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折眉
雁砀川,云山下,
天似穹庐罩四野。
远山苍莽有林海,
风吹近草见牛羊。
这是流传在西云大陆,描述大陆东方广阔草原胜景的民歌。此刻正当九月,虽是秋草泛黄的季节,雁砀川一望无际的草场上牧草犹是夏日的粗壮肥硕。宽厚的草叶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泛出深沉然而充满盎然生机的碧绿,一阵风吹过,万顷碧浪起伏绵延直追天际;映着朗朗长空,更显天高云淡,一片无边无垠的坦荡和开阔。
风司冥策马立在高坡之上,迎着飒飒劲风,只觉心中一切烦杂尽被扫荡。一边长长呼吸吐气,一边伸出手去安抚座下爱马“绝尘”。绝尘久未如此纵情奔驰,被主人命令停住也是兴奋地甩耳顿足,前蹄在草皮上轻快地踢踏,似乎对这难得的放足驰骋意犹未尽。风司冥抚一抚油滑顺服的马鬃,正待示意坐骑再行一程,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越鹰啸。风司冥闻声抬眼,只见碧蓝晴空中一只大鹰轻盈转折,如一朵乌云急速飞掠直向自己而来。同时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响,青年英武俊美的脸上神情越发舒展,露出明亮的愉悦笑容。
“‘万里长风无迟阻,一夜吹度百千城’——东炎草原号称天下壮阔之最,以前听太傅说起时还觉不信。今日一见,雁砀川当真名不虚传!”风司冥向着朝阳微微眯起眼,“虽然三江平原也是一眼无际的开阔。但泽国水乡地温湿绵软,哪里是眼前的豁然豪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般景致,果然不是藏书殿里能够想见的。”
听青年语声朗朗却并不回头,柳青梵不由嘴角微扬,拍一拍坐骑玉花加快脚步来到风司冥身边。“各地风物不同,这万里晴川一碧无垠的景象,承安京里自然是看不到的。”
“走出来才知天下之大……这一次能随太傅出来。真的是太好了。”风司冥笑一笑。回头遥遥看一眼身后迤逦缓行的车队。“只是增了五皇兄的麻烦,司冥心中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见青梵淡淡一笑,微微摇一摇头并不接口,风司冥知他心意,嘴角也是微微扬起。随即拨转了马头,“太傅,赛一程?池王座车为界!”不等青梵回答。马鞭一扬,已催动“绝尘”箭一般飞射出去。
“真是……”微微一怔,青梵随即笑起来,脚尖一刺座下玉花骢也追了上去。
两人所乘均是好马,“绝尘”色如乌木,玉花骢好似玉雕,青青草原上一幅黑影、一道玉光风驰电掣,风司冥虽是先发。柳青梵却是渐渐从后追上。及至车队之前。风司冥更是奋力催动坐骑,终于以半个马身领先青梵越过风司琪座车驾前锦旗。稍稍勒住兴奋得几乎住不住脚地绝尘,令它小步绕了两个***方才重新挨近风司琪地马车与青梵并行。风司冥脸上同样满是掩不住地欢喜兴奋之色。
“九弟真是好身手!”倚坐在驾驶座上的风司琪眯着眼笑道,随后懒洋洋瞥青梵一眼,“看来太傅也不是不可战胜,只要占着先手就可以。”
风司冥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道微红:“五哥!”目光却是看向青梵。
扫了风司冥一眼,青梵微微笑一笑,随即转过目光看向风司琪。见他一脸若无其事,微眯的双眼却闪出戏谑的光彩,青梵眉头轻扬:“游戏而已。何况‘绝尘’原是良驹,既然先发,又岂有被人后来超越的道理?”
风司琪顿时笑起来:“‘绝尘’原是少有的良驹——不过太傅偏心,当年会猎,单单赐予了九弟而已。”
“殿下既这么说……青梵座下这匹玉花骢虽不称神品,倒也还能送与殿下做个脚力。”
“啊,这可万万受不起!实在是一句玩笑,太傅可别当真!”风司琪急忙大叫起来,“太傅坐骑精良天下罕见,司琪怎敢夺人所爱?再说司琪文武不就,在马背上坐不坐得稳还未可知,白白糟蹋了好马不说,到时候还要被父皇怪罪不敬师道……可就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一边说着,一边向风司冥大使眼色:“九弟,还不帮着劝住了太傅?难道想看愚兄回去后被活埋在书房里?”
北洛承安京中、擎云宫里往来地多是严肃之事沉稳之人,以懒散平庸伪饰藏身多年的风司琪入朝后为人行事也是处处皆显出精明强干。此刻突然见他露出一副戏谑玩笑、轻松自在的模样,又听他说出“书房读书”这个众人皆知的池郡王最惧怕之事,风司冥一时也忍俊不禁。轻轻扬起嘴角,“太傅。”
青梵微笑颔首:“池郡王只是不爱久读枯坐,并非倦怠于学识本身,这也是个人性情,青梵自然不会强求。而山河万里皆是文章,殿下所好原是治学至理。这一趟东炎之行是您力请以为主使,并择贤良伴从,更请靖王随行,可见殿下好学之甚。”
此言一出,风司琪风司冥皆是一凛,嘻笑神情顿时收起,取代以庄严肃然。风司琪在座上挺直了身子,这才向青梵欠身行礼道:“太傅渊博,又多年在外,熟悉大陆四方山川地理景致风物。一路上指点详尽不吝教诲,使我兄弟深为获益。”
青梵淡淡一笑,微微回头,目光扫过紧随风司琪座车之后、此刻正拍马赶上前来的东炎副相江枢,还有车队后侧护送随行的东炎军士。“殿下过誉了。青梵也是首次踏上东炎国土,不过仗着曾经在外的经历经验,比久居承安少有出行的殿下知道得略多一些罢了。雁砀胜景天下称绝,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路行来青梵心中地惊叹。不会比任何人少上半分。东炎地域广大,草原辽阔牛羊成群,处处可见富饶安宁景象——窥一斑而知全豹,鸿逵帝英明卓识,治国有方,确非寻常君王可比。”
“柳太傅盛赞,我主陛下得知必然深以为喜。”江枢已赶到风司琪车驾之侧,在马背上向柳青梵
礼同时笑着答道。
“江大人。”青梵颔首回礼。一边微微笑道:“久闻草原辽阔。却不知今日一日。可能越过这雁川?”
江枢又向风司琪、风司冥各行一礼,称一声“池王爷”、“靖王爷”,这才对青梵说道:“回柳太傅地话,今日一日,车队便可走过雁川。约在傍晚时候到达我国东方第一大城,渚南。”
风司琪顿时抬头:“渚南?是不是班都尔部王旗所在,有‘东方不夜’之称的渚南城?听说那儿是全大陆最大的马市。每年秋季都有赛马大会,城中交易地与马相关的一切物品都是大陆最好的。”
“正是。池王爷博闻,渚南的马市,虽不能同承安‘无遮集’的物种丰稠应有尽有媲美,总算也有所专精。”江枢欠一欠身,微笑答道。“至于赛马大会,往年倒确是定在九月花朝之后地二十日。只是今年因要行太子殿下地册立仪式,皇上旨令大会延后一月与皇家庆典同时进行。地点也由渚南一处改为八部王旗和京城兕宁一齐举行。以取朝廷天家与民同乐地意思。两位王爷若想观看赛马大会,等到了京城,册立庆典之中定有盛大比赛。至于今日。”抬头看一眼头顶天空中自在翱翔的巨大岩鹰,“正是渚南五年一度的赛鹰大会。两位王爷若是有兴趣,倒是很值得看上一看。”
“江大人推荐,那是自然不容错过的了。”见众人一齐抬头望向空中黑云一样的大鹰,青梵不由轻笑一下,随即朗声说道。“这一路江大人安排细致,照顾周全,两位王爷还有青梵都是亲身体验知晓的。”
听柳青梵这么说,风司琪风司冥自然随声附和。江枢急忙陪笑,连连谦谢不敢当,一时草原之上尽是一派宾主和乐融融的景象。
见风司琪邀了江枢还有柳青梵同到车里,继续讨论使团具体行程安排,风司冥微微扬一扬嘴角,随即将目光投向遥远地东方。深沉而锐利的目光似乎直要看到辽阔草原的尽头,看到东炎皇城所在、七百年的古都兕宁去。
东炎鸿逵二十二年,也就是北洛胤轩二十年的九月金萼花朝,东炎君主鸿逵帝御华焰传书各国,册立皇妃真珠氏所生皇子御华熹为太子,并在御华熹周岁之际行册立大典,遍邀各国使节参与盛事。这是自两年前东炎仪康太后逝世大丧之后,东炎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国之庆典。按着西云大陆大丧二十九月而二十月初丧的惯例,册立太子的大典正在太后大丧初丧方除之际,在以游牧民族联盟起家地东炎,这举国大庆无疑是对生命延续地最好献礼。鸿逵帝而立有四,正当鼎盛茂龄,御华熹是他第一个拥有尊贵母系亲族的皇子,自出生便极得宠爱,人们早已传出此子必立的议论,此刻果然被册为太子,典制之庄严、仪式之隆重自不待言。这一年四月西陵念安帝也册立了太子,举行大典遍邀各国使臣观礼,典礼之隆重宏大已令各国赞叹,鸿逵帝却有意要将自己地太子册立大典办得更胜西陵。单是从传讯各国邀请观礼的国书材质和制作的精工,还有与国书一起送到北洛国都承安的令东炎边境驻兵后退百里的命令,便可看出东炎和鸿逵帝对这一次大典倾注的深重用心。
虽然东炎北洛两国素有兵争,边境磨擦常年不断,尤其胤轩十三年宫变后东炎西陵两国趁机同时出兵夹击两侧,令北洛深受其累,但胤轩十五年萨科敕会战北洛取得决定大胜之后,东炎便正式退出战场,除了边境时发的小规模的冲突,不再与北洛正面交兵。只是两国在边境都设有重兵,北洛在东平郡边境驻兵超过二十万,单是与东炎接壤的陌城便有十万精兵,更有胤轩帝长女安乐公主驸马、上将军慕容子归亲自镇守东方国门。而胤轩十八年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北洛与东炎的情势更显重要,两国时时小规模边境冲突下的总体和平,令西云大陆三强鼎立群小芶安的整体局势始终处于一种极其微妙而又充满危机的平衡之中。此一次借着太子册立大典,鸿逵帝主动向北洛显示和平之态,令边境驻兵后退百里,使臣携国书到达之前便早已在承安京引起一片议论。
深受边境不宁之累的北洛君臣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有利国家的机会,但对雄才大略更野心勃勃的鸿逵帝却也不敢轻易便做下任何判断决定。东炎原是部族联盟为国,草原民风彪悍以武而立,数百年来“东炎武备天下最”之说深入人心。御华焰少年登基,固权执政、秣马强兵、联合部族、扫平不臣,二十年间将国土向东南推广千里,手下兵甲控弦之士百万,雄师威震天下。鸿逵帝性极好强爱争,此时主动示以友好,北洛君臣对此无人敢不慎之又慎。胤轩帝终于指派五皇子、池郡王风司琪与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为主持,又令靖宁亲王风司冥为随行参护,率使团、奉重礼出使东炎——相比于四月仅派诚郡王风司廷一人为主使前往淇,其事郑重不可同日而语。
而鸿逵帝对北洛使团的到访同样也是十分的郑重:鸿逵帝太傅、上朝廷副相江枢,奉命在九月花朝后五日便赶到与北洛最东边境陌城国界相接的阳邑,等候并亲自迎接北洛使团的到来,更为使团做随行的一切照顾安排。虽然相处不过三日,风司冥已从这位东炎副相言行举止中看出其主鸿逵帝的英明卓异,而对东炎周到备至的礼数安排更是深为惊讶。
看来这一次,御华焰是真的有意超越西陵了——从武备到文治。
头脑中极快闪过一双铁灰蓝的锐利双眼,风司冥微微扬起嘴角:还有贺蓝考斯尔,当年绝龙谷中的一箭,这一次兕宁之行,总算是可以讨回来一点了……
稍稍勒住马缰,令“绝尘”缓步徐行,风司冥心头兀自满是放马奔驰的愉悦畅快。转头看向身旁同样策马徐行的柳青梵,目光笑意之中更透出几分由衷的感激。
雁砀川草原壮丽开阔,放眼之处皆尽坦荡,正是放马奔驰的绝佳之所。他少年从军,既擅骑射,座下更有良驹,无论人马早是跃跃欲试。然而使团车马迤逦,行动但求稳妥,不堕北洛与风氏王族气度,心中虽然有憾,却不肯因此便放纵一时心意。不想柳青梵问明前往渚南的道路方向,竟向东炎副相江枢提出脱队先行而在渚南会合的提议。江枢于是将自己的副相金印交与柳青梵为信,又点了两名侍卫跟从随侍。四人四骑既脱队伍再无顾忌,一路纵马,风驰电掣,转眼便奔出十数里。只是风司冥也知自己与青梵坐骑神骏,凡马少有能及,虽然两名侍卫也是好马,到底优劣有别。少逞追逐快意,便放缓了速度等待落后的两人追及。
听得身后马蹄声渐响,眼角余光瞥见青梵眉目低垂,神情安然平和,风司冥不由越发扬起嘴角。待身后侍卫驱马追上,转到身前,见二人面容表情带了几分似不寻常的严肃,风司冥心中微动,随即敛起笑意。正要开口询问前路方向,却见两人一齐翻身下马伏跪在地,同时口中朗声道:
“四天座下,‘七色’之赤锦(属下赤复),拜见主上!”
