一边差不多一百二十万字的小说也可以跟大家就此sayodbye,眉毛我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不过,当然,事实上,故事远没有完结(望天,别打我……)。第五卷的高潮部分,其实还根本没有到来。只不过《高台谁解望承安》这一章,从最初设定的时候就非常戏剧化,非常情绪化,人物的心思转折也非常的复杂,加上当中还有时间的跳跃、故事内容前后的照应关联……加上眉毛这一回章节都写得非常匆忙,可能会有不到、不明的地方,也很可能有交待不清、转折生硬,甚至情节内容上的矛盾硬伤。如果有这样的情节,请诸位读者大人一定指出来。
再次十分感谢。
国庆长假,会写一个久违了的特典,给冥冥和《小楼传奇》里面的皇帝燕凛开个见面会,讨论讨论各自的太傅,还有做学生的心得。有同时关注这两本书的,或者只是单纯对冥冥好奇喜爱,有想提问的问题,请在书评区留言告诉眉毛。特典是开心调戏……调笑无忌的地方,机会难得,不要错过哟!
最后,提醒一下:下一章一开头的时间跨度,大概要过去三年的样子。也就是说,冥冥统一了西云大陆,做统一国家的天嘉帝第三年里发生的事情。
嘉朝,庆元三年,九月六。
这是西云大陆有史千年以来第一位统一了全大陆的皇帝,大周天嘉帝风司冥登基治世的第三年。
大周一统之前,大陆常用的时历纪年定之法,主要有大陆历纪念、国年号纪年和国帝号纪年三种:大陆历纪年是以千年之前诸部分野、爱提丝上方一族建国西陵为纪年起始,绵延至今恰是第一千一百四十六年。国年号纪年是以国家、君王所定年号为依据,千年神之西陵与其周边诸国多用此法。而国帝号纪年则需使用国家、君主帝号与在位年数,三者累加纪年,北洛、东炎及其附属之国皆是如此。比较特殊的是,大陆历向来在神殿教宗内使用通行,平时则多是为与其他纪年法换算,好作为史官修史参考各国的统一时间标准。洛周一统大陆后,朝廷按大陆各族习惯、历史沿革,自北洛法典演化的《大周律》确定国家纪年以朝代年号与君主帝号并用,并以大陆历一百四十四年、大洛靖宁元年六月,天嘉帝告天一统,登基加冕为大周开国之始。天嘉元年即庆元元年。天嘉帝登基加冕的绯樱花朝,被定为大周国庆。
到天嘉庆元三年九月,大周开国已两年有余。先,天嘉帝以武功威震大陆,及至诸国顺服大陆一统,则广施善政,尊德寿、举才俊、任贤能、从有识,朝廷调度有序举措有方;民无等差,更无论地缘族属、曾经国别。人人均沾惠利,使各地百姓无不心悦诚服。短短两年时间,从旧诸国属地到治政四京,中都承安以下,已是海晏河清,四方安宁。
九月二十六日,是天嘉帝皇后秋原佩兰的生辰。
西云大陆,神道传统“夫妻一体”。从礼仪上帝后地地位在神前并无所差。皇后的生辰自然是一国重要的节日。但诸国历代。皇后寿辰庆典实际的仪式、规模,都远不能与万寿节相比。且二十八岁又非大陆重视的整寿,以秋原佩兰素来的俭朴不爱繁华,本意只教循庆元元年、二年的旧例,合乎礼数地简单度过便罢。不想半月前内廷总管李善向天嘉帝奏报皇后生辰贺宴事项时,恰逢昔陵督统、恭义王上方雅臣进京朝拜,并献今年第一轮新谷。得知两年时间。原北洛所育良种高产稻谷在西陵旧境栽种获得普遍成功,收成胜往年三成有余,天嘉帝正自欣悦,闻听李善奏报,立传口谕:“无拘礼仪,盛事为皇后庆生”。
秋原佩兰是天嘉帝风司冥元配正妻,结縭九年,夫妻相敬伉俪情深天下共知。大洛靖宁元年风司冥受父禅继位。便立其为后;大周一统。天嘉帝登基次日即行皇后加冕仪式,赐“纯仁定慧,福祚绵长”皇后玉玺。爱重之情可见。秋原佩兰素来贤德,朝臣百姓中都有极高声望,加之此刻天嘉帝唯一的皇子泓温是她所出,地位可谓稳若云山。只是帝后生性皆俭朴,开国之初政事无数,风司冥寿辰尚且简单,秋原佩兰更不愿以私人劳动内府。然而这一次,却是天嘉帝亲口令为皇后盛礼庆生,旨意一下,擎云宫中顿时人人奔忙。为把握礼仪分寸、庆典程式,上至朝廷宰辅、教宗主持,下到礼部丞事、国史馆最末一等编修,连续几日彻夜赶工,考证和修订仪式地具体方案。一时朝廷上下,京城内外,无不在议论秋原皇后地生辰大礼。人们几乎是将自炎热夏季积攒至今地全部精力和热情,一齐都投注到这一件自六月六日夏花朝国庆之后的“头等大事”上来。
于是,在九月九日秋花朝丰收祈福这一轮刚刚过去、热闹兀自未熄的祭典之后,擎云宫又迎来一连串隆重的皇家典礼——
九月十六日,皇后秋原佩兰,由祈年殿最高祭司徐凝雪陪同,登太阿神宫行每月朝拜之礼。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主祭司伊万沙共同为之引导。
九月十八日,擎云宫皇家神殿祈年殿为皇后举行生辰祈福礼。最高祭司徐凝雪亲为之祈福,天嘉帝亦一日三次到祈年殿祝告平安。
九月二十二日,秋原佩兰入祈年殿,为侍奉神女,聆教诲、持斋戒,三日清修。
九月二十五日,侍奉礼完毕,秋原佩兰出祈年殿。帝后同乘辇车,往太阿神宫谢神朝拜。沿途承安百姓夹道欢呼,争相一睹帝后真容,并为皇后衷心祷告。
是夜,擎云宫举行大宴,帝后君臣把酒同欢,满朝文武、命妇官眷以及各方臣属、治所主持的使者纷纷向皇后道贺进礼,欢宴彻夜达旦。天嘉帝更下旨开市,使百姓与天家同乐,让整个承安京沉浸在一片欢欣歌颂的喜庆气氛之中,也将朝野内外一切活动、庆典推上了最高峰。
而到了二十六日的正日,朝廷地活动庆典多已完成,时间终于重新属于寿辰主人——皇后秋原佩兰自己。
按着礼数,早起拜见过太上皇、皇太后,秋原佩兰便登上皇帝早早备妥的马车,与风司冥一起出宫回到靖宁王府的潜邸。在阔别三载,然而至为熟悉亲切的“家园旧居”中,夫妻二人三年来第一次完全无他人他事打扰地相处相伴,安享了半日久违的清静悠闲。但用过午膳,帝后便起程回宫。天嘉帝自到宁宫处治政务,秋原佩兰则按着皇后生辰的惯例,在御花园举行游园式的小宴,邀请各宫嫔妃、美人,旧诸国王族进奉入宫为质的常御,以及宗室皇亲、命妇官眷中亲近地女性同游玩乐。
自嫁与风司冥为靖王妃起便深得皇太后欢喜,时时带领身边并协同主持各种后宫聚
朝臣眷属往来,秋原佩兰地贤淑温婉。为人处事得为承安京熟知赞扬。无人不知靖王妃地贤德,更无人会怀疑,接替“睿敏恭德”徐皇后成为擎云宫新一位最高女主人的秋原佩兰必然将得到全部宫人、内命妇与朝臣眷属地忠心。但对真正深谙内廷之道的人来说,从北洛完全承袭下来的一月一大朝并大宴的规矩,使皇后任何的一言一行在宫廷朝野都举足重轻。只是秋原佩兰行事太过端方,性情温婉却坚守礼法滴水不漏,人无论是有心讨好还是怀抱恶意,在她面前总寻不到半点机会。更不能挑剔她一丝一毫。二十五日朝廷已经举行过生辰庆典。则六正日的游园她原只需请三五知交小聚为乐。但凤仪宫地皇后金笺,却送到了每一位有品阶、赐封地宫人、命妇和在京官眷地手上。
此刻正是未时过半,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刻,御花园中各处亭台布置整齐,中间无数宫人女子或笑或言,或坐或立,或一时奔走彼此往来。抬眼。只见衣袂鲜亮襟带飘摇,衬着不尽的青山碧水、绿树娇花,远远望去直如绣画云锦。
舒适地歪在水榭“烟波致爽”的美人靠上,当朝首辅、大周第一位宰相林间非的夫人白琦,懒懒地将目光从水榭正殿侧厢一座略低的临水殿阁上收回。
“白姐姐看什么呢?这般有兴趣,竟连皇后娘娘都顾不上陪了。”
听到熟悉的轻快笑语,白琦回头,脸上已带了三分笑:“公主说笑了。白琦只是看到侧殿中常御。因为内廷地礼制。平日就被限制在了会祥馆;好容易出来一趟,可以看一眼御花园中景致,却又为着女眷皆在。拜过了娘娘就又只能呆在映波殿里。他们也就是十七八九、二十不到的年纪,从小娇生惯养,远离了父母被送到这里这般拘着,着实的可怜呢!”
听到这样回答,毓亲王的独生女映萝公主、上将军皇甫雷岸之妻风若玟顿时笑起来:“果然是好慈善的宰相夫人,但这便是质子了。能得个院子安安稳稳待着,除了限制脚步便无其他禁制,高兴时还能帮着编修编修各国国史——到底为什么来承安的谁不知道,擎云宫这样的对待,放到哪里不说皇上仁慈?姐姐还为他们心疼,可真真要宠坏人了。”
白琦闻言笑一下:“皇上的仁慈宽厚,那是谁都不用多说。我只在想,皇上待皇后娘娘地情意整个擎云宫都看在眼里,他又根本就没这重兴致……质子么,限制地地方天底下有多少,却让这些孩子白白顶那么一个名儿,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呢。”
“让他们白白顶一个‘常御’名号……但说到始作俑者,谁让国君生了一群儿子却偏偏没生出个女儿,礼部的商飞白又忙得没来及细查,把名字夹在各国进献宗室公主的名册中就一齐交了上去呢?结果人都已经踏到承安城边上,宰相台文书复核才检出这么个漏洞。也亏得皇上宽大,又机敏,生设了这么个新地后宫位阶将事情硬是圆转了过来。白姐姐说他们顶了虚名……”风若玫轻笑着耸一耸肩,“古来质子就是受人欺压,若与女子一般地送到皇宫里头,更是不论好歹,什么龌龊的事情都能说得出来。还不如索性给这么个五品常御,表明这就是皇上的人——反正全天下都是皇上的,又何妨与这几个多一重明码标记?他们得了这个位阶,一来有品级的俸禄标准在,不忧平日生计;二来后宫讲究品阶,他们纵不受重视,也不会为他人所欺;三来质子们位阶一概相同,彼此之间无分厚薄,也就少了会祥馆的争端。而皇上简简单单交代了各国的旧王族,又省了这一大块的心思,一箭数雕,手段可是极高明。白姐姐平日伶俐,又得林相教导,向来最精明不过的人,怎么今天倒走了眼?”
常御,与女子的妃嫔相对,是擎云宫内廷中侍奉的男子位阶。西云大陆不禁男风,历史上许多国家君王都有娈幸臣,或使封侯朝堂或使幽闭深宫,千年来史册各有记载。但北洛风氏自立朝,便无男子入后宫侍奉之例。大陆一统,天嘉帝登基,原诸国王族纷纷进献宗室之女,联姻取信、诚示臣服。其中原自有一层以为人质的含义,然而也有明确将宗亲王子以“侍奉”地身份送到擎云宫的。风司冥虽素无此好,但若将人就此送回,则驳了臣服国面子诚意;随意纳入宫禁,又坏了新朝宫廷的规矩与体面。因此责令礼部、国使馆详阅史册,最终援引神道故事,按水神肖洛克座下有男女十二常御之职,为诸国王族的质子专设了新的位阶。使集中居住在擎云宫一角会祥馆。这些质子在严格遵循擎云宫内廷礼仪之下。平日也可到国史馆等借阅书籍、参与各国国史编修。因此与其说是去国为质幽囚禁宫,其实与外界还是有相当往来;读书修史涵养自身,就更不是寻常意义上与“女妃”相对的“男侍”了。
但,男女到底有别,内宫之中,“常御”的身份总是尴尬。加上选择质子,必定首重人情。少年稚嫩,又自幼深受偏宠的所占不少。白琦以宰相夫人、秋原佩兰最敬重长姐与密友地身份,出入擎云宫原本可算承安京中最频繁者,对常御地制度十分了解;而宫闱对这些质子处置地反应,朝野的谈论评价,也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只不过,自己随口两句怜惜的话,竟能引出风若玫这么一段长篇大论。却实在大出白琦的意料。
微微的错愕之下。白琦随
了嘴角。
这位映萝公主,当今皇叔毓亲王唯一的女儿,待任何人都是世人称道的雍容大方。唯独对自己总是带着一丝隐约为敌之意。其中渊源缘故,实要追到自己丈夫、当朝宰相林间非地身上。映萝公主未嫁之前倾心林间非,曾誓言“非君不嫁”。但最后林间非娶了一介平民的自己,她也被而今的太上皇、当时的胤轩帝指婚给因在蝴蝶谷会战立下大功晋升上将军的皇甫雷岸。林间非在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强烈对比下的选择,曾引起承安朝野的巨大议论。风若玫以公主之尊求婿不成,内心触动更是可想而知。虽然她婚后与丈夫皇甫雷岸情投意合极其恩爱,而自己与她这十数年相识彼此也早成闺中密友,但女人家微妙的心思,两人相处时风若玫总表现出有意无意地针锋相对,甚至是成心地比试较量。她原就是极聪明的女子,虽进宫少,平时似全不在这些事情留意,但稍用心思,立即将天嘉帝“常御”的设置分析得原原本本头头是道,衬着脸上此刻地神采飞扬,更显出王族中人天生的自信骄傲。
与其父风邈然无论何时何处、面对何人都决无改变的恬淡守拙完全不同——不过,也许,这样的神情,与印象中那位青年俊雄的上将军……倒是八九分相似。
“公主殿下说的是。天下都是皇上的,何况这么几个人。”抬起头微微笑着,白琦的目光再次扫过水榭旁边映波殿,“不过,最佩服皇上的,是随便从他们之中提出来那几个人——国史馆的英培、翰林院新进的顾书,啊,当然还有才入阁的公冶颁,个个都不光一支笔头文字漂亮,胸中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哪一个错过了,都是大周朝的损失。”
从天嘉帝登基至今,两三年间,会祥馆已有数名“常御”的旧国王子,凭借文辞、学术上造诣,取得国使馆与大周新设的翰林院中正式供职。国英培、蔡国顾书均在此列。而鲁国王弟公冶颁寻隙私潜出宫,匿名参与大比,一举夺得庆元二年恩科文试殿生第一。天嘉帝爱惜人才,不但赦了他私自出宫的死罪,还令其直接入传谟阁学习行走,现就在林间非手下。公冶颁之举,正是令擎云宫常御为世人所知。听到白琦提到他的语气口吻,风若玫顿时咯咯轻笑,颔首道:“不错,公冶颁这样的人才,无论如何都不该错过。而皇上也正是挑了这么个办法,量才而举,慢慢起用着那些旧国王族——毕竟有皇上做靠山,谁也不敢小看了这些常御们不是?但皇上本人从没踏进会祥馆一步,也叫那些有别样心思的人各各安稳。”
“是啊,所以朝廷上下、诸王旧族,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见白琦微微笑着,手上一幅帕子懒懒地摇,一双明眸却是清亮澄澈,风若玫眼中终也放缓。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白姐姐。”世人称道的映萝公主大方宽和地笑容展开,“映波殿确实狭窄了些。等一会儿娘娘同秋原夫人逛了回来,我们就一同过去略说说提醒。”
白琦闻言一怔,但随即见风若玫眼神表情,却是不觉轻扬起唇角。“略说一说,提个醒儿?倒也好,映波殿拥挤,若要帮着再腾一处殿阁来。这确实非得公主殿下开口才是。不过。虽只提一提。我们也最好先做到心内有数……到底要腾哪里呢?”
顺着白琦目光往左右以及水榭附近的其他殿阁望去,一抹苦笑跃上风若玟嘴角,“白姐姐、林夫人……”
“很为难,是吧?”见风若玫脸上表情,白琦知她已经认出水榭侧殿众女之中离妃、郑妃的身影。擎云宫惯例,后妃无功无孕不予加封,因此天嘉帝的妃嫔只用故国族名或是直接以本身姓氏称呼。离妃姬氏、郑妃田氏都是风司冥在身为靖宁亲王时便纳的侧妃。以侍奉的时间,宫中名位自然在众人之上。而两人身边所聚妃嫔,也多来自各国,此刻人人脸上都是言笑晏晏,正是一团和气,风若玫却直觉一股寒意上到心头:“难怪姐姐看了这许久,却不肯多事。”
白琦笑一笑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这擎云后宫,到底都是皇上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能多一句半句嘴?但公主殿下是皇上长姐。开口自是不妨的。”话虽严正,但说到后面,语气已转成向来地轻松。
“皇上长姐?啊呀呀。这个,若论皇上与娘娘地亲情信赖,或还是林夫人更当得起,映萝是无论如何不敢地。”风若玫掩口轻笑,妙目流转,“而血缘至亲,那边两位,才是皇上的亲姐姐呢!”
顺着风若玫视线看去,白琦目光毫不意外地落在水榭靠栏另一端的三名白衣美人身上——却是从方才秋原佩兰说各自散去在园中游玩时,就相携了坐到这边说话的倾城公主风若璃、安乐公主风若琳与天嘉帝的钟贵妃钟无射。风若琳、风若璃分别为太上皇胤轩帝最长与最幼的女儿,风若琳是皇太后徐韵芳长女,与风司冥一母所生。注意到风若玫在“亲姐姐”三个字上语音微妙的上扬,白琦笑一笑,刚要答话,却听风若玟惊诧地低语:“啊,那不是钟妃?坐在倾城边上地那个。说得那般开心的模样……她们两个几时就这般的要好?”
白琦目光闪动,但见美人靠上,风若璃松松地凭靠着,口中与站在身前方的风若琳说着话,一只手却与坐在她身边的钟贵妃钟无射的手握在一起。擎云宫中人皆知倾城公主与钟贵妃素性冷淡为人清高,但此刻两
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与风若琳说话间偶然的相视莞尔十足地默契与亲密。
平心而论,天嘉帝地后妃,是贵妃钟无射出身最低。犯官之后,落入乐户的女子,承安京霓裳阁中的乐工歌姬,却因为胤轩二十年北方三郡河工弊案,为模糊视线争取时间,靖宁亲王风司冥定下暗度陈仓之计,不惜以自己清名代价,与她共演了一场“消沉堕落、纵情放浪”地大戏,骗过案犯耳目取得实证,最终使弊案大白于天下。钟无射敏锐聪慧,深明大义,襄助靖王成功,风司冥心感激之余亦复爱悦才德,奏明了胤轩帝将她立为侧妃。
纳妻论德,不以门第出身——风司冥的举动,当年在承安朝野曾激起渲染大波,但终归以靖宁亲王的大功于国完美收场。而钟无射以霓裳阁乐伎襄助贤王,以兰质慧心、谦恭柔婉侍奉夫君与正妻秋原佩兰,最终也成为受人敬爱的王妃,这一段故事传奇至今为承安百姓津津乐道。只是,在处久了朝廷和后宫,习惯于一切遵循“礼法规制”的眼睛看来,不论是钟无射的身份还是风司冥的举动,都是与擎云宫体统不合的。从当初风司冥“做戏堕落”招致满朝非议,就曾引出宗亲的许多声音。这其中,以倾城公主风若璃的态度坚决、反应最为强烈。
倾城公主风若璃,虽为离贵妃所出,但出生后就在徐皇后身边由她亲自抚育。因是帝后至宠的幼女,风若璃养成一副清高矜贵的冷淡性情,少与人亲近。但在王女出嫁前,依惯例到最高神宫学习修养的半年里,与同时进入神宫做侍奉神女的秋原佩兰结成了好友知己。与太宁会盟的质子、西陵安王上方无忌成婚后,倾城公主与靖宁王府继续保持了亲密友好;后宫之中,朝廷女眷的往来时,风若璃对靖王妃的格外青睐无人不知。因此当得知风司冥故作流连霓裳阁,风若璃异常愤怒,甚至惊起了胤轩帝与祈年殿大祭司,将事情直闹得京城朝野沸沸扬扬,与靖王关系更是十分的紧张;直到后来真相揭开,姐弟之间才重得缓和。只是对“根源”钟无射,风若璃始终存着芥蒂。钟无射作为靖王侧妃,品阶随着风司冥一次次立功不断受封提升,一系列仪式典礼,倾城公主都借故不曾出席;平时宫中的宴会相见,态度也十分疏远。当然,除了秋原佩兰,风若璃在宫中原本也不与他人亲近。但她与钟无射故意的疏离,却是承安京中得到众人一致确认的事实。
而天嘉帝登基之后,一贯得到风司冥与秋原佩兰喜爱的钟无射,被册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后宫内廷之中,这一名位自是极尊。然而钟无射原也是极其安静淡然之人,宫中除非礼仪必要,从不与人往来;凭借帝后的特许,又把宫中热闹场合一概避去,不在人前多待。像今日这般停留在御花园水榭,已经令风若玫有惊讶之感。再看到留了她一同说笑的竟是号称冷漠,又素来与她似有不和的倾城公主,两人之间显出知交一般的默契,风若玫更是深有所动,疑问直截了当到几乎有些失礼的地步,一时却也是全不在心上了。
“钟妃清静高雅,又妙解音韵,虽然人前冷淡些,其实性情是极好的。”白琦微笑一下,向微愕回头的风若玫轻轻颔首,“与倾城公主倒是颇有些相像,想来公主殿下能够了解。”
风若玫闻言微笑,神情间已然恢复从容。扫一眼眉目含笑的三人,“倾城的脾气……是了,若没有真正的好脾气好性情,是与她处不到一起的。还有大姐姐,虽然人前温和,看人也是极挑剔的,眼下连她都与钟妃说得这般欢畅——这样看,倒是若玫的眼拙,竟错过了家中这样一位好姐妹。”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殿下既已这么想,何不现在就过去?”白琦抿嘴笑道,“而且也好与安乐长公主见礼——你们都是上将军的夫婿,以后又都长在承京,彼此要提点照应的事情可多了呢。”
安乐公主风若琳驸马,是上将军慕容子归。他以东督护将军,在北洛东方国门玉乾关镇守二十年。北洛攻克旧炎的大战,又是他按风司冥策谋,统领三路分兵的东一路十五万大军;并且在最终兕宁城外红土坡决战,率三万伏兵,在决胜的关键时刻一举奠定北洛胜势。大周一统,天嘉帝赐封慕容子归护国公爵位,令其继续主持玉乾关军务;两年后,因皇太后之言,又与朝廷合议,将慕容子归调回京城。慕容子归与新任陌城太守裴征交接完毕后,举家返回承安,到达京城也不过三日而已。安乐公主是胤轩帝长女,嫁与慕容子归,随之二十年远戍在外,其中只还京过寥寥数回。天伦亲谊,早盼团圆。今次慕容子归还京入朝,虽职务尚未确定,但“出将入相”却是大周开国后职官的一条默认惯例。自己的驸马皇甫雷岸同为军中上将,风若玫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听白琦淡淡一句提醒,顿时笑道,“就这一句,真真宰相夫人的派头——提点照应,却是好为林相省事省心吧?我就知道你当着我是绝不会有废话的。”
“将相和合,朝廷安宁,皇上才安心不是?你我人妇,这等简单的道理自然是要明白的。”白琦笑一笑起身。“一起过去吧……虽然之前拜见过两遭,轻易还真不敢往安乐公主身前凑。”
“你林相夫人还有什么不敢?大姐姐为人最是宽和的。”风若玫也笑起来,顺势挽起白琦的手,一起向那三人走去。
对了,先前议论的事情,若能请到安乐、倾城与钟妃或许还真能为皇后娘娘提个醒。”
行了几步,白琦脚下忽然顿一顿,向风若玫微笑道:“或许。我只是觉得,家里的事,总是家里的人去开口。”
“是这个道理。但我总觉着,白姐姐是借这句话逃开了自己的什么责任一般。”微微颔首,风若玟随即抿嘴轻笑,“谁不知道,论起娘娘面前说话,从来就属你最有份量。一般的事情,倾城公主不开口,钟妃更是从不过问,我们这种声音就更轻了。只有你这宰相夫人,凡事帮衬娘娘,真不愧了‘凤仪内相’的名号!像今天这般,明明是你先看到想到,却又介意着‘自家人’的话,要动用我们。寻思寻思,倒像是被你点了将,要依了号令去完成这一件大事呢。”
听风若玫的比喻,白琦忍不住失笑。而已到身前安乐公主风若琳,闻言也回转过身来:“点将号令?你们在说什么,竟这么高兴?也说来让我乐乐。”
“没什么,不过是些玩笑的话罢了。”笑着向风若琳行过礼,又与风若璃、钟无射见礼,白琦眼中闪出有趣的光芒。“映萝公主殿下夫唱妇随,一心想要学皇甫将军上阵杀敌呢。”
“上阵杀敌?”风若琳顿时笑起来,携住风若玫的手,拉近了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果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记得若玫从小就胸中有豪气,立志要才胜大学士、行如伟丈夫。嫁地夫君也定要卓越众人,一副巾不让须眉的骄傲劲头。现在说出这样夫唱妇随的话,可见有多如意了。”
“安乐姐姐……”
见风若玫闻言脸上飞红,娇嗔地一眼扫来,风若琳又是一阵大笑。“怎么?难道我说错了,皇甫将军竟还有让你不如意的不成?”
“我几时说他有哪里不好了!”直觉一语出口,风若玫顿时醒悟,目光一转。红着脸避开周围全部笑眼弯弯的姐妹女友们视线。“大姐姐可真是的。在外头逍遥了二十年。一回来就拿妹子玩笑!”
从后搂住她肩头,风若琳含笑道:“你也知道我二十年在外,这次回来可以长久见到家人,尤其是你这样我离开时才丁点儿大的小妹妹,不玩笑玩笑,难道要抱着头哭?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若玫竟还像孩子一样,对上姐姐就撒起娇来了呢!幸亏身边钟家、林家两位妹子都不算外人,若这模样叫别人看见了,还不笑掉了牙?”
“妹妹见到姐姐,本来就是要撒娇的吧。”
耳边清清亮亮一句,风若玫顿时回头,却见倾城公主嘴角微扬。“大姐姐待我们从来就好。又比母后少些威严。谁不是这样惯了?林夫人就当偶然看了笑话,笑过就忘,千万别往心里头记就好了。”
映萝公主和宰相夫人之间地“结子”。就算其时远在边关,风若琳也都知晓,听到这一句顿时又大笑起来:“若璃,我才想你这些年同着皇后、钟妃,性子也变柔和了,不想一句话出口,还是这样不饶人。”一边说着一边牵了风若玫在身边小几边绣墩上坐下,一边转向同样落座地白琦,“看来果然是要回来京城地,这样的欢喜热闹!”
白琦微笑颔首:“这是自然的。公主殿下随慕容将军远在边关不能享受天伦,是为了东方的安宁,百姓的天伦和乐。现在四海归一,殿下一家回到京城,安享多年辛苦的回报,才是正确的道理啊。”
“这都是为人子、为人臣应尽地职责。何况开国立朝,国家百废待兴,朝廷诸事并举,哪里有身为臣子就敢说什么安享辛苦回报?”风若琳笑道,“只是回来看到承安繁华富足,心中骄傲,更忍不住要为大周再多出一分力。”
“殿下高义。皇上和朝臣们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更加感念殿下和慕容将军的。就像我家大人几日来说的那样,有慕容将军的帮忙,刑兵一块,宰相台必然少许多压力,他也可以每天更早些回府呢。”说着白琦向风若琳微微一笑,两个女人交换一个彼此心照的眼神,白琦随即扫一眼顿时回过眼来的风若玫,笑道:“啊,瞧我……脑子里就只想着心疼自家夫君。不过皇甫将军也好、上方驸马也好,到底都年轻,正是为皇上效力的时间不是?两位殿下就容我偷这么个懒。”
白琦这番话出口,周围四人,包括钟无射都一齐笑起来:虽然为官做宰已二十年,林间非年纪不过四十有五,相较于只比他小了七八岁地皇甫雷岸、上方无忌,同样正当年富力强。但被她这么一说,却像是不堪使用地垂垂老矣。风若琳忍不住摇头:“我们容你偷懒?只怕皇上那里先坚决不许。林间非林大人一代贤相举足重轻,若他要偷懒不干,放眼朝廷上下,又有谁能顶了他的位置上去?别说不干,就少干一些,皇上就得多受几倍的累,以林大人地忠君爱国能够舍得?你就只管这么说,反正我们都知道,你这宰相夫人起码还要再倚门望归二十年。”
“二十年?那样长的福分,谁敢认真想啊。”白琦笑笑摇头,“他不过是运气,又忠心,才登上了这个位置还待了这么久。想我大周有的是人才,朝上别说缺他一个会如何如何,便是随手也能点出二十个与他才能一般高下的。皇上只是怜他忠心,谨慎服侍了许多年,这才留他继续在身边。若看不透这个,自以为是,就对不起皇上,更没脸继续站在朝堂之上了。就他现在,一回府就嚷着辛苦吃不消,说实在是时间认真考虑着告老。千万别耽误了国事呢。”
虽然轻颦浅笑活泼随心,几个人却都听得出白琦言外的意思。风若璃笑一笑道:“林夫人这也是太夸张了。京城里谁不知道林相精细缜密,凡事必求万无一失地性子?朝廷政事缺不了他,皇上身边更离不开林相这么个人。便提起多少副手,也都是国家太大,所以协助帮衬的。林相既喊辛苦吃不消,我倒要劝林夫人,千万叫他绝了告老的念头。越发的努力国事才好。”一边说着一边向风若琳、风若玫看一眼。清亮眼眸中笑意盈盈。“先不说皇上允不允许,就刚刚夫人说到的,为了我们几个心疼自家夫君,也要林相多多操劳,万不能一时兴起就把大小事情丢开,就此叫下面人接手。”
白琦闻言轻笑,摇头叹气道:“殿下这话……果然是‘人不为己’的味道。但只怕被皇上听到。上方驸马就要辛苦了。”
“上方无忌那个人,做事从没有真定性,这一点皇上是最清楚
先辛苦了。”见白琦嘴角微动,风若璃眼中闪出晶亮光彩,扫一眼忍笑地姐妹与女友,一边笑吟吟继续说道,“其实林夫人也不用在我们面前抱怨。真想着林相少操劳。还是与皇后娘娘说来得最直接有效。”
“皇后娘娘?前日还与我说皇上将秋原大人升阶升得太快,在那里烦恼得什么似地,恨不得他继续待在兕宁。七八年后再回来慢慢地晋升一样。”白琦轻叹一声,神情间流露出些无奈,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娘娘为人原本极好,就是凡事顾虑多,更喜欢苛待自家,真是怎么劝都不肯听地。”
“七八年后回来?真那样,只怕她又得牵肠挂肚,操心不安了。”风若璃掩嘴轻笑,“说到苛待自家,也就是对她自己。看看她待秋原镜叶的小夫人,那般架势,简直恨不得把凤仪宫里什么都给了她。虽然都说长姐如母,但她与秋原镜叶同一胎胞,前后也没差多少时辰。就这样疼爱弟媳,也真是天上地下,唯一仅有的了。”
见风若璃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自己,始终微笑倾听而没有出声的钟无射微微笑一下,略欠一欠身:“姐弟之间,原本都是情深。娘娘自幼与秋原大人二人相依为命,新添了弟媳就如多一个妹妹;希雅夫人又是那样的模样脾气,欢喜那是自然。”
钟无射话音未落,风若琳已然出声附和:“不错不错。虽然是头一遭见到那孩子,可一眼就忍不住欢喜。草原天生的活泼灵气,配上那一副精致眉眼,笑起来又那样甜;‘希雅’、‘希雅’,初夏午后的池塘——真不知秋原镜叶修了几辈子地福分,竟采到这样一朵娇嫩的水莲花。”
“‘初夏午后的池塘’,希雅两个字,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安乐公主随夫婿久戍边关,熟悉草原语言。抓住她话头,风若玫顿时笑问道。
“班都尔的通用语是‘阿西亚’,做女孩子的名字就是‘希雅’。”微笑颔首,风若琳语声温婉,目光透出十分温柔。“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女人也一样动心。难怪一向老成稳妥的秋原镜叶会为她牵肠挂肚,丢开身份、无所谓官衔职务,也要守在广宁等她成年,好最快最稳地摘下这朵叠川草原之花。”
听到最后一句,风若玫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大姐姐真会说话——最快最稳,不就是死缠两个月还借助了皇上,人家一满十五岁就火急火燎立即娶回家么?真亏他一支笔,奏书上夸得天花乱坠,人人都想着风采。月前到京,娘娘开家宴,才知道才是这么个小女孩儿。这些年秋原镜叶拒议亲事也是承安京里出了名,记得那时候凤仪宫里众人表情……真是怎么想怎么有趣。”
含笑着看映萝公主一眼,风若琳露出宽容而庄重地微笑:“说秋原镜叶着急,其实,这里有女子出嫁年龄习惯地问题。北洛的风俗,贵族家女儿与男子一样,都是十八岁行成年礼,但可以开始议亲的年纪却是十六岁,民间百姓女子到这个年龄也都准备出嫁了。而草原习惯,女子成年定在十五岁。民间女子十四岁就可议亲。到十五岁,那绝对是担得起一家一姓责任地大人了。希雅黎阿史那别杰既是阿史叶迷部族长老地女儿,虽不及旧王族的公主,但身份也不是等闲。秋原镜叶在她十五岁生辰的正日正式迎娶她过门,这正是最合乎草原规矩、礼节也最郑重的做法,不能迟也不能早的。”
“是这样吗?”风若玫瞪大的眼睛在眼眶里骨碌一转,随即笑道,“不过。十五岁……到底还是小女孩儿。看她总偎在皇后身边。高兴的时候走路都连蹦带跳。一张小脸喜怒心思明明白白的天真烂漫模样,怎么看都只像是妹妹,全没有一些为人妻子地沉着稳重呢。难道说,这也是游牧民族女子脾气,草原上地习惯风俗么?”
“怎么这样想?草原人多坦率爽直,心事之类不过少遮掩些,与为人处事地沉着沉稳全然无关呢。”风若琳闻言轻笑。手扶上她肩头,“希雅的模样脾气是天真烂漫,但若玫难道没有听说,秋原镜叶是怎么看上的她,又为什么牵肠挂肚、非求着皇后娘娘为他向皇上讨了赐婚的诏书么?”