风司冥身子猛地一震。不待分辨其他便直觉地抬头环视周围察看是否有人窥视。但随即一眼瞥到柳青梵略略含笑的沉静面容,立时想起车队众人早在十数里地身后远处,中间更有草原地势起伏形成的小丘阻隔视线,风司冥倏然高悬的心这才缓缓落往原处。然而又仔细确定了耳目所及仅有眼下四人,风司冥这才转动目光,定定看向静静跪在青梵与自己马前、身着深绛色侍卫服色的两名雄壮男子。
统驭草原部族、创立东炎帝业的御华皇族,始祖传说为战争女神茵莎座下司掌火焰之力的正神融,因此东炎历来崇奉茵莎女神与焰神。皇室也以火焰的杏红为最尊贵的色彩。而领袖处各绣两道杏红细线地深绛色劲装袍服。则是独属于兕宁皇城绯焰宫中皇家侍卫地服侍。为表对北洛使团地郑重。鸿逵帝不但委派副相江枢代御驾亲自迎到国境,同时选了最优秀的皇家侍卫作为北洛使团此一行在东炎境内的随行扈从。北洛使团自到阳邑,车队便得这些侍卫至为周全的照顾,而眼前作为侍卫首领的两人,风司冥更是早已领教并深刻了解其有礼有节,但严守随行扈从职责、不受任何言行动摇的冷静坚决。此刻望着两人坚定不改,眼底深处却透出由衷欢喜和期待的目光。风司冥心中一时百味俱齐,沉默半晌,这才将视线缓缓转向一侧青衫潇洒地身影。
青梵轻轻颔首,看着赤锦袍服以及随身武器上绯焰宫的标记,嘴角边缓缓升起一抹淡淡微笑:“不过数年光景,末品小侍已成庭前要人……御华焰为人倒还不算吝啬。”
“施恩求报,勉强公平合理,只是不如主上用人必然不疑的推心置腹。”赤锦笑一笑。向青梵再叩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又向风司冥欠身行过一礼。“赤锦参见靖王殿下——几日人员庞杂耳目众多,请恕不能早向殿下问礼。”
风司冥此刻也平复了心情,颔首回礼。同时微微笑一笑道:“情势固然,自无须介意。”顿一顿,“不过不知此后,赤侍卫如何安排?”
赤锦一怔,顿时对眼前这位少年便即威震疆场、北洛唯一拥有实权的亲王大为惊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风司冥,这几日的随行也非他第一次与这位北洛皇子相处——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因道门掌教柳衍的坚决而周密的策划布置,柳青梵终于得到脱身擎云宫的机会。但在脱离地同时,作为道门少主、早早便掌握了影阁“承影令”地青梵,命影阁中“承影七色”负责给予当时年仅十二岁的九皇子完全的保护。影阁阁主月写影则是传下死令,“七色”首领必须始终有两人暗中随护在风司冥身边。风司冥离宫从军,“绣”皇甫雷岸甚至也褪去人前伪装,直接以北洛高阶将领地身份时刻守护追随。对于眼前这位北洛皇子,“七色”莫说首领,便是手下从属都可谓了解至深。只是虽然时时听说冥王事迹,脱去了沙场的威名赫赫,赤锦头脑中始终保存着当年清冷宫殿中夜夜惊梦、却又固执地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半分的少年模样。此一次相隔数年再见,再一次真正面对这个即便是在他国皇城,各种故事传说也为百姓津津乐道、被说得神而又奇的皇子,对上那双平静深处却透出锐利的幽黑双眸,赤锦猛然意识到,那些街头巷尾关于北洛靖宁亲王的议论传说,在“善思识人、精明为政”八个字上竟是没有任何谣传的夸大。
只在报出真实身份的那一瞬有极短的震惊,其后是极快速度的冷静分析之下对局势的准确把握;见礼之后即刻问询下一步如何安排,一句话不但表明了充分信任的态度,更将一时震惊而动摇的主动权重新抓到自己手里——这种应对之际举重若轻的娴熟自如,绝非几年疆场厮杀征伐的经历可以塑造养成;主持政务得北洛国人交口赞叹的靖宁亲王,绝非是靠君父的偏宠、师尊的荫蔽立足承安朝堂,仅凭着宁平轩区区几名强干部属便轻易博得“善处国事”的美名。以常胜不败的“冥王军”威震大陆的赫赫冥王,军政之外,在国家朝廷以及为人处世上的沉稳成熟。只怕已远远超出了旁人对之猜想地极限。
回想到出发之前兕宁朝野的情势和议论,再看一眼身前不动声色的柳青梵,赤锦心中不由轻轻叹一口气:身为道门影阁属
是“承影七色”一部之首,他如何不知自己这位主上事?爱重美质良才,是有种种际遇时势造就;爱重愈切要求愈严,甚至时常近乎苛刻,绝不可能如绯焰宫中东炎君臣猜议的那般师长代为一切而令弟子坐享其成。风司冥。这位成长于巍峨深宫和铁血沙场的皇子。自身心性与天赋的不凡原不该被任何人忽视。然而青衣太傅盛名之下,不知真实底细深浅的人们却极其自然地将一切归之于“天命者”地垂青。便是亲自将那些词句无不经过精心纹饰地消息、故事传播于兕宁地自己,几年积累下来,都有时为那刻意的引导影响而忽略、甚至淡忘原本的事实。而那坐在绯焰宫阳明殿最高宝座上之人,虽然不能说被自己朝中众口一致的轻视言辞蒙蔽,但将这一颗怀疑的种子在鸿逵帝心中种下,便是柳青梵在东炎多年经营的最大成功。
己强而示敌以弱。己能而示敌以不能,瞒天过海攻其不备,原是兵法的常理。当着江枢只单纯呈现出冥王治军威严冷峻之姿,与兄长师尊相处时轻松无拘,则与年中承安传来少年地纵情任性接洽得严丝合缝;而面对自己,却是丝毫不掩眼中锐利。冷静坦率地问话,从容不迫间释放出的深沉压力,与主上并肩而立。竟让自己一时几乎都分辨不出内心震慑的真正由来……
“赤锦?”见手下长时间瞩目风司冥。目光变幻不定,神思似有不属,青梵微微一哂。随即出言提醒。赤锦一惊之下,急忙躬身行礼:“此去三十里,便有‘灵台’所属商队等候。”
被英武男子长久注视,风司冥虽无怯意,但严阵以待同样极耗心神。见青梵出语打断,赤锦目光移开,风司冥心中也是顿时为之一松。听赤锦之语,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他言下之意,一双幽深黑眸转向青梵,平静的眼底透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惊喜:“太傅,我们……换装微服?”
“虽然只有到渚南这百余里,但……能够轻松一刻也是一刻。”青梵嘴角轻扬,勾起一抹淡淡微笑。“商队行走虽慢,但总快过使团车队迤逦。渚南既有赛鹰之会,平素又以马市繁荣闻名大陆。此番经过,停留至多不过一夜,实在有些可惜。”
“太傅所言甚是!”微微一顿,“只是这商队行于开阔草原……虽然改装,是否仍引人注目?”
见风司冥应答欢然,但心机思考却细致周密,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挥一挥手向赤锦与赤复两人示意。赤复立时踏上一步:“启禀殿下:阳邑为东炎西北门户,官道直通各部王旗,仅有雁砀川五百里草场相隔的班都尔首府渚南便是距离边境最近的大城。通衢大路自然商旅众多,而这其中又有多半为北洛商人。虽然两国国民相貌颇多差异,但在阳邑到渚南这一路上,这个问题却不需要为此费心,殿下只消更换下这一身皇子袍服便可。”
“如此最好。”风司冥微笑说道,随即转向青梵,“太傅……不,老师。呃……或者,先生?”
见他叫得颇为生硬不惯,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殿下若不介意,如两年前往昊阳山一行路上,以兄弟相称无痕也可。”
听“无痕”二字从他口中异常自然地流出,风司冥心中倏然一紧,顿时垂下眉眼,脑海中当年雪地同乘、围炉夜话的景象与祈年殿中因思壁前胤轩帝威严深沉地目光交错闪现又彼此重叠,一时纷乱异常。但旋即深吸一口气,强自扭转开心神,抬起头来青年皇子英俊秀美地面容上已不见半点痕迹波澜,只有一双幽深黑眸异常明亮:“司冥真的可以……兄长?”
不知他心绪变幻,但从目光神情中知他已由最初单纯的兴奋期待转归一贯地从容冷静,青梵心中不觉宽慰。向定定凝视着自己的年轻亲王轻轻点一点头,青梵一提缰绳:“走吧!渚南为东炎西北第一大城,又是御华皇族之下第一部族班都尔王旗所在,值得观看记忆的东西不少,留给的时间却不多——难得走这一遭,总不能入宝山而空回,归家后被问及此行收获时无辞以对吧?”
风司冥闻言微惊,见青梵注视自己的目光笑意温和,心下一安,随即挺直了身体:“是!司冥必然不令父皇与太傅失望。”顿了一顿,“不过,五皇兄和江枢那里,是不是、是不是……”
连说两个“是不是”,风司冥反复斟酌,却终是没有寻到合适的词句,只抬头看向青梵。
“脱开使团车队,只由五殿下一人拖住众人目光,虽是为配合大局大计,但池郡王却不得不在外臣面前失却真实,甚至从此留下一个才识平庸、无志无能的印象。池郡王主查河工一案,惊动四方,人却将原属于他的功绩归于旁人;而今身为主使,也被视作无识无能的傀儡。承安京中多年假痴不疯的隐藏,到底只是明哲保身的手段;以其才能心志、于国贡献,池郡王实在不该受此委屈——司冥心中可是因此烦恼?”
“是。虽然知晓五皇兄为人性情,更清楚父皇与太傅此次布置安排,但几日见江枢一众东炎臣子人前背后议论我北洛君臣,试探之中非但时有讽刺,更有当面挑拨离间。郁结不能发作,司冥内心实在不甘。”
青梵淡淡看他一眼:“既做不到风拂过耳而不萦怀……早晚向御华焰讨回便是。”
风司冥一怔,顿时朗声笑道:“不错!”随即看向青梵,精亮双眸突然闪出异常的热烈,“太傅?”
青梵微微一笑,马鞭响处,两骑同时足下发力——
司冥,柳青梵但看你这一回真正意义的较量,如何去赢!
“照影,这一路车马商队似乎渐渐多起来了。是离渚南城不远了吧?”
向为自己一行让开道路的商队首领举一举马鞭表示感谢,青梵随即转向紧跟身侧的影卫说道。
“回主上,过了前方小丘,再三十五里便是渚南王旗。”云照影急忙在马上欠一欠身,同时恭恭敬敬答道。
见他按着草原人的习惯一手按住肩膀行礼答话,青梵不由微微笑起来:果然是自己千挑万选出的影卫,从服饰到礼仪动作,在谁看来都不会对东炎巨商的身份有任何怀疑。云照影穿着的是东炎男子最常见的服饰“塔姆袈”:饰着红白条纹的明黄色织锦长袍,紧紧帖服的领口和腕袖饰了厚厚的黑貂。脚下犀牛皮的长筒马靴上制作精工的马刺闪闪发亮,与那匹身长体壮的黄骠骏马油光水滑的皮毛恰成辉映。而肩头一块银护肩上镶嵌的虎爪,以及皮帽后坠下的长长狐尾,强劲干练中透露出一股彪悍之气,正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特有风貌。只有腰间缀满宝石和青玉的五彩缠腰,还有胸前垂下的两挂用狼牙、骨珠、红绿珊瑚球串成的银链,才在勇武气势之外显露出几分巨商理所固有的奢华富贵——虽然这份富贵,就算在商贾往来频繁、车马众多的雁砀川草原上,也不多见。
只是,明明是这样一副人上之人的装束,却当着众人对自己执礼如仪恭谨万分,毫不在意车队中他人见此情景会作何感想……看一眼身边另一侧的月写影。见他低眉垂目不声不响,嘴角却是微微扬起,青梵忍不住又是暗叹一口气——
自己四名贴身影卫,月写影沉稳宁静,柳残影狂放不羁,花弄影使性爱娇,独有云照影既学医药之理又通商贸之事,手段为人较另三人圆通灵活。因此当年才令他负责影阁之下所有商业运作——虽然名为贴身影卫。但除去月写影。其他三人均是负了使命在外;而三人之中,又只有花弄影在承安霓裳阁能够不时与自己相见。云照影总揽“灵台”事务,这两年更领会了自己意图,着意在东炎经营;此次出使,自然命他一路接应。今日一见,果然事无巨细,安排得悉心周到。唯独他时刻守着主仆之分。言词举止无不极尽小心恭敬,与那一身豪爽开阔地衣饰、更与那张早已显出英伟雄壮之气的面庞殊不相符。
自己如何不清楚,云照影是将超出寻常的恭谨,作为他身当贴身影卫却长久不在主上身旁的补偿。月写影身为阁主,素来周密稳妥,明知纵使商队随行皆是从灵台精心挑选也当处处谨慎不留半点可趁之隙,此刻却也本着同为影卫之心,对云照影的言行保持几乎称得上“纵容”的沉默。
到底是自幼相处情比手足……云照影素来精细。又有写影再度审核。想来能够跟在身边的这些人也不会不晓事。虽然见到自己主子如此恭顺情态的第一眼,还有不少抑制不住脸上流露惊愕怀疑之色,但行过数里之后众人心绪便重归平静恢复如常。再者一路行来遇到东来西往地商队。云照影也能及时调整了神态气度,不使队中领导者地异样而引人注意。因此这一路行来,虽然两次碰上熟悉到需要云照影亲自招呼寒暄地大型商队,却是连形容出众、坐骑神骏,又一身鲜明北洛服饰的风司冥,都没有引起更多并不必要的关注。
但,越靠近渚南,沿途商队人马越见增多。在加上王旗大邑能供歇脚过夜,便是再目标明确、风尘仆仆的旅人,到此也自然而然放松了紧张赶路的心思从容缓行。想要不吸引他人视线,只怕再不会如之前一般那么简单。
“公子,渚南在即,是否令九少爷换了袍服?”
一丝低低询问送入耳中,微微抬头,只见月写影目光平静凝视自己,青梵扬一扬嘴角,随即转头看向商队前方。只见年轻亲王纵马扬鞭,直如一阵旋风顷刻间便转到眼前。青梵淡淡笑一笑:“平日入乡自当随俗,不过今日……眼前这样便好。”
话音方落,风司冥已经策马挨到青梵身边。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拍一拍绝尘脖颈。黑色骏马甩一甩油滑马鬃,随即转头将嘴凑到他手上,迅速舔掉青梵手心里备着的糖块。心满意足打一声响鼻,又在青梵座下玉花脖颈上蹭一蹭,这才安分跟在旁边徐步缓行。
虽然骏马良驹必知人性,何况绝尘原本就是青梵所赠,但此刻见素性倨傲、除自己凡事不假他人手的爱马乖顺如此,风司冥还是忍不住微微侧目。见他目光,青梵心下一怔但随即了然,顿时不由又是莞尔。
“太……兄长,再赛一程如何?”
青梵闻言挑眉,一双沉静黑眸看向那张额角兀自微微带汗地俊美面庞:“虽说天高地广草肥原阔,是好时机。但……也无须将纵情之兴全聚于此一时吧?”
“是,司冥知道过犹不及,不该任一时情、恣一时意。”风司冥极快地接口,语声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但,放马在这雁砀川上的感觉,确实与奚山校场规规整整的驰道不同!”
“山林草原,自然不同。”听风司冥言语,又见直视自己的年轻人眼中火焰般跳跃着的神采,柳青梵沉静黑眸深处顿时闪过一道异常锐利的光彩。但光芒闪现一下随即隐匿。淡淡他回答一句,青梵抬眼看向前方草色青青的小丘,稍稍沉吟然后才开口问道:“看得见渚南了?”
“是。草原地势平坦,此处犹为开阔,在小丘上能清清楚楚看见渚水一带蜿蜒,北树白帐无数。南筑巩固城池。并着远方草原散落地马羊畜群,真是一派富足景象。”风司冥微微笑着,语声之中透露出极其真诚地愉悦。“城门车马络绎不绝,人群熙熙攘攘,集市触目繁华——早就听说‘四通八达,东方不夜’的盛名,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所在,果然名不虚传。”
听风司冥说到“四通八达。东方不夜”几个字。青梵静静笑一笑。低垂下眉眼:“东
第一大城,如何会有虚名?”
“自古的‘四战之地’,若是仅有一个虚名,那便枉费太傅与我亲走这一遭了。”风司冥低低笑一声,随即转过目光,直视在“四战之地”四个字入耳之际便抬头凝视自己地柳青梵。“历来兵家之必争,早晚要在这里与御华焰争一场……司冥没有说错吧。太傅?”
凝视那双意志坚刚的黑眸片刻,青梵扬起嘴角,缓缓点一点头。
这一路上风司冥纵马来回,反复奔驰,更屡屡开口邀人比赛决胜,绝不是少年乍见开阔气象而导致兴奋的不能稍抑——赫赫冥王,少年便争战沙场,初见壮丽草原的惊叹不过一时。以他眼识所至。天下又有何等景致能得他兴趣长久至此?少年壮志,能见的又岂止眼前单单一片草原风光?
所谓“四战之地”,四面平坦无险可守而极易遭受攻击。是兵家必争之要冲。渚南立足开阔四面通达,身侧仅有一条清浅渚水蜿蜒,若以百万甲兵推行,必为野战决胜之场。因此惟有游牧为生地草原部族,兵强马壮能走善袭,方能在此树立王旗筑建城池以为军事根基。风司冥深通兵法,如何不知此间厉害?此刻不住口地盛赞渚南地繁荣景致,语气中透露出分明地自信笃定,显然是想通了心中多日困扰之事中最为关键的一节,才有了这一刻由衷愉悦的飞扬神采。
——作为东炎第一大部族、备受御华王族信赖与倚仗的班都尔部的王旗所在,自御华焰登基后便未见真正战火的渚南,因为班都尔部的日趋强大与北方边境地总体安宁,二十年时间方始建成眼前富庶繁华天下闻名的不夜之城。一旦兵戈杀伐起,然而不论有多少丰裕的府库储备,人马调运又是何其的便利,对于这建立在兵甲必争的四战之地上的一切繁荣,真正受到利弊权衡煎熬的,只怕还是坐在兕宁皇城最高之人更多一些。
毁坏永远比建设容易……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青梵静静迎上风司冥的目光。“未来自然有未来之事,但这一次,我们到底是为了行礼道贺来地。”
“司冥明白。所以,更为此行所见东炎一切繁荣景象感叹鸿逵帝雄才大略,治国有方。”风司冥微微笑道。随即略略一顿,眼底隐隐闪过异样精光。“这一趟向东之行,想来与当年太傅西去路上所见,大为不同。”
“见微知著,窥一斑可知全豹,巡天炽火之炎……原不比神子无奈垂泪。”虽然极其细微,但青梵如何听不出深藏地敌忾之意?目光瞥过年轻亲王座下骏马,头脑中瞬间闪过当日奚山猎场,以超凡心志驯服那匹色如烈火更性如烈火的骏马的男子英姿,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抹清浅笑意,口中却是说得平淡从容。“西陵温雅,东炎彪悍。当年太宁会盟,劭洛凯、罗伦秀民等西陵文武无一不是俊秀文雅,更不用说上方无忌地风流潇洒诗文卓绝。而今日江枢虽然恭谨细致处处周到,言辞应对之间可是时刻不忘检查自身,好掩去过于外露的威慑之意。观其仆能晓其主,国君为士民模范,单是一点便可见出两国不同。不过,地域远隔水土殊异,国风民俗间的天差地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可惊讶不解的。”
“是,司冥受教了。”
见风司冥低垂了眉眼,脸上显出沉思之色,青梵微微笑一笑:“既然受教……天色正好,可有力气再赛一场?”
风司冥闻言顿时绽出笑容:“司冥遵命!”随即举目四望,突见西南方向有人马影象移动。他目光清明,片刻辨清了队伍前方系了三条牛尾的东炎商队标志的大旗。见那队伍行动方向也似往渚南而去,风司冥嘴角顿时上扬,马鞭遥指,目光灼灼斜视青梵:“以那商队大旗为准,先过者为胜,如何?”
“很好。”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向身边月写影点一点头。月写影会意,摸出一枚铁蝉哨捏在指尖。
风司冥座下“绝尘”早已感觉到气氛变化,此刻更是打了两个响鼻,兴奋得一只前蹄不住在原地敲踏。瞥一眼与背上骑手一般沉静从容的玉花骢,风司冥不由心中微微叹息,同时好笑地伸手拍一拍爱马。
青梵幽深黑眸中光华一闪。
月写影手中铁蝉哨瞬间弹上天空。
风司冥急忙催马,却还是慢了一步。那玉花骢发力原本极速,何况这一次青梵更是占住先机。顷刻之间,两人两骑竟是拉开极远距离。
风司冥年纪虽轻,但自幼经事既多,心性远胜年龄沉稳;更兼多年战场腥风血雨,好强争胜却并不鲁莽。明知劣势,初时一瞬慌张既去,头脑顿时恢复冷静。望一望前方那道遥遥直去的青色背影,风司冥随即看向壮丽开阔的草原。目光在风过如浪的长草上扫过,年轻亲王微笑一闪,足下微微加力,却是引着“绝尘”偏开了径奔商队大旗的直线。
以两人坐骑不分轩轾的优良,后发先至几乎没有可能。但草原虽然看起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地势却绝非毫无起伏变化。马匹在地势变化处速度身姿的自然调整,平日看起来并无特别,但在争胜的此刻便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有之前几番奔驰,风司冥纯熟之极地指挥爱马循着最圆畅的路线,快速从后追赶上去。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听得脑后风响,青梵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并驾齐驱!
风司冥已听不见耳边风声呼啸,目光只死死盯住前方十丈之遥的大旗。
十步、五步……冲过去了!
巨大的喜悦溢满心中,甚至比战场大胜更为激动振奋,风司冥住马回头,正要向身后青梵大喊,耳边却猛觉一阵劲风袭来,同时一个女子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
“是哪个死不要命的,惊了我的马儿!”
清清楚楚听耳后风声袭到,风司冥直觉地转头避开。目光一侧,只见一红一青两条马鞭在空中相击,顿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大响。
青色衣衫轻轻一抖,交缠的两条鞭子倏然分开。见青梵平平静静将马鞭收回袖中,随即向自己投来意带探问的一眼,风司冥急忙轻轻点一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方才挥鞭袭击的女子——
目光一触,风司冥只觉眼前突然亮过一道闪电。
大陆传说,西斯主神与妖魔昆司埃特的神魔大战中,战神茵莎座侧侍奉、焰神融,因被妖魔所伤落下人世,得到东炎盖提斯草原一位牧羊女子相救。牧羊女与焰神融相爱结合,产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儿,其中男孩便是后来建立起东炎御华王朝的开国之主。而那女儿更受垂青:茵莎女神亲自给予性灵相通的神力,在父母共同回归女神座前之后,辅助兄长开创基业,以与战神相通的强大力量给予铁骑战无不胜的祝福,最后更在兄长登基之时举火向天以身为祭,向神明祈求御华王族江山永固。这位焰神血脉身份至尊的巫女,虽然并未真正登上大祭司之位,但她的子孙,世代为东炎最高神殿晟星殿之主;她的故事,不但被书写入摩阳山大神殿的大陆正史,千百年来关于她的种种传奇更是始终为人们传颂。
风司冥清楚地记得,太阿神宫里那座四壁浮雕彩绘描述西云各国开国历史的始元殿,在属于东炎地一面上。留下最辉煌灿烂光芒的女子。那片热烈红色中辐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辉的尊严形象,自己只在数百年间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担当一国最高祭司的徐凝雪身上极其偶然地捕捉到过一丝缥缈的影子。但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让自己突然生出一种壁画中神女翩然走出、直走到自己身前的错觉!