风若玫闻言顿时一怔,连白琦也生起了兴致,向风若琳道:“这件事情,承安京里倒是早就传遍。可秋原镜叶这一次情绪举动太反常。出乎意料;又是与草原部族的联姻。与先前旧炎战事、班都尔的种种都搅在一起,说的人们反而不敢相信了。安乐公主殿下是与慕容将军一起,亲到广宁参与秋原大人迎亲地。我们正想向殿下多讨些真实的信息情况呢。”
风若琳微微一笑,转眼注目风若璃与钟无射,见她俩人也都坐起了身,并向自己微微倾靠过来。一时四双眼睛八条视线紧紧凝视住自己,风若琳微诧之下,心中却也觉十分有趣。“秋原是皇后娘娘同胞亲弟,皇上的心腹朝廷的重臣,本人又是个极能挑剔的,能叫他一眼看上再不愿放手,如何就普通寻常了呢?我是才到的承安,不晓得京城里到底怎样传说,但这回京一路上听到的那些,却也不觉差别了多少。希雅黎阿史那别杰是个极好的孩子,从身份到为人性情,与秋原镜叶都十分地般配。”
一边说着,风若琳站起身来。顺着她目光视线,众人顿时见水榭旁边堕星湖码头有御舟靠岸,内监宫娥簇拥下,一身金红皇后朝服地秋原佩兰携了一红装少女,正笑盈盈向水榭“烟波致爽”的正殿走进来。
带一点骑装式样的礼服长裙,颜色是饱含着水汽一般滋润地红,衬着裙摆上大块的水晶,呈现出仿佛朝花带露的鲜嫩娇艳。全然无拘地提起裙摆,在皇后面前舞蹈般地转圈亮相,引发出秋原佩兰一阵愉悦笑声,少女甜美的面庞上同样绽放开毫不做作的明朗笑容——
让水榭之中,所有人目光在瞬间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正是希雅黎阿史那别杰,秋原镜叶的新婚妻子。
三个月来,承安京中几乎无人不在谈论,三司监察史、皇后胞弟秋原镜叶终于选定妻室、请旨赐婚的消息。一个月来,擎云宫中几乎无人不认识这位得到秋原镜叶垂青更为帝后所喜爱,来自旧炎草原阿史叶迷部的新娘。与旧炎御华王族同出一脉的阿史那别杰,是阿史叶迷部族三大姓氏之一。而母方出身班都尔贵族,名字中得以冠有班都尔主姓“黎尔特尼丝”首字的希雅
样一位身份如公主般尊贵的少女,闻听族民与洛周商人纠纷、争执中将对方杀死而被判死罪的消息,第一个站到了朝廷特派的司政巡按、督点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面前,为自己的族人,大胆地要求辩解申述的权利。
自北洛胤轩二十五年击破旧炎都城兕宁,天嘉帝风司冥便极其重视对草原的政策治理,严明军纪安抚部族,恢复生产鼓励通商,使归服之地百姓尽快相融相亲。到天嘉朝庆元三年,旧炎所属,已经几乎没有洛人与草原部族、或者部族与部族之间的矛盾争端。但既有民族、地域之差异,就不可能彻底消除摩擦。东京广宁的督卫、领事。职责之中最重一项便是确保管辖之内,不因民族间矛盾掀起不安地波澜。因此发生草原牧民与北海商人纠纷乃至致人死命的大案,所有人的神经同时绷紧。广宁督卫,中炎郡郡守文若暄迅速审理案情,判决对因争执伤人死命事实供认不讳的阿史叶迷部族民死罪,收押待秋后问斩,并将结果奏报朝廷。文若暄原是天嘉帝在宁平轩时僚属,对其能力才干。风司冥自然十分信任;但矛盾牵扯到草原部族。事关重大。仍是派遣秋原镜叶赶往广宁确审定案。便是这时,阿史叶迷部三长老之一、阿史那别杰的女儿希雅,为暂定了死罪的族民提出对判决的不服;在当时目睹集市上二人争执,总计二十八名证人的证词下,重现了因受到无礼挑衅和言语侮辱,一时气急而失手伤人地事实经过,最终将一桩被定成故意杀人地死罪。改判为争执误伤过失杀人——虽然仍是以命偿命,因案件激动起来旧洛与旧炎居民地情绪都得到了安抚,一时禁闭的广宁市场也重新开市,草原上秩序终于恢复,重归和平。而调查审判过程中希雅黎阿史那别杰为族民据理力争,秋原镜叶明察毫末判断精确,朝廷的秉心公正得到又一次确证,草原百姓由此越发忠心拥护。将重新审判的结果奏报上朝廷。秋原镜叶毫无意外地又一次获得天嘉帝嘉奖。而随即。秋原镜叶便通过身为皇后的姐姐秋原佩兰,向天嘉帝表达了希望准亲赐婚的请求——求亲的对象,正是叠川草原。阿史叶迷部地希雅黎阿史那别杰。
身为天嘉帝皇后的亲弟,朝廷上青年重臣,同时也是督点三司大司正、太傅柳青梵门下第一位弟子,秋原镜叶的请求一经提出,立即得到老师柳青梵的全力支持。天嘉帝于是下旨,封希雅黎阿史那别杰为“宁欣公主”,赐与秋原镜叶成婚。作为平定旧炎四年来,原北洛重臣与草原部族的第一次联姻,秋原镜叶的婚事在草原受到空前重视。旧炎十八部族首领齐聚广宁,东京治所全体官员参与策划筹备,并由柳青梵按草原礼节亲自主持的秋原镜叶婚礼,成为数年来草原上一场最隆重而盛大的庆典,婚礼当天更成为无比欢乐热闹地节日。为着皇后秋原佩兰地要求,草原上婚礼完成后,秋原镜叶还要在承安再行一次大礼,因此夫妻二人成婚次日便启程赶回承安。但叠川草原的种种盛况,早已在二人抵京之前,传递到承安的每一个角落。而原北洛国中,曾经为班都尔无双公主地故事感怀动容的人们,对这一位来自草原、甚至还与御华绯荧有着一脉血亲的宁欣公主,一时更是有无数的猜测和遐想。
只是,就连天嘉帝风司冥也不曾想到,俏立在神宫阶前的红衣少女,一瞬的浅笑回眸,竟与记忆中那火一般明艳的身影……如此的神似。
而天真明媚的外表下,活泼的个性、坦荡的胸怀、对职责使命的毅然担当,虽然带着几分年幼少思的冲动,不及记忆中那样坚定、坦然和安宁,然而少女身上的光彩,已是令天嘉帝都深觉耀眼。
伊人早去,世已无双……但,再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少女,那自骨血中透出的七八分相像,让风司冥无法不由衷欢喜、欣赏。而从丈夫口中得知这一重因缘,原本就为弟弟终于结婚成家欣喜不已的秋原佩兰,对这新过门的弟媳更加怀抱了十分的好感。当娇憨活泼、举止间一股天然风情的少女依偎身前,秋原佩兰更是无法抑制心中怜爱:亲自教导她皇宫礼仪,不令普通的保姆嬷嬷拘束了她的天然本性;平日吃穿用度,概是皇后亲自过问,而坐卧同行,亲密仿佛一人。
帝后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决定了擎云宫中所有人对希雅黎阿史那别杰的态度。“秋原镜叶的小妻子”,从王族宗亲到朝臣女眷,无人不知这名来自草原的少女在皇后心中的分量。便是一向与秋原佩兰亲密交好的白琦、风若璃,都无法不感叹她对希雅的万分疼爱。
与皇后见过礼,分散开的众人重新回归到各自座位,水榭上歌舞等等表演也重新开始。却见红衣少女抓住秋原佩兰衣袖,在她耳边低语,待秋原佩兰含笑点头,随即水袖一展,如一只红色蝴蝶翩飞到殿阁中间——
《北山燕鸣》,草原最庄严郑重敬神祈福的舞蹈,在少女一曲纵情地舞来,如惊鸿,如奔马,如清秋夜雨,如晨曦花绽,如巍巍北山呈象千万,如翩翩燕子报春庭前。
“确实是让人没法不动心喜欢的孩子……只是对一个人的偏爱,难得她竟也能表现的这般明显。”听到风若璃自语似的轻喃,白琦一瞥上座秋原佩兰眼神,顿时微微扬起嘴角:“钟灵毓秀,一时眼前——到底是只有这一个,自然值得这样的喜爱,谁能说有什么过分呢。”
“只有这一个……是啊,草原上的无双风采,我们到底是见到了这一个。”挺起身,抬头看向凝目含笑的秋原佩兰,又在妃嫔宫人云集的水榭大殿中扫过一遍,风若璃脸上也现出微笑,“以这样一曲作为皇后生辰庆典的结束,确是十分的完美了。”
“是,这样的结束十分完美。”
歌舞已毕,座上秋原佩兰已持了酒杯站起,做游园会宴的最后一轮敬酒,众人也立即起身,齐声祝寿。将酒杯端到面前,白琦目光再一次从秋原佩兰、希雅、风若琳、风若璃、钟无射以及她身后整整齐齐列席的妃嫔常御们身上扫过,向着这一片祥和繁华,心中暗暗地,然而至为虔诚地祝祷:“神明在上,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擎云宫、承安京永如今日,一切,都再不要改变。”
娘娘,申时已过,交酉时了。”
看秋原佩兰靠在水榭美人靠上,一双眼只是在眼前碎金粼粼的湖面上流连,一身湖蓝裙装的大宫女小心地上前一步,“天暗了,地上渐渐凉起来,皇上差不多也要从澹宁宫起驾……娘娘,您该回宫了。”
“苿莉,今日我真是高兴。高兴得……简直都不想回宫了呢。”并不着急起身,只慵懒地略一抬眼,却见贴身侍女显出微微紧张的表情,秋原佩兰顿时笑一笑,随即向她伸出手去,“玩笑的话——哪里能不回宫?这就回去,与皇上用过晚膳后还要再到父皇母后那里问安,可不敢耽误的。”顿一顿,“各宫的主子都回到处所,还有各府的夫人们,现在都该出得宫门了吧?”
见秋原佩兰起身,苿莉急忙伸手扶住,略略整一整她衣裙下摆,这才退后了一步答道:“是,李善李总管才到水榭前回话,说是亲送过去,看着秋原夫人上车的。娘娘只管放心。”
“自作聪明的丫头,谁问秋原夫人了?怎么安排照顾,这一个月来还能不熟,还要我多操心?”扫了一脸笑嘻嘻的侍女一眼,秋原佩兰压一压嘴角,也轻笑起来。但随即正色,“是安乐长公主,她才到的京城,且前两日都是同驸马慕容将军同车进退。今日是她回来后头一回单独用的车仗礼仪,宫中万不能派错了的。”明眸一抬,扬声向水榭正殿外伺候地内廷总管道。“李善过来。”
“是,娘娘。”趋近两步,李善在秋原佩兰面前躬身行礼,“安乐公主殿下的车仗,因皇上晋封的旨意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按的还是殿下从前在宫里时候的制度,派了四驾马的云母车。不过长公主殿下受到倾城公主邀请,今夜便要过到那府上。所以两位殿下同乘了驸马府的座车。臣要宫人们也带了车跟过去。总要亲见安乐公主回到将军府。这才回宫来回话。”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这样安排很好。说到晋封,宗人府的谕旨应该就在这两天,前日皇上也提到过内府地礼服车驾准备——都预备妥当了么?”
一边说着,秋原佩兰已经迈步走出水榭,沿着堕星湖边大道向御花园正门走去,李善、苿莉以及一众内监宫女急忙跟上。李善一边从容回答道:“除了晋封那日,长公主殿下正式要穿地朝服。一应礼器、仪式上要用地物品,今日早上都已经送到太阿神宫了。公主的朝服也都完成,现在祈年殿里。所有的布置准备,都是循当年太上皇加封乐音长公主的礼制规矩;按着皇上吩咐的原话,‘遵循旧制,不增添,亦不复减’。但就那些净瓶、水注、敬香炉还有祭祀奉献用的铸铜牺牲等等,因为内府从两三年前就受了命新铸新造。比那时更精致些。前日是加封礼前最后一次向皇上呈样儿。现在就等过两天到月初的吉日,就可以举行正式地仪式了。”
秋原佩兰微笑颔首:“预备周全了就好——安乐公主是皇上长姐,也是太后娘娘唯一亲生的女儿。她的晋封礼是皇上心头牵挂的一桩大事。宫廷里面可要所有人都上心才是。”
李善顿时应一声,随即又说:“还有安乐公主与驸马的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都可以进藏书殿,跟着读书上学。皇上示意内府一切都听娘娘的决定,按娘娘的吩咐办。午膳地时候内府将名笺送到了凤仪宫,皇上令等娘娘与众位公主、王妃还有夫人们游完园后再呈报。”
“知道了。慕容云恩那孩子今年与亦琛是同样年纪吧?都是才行过礼。听说公主将他教得很好,这样亦琛也有了同伴。”
“是地,娘娘。”应一声,李善欠身行一个礼。擎云宫中人皆知秋原皇后与天嘉帝三皇兄、诚王风司廷府中亲善,对诚王妃上方妤和几位世子、郡主向来照顾有加。其中又以风司廷的幼子风亦琛最得她喜爱。因为天嘉帝与诚王一母同胞,十分亲厚,龙潜之时两府便往来甚频。秋原佩兰曾亲自教导过风亦琛部分经史辞赋,数次指点他策论文章,情分与其他王族宗亲的子侄大不相同,风亦琛对她也格外信赖亲爱。天嘉帝登基后,秋原佩兰依国母教领诸王子之责,每十日到藏书殿考查宗室子弟功课,对风亦琛地学业进度十分了解——他本来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五岁时就遍读经典,出口成颂立笔能文,曾被胤轩帝誉为“吾家之千里驹”;拜在太傅柳青梵门下,近十年的时间学业已有小成,在藏书殿诸王子、侍读之中卓然超群。虽然他的侍读、宰相林间非嗣子袁子长也是师承于柳青梵,机敏聪颖博闻练达,但到底不能如风亦琛这般出类拔萃。因而帝后每思再寻一个年岁接近而才识相当的年轻人,进到藏书殿与风亦琛互学为伴。此时听说慕容子归之子慕容云恩,知道他深得母亲安乐公主风若琳教导才识不凡,爱护子侄的秋原佩兰自然十分欢喜。她既这样说,则慕容云恩进入藏书殿为风亦琛侍读一事已定,李善心中将之暗暗记下,却听耳边又传来秋原佩兰清亮嗓音,“至于两位小姐,就依惯例先到太阿神宫侍奉,六个月后再到藏书殿与其他的公主郡主们一齐读书吧。”
擎云宫藏书殿的规矩,王族宗亲子弟以及学僮侍读,十四岁以下男女皆在一处,过了十四岁则要彼此分开;渐趋成年的王族中女子只在其中一重偏殿,讲课的内容也由原本的经史诗文为主,逐次增加由司礼女官教导的女诫、妇德等等的比重,同时经典地教授也改为每七日中三次。
中对女子教导极严。尤其从宗亲显贵家族挑选出来学侍读的女子,往往便是要与王室联姻,更有不少会被选入皇帝后宫,充任女官和妃嫔,因此选录之时向来郑重。而所有被点入选的少女,都要先在最高神宫清修数月,学习后宫的各种规矩礼仪,然后才能进入宫廷。听到秋原佩兰如此吩咐。李善急忙应答一声“是。娘娘!”。然后又问:“那么,笺旨是立即就从凤仪宫发出么?”
秋原佩兰笑一笑摇头:“不用那么着急——他一家都是才到的承安,多年在外,也该让孩子们好好玩赏过京华风景,而且在自家的长辈、慕容老大人和老太太跟前承欢尽孝,等团圆热闹过一番再进来罢。”一边说着,秋原佩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微笑一下轻轻颔首,“说到藏书殿……不仅仅是各王府、公主驸马府的世子郡主们,泓温的学业,也要开始准备了呢。”
王族地教育,皇帝皇子五岁时进学读书。泓温是秋原佩兰长子,也是到现在天嘉帝唯一地皇子,今年恰是四岁地年纪。听到秋原佩兰这一句,李善刚要答话。一边扶着秋原佩兰的大宫女苿莉却是“扑哧”一声轻笑起来:“娘娘啊。您不是前日才说过,四岁的孩子还太小,凡事过早拘束了不好?还说这是柳太傅亲口与秋原大人说的。让皇上听了也就此打消继续议论的心思。怎么今天又念起让殿下上学来?”
苿莉是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靖王妃时就由徐皇后从自己身边挑选出的得力宫女,送与秋原佩兰后就一直贴身伺候。加上原本活泼伶俐,与性情温和的秋原佩兰说话时便常带了几分无拘,便天嘉帝登基秋原佩兰进位皇后也是如此。听她说话,秋原佩兰顿时轻笑:“皇子五岁入藏书殿,规矩我还能不清楚?所以是说作准备。要选太傅,准备拜师礼,还有文字音韵上地开蒙,事情多着呢。不事先预想周全了,难道到时全推给皇上去考虑安排么?那可就是我这皇后的失职了。”
“虽然事情多,可时间也不算着急,娘娘尽可以从从容容做去不是?”见夜幕渐渐压下来,苿莉随手一招,示意宫女取来一盏宫灯,亲自提了在秋原佩兰身前照亮。“而且前日皇上不是说了,但凡学识上有些文字音韵启蒙的,正式入学便晚两三年也不怕不及;前两年不过是小孩子们相处,多些玩伴,学业上可拉不开什么。皇上自己不也是过六岁才正式入的藏书殿?稍待一待,让泓温殿下有更多亲兄弟姊妹们可以一起读书上学,彼此为伴,那才叫热闹呢。”
秋原佩兰原本一直微微含笑,听到这几句,脸上笑容却是缓缓收敛起来。沉默片刻,方才扯动面容:“是啊,兄弟姊妹们在一起,才会热闹不孤单……可惜去年郑妃,那样肉墩墩招人疼的一个孩子,一场风寒就没了。若能救得过来,与泓温兄弟两个一同上学去,真不知该有多好。”说到这里微微低头,夜幕渐浓下脸上一片黯然。
庆元二年春,郑姬田氏为天嘉帝诞下一子,然而未足十日便染风寒夭折。因降生不满一月,还不曾到神宫施洗赠名,这个孩子甚至不能记入皇族谱牒。田氏自然伤心,而秋原佩兰想起自己因毒害而未足月便即夭折的孩子也是十分怀念悲伤,因此向天嘉帝进言,进郑姬田氏为妃——擎云后宫,皇后之外,“妃”是为所有有品阶女官通称。但内廷法制,皇后、皇贵妃之下有四妃与三夫人,名号虽非特异,但宫中品阶高于普通妃嫔,必是有功有孕或有大德昭于朝廷天下者方能进位。天嘉帝登基之后,只确立秋原佩兰、钟无射二人名位,其他侧妃、各国进献之女都一概封以普通的嫔妃。郑姬诞下皇子,原是有功,但皇子夭折,身为皇子之母又难辞其咎。然而秋原佩兰以皇后向天嘉帝请求,天嘉帝终于允许,但同时又进了侍奉时间较为长久的离妃姬氏与郑妃并列。进位之后,郑妃和离妃先后为天嘉帝诞下两个女儿,如今都未满周岁。依着擎云宫中规矩,皇帝子女皆由皇后照顾抚养,因此白天都被乳母抱在凤仪宫西侧地保育堂。晚上才随母亲在各自居所过夜。秋原佩兰如今只育有一子,对两名小公主十分喜爱,而因为保育堂中时常相见,与郑妃、离妃也较普通嫔妃亲厚。尤其郑妃,两人时常在一起,既谈论健康成长地子女彼此互学互助,也会共备下鲜花清水,纪念自己无缘而失去的孩儿。
跟在秋原佩兰身边整整十年。苿莉自然了解。对于最初夭折的孩子。秋原佩兰心中怀抱地是何等样深沉的情感。此刻无心一语脱口而出,引得她脸色与语声变化,苿莉心中正万分地懊悔,然而秋原佩兰略顿一顿,随即又扬起嘴角,语声中带出一丝微显生硬却含意真诚的欢欣:“不过幸好郑妃坚强,又为皇上添了公主。现在蓝妃也怀了身孕。天家血脉繁衍,人丁滋荣,想起来就让人心中欢喜呢。”
“蓝妃……”听到这个名字,苿莉忍不住撇一撇嘴,轻哼一声。对她反应秋原佩兰直觉一怔,瞥一眼身后李善所率领、自动落开了大约有三丈距离的大群内监和宫女,微微皱眉同时压低了嗓音,“苿莉。这是做什么?擎云宫什么规矩。怎么对人如此无礼?”
“无礼?娘娘您是在提醒我:怀了身孕,果然是好尊贵的新进皇妃,所以可以从来没见过地无礼!”同样是压低了嗓音。苿莉地回话却透露出由衷地愤慨,“不过怀了皇上骨血,还未知男女,就好大的架子,连娘娘今日的庆生游园
了不到!我在这宫里二十一年,先服侍太后,现又到还没见过敢这么藐视皇后的宫妃!朝廷上那些大人们到底在想什么,竟要皇上封妃给这么一个女人……”
“苿莉!”断喝一声,快走几步,随即猛然驻足,宫灯光亮下回过头来的秋原佩兰面容严肃异常,“这话是从哪里捡来?朝廷上的事情,你又怎么敢议论——真是我太宠了你!”
“不是从哪里捡来,是奴婢自己心里这么想——那蓝妃不过一个贵人,没有家世、族望,也无压服得住众人的才德。虽怀了皇上地骨血,却未定是男是女,怎么就封了妃?”大宫女素来巧笑妍兮的脸上流露出十足的倔强与委屈,“何况,宫里明白人谁不知道,除了娘娘和钟妃娘娘,皇上哪个女人也没放在眼里。偏这次,一班子老大人起意,也不管了内廷娘娘的职权,就莫明其妙一个皇妃下来。娘娘竟还要说,为她怀了身孕欢喜!”
袍袖下双手握紧,秋原佩兰脸上却是丝毫不动。一双眼扫过已被夜色渐渐笼罩完全的御花园,大道上保持着距离静静侍立的凤仪宫从人,再对上贴身侍女坚定的双眼,秋原佩兰心中不由长长一声叹息。“苿莉,这话,到此为止。若再让我在宫中听见,不管是哪个殿阁的议论,都再不会留下你。”见她闻言浑身剧烈一震,秋原佩兰神情稍缓,但眼中光芒依旧冰冷锐利,“还有他们——从首领太监到最低地使唤宫女,你去告诉他们,还想在我凤仪宫里安安稳稳呆着地,就学会做个哑子;宫里该守的规矩,一步也不能错;对人时该周全的礼数,一样也不能缺。从现在开始,不要给我惹麻烦添事,也不要跟自己地性命过不去,懂了吗?”
“……是,娘娘。”
凝视她片刻,秋原佩兰才极轻微地点一点头,抬手示意她打了灯笼当先一步。被她威严目光压服,苿莉更不敢多语,稳稳持了宫灯,心中却是无尽的波澜。
蓝妃,蓝淑晴,其父曾任过隗郡郡守的长史。父亲过身后,蓝淑晴便到承安依附叔父,身任吏部尚书的蓝子枚。风司冥受父禅登基,于在朝官宦人家遴选妃嫔时,蓝氏因才貌俱佳而被选入宫掖;初为九品侍人,大周一统后封为美人。庆元二年国庆,后宫的献技表演上,以一曲五十弦筝的《水谣》动达天听,由是承幸,考究家世,进为贵人。庆元三年七月,内廷总管奏报蓝妃似有妊娠反应,秋原佩兰立即遣御医院医官请脉,确认呈现双身之相,便向天嘉帝奏明报喜。随即,天嘉帝应朝臣奏请,旨意晋蓝氏为四妃之一,与郑妃、离妃同列。
世人常情。讲求养儿防老,多子多福。天家王族自然更是如此,血脉绵延才有王朝永固。天嘉帝年纪方二十有七,膝下仅有一子二女,虽然人皆知他专注国政励精图治,但朝臣、百姓总是希望看到天家子息滋荣、人丁兴旺的。就是身为元配正妻地秋原佩兰,以皇后的贤德,对皇家每一脉骨血的到来都是由衷的欢喜——秋原佩兰的贤德在立后前便广为人知。主掌后宫之后举止施为更是人皆看在眼里。按照内廷礼仪规则。对有孕有功的后宫嫔妃请旨嘉奖。这本是皇后的职责。然而,这一次蓝氏的封妃,却并非皇后提出,而是首先由朝臣倡议,向天嘉帝提出了晋蓝氏为妃,且列位四妃之首地奏请。
群臣奏议,晋升一个怀有了皇帝骨血地贵人为妃。事情地本身并无可争议。天嘉帝此时子息未盛,加封有孕者是对后宫有功者的鼓励。何况蓝氏一族虽然累代寒门,世无功业亦薄赀产,但蓝淑晴的叔父蓝子枚,却是以强项诤谏名动朝野的廉臣,清流之中影响极大。而除此之外,与后宫中那些出身豪门显贵,甚至为王族宗室女儿的妃嫔相比。蓝淑晴既无宫中势力。也无确实的朝廷外援,若日后诞下的是皇子,此时给予四妃之首地名位合情合理。
但问题在于。自登基册封皇后,天嘉帝就不过问后宫事宜;内廷各处主事的任用,妃嫔女官的升迁晋阶,都交给秋原佩兰全权处治。皇后母仪天下,为“内宫之主”的绝对权威,在大周开国的两年多来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天嘉帝与皇后俪情深世人皆知,后宫之中,风司冥也向来只对皇后秋原佩兰、贵妃钟无射表现出爱重亲近。正如人们传说,天嘉帝从不会在宫中第三个女人的殿阁处所过夜。后宫中雨露均沾,妃嫔以承幸、有孕各自升阶进位,不过是因循惯例、按部就班。便是以琴技引起天嘉帝注意的蓝淑晴,真正在御驾之前地时间,三年来也未必凑得满整整地一天——登基三年来,风司冥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向群臣昭示着,元配皇后的秋原佩兰,和平民出身地贵妃钟无射,在后宫之中、在皇帝心中的绝对地位。
缓步走过御花园中大道,秋原佩兰微微抬头,看到咫尺园门外,披着最后一丝夕阳金光的重重神殿,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忠心耿耿的侍女侍从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了解擎云宫内廷的规矩,以副相谢誉琳、姚嵩、李承蠡,藏书殿太傅苏辰民为首的一干老臣,还会在朝会上提出了蓝氏封妃之议。他们也同样难以理解,为什么一贯尊重皇后感情,并尽力维护皇后权威的天嘉帝,对于臣子们这一次的无礼僭越会如此大度宽容,甚至不曾真正征询内廷意见,便下旨准许了朝臣们的提议。但是,身为妻子,身为擎云宫后宫之主,身为大周天下万民的皇后,自己必然要清楚地了解
中僭越与妥协的原因。
三年,从庆元元年六月天嘉帝加冕登基,到今天,大周开国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开创了大陆前所未有一统盛事的大周王朝,承自北洛君非凡“兼容并蓄”旨意而来、“存风俗,等百姓,同万民”的国策,确定了大周在意识、律令、政策等等国家生活的各个方面,统一诸国、消除旧怨、沟通族属、融合百姓的包容主旨和开阔气象。两年来国中百姓和乐,各部各族共处相安,曾经国界区别的强烈意识,现在人们头脑中也开始向纯粹的地域名称转变。然而,这一切融合都只是刚刚开始。百姓固然以生活并无大的改变,又能享受国家统一的善政而对新制欣悦接纳,但在那些自数百年诸国林立、列强相争的年代,进入到和平大一统王朝时代的士人们,要消弭头脑中“故国”的概念,决不是一代两代、甚至三代四代的事情。即使是侍奉新朝盛赞大一统气象,对天嘉帝衷心臣服而对朝廷各种“民无等差”政令推行积极的官员,这样深藏的故国心结,到底也不能免。
对于占到朝廷上十分之七比例的原北洛廷臣,后宫中一时充斥着的、那些来自原各国王族的女子,尤其是她们头顶上各各昭示旧王国国名地位阶封号。总是令人感到疏离和隔膜。虽然在北洛时期,风氏王族就与北方相邻依附的数国王室保持联姻,擎云宫中来自离、、惠、郑等国的嫔妃也不曾因原属国籍而显特异,但相比于整个后宫终究只在少数。而此刻,擎云宫朝堂上大部分廷臣,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胤轩十三年那一场震动国本的“玉螭宫之变”:来自离国的螭贵妃援借故国势力,拉拢朝中重臣,里外勾结妄图夺宫谋逆。虽然宫变最终被胤轩帝扑灭。但因这一场大变造成国力严重受损。炎、陵两国乘隙夹击。北洛一度滑落到生死存亡边缘——就二十年来故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玉螭宫之变”直接改变了三强鼎立的均势;而北洛对这一场宫变所牵连出种种纷乱、困难、打击的成功处理,更对此后大陆局势的走向产生了直接而深远地影响。只是,从当初那无比艰难中走过来地北洛朝臣,当一切重归平稳、国家继续走上兴旺发达之路,对来自“异国”地后妃。心中总是一种无法控制的隐隐排斥。然而天嘉帝治政,朝廷上,待归服一统的各国王族、士民一视同仁;到后宫中,除对皇后与钟贵妃爱重特异,其余处处秉持恩泽均沾的原则,擎云宫中先后有郑妃、离妃诞下皇子和公主。虽然郑妃所出皇子早夭,却因此登上四妃之位,连离妃也一并与之同列——四妃的高位。竟被原属国非是北洛的女子占据了一半。这令原北洛的朝臣直觉危机和不妥。因而当后宫中传出蓝氏有孕地消息,一干老臣无不感呼轻松,相约一同奏本。请求天嘉帝将其晋位为妃,并列在四妃之首。
秋原佩兰很清楚,对忠心耿耿的老臣们,天嘉帝向来是尊重而宽容的。正如胤轩二十年北方河工弊案与军制改革两项相纠缠,以苏辰民为首的一干文臣清流对靖宁亲王猛烈地抨击,待弊案侦结、改革步入正轨,胤轩帝亲为靖王正名清誉,重回宁平轩执掌的风司冥对待这些或追悔或强项的臣子,朝廷上的治政处事从没有过任何芥蒂,更不用说态度的轻慢和不恭了。天下归心地大一统国家,立朝三年,天嘉帝每一条政令每一项举措,无不始终兼顾各方各派、种属部族地意见与情感。老臣们强烈的心思情绪,绝没有不予以适当回应的道理。
何况,在蓝淑晴封妃次日,天嘉帝在泰安殿,于一月一度地大朝上,当着群臣百僚赐希雅黎阿史那别杰“宁欣公主”封号,并为秋原镜叶赐婚——异常明确的态度,虽然这样的结果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想,但天嘉帝用意深沉的体贴,却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欣慰感激。只不过这样的体贴和感激,都是仅仅属于两个人的事情;宫人们再多别具心机的议论,到贴身的侍女侍从也无法抛弃的不解不满,都不能让夫妻间彼此信任的基石转移一丝一毫。
至于蓝妃蓝淑晴……虽不是钟无射那般情意相投,但诗词曲赋、文采见识,都是让人并不会为难于与之相处的。
“同一曲《水谣》,无射奏来千山万壑、意向深远开阔,蓝氏却溪流婉转,风情秀致旖旎。乐为心声,可知天下之大,所去其远,再无两心复重的。”回想起国庆次日家宴,天嘉帝在钟无射倚云宫枫晚斋里评价,秋原佩兰不由微扬起嘴角:国事繁忙,政务负重如斯,年青的皇帝却始终保持着平和从容的心境;那一刻自制略解情怀稍纵,沉浸在曲乐音韵中的由衷愉悦,是自己甘愿用一切换取。
没有伤怀,没有不甘,更没有虚伪——神说夫妻一体,这个男人,这个少年英雄、建立下无数功勋的男人,这个誓愿开创盛世、谋万民千秋福的男人,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夫啊!从十年前初见的那一眼,一颗心全部的情思就牢牢紧系,从此惟有他的愉悦,才能换自己真心的开怀。
深沉高广的殿阁渐近眼前,夜幕下***照亮的森严建筑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脚下的步伐似乎也越发轻快起来。然而,远远看中央大道上一对宫灯飞快移来,两侧灯光照耀反射出一片端严而纯粹的明黄,难以置信地错愕间秋原佩兰猛地停下脚步——
脸上沉沉不现一丝表情。抰着一阵劲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天嘉帝不曾有任何放慢脚步的意图;而那视线相交的瞬间迸
阴寒,直让爽朗的秋日顿时化作严冬,擎云宫中肃杀
吸一口气,秋原佩兰稍进一步,止住跟在天嘉帝身后一路小跑,停顿下只匆匆行过礼就又要追赶上去的内监首领水涵。“怎么回事?皇上这是去哪里?竟跟谁生气呢?”
“回禀娘娘,皇上是往秋肃殿去。今天泰禾宫的家宴,只怕要晚了不止一时。”先抬手示意身后两个打宫灯地小太监追赶上天嘉帝。风司冥地贴身内监、靖宁王府十年地内府总管水涵才向秋原佩兰躬身答话道。“是蓝大人上的一个本子。刚才在宁宫里辩了半日。皇上心中因此不快。”
“蓝大人?是吏部尚书,蓝子枚蓝大人?”
秋原佩兰闻言一怔:北洛立国以来朝风,国事政务,言路广开,胤轩十年改革旧制推行新政后便更是如此。朝政议事,皇帝与朝臣往往有意见不合,争辩到面红耳赤、无礼忘形属常有。便是人称威严果决的胤轩帝,也时常被一群臣子为难挤兑到无力沮丧。天嘉帝素性沉着,思虑周详,又兼具国务与军政两方面处治的经验,然而国家之大、事务之繁,登基三年来,于大政要事上君臣意见相左、彼此矛盾激烈的情况发生了也不止三回五回。但与胤轩帝急怒之下会立即停朝罢议,使各自镇定冷静的做法不同。征伐沙场统军多年的风司冥总是令臣属畅所欲言。尽抒己见而无遗漏,然后才使其返回,自己则再斟酌考量、比较权衡;到次日复议。往往提出见解,或坚持固己或顺承臣下,或取两者折中,然而必有理有据合乎公义正道,令上下皆能悦服。而听取臣工意见后沉心静气地通盘思考,其地点非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地澹宁宫,必然选在秋肃殿——受禅登基后,天嘉帝对擎云宫内府所下第一道命令,就是禁闭其幼时在宫中的居所秋肃殿;除太傅柳青梵外,非帝特诏任何人不得踏足其间,就连内廷总管、皇子、皇后乃至未来的太子,也都不能违反此例。因此此刻的擎云宫中,秋肃殿可以说是比最高神殿祈年殿更为庄重清静、禁闭森严的所在。知道秋肃殿是天嘉帝心中最不寻常所在,更知晓天嘉帝种种大计、国策要务的定夺皆是在此思考形成,听到水涵回话,又联系风司冥方才脸色,秋原佩兰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良预感。
“是,是蓝子枚蓝大人。”水涵躬身再行一个礼,“具体怎么说,奴才不知。但奏本,是关于柳太傅,大司正大人的。”
心头猛然一跳,秋原佩兰脸色极快地一闪,却见自幼侍奉在天嘉帝身边的首领内监又是一个躬身到底:“娘娘,奴才赶着去秋肃殿。失礼,先告退了。”
“啊,是,你快去吧。”急忙示意颔首,秋原佩兰随即让到一侧,却见原来跟随在身后一丈距离地内廷总管李善走上来。“娘娘,皇上去了秋肃殿一时不能出,那泰禾宫那边,太上皇和皇后娘娘地家宴如何处置?是禀告实情请撤消宴会,还是娘娘代皇上……”
微微皱一皱眉随即展开,看到李善趋近、在他开口之前先就涌满脑海的无数问题瞬间列出次序排定轻重缓急。略略颔首,分辨出擎云宫每二刻报时的梆子声响,秋原佩兰语声镇定而沉着:“现在酉时二刻,泰禾宫宴会四刻才启,先到凤仪宫更换朝服,然后再过去向两位圣上解释交待。”
“是地,皇后陛下!”
天嘉庆元三年,九月二十六日,亥末。
从泰禾宫回到皇后寝殿,望见凤仪宫熟悉的轮廓,秋原佩兰一阵本能的轻松。
然而踏入凤仪宫的那一刻,一股充斥在殿阁之中乃至扑门而出的,熟悉的但混合着巨大阴郁、愤怒、激动和压抑的深重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定在了殿门口。
良久,秋原佩兰才小心地迈出脚步,向着端严正坐在殿中宝座上的年轻帝王:“皇上……?”
淡淡抬眼,明明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秋原佩兰却看不出那双眼中任何的东西。随即,“啪”的一声,一本在朝官员奏事通用的,淡黄色封面青包边的奏折,轻轻地落到了脚边。
疑惑着,秋原佩兰俯身拾起奏折,慢慢走到宝座近前。随着轻描淡写“看看”两个字入耳,秋原佩兰顿时全身一震:“不……陛下,这于礼不合。”
“与礼不合?”极淡地重复一遍,凤仪宫昏黄又明亮的灯光下天嘉帝微微勾起嘴角,无声地笑着,继而转为震动殿宇的低沉大笑:“于礼不合……他蓝子枚都要朕除掉唯一的股胘心腹,以鸟尽弓藏的手段挖掘掉国家的柱石,要朕背弃生而为人、世间立身的根本——这天下还有什么礼法?这天下还需要什么礼法!”
手一抖,奏折倏然跌落,秋原佩兰震惊地踉跄后退两步:“陛下,什么!”
“蓝子枚……他要朕废掉太傅权位,然后……杀了他!”
随着天嘉帝毫无语调起伏、冰冷寒绝的话音,秋原佩兰一跤跌坐在地。茫然的双眼从君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面孔缓缓移开,一直转到手边,奏折跌落铺开的地方。
那是在传谟阁行走时就看惯的一笔小楷,清瘦有力的字体写就端端正正的题头:
论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并议与有司决书。
大人,雨好像停了。”
“大人,雨停了。”
“柳大人,雨真停住了!”
“老师,太好了,这雨终于停了!”
兴奋的报告一句追叠上一句,从廊下直直送进堂上。一身淡绯色长袍,轻快脚步间兀自夹带着几线细细雨丝的年轻人扬起的脸上满是喜气,甚至不等走到堂上主位跟前就迫不及待张口:“这真是大神保佑天公作美,原本还一直犯愁酒席摆在哪里,现在好啦!兰长史已经吩咐叫全排到后面花园里去,全管家也指挥着花匠仆役们把那些银桂重新摆出来。啊,还有秋原大人送来的那十株图兰银桂,老师觉得是全放到花园还是留两株在这里,或者看云轩那边?”
“康启。”微微带着笑,静静听青年一路叽叽呱呱嚷完,但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堂上转圈,连手足也有些忘形地舞蹈起来,柳青梵这才轻咳一声止住学生的身形动作。“那几株银桂,原本放在什么地方,现在就还是什么地方——不必刻意。”
“啊……是,学生明白!”停下转圈动作,立在身前三尺的距离双眼紧盯着座上男子,康启的眼中跳跃着依旧兴奋的明亮光芒,“秋原大人不是外人,所以家里的布置一概不用刻意。是这样吧,老师?”
柳青梵闻言笑一笑,随手到身边方几上去取茶杯,却见康启立刻抢上一步,拿了茶杯先涤荡一遍,这才斟了茶恭恭敬敬送到手上。接过来浅咂一口,青梵微微颔首,随即抬头向年方弱冠的学生轻笑道:“这交曳巷柳府的规矩,又忘了?不过你、我而已,哪里有什么外人不外人。你倒说说,为一个人而改动府里布景陈设的,这三年来可曾有过一次?”
被淡淡一语问住,康启顿时语塞。微赧转头,口中却老老实实地低声应道:“不曾,学生不曾见过。”
“那借着府中陈列摆设,故意向旁人示意些什么的,可有过?”