但错觉却也只有那么一瞬。女子一双漆黑明眸顾盼,眼底数道暗红色光芒流转激荡,顿时显露出少女独有地天真烂漫;虽然透射着分明地嗔怒之意,却让人只觉那双眼满是妩媚越发明艳摄人……
心下猛地一凛,风司冥皱一皱眉头,随即深吸一口气。定定向少女看去。
这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红色地女子:热情炽烈的色彩呼应着周身充满的青春朝气。冠玉一样的面容衬着一头乌云般的天然发越发温润细腻。薄薄怒意使一股勃勃生气在精雅亮丽的眉眼间流动。与颊上因此而生的红晕彼此辉映,更显生动无比。
便是艳惊四座地霓裳阁花弄影,一身红衣舞尽承京繁花的“红儿”,也绝不能如眼前少女将一身红色穿得如此和谐浑成。而那一份跨马扬鞭,劲装潇洒的飒爽,更不是舞风邀月的乐工伎人能够拥有的英姿。
照夜狮子——少女座下的,竟是自己都只闻其名未得亲见的名驹:头高身长。通体如霜如银,脖颈微的马鬃,凛凛似电地双目,无不如名称所道地威严。在此神骏之前,任何精致绝伦的锦帔雕鞍,或者镶珠嵌宝心思用尽的华贵挽具,都只能沦为勉强匹配地装饰。战将天生爱马,风司冥如何不知真正骏马良骑必有非常之性?照夜狮子以“狮”为名。性情之酷烈。几乎称得上天下最难驯服之物,然而眼前红装少女却在马背上坐得稳稳。虽然身形被高大坐骑对比得越发纤巧,但手中马鞭缰绳、足下脚蹬马刺。几个趋避之间便已能见宝马驯良非凡。久久凝望眼前这一人一骑,风司冥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深深感叹。
但风司冥感叹未尽,少女脸色突地一沉,眉头陡然立起,马鞭一扬又是一道红影向他夹头夹脑劈下。
风司冥右侧的青梵心中一声轻叹,左手早是如电探出,五指成钩,瞬间抓住少女的马鞭梢头。“这位小姐,请恕罪。”
“你——”
被两人赛马冲撞了队伍惊吓了人马,少女原本对风司冥带了怒意,但出气的一鞭却被青梵从后挡下。双鞭交错一刻立时判明双方高下,少女虽有嗔意却只能忍气不动,只等风司冥自行赔礼。不想对方却呆呆坐在马上,将自己连人带马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虽然也知对方目光审视中只有了然惊讶之意,而绝无丝毫猥琐邪秽,但身为女子,她又如何容得有人在面前这般放肆无礼?然而一怒
手,马鞭梢头又被稳稳拿住,任凭自己如何费力抽拉磐石不动半分。这鞭子是自己特意改制,坚韧非凡,便是万斤之力也难扯断。一时进退两难,少女一张丽容涨得通红,却怎么也不肯开口服输,一双明亮大眼顿时狠狠刮向柳青梵。
被少女眼刀刮来,青梵心中突地一动,随即微微垂下双眼。松手放开少女鞭梢,青梵在马背上深深一礼:“我兄弟鲁莽,冲撞小姐,请恕罪。”
见少女突然发狠,风司冥也知自己方才所行多有不妥。他身为皇子亲王,在擎云宫中仅次于帝后,任何人见他必须伏首行礼;他要做任何事情,或是审视察看任何人,只要不违宫例不会有半点违逆之音。而他素来沉静威严,某些方面性情甚至可谓淡漠,虽然正是慕色而少艾的年纪,除了妻子秋原佩兰,曾经引起他特别关注的女子只有两月前纳为侧妃的钟无射一人而已。眼前少女固然明艳照人,但在自己眼里看来,所谓人品姿容之美,甚至远不如她座下照夜狮子能吸引自己注意。只是,风司冥到底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自己内心固然是为草原女子不同一般的飒爽英姿深为惊叹赞美,导致一时忘了身在异国草原,但这般直剌剌审视打量实在失礼之极,也怨不得对方恼火。见青梵向她行礼致歉,风司冥也微微一倾身子:“在下鲁莽失礼,请恕罪。”
“要我恕罪……怎么恕?”
少女语声清脆响亮,言辞态度却绝算不上有礼。风司冥猛然抬头,但一边青梵只是微微笑一笑:“请小姐吩咐。只要愚兄弟力能所及,必当言出即从。”
“既然这么说……”活泼泼、热辣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明眸深处暗红色光芒一闪,少女扬一扬马鞭,一指两人胯下坐骑。“跟我赛马——赢了我,这件事一笔勾销;若是你们输了,便要按着草原规矩,为我牵马执蹬,一辈子做我的奴仆!”
“太……你不要欺人太甚!”风司冥忍不住一口喝道,随即扣向青梵手腕,“哥哥,不可!”
“有何不可?以赛马定胜负,认赌服输,最是公道不过。”幽深双眸中极快闪过一道锐利精光,青梵嘴角微扬,伸手轻轻拂过风司冥抓来的手。风司冥一怔,见他抬头对上少女之时,脸上已是擎云宫中最熟悉的温和清浅的微笑,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听青梵继续含笑言道:“只是希望小姐言而有信,到时不要继续追究我二人才是。”
青梵容貌温和平淡,五官周正却无特别出众之处。然而一笑之下却是神采飞扬,如春风如喜雨,沉稳自信的雍容气度并着文士自有的一股清淡温雅,顿时令少女面上红云飞满。但羞涩动容不过一瞬,少女随即狠狠瞪住青梵:“到时不要追究,说得倒像你已经赢了一般?你当‘雷神’是什么到处可见的劣马,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北洛人也想赢过去?!”
“马匹骑手如何,与东炎北洛似乎无关吧?”随意扫一眼自己一身北洛成年男子最常见的青色长袍,再看一看少女红衣领袖上镶的华贵的雪貂皮毛,青梵淡淡笑一笑。“认赌服输,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胜过小姐,方才失礼之事便即作罢——小姐若肯应允,我兄弟便遵命赌赛。”
“你放心,草原人个个言而有信,说出的话就像射出的箭绝不收回!”红装少女言出如掷,只是斩钉截铁的语声似有些不易觉察的赌气。“以我戴黎尔的名字发誓,今天若你们有一人赢过‘雷神’,我绝不再追究你们之前的冲撞无礼!”
青梵闻言顿时轻击一掌:“小姐快人快语,一言为定!”随即举目四望,“何以为界?”
草原开阔,视野虽广却少有特定的信物凭证。少女随他四下目光一转,顿时注意到东北方远远而来的商队和队前大旗:“便以那商队大旗为准!”
青梵闻言一怔,目光一瞥见风司冥面现古怪,心中不由更是好笑。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好,便以那商队大旗为界,先到旗下者为优胜。”
见青梵神情越发从容笃定,少女微一皱眉,但随即摇一摇头,像是要甩去一切顾虑。伸手拍一拍心爱坐骑的脖颈并在耳边轻轻念了两句,少女在马上稳稳坐直身子。
“现在——开始!”
勒住缰绳,伏在马背上良久,感到呼吸终于开始平复,骑术高妙的少女这才直起身。一双光彩闪亮的眼睛扫过身前黑色骏马上同样喘息初定的少年,随后直直看向身后玉花骢上气定神闲的温雅男子。见柳青梵催一催马,令坐骑小跑几步到自己面前,少女凝视他片刻,因剧烈活动越显红润娇艳的面庞上突然绽开一个异常明媚的笑容。
“是你们赢了!”
抚一抚“绝尘”的鬃毛,风司冥深吸一口气,脸上也露出由衷的微笑。这一场比试实在紧张又刺激,赢得更是十分惊险:虽然少女言道自己与青梵中只要有一人赢了她便算获胜,但以他的心气,自己惹出的事情又怎会让旁人为之担当?就算微末小事也自不能。而以男子的骄傲,被人公然挑战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如何肯输给一个小小女子?何况座下是宝马良驹,眼见对方也是极神骏的好马,比试较量之心早已生起,她提出赛马之议自己三分顾虑之外倒有七分惊喜与跃跃。只是自己没有料想到的是,这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尚小了一两岁的少女,骑术竟是精湛异常。自己前面几番驰骋往还,原本占了熟悉地势之利,却不想那少女仗着高超骑术与座下“照夜狮子”的神骏,逼得自己几乎毫无宽余可言,最后仅以一个马头的极其微弱的优势险胜。此刻见她直言认输,爽快坦然。风司冥心中顿时生出两分由衷的敬佩。在马上微微欠一欠身,“小姐,承让了。”
风司冥说得语声真诚,不想那少女却是猛地拉下了脸:“承认?我才没让你呢!”抬手一挥马鞭,顿时在接近两人身前地青梵头顶上方发出一声大响。见青梵坐在马上不闪不避,鞭子挥到头顶也只是微微笑一笑,少女泛红的明艳面庞上流露出两分薄薄怒意:“倒是你——明明答应了比试,最后做什么不冲刺反而要故意勒马?以为他稳操胜券所以让我。输一个赢一个的好给我留点面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答应了却不全心全意比赛。是对草原人的大不敬?!”
青梵微微一怔:他确是看出那少女骑术虽佳,坐骑也神骏,只是在过短的距离内必然超越不到风司冥前方,因而在最后冲刺一刻并不特别尽力。玉花属于天下宝马,而最珍贵特异之处就在于这一种马最善体察骑手心意。纵然是在比试之中,自己既无特意争胜,对它催得不紧。它便也就只保持了一个不紧不慢,不落后也不超前的速度。不想那少女心思极细,虽在激烈比赛之中犹能旁观他顾,此刻一句气势汹汹地问来,倒确是自己的不是了。只是眼角余光一瞥,身后月写影兀自低眉垂目,云照影却是身形晃动便要上前,青梵心中暗叹一声。嘴角却勾出一抹看似漫不经心的浅浅笑意:“输赢已定。小姐方才允诺之事,可能达成?”
“草原人言必有信,你当我戴黎尔说出地话会随意收回么?”红衣少女明眸一瞪。狠狠刮了他一眼,脸上红晕更深。“惊了我马儿地事情就算了。不过,”马鞭一扬,直直指向青梵,“我要你认认真真重新和我比一场!”
青梵一怔,随即莞尔:“这又是为何?”
“因为就算知道结果会输,我也要明明白白地看到输掉地确实过程。”戴黎尔俏脸一扬,朗声说道。
她一句话出,青梵不由微微挑起双眉,定睛看向眼前一脸骄傲之色的美丽少女。
“刚刚比赛,起跑的时候你没有抢先,途中却是比我们都快。你的马儿口岁大又安稳,看起来也比‘雷神’听话,而且体力不差。刚刚的比赛‘雷神’虽然快了一步,但既然知道是相让得来的优胜就没有任何意义,何况你确实占有的优势让我无法不设想大输地可能。如果不比一场,让我亲眼看到真正的输赢结果,心中总是不甘!”
“未开战而先言败,戴黎尔小姐倒是不介意口彩运势。”青梵微微笑道,戴黎尔已然接口:“什么口彩运势,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是同样的马同样的人,草原上一切比赛都看在公平的凯苿丝朵的眼里,又会有什么不同?”
凯苿丝朵,救了焰神融并成为御华王族女性先祖的牧羊女。草原传说,是这位母亲为儿女向茵莎女神祈求了草原千年丰稔。草原各族都有祭典感谢其恩德,其中便有形式众多的竞技比赛,因此凯苿丝朵也被视作主持草原赛事公正地女神。听到戴黎尔提出她地名字,青梵点一点头,微微笑道:“坦率和诚实,是女神的美德,小姐果然不愧为凯苿丝朵的子孙。既如此,君无痕自当奉陪。”话音未落,见少女眼中闪过一道明亮光彩,青梵又淡淡笑一笑,“不过,方才比试,是为谢惊马之罪。而现在小姐再提比试,却不知无痕有何好处彩头?”
“兄长?”见青梵神情自若,言辞轻松之间竟带了两分极浅地调笑意味,是自己前所未见,风司冥不由惊讶出声。
戴黎尔脸上微微一红,注视着青梵的双眼却没有丝毫闪避:“你们可是去渚南?”
青梵微笑颔首:“自阳邑由雁砀川向东,渚南为东方路上第一大城——君无痕自然不肯错过。”
戴黎尔明眸一转,眼底精光顿时隐没,随即流出分明的喜色来。凝视着青梵,少女朗声道:“雁子楼,渚南最好的酒楼。输的人要做东,请今夜所有上雁子楼的客人喝酒!”
“草原人行事果然豪爽,便是女子,开口也这般大气!”青梵呵呵轻笑起来,“若非方才小姐一番言语有理,无痕几乎都要以为。小姐是专为雁子楼赚这一笔而来了。”
“敢小瞧了草原女子,我戴黎尔定叫你输得一败涂地!”一句话狠狠掷出,戴黎尔随即一扯缰绳,令坐骑与青梵玉花骢齐头并肩。马鞭在亮红色的小牛皮马靴上不耐烦地轻敲,“先到渚南城门者为胜——可以开始”
“这个,不忙。”见少女美丽大眼猛然瞪圆,青梵微微笑一笑,随即抬目看向西南方向。顺着他视线看去。见自家车队大旗远远向此而来。行进速度远胜于平常。戴黎尔猛然记起自己方才与两人赛马争胜竟未曾与手下从人招呼,身为主人实是大失分寸有违准则。心中懊恼一起,脸上不由一阵发烫。目光转向青梵,却见他神情自若目不旁观,对自己一时窘态似是毫无所觉,顿时暗暗松一口气。心上一定,随即突地涌起一股异样情绪来。
急急将目光从男子温文微笑地面庞移开。戴黎尔努力定一定神,随即一催坐骑向车队前方快速奔来的几骑迎上去。见几人纵马到得近前,一齐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不待几人说话戴黎尔抢先开口:“是我自己与人赌赛,因此跑了开来,不干你们的事,不许说请罪或是教训之类的废话。”
青梵一众武功既佳,耳力自是极好。虽然隔开了小段距离。但戴黎尔女子语音清脆。又无遮掩之意,话说得十分响亮,众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直忍不住“嘎”地一声笑了出来。
风司冥声音虽然不大,但同样无意掩饰,那几人闻声顿时霍然站起,透露出高度警惕的目光向四下搜索,立时紧紧盯住缓缓走近戴黎尔身后的青梵一行。其中首领的魁伟男子,直接将审视的目光对上当先地柳青梵和风司冥。见他眼中尽是戒备与敌意,另外几人更是握住腰间马刀把手做出备战姿势,戴黎尔脸色不由微微一沉,马鞭在靴子后跟上轻轻敲击两下,“裘恩,不得无礼!君公子他们是好人。”
“是,小姐。”叫做裘恩地魁伟男子顿时低头,向戴黎尔恭恭敬敬行过一礼,但双眼抬起,依然满是警惕地凝视众人。
见少女明眸微暗,青梵在心中微笑一下,随即淡淡向身后瞥过一眼。
云照影会意,驱马上前。见众人顿时注目自己,云照影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在左肩轻拍三下,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倾,同时朗声道:“淡云
三次拍打左肩然后两次倾身行礼,同时通报姓名,这是草原初次见面最常用地礼节。见他动作纯熟,裘恩不由一怔:直觉分明告知自己,这个一身草原打扮,装束华贵非常的男子在气势远不如那两个异国打扮的年轻人,但倾身一次却是只有商队首领才能用的礼节。眉头微皱,原本十分戒备的目光中怀疑越深。然而目光一瞥,却见云照影伸手拈起项上挂下的银链,露出银链上一块四围络着黄金细丝的柳叶形地青玉,裘恩心中顿时大震:“其科多
云照影微微一笑,在马上略略欠身:“正是云某。”
一句话说出,不仅是发问的裘恩,包括戴黎尔在内的所有人脸上都显出意料不及的惊愕表情。裘恩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身前深深行礼:“裘恩::到。方才未能及时认出有所冲撞,还请云老板念在侍从护卫主家的本分上,原谅我等的失礼。”
见魁伟男子前倨后恭,显然是云照影及其身后商队势力之故,风司冥不由微微侧目。一边戴黎尔却是忍不住叫了起来:“‘四通号’的云老板?真地是三年时间将商号做到东炎各地、鼎鼎大名无人不知地四通老板淡云
顺着少女目光看一眼车上标写着“四通”字样的商队大旗,云照影微微一笑,随即朗声说道:“君无痕公子是云某恩公,当年得公子相助方能创下四通号基业。能邀得公子兄弟同行一游,总算还当年恩情之万一。”说着,向青梵深深行礼。
戴黎尔顿时笑起来:“原来公子还是云老板的恩人……裘恩,我早说过,君公子是好人,你们不得无礼地。”看一看裘恩等几个侍从的面色,又望一望青梵与云照影一众神情,明眸目光流转,“云老板,我是第一次出来走生意,不懂规矩。方才只顾着同君公子的赌赛,连见礼都忘了,你千万不要生气才好。”
云照影微笑欠身:“小姐,无妨的。”看一眼终于陆续赶到汇合的东炎商队,云照影顿一顿又道,“云某今日将到渚南,若小姐也是同路,两队不妨结伴同行。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那就麻烦云老板了。”戴黎尔顿时欢然应道。
看她目光神情,知是不可违拗,裘恩几人默默一礼,然后各自吩咐众人调整队伍方向。云照影也示意手下,令两队人马组成适合草原行进的队形。见众人合作默契,红衣少女脸上笑意欣然,随即拍马靠近青梵身侧:“后顾之忧已除,你该尽心竭力与我赌赛一场啦——记住,输的人要包下雁子楼今晚全部的酒食,就算‘四通号’财大气粗,也不是扛着金山银山来的吧?”
青梵微笑颔首:“小姐如此认真,无痕定不会轻忽以对。”
“一言为定!”戴黎尔顿时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一提缰绳便要催动坐骑,突然回头,向云照影盈盈一笑:“对了,云老板,你也是个好人呢。”
“小姐过奖。”云照影微笑回答,同时将鞍边牛角号拿到手里,“若小姐信得过,便听云某发令吧。”
一声雄浑号角,蓄势已久的两骑顿时如箭离弦。
定定望着一青一白两道亮影直取东方而去,半晌,风司冥低下头,看着扣住绝尘缰绳的那只手缓缓道:“月侍卫。”
“主上举止,必有计虑。”
“是。所以,必不为太傅阻碍。”
见月写影闻声放开双手,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抬头,极目东望。
“东方不夜”的渚南,轮廓,已依稀在目。
“‘东方不夜’,十里繁华如梦。所谓东炎西北第一城,果然名不虚传。”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鼻间更传来月桑花浓而不腻的甜美气息,青梵微微扬一扬嘴角,也不回头,一手握着酒壶,只把目光更远地向雁子楼下***通明的喧腾夜市看去。
“‘东方不夜’名不虚传。那此刻所在的雁子楼,在公子眼中,是否又当得起这第一城中第一楼之名呢?”
“大凡酒楼,闻名知意,自须是以酒取胜。今日所见雁子楼之酒,气味浓香,色泽清冽,点滴入喉甘甜醇厚更回味无尽。而最佳之处,则是草原天性的极强极烈之中,融入一股草木芳华的纯净清新,交绞缠绵刚柔同济,却是浑然天成,当真无痕一生首遇——有佳酿如此,雁子楼已经不愧为渚南城中第一楼。”
“人都知道北洛六合居‘小楼春雨’天下称绝,公子来自北洛,见多识广。可这不过两句三句的,就把草原人家最常见的青麦酒,捧成了人人恨不得之一饮的极品佳酿……公子可真不愧读书教习之业,随随便便的说话,文词也这样讲究呢。”嘻嘻笑一笑,戴黎尔舒一舒双臂,随即身子一歪倚上栏杆一侧的美人靠。瞥一瞥身边淡淡青衣、安坐微笑的男子,目光顺着他视线投向夜市,口中俏声笑道:“不过,纵然选了最价廉的青麦酒,几百人一齐海喝牛饮也不是什么小数。公子居然当真请了满楼客人喝酒,一诺千金言出必践这一条。实在让戴黎尔佩服之极呢!”
闻言,青梵顿时挑一挑眉,淡淡回过身侧莞然俏笑的少女一眼:“是无痕与小姐一齐请了这满楼地客人喝酒,而非仅仅在下一人吧?”
“谁让你不懂规矩,竟然不知道比成平手便是提出赌赛的一方赢啊!我不过是看着你第一次到草原,才认了这个没意思的不输不赢而已。”戴黎尔不满地翘一翘红唇,“认赌服输,原来就该是你一个人请的。”
“认赌服输。但眼下小姐显然没有赢过——以‘捷影’的脚力从来就不输给任何马匹。不论是家弟的‘绝尘’。还是小姐的‘雷神’。”
“不输?你不是一样没赢过?有胆就继续跟我比,反正从这里到兕宁有的是时间路程!”瞪他一眼,戴黎尔随手抓过桌上一只酒杯,见杯中无酒随即丢开。“还有,别叫我小姐,叫戴黎尔!”
“是。”见那张俏丽秀美地面庞上十分不服气地天真表情,青梵微微笑一笑。伸手取过桌上另一只空余酒杯斟得满满递给少女。少女目光一转,接过酒杯抬手便是一饮而尽。但未及回味,突然猛地一呆,戴黎尔怔怔看向面前含笑从容地青衣男子,并着他手中握持的精致酒壶,一双明亮星眸透露出满满的惊讶和不敢置信来。
看着少女眼中变幻的神情光彩,青梵眉头微挑,嘴角缓缓升起一抹深感有趣的微笑。见她呆了半晌似乎仍不能回神。掩去笑意。低头轻咳一声:“戴黎尔小姐?”
“君、无、痕,你居然在酒壶里面装酒!”像是猛然惊醒,戴黎尔一下子跳起身来。一手指向青梵。声音都有一点微微的颤抖:“亏我还让裘恩他们帮你挡酒,原来——”
少女声音又清又响,顿时惊得雁子楼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视线一齐向两人投来。戴黎尔却似浑然不觉,一双大眼只是狠狠瞪住青梵:“君无痕,这是你第二次看不起我了!”