“没有。”沉默一下,还是低声回答,康启随即转过头,一双眼直直对上柳青梵。眼底流露出后悔哀求之色,“老师,学生知错了……”
听出青年语声中诚恳,柳青梵抬头。注视他片刻随即转开眼去,淡淡道:“如日月之食焉,过也。”
康启一怔,但立即明白:“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顿一顿,向柳青梵躬身行下礼去,“寿宴各处都布置妥当。但或许兰长史、全管家那边还要使唤人手,学生这就过去。”说完,深吸一口气随即站直起身。挺起腰板。又向堂上一边慢慢转过目光来的林间非略略倾一倾身。这才快步走出正堂去。
看着年轻人淡绯色背影在堂外消失不见,林间非终于大笑出声。将匆匆浏览完毕的书册丢回到青梵手边。这位素来沉稳端严的当朝首辅、上朝廷宰相一边叹气摇头,脸上却露出十分温和宽容的神采。“怎么还是这样毛躁,这康启?记得到你府里也有快两年吧,文章是长进了不少,可是这性子……难怪你总不肯点头。”叹一口气,林间非端起茶杯呡一口,微笑道,“想当年,也是十八岁,秋原镜叶已是千伶百俐,挑不出一点差子来。”
“所谓良材美质,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琢磨工夫也是不可减省的。”青梵笑一笑,收起桌上林间非才看过地书册,“《君音统笺》,康启这篇序文间非兄以为看得过?我也觉得很好,对君非凡、君雾臣、君怀璧三人评论尤其得当,又配合了前几卷的内容,便收进来叫一齐刻印了。或许便是为此,这几天才到哪里都兴冲冲的。平时这般孩子脾气却是少见。”
林间非微笑颔首:“说得也是。从你府上出来,自无一个莽撞。但开国创业,也需要有年轻人,风风火火无畏无惧的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一笑,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按捺两下,“间非,你是说,我把他们拘得太紧?”
“拘得太紧……这几个月六合居上论文,青梵没细问他们经过吧?因为他们又引了陈俊、庄侨几个,想拜入门,此刻正在忙着考查,可是?”
见青梵微怔,林间非轻笑着,眼光温和中一抹意味深长:“因为见到柳青梵而弃了参与大比,立取功名念头,康启、洪昇、谢迈、特尔忒德以外,徘徊在你门前的,总不下百人吧——都是一等一文才见识,心性又骄傲不肯服人的。眼见着翘楚的几个都进到了你府里,其他便也不肯入试,眼睛死瞪着交曳巷,非要与他几人一同参试彼此较个高下才罢。却不想你这里琢磨,原也不是朝夕间就能见效,这群跟得越久学得越多,就愈知道天外有天学无止境。你既不开口让他们应试,与天下士子一较,就绝没有一个敢有胆量主动提议的。而被你这里一拘,下月初地大比,怕参与的又是几多庸才。”
青梵呆一呆,瞪着林间非,半晌才哑然失笑。伸手扶上额角,“这群傻瓜……但又不是我的责任,不是我令他们不参与大比的。”顿一顿,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说呢,怎么从康启开始都是这个样子——洪昇是宗熙手书荐来且不说他,谢迈、古力郴、特尔忒德,还有陈俊、庄,几个若参与大比,纵取不下三甲,殿生是稳拿不落地。却都跑到我府里,宁可做一个无职无分的撰修,替我抄写抄写书稿,编撰编撰文章,也不肯去取那份十拿九稳的朝廷俸禄。原来竟是存了这样一份心思,要在同一场里彼此竞争。”将书册轻轻搁在身边方几,又笑一笑道,“但所幸,没有
着多余的念头,(一路看小说网,电脑站wwwkcn)便都认了是我门下地弟子也不妨。”
林间非轻笑:“大神在上,康启洪昇之后,现在终于又要松口了?而且谢迈、古力郴、特尔忒德,再加陈俊、庄侨,一口气就收五个?青梵你这个生日收获不菲呀!只不过与其说接收弟子是你的大喜,还不如说是他们得了天大的惊喜,一会儿在筵席上宣布。就算当场喜昏了两个也不奇怪。只是你可得先允了我,这次大比,一共七个都得出来应试——明日我便让礼部送试帖过来。”
所谓试帖,是参与国家抡才大典、士子们进入考场时所持的名帖,也是准许参与大比地凭证。大周开国后沿用北洛之制,钦定大比为三年一届,会试在每年十月末,或是十一月初承安京中举行;而新朝的前三年。则加每年一次春季二月的恩科。今年十一月地会试,试帖在三月间就由礼部下到各级州府县衙,五月后便有学子陆续到达京城。此刻距离大比正式开始已不到一月时间,林间非身为上朝廷宰相。临时令礼部增发几张试帖虽并不为难,但与他往日行事绝不相符。听他说得干脆,青梵心中微诧,“间非兄。你这可是……”
“举贤用能,令才学有识皆得入仕报国之门,这可是天下公义,朝廷一等地要务。光明正大绝无谋私。身为宰辅,野有遗珠岂能不取,如此行事。才不愧对了天恩信赖。”见青梵瞪视自己。脸上全是不敢置信。林间非嘻嘻一笑,随即正色。“青梵,我知道你地心思:康启、谢迈才及冠龄,洪昇、古力郴二十,特尔忒德也不过二十有二,到底都年轻了些。先前又都是一乡一地的才俊,眼高气盛;大比上来便得中殿生,不过在宰相台听命行走,传递些文书,做做最基本地抄录。几年时间磨去了心气却也空置了才华,还不提当中若偶然差了一步半步,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听到这里,青梵轻叹一声,“所以说,想要如镜叶一般,实在不易。良材美质,十年寒窗,怎么忍心眼看着毁弃辜负?当年一句话问住康启,就是怕过直而锐,木秀于林,则易摧折。却不想紧接着谢迈、特尔忒德、古力郴,或是直接拜上门来,或是刻意安排了让我撞见……他们又不比那些惯能邀名求利的虚伪文士,是真心求教向学之人,让我如何拒绝推辞?留在府里,只是再加琢磨,终究是要让他们到朝廷上去的。但实在不曾想到,竟还有间非兄说的那些牵扯,甚至影响了大比。既如此,也罢,加上‘柳青梵门生’这一顶头衔,入朝后总不至于真受了欺负去。”
林间非闻言微笑:“便是不正式拜师,京里又有谁不知道他们几个从哪家府门出来?青梵做事果然还是认真,责任分明,滴水不漏。”一边说着,一边看一看屋外天光。见雨住云收,阴霾散去,渐渐露出一片明净青天,林间非脸上越发加深了笑容,“时辰也不早了,只怕再过一会儿,便有客人陆续上门。怎么,趁这个空档一起到花园,看看他们安排得如何?”
青梵微笑颔首,站起身来。“这次全都是兰卿和他们几个安排,除了今天这日子,我是什么项目都不知道。”
“十月十日银桂花朝,青梵是专门选了这一日地吧?朝廷旬假,官员们往来都方便。但到底提前了两日,不为最美。”
“难道间非兄的意思,还就该按十二日的正日,让皇上为此停朝一次,百官当成公务要事地过府拜贺吗?”停下脚步,青梵看向林间非双眼,含笑的面容却不带多少真正欢喜,却更多无奈。“真不知镜叶怎么想地,居然当成什么大事一样在泰安殿上奏报;皇上竟也当即应下来,还有你在一边推波助澜……三十四岁,什么要紧郑重、非得大操大办的生辰,我怎么就没听说不知道?闹得这般声势,果然是一天清静也不肯留给我。”
接到青梵略带嗔怪的眼神,林间非只向他微微笑一笑,却不回答。
今日是天嘉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两日后的十月十二,正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三十四岁生辰。九月二十九日,泰安殿每月月末朝廷六部、三司、宰相台组成地上朝廷朝会上,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向天嘉帝奏报,请为大司正柳青梵生辰致礼——原本朝廷元老重臣生辰、家中喜丧,都有礼部司官提前半月具本启奏,在朝在京官员则提前五日。但秋原镜叶既为三司属官,又是柳青梵门生,此举也不算违例逾礼。然而天嘉帝喜动颜色,并当堂谕令百官同往柳府为贺的旨意,却是让上朝廷众臣无不惊异错愕——十月十二既非节庆。也不在官员们可以调整轮休、每旬后半的旬假。天嘉帝一句“百官同贺”,言下之意,无异为一人而废一日朝政;而更不等群臣异议,径直向自己与礼部商飞白下旨,调动有司与宫中所属的乐舞教坊预备排演。眼见天嘉帝词意坚决,而自己应承干脆,群臣一时无语噤声,柳青梵这才上前。言三十四岁生辰不过平常,原只想与花朝一齐庆贺便罢。不想天嘉帝闻言愈喜,只道若果如此,所有在京官员与致仕隐退地老臣皆可亲身过府道贺——天嘉帝风司冥与太傅柳青梵情谊深厚。信赖有加,满朝无人不知;而天嘉帝行事,虽素性宽厚温和,但若意有决断则绝少更改。他既决意要为柳青梵大肆庆生。又有宰相一力附和,加之柳青梵本人也不曾坚辞,便再无人能改变圣意。因而自二十九日朝议结束,交曳巷柳府门前便车水马龙。请谒、道贺
、献礼者络绎不绝。而擎云宫中,自凤仪宫皇后秋钟妃、郑妃、离妃等皆手书致词。具礼遣使以拜寿。朝廷举动。村野相闻。一时京城之中也都听说柳太傅寿辰,曾经蒙恩受惠的百姓纷纷涌到交曳巷。直将平日最清静严肃的大司正府,顷刻变作承安城中最喧哗热闹之所。
身为柳青梵好友,二十年相交,林间非自然深知他个性:虽不厌热闹繁华,却总愿于喧嚣中求一方清静。尤其事原仅在于己,则绝无兴师动众。此次天嘉帝有意且意愿甚坚甚切,他因是顺从,但心中怕早是深以为累,然而又不能借口避躲。今日这番抱怨,虽然语气清淡,轻松随性中却是真心实意,让人不由也想要为之叹息——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之前两年你借着大比和恩科,国家抡才大典筹办主持地一系列琐事,指使得满朝廷随了你团团转,硬生生把两个生日给敷衍耽误过去,皇上与我也不会逮到了这一次机会就高兴至此。”心思忽而在三年前那个暗潮汹涌地十月晃过一晃,林间非随即收紧心神,一双眼静静凝视身前长身玉立地青年,唇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若前两年安生受了我们的礼,又何必今天劳师动众,百官群臣一起聚齐了过来拜你?今年看起来是秋原镜叶在朝会上开地口,但你哪里能想不到,多久之前皇上就在注意着张罗操办?年初就要淇陟那边玉山送来的完整玉料,雕的飞龙完全是按你腰上那一块图案,难道会是留着他自己赏玩?别回答说就是如此,我才不肯信的。”
闻言,顿时想到书房桌案上那尊昨日才由内监首领、风司冥贴身侍从水涵送来,两尺长、十六寸高的玉雕“青龙戏云”,青梵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摇头,一边轻笑起来。“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半点也瞒不过的贤相林间非,明明还不曾见过,说地竟一点都不差。只不过,间非兄怎么知道,那是按我腰上盘龙佩的图样?”
“还不是白琦?有次进宫,同皇后娘娘闲话间说到皇上近日对着一张什么图研究得仔细,却不是其他什么眼熟的什物,看起来倒像头上那根最常戴的簪子模样。”林间非微笑着,一边顺手将道边探来地一枝银桂拨开,又弹一弹自花叶落到手上的水珠,“那样东西,除了你,别人也不会有,更做不出类似的。皇上不按着你的玉佩画图,难道会按我地玉佩不成?联系到奏报上说的玉料,还有百工坊玉工首领出入澹宁宫的次数,想猜不到都难啊。”
“这个皇上啊……”叹气摇头,青梵眼里却是掩不住的深深笑意。“真该庆幸今天有神宫地花朝祈福,还有泰禾宫的家宴,否则若再添一重亲自到府的恩宠,只怕明天澹宁宫里奏折就能把我淹死。”
林间非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三年大司正,你凡事多偏向昔陵旧炎,参劾地奏折又能少到哪里去?就是我,偶然不小心透露些明确意思,第二天也是奏本一大堆。明知除了三司与外臣地密折,平常哪一本奏事地折子都必先要经过宰相一道,却还上得乐此不疲……朝中的这些臣子啊,谁有时间力气心思,去在乎那许多?”
听这位素来被评价为沉稳敦厚地上朝廷宰相满是随意不屑的言论,配合眼中一本正经的目光神情,柳青梵不觉大笑出声。“间非间非,这一番话,真该教那些朝里朝外只会随声附和,什么都不知道就满口赞你的人都来听听!谁有时间力气,又能有足够闲心去在乎了那许多——真不愧当朝宰辅林间非,真是痛快!”
“若在青梵面前还不能畅言痛快,那就真不是林间非了。”轻轻笑一笑,林间非抬眼,转向自花园走出、正向自己二人迎面迎上来的柳府长史兰卿。“兰长史,都安排妥当了?”
“大人,林相。”先向两人欠身行过礼,兰卿才向林间非笑道,“回林相的话,筵席都安排下了——便是一般百姓人家最常的流水席,不问职官也不拘座次,更不讲远近亲疏,到时候只请各位大人随意就座,自由取用便是。”
林间非闻言先一呆,随即朗声笑起来,一边用力拍打青梵肩膀:“绝妙,绝妙!这样的安排……青梵,我原说你府里多的是绝顶人才,不放到朝上实在可惜!”
“这一个是真正自己不肯出仕,绝不是我不放人。”青梵叹气,眼中却是笑意闪动,“听到没有,兰卿?明日便到林相那里领试帖,再赖在我府里,柳青梵可是实在担不起私藏人才的罪名了。”
“大人——”
“是康启、洪昇他们七个的试帖。”在青梵府里走得极熟,见兰卿脸上顿时变色,林间非立即笑起来。“你这‘京城第一长史’,文章才识,哪里还需要经过这一道?随时一纸荐表,就直接入了宰相台西花厅也无可争议,这一次已经加了康启他们七个,就给天下士子留一些机会吧。”
“林相明鉴:兰卿在柳大人府里十分愉快,也心满意足,再无其他的念头。”一字一句认真说完,兰卿又恭恭敬敬行一个礼,方才直起身来。“大人、林相,请到园中,检点查看——若一应安排都合用,兰卿便去‘燕来堂’主厅,请已经到府的大人们移步。”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子张》
今日这宴席好生新奇,柳太傅寿辰,果然别开生面。
笑吟吟语声入耳,柳青梵不待回头,已然微笑应声:“逼着所有人舍了花朝一日的节庆安闲,特特凑到我府里,哪里还敢再折腾出座位席次之类,专一地惹人不痛快不自在?假使我若依着官职位阶,将才刚刚退任下来的谢誉琳谢相大人,和阿克森提纳大人并列在一起……那今天这寿宴,可就无论如何也别想进行下去了。”
阿克森提纳,神之西陵的三朝老臣两代宰辅,才识和忠诚自不待言,其耿直顽强,绝不随意附和君上的个性更是广为世人所知。当年念安帝上方未神献国称臣,国中震动,朝廷却多噤声。只有阿克森提纳公然抗议,慷慨激烈,呼号奔走,甚至请出先王御赐宝剑欲行废立之事。风司冥登基,两国合为“大洛”,略改西陵朝廷体制,而留用一切实职臣子,又是阿克森提纳头一个弃官罢相,把靖宁帝亲笔延请留任的手书当场掷还前往昔陵主持相应事务的诚王风司廷。到大周建朝,国中诸事略稳,柳青梵两度亲往淇陟,几番诚意劝说,才最终感动这位忠义老臣,随他一同回到承安,领太学太傅之职而行“监督天嘉帝施一体公平政治”之特权。
风司冥、柳青梵对阿克森提纳的容忍、尊敬和推崇,自然得到昔陵乃至大陆各国元老旧臣的拥护和敬服,但也激起朝中原北洛老臣的强烈不满。其中主理兵部,曾经为胤轩帝计划攻克旧炎后统一大陆进程的副相谢誉琳,就是对天嘉帝留用诸国旧臣这一政策反对最强烈,与诸国旧臣的不善态度也最强硬的一个。偏偏在对旧大陆各国将领去留选用这件朝廷最关键国事上,天嘉帝必然要同时征询谢誉琳与阿克森提纳两人意见,两人每每针锋相对,矛盾之激烈几乎不可调和。谢誉琳在今年八月末退休请辞,离开朝廷的末了对天嘉帝还是同样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激得阿克森提纳次日就冲到他在承安南郊的别业,两人又是好一番唇枪舌剑。年纪都在六十开外,且都是当过宰相首辅的两个人,若非家人死命拉扯架开,竟就要学市井泼皮无赖一般抓头发扯胡子地纠缠扭打。消息飞传,京中顿时好笑一片,却也是坐实了谢誉琳和阿克森提纳这一双“对头冤家”地大名。
曾经西陵君主,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自然对这位老臣脾气了解到十二万分。听青梵如此应答。心中略想见景象,顿时也是十分好笑,“确实,若按照位次。让我身边坐了那位曾经枉送了我两座城池的娄平君,只怕他这一场寿筵也要无几刻能得安稳。”
“你是说你作太子时,借寿礼不实之名,陈兵威胁。最后白取了两座城池的娄国新平君?”见上方未神微笑颔首,青梵也笑一笑,随手拣了身边桌上一只酒壶,拎起来为他与自己的酒杯斟满。轻轻碰一碰,“都快是三十年前旧事,他还能记恨到现在?再说。强者为尊。本来就是大陆自古不变的道理。当初他是你属国。不自量力地滥用手段花样,得些教训才是应该。”一杯饮尽。但见对面紫眸笑意盈盈,青梵略略一怔,随即又笑起来,“是了,当时你不过十五,才行过常服礼,他却小看你,结果被年纪还不到自己一半之人逼到无计可施只能割地求和……这一番丑事,确是不应该忘记。”
“不,不是这个。”上方未神轻笑一声,在柳青梵微带疑惑的目光中缓缓摇一摇头。“我笑的是,算来当年青梵也不过五岁年纪,却也知道、而且一直都记得我做的这些无聊事情,真让人不能不感到十分地荣幸。”
青梵闻言低头轻笑,随即再次斟满两人酒杯。“重华说今日我寿宴新奇,百姓常用的式样,自然如此不错。”微笑着,青梵目光浏览过花园中吃喝欢笑的众人,“但真正感觉,到底如何?”
上方未神紫眸中光华一闪,原本凑到唇边的酒杯在半空停住,沉默片刻方才轻笑起来:“感觉如何?自然是不错地。”与柳青梵一样,将目光自花园中众人头上慢慢一圈掠过,“有风姓的王族宗亲,”紫眸目光在池亲王风司琪与诚王世子风亦璋身上略一顿,“有承安京在朝的朝臣百官,”目光顿在林间非、商飞白,“外来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停在陌城刺史文若暄、北海郡守韩歧,“有武将,”目光掠过换了大杯大碗畅饮地轩辕皓、多马、皇甫雷岸,“有文人清客、名流士绅,”扫一扫以制作文房用具闻名的“一品轩”主人俞和“四通号”老板其科多-淡云,“有走卒商贩、乐工歌姬,”看畅柳湖边渡客为业的船家乌大和霓裳阁主人花弄影,“还有各国的旧王族们。”目光掠过曾经地王、卫王、雍王等人,又特意在本为天嘉帝“常御”,私自参与大比而得中入朝,此刻正在宰相台行走从事的公冶颁身上停留片刻,上方未神这才将视线重新收回到身前。紫眸凝视柳青梵,曾经的西陵国主淡淡笑着:“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原也不多大地园子,既不显出局促,又没有谁与谁真正疏远。每一个人脸上都在笑,吃喝说话自在快活,谁也没有被冷落,也没有谁因为旨意或者位阶官职地关系就格外地慌张拘谨——能够做到这一点,青梵是花了绝大心思吧?效果果然是奇佳。”
听他一句一句慢悠悠说到这里,柳青梵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重华谬奖了我……这可不是柳青梵地手笔安排。”见
神顿时瞪大了眼,双眸透出直白的疑问,青梵又笑一几个孩子——对,就是康启、谢迈、特尔忒德他们,与兰卿商量着,最终定下这么个形式。在昨天之前我可一点消息都不知,直到今日一早,因为下雨几个人反反复复看天,兰卿这才来悄悄地告诉了我。问我万一雨一直不住,这么多地席面又安排在哪里。”见上方未神闻言微笑,青梵嘴角也是上扬,神情越发轻松,“据说这个主意,最早还是谢迈和特尔忒德提出来——可不是有趣?老的凡事都争个死去活来,小的却是次次的一致,无论大事小事两年间竟没一次分歧。”
谢迈和特尔忒德。分别是谢誉琳和阿克森提纳之孙。两人是在参加天嘉庆元元年十一月初大比的途中相识,一路结伴共上承安,到京后也在同一家客栈居住,而非是去寻各自在京任职的祖父的居所。在眼见康启被柳青梵于六合居文战上一番话说服继而带领回府后。两人竟也一同下定决心,弃了大比,次日就投奔到交曳巷柳府中来。柳青梵喜爱两人坦率真诚,便与康启一道留在府中。平日随兰卿看大司正府待人接物,也在书房做文字整理、书籍撰修的工作。后来又陆续添了洪昇、古力,以及今年被康启、谢迈新拉入府地陈俊、庄侨。只是除了康启是当日六合居上众人面前亲口说了收为门徒,洪昇又是老友宗熙极力推荐。其他五人却一直都无确实的师生名分。只不过因今日早晨林间非一席话,方才寿宴上,当着道贺的众人柳青梵正式收五人为门下弟子。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欢闹高潮。欣喜若狂的年轻学生被来宾们一通贺喜祝酒。量浅的古力、陈俊已然醉倒。剩下的则被秋原镜叶、袁子长与诚王二世子风亦琛带到了一边,同门间彼此自在说话。此刻见柳青梵与上方未神目光看来。风亦琛立即微微欠身,并向青梵举一举手中酒杯,脸上露出“但请放心”的纯然笑意。
微微侧过眼,瞥见青梵脸上笑容,上方未神顿时眉头轻挑,“风亦琛……这孩子伶俐过人,虽然最小,已隐隐是你门下当仁不让地领袖,连秋原镜叶的风头也多有压过。后生可畏,前途怕是不可限量吧?”
“亦琛本就是王族一脉,所谓前途,原也没有什么不佳的。”青梵微微笑着,从上方未神手上拿下酒杯。见紫眸转来淡淡的疑问,青梵嘴角上扬,“后生可畏,但绝不会是对上方未神——重华,我有心想让你做他西陵国史与神道教宗这两块地导师,你可愿意?”
“若我说‘答应’,学生便绝不会只有这一个,而是但凡你门下,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上我门来吧?”紫色眼眸笑意闪动,上方未神叹息似地,伸手扶上额角,“有风司冥一个时不时地扰我还不够,你柳青梵非要把人最后一丝时间心智都榨干才肯罢休吗?只是这样,耽误了《博览》西陵史部分的进度,你可要替我全责担待!”
上方未神这一句出口,便是已经应允了。青梵顿时笑起来,挽住他手,“重华答应了是最好——否则让阿克森提纳指导谢迈,谢相大人非日日上我府里吵闹不可。既如此,来来来!”带着他径直向花园侧角风亦琛、康启等人方向走去,“就今天、现在,先受他几个一拜。之后的繁琐仪式,藏书殿里再说。”
看着身前水色袍服、兴致高昂而急切,一路拉了自己前行的身影,上方未神嘴角微扬,溢出地却是一丝淡淡苦笑。
天嘉一统,大周开国立朝,对大陆各国的旧王族可谓极其宽仁。迁居到承安京中的各国直系王族,不仅宗室的待遇供奉基本保有,族中子弟在大周参试、任职,一应行事皆无限制,更选文史学识兼具者进入擎云宫国史馆参与《博览》各国国史分册地编修撰写。而各国送到皇宫的质子、天嘉帝的“常御”,也允许参与修史,甚至入朝为官。天嘉帝地宽和包容,让各国王族莫不感恩戴德,言行益发收敛守礼,对来自朝廷地种种恩赏处处谦退辞让;天嘉帝也能体贴下情,由此各方和睦,愈见亲信。但是,朝廷恩遇,各国皆可推辞,只有西陵不在此列——天嘉帝以姻亲之谊、首顺之义,对旧西陵国主、顺义王念安君屡次加封;又以“怀有天下,尽举雄才”之由,而将《博览》西陵部分全权委托,并允许上方未神在擎云宫中自由行走,赐予朝而不宣、面圣不拜等等特权。上方未神自然知晓如此“特宠”所为何来,只是由于天嘉帝地连番示意,他确实已经成为承安京中至为特殊而传奇的人物。所谓毁誉参半臧否各异,上至大周朝廷。下到黎民百姓,又有诸国旧王族,一举一动都十足牵引人目光。柳青梵为己之至交,彼此心照,三年来处处体贴种种回护,从不曾有过任何为难之举。今天这样地言行,却分明是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
或许今日早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真的含有着一些特别的寓意。抬头望一眼那片纯净、清澈到几近透明的蓝。上方未神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已是温雅的笑容。从容对上微微惊讶,但眼中更多笃定与欣悦的诚王世子:“能与亦琛殿下一起整理研读西陵史册,上方未神十分荣幸与欢喜。”
“是学生地荣幸。念安君。”风亦琛优雅地行礼,十四岁少年王族的风范尽显无遗。他身后康启、谢迈、特尔忒德见状也慌忙地跟着行下礼去,脸上纷纷酡红加深,不知是为酒意还是为身前银发男子
朗的笑颜。
轻咳一声。惊醒半晌还深深鞠躬不起的门生们,柳青梵嘴角微扬,带着一抹微微无奈却更多纵容的笑意:“既行过了礼,以后便要像待我一样。侍奉念安君。”看一眼悄悄一点点挪近上方未神,神情间兀自激动几乎难以自持的特尔忒德,青梵又笑一笑。“凡有问题。要时常请教。不能为府邸相距的远近。就存心倦怠,懒于走动。”
青梵说一句。年轻人们顿时齐齐大声应一句“是”。上方未神摇头不及,终于也轻笑起来:“青梵,我看你才是存心倦怠,收了学生才发觉劳累应付不来,所以定要拖上我。”
“或许确是如此呢……事情太多,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极轻极静的回答,听在上方未神耳中却仿佛惊雷霹雳。猛然抬头,但见他嘴角兀自笑意轻浅,一双黑眸却深得不见任何光彩,只是静静倒影出自花园门口出现,由长史兰卿引导入园地一众身影。
轻轻合起紫眸,随后缓缓张开;伸手扣住柳青梵衣袖,但又随即放松了手指——上方未神平静地转过身,与风亦琛一起,随已然嘴角含笑、快步迎上前去的青衣男子迎向来人。
“蓝子枚蓝大人——区区贱辰,劳动尊步,不胜荣幸感激。”
“柳大人寿辰,恭喜,蓝某在此有礼了。”
不带语调的平淡语声,完全听不出任何礼貌性的祝寿贺喜。纵然知道吏部尚书蓝子枚自入朝起便绝少对同朝僚属稍假颜色,园中众人闻听这一句,心上还是猛地震一震。然而柳青梵只是静静微笑一下,随即伸手向园内,“蓝大人,来,便是我柳青梵最尊贵地客人——请入席吧。”
“不急,柳大人。”不意外众人震动的表情,蓝子枚牵动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入席之前,应该还先请柳大人收下蓝某的寿礼。”
“哦?蓝大人竟还特意准备了礼物,青梵真是不敢当。”敛衣欠身,青梵微笑着,静静看一名同样一身明晃晃官袍地男子从蓝子枚身后转出,手上捧了一个只扁扁长方形拜盒,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柳大人,请!”
黑眸中眼光倏然一暗,柳青梵随即笑一笑伸手,“蓝大人与苏大人、应大人、卓大人、顾大人……”逐一点出蓝子枚身后十数名官员朝臣每一个名字,青梵淡淡笑道,“众位大人厚意,柳青梵却之不恭了。”
“老师!”柳青梵手指将要触到拜盒,康启突地大声喊一句,一边快步到他身前。见众人目光一齐凝视,十八岁年轻人露出微显腼腆然而依旧大方的笑容,伸手就去抓那只拜盒,“老师……”
“康启你——”
青梵一言未毕,风亦琛已然抢先一步:“康启退下——你是本届的试子,尚未入朝身无功名,怎么能从吏部应大人手上,代接蓝大人的贺礼?还不立刻退到一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双眼,锐利目光越过见到自己立即一步惊退地应未东,直接对上笑容僵硬的蓝子枚。“蓝大人,请允许亦琛为老师接受贺礼。”
虽然年纪不过十四,才行绾礼的少年周身却发出一种强烈地压迫力;明明表情柔和双眼含笑,常人却根本不能与他目光相接哪怕仅是一瞬。听到身后几声分明地低低抽气,蓝子枚眉头一皱,顿时迈上一步。从应未东手中拿过拜盒,微微扯动下嘴角,“世子殿下提醒地是——既然是蓝某为柳大人准备地寿礼,其他几位大人都是随行随喜,自然应该是由蓝某亲自为柳大人奉上才是道理,合乎通常的礼仪规矩。”
肩上一只手轻轻搭来,见水色身影随即从身边掠过,风亦琛垂下眼眸,轻应一声“是”,随即悄然退后。在蓝子枚身前站定,柳青梵嘴角兀自含笑,眼中却是全然地平静无波。“蓝大人。”
“柳大人。”午时渐炽的明净阳光下,蓝子枚双唇微微地颤动,似在抽搐,又似抑制不住地发抖。“柳大人……”
深吸一口气,青梵嘴角一勾,顿时浮起一个明朗的笑容。随手从蓝子枚手上取过拜盒,“蓝大人的心意,柳青梵已经收到。诸位大人们这就入席吧!没有什么奉献,一杯水酒,只敬我大周神眷永享,国运恒昌。”
“柳、大、人!”猛地摔脱青梵伸来握自己手腕的手,蓝子枚大退一步,脸色已变得如雪苍白。抬头环顾因这一声厉喝瞬间死寂的花园,寿筵席上众人或惊或惧或茫然的表情,蓝子枚用力呼吸一次,抬眼对上垂下了双手、一双眼静静向自己看来的青衣男子。“柳大人,”顿一顿,蓝子枚似乎重新找回了惯常不带更多语调的声音,“我的寿礼——您不先看一看么?”
“您的寿礼……”淡淡笑着,柳青梵脸上却像是被过分明净的阳光蒙上了一层轻纱,半点看不清目光表情。“您确定要我在这里当众打开,蓝子枚……蓝大人?”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危险而压抑的声音,站在柳青梵身后的上方未神,只觉一颗心被人紧紧攥到了手里。眼角余光瞥见林间非、风司琪、秋原镜叶已从各自座位上起身,慢慢向这边走来;老将军轩辕皓则双手左右按住目光灼灼的多马和皇甫雷岸,一边慕容子归也扣住了霍然立起的韩临渊……又见身边诚王世子风亦琛缓缓转来的目光,上方未神突然心中一松,随即一股由衷的无力自心上一点点向全身扩散——
“是的,柳大人。蓝某的贺礼,希望您当着大家的面打开。”
视着这个相识了二十年,同朝为官也足足二十载的男静相交,沉默片刻,柳青梵终于微笑起来。
“好,如君所愿。”
手指一挑,揭开拜盒上封条,盒盖掀开,顿时露出里面薄薄一本册子。微笑着,柳青梵伸手,轻轻拈起在场全体朝臣官员都至为熟悉的,有着淡黄色封面和靛青丝线包边的上书奏折。然后,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一点一点端正封皮题头,用擎云宫中、泰安大殿上人们最熟悉,督点三司大司正沉静、平稳而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念出上面文字:
“论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并议与有司决书。”
死寂,一片死寂。
似乎是过了十年、百年、千年,人们耳边才响起一阵听不出任何刻意讽刺的从容笑语:“蓝大人,您这份贺礼,十分有趣。”
“柳大人以为很有趣?”蓝子枚微笑着,抖动得越发厉害的双唇已是分明可辨的剧烈抽搐。“那柳大人何不将它诵读出来,与在场的诸位大人其趣共享?”
这一次的抽气,已经不止蓝子枚身后数人,而是整个大司正府后花园中众人齐齐发出。不敢相信地瞪视蓝子枚,上方未神只觉头脑中一片混乱:身为曾经的西陵国君,他比任何人都更仔细地关注和研究过北洛朝堂;胤轩一朝臣子,性情为人、委任职官的经历。了解远胜过在场绝大多数朝臣官员,知晓之详甚至不会下于林间非、风司冥乃至柳青梵本人。这个在柳青梵寿宴上抛出如此一份“寿礼”地男子,一生经历与柳青梵有着怎样深刻而紧密的联系……如何便会有这样的人,如何便会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上方未神合起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蓝大人,若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上呈皇帝陛下的奏折。”拈着奏册,青梵依旧淡淡笑着。面容表情全不动半点声色。“大周律令,于公务治所之外私看官员奏折,属严重逾职、越权、渎私,是要受廷杖之刑的。即使已经在传谟阁留底。并经过上朝廷公议,非是朝廷以公文或明诏形式将所奏之事谕知百官,身为在朝官员、奏书的起草者本人,也是没有权利将奏书上文字擅自公诸于众的——蓝大人。您是吏部尚书,上朝廷重臣之一,这样地规矩,应该不需要柳青梵再提醒你吧?”
“大司正大人。果然于律法最是精通,到何时都滴水不漏。”呆怔片刻,蓝子枚随即低声笑起来。笑声嘶哑而沉郁。手一伸。将奏折自青梵手中硬生生抓过。“但若是我拆解了词句,一节一节地背诵出来。与在场的众位大人,更与奏章所涉的大司正大人您一齐商议讨论,就不算‘将奏书上文字擅自公诸于众’了吧?”
目光微黯,注意到他眼底渐渐升起的一抹微弱火花,柳青梵默默地点一点头。“如果你真地决意这么做,蓝子枚蓝大人。”
“好!”
“蓝子枚!”
与蓝子枚一个如炮弹般打出的“好”字一齐叫出声的,是上朝廷宰相,当朝首辅林间非。人们眼中从来温文持重的宰辅阴沉着面容,分开众人,步伐缓慢然而稳定地从园中席上走来。“蓝子枚,你闹得太过了!今天是柳大人地寿辰,百官是应了皇上的旨意,到府上来为柳大人贺寿的。朝廷公务,国事政令上的分歧,请放到朝廷上去公议,不要在这里叫嚷,吵扰了诸位大人们地兴致!”
“啊,好威严的当朝首辅、宰相大人,果然义正词严!”毫不客气的话语,说得林间非当时一噎,蓝子枚冷冷瞥他一眼,“您先莫急——‘论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里面‘擅政越权、结党议政’都有林相您地份,蓝某自会一条一条拆解到时质问!”
居坐相位、执掌朝廷十有六载,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腥风血雨,却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样地语气说话,尤其这样地语气这样的指责来自同期出身、同朝为官二十载地旧识,曾经在胤轩十四年国事危难之际,以一张口滔滔雄辩批得旧炎使臣灰头土脸无辞以对的林间非,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合意的词语当场回应反击。一双眼死死瞪视着苍白面上逐渐泛出丝丝血红的蓝子枚,林间非奋力呼吸着,双手狠狠掐向掌心,虽不说话,拦在柳青梵身前却是不动半步。
在座的朝臣们,身份、资历、职官能够凌越于蓝子枚或与蓝子枚相当的……似乎只有林间非一人吧!转动目光,上方未神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虽然有谢誉琳这样的致仕宰相,但就进入承安朝堂侍奉君上的时间,却在林间非、蓝子枚之后;而以宁国公爵位进入兵部主事的锋,以及主赞军机战略的副相轩辕皓,又都是一重毫无疑问的高阶将领身份背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一句半句,都是立即坐实了柳青梵“结党”罪名,而且还是历来最为帝王所忌讳的,朝廷文臣与武将统帅的联结!很容易理解,蓝子枚这一句喊话音落,众人寂静无声的道理:因为只冷静一想,柳青梵所结“私党”之大,已经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宗亲中诚王,外戚里秋原镜叶,朝廷上林间非,而冥王军诸将无不交好,旧王国宗室几尽仰赖……偌大一个柳府花园,满朝权贵悉数在座,更有许多朝堂之外的人过府道贺。倘连林间非如此分说一句都能被点出有“结党”之实,则除蓝子枚一众外,又有哪一个能逃脱
责?
便是自己,在这位“耿直能谏”的吏部尚书眼里。与柳青梵明明白白地交好,也是最确证无疑的“结私”罪状吧?
心念飞转,凝视着那青衣身影的紫眸却是越来越不忍再睹,然而视线又不能移开一瞬。
平静,全然的平静。平和安宁的面庞,不显丝毫波澜,柳青梵静静立在原地,看蓝子枚一言噎住林间非,更使得满座宾客噤声不语。微微垂低下眼眸。袍袖一振随即落下,双手十指相扣,静静握在身前。然后,从唇角开始。那张平和安宁的面孔,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一个纯粹无疑的微笑,便这样展开在蓝子枚、展开在众人眼前。
随即,众人耳边响起督点三司大司正平静而清朗的声音:“太傅柳青梵者。江湖游医、武人之后也。未见其有功特立于朝廷,而有司高位窃居焉……”
以督点三司之职,私改昔陵故地六郡十三州税制,废食粮而课钱帛。开府仓返赋税,为擅政。
以闲职返京之身,废昔陵癸县、县、潞县长官。而继任不经郡守、州牧。印信私授当地里长平民。为越权。
以太傅授学之便,援参考之试子于私宅。恣议朝事国政,而令其于群集之所,信口播讲宣于众人,诋疠朝廷诟病施行,动乱人心之源,为结党议政。
以朝廷职官、君王信任,把持考场,于大比中倾向故私,抉择示好于大陆诸旧,职官守备凡缺者必先尽于旧王族,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谊,为任私。
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勾连国中巨富,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投机倒卖聚货敛财,盐铁之类国营公利其外私相垄断,暴利以图私人以惠,为聚货。
为人臣子,不敬不尊,口呼圣字,当面尔汝,车驾逾于御乘而不知止,行次凌于圣驾而不知降,赈抚后于谕旨而不知发,道路驰行见宫车而不避,街市言论称宗室而不讳,为轻慢圣驾。
……
一字一句如线串珠,断线提绳,珠落仿佛水泻,绵延连贯,中无断绝。更兼语音清朗,吐字平滑,便似文稿尽在眼前,目遇而成诵,更没有一丝迟缓停顿。蓝子枚怔怔地看着青梵,不知不觉间,手上奏折已搓揉得如泥般软烂。
“……盗名欺世,所行发指;枉法悖德,罪莫大焉:宜合有司,严加议处。以固国本,以保神器。如此,则朝廷大幸、社稷大幸、祖宗神庙大幸也!臣蓝子枚顿首百拜,泣血以闻。”缓缓吐气,将最后一个字送出,青梵嘴角轻轻勾一下,目光徐转,缓慢然而不容躲闪地直直刺向蓝子枚身后,一领棕色长袍的男子。“十年不曾见先生大作,这一篇文字,动情合理,分析精当,真堪与当年《为伦王辩罪书》相提并美啊——卓明,卓先生!”
被陡然叫出名姓,卓明浑身一震,终于慢慢从蓝子枚身后走出来。向柳青梵微微倾身行一个半礼,苦笑道:“当年只与柳大人有一面之缘,国史馆中也从未有全篇地文字,大人竟能一眼指称出来,真不愧是柳青梵哪。”
淡淡笑着,青梵目光在这位曾经的伦郡王府西席教授身上短暂停留:在胤轩二十年风司宁因构陷谋害兄弟而遭帝怒圈禁,众人一片攻击斥骂声中,卓明独以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得到胤轩帝赏识垂怜。虽然身在关系致密,风胥然不但不以其为风司宁辩护为忤,反而特旨自王府连坐罪人中开释,令到国史馆参与《博览》的编修工作。正如他所言,这十年时间,卓明谨慎小心,专一校检史料藏书,竟未有过一片完整文章流传于外。但当初他为风司宁草拟过多少本章,那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又是何等的论述精彩,其落笔行文,柳青梵如何能不熟记在心?如出一辙地议事说理、举证用例,是以一口便叫出“卓明”这个名字来。
“卓明先生高才,得此一句赞语,柳青梵由衷欣慰。可惜先生虽高才,文章构架极尽精工,落到章节处,却有多少疏漏遗憾。”见卓明一怔,青梵略一颔首,锐利目光随即转开到蓝子枚身后另一侧,“应未东应侍郎、应大人,状元公文墨亦不输人。曾有‘一川风絮岂待我’之佳句。这篇文章,‘轻慢圣驾’一节,是状元公的手笔吧?‘不敬不尊,口呼圣字,于街市城坊间,称宗室而不讳’,果然是曾经在此一事上吃过亏地人,写来十分真实十二分感触。切肤剜肉,鞭辟入里。每一个用字都精准到了极处啊!”
“柳青梵,你——”
“苏远苏侍郎,苏大人。”更不与应未东交语,柳青梵径自继续点出蓝子枚身后从人。“令尊苏辰民可好?昔日为军制一事,尊父子联袂而作《万言书》,柳青梵至今记忆。今见蓝大人奏章里,税制一节。造句遣词依稀相识,真有九分亲切之感,而余一分怀疑——苏辰民苏太傅固然积累春秋,苏侍郎苏大人却正当年富力强。怎么如此盛事高文,竟无出翻新力作?是才劲已不继,或文思渐不及?苏大人父子人称文坛宗匠。若果真如猜测。是惊愕。是感叹,还是可惜?”
与林间非、蓝子枚同期殿生。因为父亲苏辰民的关系甚至比林间非更早进入六部从事,现任地礼部侍郎苏远面孔顿时涨得血红。初被点名时一步上前的斗志已全不见,默然无语地垂手退到蓝子枚身后。
“顾书顾侍笔。”
连续两人仅以文字一道就被批得哑口无言,以蔡国质子、天嘉帝常御
《博览》编修的顾书此刻已是胆战心惊。十九岁少秀俊美的脸颜色又青又白,因为惊慌畏惧而扭曲地五官,一时再不能辨认原本堪得傲人的容貌。目光在他眼上停顿半刻,柳青梵才缓缓移开,淡淡道:“顾侍笔,你在翰林院从事,参与国史馆诸国国史的编修,文史经典方面必是精通地,足能参与我三年一届抡才大典。顾书,你可能回答我,《四家纵论》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是……是‘先圣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者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何解?”
“先代圣人说,天下百姓是最重要地,土、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地地位则更轻。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能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能做大夫。”顿一顿,顾书微低了头,“民贵君轻,天地之间道法自行,而君民分际,唯人为大——此,为太傅大人《四家纵论》总旨,亦是人臣为君布政必需谨记。”
听到这一句,柳青梵嘴角略扬,微微笑一笑:“民贵君轻,唯人为大……很好。那我再问你,若有一郡,地处偏远,左山右海,前川后林,地不能生五谷,百姓世代以渔猎为生,菌薇果腹;山海之获,唯一通路半年方能传输于外,而与世不为隔绝。如此地境,若委郡守,政务当如何施行?”见顾书闻言忡怔,一边蓝子枚、卓明、苏远等却张口欲言,青梵目光一凛,顿时将几人镇住,“农为国本,是否烧山辟林,改易田亩?国以商富,是否尽起行囊,出走离乡?劳役征调,是否固然一年之期,而到戍之日不过三五?课税计粮,是否定然以货易币、以币购粮而后上交,因而从中颠倒两重剥削?”
柳青梵语声朗朗,句句紧逼,而园中众人寂静,顾书方才略得平复地脸上已是血色尽失。淡淡看他一眼,“昔陵六郡,与蔡国所以类似,地形、地貌、地质而已。你蔡国原来施行的何等样政策,我在那里用的便是何等样方法。所废税制,不过一体计粮,于山海之属极不合理,徒增生民之累。开仓济民,减免此一年之贡,为当地实不堪其苦,度日维艰,故而权变,岂是从此夺国家之利。所谓‘民为贵’、‘唯人为大’,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而与民实利,这个道理如何运用,我想已经不用为你更多解释。”
“柳青梵,你不用巧言令色——越权任事,专取私人,你又如何解释?卜尔臧不过一乡里正,村野莽夫,你敢以贺兰一县委托,印信授予甚至不经当地长官州郡!旧炎温斯彻草原南部,刻尔克在温州刺史任上违反定制私开市集,将官署草原拿出去租借谋利,更擅自减免州中赋税,城关哨卡的路税也一概免除。这样枉法逆行、肆意妄为地官员。你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不但不检点声讨其罪,反而擅行职权,将他直接保举到温斯彻郡守之位——对各国百姓旧臣,你是如此,而东平郡路迁仅仅因为对几个草原商贩过关检查,将物品多扣留了一日,你便直接罢了他的刺史并教令永不叙用!”蓝子枚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紧握了双拳向柳青梵喊道。“何谓偏袒,何谓司正,你倒继续诡辩啊!”
凝视蓝子枚,青梵轻轻摇头。随即转头向园中。目光随意掠过,“沈括!”见一名三十左右青年应声站起,淡淡笑一笑,“你是胤轩二十四年的殿生吧?策论第一。文试总体却仅排在第三十八名,是因为经典不熟,一部《通考策》上寥寥几篇文章也没背得烂熟缘故。可是如此?”
“是……太傅大人明鉴。”
见沈括闻言低头,显出微微赧意。青梵顿时轻笑起来:“无妨,今日便是再一个机会,考较你经典。《四家纵论》。‘有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这一段接下去如何?”
这正是当初自己在文安大殿上,面对胤轩帝惊慌失措。终不能完整背出地章节——沈括猛然抬眼,昂起头朗声接续道:“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民仰之若父母,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很好。”干脆的两个字评价让青年朝臣顿时露出笑容,青梵微微颔首,随即转过头,“市)物而不征租赁税,依照规定价格收购滞销的货物,不使货物积压在货场,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是。”是沈括地声音。
“关讥而不征——关卡只检查不征税,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刻尔克免除本州一应关卡路税,这一条,做到。”不待沈括答话,青梵身边,康启已然接口。
“耕者助而不税——令草原百姓愿意耕种者助耕公田,不征收新开私田地赋税,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是,刻尔克以私田无税,护草有赏之法,一年时间新开田亩一千零四十五亩,养护恢复战火毁害草原三千九百二十一亩。”准确报出数字地,是三月前方从东都广宁回京的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使温州一州,耕者有其田,牧者
,一年之间境中大安。”
青梵微微颔首,眼中肃然依旧,冷声继续道:“)百姓所居,没有劳役税和额外地地税,这一条,刻尔克可做到?”
“是的老师,刻尔克全部做到。”躬身行礼地是天嘉庆元元年大比得中的殿生,宰相林间非的嗣子,国史馆编修袁子长。
“那么,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刻尔克任用的官吏,各部各属,可曾遭到民怨反感?”
“亦琛不曾听说有这样地事情,老师。”
眼见自蓝子枚以下,卓明、苏远、应未东、顾书都完全变了颜色,青梵淡淡笑一笑,眼中却无任何波澜,“信能行此五者,则民仰之若父母,则无敌于天下——那么,刻尔克能为主君行此五者,则当如何?”
风亦琛顿时踏上一步,朗声道:“是社稷之臣,用不稍疑也。”
一语如巨石落地,青梵目光微动,终于闪出一丝淡淡笑意。抬头向蓝子枚:“这一篇以政要时事、解析经典的文章,蓝大人以为做得如何?”
双手垂在身边握紧,蓝子枚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经典……什么经典?《四家纵论》,好一部《四家纵论》,还不是你写出来盗名欺世,极尽伪辞诡辩之能事……”
“蓝、子、枚,你住口!”一句话音未落,柳青梵目光陡地一凛,顿时厉声喝道。“纵不论《四家》,西蒙伊斯教导‘师者,相父也,尊敬爱戴,事无违背’也忘记了吗?大比会试,一朝入场得中,从此系为师生——胤轩九年大比,北洛会试之主持,真需要我再提醒你么?欺师谤主,以下犯上,不问缘由不究事理,妄议朝廷重臣,言出于狂肆而行近乎疯癫……蓝子枚,蓝大人,不要因为我还称你一声‘大人’,就以为我柳青梵府上,是你可以放肆之地!更别以为你身后强硬,我柳青梵便当束手,任由那些年益老而处事愈糊涂、冥顽不灵的衰翁左右!”
这一句出口,众人微怔,蓝子枚却是猛地一晃随即踉跄后跌了两步。站稳,抬眼瞪向柳青梵,蓝子枚脸上尽是不敢置信:“柳青梵,你……”
“‘柳青梵者,江湖游医、武人之后’——便是柳衍,道门掌教至尊,‘圣手仁心青阳子’,以当年与胤轩帝的交往,与四十年震慑武林平定江湖之功,谁敢无礼?至于柳青梵在圣驾之前,神明有意,天授命之,帝业之属也在抉择,口呼圣字,当面尔汝,又何足道哉?何况,”慢慢抬步逼近蓝子枚,漆黑眼眸闪出异常森寒地幽光,“何况蓝子枚你以为你当真知晓,柳青梵……仅为柳衍之子?”
“无痕!”“青梵——”
听到身后上方未神、林间非两声低呼,青梵身形猛然顿住。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双眼依旧紧盯蓝子枚,唇边则缓缓升起一抹极清浅、极明净的微笑。
“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
而与那轻到几不可闻地语声同时撞击进耳膜地,是一声澹宁宫中便已深刻在心,饱含着怒气,锐利而威严地低吼:“够了——蓝子枚,你疯得够了!”
快步入园的天嘉帝,甚至还未换下花朝祭祀祈福地皇帝礼服。最深沉纯粹的黑色绸缎上刺绣无数细密的金线,步履行动,拂摆间日光映照出一片繁华耀眼。毫不停顿自慌忙伏跪在地的蓝子枚、卓明一众身边掠过,更不论园中其他手忙脚乱起身跪拜行礼的宾客,风司冥只径直走到静静站立的柳青梵身前。略抬眼,见他动作极微地轻轻颔首,脸上更带一点极淡的笑意,天嘉帝深吸一口气,随即伸出手,将柳青梵双手紧紧合抱。
“太傅……太傅寿宴,朕本当早来,却不想还是因些琐事耽误了——太傅不会因此责怪司冥吧?”
故作轻快从容的语声语调,却掩饰不了语义本身的急切,加上那一双从未改变的紧紧凝视自己的眼,柳青梵不由无声地笑一笑。在天嘉帝惊异而微微紧张的目光中,将被紧扣的手从他手掌中轻轻脱出,随即,手一翻,与风司冥手掌牢牢相握。
一股温暖和着大力传来,风司冥只觉手指被握得隐隐有些生疼,然而为这人前绝少的亲密亲近,心中一时只剩下全然的喜悦:“太傅……啊,朕太匆忙了,竟将太傅的生辰贺礼——”
“陛下今日能亲自过来,青梵已经十分高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贺礼。”
站定,青梵含笑回首,目光转动间恰与一边不用跪拜,只微微颔首欠身的上方未神相接,再对上青年君主幽深如夜的眼眸,一股极熨贴的暖流瞬间充斥胸膛。极低的声音,不知是说与天嘉帝,抑或仅仅说与自己:
“柳青梵何其幸运,能得风司冥相待如此。”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孟子尽心下》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征,法而不)|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公孙丑上》
安,三元街,霓裳阁。
略西斜的阳光,照射着兀自留有上半日细雨水痕的青石板,如镜面一般闪闪地发亮。飞檐翘角的彩楼前,并不见承安京此处最常得见的车水马龙。
偶有经过的路人,或在楼前片刻驻足,但抬目凝视那以七彩绢纱绞缠装饰而成,飘洒风流的三个大字后,却尽是含着微笑,又从楼前各自慢慢地走开。
——因为,立在三元街口、文亨桥头的日,显示出此时的时刻,刚刚交过申时。
未时到申时,是承安京中第一歌楼舞馆“霓裳阁”每日阁中固定操演排练的时间。承安京里几乎无人不知,在这两个时辰,霓裳阁谢绝一切外客入内。管你是王公贵族、官绅巨富,或者文采风流的清客雅士,谁敢在这几个钟点内擅闯霓裳阁坏了阁中规矩,皆无一例外地,被霓裳阁主人提交到五城巡检司的衙门。
一如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处、近两百年来以楼上文战盛名广播大陆的“六合居”,自胤轩十八年在承安真正打响名号,然后渐渐声名传播于国外的霓裳阁,已经是承安京中一块最有分量的字号招牌。在北洛时代,霓裳阁就以词曲新声闻名,成为人们关切重视之所在;而因为靖王风司冥纳阁中乐伎为侧妃之事,声名更是直入街头巷尾,寻常百姓人家:娇娆的美人,卓绝的歌舞。新奇地杂技百戏,以及隐隐中引导变革新声的戏文曲赋,吸引无数文人骚客云集到阁中,唱和应答、谱写新章,短短数年年时间,便已然显出凌越于“西云四大名楼”中,同样以歌舞美人闻名的临瞿醉梦阁之势而后来居上。随着天嘉帝登基,霓裳阁声名,直是如日中天。
天嘉帝一统大陆而立国号周。朝廷政策与民休息,偃武修文,又大开会试恩科进取之门——大周朝廷对文事的积极倡导,使得各京文风皆极盛。作为一国中都。天子居所的承安,自然比往日会聚更多士子文人。相对于六合居上纵横古今畅论天下,然而处处不脱家国天下事理正道的“文战”,霓裳阁在大陆的文名。更倾向情致与技巧的诗词歌曲,也由此深得文士们喜爱看重。兼有主人花弄影,风姿潇洒手段高妙,秉一副玉貌花容。打理阁中事务大小处处精细周到,往来京里人情贵贱无不自如妥贴。经她几年经营,阁上诗文雅集。士子们以文辞论交。已经成为承安京中每旬月固定的文坛要事。而霓裳阁文名愈大。各项规矩也守得越发森严,虽文士多有脱略形迹、潇洒不羁。一些基本地规则也不能逾越。否则,触禁规犯牢狱、毁掉前程事小,污染了文士清名,损害便是极大了。
所以,在每日例行的歇息排演时间,轻易地,不会有人贸贸然闯入霓裳阁的大门。旁人目睹到门前有往来出入,多半都会猜想必定是分属在霓裳阁中之人。因此,当见到一辆极普通的围了青幔地马车在这个时候,自文亨桥转入三元大街,一路缓行终而悠悠然停在霓裳阁前,人们眼光里都不由透露出两分好奇的光彩。
但是,马车在霓裳阁前甫一停稳,便有数名阁中乌衣的小厮急忙忙跑出门来伺候。安脚凳掀门帘搀扶下车拥护进阁一串熟练之极,路人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乌衣簇拥中间的身影,是个着一领水色衣衫地男子。
“哟,柳大人来了——今儿可早,姑娘正在大堂上看排的新戏呢。”略略依在多宝云屏上,看大堂中央舞台的华服女子偶一回头,见到挥手打发小厮们散开去的青衣男子身影,一张成熟然而愈显风韵地俊脸上顿时满是笑容。一扭身迎上来,孟水娘极自然熟稔地接过他随手搭在臂上的淡色外袍,一边笑道,“前些天说要改的《战红原》,昨日岳先生总算把本子全部改了出来,今天是头一天排练出来,台上正忙着调整试验呢。大人这一来,可真巧也不巧了。”
柳青梵闻言一笑,向云屏边其他听得响声,纷纷转身过来行礼地霓裳阁歌女乐工们颔首行礼,这才向孟水娘微笑道:“什么叫巧也不巧?”
“巧,自然岳先生最希望大人做头一个观众,品评戏文;不巧,当然还是岳先生希望,大人看到地应该是精雕细琢、挑不出什么毛病地本子。”说着,年华已近四十的女子抿嘴一笑,眉眼间自然地带出一段风致嫣然,“服气,又不肯认输,岳先生这般脾气柳大人又不是不晓得。虽然得到大人答应已经两年,红姑娘亲口允诺也足大半年光景,可人地根性习惯,又哪里轻易能改的?”
目光稍转,心下明白她说话含义,柳青梵顿时笑起来。“岳虔的戏文,向来是做得最精致的。天生的剧作大师,这一句话我虽不曾当面说,平日难道就真正掩藏过?”顿一顿,看身边女子笑意盈盈的双眼,青梵随即轻笑着摇一摇头,“或者,根本不是我压制了他,而是你们这一群鬼精灵的,联合一气压制欺负了他吧?”
听他语声正经,眼中却含笑意,孟水娘不由也失笑:“压制欺负他?大人真会玩笑,我们哪里敢的!霓裳阁里谁不知道,岳先生是红姑娘什么人,谁肯为难这一位?又不是嫌日子无趣,难得少了歌舞训练偷闲,生怕耗不尽积攒的这一身精力去。”
俏皮轻快的回答,引来柳青梵两声呵呵轻笑。远远看到霓裳阁一楼大堂中央舞台上,蓝布长袍的男子以脚步反复丈量了长短距离,吩咐了一旁如公主般妆扮整齐的彩衣歌伎几句后退到台下,随即凑近抱肘皱眉斜睨台上的红衣女子说了两句。青梵不由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愉悦笑意。
岳虔,霓裳阁专属地乐师、谱曲和编剧。三十六岁的温吞男子,原本也如普通的学子文士,试图以大比会试谋求前程,不想科场上屡次失意,至于逐年地潦倒窘迫,日用维艰。直到三年前靖王风司冥登基时恩科,又一次落第。囊中终于再无余财归乡,不得不寄寓京师神社,每日卖文代笔以糊口。为生计艰难,又到霓裳阁作歌词曲谱的抄手。却被阁主人花弄影偶然发现了其在歌舞戏曲、音韵声腔方面非凡的天才,延揽入阁中,这才结束了飘零不安的生活。其后一年,岳虔以霓裳阁中所出演为基础。节选神剧、整合小曲歌行,改写改编了一系列传统歌舞剧本;又写出三场六幕的折子戏《风筝会》,青楼歌女与落拓书生的纯情爱慕,世事无奈缘浅别离的惘然结局。加上清新婉丽地配乐词藻,一经公演顿时轰动京师,就连擎云宫的禁城内廷。都专程派出人请回了剧本排演。名利双收。岳虔却谢辞了内廷教坊的职务。道“此生专一在霓裳阁”,顿时引来周围惊讶无数。
而后。岳虔与霓裳阁主人花弄影,当着柳青梵、阁众与宾客之面,坦言彼此心中倾慕,并恳求
玉成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师,成为承安京闻。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岳虔”两个字,再次震动承安。
无他,只因承安京中无人不知,先为头牌舞姬,继而自揽下霓裳阁,人称“红绡一舞倾国醉”地花弄影,是当朝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多年来唯一予以长久青睐的女子。青衣太傅文采风流,自少年入朝起,就首倡新变引领承安一京文风;三元街上霓裳阁,便是他最常展示新作的所在。而柳青梵与阁中舞姬花弄影的亲近密切,并由此对霓裳阁十年来地荫庇回护不曾稍变,也一直都为京中百姓津津乐道——柳青梵,这位权重位高而温雅平易的太子太傅、大司正,有关于他的一切,总会是人们目光追逐的焦点,与他相关地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足以成为寻常百姓乃至达官士绅们的话题。一时间,柳青梵对此事的乐见其成,柳青梵对花弄影地言语鼓励,柳青梵对岳虔文才与人品地双重赞赏……传遍了承安地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京城百姓都开始暗暗计算,每一个人都在衷心期待,那将会像神道献礼的剧本一样热闹隆重地“送妹成亲”一场,将会在何时正式上演。
只是,承安百姓的这一等,便硬生生耗去两年光景——个性骄傲而好强的花弄影,以实际行动向众人表明霓裳阁权位,绝不会因为婚约订立而易主。用两年时间令世人认清并接受这个事实,花弄影这才欢欢喜喜披上了嫁衣,与岳虔携手,向霓裳阁中道贺的众人致谢。
西云大陆,神明教导夫妻一体,然而真正的现实,男尊女卑,才是无可撼动的纲常——花弄影行事不拘常法人皆侧目,岳虔却能处处以关爱包容,夫妇和谐,恩爱日深。二十年忠诚影卫终于获得如此一份真情,几乎没有人能想象对这个事实,青梵内心是何等样的由衷欢喜。此刻眼见她夫妻神情专注,口中议论手上挥舞,亲密和谐,分明是二人之身,气势却浑然如一体,青梵眉眼间不觉越发舒展。轻轻一扯就要奔向前的孟水娘袍袖,随意就在身旁一张方桌边坐下,一双幽深黑眸中光彩闪动,目光静静凝视前方的舞台。
见到他这副神情,孟水娘不由轻笑扬唇:虽然从身份地位上,这位垂名天下二十载的青衣太傅确是太多人的师长尊上,然而就实际的年龄容貌,对分明较他自己年长的岳虔亦一如父亲看到小儿女缠绵温情时的那种宽厚慈爱,却总让自己有忍不住好笑的感觉。
明明,交曳巷大司正府里,朝廷才为他庆贺过三十四岁的生辰。
只是,这似乎便是柳青梵生来的性情:那一身自内而形于外的安宁沉稳,消弭了气质气息与样貌年纪乍一眼的违和感觉。这个从第一次相识,至今已逾十年的青衣男子,似早已习惯了用远超出年龄的成熟面对世间。冷静。沉着,缜密,通达。只在他身边,就能让人心思完全地沉静。
这样地男人,才可能保有无声无息,却又最铭心刻骨的深情,让那一团炽烈的火焰,永远燃烧在心灵的最深处吧?
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眸里光芒微小的变化,孟水娘抬眼一瞥舞台。果然初一身彩衣的歌伎,换上了一身最明丽的红。
不是单一的色彩——从阁顶天窗引入地日光,和舞台与大堂四周数不清的明镜和灯烛,让那片红色折射出层层叠叠霓裳天衣般的幻影。似流淌的水波,又似跳跃地火焰;使得台上女子仅仅一个垂手站立,亦瞬间呈现出无尽的风姿。
“……是水娘的剪裁吧?果然非比寻常。”
微微点一点头,女子勉力地笑一笑。心中突然一阵强烈的悔意袭来。扯动嘴角,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青梵伸一指在唇前:“噤声——要开始了。”
一怔抬头,果然戏台边花弄影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道萧声顿时从舞台侧旁幽幽流逸出来。
萧声凄清、缠绵,偏又带着几分强作地欢悦,那舞台中央。按方才蓝袍男子吩咐站立的歌伎。脸上的神情竟也随着萧声变化。自最初的凄苦,逐渐转作一片似无牵无碍地纯净笑容。当萧声上行。盘旋升到一个极远的高度,霓裳彩袖猛然一振,随着跌宕飞下的乐曲,女子瞬间舞出一道眩目曲线。同时脸上绽露出一个表情更丰富地笑颜,清亮地念白在大堂中拽出意韵深长地尾音:
“啊,将军,且观黎姬歌舞一曲,为君宽心——”
琴、瑟、笙、吹管,马头琵琶、五十弦筝,同时加入进来的乐器烘托着萧声,音色交混中呈现出坚定而慷慨地气象。
“劝将军,饮酒听黎歌;解君愁,起舞弄婆娑。”
女子舒放嗓音,且舞且歌。“君王争胜,徒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一个舞步回旋,广袖顿时翻转出一片霓裳幻影。“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忠职守,丹心一片自报国。”
自舞台中心向台前一路令人眼花缭乱的长袖急舞,直到舞台边缘女子才略缓身形,轻舒广袖,唱词却兀自激昂:“岂必念后人?何庸顾史册?时事临到头,且宽心饮酒,宝帐中里来坐。”
一个“坐”字收尾,笙箫之属亦皆断绝,然而余音袅袅,空气中一股缠绵无奈浸着豪气坦然,在所有人心胸中萦绕震荡。望向台上最后收势,呈捧杯敬酒姿势的红衣歌伎,但见她早已泪眼婆娑,脸上却仍是满满酸楚又宁静的笑容,人们张着口,瞪着眼,心中千言,然而良久无人能够发一语。
然后,掌声,一声一声由低到高,由迟疑到热烈的掌声,打破了霓裳阁中这罕见的沉默。
岳虔猛然转身,双眼定定地,看那每常一身青衣的男子,一边持续鼓着掌,一边向自己步履稳健地行来。
“很好,非常好——这一折‘定心意’,歌好,曲好,舞也好,而词最妙。开篇以此奠定全剧基调,下面的戏文,便一时不看,也知道定是好的。”微笑着凝视眼前蓝袍的男子,不意外忡怔片刻后,那张脸上猛然跃出的惊喜。柳青梵只微笑颔首,继续道,“真不愧是岳先生,妙笔生花,而又能使词曲歌舞配合天衣无缝的。”
“柳大人……柳大人您真,真谬奖了,岳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这样的评价。”一张脸涨得通红,男子目光直觉地转向身边红衣艳艳的美貌女子。
接到求救一般的眼神,花弄影顿时咯咯笑出声来。随即向青梵行个礼,“爷,您就别逗他了!曲子再好,还不都是您给定下的格调;歌舞之类,又有先前您那一本的套路。就算这次添上的女角歌词写得好是真,但就这样把一大篇功劳都归给了他……要知您的夸奖金贵,凡人哪里当得起。不管他是知道您高抬了自己因而自卑,
把这事情当真了由此自负,可都会留下大大的疑难呢
热情爽利的笑语,轻快活泼一如少女时代,其中温婉回护的心情却是日益地增多。目光在蓝袍男子脸上转过,却见他一双眼只是紧紧盯住花弄影;而视线略转。对上将岳虔拉在身后,笑吟吟同自己对答地女子,青梵唇边随即升起由衷的笑容:“疑难……会么,红儿?”
“当然会!”二十年影卫,如何看不出那双黑眸深处的戏谑,花弄影却是干脆爽朗地接口,“谁不知道无痕公子诗词卓绝,青衣太傅文传天下!能得您一句赞,读书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神明怎样的垂青?就这样轻轻易易丢给他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落第书生,您不为难,我还头疼呢——赞得这样好,分明是殿生鼎甲的料。这一科就该高中的,却专一留在我这里做曲词。霓裳阁禁锢能人的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红儿……”
才吐了两个字,对上那一双精光闪动。骄傲锐气而神采飞扬地眼,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有三分头痛:就参与科举的经历而言,从十三岁起开始应童子试,连续七届大比才终于获得承安会试资格。偏偏又再一次名落孙山,岳虔,确实够得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八字考语。只是这样当面直言短处揭人疮疤。虽然他夫妻恩爱。到底不免任性嚣张。然而目光一转。却见岳虔已然握住了花弄影一只手:“影儿,你怎么还不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分寸:天生不能做策论。更不会应对那些典策高文。以前强撑,只是因为从没人告诉我,还有其他什么道路。可现在心里最清楚,比起‘一朝得中傍君侧,六部诏书尽授文’的殿生,我还是在这里写我地歌词、曲谱、戏文更开心自在。何况,我算什么‘能人’?天底下那么多贤才能人,皇上用都用不过来。我这样除了填词谱曲,顶多再编些戏文的‘闲人’,从来都只有你会觉得好,肯留我下来吃一口白饭……我怎么肯舍了这里,舍了你?”
被抓住了手,连续两下不能甩脱,注意到身边青梵眼中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花弄影脸上顿时发烫,泛出与身上红衣一般的娇艳色彩。“知道自己地分寸,这里写歌词戏文自在,只有霓裳阁才养闲人……几年几个月,颠来倒去就这三句话,你不厌,我听着还烦!”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刮去一眼,趁着岳虔一怔手上略松,顿时将手夺过,随即一个纵身轻巧跃上一人高的中央舞台,霓裳阁里顿时响起女子清脆响亮的命令:“水娘,你过来带她们排舞蹈,还有指挥练习演奏;田田、严蕊,带箫和过来;纤纤,跟我到后面,再单独练这一段——”
见花弄影随口吩咐,霓裳阁众人已各各就位,协调从容,只是各人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青梵嘴角微扬,瞥一眼拉着方才那歌伎径自往后院去地红衣身影,又轻轻笑一笑,这才转头对上面前蓝袍男子。“弄影……很多地方,她还是个纯粹的孩子。”
“柳大人,请放心——岳虔深知她是多难得的好女子、好妻子。”
目光从那一袭红衣上收回,岳虔也恢复了平和安静地面容神情。顿一顿,伸手一引,两人一齐走向大堂角落处桌椅。先后坐定,岳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小册,“柳大人,这是依照您《荒原怒》完全修改过地《战红原》。只是岳虔不才,虽听了无数地故事,却实在也想象不出那般的无双风采。新添进地女角,只怕会让大人失望。”
淡淡笑一笑,抬手接过书册慢慢翻过扉页,柳青梵嘴角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岳虔,或许是我哪里表述得不明确,但似乎……你,还有大家,都误会了。赞同你添加一名女角,是为了更好地阐述剧中的将军戴迩,遭临变故时的心境;通过人物对白,而把许多曲折变化表现得细致具体。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创造一个什么角色人物,去影射、模拟那样真正世间无双风采——虽然草原上故事传奇永远也不会嫌多,但在我,没有这个必要。”
“大人……”
微微笑一笑,沉默着,注意到对面蓝袍男子目光由惊讶渐转向理解,青梵嘴角一扬,又是一个淡淡微笑。随手将才掀开到目录的剧本推回岳虔面前,“收好吧——这是你一个人地剧本。原不用特地给我看的。”
岳虔一怔:“但,这是从大人的本子改写而来啊……不经过您的眼,岳虔实在没有信心将舞台上剧目呈现世人。”
柳青梵轻笑:“这话……若是连岳先生都没有信心,那戏剧脚本,试问大周国中还有哪一个人敢于创作?在我面前,岳先生大可不必自谦。”
“不,不是谦辞。”闻言,岳虔却是缓缓摇头,肃然道。“岳虔素来耽溺曲词戏文,常于此道狂妄自视,但剧作高下到底能见得出来。您一本《荒原怒》,因这次最初的想法便是改写。所以几个月间逐字逐句地细读。虽然是纯粹的武将戏,只设两个人物一条线索,唱白打斗都遵循大神殿祭祀神曲中的定式,曲谱也都是从这里来。但人物鲜明。叙事清晰,整个戏文干净简洁,真正是大将之风,所以三年来在各地都长演不衰——而弄影曾经说。这一本是您当年仅用了一个昼夜就完成。大人天才,岳虔实在无法想象,又怎么敢不先通过您的法眼鉴定自己?”
岳虔说得庄重诚恳。柳青梵脸上表情也越显舒展宽和。但听到“当年仅用一个昼夜”几个字。笑容却是不觉敛起。低低念一句:“当年的情景啊……不过是被逼到了极处,今夜不测明朝地恐怖罢了。”他声音极微。岳虔不曾听明,见他眼中顿时透出疑问神色,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微挑双眉,“岳虔,这一本《战红原》,你有意拿出去,在下月十一、赤松花朝兼冬至日的庆典上首演?”
“是!弄影的意思,哪怕阁中其他的新戏新曲全部停下,也先排演好了这一本。”提到妻子,岳虔声音顿时带上了极明快地色彩,“十一月十一冬至庆典,全国所有著名剧团戏班都会到承安,将压箱底的绝活、排的新戏在城南水神殿前广场上展演。前年《风筝会》霓裳阁拔了头筹,去年却被淇陟来的喜月班《兰簪记》压了过去只好屈居次席。所以今年庆典,弄影发誓要将霓裳阁地第一夺回来呢!”
大周律法,钦定三、六、九、十二月四季花朝与元旦、冬至、万寿节并列国家的最高节日,朝廷与宗室都要举行隆重祭典庆贺之。但在民间,由于国家幅员极其广大,各地各族流传下风俗不同,所以一年之中各地百姓自发组织举行的庆典活动不胜枚举。而朝廷只要这些活动不违背国法律令,有害百姓同心族群和睦,都采取
度;对部分影响广大,参与民族百姓众多的民间庆典令相应地方官府给予支持。十一月十一日赤松花朝地冬至庆典,便是此中一例。它原是西陵的国家节日,在冬至日前后,会集全国最优秀艺人到京城会演比试;优胜者不但能到御前献艺,甚至可以参加新年祭神祈福的大典。大周一统,冬至日庆典为更多国人所接受,在“灵台”串联组织下,继续并光大了这一项庆典传统。虽然庆典比试地最终,仅有一个公认地排名而无实质奖励,但既在一国中心、天子脚下举行,还是吸引了无数艺人和团体参与。而得庆典之利,承安周边地百姓在这十来天里,也可以看尽杂耍百戏、歌舞话剧,过足戏瘾。霓裳阁是京城第一舞馆歌楼,声名盛极,身为主人的花弄影自然不愿在“自家地盘”让人压低了一头去。想到自己影卫地性格,再见岳虔此刻眼中抑制不住闪动的光彩,青梵不觉扬动嘴角:“这丫头……不过,想法不错。”
“是,现在距离庆典正日,也不过二十余天。因此这几天赶得非常之紧,有些部分几乎是边写就边排演,所幸到昨日终究是全部完成了。”岳虔微笑一下,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夜间写得辛苦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猜测摩想,当年柳大人埋首书斋作《荒原怒》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闻言,青梵微微一笑,凝视眼前笑容坦荡的蓝衣男子,回想当年未岚别业中种种,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提。沉默片刻,又从桌上拿起那本《战红原》的小册,随手翻检,“考斯尔……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杰出将领。如果不是百年难遇地草原天灾,如果不是执着皇权一统的鸿逵帝。如果他的对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砺成就的铁军,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草原的军神,将永远是草原的不败军神。”顿一顿,唇边又扬起一个宁静笑容,“当然,即使战败国破,考斯尔都是英雄……将个人的私利完全摈弃,一生以维护国家、维护皇权、维护主君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标,为了维护发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业竭尽全部心力。身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为将领,却能抛却一切杂念彻底执行主君意志,为鸿逵帝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样地人,值得汗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注定是草原将千百年讲述歌颂的传奇。”
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那素来沉静平和地语声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闪烁。词句短语间不寻常的节奏跳跃。让岳虔惊讶地抬起头,也不顾素来谨守的礼节礼仪,就这样直直对上柳青梵双眼。却见那双黑眸里目光沉沉,似一层暗淡薄雾掩尽心绪。竟是再看不出半点波光神采。
“柳大人……”心中一凛,一声轻呼在不知觉中出口。
然而这一声亦像是魔咒,转瞬之间。柳青梵脸上已是常见平和而沉静地笑容。“岳先生。关于《战红原》。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么?”
相识四年,到自己与花弄影确定婚姻。这两年来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强调自己歌词剧作身份的时候才用“岳先生”的称呼,平时都直接称名以示亲近。听出这一声“岳先生”透露出有意无意地戒备疏离,岳虔不由心中轻叹,但随即抬起双眼。“其实,岳虔只有一个疑问:大人作《荒原怒》,是仅仅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于其命运不能不无奈叹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么样的方法,让您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并阐发敌军统帅的心情?”