青梵不由微微苦笑一下:草原风俗,无论男女自学步起便要学习弓马之术。狩猎争战、保卫部族不仅是男子天职,同样也是女子地职责所在。因此,游牧部族的女子,个性多较他族女子坚强,天生的豪迈爽朗之中透露与男子同样担当的自信。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妇女养育孩儿、照料老弱、畜牧牲畜、制作酒食,原是联络情谊、团结部族的关键力量;而草原生存条件恶劣,女子较男子为少,更令女子越发受到特别的尊重。虽然东炎建国已有七百余年,但草原部族联盟的国家基础,和草原部族游牧为生的生存习惯从未真正改变。再加上御华王族开国君主胞妹、东炎第一任巫女御华灵地故事流传,在东炎,女子地地位远较大陆其他国家女子为高。其中,又以传说得到御华灵格外垂青、世代有巫女出世的东炎第一大部族——班都尔族为最甚,族中女子地位几乎已然和男子
是无人敢轻忽,更不用说公然违背。渚南为班都尔地王旗所在,正是传统极盛之处。此刻一位俏丽少女,当众大声斥责自己“看她不起”,纵是自己一身北洛装束,众人看来的目光也多不善;只不过受了酒水馈赠,一时不便立即发作罢了。
目光一瞥,见周围几桌月写影、云照影、江枢等人纷纷站起,脸上现出紧张之色,而与江枢同桌的风司琪与风司冥却是泰然安坐。风司冥自斟自酌,像是对酒楼上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全不留心,风司琪却是满面笑容,微微眯起的双眼中尽是戏谑之意。
青梵暗叹一声,站起身来。“绣青一品,虽然以茗茶考量不能入流,配上酸梅却是解酒的上佳之选。戴黎尔你虽然豪迈能饮,烈酒到底不宜为过。方才大碗对饮确实畅快淋漓,但也不想因为今天一时的放纵不慎,而惹来明日宿醉头痛的苦楚。只是没想到,无痕这为一时新鲜而特意做成酒壶形状的茶壶,会引来这般大的误会……”
青梵语声从容,侃侃而言,话尚未说完,楼上一众食客已平复了心情:草原民风虽然彪悍,但绝非冲动不讲理。青梵包下雁子楼今夜酒水大宾客,客人受惠回敬,酒到杯干痛快之极;遇到特别豪爽之客,以海碗甚至酒坛盛酒相敬,他必然也以同样酒具对饮。对于草原人而言,包下雁子楼酒水,挥金如土的慷慨固然令人惊叹,却远不及豪饮海量更叫人钦佩敬服。而说到礼仪潇洒,雁子楼中客人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他尚且不拒任何敬酒,又怎会对同行携来的娇俏少女心有不敬?自然是真心为她着想了。众人心思转到这里,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经少了方才怒意,望向戴黎尔的时候却是多了三分宽容而若有所悟的笑意。
“你……”不想青梵从容几句,气氛便顷刻转变,戴黎尔瞪住青梵的双眼眼底一道道暗红色光芒如火焰般激烈跳动,明明有话堵在咽喉,口中却是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都是我没有事先说明。不过写影可以作证,我向来便惟有这一桩特殊癖好,绝不是存心不敬。”青梵微微一笑,抬手漫不经心地拂过腰间成盘龙的青玉佩,目光在少女耳边杏红色的发带上顿了一顿。瞥一瞥神情平静,眼底却渐渐透露出了悟之色的贴身影卫,青梵又是淡淡一笑。“还有云——四通号的云老板,说出的话总是可以相信的吧?”
见他注目自己,笑容如春风轻拂,戴黎尔心中止不住阵阵微颤,口中却是兀自强硬:“谁知道你有什么希奇嗜好?他一个是你的仆从,一个又受你恩惠,怎么不给你辩解说话?”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以后再不弄这些没意思的玩意儿。戴黎尔,我们别再闹了,好不好?”
突然如情人般温柔的低语,就连注视着自己的沉静黑眸都笼上一层含笑的温柔;并不出众的五官面容,在雁子楼与夜市辉映交织的通明***中显得微微朦胧,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隽;眉目之间的淡定从容,并着周身平和气息静静散发延伸,让人只觉身在他目光笼罩之处,直如乳燕归林、池鱼入海一般自在安宁……
猛然一个甩头,像是要奋力摆脱一时的迷离,却抑不住红晕顷刻之间染透面庞,一双眼更是燃起火来。向迅速收回目光温和微笑相对的青衣男子狠狠瞪一眼,戴黎尔跺一跺地,拔起脚头也不转地便往楼下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自己的随从护卫:“裘恩、莫克、柯李斯、戴伦泽,我们立刻走——这该死的雁子楼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看着少女带着几名魁梧侍从雁子楼上迅速消失,青梵忍不住低头轻笑。但随即抬眼,望向楼下***通明人群熙熙攘攘的夜市,见那一抹红色身影混入人群瞬间再不可寻,一双沉静清明的眼中顿时收尽全部笑意。沉默片刻,青梵静静转过头,看向早从桌边站起更向自己迈进两步的东炎副相。
“江先生。”
“柳……请公子吩咐。”
微微笑一笑,青梵再次将目光投向楼外。半晌,淡淡道:“江先生,调些人手,护你家小姐回家吧。”
“柳太傅,真好闲情啊!”
从茶盏上稍稍抬起眼,见一身淡黄锦袍的风司琪自桌案上拈起一片素色花笺,正笑嘻嘻向自己看来。青梵心中轻叹一声,从座椅上微微挺身,向这位不请自入门中的使团主使皇子略行一礼,同时嘴角轻扯露出一个淡淡微笑:“五殿下。”
风司琪摆一摆手以示回礼,随即注目花笺:“风乍起,水连波,漫撩莺声入帘幕,音在杏花千万头——好句,好句!自然妩媚,典雅清新,真是好句!不过,似乎不是很对景?”
搁下茶盏,青梵从容地靠上椅背,伸手捉住腰间盘龙玉佩在手中轻轻把玩抚摩,口中淡淡道:“不对景?青梵自己倒不觉着。殿下不妨说说?”
风司琪一呆,见青梵脸上含笑,但一双静静看来的幽深黑眸,眼底却如古井沉静无波。心上微凛,脸上笑容却是依旧:“太傅大才,司琪哪里敢胡说。只是这水风,杏花莺啼,明明是一片烂漫春景,与这连日来所见‘碧云天、黄草地、烟波翠寒天接水’,好像……实在不是太吻合。”
“‘碧云天,黄叶地’……好好一首曲词被唱成这样,只怕微雨要伤心殿下的心不在焉了。”见风司琪笑容顿时僵住,青梵轻轻笑一笑,重新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稍稍抿一口,这才扬一扬嘴角,“怎么?难道青梵说错了——因为靖宁亲王请娶侧妃而对歌台舞馆突生兴趣,但碍于身份只得改装私入霓裳阁四次。从而学了满肚子‘四不像’歌儿曲词的池郡王殿下?”
深吸一口气,风司琪敛去全部轻浮表情,退后一步向青梵跪下。“请太傅教导指正。”
凝视他片刻,青梵搁下茶杯:“殿下请起。”见风司琪闻言一怔随即依令起身,青梵轻轻叹一口气,“我常说过犹不及。江枢非我北洛臣子,心中原不存经年成见,此刻刚刚听闻了我国中事故。正是深有兴趣刺探估量殿下实际地时候。虽然之前殿下处事小心。不曾露过多少马脚。但如江枢这等一朝国柱。深通宫廷生存应变之道的重臣要员,如何会不知道皇子放诞任性、兴趣特异,并非便是庸碌无才?何况经过今年六月之事,皇帝陛下又令殿下以郡王身份协理礼部,与穆王、诚王还有靖王同列,大陆列国此刻已无人不知殿下之能……或者至少无人不听闻殿下之能。与江枢同行已不是第一日,这时再显出一副附庸风雅又难掩胸无点墨的模样。便不是隐藏自身,而是特意地引人注目了。”
“太傅教导得是。”风司琪躬一躬身,“不过太傅,司琪的本意便是让鸿逵帝知道,风司琪并非胸无点墨之人。”
“唔?”青梵微微一愕,顿时抬眼看向风司琪。
“正如太傅所说,经过六月之事,这一次又以礼部主事的身份奉旨出使。以鸿逵帝的心智。想来必不会以为风司琪是庸碌无能之辈。派出的江枢也确实精明,三日下来,虽然一味胡搅瞎缠。但实不见他有多少动摇。由其仆可知其主,此去兕宁,可见不会如当日澹宁宫中计划那般。既如此,司琪以为,倒不如让鸿逵帝看到北洛池郡王的真正面目——”
“你地意思是,就让御华焰看到,风司琪生性喜好装腔作势、藏头露尾?”青梵语声平静,幽深黑眸中却透出一抹极浅地笑意。
风司琪面部微微抽动两下:“是……也可以这么说吧。”顿一顿,“至少这么一来,鸿逵帝心中会安稳很多。”
“而一旦他心里安稳了,对于手下其他地回报,也更容易相信自己原本的判断。而他自信之下的任何松懈,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机会。”淡淡地接上,青梵随后轻叹一声,“看来这一次,却是青梵小看殿下了。”
“实在是装了这么多年,一时想到罢了。被太傅一说,司琪着实惭愧。”风司琪急忙躬身行一个礼,随即笑道,“倒是太傅,三年前便在东炎安下数条暗线:‘灵台’手段,五月所见竟然不过一斑——这般深谋远虑,司琪万不能及。”
青梵微微笑一笑,对眼前这个青年皇子过人敏锐的心思洞察深为满意。他与风司冥带了两名东炎御前侍卫先行,以自己与风司冥身份,若在常例,两名侍卫绝不会放任护佑的他国使者与未能确定身份之人同行;而东炎风俗大异于北洛,赌赛之类容易成为纷争之源的事情,更是要格外注意使远远避开——无论自己与风司冥个性喜好如何,这都是扈卫随侍必须尽到地职责。但在今日,四人在雁子楼与风司琪、江枢一行重新会合,赤锦向江枢回报之时,却并没有更多提及云照影商队以及与少女戴黎尔的赌赛。当日风司琪奉旨暗查北方河工便是以“灵台”为掩饰,对商队旗号上细微的标志记得再熟不过,一旦留意到些微痕迹,立即将线索串缀联想。虽然
出口之时或许还带有几分不确定的猜测,直到见自己显出放松神情,可见内心并非全然自信,但能够想到这个程度,其中的敏锐机智确实是出乎自己意外。
只是,风司琪能够留意到的蛛丝马迹,细致缜密的江枢却一时忽略,究其原因,那一身红衣的俏丽少女,实在起了绝大影响……
见他微笑颔首认可之后便静默沉吟,幽深黑眸中光华变幻流转,随即目光转动,视线停到手边那张轻词妩媚地花笺之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笑意,风司琪心中顿时一动。雁子楼上那个明艳如火地身影顿时在眼前闪过:“太傅,那位……戴黎尔小姐。太傅怎么会与她赌赛输赢,还包下了雁子楼今晚全部的酒水?”
闻言抬头,凝视风司琪片刻,青梵脸上缓缓露出有趣地微笑:“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被问起。我记得靖王已经当着众人之面,向江枢江大人细细说过一次,包括赌赛地起因还有不输不赢结果下只得无奈做出平摊酒水的决定……或者,靖王殿下的回答,殿下并不认为令人满意和信服?”
“不。九皇弟的话我自不会不信。”微微皱眉。风司琪仔细斟酌词句。“只是司琪始终觉得,她的出现太过凑巧。而且,虽说草原女子生性豪放,对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子,总是……总是过分无拘了。”
青梵闻言顿时挑一挑眉,呵呵轻笑两声:“若我没有看错的话。雁子楼上,殿下与戴黎尔小姐对饮数轮,相谈亦是甚欢。”
风司琪微窘:“司琪无能,酒令几次都被赢过,让太傅见笑了。”顿一顿,“但是当真不曾想到,一个草原女子竟有那般才华急智。虽然只是游戏娱乐,没什么脸面之说。现在想起来。确是司琪轻狂托大。”
“几道酒令游戏而已,殿下也无须介意。”见他闻言低下眉眼,脸上依然颇有沮丧之色。想到之前那红衣少女在雁子楼上与风司琪斗智斗气地俏语娇容,青梵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夜晚在渚南城中最大酒楼会合,这是自己与风司冥脱离大队之时做地约定。自己本意,是与风司冥先一步到达渚南,探看城池观查马市,也不排除借参与赛鹰地机会制造北洛声威。不想方行不久便即遇到红衣少女,将原本计划全部改动:追逐赌赛,还包下雁子楼中酒水——虽然戴黎尔被几句暧昧言语“吓”走,无意间逃了她那一半酒钱,但自日间相遇起,几番比试争斗之下,少女态度早由骄傲转为亲近。加之性情直爽无拘,便是对上后到酒楼的风司琪一行,言语谈笑之间也没有寻常女子对初识之人的矜持。风司琪有意探查她底细,借着酒令套话,却不知她性既好胜,急智之下,虽然未必十分熟悉酒令,却屡屡在最后压韵翻转,一杯杯罚酒,竟是都敬了风司琪自己。
青梵再次微微笑一笑,伸手取过茶盏喝了一口,重新抬眼看向风司琪。见他脸色终于平复,又沉默片刻,青梵才淡淡开口:“不过,虽然都是青麦酒,雁子楼上作为商品货卖的,滋味总是与多马自酿的不同。究其原因,还是风土有异。北洛的柴缇草原,有雁砀川的广袤开阔,到底没有王旗驻跸地雍容繁华。东炎女子地位远比他国尊崇,心志自然也与他人不同。仅仅以虚伪矫饰之言,只怕是入不得这些骄傲女子的双眼。”
风司琪沉默片刻随后呵呵轻笑起来:“女子的心思果然最难捉摸——难得我有意学一学上方驸马风流潇洒,不想第一回便出师不利。不过总算不在国境之内,回到承安京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承安京里冠盖如云,风流潇洒,实在不缺殿下一个。”青梵忍不住微微笑道,“上方无忌也多有无奈。况且在青梵看来,较之驸马殿下尚技高一筹,何必学他?”