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视岳虔,目光搜索过他表情每一个最微小地细节。但见蓝衣男子片刻间被盯视得脸上发红,五官神情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柳青梵心中终于一声长叹,随即,浮起最真诚地笑容:“岳虔,谢谢。”
“大人说什么?”闻言一怔,却见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里笑意闪动,“告诉弄影,下一次还这般拐弯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纯叔,再不能到处自在逍遥。”
站起身,岳虔眼中虽不解,却是依言点头。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开来,“人,各有其正义。”
“什么……”
“人各有其正义——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尔,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虽然气恼、愤恨,虽然对那些轻易便加于己身的莫须有罪名,对那些为了一些最无聊理由就要先发制人将‘隐患’消灭于未然地人,对那些高举着大忠大义便一心要将一切可能‘危机大祸’彻底铲除的人,有激愤、有怨恨、有轻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义,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彼此妥协,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间浮起温和的神情,“这几天,每日都在霓裳阁打扰,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眼见青衣男子当面深深弯下腰来,岳虔一吓之后,急忙也躬下身来:“大人,您这样……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随即被双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静静看来,岳虔这才苦笑一笑,“从听说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着急想见大人,以为无论如何也该向大人说些什么。可是,之后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阁中,品茶,听曲,看我们排练,谈笑风生,与往日全无差别,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京城里这几天,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议论。六合居上每日的文战,即将参与会试的士子们慷慨激昂,对蓝大人等指责乃至于痛骂,更有许多对朝廷至今不曾对蓝大人一众作出明确处罚的不满。放眼承安,竟似只有这霓裳阁,因为大人就在这里,反而成为京中最安静的所在。可是,真回头细想眼下情境,身处其间的大人才是真正为难;每天朝会公务后到这里,见您的神态表情……原本,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再用任何的言语行动打扰大人,可您知道弄影……”
“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将岳虔双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后放开。黑眸凝视他双眼,“还记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门前候还是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乌沉沉的云看不到一点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时候,却也只有那一刻。”
听他语声渐轻渐远,岳虔不觉屏息,顺着他视线看向天窗里投射下那一束夕阳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牵动起嘴角,回应一个终于轻松释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场雨过去,都会重现出清朗天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霞。
并非常见的照耀浓烈,青白色的天空,只西边上挽了淡淡的一抹。本该绚丽夺目的金红,像被大量的水稀释晕染开来,通透而明净的色彩,轻纱一般铺展在夕阳之后。而衬托在其间的夕阳,也呈现出罕见纯粹的金色,环拥着淡色的霞光,直让人感觉到一种异常的轻盈,仿佛那并非傍晚时分的渐行渐下,而是在云霞托举中缓缓升腾。
“主上?”微微上扬的语调,显出影卫略觉意外的惊讶。几日来习惯了柳青梵在霓裳阁待到深夜方才回府,一眼看到缓步走出霓裳阁的青色身影,月写影本能地抬头看一看天色以确定时刻,但随即快步走到青梵身前,身子微躬:“主上,请稍候,马车很快……或者,您想步行?”
略一颔首以回应影卫的细致入微,青梵随即抬起头。
经过一个下午,此刻三元街面的青石板上,午前的雨痕水迹已经完全地消失。蟹壳似的淡青色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太阳的金光斜射下来,路面上映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似有一层极淡的金黄色轻雾笼罩其上。道路两边多是二层三层的阁楼,间有许多店铺的招牌布幔,自两侧向街心微微倾着,稍减了街道原本的宽阔感觉,而显出一种类似巷陌的悠长和宁静;衬着这从天上到地下的一片夕阳金光,远处一两点路人模糊的身影,直如一幅寂静画卷。
凝望着西天金色夕阳。片刻,柳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笑容:“是,走走——许多天不走动了,难得今日此刻好天气……写影,你就陪我略走一走。”
月写影点头,向不远某处候命的仆役们做个手势,这才跟上一步,走在柳青梵身旁。
柳青梵走得很慢。但步伐极稳;每一步落地都扎实非常,每一步地微顿用力,似乎都要将什么从此踩踏深陷入地里一般的感觉。垂手跟随在一旁,月写影几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目光搜索他面容神情,却见那张清静平和的脸上,一抹淡淡笑意始终不散——
“写影。”
“是,主上。”
“什么时辰了?”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答道:“申时近末,将交酉时了。”
“将交酉时了啊……看这三元街上却安静,路人车马都少。”停住脚步,青梵略略低头。含笑轻声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写影?弄影那里,这几日的生意明显清淡下来。平日这个时候。三元街应该是车水马龙。都是往霓裳阁去的人。”
“不。主上,这绝不是因为您。”斩钉截铁的一句。但随即却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说辞,月写影微微皱一皱眉,“车马路人都少,是因为……因为时辰还早的关系。毕竟,霓裳阁到晚上,不交酉时是绝不开门待客地;而真正的老主顾,阁里都有预订的座位,并不用着急……”
听到影卫一本正经的解释回答,柳青梵略怔一怔,随即猛地大笑出声:“写影,你……唉!跟了我近二十年,你竟还以为柳青梵最能自怨自艾,凡事挂心地与自己过不去?写影,你可真知道怎么小瞧嘴里口口声声地‘主子’!”
月写影闻言一呆,转眼定定看向青梵:身为影卫,他如何不了解自己主上近几日心情?二十年来,难得欢喜的一次生辰宴会,却被蓝子枚一本议罪弹劾的奏折搅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其后地七天,原本得到特权允许,除月中大朝平日无重大事无须入宫随驾的柳青梵,竟一改素日习惯,擎云宫中小朝也日日不落,在澹宁宫中的时间甚至超出了传谟阁西花厅与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官署。而每日公事处治毕,下朝出宫后,也不回交曳巷地府邸,而是径直到三元街上霓裳阁,喝酒听曲,与歌伎乐工们玩笑取乐,不过二更绝无回府之念——千方百计,便是刻意要避开朝中府中以及京城士林中,那些可能对寿筵上蓝子枚之事发表意见、做出评价、说明自己心意之人;同时也将自己的心意情感,统统摒弃到头脑之外,使一切言行判断,皆不至出于事情本身。
然而,那一日寿筵上柳青梵的愤怒,月写影看得清楚;这位素来宁静沉稳,淡定从容,喜怒罕形于色地青年主上,那一日地言辞犀利毕露锋芒,实在是一腔怒火已经将近爆发边缘,却终于选用一种最安静而少波及、最不易为人所觉察地方式有制地释放。虽然之后天嘉帝的及时赶到,也极大极速地压制和消弭了他地怒火,然而被二十年旧识、同僚背弃、问罪甚至将欲置于死地的伤痛,却并不是轻易可以平复。几日来,柳青梵的无奈、自嘲、情绪低落,自己无一不看在眼里;而那双幽深黑眸在怒火激愤下,一刻也没有真正改变的冷静清醒,则是让自己由衷地不忍——
所以与同为影卫的花弄影商议,让岳虔借着谈论剧本,来探询,更为他自己明确他的心意。不想今日他早早步出霓裳阁,清淡从容的温和笑颜,却让自己一时再不敢确定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三元街上车马行人往来少了——这是无用争辩的事实。并不是人们想要在这个时候避嫌或是与谁划清界限,更不乏那些惯能趋利避害、见风使舵之徒想要趁这个时机向圣眷至隆的柳太傅一表忠心,事实上,这几日聚到霓裳阁的官宦缙绅比平时只多不少,递到霓裳阁那个专属包厢的名状拜帖更是每天成倍地增长。但是,那些真正为三元街上人们所熟悉的,并不特别华贵、也无十分显眼的马匹车驾,以及那些色彩相近、形制相类,廷臣们下朝
穿着的便服。这几日却是在三元街上几近绝迹。
大周地上朝廷官员,与宰相台传谟阁下所属,这几日,除了擎云禁宫、朝廷官署,便只待在自己的府邸。而且多半闭门谢客,轻易不接待私人亲友,连同僚之间、门人故吏等等惯例的过访拜会,也都一律向后无限制地推迟。
而相对于朝臣百官们的安静寂然,承安京中的士人。尤其是聚集到京城、准备参加就在眼前的十一月会试的试子们,这几日却是热闹激动到犹如同滚油锅里泼水一般的景象。无论是来自大陆各地的考生,各郡县州府推荐地举士,还是太学的学生学子。也无论在街头巷尾、会馆客栈、酒楼书肆,只要随意一二人凑到一起,必是对朝廷时务的好一番议论,对青衣太傅的无比推崇、景仰、衷心追随以及对蓝子枚等诽谤贤德陷害忠良行径地极端愤慨。而这样的声音。自然以百余年来因举自由议论古今、评点天下之风而盛名大陆的“六合居”上,年轻士人们集合一致而发出的最为响亮。
有康启、谢迈、特尔忒德几名年轻人挑头,这些常日在大司正府出入、更亲眼见闻当日寿筵情景地书生,一张绣口一支妙笔。将柳青梵无妄遭受的极端不公和羞辱描述得尽致淋漓,又将其有理有节、从容不迫而针锋相对将对方批驳到无一辞以应的挥洒自若呈现得恍若眼前,顿时激起承安京中原本就深为柳太傅文采卓行所折服的士子们情绪。一时之间。祖述柳氏功德、议论柳青梵于朝廷事务政绩地策论文章。积累便逾百篇。书肆街坊。柳青梵所做诗文议论的集子几日间皆尽脱销,《四家纵论》这等会试必读书目且不待言。单是士子们传抄柳氏文辞,几乎就使承安纸贵。对应篇章条分偻析,柳青梵为政,言辞与著述相合、行动与用心统一者,让士子们在惊讶的同时由衷感叹,为其横遭诽谤、蒙受有心人污辱发出感同身受,甚至比切肤之痛更深沉不甘地怒吼。只是,士子们地言论,自发要为柳太傅向朝廷请命地行动,震动承安京师,却没有对擎云宫廷产生任何真正的影响——就像是对待六合居上任何一场议论文战,没有人对这群年轻人地言论行动作任何的干涉,但也没有人给予他们任何的回应,无论是朝臣,是天嘉帝,还是柳青梵本人。
七天,从十月十日花朝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朝廷对于蓝子枚的行为既不曾给出任何判断,他那本弹劾议罪的奏折也没有在朝堂上任何范围层次进行过议论——在天嘉帝的沉默下,擎云宫对此事极端冷淡的态度,便好像从未有这件事情发生一般。而在宫禁朝廷显示出潇洒自如,霓裳阁里兀自风流文采的柳青梵,若没有周围这一众的纷纷议论,没有所到所行之处人们目光神情不自觉的变换,若没有他为了周围众人的这些反应而刻意改变了的生活起居习惯……也许就连自己也会当真以为,这种平静是如他曾经面对过的一切风浪,已然真正自他的内心,扩展表现到了日间的言行。
柳青梵,是将心思埋藏得极深的人——二十年影卫,月写影自认是距离他最近,也最能感知他心绪浮动之人。所以柳青梵一句“三元街上车马少了”,月写影心中随之流过无数事实与感叹。也因为如此,当猛然听到柳青梵的大笑与反问,素来忠心耿耿的影卫,竟是一下子呆在了当场。
“说霓裳阁生意清淡,是因为阁中真正用心观看歌舞,享受安娱之人少了。不过各有用心匆匆往来,名状拜贴是交给了我,但在外人面前,却又不肯将车马之类明确地招摇——这些人,便是弄影,也不肯承认是霓裳阁的客人的。而那些真正的老主顾……”微微含着笑,看影卫脸上不住变化的表情,青梵又淡淡笑一笑继续道,“霓裳阁真正的老主顾,哪个不跟我相熟?这种时候怎么肯出来,在外面又替我揽麻烦?我既呆着不走,他们就不会过来,也省去人前人后的议论,于他们、于我都方便。”
“是,是这样的,主上。”略略低头,月写影心中微酸:蓝子枚奏书中“结党议政”一条。虽单究奏书中文字,指的是柳府门下康启等门生及其在京师与各地交往地文人士子,但由当日寿宴上蓝子枚所言,朝中廷臣泰半都为涉及,牵连之众从身份、地位、职官到数量都极其惊人。仅此一条“罪状”的列举,蓝子枚等人可以说就已是犯下众怒。然而“结党”一条,毕竟是历来君王所最忌,青梵与众臣虽都问心无愧,此时也不能不彼此避嫌。谨言慎行,将常日的交际往来压缩到无——这种境况,就个人的孤立隔绝而言,与胤轩二十六年青梵在未岚别业时并无差别。而相较于胤轩二十六年。这一次,是连一个“抱病休养”的招牌幌子,都不曾打得出来。
注意到影卫表情的黯然,青梵心中不由一声长叹:到底是自己的不是。是自己忽略了……因为心中不快不喜,而忘记了身边那些真正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担忧的人们的心情。嘴角轻勾,露出一个十分温柔地微笑。青梵随即伸手,轻轻搭上月写影肩膀。感觉到手下的微微一震,青梵方才含着笑静静道:“写影。你知道。我不是能任气使性的人。对那些真正出于对我好的心思考虑。即使做法上在别地眼睛看来可能不近人情,但在我内心。绝不会为一个表面的形式产生不愉快,更不用说是怨怼不满了。虽然这几天从朝廷上到霓裳阁里,确实一直都让你们担心。但是我心中真正在想的东西,那些
我露出你们不熟悉而忧虑表情的事情,并不是你们想是一些能够具体针对某件事、某个人的东西。”
“主上……”抬头凝望柳青梵双眼,月写影毫不掩饰表情中的迷惑。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我为他日夜生气,到第七天都还不能放弃,平复心情的。你应该还记得,就是当年父亲擅自定计,将我远远支开擎云宫地事情,我也只有一夜不能够合眼安眠。”微笑着,用力拍一拍月写影肩膀,青梵随即收回手。将手松松负在背后,微微侧仰起头,眯起眼任夕阳金光洒满面庞,“三元街上车马行人少了——写影,我想说的,其实只有这个单纯的事实而已。”
不带任何多余地情感,冷静到平淡地陈述语气,让月写影一凛之下猛然惊觉周围气氛环境地异样:三元街上,霓裳阁前,纵然因柳青梵车马稀少,但路上绝不该半天不见一个行人,街道两侧店铺,也不应该彻底放弃了傍晚一摊生意,集体早早地关门大吉。头脑中一根弦倏然绷紧,月写影目光在长长街道两头逡巡搜索着。突然,像是骤地看到、或者想到了什么,影卫身子一僵,一双精明眼里,瞳孔瞬时收缩起来——
时刻注意着月写影表情,见此,青梵不由扬唇微笑一笑,随即伸手轻轻拍上他背部:“怎样?明白了?那就加快一点脚步——虽然无所谓尊卑,但让人等得太久,一方面是失礼,另一方面,突然就没了行路自由,对三元街的百姓也是天降灾祸般地十分不便。”
虽然心思并不轻松,尤其想到即将面对之人,月写影更觉心中异常沉重,但听到青梵这样明目张胆的放肆言语,却还是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主上,那位陛下的话,您便毫不理会地径自回府,想来他也不能说什么。”
“是不能说什么。但我可不想他如附骨之蛆,一路锲而不舍地追到我大司正府里。”青梵嘴角上勾着,幽黑的双眸却已不见了多少笑意。“惊到了兰卿、康启几个孩子事小,重要的是有些东西,颜面或者礼貌……不希望让那几个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再给皇上,还有他们自己种下不必要的烦恼。”
月写影闻言微怔,但随即了然地点头。“是,写影明白。”顿一顿,“主上,要写影为三元街交通疏导一下么?”
凝视影卫那双重新绽放出光彩的眸,青梵沉默一下,方才缓缓露出笑容,“好。”
看着月白色身影几个纵跳轻松跃出视线,柳青梵又笑一下,随即才转过身,向着三元街文亨桥的方向继续行去。
果然,将近街尾。距离文亨桥二三百步的距离,一家牛肉面铺打出偌大地招牌,红底绣金的字号被夕阳金光照射着,发出一道道夺目光彩。香气四溢的牛肉汤滋味,在微显清冷的十月中旬的傍晚,散发着异常的吸引力,吸引着每一个从铺前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走向铺子里那几张油腻滑亮的条凳桌椅。
勾着嘴角,青梵从容地走进这家今日三元街上。唯一一爿开张的店面。
虽然,此刻面铺里,也只有一位客人。
半灰不灰地长袍,上面罩一件半新不新、原色大约是宝蓝的马褂。乌绒布面的文士冠下根根银丝清晰可见,与那张端正坚毅的面孔上,眼角处无数细细地皱纹恰成照映。青梵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早将玉堂金马、繁华富贵融入生命本能的矍铄老者,在一家几乎连“干净”说起来都十分勉强的面铺里。以一种多年方才养成的绝对认真和专注,用长长地绣筷一根一根地去捞乌瓷大碗里溜滑的面条。只是,当目光触及到他执筷的右手拇指上那一枚硕大的红珊瑚扳指,青梵却是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声笑出声来。
“这位客爷……”
“一碗牛肉汤,不用面,批两片牛肉就好。多加些葱花。”头也不转地吩咐头上扎了一块白手巾地店主人。青梵随即一笑在已然放筷抬头的风胥然对面坐下。“老太爷今日怎么有空。跑到这地方来吃东西?嫌家里弄得太精细,吃不出原本的鲜味来?”
轻松自在。更透出十分熟稔地搭话,让胤轩帝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他脸上笑容,风胥然也勾起嘴角。随意将手向侧旁一摊,但随即似想起这里并不会有人将手巾递上,风胥然又收回手,双掌合起轻搓两下:“说得不错呀——家里面凡事都太精细,不管什么,样子都务必漂亮整齐;虽端得上台面,也顺眼,看久了到底无趣。与这里虽然乍一看不甚入眼,但滋味却绝顶地好,实在是完全不同呢。”
青梵闻言笑一笑,见店铺主人已经将配好地牛肉面汤端上桌来,微微颔首示意后,这才随意拣过一双筷子拈在手上。“漂亮整齐,上得台面,家里自然是那样。一只茶盘、一个碟子的摆放都不能错了次序,否则就会失了礼数,于主人家地身份教养不合……这样的规矩,外面可是求也求不来,您倒还嫌不自由。”
“青梵这话,是说我贪得无,不知足了吗?”鹰眸里闪出极锐利的光彩,风胥然脸上却仍是带着一点笑,“但有些东西,从来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就能轻易放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种滋味向来是一旦尝过,人就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不心心念念品尝第二回、第三回的。”
微笑着看风胥然一眼,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端起面碗来啜了一口,“滋味确实鲜美,是该让人念着第二回、第三回。”顿一顿,斜眼
面曾经帝王,青梵修眉扬起,“不过,既然知道人家以后想尝鲜时走过来尝一回就是。何必有贪婪不知足,非要据为己有,以求日日顿顿在口的感叹?或者,太爷是怕自家的厨子知道太爷近日有这么一桩喜好,但拉下面子来求教又不甘心,所以就打算寻个机会,要从此将这家铺子从这承安京里彻底拔除不成?”
风胥然一怔,定定看向面前搁下了瓷碗,垂手静静安坐的青年。沉默片刻,这位大周的太上皇微微勾起嘴角:“怎么会?我只是怕青梵太过习惯外面的味道,终于不肯在家安心吃饭……或者,因为对家里厨子的不满,哪一天自己动手就把厨房换个模样,而把我六十年习惯的口味,彻底地换到没有。”
听他说得郑重,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老太爷啊……‘君子远庖厨’,虽然我最奉行的还是‘食不厌精,不厌细’,在这一道上用心讲究。但这许多年,我自己,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进入到不该进入的地方,越俎代庖,夺了那些既劳心劳力,又不合仁善慈爱道义的活计以为己有吧!”
“你是从来不曾越俎代庖,做任何有违你身份和自己心意的事情。不过,单以口味喜好。你影响家里也影响得太多了吧?”
“影响得太多,是么?但众口本来难调,就我所知,但得菜肴滋味鲜美,食之于人体无害,我的口味,却也广博得可以;个人虽也有喜好,家里绝大多数人还是都能接受吧?就连老太爷您,这二十年来相处。酸甜苦辣,不也是彼此共尝,除了一二菜色,口味多是相投地嘛。”淡淡说话。随即又端起面汤喝一口,青梵嘴角笑意微微加深,“何况,您很清楚。现在说话主事的当家老爷,口味喜好原是随着我二十年培养起来。要改变这二十年的饮食习惯,以您的天才会当真以为,仅仅桌上少了陪同的一人。他的口味就能顷刻间尽数变化?或者,就算您以尊上身份,一时更换了全体厨师。为孝道。他也许不会当面异议。但权柄在手资财在握。要再覓几个合心合意的厨子,在他难道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吗?”
“柳、青、梵——”
“太爷。噤声。出门在外,不宜喧哗。”如饮酒一般快速将碗里肉汤喝完,随即将碗底几片牛肉也拣进口里,青梵这才抬头,向风胥然微笑道:“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夜里一档的生意招呼起来,这里就该嫌吵闹了。您若吃饱喝足,我们便离去,另寻个清静自在地方说话?”
风胥然闻言一呆,瞪视他一下,鹰眸随即转向店铺外街道,却见行人三三两两,并有许多车辘马蹄地声音传进耳来。转回头,定定看青梵一眼,胤轩帝嘴角却是微微向上勾起:“也对。早知道你不是喜欢这些拘束的人,动作果然干脆利落。”
青梵轻轻一笑,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搁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扫一眼他放下铜钱数目,风胥然微一垂眼,笑一笑也站起,“相比三十年前,增长倒也不多。”
“但就这三年国中的极大富足,寻常物品,须是维持在这个水平,才不会伤了这些勤恳经营的老实百姓。”
一边说着,青梵走出面铺,抬眼向两边看一看,也不问风胥然,径自就向文亨桥方向走去。风胥然一呆之下,急忙加紧两步赶上,斜一眼他面容表情,胤轩帝不觉摇头:“青梵,就这抢先地一步,你怎能怨怪蓝子枚弹劾你轻慢皇驾?敢当街就将太上皇甩在身后的,满朝文武,不,放眼整个西云大陆,也找不出第二个。”
“天子居于九重,太上皇不在擎云宫,罔顾身份,随意跑到街市之上又是什么道理?”淡淡笑着,一双黑眸里却是隐隐精光,“白龙鱼服,便当有拘束窘困之觉悟,言行不异于常人才是应有之理——您不会连这个,都需要青梵重新提醒吧?”
“说得好。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身在其境,则有其行事。不过青梵,”风胥然眼中精光一闪,“做得这般自然,是心怀坦率、遵理故而无所迟疑,还是心中其实没有半点真正尊重敬意,这两者到底是不同的吧?”
青梵脚步猛地顿住,微微低垂眼眸,淡然道:“是,自然如此。而这其中的不同,您与我,彼此都知晓得非常清楚。”
凝视他面容表情,风胥然也沉默片刻,继而叹息一声,转开眼去。定定看向天边已经成赤金色地夕阳,“爱尔索隆啊……真不愧是比王朝执掌者更骄傲的存在。风氏的君王,是要乞求爱尔索隆的承认,而从不能以之为臣子。但,自君离尘以来,风氏和君氏,在人前便是最和谐无可挑剔地君臣。一百六十年来的惯例,青梵为什么不肯继续,而总有心无心地想要打破?”
“那是因为高阳台上,风司冥已经将君氏誓言的束缚打破——因而我可以给予他地东西,不是旁人所能见,更能够理解地。”
“旁人不能见也不能理解,那么青梵是承认蓝子枚所言其实有理喽?”见青梵闻言转过眼来,风胥然吊起嘴角,“擅政越权,任私聚货——蓝子枚卓明被你先声夺人地气势打压,又一通引经据典的论述批驳,所以一声不能发,却忘记了他一本议罪奏折,里头最重要关键地两条吧?三司大司正,督点百官,考查提调,君王一人之下至高大权,人臣代天司掌所难以想象的极致。是何等样地势力声威!可极致也仅仅是极致,督点三司超脱六部,三司大司正位同于宰相而部分职权凌驾于宰相,到底,也都是朝
官、皇帝的臣属。私改税制自立职官,地方主事的一言决断而无一经过体制上峰,呈报朝廷的公文上罢与用的理由节略省俭几乎到无,若不是你柳青梵笃定他必然首肯,处处顺从。身为臣子如此行事,怎么是把朝廷君主、国法礼制放在了眼里?”
合眼,随即缓缓睁开,柳青梵静静凝视风胥然:“事急则从权。如果太上皇陛下认为青梵做的错了,我也无话可说。”
“你自然是无话可说,因为全天下人的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柳青梵。是一心一意偏向那些名义上归服,实际却永远不安不定,时时蠢蠢欲动的旧王国旧王族们!”低沉地吼声,中间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平乃至怒意。“柳青梵,朕知道你与上方未神的私交,也清楚你在班都尔处处留情。这是你做人的情分。我原本也不想更多说嘴。可是。对上方未神留情。对班都尔留情,不是对西陵留情对草原留情。更不是对天底下所有旧王国旧王族地留情!看看你这三年来做的事情,从大比会试,到各地任用职官,从常规的官员政绩考核,到各部职权的提调迁谪,哪一回哪一处,你不是把所有地好处优先供给了旧王国?哪一块地方官的任用,若是有当地职官与北洛旧臣同等待选,你会不把我北洛的臣子压下!当然,理由是无一不光明正大,凭着你督点三司的所知所能,天底下还有什么官员地把柄不在你手中收攥?就看几个月来三司呈上的公文,癸县、县、潞县,还有温州原任太守百里布、东平郡刺史路迁,‘求全责备’四个字,对这些可能已经熬了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北洛忠良老臣,竟是落得如此结实彻底!”
“风胥然陛下,你如此说话……却让柳青梵记起当年在藏书殿,论异国诸史,陛下曾经发‘汉随汉制,戎用戎策,由华夏御华夏,以夷狄治夷狄:各遵习俗,遂就文明’地见解。其中精炼高妙,青梵至今不能忘怀。北洛立国两百年,各族混居,其来亦久。君非凡曾定下兼容并蓄之国策,在胤轩帝陛下您地手里也光大实行,但为何到现在,就见不得我以草原治草原,由山地任山地?初来乍到人生地疏,而治事之重,民生疾苦其急如火,怎么敢让全无经验之人充任一方牧守?柳青梵提拔当地属官而压制北洛旧臣,这其中地用心——”
“这其中的用心不用你解释!我只想问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北洛统一了大陆,开创下自古至今从未有过盛事!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不是其他,千年以来,是北洛终于征服了诸国!”
迎上风胥然那双几乎冒出火来地灼灼眼眸,青梵沉默片刻,随即,嘴角极缓地上扬,勾出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我当然记得,是诸国臣服于大洛,尊奉共主,而有了今天的大周王朝。但,从三年前开国立朝的一刻起,这世上就再没有北洛、西陵,没有大陆列国,有的只有我大周;天下的臣工百姓,斯亿万兆的生灵,都只是我大周的子民!”
冷静至于冷冽的声音,轻缓低沉却挟着巨大的气势,让风胥然顿时为之一窒。微微笑一笑,青梵随即语声愈发森然:“‘把持考场,于大比中倾向故私,抉择示好于大陆诸旧;职官守备,凡缺者必先尽于旧王族’,蓝子枚说得好啊,总结得非常正确。但我的门生,经过我指点调教的士子官员,哪一个不是卓然于众,才识胜过同辈,而职司施行能为百姓切实谋福?内举不避亲,我为什么不该在考场上点了他们殿生,凭什么不给他们才华一展,为天下学子仰视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将我认同其作为,也确定他们将来作为依然能符合我心、符合朝廷爱民旨意的官员,放到我认为合适的位置上?‘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谊’,也许我是处处留存了私心,向旧王国旧王族们有意地示好。可是这些人,这些我提拔起来委以责任的人,真正危害了百姓,危害了朝廷社稷的根本吗?那日生辰宴上,蓝子枚已经被问得无言相对,风胥然,你确定你也要在这个问题上重蹈他的覆辙?我可并不认为,你会有什么比他更有道理、更站得住脚的说辞!”
眼里似乎冒得出火焰,但随着柳青梵话语,风胥然神情却在慢慢地平复。听到最后一句反问,胤轩帝已然能回以淡淡一个笑容:“是啊,青梵说的不错,是不能有什么更能占住道理的说辞,因为你点的那些孩子、用的那些官员,没有一个不力争上游,要为你争气。可是青梵,这一大篇里,你并没有否认,自己选择上的倾斜偏向吧?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你的职守、你的态度眼光应该是不偏不倚,就算存了私心,行动间也必须是光明正大,让人无可指摘争议。擅政越权,行为超出了官制国法的界限,而提点任用的又非完全公正公平——违背法制、错误的言行即使获得了最正确最合乎期待的结果,也不能说这样的言行就是正确,可以肯定更可以放任自由的!青梵,你是三司大司正,这个道理,这其中的危害,也不用我再来提醒你吧?”
“是。没有错,这其中的危害,就是我这许多年来最抵制,极力想扭转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夕阳金红色光芒完全笼罩下的文亨桥,青梵脸上浮起一抹微显无奈的苦笑,“所以那日寿筵上,只有这一句话,我不能让蓝子枚出口。”
这座桥,好像是君离尘与君怀璧两代之间的那位宰相亨捐资建的吧?”
风胥然突然岔开的话题,让柳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目光随着风胥然右手移到桥头栏柱上,却见狮身鹰翼的神像一无素日神殿神宫中威武庄严,垂眼抱爪的姿势竟是憨态可掬。心上忽一阵轻松袭上,青梵随即微笑起来。“是,所以叫文亨桥。但在《文亨先生文集》里,隋礼为这座桥写的记却很清楚地说,因工期中曾有一次突发大水,冲毁了建筑中的桥基。再开工时,他奉献的资财已然不够,是君相父子为他补足。因而当桥建成,百姓即以他字号为桥名时,隋礼几次推辞,却终于在君离尘一言之下确定了名称再不更改。于是百五十年来,这座桥便一直叫做‘文亨桥’,纪念是隋文亨先生出资将它建了起来,沟通联络,施惠于周围百姓。”
一直注意他面容神情,听他口中朗朗言毕,风胥然不由微笑一笑。“又是君离尘的作为么?于实物上不留痕迹,却让真正知情人将内中情由,通过文书史册完整地保存,青梵也以为这样的手段处事,不能不谓之高明吧?只不过,就算隋文亨把事情记下来,士林里美谈广为流传,在百姓的口中,实在留下名字的,却还仅仅是隋礼本人而已。”顿一顿,见青梵双眉微挑,风胥然一笑随即抢先续道,“所以有些话。真正只需要有心者了解参悟,而未必普通人皆能明晓其理。挡住蓝子枚一句诛心的话,与其说是自己也无辞辩驳,根本因为这背后真正地情由,既不能当着众人言明,而在青梵心里,也不屑于将为人处事的本心向那些俗人表露吧?”
“风胥然……陛下,青梵似乎听不懂你说话的含意。”微低下头,青梵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缓缓浮起。“君相和文亨桥,柳青梵和蓝子枚,我似乎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闻言,风胥然顿时哈哈大笑。一边笑着提步迈上石桥宽阔的台阶。“不,你看得出其中的联系,更听得懂我说话的意思——青梵,你当然知道。蓝子枚参劾你的每一条罪状,里面有多少可以确切落到实处,死认了律法可以将你逼到不能不认罪低头的地方:私改税制,擅自黜任职官。偏袒他国打压旧臣,存心倨傲轻慢圣驾;还有纵容你手下那一帮学子书生、官末吏妄谈朝政,将国家朝廷的种种施为肆意拆解非议。骄惯得这些尚不入流地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个个敢对朝臣大员讽刺指点。向朝廷天家的绝对权威强项挑衅!再多的用心理由、从权便宜,不能掩盖行为的违法失当。青梵。以你督点三司大司正,精通大周律法,更知道如何考评朝臣官员实力才能,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已经够得上罪无可赦,除一死不能以谢天下、警示后代权臣了?”
“那么,所谓‘十不赦罪’里地‘不赦’二字,是胤轩帝陛下为蓝子枚与卓明加上的了?”微微笑着,幽黑的眼底却是平静得不见半点光彩。一边说着,青梵也随风胥然迈步上桥,目光掠过桥下夕阳金红光芒照亮的河水。“我本来也想,单凭卓明,国史馆里小心谨慎十年,文章遣词造句自可犀利,但一个题头这般触目直白,怎么也不是他地风格。”
“说是我为他两个加上,青梵,你就太小看你亲手点上来的殿生,太小看蓝子枚的忠心和因为忠心而生出的大胆了。”目光瞥到青梵眼神中倏然地一闪,风胥然嘴角微扬,也转了眼静静凝望桥下流水,“青梵,并不是我要容不下你,秉承数十年习惯,有意无意处处都针锋相对。而是这三年来,你的放肆意,已经到达某些人的极限,让蓝子枚这样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地臣子,不能不站出来说这一句。”
“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真是一语中地,一针见血。”青梵轻笑一下,转过头,与风胥然对视,“但蓝子枚不知道‘爱尔索隆’。”
“他当然不知道——除了王族直系,宗亲中稍远一些也不能知道‘天水无岫’地真正含意。国史馆外,绝大多数朝臣甚至连‘爱尔索隆’这四个字都不曾听过,就更不用说其他。”风胥然微笑着摇头,语声中似有一丝极淡的叹息,“但,这原本就是风氏与君氏地誓约,只有誓约双方各自恪守才有其意义,与之外任何人没有关联。北洛的朝臣尊重历代君相,而将‘天水无岫’仅仅视为这一脉血统的标志象征,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说着,风胥然斜过视线,目光静静凝在青年水色袍服的腰间,以金银丝线联络的水滴形状的蓝玉,嘴角勾起一抹怀念似的淡淡笑容,“何况,这身衣袍,乌伦贝林保管了整整十八年,这才传到了你的手上……有些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在意曾经的传统,这也是极正常,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
闻言,青梵沉默片刻,方才轻轻笑一笑:“是啊,如您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曾真正接近过君雾臣的心思,也无意去接近。”
“他骨子里是言臣嘛!何必去接近?”风胥然呵呵轻笑,鹰眸直视青梵双眼,“一科上来的三元鼎甲,宗熙是郡守公子、官宦之后,早年便以文赋称‘神童’,入选藏书殿侍读,亲眼见过了君雾臣的。而那样的人,别说是个孩子,便是真正的文坛领袖一代宗师,到他面前又能显出几分才能?再加上以偶然小过为借口,送他还家,远离这擎云宫中纠葛纷扰,不致在后几年的激流漩涡里徒送了前程和性命。这样一份恩情,若不设想回报。那
真对不起君雾臣的识人之明了。”
顿一顿,风胥然伸手,在桥栏杆上精雕细琢地狮兽身上一点点缓缓抚过,“而林间非……朕还记得他的父亲,先皇的琴师林无水。谁也不能想到,那样一个小小的教坊乐工,宫廷里默默无闻二十年的老人儿,会有那样的勇气,拒绝为离国使臣演唱不合国事间礼制的乐曲。更当堂直斥使者失礼罪责。虽然,这样的举动得到满朝举国的赞赏,先皇也由此垂青,但被暴怒地使臣扼伤了喉管乃至从此再不能出声。只得由歌伎转做琴师,到底是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听到风胥然深深一声叹息,青梵脸上表情不由略放温和:“以父子相承,当年林间非严辞喝退东炎使臣。保全我国体尊严,也是堪慰林大师英灵的了。”
抬头瞥他一眼,风胥然颔首,随即又摇一摇头:“不。林间非的脾性,与其父其实大不同。林无水一生只有这一次真正刚强,林间非为人。却是一旦抱定了信念就绝无动摇;看似温和平易。心志之坚。意愿施为根本不受任何人左右——这,或许就在于他比林无水读了更多书。知晓更多历史,修养也更加完备地缘故。而这一切,都根源于君雾臣的一句话,‘盛选朝廷有功之后,入太学授课以备侍读’。”
见青梵黑眸中光芒闪烁,风胥然顿时轻轻一笑。“北洛的会试,改革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君雾臣执政,头一桩便是在大比上做文章,但真正动到宫中、太学,却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遴选功臣之后,并寒门百姓中出类拔萃者入太学,传谟阁决策下第一名受惠者,应该就是林间非吧?林无水辞世时向先皇求恳,愿为独子谋一进学门径。但若选侍藏书殿中,他身份过于低微,无论何等功绩也难登厅堂。是君雾臣一道宰相谕令,亲自送他到太学,从此开北洛一切乐户仆籍者晋身之门。这样地手笔、恩德……难怪林间非与你,二十年相交,一次次的扶持袒护至于如此。”
闻言沉默着,良久,青梵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则林间非为人,老成持重,举止有节有礼。便是有私情,旁人亦尽知其心,也绝不能加一辞于他身。太上皇陛下既说他对柳青梵种种袒护,但于他实际言行,只怕同样不能有任何指责吧?”
“是啊,若说小心谨慎,林间非堪称朝廷楷模。就是比起你万事谋划、算无遗策的精明,但因为君氏的血脉、骨子里那一份骄傲,‘滴水不漏’四个字,或许还是要让他一步地。”风胥然淡淡笑着,半侧的面容因为天上愈加深沉的夕阳光芒显出浓重地阴影。“但蓝子枚和林间非、宗熙两个都不同。既没有直接受过君氏恩惠,也不真正明白君雾臣举动地用心,他只是凭着自己地学识眼界,靠读书人一腔正气和傲骨,一步步爬到了朝廷的高位;他也习惯用自己地学识眼界,用他自持立身也引以为傲的正直骨气,去衡量和评价君主和周围同僚的言行。这个人,正直是正直到了极致。就像朕到现在也不能忘记的,胤轩九年大比,鸿图殿上宣布殿生名次,是他当场嚷出还有试子才识在三甲之上的话——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你才真正从藏书殿走到了擎云宫的朝堂?”
“是,我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那时的情景。”
“那一年的试题,是我们一起定的‘天下之所以乱’。根结在养用不当,能从朝廷举士用人角度说得透彻的文章,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啊,当然还有司廷,朕到现在还能记得其中佳句章节。青梵你制定历年《通考策》,应该是都能全篇背诵吧?”
胤轩帝淡淡地笑着,回转过头来,背对着夕阳的面容陷在完全的阴暗里,青梵却看得清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年,大笔会试,广揽天下贤才,求国之栋梁。如今在朝,为国之柱石者,数量之巨,历届不能并论相提,也可谓是二十年来第一盛事了。那一年上来的殿生,入朝为臣子的,没有哪一个是德行有亏,对不起朝廷当年的评价与期待。而他们,官场上二十年。在京城、朝廷上的时间也都不短,对你柳青梵所作所为、多年来地文章言行看得最是透彻。很多事,很多话,也只有他们来说,才能最周详,也最有说服他人的力量。青梵,你的敏锐周密,自不会注意不到朝中这七日来的安静。为什么林间非、宗熙、多马、言邑这些人都撑住了死不开口,为什么被承安试子学人骂到狗血喷头几乎要万劫不复的蓝子枚。在泰安殿、在宁宫、在传谟阁都没有遭受到任何的鄙视白眼,这其中的道理,我并不想再多说。”
青梵低着头,凝望桥下流水。见水面上只留下最后薄薄一层金红,其下就是无尽的昏暗幽深。沉默良久,风胥然才听到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你是说,在朝廷大部分还能冷静思考地人心里。经过蓝子枚这样一番陈词慷慨,终于确实地意识到这许多年来,我柳青梵做了多少朝廷国法所不容,皇权至尊所禁忌的事情?因为‘爱尔索隆’仅仅是君氏与风氏的誓约。王族之外几乎再无他人知晓,所以在这些眼睛看来,蓝子枚所言凿凿。柳青梵当真罪在无赦?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风胥然。我并不需要你来刻意地提醒我。对蓝子枚,我虽有怒气。有不平不甘,但丝毫没有恨意——他是这样地臣子,他用他的方法实践着自己的正直和正义;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各有其正义。”
“人,各有其正义……吗
胥然静静地笑一笑,将双手袖到身后,目光锐利地凝“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确实是一语中地的总结。不过,仅仅是‘正义’两个字,青梵,似乎也不能完全包括你经营‘灵台’,图谋暴利的事情?”
“‘灵台’的话,原属于道门产业,不过稍加整合,统一号令管理。虽然取得利益之众足可令世上侧面,众人眼红,但就经理行商这件事情本身,无论北洛还是大周地律法,都没有任何禁止吧?何况应该上缴的税赋,‘灵台’属下可是一文也没有短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迟缓都不曾有过。”毫不闪避地迎上风胥然目光,青梵同样挺直背脊,“至于说到垄断、私利聚货,盐铁矿藏,原本自然是当属于国家朝廷。但对大周一统前,各国以各种方式抵押、变卖给‘灵台’,经营足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盐池矿山,也要扣上‘阴谋权力、私相垄断’地帽子,就算正直如蓝子枚,这一条也是欲加之罪,完全无依无据、不合国法世情吧?”
顿一顿,见风胥然张口就欲分辨,青梵冷笑一声:“一本议罪书,除了凌越职权威胁至尊,只有这一条指责最是危险,但也只有这一条最是可笑。‘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大周律禁止官员经商,但从来没有说凡人一朝身登龙门,三代九族就无一个能操商贾之业吧?‘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朝廷上一切能通过上下朝廷公议,由君王颁旨成为国策律法地条文,当然以百姓利益为根本;涉及市场,就必须符合货品交易的规则,让遵循了市场规律法则地商家获得更多的利益和信誉。经营之道,岂是一个‘投机’一个‘敛财’就能说得尽的?说到贪婪聚货、私人以惠,我倒真想知道,以朝廷的俸禄,内府的供给,我区区一座大司正府、一座未岚别业,哪里就显出铺张豪华?我府中出入,衣食行走,哪一点是奢侈淫靡?我聚敛到手的那些钱财,这许多年经营用度,怎么就没有在日常言行,与人交际往来中显出一点半点痕迹?我府上、随行周围被擎云宫影卫盯得死死的仆从属下,又是哪一个有天大本事,在你胤轩皇帝的眼皮底下,私藏一锭白银黄金?”
“但云照影呢?你的影卫,四通号的老板其科多淡云,又是‘灵台’的主掌,经营如此一份天大的家业,真是好大的本事!”被青梵语义中讥讽挑衅,风胥然心头也升起怒气。“既然明知道这一条危险,为什么从大周开国便再不遮不掩,偏是要刺动钱粮资财这一条至为敏感的神经?若你仅仅是倨傲无礼,凡事自有主张自行其是,说话间随心所欲,盛气凌人过了头……那也都没什么要紧。但只加上聚货敛财这一条,你就是自寻死路。连全尸都再不打算为自己留!你柳青梵是什么人?大神殿预言的‘天命者’,西蒙伊斯地代言人。你年轻,有才干,眼光见解无不高于人,运筹帷幄文武兼资;在整个大陆从文人士林到军队行伍,从朝廷庙堂到江湖武林,从各国王族到各地的普通百姓,你的声望、手下收揽的人心胜过了同代的任何人,更在你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之上!而你又不知足地收敛如此多财富……柳青梵。换你是皇帝,是普通的臣子,你不会想,若这样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或者手下的人突然有了什么特别地想法,而因为彼此的关系联络要你也不得不跟着有什么想法,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将会面临何等样的危机,这整个大陆的局势会是什么样地变化……难道柳青梵你自己。就不会有先发制人,将一切可能危机扼杀在无形的想法和行动吗?”
青梵抬起眼,只见站在文亨桥桥面至高,风胥然一声比一声更紧更厉的话音传来。虽不高,却如滚滚惊雷,阵阵直下。
而风胥然的背后。夕阳。已经完全被夜幕吞没。
“这……就是蓝子枚真正地忧虑。也是你极力挑动、支持他上本,并且大闹我生日宴的根本缘由吗?”静静对视那双鹰眸。沉默良久,柳青梵方才淡淡开口。“这是真正的理由么,风胥然?”
像是对自己抑制不住冲动的一时口快略有些后悔,风胥然一怔之下转开了眼眸。伸手扶住桥栏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你自己在《异国史录》里标记说明地帝王心腹之言,又何必来问我?天子权威至高,不容挑战,凡关系国本命脉,必是乾纲独断,岂能受任何人、任何势力干涉掣肘?柳青梵,是你口口声声教导君权神授、享命于天,也是你力倡新政裁汰无用老朽的官员,怎么可能不理解这眼下的一切。”
“我理解,所以我才要问,这是你真正地理由么,风胥然?”抬头,定定看向暮色中明显苍老地面容,柳青梵收敛了习惯地微笑,面色宁静而沉着。“就像君氏一族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言行决断越来越放肆,隐隐凌驾于皇权,所以蓝子枚要为他地公心正义,维护朝廷国家的统序不容侵犯错乱。而这也正符合了你一贯强干弱枝,皇帝集权专制的旨意。为了不使有任何的大权旁落,因此要抢先动手防范于未然,风胥然,你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和目的,所以才支持了蓝子枚的举动,利用朝廷中一些所谓元老勋戚受到新朝打压的郁愤不满,想借此来剪除风司冥执政最大的潜在威胁吗?”顿一顿,口气已从最初的冷静肃然,直转入质问般的冷峻严厉,“风胥然,你要从朝廷、从这世上彻底地剪除我,真的不是对君雾臣曾经
纠结,想为你风氏一族,与我君氏做个彻底的了断吗
“柳青梵,不,君无痕,这一问,即便不出口,我想你也知道,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凝视青年水色袍服,风胥然沉默片刻,方才淡淡答道,“对君雾臣种种的纠结,已经是朕心中的一个死结,往者不能复生,则死结也永远没有解开的那一日。凡事用君雾臣教导过的方法去思考,也是四十年来的本能,你又叫朕如何回答你这一句?尽可以说我顽固,因为我已经老了,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去试图改变。再说,青梵,执著于一个所谓确实真正的理由,真的有必要么?”
接到风胥然眼中的怀疑,青梵轻轻摇头:“对我,当然有必要。胤轩帝、太上皇陛下,您刚才说,柳青梵行事背后,许多真正的理由不能当众公开,我自己也无意向俗人表露心意。而人各有其正义,在我看来理当如此、毫无可疑的事情,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悖天逆理、大恶大奸——一切,只看各人站在何种角度,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但蓝子枚所能见,与太上皇陛下您所能见,虽有众多统一,蓝子枚却绝不可能有你眼光的一半深远。那种种越轻慢,私心偏袒,背后那些真正的理由,你自然可以看到。也自然可以理解;当蓝子枚找上泰禾宫,你是唯一有权利可以选择说明或是继续隐瞒。当然,你的做法是与他站在同一方向,甚至比他更进一步,彻底地激起他所谓良臣地‘忠’与‘直’……知道这一点,风胥然,起码可以将我的怒气转移一些。因为除了你,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当得起我真正的愤怒。”
“除了我。世上没有其他人当得起你的愤怒——那么司冥呢?”鹰眸里闪过一道锐利精光,风胥然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会差一点将‘爱尔索隆’脱口说出。虽然立即有林间非、上方未神提醒,之后又是司冥及时赶到,才没有勾出那段最不该勾出的秘密往事。但也由此可见,那一日蓝子枚的举动。是真正勾起你怒气的了。‘十不赦罪’,就算你柳青梵确有许多言行可指责处,没有完全地颠倒是非,但言辞过度。不能体察用心而妄发评议地地方却也比比可见,这才刺激得连你也要失去一贯冷静。可是青梵,这七天。朝廷并没有声响动静。就连最了解你用心、身份地位也最能够为你彻底解围的人。也看不见他任何的动作。青梵,难道对他。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活动想法?”顿一顿,风胥然微微眯起眼,“不要对我说彼此信任因此全无介怀的话——你我之间,不需要任何虚伪掩饰。”
“活动想法……风胥然,有地时候我真无法理解,身为一个父亲,如何要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较劲;见到他苦难挣扎,不但不痛如切肤恨不得以身相代,反而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
一边说着,青梵忍不住低低笑起来。但随即看风胥然眼色,顿了一顿,方才轻声继续:“林间非、宗熙、多马、轩辕皓等不为我分辨说话,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各自在关系尴尬中,不想随意动作而令我平白增添了烦恼。朝廷里泰半人噤声不语,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这种风浪关头该说些什么,因而秉持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沉默是金明哲自保的原则——这都是最适当地做法。而司冥,他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对蓝子枚等人完全的冷淡,我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需要我不满乃至迁怒的地方。太多事情,是只能心照不宣,君、臣之间彼此了解,而不需要一一地说明。若完全拆分清楚,到阳光下展示世人,则既没有那个必要,对朝廷国事来说就更可笑。不错,我有委屈、怒火,蓝子枚将我的情绪挑拨到自制力的极限,我痛恨这样被误解被歪曲进而被侮辱被陷害。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因为一时地情绪,就要违背理智,就要真正地滥用自己之于权力至尊地特殊影响,将那些令我烦恼不快地源头彻底堵绝吗?他是骨子里的言臣,是忠直刚硬、一心要为大周千秋万代地人,入朝之后,二十年间从来如此。这一次,不过是按着一贯的作风,又说了两句无遮拦也无掩饰的真心话,我还能让皇帝陛下为我杀了他?我就倨傲越,轻狂也没到这个份上。何况,你很清楚,他既以沉默表明态度,我也不会做任何其他举动来令他为难的。”
听柳青梵说着,言辞之间,愈说语气愈取平静温和,风胥然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随后轻轻笑道:“你们……该怎么说?遇上这样两个极尽自制的,蓝子枚何其幸运!只是青梵,真的不曾后悔,因思壁上,你新约誓言的第三条?”
“对蓝子枚,这一条便没有,也不会真的为这件事情动他。”思绪瞬间飞回到那一日,祈年殿里因思长壁前,风司冥一字一叩,向天地神明、向风氏的先祖,以自身血脉为凭记发下庄重誓言的情景,青梵嘴角不自觉地笑意更深。“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言行立身的原则秉持,而这些年来,他为北洛、为风氏王族建立下功劳实在不可谓不多。”顿一顿,将目光远远投向水面上船家与河两岸的***,青梵的声音渐渐变得幽远而恬淡:“二十年,确切地说,从胤轩十年正式推行新政开始,就从来没有哪一项措施决议不遭到他的指点非议。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朝廷上拥护附和一片。其中也总会听到不赞同乃至反对的声音。满朝崇敬、人人恨不得趋从而为其徒地柳太傅
,朝廷上始终有公开的对立者,怀疑责备的态度从没含糊。而不仅仅在我一人的提议决策会遭受到这样的对待,蓝子枚,是听到任何人有任何有违于他原则秉持,都必然要当众宣泄出口的人。这许多年,因为他的带领,因为朝廷上始终有这样一股力量,逼得人永远不能安然满足。必须时刻地反省反思;那些激情满怀,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往往冲动不实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反复磨练下逐渐学会冷静;改革与新政地众多措施,也才能因而日益缜密、周到、完备。推行的过程才能坚定而稳健,没有因为过于激进而掀起任何真正的矛盾冲突……蓝子枚,相较于督点三司对朝臣官员的检点督察,是用自己纯粹地忠直给官员们警示鞭策。这样的人。才是朝廷真正的清流,能够发出让所有人由衷震动和冷静思考的声音——没有这样地人,绝对皇权就得不到真正的支撑而稳固,没有他们。礼制就不能千百年流传。亲身经历过当年改革与新政,对于眼下刚刚统一了大陆,广集起四方俊才的大周朝堂。这样的人是多么必要。难道你会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司冥会不知道?沉默,是对具体奏事。言论涉及地内容;纵容,却是对这样的举动本身,以及其中根源的心意纯粹。”
“这,便是你心中真正以为么?”随着他话语,风胥然终于深吸一口气,“青梵,你不知我第一次见因思壁上新约三条:‘不擅改祖宗法度’、‘善待旧国王族’、‘不杀言事诤谏之臣’,心中是何等样滋味——君无痕终于做到了,比君非凡、君离尘、君雾臣这些先辈更进一步,比‘民以康乐’更现实具体,限定了君王至尊地权利。只有这最后地一条,似乎略有些‘作法自缚’地嫌疑,对君王的限制可能会有碍到己身。朕曾以为青梵只是故作大方,但今天……”说到这里,胤轩帝极短促地笑一下,“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地正义原则,所以你也当用同样的原则相待?只不过青梵,很多事情必须是隐秘的,心照不宣而作为潜在的惯例和原则,然而一旦真正考之以国法、辨之以世情,并不容易脱身。或者确切地说,很多时候,为主君行使判断、权变,为了一些真正长远的利益而挑战当前的权势、伦理,要突破既有陈规旧习,扭转人们对一时一事的看法乃至整个考虑思维……朕记得你《异国史录》,凡属此例,字字血泪。那个孩子让你站到这样的位置,你为了那个孩子站到这样的位置——”
“如果不是自己愿意,又有人能迫我到风口浪尖?而他也必然预计过各种情况风险。”轻轻笑一笑,黑眸里闪过一片精亮的光彩,“站到这个位置的三年,是我介入朝廷政事,多年来最自在逍遥,挥洒随意的时间。纵然明知道会招来各种非议、反对,甚至蓝子枚这样直接以为罪在不赦,上奏朝廷要处治其罪,却依然可以毫无顾忌,完全按照我所认定的方向引导事情的进行。风胥然,还记得三年前你曾问我,除了活着,柳青梵还有何求?运转施为,抚爱黎民,难道仅是认定天道为公?难道柳青梵无所谓功业无所谓史册声名,便是一身血脉也留不下多少真正羁绊?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已经不同了——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如许多年,在这承安京里、擎云宫中沉浮了如许多年,第一次这片土地升起了真正自内心而发的热爱和归属,对这个国家的一切有了凡事做主的责任和骄傲,生出了真正创业的激情。如果你当初想要的答案是这个,那么,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回答。”
风胥然沉默着,定定凝视眼前昂然挺立的青年。虽然夜幕在那张面容上投下太多阴影,自己却完全可以想象青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那些自己在祈年殿和青河帝陵早已烂熟而沉醉于心的丰采:飞扬如武德帝身侧并立的君非凡,超迈如宗容帝四十年凝视的君离尘,文采风流似君怀璧,轩昂磊落似君清遥,恬淡安定似君思隐,而那一份看透世间又不妨尽染红尘的明智澄澈、挥洒自如,则是君雾臣一脉之再生。
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也许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这个从来便远超年龄的成熟、在朝堂至高处已稳立二十载的沉稳男子,才第一次有了君氏一脉的自觉和担当;是从这一刻起,君无痕的名字,才真正能够与“爱尔索隆”这个至为尊贵的称号联缀在一切。
胸中突然燃起一点奇异的激情,但警觉冲动的风胥然立即扑灭了与年岁更与身份地位不符的雄心火焰。定一定神,抬头转向青年,却见那身淡淡水色已绕过自己,自文亨桥上向桥西拾阶而下,风胥然一愣之下顿时张口:“青梵,你……是回府么?”
“已经入夜了,自然是回家。”回过头,青梵含笑的眸中,光芒沉静而温暖。
“是回家啊……”有意无意的咬字重音,风胥然心头忽而一阵释然,“那,十日后,护国将军府上,待与青梵再聚了。”
微微垂眸:前北洛三军统帅、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年八十而得重孙,这一场满月酒自是他府中极大喜事,遵礼道贺的朝臣官员绝不会少。以承安京中眼下的一片沉寂……一个了然微笑跃上嘴角,青梵颔首,随即迈开脚步,只有一声应答朗朗传来:“如此,柳青梵将在孟府,恭候大驾!”
嘉庆元三年,十月八。
天晴。
小雨新收的清风播送着秋日的爽意,一片澄光的花园池塘,水面上一层淡淡水汽。偶然轻烟浮动,却是池塘里顽皮游鱼,潜跃间鳍尾划出的隐约身影,又倏然回归宁静。
风亦琛出神地凝视着池水。衬着前面护国将军府的屋宇厅堂、花园里四方传来的欢闹喧嚣,这一片水面倒影着碧空如洗,却显出分外的安宁。
然而一阵利落脚步,并着熟悉至极的爽朗笑声,迅速打破少年难得的安闲。风亦琛心中略一轻叹,回转身,果然兄长诚王世子风亦璋一边笑一边拊掌走来:“稀奇,稀奇,真是稀奇!那一点点大孩子,居然就晓得缠定了皇帝陛下讨喜!”
展开笑脸,风亦琛随即举步迎上兄长。不等开口,风亦璋已然手一伸搭上他肩膀:“怎么就躲到了这里?席上都在找你。”
“劳动兄长脚步,但哥哥知道我是不能饮酒的。”风亦琛微微一笑,略略欠身行过礼,“无奈躲出来,怎么,听哥哥的语气,亦琛好像错过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可不是!”勾住弟弟肩膀,风亦璋说着,似想起什么一样一边忍着笑一边颤抖着身体,“刚才孟安夫人抱了儿子出来再一次见礼,明明先前在皇上还有宾客面前都极安稳的,这一轮到陛下跟前,那小子竟然一下子大哭大闹;偏皇上过去一看,抚了头就立即安稳下来,然后拽定了陛下衣角再不肯放。不管老将军、将军、夫人、保姆。周围人怎么哄,一双手只攥得更紧。厅上一家子满头大汗,衬着个娃娃在皇上怀里舒服自在,一个人咯咯笑个不停……你说这情景可乐不可乐?你是早躲出来,不晓得就刚刚那一会儿工夫,厅上借口走出来笑的有多少。现在赶紧过去,只怕那小子还没撒手,还能看到这般好笑景象呢。”
风亦琛闻言轻笑,嘴角微微勾起:“听哥哥说。确实有趣得紧。”顿一顿,“但皇上也是宽和,只会高兴。断没有生气的道理,孟老将军一家慌张倒是不必。哥哥倒没留在厅上劝劝?”
风亦璋哈哈一笑:“劝劝。哪里轮得上我?有太傅在旁边看着笑话,这些话还用得着别人去说?”站住脚步,远远看敞开地厅堂轩窗。热闹人影晃动来去,年轻的王族世子脸上露出十分端庄沉稳的笑容,“皇上和太傅,本性都是最喜欢亲近孩子的。小孩子能认准了人,投了皇上和太傅的缘,这是天大的福分。别的不说,单是太傅所赠‘浩然’之名,以及那一篇与名字相配的诗词,朝野上下、各府各家,这几年来就是头一份。”
仔细看风亦璋表情。见他颇有羡妒之色,突而想到这位兄长也方成年大婚,风亦琛心中顿时微觉好笑。随即从容道:“是,老师本就是极爱小孩子的。和孟将军又是最初最长地交情。自然比别家隆重些。‘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是对孩儿今后期盼,也是对孟氏几代的赞美。”
被弟弟一语提点,风亦璋想了一想,当即含笑点头:“确是如此——亦琛,果然你在太傅门下,知道得多也记得清楚。孟氏几代护国有功,浩然慷慨,才当得起这两句。”
风亦琛闻言微笑,略略颔首却不答语:身为诚王二世子,自幼读书学史,娴熟朝廷掌故,又拜在柳青梵门下近十年,他自然知道护国大将军一府与风氏王族、与柳青梵的深切关联。孟安将府长孙,少年便有威名,胤轩十四年承袭祖父孟铭天护国大将军之衔,是北洛到大周有名地将领。但很多人都忘记,或都忽略了,胤轩五年摩阳山大神殿传出“天命者”之预言,是曾经在道门习练过数年武艺的孟安奉了胤轩帝命令,向迷雾森林山谷中迎回了柳衍父子,带领柳青梵第一次进入到承安京中擎云宫。而少年便破解尽大陆第一兵书战策《璇玑谱》上全部战局地柳青梵,自胤轩八年后正式出任太子太傅,在擎云宫中的初几年,每日藏书殿中事毕,往往便带着其时的九皇子风司冥、三皇子风司廷等与孟铭天手下一干将领,或谈兵法或议军机,或直接到军营校场比武演练。这其中,孟安、轩辕皓几乎从未有一次缺席。
与柳青梵地相识相交,相比于朝廷上的任何人,孟安,时间都是更早。同样,由于道门一脉武艺习得,对柳氏父子的所知,孟安也要远胜过朝上旁人。那一种朝廷僚属上下级别之外的特殊敬意,始终存在于孟安与这当朝唯一太子太傅的相处之中。而孟氏累世忠勇,历代从军护国,为君王掌三军之重,谨慎稳妥几无差池,也素来为柳青梵所敬重。虽然胤轩十八年还朝任三司大司正后,他因职务而与孟安等往来远不及昔日频繁,但孟、柳两府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交往。孟氏一门从军,孟铭天的四子,孟安的六名兄弟以及长子、次子皆为国捐躯,门中丁男孑遗;如今天下安定,孟安新得一子,孟氏一门终于有后,自然是大喜之事。柳青梵为之隆重致贺,无论在公在私,都是应有之谊。
只是,风亦琛也没有想到,孟氏新儿的满月宴上,从来行事谨慎周到的柳青梵,会当着道贺地全体朝臣之面,“夺去”天嘉帝亲自为此子赐名的荣耀,而且更进一步,邀天嘉帝亲笔题写下与此名相配的诗词。
回想之前一刻正堂上,柳青梵含笑一语四座皆寂,最上方天嘉帝则欢然起应,展书援笔,随他口述录写下诗句地情景,风亦琛便忍不住再勾起嘴角。
同样身为学生,自己可以理解天嘉帝那一刻内心的由衷欢喜。曾听父亲偶然言及,当年藏书殿中。待那些较为年幼地皇子、宗亲、侍读学生,柳青梵便常以默录诗文地方式考查书法功课;年长一些的也不时由他口授,默写下篇章各自揣摩参读,然后才在一起讲解议论。近年在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柳青梵公务之际越来越频繁地口授辞意,而令自己与康启、谢迈等斟酌成文——深知柳青梵历练学生的方式,虽然天嘉帝英明卓越,就“功课”而言自是早无必要,然而儿时记忆重温。更在人前这样的配合亲近,对素来自持沉稳、自登基一统后越发威严的天嘉帝实在应是难得的经历。因而那一笔字,也在澹宁宫里那看惯了的圆润平和之外。更多了一分不拘形意的潇洒。
“晴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使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岭上,欹枕塞北雪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遥公语:‘山色有无中。’”
不知觉间吟咏出声。风亦琛眼前似乎重新展开那幅
极的手书:都说字如其人,天嘉帝风司冥性情稳重,笔笔不芶,沉着中见出雍容。而这一次愉悦舒畅,落笔如风,竟用了常日罕见地行草;配合词句中塞北雨雪、战场曾记的景致,由旖旎入激豪,直是一片万里家国、指点江山的气势。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谟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吟咏之音未落,耳边另一个声音已朗朗响起。却是风亦璋含笑接上诗词地下半阙。见他长身玉立,注目身前水面,年轻面容上意气渐发,风亦琛不由嘴角轻扬。不想一时目光恣意换来胞兄一个瞪眼:“怎么,只许你过耳不忘,我就不能目遇成文?虽然是你顶着什么三岁学诗、五岁作文的神童名号,可别学朝上有些人,真当我一个只重气力,不能读书地武夫。”
风亦璋明明白白的玩笑,风亦琛也笑起来:“哥哥怎能是武夫?且不说少年闯阵,十万兜鍪,一代将星的风范,单是攻破鹫儿池后地承接运转,治政一道就连当今皇上都有‘青出于蓝、后来居上’的评语,当时把三十万人马的后方重任交给你——就凭这份经营,谁还敢把你当成不读书不知事,仗着皇家恩荫占夺功勋的膏粱纨绔?”
“膏粱纨绔……”虽然巷议野谈之流也常入耳,但当面一句却还是大出意外。然而对上胞弟一双晶亮眼眸,风亦璋顿时哑然。沉默片刻,方才轻笑着缓缓摇一摇头,“亦琛你啊……不过这样也好,有这一张口一颗头脑在,承安京里没人欺得到你——果然是要叫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看看,我风氏王族中,便绝无一个是空担着虚名,白得了圣眷而霸占高位的!”
见风亦璋朗笑扬眉,风亦琛也低头轻笑两声。随后看一眼前方屋宇,“哥哥,这次再到草原,万事还要小心。”
“我风亦璋是什么人,这还用说?你放心便是。”接收到他目光深处的担忧之色,风亦璋面容顿时放缓,扶住他肩膀,“我都行过冠礼完过婚,早是大人了,还有什么分寸不知道?当初上战场时都没见你这般担心,真忘记了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扯一下嘴角,风亦琛只胡乱点一点头,随即伸出手和他相握。“我想皇姑母和慕容将军回来也已有了些日子,你启程怕是要在年前……”
“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为国镇守一地平安,是我王族子弟应有之责,又哪里只在乎这一点点天伦私谊。”风亦璋笑着紧一紧两人相握的手,“到了那里自然是用心做事,记住皇上还有太傅的指点教导,绝不会出一点点差池的。你在京中,只管听督点三司地考核报功帖子吧!”
“哥哥好大口气——三司从来只有考评记优,哪里有什么报功的说法!”风亦琛忍不住笑起来,“倒是听皇上和太傅的话这一条,难得这几日宁宫进出方便,哥哥实在该趁明诏还没发下来多去讨教才好。”
风亦璋微笑颔首:“是。这时候去,说什么都是指教提点,一旦发下明诏。就是确切地旨意了。所以你看我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宿在宫中。不过,”微顿一顿,年轻世子的脸上显出十分沉着地表情,“想来应该也是没几天的事了。”
风亦琛闻言一怔,顿时顺着风亦璋目光看去。只见护国将军府后花园小径上,靛青色宫衣的君王贴身内侍正快步向兄弟二人走来。
到诚王的两位世子面前,水涵躬身行礼,随即挺起身:“亦璋殿下。皇上让您过去花厅。”
风亦璋立即行礼领旨。风亦琛则凝视水涵,口中轻笑道:“皇上见召,不知厅上还有何人?方才早早逃席出来。失了礼数,亦琛也想着何时过去给皇上道歉领罪。可否烦水内侍一并引路?”
“亦琛殿下多礼。”恭恭敬敬回一个礼,这位从秋肃殿开始,侍奉天嘉帝近二十年的贴身侍从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风亦琛却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领会于心的神采。“皇上早已有言,世子殿下体弱不能多饮,尽欢之余当以保养为重。方才席上回避,陛下目见心知,请无用多虑。”顿一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水涵才向着风亦琛微微笑一笑,“现在皇上在花厅里召见的,是慕容子归慕容驸马、厉南瑾厉将军、简顿之简将军、西宁侯罗伦秀民、信和君姬宫禝,加上亦璋殿下一共六人。亦琛殿下若要请见。待皇上与几位将军说话完毕,水涵便为殿下通报。”
平静点出天嘉帝要召见之人姓名,到风亦璋时几不可见地颔首。眼中露出贺喜的神采,风亦琛心下了然。转头看向风亦璋。只见兄长身体挺得笔直,脸上表情沉着中透出一分终于落实的喜悦和随之而生地坚毅。微微笑一笑,风亦琛随即向水涵拱手:“多谢内侍。但皇上召见众位将军说话,当是正事,亦琛自不敢搅扰。”
“既是亦琛殿下意愿,那便如此。”水涵欠身施礼,随后转向风亦璋,“亦璋殿下,请随水涵来。”
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风亦琛沉默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
慕容子归、厉南瑾、简顿之、罗伦秀民、姬宫禝——这五个人,恰是大周开国,受命镇守边境四方的督护大将。其中厉南瑾、罗伦秀民、姬宫谡都是列国分立时期,大陆颇具声威地名将:厉南瑾曾以一人之力,数千疲弱之兵,抗拒草原铁骑死守新卫,为北洛的驰援卫、av争取了宝贵时间;罗伦秀民出于西陵簪缨世家,蝴蝶谷一役竭尽所能,忠义奋勇,虽战败而声名大显为人敬服;姬宫禝则是以离国王族之尊,守护北疆,护沿海数国国境交界处近三十年安宁。大周开国,沿用各国贤臣宿将,天嘉帝更对这三人信赖有加,委以一方镇守重任。加上统筹旧炎事务地慕容子归和督镇原北洛与西陵北方海上交界的简顿之,五个人成为大周国中最有军政实权的将领。而慕容子归上月奉诏还京,入朝任职,空出东督护将军一职,朝中对谁将接替广宁那个至尊至显地位置议论纷纷。风亦琛虽常在天嘉帝与柳青梵身边,心中早有所觉,但此刻圣意明白地呈现眼前,却反而有些不现实之感。
无论心中多么清楚,自幼立志从军报国、十四岁果然上阵杀敌的胞兄确有不输抱负的真实才干,也非常了解经过洛、炎大战两年时间的磨练,风亦璋早由单纯阵前冲杀的战将成长为能够统观全局、筹谋调度的一方之长,但是,这个哥哥,毕竟才行过冠礼,刚满
的年纪。
似乎就在昨日,他还就一道恭喜孟铭天得举重孙的贺文绞尽脑汁,下了朝回到府中就在书房里缠定自己捉刀代笔。
回想到兄长任性顽皮几近无赖的模样,风亦琛轻轻叹一口气。自幼习武的风亦璋很少在文事上多动头脑,除却公务对朝中议论全无兴致;朝廷上臣子间地纷争对立更是由衷不喜,平日只打定了主意与武将们往来难得理会文臣,就连父亲诚王风司廷所结交的一众学者文士也从不假以颜色——这样的脾气,又是这样地年纪,无论背后是何等尊贵的出身和实在地武勋功劳,明日东督护将军任命的旨意下来,自己都可以想象,朝中将是一片怎样的议论风雨。
只是。花园水边几句对谈,从兄长一贯自在豪爽地语气里可以听出,诚王世子、大周的飞羽将军风亦璋,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身为臣子,自当遵从唯一君主的旨意,以维护君王至高权威为职责。而对于风姓一脉的王族宗亲,无论朝廷上怎样天翻地覆,只要始终信赖、追随天嘉帝,跟从天嘉帝每一个心意决断。从十月十日花朝节开始。承安京半个多月人心的不安震荡,身在暗潮中心的自己,目睹表面上止水无波的朝廷不能不忧思惊惶;而每思及一家一府在宗室、在朝廷的特殊地位。与擎云宫、交曳巷的密切关联,更是时时惊心。然而风亦璋。却似从来就不曾为这等“琐事”操过心:上朝就位出入殿阁一如平素,那些继“国中一人,或凌帝尊”之后。“宗亲将兵,或夺军权”地窃语私议只当轻风过耳全不萦怀;面对君王询问当是如何便是如何,便问到至为敏感的将官任用,也敢当着一干年长资深、经验丰富而老到的上朝廷众臣侃侃而谈,更毫不掩饰自己对地方实职、外放历练地心中跃跃。
或许,这就是风亦璋血脉流传的骄傲——风氏地子孙,个个超迈英雄,才识兼备。所行所言,必然出于国家大利,对朝廷、对百姓的诚意忠心绝不容人置疑。也无需人置疑。不管他的父亲是哪位血统尊贵地亲王,也不管他的兄弟是哪个位高权臣的弟子。
惟有如此,才对得起天嘉帝的宽容。才能够报答君王所予以将领、亲族的绝对信赖,更回报他作为叔父。对子侄的一片拳拳眷爱成就之心。
“想到了什么,这样专注深情的表情?”
耳中突地飘来一语,风亦琛猛然一惊,急忙回头,却是一个银发紫袍的身影静静站在身边。
“念安君殿下!”急忙躬身行礼,风亦琛一时不能控制脸上惊讶表情,迅速低垂下眉眼,“您也来为孟将军贺喜?”
“这样的日子到这里来,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更合理的说辞么?”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负手身后,目光在池塘水面缓缓掠过,嘴角随即勾起,“虽不及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开阔,却也是有相当气势地了。”
自那日柳府中见过礼,之后柳青梵已奏请了天嘉帝,任上方未神为藏书殿太傅,正式定下师生名位。虽然上方未神依旧只在国史馆主持西陵史编修,旨意下达后至今不曾踏入藏书殿中一步,风亦琛却已经数次到国史馆中请教疑难,与这位承安京中无论身份、地位都最特殊的旧王国皇族有了第一次深入的接触。虽说仅仅半月时间,也足够风亦琛了解此刻上方未神对将军府花园水域地评价并不需要附和或其他答语,因此只是略一颔首,抬头凝视那双阳光下颜色深沉的紫眸。
“以为我或不当来?毕竟孟铭天地一子三孙,一家有四口断送在与西陵的战场上。而且成治三十四年,也是因为西陵的挑唆,炎、陵各自出兵夹击北洛,让他以国门攻破、城池不保的兵败夺职作为一代护国大将的收场。”感受到少年目光,上方未神淡淡一笑,却没有转过视线。“不过也别忘了,为孟铭天生下重孙的孙媳,到底是我上方宗室一脉。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走这一遭。”
风亦琛一怔,随即想起因孟安的原配妻子早逝,所出两子的妾室也在五年前亡故,大周开国天嘉帝厚赏功臣,特意为孟安续弦继室,挑选的便是西陵宗室子、忠义侯上方日宣的嫡女。大周一统,昔日仇皆为往事如烟,而以辈分血缘,上方未神正是此女亲叔父,正当道贺之人。但方才席上自己不曾看到上方未神,而以晨起将军府便开始迎客,欢宴直至此刻的日渐西行,念安君显然无意引起更多注目而特意选择了这一时刻,且匆匆露面后便到宾客稀少的后院。头脑中迅速转过,风亦琛随即微微一笑道:“孟将军的孩儿,太傅赠名浩然,十分活泼可爱。”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厅上风司冥的笔迹已经见到,果然与寻常不同。但看词句,还是柳青梵的自创。”上方未神嘴角微扬,“有这般合璧,无怪孟铭天欢喜,酒到杯干,连我也无意放过。”
见风亦琛闻言,脸上顿时满是不可思议,上方未神无奈似的轻笑摇头。“有一个孟铭天,便有轩辕皓、锋、多马、韩临渊、慕容、皇甫……将军们俱是好酒量,到承安见识过一次,便再不敢轻易共饮。可惜啊,虽然知道这种无拘形迹把盏同欢是他几年期待,人力到底有所不能。不过就方才席上一瞥,那样的眉目舒展、言笑恣意,应该也是无需人更多忧虑的了——你说是这样吧,亦琛殿下?”
凝目那双深沉而光华闪动的紫眸,听他口中轻快含笑,风亦琛却是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自幼在天家朝廷,他从不敢妄猜他人言语含意,但上方未神言语中透露出的重重信息,多得直让他一时只觉再透不过气来。
目光扫过屏息凝神,面上色彩快速变幻,瞪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放出异样光彩的少年,上方未神不由淡淡一笑。抬眼看一看花园四周,视线落在池塘对面一角凉亭上,神子般面孔上露出一个少年无法抗拒的笑容,“殿下若无事,可陪本君在这园中走一走?”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念安君的意思,老师……太傅这些天,潇洒从容都是的?!”
少年一声呼喝,惊得水亭边栖鸟一齐振翅,原本习惯了向人影晃动处讨食的游鱼也纷纷掉转了头尾,一齐向池塘水深处隐匿而去。
抬头看向风亦琛,紫眸中闪出一些略带不满的神采,上方未神微微皱起眉头:“潇洒从容,怎么可能是假装?不过是说真正承受的压力,心机运转处的劳神苦思,不为你们这些近在身侧者所知罢了。”
自知失态,风亦琛低垂了头,但随即又毅然抬起眼:“我知道太傅大人这些日的不同寻常。但从宁宫到交曳巷府里,以及在六合居、霓裳阁,每一件事,太傅的每一道建言、每一个决策都是同往常一样的公心为国。除了刻意绕过了蓝子枚大人奏本弹劾,各地新开土地的计数管理、新税法的推行协调、边境的轮戍换防、越冬备灾的粮食衣物、进入农闲季节的民间活动百姓集会、新年的皇家祭典,还有本次大比的倾向选题、主考官员的委任……朝廷上所有的事情,大人桩桩件件都思虑妥贴,无不周到。别人不知,但我一直跟随在太傅身边,便是皇上面前也少有避让。太傅意态从容,而始终无针对之举,这是亦琛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正事实了么?”上方未神闻言淡淡一笑,袖拢了双手。“世上怎会有毫无反抗地任人欺侮宰割,何况那是柳青梵?蓝子枚辱他之深,掀起承安如此巨大波澜,岂是朝廷百官一个缄默无语,当事者错身之际的横眉冷对就能够发落完毕?必须是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
“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
见风亦琛若有所悟,但随即深深迷茫的表情,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不明白?想想朝廷这几日都发生了多少事情,如你方才所说,新税法,徭役征戍,各地越冬备灾物资的周转调拨。朝廷和民间的集会庆典……凡举牵涉到钱粮地一切,对比蓝子枚那一本,难道还看不出他的用心?”