佯懒随意的双眼陡然闪过一道精光,风司琪顿时拊掌大笑:“能得柳太傅如此评价,风司琪知足矣!”见青梵抿唇微笑以示默认,风司琪神态越发轻松愉悦。伸手取过桌上的酒壶为他杯中斟满茶水,风司琪一边轻笑道:“到底自那日被父皇还有太傅逼上朝堂,到现在不过短短三个月。不知深浅,凡事战战兢兢,自然是要如太傅讲的那位女子一样,挑些大家都道不错的榜样学着举止言笑,也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准备。不吃一堑不长一智,风司琪虽然是北洛最不成器地皇子,时时让人如今日这般蠢笨模样,但只要到了大事上不叫别人小看了我北洛,也就不枉费了父皇还有太傅一番教导信任。”
“殿下能这般想,便是北洛之福。”
“果然是柳太傅:若放在旁人,听到我这话,只怕都安慰不及了。”风司琪嘻嘻笑一笑,突然脸色微黯,语声也跟着一转。“只是。虽然话可以说得漂亮,
被个女子占足了上风,而且还是个东炎草原上地女子底不是什么滋味……或者,我其实该学九皇弟,守足了食不言寝不语地规矩,省得招惹生事留人话柄?吃饭就是吃饭,喝酒只管喝酒——在草原这种只要有好酒量。谁也不会小看了你的地方。果然只有像九皇弟这样。才是最无事最安稳地。”
幽深黑眸有光华缓缓流过,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扬起嘴角:“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行事。审时度势原是必要,术非专精,自然更加谨慎一些。但说到沉默安稳,青梵从不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为处事圭。靖王自然也不会如此。”
风司琪无声笑一笑,随即转开目光:“不过,九皇弟今天已经和戴黎尔小姐比赛了几场,晚上被放过也没什么奇怪。他又跟以前那样,当着人多就冷着一张脸闷声不响,小女孩儿劲头过去自然就快。当初在霓裳阁里磨了那些天,他这脾气也该转转了,怎么还这么……或者。他就缠上一个钟无射。其他什么都没有?”
“池王殿下。”轻咳一声,“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也不是需要议论的。”
“玩笑,玩笑而已,太傅不必当真。”看青梵表情渐缓,风司琪这才轻声道:“只不过觉得他心里总装着太重的事情,又要紧得片刻也放不下来,把多少轻狂任性的好年华都给白白辜负掉了。太傅说各人有各人地性情行事,我跟他自然大不相同,只是人地本性总是需要有些什么发泄,所以知道他也爱往霓裳阁跑,才算为风司冥也算个真正地人而松一口气;后来澹宁宫里出力帮他,也有小半是为了这个。当然,更多还是顺着父皇心意这水,借着帮风司冥,推一推朝廷这条大船,所以他那个时候领不领情的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再说他也确实领了情:像这回出使,一路上对我态度就足够亲热。”
见青梵黑眸微抬,像是觉“亲热”两字有些不妥,风司琪笑着耸一耸肩,随即将身体靠上身侧窗台,偏头枕住窗棂。“当然是亲热:我们兄弟从来就没什么跟他亲近,就连老三,那时也没对他真好过……想想他战场上、传说里的声名,再看看眼下的温和乖顺,还不够让人受宠若惊的吗?太傅是与他从小一起的,觉不出什么。但在司琪这里,见他这般待我,可总是免不了惊惶惶的痛啊。”
凝视一手按住胸口地风司琪,青梵淡淡叹一口气:“有兄长如此,是靖王的福分。五殿下既然有意修好兄弟,此次东炎一行正是最好时机——或者,此刻便是一个机会。”
风司琪闻言一怔,抬眼定定望向青梵,见他凝视自己的一双幽黑双眸中光华隐隐而动,神情郑重而平和。沉默半晌,风司琪才转过目光,深深叹息一声,随即重新对上青梵双眼:“太傅,父皇曾说,知子莫若父,于冥王,朕自叹不及人。九皇弟心尊而性傲,凡事又谨慎深沉,擎云宫中向来只有太傅知他最深。这些时日他与我虽然相处亲近,但到底不敢触问他心事。今夜太傅既然早已知道他在下面做发泄之举,并有意开解,倒是司琪耽搁了太傅时辰。”说着站直了身,随后躬身行礼,“请太傅恕罪。”
“殿下,多礼了。”青梵微微笑一笑,却依然稳坐,不着急起身,也不动作示意风司琪免礼起身。风司琪微微一怔:“太傅,还有训示?”
“训示说不上……不过,柳青梵此刻,确有一事要说。”
青梵语声平和从容,却是藏书殿中听惯了,讲述、评议到紧要关键之处的语气语调。风司琪心中不由一凛:“请太傅说明。”
“殿下需知,天心不可测,也不可道明。”见风司琪闻言身子微微一颤随即立得稳稳,青梵心中暗暗点一点头,“人固有私心。天家无私,所以心照不宣而有君臣默契。凡事能够明言,定是必需言明,而这些言语将昭示群臣、百姓,乃至著入史册汗青。旁无六耳的私密场合,任何话语都只能存在心中;就算被授意要将这些言语传到特定人的耳里,也不该原话引用而泄露天心至真一面。殿下刚刚入朝,圣眷方隆,当着任何朝臣官员一言一行都更需小心谨慎,才不至成今后之累。”
“是!”
“池王殿下,你多年深藏只为一朝作为。青梵,望你能更善用一身才华。”
风司琪再行一礼:“是,多谢太傅指点提携。”顿一顿,听得窗外楼下传来的细微声响渐渐变大,顿时望向青梵,“太傅?”
“不必担心——虽乱,出手并不失分寸。”见风司琪脸上神情一安,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来。“不过,这剑……确实也磨得够了。”
月光如水,剑气如虹。
草原一马平川,地广草长,人多逐水草而居,毡房圆帐易拆易建,便是部落逐渐定居、开始建立城市,城中建筑也多循了便于改拆和迁徙的习惯天性。班都尔是东炎第一大部族,渚南作为班都尔王旗所在,繁荣兴盛自不待言。雁草原盛产良马,渚南马市闻名大陆招来四方商客,百年来王旗建设既快,城中原本充满草原风味的建筑也渐渐融合进各国各族的特色。位于渚南城正中的官驿,更是按照各国各族建筑风格造起的厅堂楼阁,就连庭院里也移栽了各国特有的花木。北洛国花红萝锦花期长过春夏秋三季,花树高大浓密自然成墙,缀着繁盛花朵,月光下看来如布锦绣。只是此刻,一向自在繁荣、与人世无干的厚密花墙却被剑气带起的劲风逼得飒飒动摇。而执剑舞风之人,似乎早已沉浸在一己心念之中,对周遭满地落红视而不见,更不用说有半点怜惜了。
银心剑,剑如其名:剑光如银,既薄且轻,灵动随心。纵然是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中杀伤无数,剑刃锋利也从未曾损伤丝毫。一旦出鞘,便在漆黑幽闭处仍发出蓝光荧荧,此刻映着月华直比冰霜更为耀目——唯有千锤百炼的利器,才能始终保持这般动人心魄的光彩;也只有这纤细然而实质刚硬的神兵,才能经得住赫赫冥王由内心发出的强大气势,并将这股气势以更锋锐无匹地形式真切无伪地传达出去。
静静看着庭院中央包裹在一团银光中的年轻男子的身影。良久,柳青梵轻轻叹一口气。
是当真没有想到,当年的绝境,竟会在少年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原以为最后决定性的大胜足以摩平战役进程中一场普通战斗的输赢胜败,却忘记了对于“不败”的冥王,那份支撑少年独力苦熬、挣扎过最艰难岁月地骄傲,从来都不会容许任何“失败”污点地留存。承安两年地磨练,让年轻亲王能够在人前自如地控制自身心绪。但斯人斯景斯地斯时……足以撩起那些被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甘。
剑气扫落花树枝叶。掩不住身后有人踏上落花发出的极轻声响。一声略带担忧和提醒的“主上”果然随后入耳。青梵心中暗叹一声。微微垂下双眼,伸手向后:“写影。”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默默取下随身短剑,连剑带鞘奉到青梵手中。
不过尺长的短剑,入手却如长剑深沉——青梵低头抚上剑鞘:以云一般的大陆古语文字络结的中心,是金丝缠嵌地两字铭文。
“青、冥……”
轻声念出道门掌教信物真名,青梵猛然抬眼。足尖一顿,身子顿时如一头大鸟飞跃而出。青影在半空瞬间掠过,如流星一般直扑月光下那团银色剑光。
“太傅……”猛觉察身侧有风至影来,风司冥不待变招,顺着手上剑势便向对方攻去。不想一个侧身恰恰对上月华流动的平和面容,一愣之间,对方手上短剑已然绕过自己阻格,锋芒所指直取自己咽喉。风司冥不假思索。疾退数步避开要害。随即长剑一挺,便向青梵手上短剑剑身拍去。青梵知自己乘隙一击势道将衰,见长剑削来。手腕轻抖划出小半个圆弧,同时身子略略后撤,顿时避开相交格力之争。风司冥攻势落空,立即收剑回守,一双幽深双眸凝视青梵,“太傅?”
青梵微微笑一笑。见风司冥神情渐缓笑容将绽,青梵又是微微一笑,突然揉身直上,幽碧光芒一闪,青冥剑锋直刺年轻亲王眉心。
“太傅!”风司冥大惊,口中呼喝之音未落,手下已经条件反射地迅速阻格。
自幼便经历铁血战场,一瞬死生也视若平常,风司冥此刻却感觉到手上深重的压力:初时尚能分清对方剑刃来势,也还有应对招数可循,但越是缠斗,头脑中越是一片混乱,眼前也只见得一片幽幽青光。光雾之中似乎有千万剑头自四面八方攒动而来,所有的应对都成了直觉的反击,相持不过片刻,已是满头淋漓汗如雨下。
只是,就算被逼到几乎无法喘息更无力思考的地步,最初一刻惊愕过去,心中所余便是绝无怀疑的安然。
再支撑片刻,银心剑去势越发滞缓。幽黑眼眸中光华一闪,风司冥突然迎着青冥剑来势踏上一步,同时右手一撇,银心剑顿时划过一道银练,随即深深刺入院中最大一株榕树的树身,只留剑柄在外兀自震颤不已。
风司冥心口,短剑剑尖稳稳凝住。
默默与那双星夜一般地幽黑眼眸对视,片刻,青梵静静收回“青冥”。
见他目光转开,风司冥也微微垂下眉眼。耳边夜风轻抚,花树扶疏动摇发出细碎而清晰地声响。感到额上渐渐传来阵阵寒意,风司冥直觉地伸手去拭。然而手方伸及前额,却在空中倏然顿住——
握住露在榕树干外的剑柄,
下轻轻一抖,银心剑顿时从树身轻松拔出。将长剑下查看良久,青梵点头轻叹一声,突然一个使力,风司冥只听“咔”地一声,神兵利器竟已是被干干脆脆折成两截。
年轻亲王猛然抬起双眼:“太傅……?”话语未落,青梵已经撇开断剑,走近两步,突然伸手一把握住自己左臂。见他眉头微微皱起,脸上神色沉静中略带不悦,风司冥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上臂衣袖划开一道,月光下晕出浅浅的红。风司冥不觉微怔,转头与那双沉静眼眸视线相接,心头突地一跳,风司冥顿时转开眼去。“太傅,是司冥……急近了。”
“我从来不记得。教过你两败俱伤地剑法。”轻叹一声,青梵放开手,目光一转瞥见地上两截断剑,又是轻轻摇一摇头。“司冥,这把剑……当初铸成给你地时候,我说了什么?”