听到“蓝子枚那一本”几个字上有意无意的重音,风亦琛顿时全身一凛。“念安君的意思是……”
“为人也好为君也罢,一切处事权变。总不离天理、国法、人情。然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旦所施所行确实有效,国家得利百姓受惠且利惠可得长久,就应当用律法的形式固定,并加以规范和标准。否则,犯禁乱法。就是一切世局动乱之根本。”
紫眸凝视着静静倒影出一片青天的池塘水面,那双眼中,风亦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澜。“柳青梵不会给第二个人留下同样的空子,同时要从伦理律法上彻底地堵死这个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擅权僭越地缺口:议定新税法和新的徭役赎买轮替制度;规定涉及国家朝廷根本事务时,神殿教宗和地方绅民参与资财所能占的最高比例;针对《大周律》条款具体说明地方职官权责,增补官员临事应变的前提后续,详尽精细到让一班皓首穷经的老儒瞠目,却得到全体地方上回京述职官员地大加称许和推崇——这些,虽然是早已提在传谟阁与澹宁宫议程。必然将涉及的关键要务,但关系民生国本、如此重大的议题,又是多少项堆聚在一起,若在往常,怎么会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悉数议毕议定?没有刻意的推动,明确且强势地表达己方意见,这样的速度和结果,绝不可能。”
上方未神语声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语义更是斩钉截铁。而随着曾经的西陵国主言语,对应半月来经历。风亦琛心中顿时雪亮:宁宫中见闻,上朝廷众臣地各抒己见,柳青梵较往日更积极的谏言,与天嘉帝议论时个人特质越来越鲜明浓重的见解倾向……半个月来朝廷上下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飞闪而过,这位自幼号称“神童”的诚王世子脸上,缓缓露出悦服的表情。沉默片刻,风亦琛方才一字一句慢慢开口:“是,无论听父王所说,还是这些年朝中所见,除三司事务,朝廷上太傅向来极少在百官之前开口。朝政国务就事论事,其中种种缓急利害都是直接呈现皇帝陛下,而从来不当面在朝堂上将参与意见的廷臣以言辞驳倒。虽然平日在讲授之中时常援引朝廷实例,也会议论朝臣行事品格,但一旦涉及公务,太傅从不曾对职司以外的官员私德加以追究。可是这些天,这些天来……”
“他要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怎么可能选任那些会为了一己私心就倦怠或者干扰了朝廷国策的官员到关系重大地位置上?不过与他三司大司正素来行事不合的,是他不用这些人的理由——从职司能力到为人私德,他第一次明白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好恶,正如蓝子枚一众奏本上指责的‘偏私’。但偏偏,他所用的每一条理由,都是蓝子枚一众这三年来曾经使用过,再不能对他妄加一辞的。”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针锋相对锋芒毕露,这不是柳青梵。至少,不是平时的他。”
“但老师却是用这种方法,让那些关系到民生国本的大计最快速度议定基调。最迟明年春天,百姓就可以切实体会到新税法带来地益处;而每年各地水旱灾变,神殿教宗、地方士绅如何参与,与朝廷共当国事,也有了基本的、国法可循地章程。”
见少年脸上与语声一样坚定的神采,上方未神顿时微微一笑。“是的,最快速度……但并不仅仅是出于百姓得利的目的。朝廷上最擅长唱反调的蓝子枚被他半个月来积极进取压制得全无招架之力。各种朝务政事因而罕见地决策迅速。而当这些政治措施一一成为朝廷基本地法令律条,那些曾经脱离朝廷体制之外的行为就不再具有攻击的价值,蓝子枚的弹劾变得没有意义——而这
从本源上着手,彻底地料理和反击。”
“原来……”风亦琛不自觉地轻叹附和。但话一出口顿时惊觉失言,猛地掩口,抬头撞上上方未神视线,却见紫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怜悯的温柔。强自顶一定神,风亦琛才扯动嘴角微微上扬,“念安君殿下,诚如您所言。柳太傅行事,自有太傅自己地道理考虑。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原是柳太傅在朝廷上施为的惯常作风。但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其中的思虑,亦琛以为其中的思虑……”
“以为如何?‘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柳青梵便是圣人神人,天生滴水不漏的作风,所以就该这般劳神苦思么?”淡淡一句顿时噎回风亦琛未竟的词句,上方未神缓缓摇头,“行事必出于公义,兼顾朝廷大局平稳和同僚臣属彼此的脸面。此外更需精密计虑自己的退路保全,背负所谓明理者地缄默而独自面对满城风雨。人同此心,风亦琛,身为门生、弟子,你以为自己老师就当真如他表面上的自若镇定?二十年殚精竭虑,所以此刻的思考用心同样理所当然?当着那日一场闹剧,将是一笑而终究置之?我知道这些日你一直在他身边,便几次到国史馆借史事问我,也是抽了他从传谟阁到澹宁宫行走的空档。我原以为。你是能够明白他一些心意的。”
话到此处,风亦琛终于明白,为何西云大陆,柳青梵独引上方未神为知己;三年来无论外界如何议论,与念安君地往来频繁胜过了朝中任何人,亲密甚至在二十年挚友林间非之上。回想这几日柳青梵言行神态,少年脸上微显愧色,低垂了眉眼,“念安君教训的是。学生……学生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
注目风亦琛表情变化,上方未神也轻轻叹一口气。目光随即渐转温和。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一是到底年轻,再怎样聪明,不曾真正经历过世事便难以体会心情。再者,以他的性情,这一次连自己都想瞒过,更何况于一直都在他羽翼庇护下的你们。”伸手一引,示意风亦琛在自己身边坐下,紫眸凝视平静的水面,“柳青梵门下众多弟子,若不计风司冥,难道当真再无一个见得出他的不同寻常?我不会相信这是他地眼光。”
“念安君殿下……”不自觉轻呼出声,风亦琛紧紧盯住那张秋日阳光照射下,异常安定沉静的侧脸。“老师曾经有言,大司正府,不为任何个人改变陈设,或刻意昭显什么。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亦琛却分明眼见着老师改变。便是今日的满月宴上……那种刻意的张扬不羁,怎么会是老师真正的性情?相比于那日花朝之后老师每晚在霓裳阁的高坐,和从阁中传出的诗词歌曲更让人感觉陌生和不安。可是就像朝廷上老师自能将一切思虑周详处治妥当,身为学生,置身席间,见他言笑风生,除了周全礼节后的借口逃席,竟是完全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一点什么。”
耳中少年语声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上方未神不由转过头,却见风亦琛已然站起身,一手扶住水亭亭柱,一双眼平视前方,目光却远远地不知落在何处。心中微顿,但随即扬起嘴角:“今日这一场满月宴确实不同寻常,值得刻意的表演。你周全了礼数,举动无一出格,便是为他做地最大的好事。”
风亦琛一怔,顿时回头,却见紫眸里一点异样光彩闪烁:“护国大将军的重孙满月,满朝共贺,但真正礼节仪式完毕,午宴之后继续留在将军府欢聚痛饮的,却多是军中的将领。当然,以孟铭天、孟安祖孙的身份,如此情景原也不足为奇。不过,先是太上皇,此刻又当着天嘉帝陛下,其中微妙的差别……虽然人常说武将粗鄙,但大周三军上将岂是等闲,更何况多少是‘冥王军’中出身提拔。锋、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正厅里那些,我想已经都感受得十分明显。”
“是……他们地妻族?!”思绪随着身边紫眸男子平和的语句起伏延伸,风亦琛心中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蓦然回头,怔怔地看着上方未神,少年脸上满是天机道破地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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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虽不多言,心中却着实为少年的敏捷暗暗一声赞叹。然而转过眼,紫眸凝视眼前平静水面,片刻间,嘴角那丝笑意已全数敛起。
是地,妻族。此刻正厅中欢宴地将军们,看似最纯粹的武将身份,却有着各自不凡的姻亲背景:慕容子归与皇甫雷岸。分别为宗室公主驸马;上将军、宁国公锋正妻景希桐,是景文帝太傅景毋之孙女;韩临渊正妻,父为工部尚书丰步雍;江扬,正妻刑部尚书宇文昊云次女;庞朔,岳父李承蠡先为吏部尚书。后进位副相,严晏则迎娶了三司督察史曹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嫡孙女——这些或与天嘉帝风司冥关系亲密,或是原本就出身“冥王军”的将领,一桩桩似有心似无意的联姻、结亲,二十年时间,于悄然无声中在承安朝廷中编织交结成一张最严密而坚实的大网。这张网络。在硝烟四起,武将征战四方的年代,其存在或还为赫赫冥王统帅下铁军地绝对武勋所掩盖;但从胤轩二十六年靖宁亲王返回朝中起,太子册立、受禅登基、大陆一统,到定鼎大周开国立朝,风司冥在朝中平衡文武的每一个举动,其中效用,已是越来越为人们所领会熟悉。
少年从军,熟悉兵营行伍的天嘉帝。对军中上将极其信赖倚重。虽然大周一统,风司冥倡行平和之政,偃武修文,礼遇各国旧臣更厚待北洛元老,使朝廷臣属融洽和睦,各安其职。但与此同时,宰相台属下兵、刑、吏、工各部因国家增大而新增大量的实职实权的职官,还有京师护卫、皇城禁军、御前侍卫多处要职,天嘉帝几乎
军中诸将以及铁衣亲卫中亲信挑选充任。甚至不乏:=“出将入相”地不成文惯例,更让朝廷上形成武将一派的强大势力。虽然大周沿用北洛军制。对在朝将领多有掌控牵制,且众将追随风司冥多年,深谙天嘉帝统领决策之道,若非直接关系本职,朝廷上几乎听不到这些原在军籍的武将们声音,但从来没有人敢真正忘记,甚至稍稍忽视这一派力量的存在和其对天嘉帝心意的绝对影响。同样的,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忽略,经由这些君王腹心地武将们,以及他们身后彼此姻亲关连的朝廷大网所传达出来的,那些天嘉帝内心真正的意图和声音。
一幅天嘉帝和柳青梵共同完成的赠名诗词字帖,席上二人并坐,笑谈自若,彼此辉照——这一次孟铭天重孙的满月喜宴,试图藉由满座忠诚武将传达出的信息,绝不仅仅是君臣默契的事实,彼此间绝无一丝半毫嫌隙这样简单。
柳青梵傲然所邀,风司冥慨然所应,在那一对同样精明周密,习惯在瞬间决断而计虑深远的师徒,不过一场恰逢兴致地表演,本身无半点出人意外之处。但当着承安此刻人心浮动的时局,当着护国将军府上众将嘉宾,这一番演出,已经胜过了澹宁宫中任何明确旨意诏书的回应。
经此一回,嗅觉敏锐的人们必然领会君王真正的心意。只是,朝廷中风浪并不可能从此平息。正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诗句中热烈洋溢的畅快恣意,将柳青梵心中纠结百转、千思万虑轻轻掩盖到几无痕迹,却永远不能真正抹杀其存在。
思绪至此,上方未神不由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的浅唱轻吟,惊动亭中一坐一立,相对无语的两人。“这是……太傅的新曲。”与上方未神相对一眼,风亦琛努力扯动嘴角显出一抹得体笑容,“念安君殿下,枯坐无酒,日长终究无趣。不如就此返回厅上,与皇上、太傅、诸位大人同乐。”说毕,举步便往亭外,却见上方未神兀自端坐不动。风亦琛心下微震。“念安……君?”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接着曲牌。上方未神口中亦随之轻唱,更重复一遍,方才抬起头,“这是柳青梵地新曲,六道酒令中的二道令、激畅调。”
见那一双紫眸中精光闪烁,光华流走不定,风亦琛心中微凛,略略躬身:“是。是太傅地新曲,前日在霓裳阁上所作。”顿一顿,“厅上奏出这个,想来是众位大人行酒令为乐,恰轮着太傅了。”
“是啊。理当是如此。”上方未神头也不点,紫眸只怔怔凝望水面相隔的连片屋宇。“‘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千里风快,明月逐人——原来,原来……竟还藏了这一层心思么?”喃喃至此,上方未神忽地霍然立起。身形展动,便要抢出水亭而去。
耳听上方未神口中低语,似是默念诗句,说到最后却全然的含混不清,风亦琛正暗自揣度;眼见他起身动作,少年一惊之下立刻呼喊出声:“念安君!”
上方未神脚步顿时定住,也不回头,“什么?”
“太傅……老师地诗词,有什么不妥么?”嘴边千言万语。最后吐出的却是最不在意料中的一句。话甫一出口风亦琛心中已满满沮丧懊悔,但目光一转,却见身前紫色华服的身影日光下竟是不能掩饰地微微颤抖。少年心中顿时大震,却听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不妥?怎么会?”又顿一顿,上方未神略提高了声音,“喜宴欢歌,怎么会有不妥之辞?又不是刻意违了令要赚将军府的好酒,柳青梵怎么会唱出不好的曲子——方才是我多想了。想岔了。”
抬起头,风亦琛凝目上方未神回转过的、微微似带着笑的侧脸。沉默片刻,少年转开视线。见上方未神仍旧站立原地,似等待自己脚步跟随,一阵奇异感觉忽然从心头飞掠而过。几乎是直觉本能一般,自今日园中相遇起便一直萦绕心头地问题再不受自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提醒我,告诉我这么多?”
预料之中,但同样也在意料之外的问题,上方未神顿时惊讶地瞪大紫眸。无声凝视身前少年,却见风亦琛手指微微不安地扣住衣角:“我是说……念安君殿下,对您的教导指点,我非常感激。您是老师的挚友,而且那一日交曳巷府中,老师也曾说过要待您以师礼,如有疑惑尽管求教。可是今日并非藏书殿,也不在国史馆……您指点我如许多实事关键,我……”
“我说的很多么?”淡淡一句反问打断风亦琛说话,迎上少年意带询问地目光,紫眸中闪出一丝温和光芒。“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你以为理由需要怀疑?柳青梵是我至友,你是可教导、可成就的学生,他几次向我嘱托照拂于你。”
微斜的日光照射在紫袍与披散下的一头银发,为男子笼罩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光芒。风亦琛抬起眼,定定看向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向前方屋宇厅堂的上方未神,但随即在他紧接着地淡淡一句入耳时彻底地再不能动作言语:“风亦琛,或许你也一直都忘记了,你的母亲、诚王妃上方是我同父所出的亲妹。你既认她为母,我自然绝不会吝啬给予外甥任何可能的指点帮助。”
掷下这一句,上方未神再不理会呆怔的少年,只是快步绕过池塘走出后园。循着一片鼓乐欢腾,片刻间已回到宴席犹欢的正厅。还没踏进屋内,便听老将军简顿之高声笑
不行不行,青梵你这曲子太温太雅,花啊草啊黄鹂的点激畅豪爽的味道!便是后面,‘长啸亦何为?’啸也没真正长啸出声,不行,这一道酒令可不能放了你过去!”
“对对对,简老将军说得有理,柳大人这首歌太温雅,是违了酒令的,该罚!该罚!”简顿之语声未落,厅中已附和一片,其中却是今日地主人孟安声音最响,“大人是提起六道酒令的令主,自己违令,所以还要加三倍处罚——大家说公不公?”
“公公公。罚得公!”“孟将军在理,柳大人快自罚三大杯!”
厅中众将欢闹中,座上柳青梵果然全不推辞,接过孟安捧来地大碗一口喝干,连尽三碗。向众人亮出碗底,顿时引来众将齐声一个大彩。一边轩辕皓笑眯眯接过酒碗,“酒已喝完,下面还是作词行令:二道令、激畅调。依旧是你最初的规矩,今日不说老就说小,限定一柱香时间。要堂上都能听得懂的,不许弄文采,不许带文人酸气。
做不出来大家继续加罚。还有,不许用你从前的旧令,刚从那首‘瑶草一何碧’,明明前日就有人从霓裳阁抄出来。这样的词统统不许,若再抓住。再翻倍罚酒——反正今天有皇上在这里担当酒令令官,便醉死了你,也不怕你伶牙俐齿地赖账。”
一连串要求限定飞快报出,轩辕皓说一句,众将就齐声附和叫好一句,到最后更是纷纷向天嘉帝笑嚷:“皇上您令官可当准了!”“皇上可别偏帮了柳大人!”“要真偏袒太傅大人。大家就连着皇上一同罚酒!”
“众卿放心——若太傅做不出,朕还继续陪太傅一起领罚。”厅中众人大胆地欢笑吵闹,风司冥也不以为忤,只是笑吟吟颔首应道。随即转向柳青梵,“拜太傅文雅歌词所赐,今日朕已经开三年来未有之痛饮。这一身酒气,便少了一杯两杯想也不至太大差别,太傅就只管随心做去。”
青梵闻言轻笑:“皇上这话,却是要青梵做出好词呢。还是要我继续违令受罚呢?但皇上海量,柳青梵已经醺醺然将不知东南西北了。”
“青梵不要说嘴,全军上下,谁不知道你海量。这一点点酒就想说醉,可还早着呢!”轩辕皓为天嘉帝将酒杯注满,随后满满注了一大碗托在手中,一眼扫到又托了两只注得满满的大碗走近身边地孟铭天,轩辕皓顿时哈哈大笑,“看到没有?这里正等着你。我两个虽垂垂老矣。也不去想战场上当年的雄风;但今天这酒场上地一番比试,我就不信凭我与孟帅两个。就放不倒你青梵小子!”
轩辕皓这样说,已经是明白地借口灌酒,而非平时酒令行欢了。见青梵罕有酒劲显露的脸上微微醺红,悄然入厅的上方未神微觉不安,正待从座上站起,却见那双幽黑眼眸目光流转,含笑盈盈,安抚中更有十足的自信。上方未神心中一定,只听青梵朗声笑道:“两位将军皆盖世名将,雄风铁骨,声威震动大陆;而今继续为国筹谋,千里之志不减,怎么便说一个‘老’字?却是把好词送上柳青梵门来!两位且安坐——听我这一曲!”说着,一步到风司冥座前,“皇上,青冥剑请暂借青梵一用。”
天嘉帝轻笑颔首,毫不犹豫解了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齐放到青梵手中。
接剑在手,柳青梵手腕一翻,却将剑送在孟铭天手中;而不等他反应,随手一抖一拉,青冥剑豁然出鞘,顿时寒光满室。众人一惊之间,昂扬激越地歌声已然响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到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伴着歌声,雪练似的剑光与水色的身影裹卷成一体,在早已空出的正厅中央舞出令人目眩神移的光彩。震撼间,众人耳中传来鼓声雷雷,衬得青年嗓音更深壮怀豪情:“马作流光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个陡然转折,青冥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地弧线,精准无误还入孟铭天手中剑鞘,伴随着意气风发的最后一句脱口:“——何惜白发生!”
向擂鼓助乐的上方未神投去会心的一眼,青梵从兀自忡怔的孟铭天手中轻轻取过短剑,笑吟吟目光扫过厅中同样震撼未过的一众将领,最后再一次,停顿在孟铭天与轩辕皓两双似有所悟地眼睛:“将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言垂老!”
“为我大周,矢誓忠诚;家国永保,河山永固!”
从孟铭天、轩辕皓,到简顿之,到锋、慕容子归,到孟安、皇甫雷岸,到多马、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风亦璋……厅堂中所有少年、青年、中年乃至暮年的将领齐齐起身,把盏向天,“为我大周,为我黎民,奋勇效命,永誓忠诚!”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黄庭坚《水调歌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真的是你真实的心愿,柳青梵?”
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然而一线入耳,却是无比清晰。心下一惊,柳青梵倏地翻身坐起,顿时只觉一阵闷闷胀痛袭上头来。心知是日间饮酒过量,青梵合上眼,定一定神又深吸口气,这才一手支住了额头,然后慢慢向话音来处转过眼去。不想一片光华异常明亮,青梵顿时眯了眼,微皱眉头,手指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按了几按。感觉头中沉闷稍解,对眼前那道光亮也略适应,青梵心中微定,却不急着抬头,目光一错,落到案几对面那幅华贵的袍服上。
淡紫的绸缎,颜色如水一样的明净,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彩,仿佛罩了一层淡淡薄雾。虽此刻眼前迷朦,也猜得到上面连绵无数的三头鹤舞的暗花,更不用说还有自然垂落在身前的两缕银发耀眼的反光。听着耳边纸页翻动的轻响,青梵沉默许久方才扯动了嘴角,低声吐气:“……是你。”
“是我。”上方未神淡淡应一句,随手将拿着的一叠字纸压到几案上。“没见着兰卿,是你让他先睡去?月写影倒是在外面守着。”
青梵闻言点一点头,只觉两侧太阳穴胀痛依旧,头脑却是渐渐清明起来。“几时来的“只一会儿。见你一个人伏在案上,脚边纸散了一地,就随手收起来了。”转过眼,上方未神定睛凝视青梵面容,紫眸里闪出一丝浅浅忧色,“今日孟府里果然饮多了?看你这面色……我这就叫人去做醒酒汤来。”
一边说着,上方未神已然站起身来,不想方一步踏出。衣袍便被人牵住。见他回首,紫眸里透出疑问,青梵微笑一下,随即摇一摇头。“罢了。这都什么时辰。不用惊动了,我无碍的。”暗暗忍住摇头带来的一阵晕眩。青梵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上方未神怀疑的眼神,嘴角扬起一个惯常平和的笑容,“何况你知道,我从来就不用那个,它对我也无什么效果。只不过是今天闹了一整日感觉有些劳乏,刚才眯了一会儿,已经好许多了。”
凝视他双眼。片刻,上方未神轻轻叹口气。转身坐回榻上。“方才我问过了,月写影说你从孟铭天府上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从刚才压在案上的一叠中取过两张在手里,紫眸定定望着雪涛纸上腾跃飞升般的笔划字迹,“好像写了不少。”
目光顺着上方未神视线落到那几幅字上,青梵突觉鼻息间酒气骤然变浓。颊上微微生热。正一正坐姿:“今日偶然有兴致……”一语未毕,但见那双紫眸淡淡一眼扫来。青梵语声顿时噎住。四目相对,青梵随即轻笑起来,微微晃一晃头,“不是头一次饮这么多酒,却是头一次饮到这个份上。”目光在书房四周扫过,又轻笑一下,摇头叹一声,随手在案头上所作中拈起一幅,“信笔涂鸦,涂鸦信笔——一品轩最上等的雪涛,平时都舍不得用,竟这样生生糟蹋个干净。等明晨兰卿见了,不知又该如何……”
“他该如何?自然是当成至宝,珍而重之地妥当收藏,哪里还会有第二句话地。”上方未神笑一笑,见青梵闻言张口似要分辩,随手抄过案上茶杯塞到他手中,“物以稀为贵,柳青梵的信笔涂鸦,世上能数得出几幅?何况信笔中见真率性,你口口声声糟蹋,我看,却是比我见过的任一幅都更好。”
“是这样……么?”
“当然是如此——对你,我何必假言。”正色一句,见青梵闻言低头,上方未神亦复默然,转过眼,目光在书房内陈设随意地游走,静坐无语,心中却无数阵波澜。寂静片刻,耳边听得轻轻笑声传来,上方未神这才收回了视线,嘴角微扬,转过头重新对上青梵,正要开口,却见他兀自低头口中轻笑不止。心中微怔,上方未神直觉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他手里那只小巧的冻玉荷叶杯被灯光照得透绿莹润,杯中则空空如也。初时不解,但猛回想起方才自己动作,上方未神顿时愕然,随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五十步笑百步,简直像连我也饮过头了似地。”
笑一笑,青梵随即放松了坐姿,身子懒懒后仰,倚靠在榻上厚实靠枕;一双眼半睁半眯,静静看上方未神将案上壶中冷茶倒去,又换了一直在屋角炉上温着地热水来。
“不用醒酒汤,但至少热水也喝两口。”上方未神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在案头小柜上拉开两只抽屉,从第二只里拣了两粒梅子放入茶壶中,盖上壶盖略闷一闷,这才倒出茶水来递给柳青梵。“竹青配酸梅子——不管今日是不是真饮多了,夜里喝这个下去,人总是舒服一点。”
接了杯子在手,望着杯中茶水,青梵默默笑一笑,这才送到嘴边浅一口。“重华……谢谢。”
“谢什么。”短短地笑一声,上方未神低垂下双眼,“不过是一杯茶……不过是想到明日是二十九,藏书殿每月规定的课考日。就算挂名地太傅也必须出至少一题考核,我这是头一次,这才绕过来问你而已。”
青梵闻言轻笑,凝视着上方未神不语,胸中却是缓缓一股暖流。抬手取过茶壶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递给上方未神,“今天孟安他们也是太高兴了。虽然到底没人敢闹你,酒不至于过量,但总也喝得不少……若哪里感觉不爽,便去叫全方维也无干。”
“青梵,这话,叫我该答你什么?”听出他语声中诚恳关切,而对比方才他自己“不用惊动”的言语,紫眸里不觉笑意闪动;抬手将冻玉茶杯凑到嘴边,杯中茶水一口饮尽,随即将茶杯搁到案上。上方未神含笑的目光,却在茶杯边顿住。
感觉到屋中一时轻松的气氛随着话语的沉寂重新慢慢凝起。上方未神终于打破沉默,轻轻叹息一声:“青梵,今天晚上,你写了很多。”
没有回答。青梵只是静静地将手中茶杯搁回几案之上。
“你写了很多。青梵。”轻轻重复一遍,上方未神转过眼。手指在那一叠雪涛纸上缓缓抚动。“里面最多的就是那两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手下慢慢地将书写着同样字句的字幅抽出到一边,上方未神语音一顿,倏然抬头,紫眸里射出异样精亮的光彩,“那是你真实地心愿吗?今日孟铭天府上,众将与皇帝面前所歌。这纸上一幅幅所写,真的是你心中最真实地想法么。柳青梵?”
沉默,良久的沉默。静静凝视着自己,面前人分毫不动地面容表情,让上方未神忽然发觉自己地失言。悔意并着一种绝望似的窒息感慢慢升上心头,然而便在此刻:“你很在乎。重华?”
淡淡地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上方未神直觉抬头,却见柳青梵只是合起了双眸。一字一顿,极轻,但极其清晰地再一遍问道:“你很在乎这个,重华?”
“是,我想知道。”
同样轻而清晰地语声,毫不迟疑的语气清楚传达出内心意志地坚定。睁眼,静静凝视那双光华流转的紫色眼眸,青梵沉默着,随后缓缓扬起了嘴角。移开压在案上的手肘,垂下眼,目光在那一幅意识中应是最后完成的字上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拈起,递给上方未神。
“这个?”上方未神微怔一怔,随即双手接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
“是,可怜白发生。”对上那双定定看向自己的紫眸,青梵微微笑一笑,但随即移开视线,“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才是诗词地本来面目。”
幽黑的双眸光华隐隐,目光宁静而平和,虽然映出书房里陈设光影,上方未神却只觉那双眼中再不曾落入任何他物。“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诗词地本来面目,你心中真正所想……青梵,不,无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淡淡一笑,青梵伸出手,将字幅从上方未神已然开始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中抽回,随后在几案上一点点抹平。“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怎能有一丝一毫伤情语言?当着满堂的将军元老,不说小便说老的酒令,就只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一重含意。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一点变动,难道不是最自然的吗?”
“可无痕你地意思是……可怜白发生,但是你不能-
“重华,我们两个,认识多少年了?”
干脆地打断,上方未神一怔随即低头:“到下个月地今天,就是整十二年了。”
“是啊,已经十二年了。景象依稀眼前,只是,下个月的今天,重华心里有具体地时日,我却并不能记得。”见上方未神抬头微笑,青梵也微微勾一勾嘴角,“那重华可还记得当年,相遇之初,你我第一次深谈的那个夜晚,我唱过的那首歌?”
“那首歌,开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么?只听你唱过那一次,曲调已经记不得。词还记得,不过后来命人检索宫里面典籍,似乎都没有记录。但你曾说那首曲词堪传千古,所以……”
猛然抬头,紫眸里满是不敢置信。青梵微笑一下,抬手取过案上茶杯,斟了一杯塞到上方未神手里,“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十二年前,不,远远比那早得多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这一切,但那却是君无痕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声。重华,相交十二年,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体察君无痕的心意,而一向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那一天之后,擎云宫、宰相台、交曳巷、霓裳阁,人们眼中的柳青梵依然是柳青梵。可一定瞒不过你。君王天下事了却,可怜明镜白发生,那许多明明白白的痕迹,心思如你。怎么会匆匆过眼而不加以联系——就像你说的。纸上真心率性的涂鸦,胜过了平日任何地庄重稳妥。所以重华。不要阻拦我,好吗?”
沉稳无波的话语,比平常略慢的语速让那早已听惯了的声音在耳中出奇地温和;灯下一双黑眸不遮不掩地直直看来,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情绪地目光更让上方未神心惊。
“阻拦?从来不会,也从没有真正去想过。可是青梵……”紧紧握住手中的冻玉杯,茶水隔着薄薄地杯壁,掌心里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丝丝温暖,上方未神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艰难地扯动嘴角。低涩的话语几乎是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你说高处不胜寒。但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更在意的,是起舞弄清影。”
微微地笑一笑:“重华以为这两者差别很大么?”
“我曾经认为是这样。”轻轻搁下茶杯,紫眸里闪过一丝淡淡无奈,上方未神唇角微扬。“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所以纵心怀逍遥五年自在。一道天羽阁调军命令,君无痕就肯舍了无拘天地。公子潇洒风过无痕,换上爱尔索隆的一袭青衣,心中难道不是明知高处清寒?然而为这承安京中翠屏如绣、烟波畅柳,更为如许多闻弦歌而能知雅意,于是三年、五年、十年,交曳巷中始终有你柳青梵起坐安然——你在这里,因为你不会舍弃学生、袍泽、部属,不会舍弃你亲口相许的知己,因为柳青梵不会为面前的险阻艰难而辜负了任何真诚相待的心意,难道不是如此吗?”
“重华的意思,是说若我果然一意孤行,就是舍弃亲朋舍弃知己,就是要辜负那些多年相待地真心吗?”
“不……我只是想说,无痕,无论你本心为何,无论最初的一刻是否仅仅出于自保,无论二十年如一日地思考、作为、坚持又都是为了什么,眼前的西云大陆、大周帝国,疆域所覆每一寸土地、朝廷上每一项制度政令,都浸透过你的心血——嬴得生前身后名,或许这一句我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正君无痕多年心意所系;但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是从青衣太傅立于擎云宫朝堂的第一天起,就一刻不曾改变的事实。为了高阳台上天嘉帝对天宏愿,发誓要达成地世界,青梵,我不会低估二十年你这一路地艰难,更知道凡人承受必有其极限。可既然已经是二十年走过来,那这同样一个理由,又为什么不能凭着它继续支撑下去,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伸过手去,在那双黑眸沉静目光注视下,紧紧握住柳青梵的手掌,“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倦了,就随意览看览看四周地风景。但是留下来,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不要离开。一个蓝子枚掀不起风浪,没必要为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人怀疑或者动摇;你定下的正确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会妄图去改变……只是要你留下来,就真的那样难么?”
静静凝视那双紫眸,良久,青梵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念安君,即使没有我,天嘉帝也会善待旧王国的王族和臣属。三年形成朝廷和地方的官署任职,不会因为柳青梵的一朝离去顷刻改变,承安京里神明子孙,也不会因为失去所谓庇护而遭到任何刻意的欺凌打压。”眼见刻意加重的称呼,令上方未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随着言语继续,一双紫眸却倏然闪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青梵心中微叹,然而脸上神情分毫不动。略一用力,震开上方未神握住自己的手,但随即反手一扣,又将他手在几上按住。青梵语声淡淡,“相反,当那个笼罩了三年的偏袒不公帽子终于摘去,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无忌地施展才华为国效力,得到的也将是公平公正,让朝野上下都无可争议的评价。相信所有人,所有真正为大周的未来思虑,真正忠诚于国家社稷的人都会欣然于这一结果。而看到国家朝廷在各个方面逐渐步上正轨,我也会欣然。”
“可那不是你最初设想的方式——”
“但又有什么关系?目的不同目标一致,彼此就有合作的基础;方式不同,结果却符合本来地预期。甚至比预期的效果更快更好,则不妨随机应变。三十年国储、九年君王,这样简单的道理,根本不用我多说。”向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幽黑双眸浮出一丝柔和安抚。“重华,不要说了。你我都清楚。这一条路,是柳青梵多年前就为自己选好,如今不过借势提前。二十年,我已经争取到我想要的一切结果,已经满足了……不要再为我不甘,真地不用。”
定定看他许久,上方未神缓缓抽出手,转过头。唇边一抹苦笑:“我欲乘风归去,一直知道你这份心思。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真要面对又将如何。或许,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太阿神宫你地诺言,我一直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回眸,紫色眼睛隐隐似有一层薄雾。掩住其下真正的光彩。“是我小看了你。青梵。能够一封书而臣大国,两个月时间终结千年传统。尽废旧制,建立起新地秩序,要在大一统的新朝调和各方,从教宗伦理、朝廷法制到国人情绪、百姓生活,为诸国的旧王族谋得真正安稳的一席之地,又怎么会是难事?三年,你用尽心机,虽然还有多少细节值得推敲,需要完善精密。但就当初那一言承诺,果然是……足够了。”
沉默着,良久,青梵才轻轻一声叹息:“重华,是我有负于你——柳青梵自私自利,许下了誓约,今日却要逃脱。”
“罢了——痴儿了却公家事,高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十二天前阅江阁上,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写出这样由开阔入寂寥的句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开篇就自称痴儿?”微微笑着摇一摇头,上方未神轻舒一口气,重新迎上柳青梵目光的面容显出平静和安宁。“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风胥然想做个安心地太上皇,蓝子枚要做忠直强项的臣子,大周要结束三年委屈权变地融合过渡,代之以朝廷统一的法度和唯一君皇的绝对强权。能清楚地看透这些、看破这些,能够从容跳出这些,从此海阔天空再不为这些无端苦恼,以挚友,我原当为你高兴才是。”
听上方未神语声平和,虽兀自包含一丝无奈,但更多是为自己由衷的欣慰和解脱,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伸出手与他再次握紧。“重华,你能这样想就好。”
“可是风司冥呢?”
相视片刻,突而似不带任何感情地插进一句,上方未神随即指上使劲,扣住闻言顿时便要惊跳抽脱的手掌。静静对上柳青梵,紫色地眸子里闪出异样地光彩,“今日将军府宴席上情景,半月来朝中情景,大周开国这三年来情景——他跟了你二十年,也学了二十年,对你的心思行事……若他知道你终于还是要走,他会怎么想?”
“念安君殿下,兰卿有一事相求。”
不高地语音,在惟有座下马车声响的寂静深夜里异常清晰。
将心神从沉思中收回,上方未神微怔之下随即抬起紫眸,向车厢对面负责送自己还府的大司正府长史瞥过一眼,“什么?”
“兰卿想请念安君殿下以后常到交曳巷府中。如果能够每日都到,那就最好。”
平静的语声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却是顿时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视。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这位素来严守规矩礼仪、言行举止无可挑剔的大司正府长史,上方未神丝毫不掩神情间的诧异。沉默一下,方才淡淡回答,“兰长史,渊声坊和交曳巷,彼此相隔了大半个承安京。”
“是。所以兰卿会交代府中下人收拾好客房,各种衣着什物若有需用,也会随时令人到您府上取回。”
明显超出了身份界限的话语,令上方未神顿时眯起了紫眸。却见兰卿昂然直视,不闪不避,一双眼中光彩坚定异常。“还有您的饮食喜好,日常生活起居行走的习惯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一并都告诉我。好让我为您去协调安排,不至有不惯不满。”
微微低头。避开那过分明亮的眼神,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兰长史,我完全相信以当年长史二卿的盛名,大司正府定然能使宾至如归。但这些……似乎还不必?”
“兰卿将尽一切努力让您在府中感觉舒适,与渊声坊无大不同,请念安君殿下放心。”
完全自顾自地说话,与平素谦恭有礼迥异地强硬态度,上方未神却清楚听得出其中包含的紧张。沉默片刻。上方未神方才轻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眸。手指无意识地在自交曳巷柳府带出的卷轴上轻轻抚过,“兰卿,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自作主张。”
“但是大人见到您会高兴。”见上方未神闻声一震,兰卿立即目光一斜与他视线错开。随即很快又调转回头来。“大人看到念安君殿下过府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您是大人在林相之外唯一亲口承认地知交。虽然大人自己从没有说明。可是兰卿知道,哪怕各行各事一句话不说,仅仅单纯地相伴就能让彼此满意愉快,整个承安京,除了林相就只有您。”
见上方未神闻言微微一笑,兰卿身子越发挺直,“大人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但这个主张一定要做——身为长史,身为学生,职责道义,都不能眼睁睁看大人独自承受压力,勉强苦撑却不作任何自己的努力。而大比在即,林相为康启七人特地取来试帖,这会试之前最后准备地几日,绝不能再受旁事影响而耽误,使得辜负大人教诲指点和林相的一番心意。我不曾入朝,纵使入朝此刻也人微言轻,不能对国事有所助益,给大人以支持。只有这交曳巷大司正府的一体杂事是我熟知,所以兰卿恳求念安君殿下,为了我家大人,至少这会试结束前的几天,每天都过府中来吧!”
兰卿越说越是动容,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注目他面容眼神,上方未神心中不由长长叹一口气,紫眸中光芒闪烁透露出含意复杂:与生俱来的血脉身份决定了个性的矜傲,四十年大郑宫风雨洗炼更养成凡事冷静的淡漠疏离,然而关涉此生唯一的知己挚友,爱屋及乌,他并不希望看到这群忠心追随柳青梵地年轻人遭受任何真正痛苦的打击。只是,他更不愿见到青梵再受束缚,对兰卿地请求——
“念安君殿下!”
沉吟间,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兰卿已然从座位起身,在车厢中向自己跪倒!“长史二卿”都是一身傲骨,便是朝中大员也绝不轻易屈折其身……凝视青年那双满是求恳的执着的眼,上方未神忍不住一声轻叹,终于缓缓点一点头:“好。”
一拜到底而后起身,兰卿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着他不加掩饰的表情,上方未神不由嘴角微勾,只是笑容中一抹淡淡苦意无法挥去。
然而上方未神神情间地苦涩,兰卿却不曾发觉丝毫:从十月十日花朝,蓝子枚大闹寿宴开始,连续十八日山一样重重压在心头地苦恼忧烦,随着上方未神这一个“好”字出口,瞬间移去大半。深知柳青梵与这位曾经西陵国主私交密切,大周开国三年来更无数次随柳青梵出入位于渊声坊的念安君府,上方未神对柳青梵地影响意义,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今日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当着天嘉帝欢喜,青梵与一众将军们把盏同欢,开数年未有之畅饮,然而在自己眼中,席间那些张扬任性的高歌醉舞、谈笑风生顾盼自得,远不如夜中交曳巷挥手道别一刻唇角边一抹浅笑真诚无伪,令人真正地轻松和愉悦。
“念安君能答允了到府中来,这真是太好了!虽然这几年逢年过节您也都来走动,可到底都有公务、礼节的意味。只是朋友间往来的拜访过府,若除了花朝节大人生辰,认真算来今晚竟还是第一次,无怪大人那样高
上方未神闻言微微笑一笑:“我过去。青梵确实是高兴,但也累得你们一府人都不能安睡,兰卿你更是要大半夜地送我回府。如今天凉,为了我一个劳师动众。这样的不体贴。难道也很好么?”
“只要大人高兴,就没有什么不好。”干脆异常地答应一句。兰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何况因为大人体贴,一早晚就打发了我们休息,今晚念安君殿下过府,迎接奉承的礼数竟都不曾周全,兰卿实在是诚惶诚恐,只望殿下不要因此介意了大人才好。”
“怎么会介意?刚才你也说了这是好友间的往来,折腾那些虚礼反倒没有一点意思。其实今天这样便很好:不用惊扰太多人。感觉也自在。”
见兰卿只笑一笑然后低头,知道这位行事严谨的长史此番回去必定要会同管家全方维将柳府上下彻底整顿。上方未神微微扬动嘴角。但随即又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承安京中人皆知大司正府规矩森严,这几日为朝廷上这一场风浪,竟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然而兰卿既被自己无意提醒,想来今晚柳府中那般地“松散”不会再有,由一个门下小仆就直接将自己带到看云轩书房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出现。只是。过了今晚。自己也不知还会有几次到交曳巷,寻找看云轩里那个青衣飘洒的身影……
因为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座大司正府,何其的狭窄。
“是,殿下说得是。”闻声一怔,上方未神随即知道是自己在无意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但见兰卿神情却十分庄重,“虽然宅第本身也不算差,但以大人地身份、禄位,又实在简朴过了头。想这大司正府还是从当初学士府来,当中品阶足足差了六等,但这么多年大人便一直住着。就连上一次真正地翻修都还是十二年前,但也只是在各院添了些花木,造出几处山石盆景,再加上后面一个园子而已,于房屋的本身建制一丝没动。大人是当朝一品,可这京城里五品以上地官员,哪一个宅院府邸的规模输于这里?就是秋原镜叶,在南门的那所宅子也有交曳巷的两倍不止,更不用说传谟阁中那些宰相。这几年皇上不止一次想为大人觅一处更宽敞的宅院,大人却说在城里已经有交曳巷和草亭街两处府第,城外又有未岚别业,产业已经足够,更无需多置,一次次推辞掉皇上的好意。府中自然知道这是大人使用起居一贯的俭朴,可是名位供奉不能统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无知之人竟妄谈什么赀财不足所以就要聚货生利,颠倒黑白恶意中伤,眼见如此,真让人不能不震惊心痛。念安君殿下是大人至交,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否烦劳您与大人建议?也不一定立即置买房产,但将交曳巷府上重新翻修整齐,更配得上名位品阶就好。”
青年地声音透出与寒夜截然相反的热情和活力,与那双满满期待地双眼相对,上方未神心中叹息,脸上却还是平静微笑,“好,我会寻机会跟青梵提起。”
“多谢念安君。”就在座上欠身行礼,兰卿脸上满是欣然表情,“其实这两年大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房舍扩建的事情。虽然大人俭朴,家里用的仆役侍人也都不多,但从康启、洪他们几个陆陆续续地搬进府里来,大人就曾说过府中颇有局促之感。为整理君氏一脉的文集,修编《君音统笺》的时候,大人又让人把绛霞轩两间客房都改成了书房,府中确实也已经没有了其他腾挪地余地……对了,前日听全管家说起,隔壁吕冕仲吕学士告老归乡,那府里正急着寻人出手。若是大人能答应趁着这一次帮吕大人把房子接过来,倒应该十分得宜。”
“吕冕仲地宅子……虽然没有去过也不曾细看,但和大司正府紧挨着,当中似乎只隔了一条备弄吧?”
“是这样!到时只要把西跨院绛霞轩一面墙壁打通,两边立刻就能方便走动。”仔细回想两府建筑,兰卿眼中顿时发出光来,“记得那府上有两个院子是模仿了宫里,修建成专门放书的书库。大人以前就说过很喜欢。而且以后大人地学生更加多起来,不管是要编书修书还是在府中起居,也都能更自在宽敞。如果大人能够答应,将两座宅子合成一府。必要的改造再加上其他的整修装潢。如果一切顺利能在下个月中动工的话……虽然只有一个月时间,但要赶在新年之前没有问题!”
上方未神微微笑着。静静地听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司正府长史兴奋地计划和想象:如何利用和改造两府旧有地建筑,构建出新的格局;每一处院落将作何种用途,由用途各自该作如何的布置;每一个房间温湿采光的条件与其中家具木材地选择,室内装潢地整体风格和细微处修饰的繁简搭配,进而到屋中地陈设摆件、装点用的花木,各种御赐物品的各归其位、体现其固有的价值……兰卿似乎要极尽一切可能,让“新的大司正府”不但保留住原有幽森而不失清朗的气度,同时更从每一个细节上体现出与“当今世上天子之下第一人”相匹配的尊贵庄严。
“……交曳巷这座府第从赐给大人起。一切用度都是宫中支取,未岚别业就更不用说。柳大人从不另雇仆从。每年那些俸禄米粮仅供他一个人,就到下辈子也吃用不尽,何况皇上还隔三岔五地赏赐。最近两年虽添了几个人常住,但也就是多几张嘴吃饭。谢迈、特尔忒德都是宰相公子,康启、洪、古力郴也都是出自殷实家门。哪里用着府里多少?大司正府根基本来厚实。收入用度,更无不可以示人的。所以这一次改造整修。该增添地银钱一定增添,绝不再轻易就让节俭两字堵了口……”
虽然心中沉沉,但青年充满热情与期望的话语还是让上方未神动容,更在不知觉中将心思投注其中。因此当马车突然停顿打断了兰卿说话,车中两人同样惊讶地发现,念安君府竟已赫然在眼前。意识到这一夜中太多地心绪失控,上方未神心中再一次轻叹,随后抬起眼来,却见一路上滔滔不绝的青年收起飞扬的神采,敛容正色,双手相抱,对着自己一躬到底:“念安君殿下——一切,拜托了!”
望着大司正府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巷口,上方未神方才转身踏入自家府门。
兰卿,这个柳青梵从奴婢侍人中提拔起来,凭着过人的头脑心智在大司正府、也在柳青梵心中站稳脚跟地青年,这个承安京中十年盛名不堕地长史第一人,想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
所以才用这样的方法,这样不合常理、也大异于他寻常性情与行事地方式,试图阻拦、或者仅仅是稍稍迟滞那个人的脚步。
“一切拜托了”——那一路刻意展放的神采飞扬,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担忧焦虑;越到后来越急切强硬,滔滔不绝却渐渐失去条理组织,遣词造句不经推敲的言语,透露出青年真正的心情。
原本清朗的夜晚,突然阴风四起。无数的乌云仿佛凭空冒出,从四面八方涌来堆聚到头顶。望着一瞬间暗淡下来的夜空,上方未神下意识地闭眼,果然几乎在他合眼的同时,一道闪电撕破黑暗,耀得深夜的承安京恍若白昼。
雷声似从极遥远的高天上传来,但上方未神却感到就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呼应着颤抖。
闪电,惊雷,狂风,雨下倾盆。
雨水包裹着森森的寒意,从皮肤沁透到骨髓。
相比于数日前的暖风小雨轻柔,这才是……真正的冬雨。
缓缓闭合眼眸,上方未神长吐一口气:也许,大周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开始的这一场风雨,注定要成为太多人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殿下……”小心翼翼的呼唤拉回神思,回头,却是贴身内侍张宝站在门边,手上抱了一袭厚袍。“变天了,要真正入冬。夜里温度降下来,殿下不着急入睡的话,还是披上这个。”
颔首,向忠心而细致体贴的老仆回以一个微笑,上方未神随手接过外袍,“几时了?”
“寅时过半,殿下。”随着上方未神一路到书房,张宝迟疑一下,“殿下,再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每月二十九是上朝廷固定的朝会,您是不是……”
话并没有说完,意思却是十分清楚。上方未神顿时微笑,随即温言道:“上朝廷朝会,不是泰安殿大朝;六部、三司,宰相台的事情,平日也不常牵涉宗亲王族、时令节庆。而国史馆的启馆,还有藏书殿每日正式的功课都要等到巳时以后——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便去睡,不用太紧张。”
“是,奴才明白。”得到允诺,张宝松一口气,随后上前为他添了烛火,又斟过热茶送上。“其实奴才只是有些担心,听说孟将军府上您被劝了不少酒,虽然有柳太傅大人帮着挡了一些,可到底比平时过了许多。不过听说皇帝也被将军们灌酒,破了三年来国宴饮酒不过三轮的惯例,或许今天辰时上朝廷朝议的惯例也会跟着破一回呢。”
因为在自己身边跟随得最久,对张宝带一点玩笑意味的猜测,上方未神只是笑一笑摇头,淡淡道一句“不会”。见他取过案头一卷《博览地志》看起来,知道上方未神每日入睡前略读几篇沉静心神的习惯,张宝略欠一欠身,随即踮起脚悄声退到书房外。
屋外大雨滂沱。看一眼天色,张宝在脑中默默想一遍到天明后主人入宫时需用衣着,早餐要搭配的花样菜色;又想到酒后要注意的种种,脑子里忽而飞过方才提及天嘉帝时的目光神色……一股莫名的忐忑突然袭上心来,张宝顿时一慌,随即急忙定一定心神。扫一眼计时的水钟刻度,张宝起身,正待进屋提醒上方未神,忽地猛听前院一阵喧哗传来,密集雨声中响起一串比雨声更急促的脚步——
“念安君在屋里?”
一道闪电,照得来人面孔无比清晰,怔怔地凝视这位天嘉帝最信任亲近的内侍,半晌,张宝才点一点头。
略略颔首,水涵在张宝带领下进入书房内厢。向从容抬头的上方未神行过礼,水涵随即立正挺身:“皇上口谕,念安君即刻入宫见驾,要事相商。”
上方未神一震,紫眸里光华一闪:“什么要事?水内侍可能告知?”
“应该是有关大比的事情。”水涵欠一欠身,“四日后今科会试,皇上属意,由念安君担任主考。”
蓦然间一个惊雷在屋外炸响,上方未神一颤,手上卷册顿时跌落——
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吗,风司冥?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
天嘉庆元三年,十一月初三,大周第三届会试大比正式开始。
国家的抡才大典,大周会试延续了北洛大比“公平公正,但试高下;广邀天下,尽发人才”的原则。而且大陆一统,少了原有的国籍限制,会试得中的殿生无论祖籍出身,都能顺利进入朝廷担任职司,一展自身才华——朝廷由此向天下士子有识展示大一统国家的政策和胸怀,而大比也成为新朝迅速凝聚起大陆文士人心的重要手段,称为国家第一要政毫不为过。
而依着天嘉帝旨意,国家统一之初,百业待兴,当盛选人才。因此以律令规定每一新朝初立,最初三年大比每年举行;同时,又连续在天嘉二年、天嘉三年春季开放恩科,通过国家会试的形式为朝廷遴选大量人才,以充实因国家庞大而日常多有重负的各级官署。
两年的会试与恩科,效果十分显著。到庆元三年,国家在朝臣官员任用上虽还不至游刃有余,但已不再是当初的捉襟见肘。知道朝廷短时间内不会再开恩科,这一届会试之后需再待三年时间才有下一次参试机会,对这一场大比,士子们掀起空前的热情。十月末、十一月初的大比,很多试子学生年初就聚集到承安,熟悉京城风物,适应京中生活;同时也结交各界名流,进而了解朝中官员,尤其是可能被任命为主考的朝臣的性情喜好,从各方面为会试做充分的准备。
所以,当十月二十九日上朝廷朝议,天嘉帝任命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担任本届会试主考的消息从擎云宫传出,承安京中全体试子都震动了:不仅仅因为上方未神昔日西陵国主的特殊身份,天嘉帝此举试图向旧各国臣民昭示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在士人们心中,甚至朝廷上下本身。从来都理所当然认定三司大司正、太子太傅柳青梵才是唯一地主考官——从北洛胤轩九年起至今二十年,除了胤轩十五年,柳青梵主持了从北洛到大周的每一届大比。无论资历、学识、地位,鉴人识人的眼光才能。乃至于君主的信赖。青衣太傅都是朝野共推、大陆公认地第一人。人们从来不曾设想,庆元三年这一场意义颇不寻常地会试大比。天嘉帝会委任柳青梵以外之人主持,纵然在这一个十月,朝廷京城,刚刚因为吏部尚书蓝子枚一封参劾柳青梵的奏疏掀起滔天波澜。
然而不待人们更多惊讶议论,上方未神已然接下天嘉帝旨意,并依据惯例提名副相李承蠡、孙壹仟,太学太傅阿克森提纳,国史馆太史令马昀。礼部侍郎苏清以及大周三军上帅、卫国公轩辕皓为文武试副主考。天嘉帝当即批准。随后念安君在宰相台安排统筹,调转各部指挥自若——他原只在国史馆任《博览》西陵史部分编修。爵位虽尊,朝廷中并无实职;但作为会试主持,自有行事调度一切之实权、全权。天嘉帝地安排令朝廷顿时议论一片,然而当着抡才大典这一国家第一等大事要政,群臣也只有压下疑虑。一一奉命。依各自职司全力配合而已。
沿用北洛大比惯例,会试分为文武试。在京中颐情园和城西二十里奚山校场同时进行,总时间为六天。而会试考查的具体内容,大周开国后各有所变化与修改,如武试部分,技勇、兵法考核之外增加了军制一门,参考试子必须对军队建制、管理、纪律等方面有基本的了解,而相对地,个人格斗技战能力的要求则略有降低。文试的形式虽无多少大的变动,依旧以陈述、策论为主体,但经过两届会试两场恩科,试子们多能清楚地发现,相比于原先北洛大比,大周的会试更加精细严格,也更讲究实用实效。凭借单纯文字的花团锦簇,或是仅仅思想地标新立异,试图以特立独行引起主考以及更上位者注意,若不能给出与之相匹配的详细论述与确实例证,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地可能几乎为零。因此虽然大周立国仅仅三年,文人士子参与国事、担当天下的壮志雄心正盛,诸国林立时期的强霸纵横气息却是大为收敛。纵是一心读书,从未参与过官署实政的年轻学子,大比中时政议论的部分也多能本务实态度,从自己地目光理解阐述朝廷政令地得失。与此同时,比北洛时更进一步具体、细化、丰富的文体要求,也让朝廷发掘出更多才识与文笔兼备,堪署典策高文地实用人才——大周律法规定了会试主考在殿生的选取上绝对的权力,主考官的个人偏好对朝廷取士影响直接而深远。继承从君雾臣开始的北洛大比取士倾向,主持会试二十年,“知行务实”素来是柳青梵人才考核与录用中一条最重要标准,而大周立国后这一倾向越发明显,这可以说是西云大陆的共识。但对于以繁华绮丽为一贯印象的西陵的昔日国主,这位三年来与柳青梵交往甚密、但本身从没有只言片语流出的念安君,他在政论意见、文采词藻方面可能的喜爱偏好却让参与本科文试的试子们大伤了一番脑筋;面对一天一道,从内容阐述到文体要求全无相同的试题,颐情园中六日,滋味实是难言。
而从会试结束,颐情园完全封闭阅卷,一直到五日后上方未神将所取中殿生的文章与名录上呈天嘉帝,承安京中更加忐忑的则是擎云宫满朝文武:大比会试为国取士,昭示国家意志,决定着朝廷的未来,而会试晋身中结成的师生关系,更是构成朝廷纷繁复杂的人情网络、派系分布的关键环节。因此委任主考,从来不仅仅是普通的恩荣,水到渠成的器重提拔,更意味着君主无上的信任。天嘉帝任上方未神为主考,引发朝野无数怀疑争议,其中不乏有“帝心不稳,借此试探诸国以待打击”这样颇怀恶意的揣测。而上方未神今科到底将以何种标准为国取士,从泰安殿任命初下的一刻就成为所有人关注疑问的焦点。
只是,当十一月十四日擎云宫大朝。上方未神以主考身份带领一百八十七名殿生进入泰安大殿,紧随在他身后、占据文试殿生首领位置的康启、谢迈、特尔忒德、洪、古力郴、陈俊、庄侨……年轻人顾盼自若,意气风发地面庞,让早闻这七人声名更深知其身份底细的朝臣或惊或愕或抽气或恍然。随后将目光一致投向朝班最前方。那一道清浅的水色身影。
按照大比程序,会试得中殿生的试子将与朝臣们一起参与大朝。对国务政事发表自己地见解。根据在会试中地陈述策论,某些国家大政君王会令殿生与朝臣辩论评议,但也可能就朝堂上偶然提出的一些政策措施地细节随时提问殿生,考查其实政才干和临场应变能力——殿试的这一节,从北洛到大周,向来是大比中分量最重的部分。殿生在这一部分的表现,不仅决定大比最后的排名,更直接影响其在君王眼中印象。决定着每一个人的宦途前程:慷慨提供给每一个殿生在君王和朝臣百官们展现才华的机会,事实上。对于试子,这就是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后在官场迈出的真正地第一步。
而这第一步能否迈好,个人固有的学问才华之外,广博地知识、开阔的眼界、敏捷的思维、严谨缜密的分析计算、触类旁通的突来灵光,还有。在皇帝面前克制住紧张恐惧。始终冷静沉着、充分而有条理陈述自己地见解……这些身为朝臣所必须,专注试业地年轻人却因为缺乏临事经验而少有具备的能力。无疑起到决定性地作用。
所以,几乎是毫无悬念地,交曳巷大司正府中走出的七名年轻人,主导了这一日泰安大殿中的每一项议论。纵然是最挑剔的臣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群年轻人的眼识见地远远超出一般殿生的程度,对事情本身的把握,利害分析的深入,处理方式的圆润成熟,以及过程中体现出的对国家政策制度、朝廷治政各种行事惯例的了解熟悉,就是许多已经入朝数年的官员都未必能够与之相较比肩。
御座上的君王神情始终平和:平静地听取每一名殿生的意见建议,对各种引起争论的问题态度不偏不倚,而以一贯的温厚宽和,给予那些过于紧张或激动的试子安抚和鼓励。但是,从天嘉帝目光注视御阶最近前处那道水色身影的频率,与那张素来沉静的温和面庞上时时流露的清浅笑意,还有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对康启等人见解毫不迟疑的肯定和支持,没有人会对这场大比的最终结果再有一丝半毫的怀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周庆元三年大比,殿生名次核准如下。”一日的朝议终于结束,殿生们在上方未神带领下,从退朝待旨的文安殿重新进入泰安大殿,伏跪静听殿试最后排名。“文试第一,康启,文试第二,雷綦,文试第三,谢迈,文试第四,特尔忒德……”
除了来自北方旧离属地崇明关的雷綦,文试前八尽数被柳青梵门下弟子占据——无可争议的才华,擎云宫圣驾与百官面前出色的表现,大比结果是对这些年轻人实至名归的肯定。
“名次已定,从此刻开始,众卿便是我大周朝廷真正的臣子——从此一刻起,卿等当时刻以国家百姓为念,秉心执政,各尽职责,与朕、与朝廷全体臣工同僚共当国事,为我大周建太平之治世竭尽所能。愿卿等不负立志苦学十年寒窗,不负师长、先贤教诲,无负朕望,亦无负朝廷、百姓之望!天嘉帝威严而殷切的话语下,是全体殿生山呼雷鸣一般的庄严回应:“臣等必谨记陛下教导:无负陛下,无负黎民!”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随手将外袍解下丢给多年贴身的内侍,瞥一眼老仆脸上一番仔细审视后露出的安心欣慰表情,上方未神不由一点好笑:“怎么?擎云宫是险峰深海还是虎穴狼窝?听这一句,简直像不指望我能回来似的。”
“殿下噤声——老奴绝不是这个意思!”闻言一吓,张宝急忙拼命摇头。“老奴只是……只是太多日没见到殿下,从那日皇帝召您进宫商议会试主考的事情,您一直都宿在宫廷还有官署,算起来竟然有整整半个月、一十五天的日子不曾回到府中。今天再见到主子。奴才心里实在是激动、欢喜。殿下今日可是宿在家里?明日还要入朝公务?”
上方未神闻言一笑,想到张宝自到身边伺候,除去十二年前南巡时上方凛那一次暗算,二十年来确实没有离开自己比今次更长的时间。看着老仆真诚的笑容。上方未神心中不觉也是一暖。嘴角微扬,“会试这桩大事结束。一切自然是还如以前一样。”
“那就还是巳时入宫到藏书殿,老奴明白了。”张宝欠一欠身,“今天十四,擎云宫每月大朝之后地大宴,又是殿试结束排名议定,为新科殿生们庆功的琼林宴,殿下身为主考官,一定被劝了许多酒吧?老奴已经让准备下解酒汤还有热水。屋子也熏得暖暖的。殿下这半月费心劳乏,不如这便去梳洗。彻底松泛松泛身子,然后就安心歇息了可好?”
一边说着,张宝一边就要向外叫人安排伺候。上方未神心中轻叹一声,抬手向张宝摇一摇:“洗浴用的热水之类先罢了。只拿盆来洗手净面,然后取一身衣服换过就好。”见张宝惊讶地看着自己。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温言继续道,“让厨房准备些果子点心。再到酒窖里取全部地小楼春雨送到后面花园地赏心台。上年柳青梵送的那套青叶白瓷杯,你也去取出来,一并送到赏心台去。”
上方未神说一句,张宝点头应一句,心中却是越来越疑惑。但也不敢更多追问,只略略躬身:“是,殿下,这就都吩咐了准备……只是那小楼春雨属性虽温和,酒多到底容易伤人,您劳累了这些日,今夜寒意又重,主子可千万当心了身子。”
“我知道,不用担心。你去吧。”
上方未神淡淡笑一笑。张宝领命出去,随即有两个侍女捧了毛巾热水与衣物来。上方未神洗了手脸,换过衣裳,才走到房门口,只见帘子掀起,却是张宝抱了一件厚实披风进来。但见他抱了披风,脸上表情却是颇有几分古怪,惊讶疑惑混杂,双唇蠕动着似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紫眸光华一闪,上方未神心下已是了然,笑一笑伸手将披风抓过,略一侧身绕过兀自当门直愣愣站着地老仆就向屋外走去。
十一月十四,天上月轮将圆未圆,但月光却极清极亮,从万里无云的深沉夜空倾泻下来,照得承安京中一切都似蒙上一层极淡的银霜,又似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澄静水汽里。上方未神微微抬头,用力眨一眨眼同时深深吸一口气,这才平静地开口:“你要走了?”
疑问的语气,却分明是肯定的含意。闻言哈哈笑一声,负手背向而立的柳青梵随即从赏心台上转过身来,手顺势在身边石桌上拍一拍:“重华备了好酒,不客气地先动用了,可不要因此生气才好。”
“本就是专门给你,哪里有生气两个字。”上方未神淡淡笑一笑,一步步从容步上赏心台宽阔的台阶到他身边。看一眼桌上已经斟满的酒杯,嘴角又是轻轻一扬,“年份上或是欠缺了点儿,但也是六合居特地留着,入口应该不比御供地差。”
青梵含笑点头,见他端起酒杯饮尽,随即又斟了满杯。上方未神也不推辞,酒到杯干。两人连饮了三杯,这才各自将酒杯放下。四目相对,凝望片刻,上方未神终于又是轻轻笑一笑:“你要走了。”
“是啊,我要走了。”听出他语声中感慨,青梵微笑着,目光转开,缓缓掠过赏心台前池塘与园中光影斑驳的丛丛花木。“差不多了——太宁会盟地十二年,大周开国的三年,百废俱兴,百业皆举,国家朝廷制度已立,一切运转顺理可承。我的责任已了,是时候可以走开了。”
“责任已了……”
“是的,责任已了。是时候走开,也尽可以走开。”转回目光,凝视身前静静站立的男子,青梵眼中升起一道温暖地柔光。“而真正能够放心走开。重华,我必须要感谢你。”
上方未神闻言却是一抹淡淡苦笑:“何必谢我?是那几个孩子原本争气。良材美质,也是你自己两年心血地雕琢。今天殿试地结果,没有人会有任何异议,也没有人提得出任何违反了大比公正公平原则地地方。康启、谢迈他们的才华这一场之前你最清楚,但今日之后,其才其能便是天下皆知,任何人都否认不了也诋毁不去的。”
“重华,你明知道。我并不是在说康启。”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目光与语气同样柔和。“我感谢地。是你愿意接下这副重担,愿意从此为这些孩子遮风避雨,为他们指点前途,也愿意为我大周瞻瞩未来,把握方向。端正前进道路上每一步。”
“青梵。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了这个大周。我究竟能够做到多少。”迎上凝视自己地柔和目光,紫眸里闪出混杂着微笑和无奈的坦率光芒,“对于我们,不,对于我来说,接下这个主考,仅仅是因为必要。因为必须向朝臣、向全体国人证明,旧王国地王族们已经真正在这个新的大一统的国家中找到了,也站稳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必须给旧王国的王族们一个切实的保证,在任何的时刻,他们都不会因为减少了一个支持者就从此失去了帝王的信任和朝廷上地倚靠。在朝廷暗潮汹涌,来自各族各地的臣子们彼此猜忌,结成各种派系,擎云宫平衡几乎到打破边缘地时候,为了在纷乱中自保,为了这座唯一存身的顺义王府的平静,更为了守护我曾经不惜代价守护的西陵……我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个主考我必须接下,哪怕可能将自己推向这三年来一直竭力避免地另一场风暴中心。”微微含笑,上方未神向着月光扬起面庞,“爱提丝地血脉,上方一族不会忘记自己的根本,有些东西是时间也无法改变,就像爱尔索隆永远不会背弃他们地诺言。柳青梵,我无法接受你的感谢,就像今夜我不是来接受你辞行前的托付——你的放心走开,是因为你的心已经能够真正地放开这一切……不是因为别人,只是你自己。”
怔怔望着月光下从容含笑的绝世面容,青梵沉默着,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是我又小看了你么,重华……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可怜白发生开始。”微微回转过头,上方未神叹息似的吐一口气,随即勾起了嘴角。“胤轩二十六年十二月的那一夜,在太阿神宫,我们彼此交心。我知你艰难心路,你予我知己誓约。那个时候的柳青梵,刚刚挣脱了二十年束缚,抛却了那些过分的谨小庄重,飞扬神采何其的光华照人!虽然世人皆知青衣太傅文采风流,天下共倾,但自风司冥太子册立、登基、大陆一统大周开国,那一份人前身后的挥洒自若举动随心更是推向了极致。三年,因为国家初定你行走四方,种种举措施为,是公心、公益、国家大利,但其中难道就没有肆意的不拘,为那二十年何妨此一时放任的思考心情?”
“重华是说,那个时候的柳青梵,言行虽刻意放肆,看似洒脱,心中其实无数牵绊?”
“不——任何一个人,忍耐了二十年,谨小慎微不敢有片刻轻松恣意,都有权利尽情地享受终有一朝束缚解开的自由。”凝视着青梵,紫眸里闪出温柔的光彩,“青梵,你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从十二年前相识的第一天起,我几乎就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说你单纯地为自己做过任何事;纵然二十年自保求生,你也像是再没有其他任何私心私利,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成全这个国家,为了成就他。只有这三年,你的言行举动,才带上完全属于自己的色彩——你在享受这一切,功业、权势、声名,人们对你的尊崇、敬爱和信赖;你真正开始享受这一切,并且开始希望将这一切持续延长……是这样吧,青梵?”
静静地垂下眼,青梵一笑点头:“是,虽然细想起来惊心,可柳青梵到底还是凡人。心中最大的忧患一去。便几乎就要失去多少年立身根本的理智谨慎。我欲乘风归去,早就预计好的归途,早就安排好的退路,事到临头。竟然也会迷惑迟疑。会以为赌赢了第一局的自己就有足够资本,敢与这世间地伦理纲常再博一回。”抬起头。从容对上上方未神一双月光下精亮异常的紫色眼眸,“自由,不是任性。蓝子枚一本参劾终于点醒了我,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已经在雷池边缘迈出了危险的一步,所幸的是,这一步到底没有踏实。”
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随即摇头:“不。青梵。我只是说享受,并不是任性。更没有说你要凌驾挑战什么——那只是无知妄人地危言耸听,你不该把这些话……”
“那不是危言耸听,重华。”微笑着摇一摇头,止住张口就要反驳地上方未神,青梵迈一步到他身旁。“重华。你知道这根本无关于个人的心意,何况现在地我非常清楚。心中有意无意总是试图挑战和突破的东西。”
见上方未神闻声身子一震,缓缓转过的紫眸里闪出异样明亮的光华,青梵微微笑一笑,轻轻伸手扶住他肩头。停顿片刻,上方未神才听他轻声开口:“我早应该满足的,以柳青梵也以君无痕的身份,二十年定下的目标——理智一时放任,纵容不切实际的个人情感而偏离地航道,蓝子枚的警醒下终于重新找到最初地、也是唯一正确的方向。”顿一顿,青梵微低下头,上方未神只见那夜一般深沉幽静的眼眸似升起一片朦胧雾气,带着追忆般奇异感觉的低沉声音仿佛丝一般的柔滑,“最伟大地政治家,并不是他本人如何超凡入圣,而是能够建立并维护一个不需要他也能相对公平、合理、有效运转地制度。”“政治……家?”
“啊……即真正的贤臣、良臣、名臣,并不是他本人在位时具体作了多少超凡入圣、常人不能为而为地事情,而是建立礼教,刊定秩序,修明法纪,教化人伦,使朝廷各有职司、国家诸事归正,最终能够垂范万世。”
仰起头,望向天空中皎洁月影,青梵脸上缓缓升起一抹安宁笑容,“重华说柳青梵似没有私心,风胥然也曾经问过君无痕一生所求所念究竟为何。可是,以一个人的成就境界,柳青梵也好,君无痕也好,都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野心;设定的目标,其实比任何人都更高更远——因为那是真正的不朽,千古史册上,时光永远不会磨去的痕迹。而有这个目标,这个野心,柳青梵绝不会任一时的自私情感,就阻碍、甚至毁灭了达成毕生志愿的通途!”
怔怔地望着身边青衣飘洒的男子,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开口:“你的理想,是天下为公的大道之行;你的志愿,是一个政治修明、昌盛有序的大周。所以青梵,你不会让任何事情成为它们的阻碍,包括你自己的私欲任性。你可以放心地离开,是因为你已经看到了离开之后,一切将如你计算一样,平稳而坚实地向你既定的目标前进;因为你已经为这个目标寻找到最合适的领导者,二十年,你为今天的大周、更为将来的大周训练了数不清的堪用的人才。”轻笑一声,上方未神说不清心中此刻是喜是苦,是感叹、歆慕还是无奈、凄凉,“只有你可以看透这一切,只有你可以做到这一切,也只有你可以超脱这一切——是爱尔索隆的骄傲,也是爱尔索隆的职责,君无痕……真不愧是君无痕。”
“君无痕么……”微微出乎上方未神意料的,回转过来的眼眸里是不容错认的怀念的笑意,“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这是……君家的誓言?”
“这是我的誓言——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誓言,却融汇在君无痕思想血脉每一处,没有一刻可以忘怀,也永远不会违背:它与我同在。”凝视着微现理解但随后更多不解的紫眸。青梵静静地笑一笑,“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失去。而且,在这片土地上。我想我也不可能真正、彻底地离开。”
“这是安慰。还是另一种方式的承诺?”沉默半晌,上方未神方才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浅极淡地笑容。“如果是后者,你知道我想要的远比这更多;如果是前者,你应该去擎云宫而不是面对着我。”
带一点轻松玩笑的口吻,含意却是异常的恳切和真诚。定定凝视上方未神,良久,青梵才微笑着摇一摇头:“不,不用了……今天殿试、大朝,然后大宴。你我是各自寻了理由早早脱身,擎云宫里。只怕这会子宴席才刚刚散去——已经累了整整一天,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搅扰他珍贵地睡眠?”
见柳青梵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向擎云宫方向远远望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黑眸里流露出一抹淡淡地温柔。上方未神不觉心中微滞。略一迟疑:“这样好么?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我是说他不会不清楚你的举动。你为这一日做地一切准备……他并非不想开口。你知道,如果他开口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因为你从没有真正拒绝过——”
“可是风司冥绝不会开口。”微笑着,淡淡一句截住上方未神话语,青梵脸上表情温和中升起十分的骄傲。“他当然清楚我每一个举动,看得出这整整一个月来我种种安排的心意。若果真想要强求,会试主考就是最方便也最名正言顺的挽留,因为三司大司正不需要为有任何的门生弟子参与大比而就此避嫌。而一旦担当主考,三年之内,对这一批初入朝堂的官员督点教导,这是柳青梵不可能推卸的职责。”顿一顿,幽黑双眸光芒渐渐隐没,上方未神只觉那明明近在身侧的语声变得遥远而深沉,“重华,你说如果他开口挽留,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同。但如果是如你我这般面对面地告别,结果也许会更加无法预计——人非草木,柳青梵不是圣人,但经过上一次,我已经不想,更不会再去尝试任何预计外的结果了。”
闻言轻叹一声,见那双眼静静凝望擎云宫方向,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试探似地轻碰两下柳青梵手掌,随即与他紧紧相握。见他手上吃痛,转过眼来,上方未神紫眸里闪出宁静而平和的笑意:
“——无痕,喝酒吧!”
不醉不休。
突然袭来的寒意让上方未神猛地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小楼春雨”,只记得迅速升起的醉意里,两人指月为令、击箸伴歌,从未曾有的尽兴地言笑欢乐,直到昏沉迷离中两人彼此扶持着撞入最近地书房,一齐倒在厢房床上随即安然入眠。
但此刻,眼前华美精细的床幄绣幛,分明是熟悉地卧房。
身上只有平日入睡时穿的中衣,不见之前那一身浅红的外袍,床头衣架上,则整整齐齐搭了两身月白色的便服。如素日的习惯,屋角的一丈红上只留了四支蜡烛。冬夜的寒风从房门帘幕底下的缝隙里一丝丝透进来,将烛光带得有些微微晃动。
有些失神地望着那几点摇曳的烛光,上方未神伸一手扶住兀自有些昏沉沉的头脑,但随即猛地跳起身,从衣架上顺手抓了外袍便向外厢冲去。
皎月清辉,透过大开的窗户静静照进房来。注意到窗户犹自微微晃动,上方未神一怔之下三步两步冲到屋外庭院,却见庭院幽幽,花木寂寂,仰头,只有月明星稀,长天万里。
定定地站立屋前,突然一阵风来,承安京冬夜的严寒激得上方未神不能自制地一抖,这才拖动脚步,缓缓踱回屋中。突觉风声中似有异样,紫眸目光一转,却见大开的窗前,方几上几页薄纸在风中摇摆轻拂。
便不用更多光亮,上方未神也可以在头脑中清楚地描摹出,盘龙佩上每一道最细致的花纹。手稳稳前伸,指尖触上那块似犹带着主人体温的青玉,随即将玉佩握进掌中。
另一手拿起纸页,月光下依稀熟悉的清隽字体。将纸页凑近眼前,借着月光,上方未神试图辨清纸上字迹,却在那一刻恍然惊觉,自己的双手,竟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深吸一口气,上方未神努力镇定心神,这才重新拿起手书。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清啸乘着冬夜劲风,透过深沉夜色,从远方遥遥地传来——
似惊鸿,似游龙,矫夭盘桓在承安京的夜空,初时由远而近,继而由近而远……
是柳青梵。
是他,只有他。
微微笑着,上方未神静坐良久,方才重新低头。水一样的月光下,入眼,是一笔再无丝毫拘谨凝滞的流水行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久在樊笼里,今得返自然。”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归园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