风司冥微微低头:“剑乃百兵之祖,天下第一凶器。双刃伤人亦能伤己,除到万不得已……不得自伤。”
“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却还记得清楚。”背过双手。举头望月。青梵淡淡叹一口气。“所以你也应当记得后面的话:死生之地,不容半点迟疑;身当险境,无论善恶是非一切但求自保,只因我唯一所愿者,是你安全不受任何伤害。银心剑百炼千锤锋利无匹,正可补年幼力亏之不足,因而才将它与你防身。只是看今天情景。对你而言,这把剑,已经不再相称了。”
“太傅!”退后一步跪倒,风司冥将前额抵住冰冷地面。“是司冥不能抑制一己私情……请太傅责罚。”
“不,没有什么值得责罚。”再次轻叹一声,青梵单膝跪地,伸手将年轻亲王扶起。让那双带着惊惶的幽黑眼眸与自己相对,沉默片刻。右手按上他曾经受伤的肩头:“司冥。我只是没有想到,绝龙谷里贺蓝考斯尔的那一箭,会给你留下这样深刻的伤痕印记。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绝不会阻你参加蝴蝶河谷最后的会战。”
听到东炎军神地真名从他口中道出,风司冥身子无法自抑地一震。深吸一口气,抬头凝望那双深沉地双眼:“太傅,当初阻止我带伤上阵,不令我成为众将士地负担累赘,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决定。蝴蝶谷会战,是与西陵四年会战的最后一击,无论什么都不能比这个大局更重要,更不用说我一个人的胜败声名。所谓冥王不败,绝龙谷一战之惨烈,胜过我所经历过的任何战斗,但从战场大势,我从来都没有站到输家的一方。只是,只是身为统帅,却连自己真正敌手是谁、所来何方都不能知晓,司冥……无法不为自己这一次失责愧悔痛恨。”
“我知道你地心意,但凡事不能求全责备,何况是瞬息变幻的战场。”青梵轻轻摇头,将年轻亲王拉起身。“会战的结果,终究是以北洛的胜利,两国的会盟为最终结局。鸿逵帝没有占到真正的便宜,考斯尔的所知所识,也只不过是见到了冥王、还有我北洛军士的绝对实力。司冥,我不止一次说过,时间是你与敌手之间最大地差距,但也是最大地优势。过分地苛责自己,只会让你如今日这般,纵是明知非关生死,也会在下意识间选择最有效但也最残酷的方式应对——这对北洛,更对你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是,太傅。”风司冥点一点头,目光却越过青梵肩头落在远处。“贺蓝是挑起两国争斗。其智其勇绝非常人能及。但更令人匪夷所思而惊叹地,是他竟然敢在数十万人众目睽睽之下行金蝉脱壳!万军之中来去自由直如入无人之境,简直是以性命为游戏豪赌,更将两国军士视若无物——这等狂妄,这等恣意,这等任性,这等骄傲……”
眉头微皱,青梵冷冷截口:“那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或者最多两个。既不背负万军之重,自然来去从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无论是否英豪壮烈,都只不过是恃强任侠的刺客之为,又有什么值得你感叹?”见风司冥霍然抬头,望着自己的双眼目光闪动,青梵淡淡继续道:“不对等的比试,自然分不出真正的胜负结果。轻视敌手固然骄兵易败,但因为曾经阴影而过分的谨慎戒备乃至草木皆兵,难道不同样是为将者的大忌?何况,你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贺蓝
“不是考斯尔,是鸿逵帝御华焰。”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轻喘一口气。“东炎第一将军,自然只受东炎皇帝节制。东炎任何的挑衅试探,都只遵循鸿逵帝一人命令安排:上一次绝龙谷安塔密斯是,这一次雁草原……也是。”
“这一次也是——司冥。你指什么?”
处置自己左臂上方才被银心剑所伤
双手没有丝毫停顿,一贯平和沉静地语声语调也不见风司冥不由抬头。见青梵面带微笑,双眼中似有鼓励之色,风司冥心中莫名一安,脸上也露出淡淡笑容:“戴迩、戴黎尔,鸿逵帝手下,性情还真是相似;便是一个名字。也那般相像。”
“戴黎尔、戴迩……”轻轻念过两个名字。青梵嘴角微微扬起。“原来你是从这里想到的。如此,就算其他标志一概隐藏,也一样逃不过你的眼睛。”
风司冥闻言脸上微红:“其实除了那匹照夜狮子,还有发带的禁色,司冥并未发现其他特殊之处。草原女子性情豪爽开放,戴黎尔虽然活泼大胆远胜常人,好强争胜之外。言行举动皆是有意与我们亲近。但仅凭如此,实在不能妄下结论。”
“只是她展露出来的这些,已经足够勾起你的记忆,以至一时失神甚至失态了。”
风司冥顿时垂下头:“是。”
眉头微皱,青梵摇一摇头:“司冥,此去兕宁,是观东炎新太子册封之礼并行道贺。一个戴黎尔便能如此搅动心绪,当真见到考斯尔、见到鸿逵帝本人。你又当如何?渚南与兕宁千里之隔。今日景象鸿逵帝或未能知。但若在绯樱宫中,御华焰耳目遍及之地,这般心绪不稳。岂非授他人伤己之权柄利器?”伸手握住他缚好的左臂,略一加力,风司冥顿时眉头皱紧。但见他双眼定定凝视自己,却是一声不吭,青梵不由又是一口气叹出。“东炎虽不比国内,人心世事却是一理:昔为仇雔,今为亲友,或分或合,不过是一个‘势’字。司冥,我不以为宁平轩这两年,以及今春北方水灾与河工之事,你都是白白历练。如何时刻保持清醒坦然,我想……你不需要我更多直白的教导。”
“是,司冥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风司冥低低应道。“请太傅放心。”
微微颔首,青梵轻轻拍一拍年轻亲王肩头。“司冥,其实……我并不是担心你会做不好什么:这些年你从未真正有行事不妥。须知天地尚且不全,我不想你把自己逼得太紧。”
风司冥抬起头,见他目光柔和,一双幽深黑眸沉静中透露出如父如兄地慈爱,心中顿时一暖,喉头微窒,随即转开眼去。沉默片刻:“司冥只是不想令太傅失望。”
“我知道。”微微一笑,青梵将手从他肩上移开。目光一瞥,见地上两截断剑映出明明月光,青梵不由淡淡呼一口气:“不过,今天不止是你一人受到影响,我也过于急切了——百炼神兵,竟生生毁了。”
随着他视线看向陪伴自己多年、此刻却断成两截地爱剑,风司冥心中微微一痛,但随即轻笑道:“太傅说此剑已不称司冥,留在身边既不有利,便只会有碍。何况此剑本就是太傅所铸,今日由太傅断了,倒也干脆。”
“‘剑由人铸,亦由人毁’——司冥这般安慰,倒有天生万物、亦可毁万物地天下共主气度。”
风司冥闻言脸上微微变色,急忙欠一欠身随即正色道:“银心剑过于锋利,伤人亦易伤己,太傅毁去此剑,是对司冥的提醒,司冥岂敢心怀抱怨?何况当年秋肃殿中,太傅教导剑理,言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司冥,你确实记得非常清楚。”青梵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清浅笑容,“但你无一物防身,总是不妥。”凝视他片刻,青梵取下腰间青冥剑,顿一顿,轻轻放到年轻亲王手中。“这是当年昊阳山上父亲赠我之物,方才逼你至此……取出看一看吧。”
风司冥微怔,旋即抓住剑柄,将不过尺余的短剑轻轻拔出形制古朴无华的剑鞘。
“太傅,这是……”
“不错。青冥剑以剑为名,其实只有单刃,是刀,而不是剑。”扶住风司冥手将青冥剑收归剑鞘,随即将它插到年轻亲王腰间。“剑开双刃,故易自伤。刀锋单刃所向只取对方。道门虽谦冲自守,但武学一道既为正宗,青冥剑出,无与争锋——父亲授我此剑之意,与我今日将它授你之意,青冥浩荡,司冥,不要堕了它的威名。”
“是!”沉默片刻,风司冥退后一步跪下,“司冥必不令太傅失望。”
青梵微笑颔首:“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去睡吧。”
风司冥再拜一拜,随后快步回房。
见他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青梵转身负手望月,一边淡淡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照影。”
淡色身影轻捷地落到身边:“主上,那青冥剑可是、可是道门掌教的信物啊!”
目光与云照影身后月色袍服地写影一触,青梵顿时淡淡笑起来:“难道你还不明白么,照影?便是绝世的神兵,也只有交到正确的人手里,剑……才有存在的意义。”
“今日不要墨绿,把我那件黑色的拿来。”
“殿下醒了?”听到身后年轻亲王丝毫不显凡人初醒时分惯有沙哑的声音,水涵整理袍服的手上略略顿了一顿随即继续动作,也不回头,“今日行程,沿途没有官员拜见之类,殿下着一身黑色正装,未免太过深重了。”
见贴身侍从将熨烫平整的墨绿袍服捧到床前,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从床上翻身而起。披过长袍,伸开双臂任水涵仔细打理,风司冥随口道:“水涵,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才过。草原地偏东南,这时刻天便已经大亮了。”水涵抚平风司冥袍角,站直身又细细打量一遍衣着,这才看向亲王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庞,“殿下昨夜歇得晚些,还好没搅了睡梦。”
看水涵脸上露出极浅淡的庆幸之色,风司冥忍不住一阵好笑:“水涵,你当我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少爷,几年战场都白过来了么?忙的时候就是几日不睡也无关碍,京里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可是小心地过分了。”
“不能提醒主上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或者看着主上劳累却不能为之分忧,无论哪一项都是下人的失职,没有伺候好主子。战场上的事情关乎军国大政,瞬息万变,属下们无法跟随照应也就罢了。但到了京城,平日都在王府之中,殿下还不能妥善照顾好自己,是王府上下都不能脱了罪责。”见风司冥伸手取过压在枕边的青冥剑。虽然一眼望见时有些微微地惊讶,但一怔之后水涵便即平复了心情,帮着风司冥将青冥剑在腰间系好,一边恭恭敬敬说道。“再说此处到底不比承安京:若是在他国的领域上让殿下感觉半点不适,进而影响了出使的大事,那就是没法弥补的罪过了。出门的时候王妃一句一句嘱咐得清清楚楚,水涵怎么敢不小心?”
“好好好……听王妃的嘱咐,小心些总是对的。”头脑里闪过秋原佩兰温和宁静的面容和永远信任地双眸。风司冥忍不住苦笑一下。终于对自己这个行事处处谨慎但求周密无误地贴身侍从低头退却。
水涵脸上却是丝毫不为年轻亲王所动地恭敬依然。手里一径为风司冥整理腰带。仔细调整好玉佩还有青冥剑柄上淡色剑穗,令其自然垂顺贴合年轻男子身体,水涵这才退后一步道:“东炎江副相和太傅大人已经等在花厅。”顿一顿,“只是池郡王殿下,好像酒意还未完全过去。”
风司冥黑眸光芒一闪,随即嘴角微扬:“五皇兄原本便有些晏起的毛病,何况昨日又多饮了几杯。看来今天这渚南的早市却是要错过了。”
“是有些可惜。不过,虽然错过了玩闹乐趣,不往那些人多眼众之处去,也就不会生出旁余枝节。池郡王一来身体原本不如殿下,二来这一次身为使团主持,身上担的干系重大。驿馆里有使团随行照顾,让池王殿下养足精神再开始今日行程,比起急忙忙观看途中城邑早市导致更多的疲乏。应该是要更好一些。”微微笑一笑。水涵随即端过桌上托盘里漱口的茶水,双手奉给风司冥。
定定看水涵一眼,见一贯恭敬小心的双眼透出了然默契地眼神。年轻亲王不由顿时微笑起来。接过茶杯略略漱过口,风司冥向水涵点一点头,随即走出门去。
驿馆花厅里,柳青梵与江枢正在交谈。虽然分了上下座,但两人身体都向对方略略前倾,话语之间神情看起来也颇是亲近。见一身墨绿色长袍的年轻亲王踏入厅中,两人顿时停下说话,江枢更是急忙起身向风司冥行礼。风司冥颔首回礼,随即向柳青梵微微欠身,喊一声“太傅”这才笑着说道:“司冥……似乎搅扰了两位谈兴?”
目光在年轻亲王腰间短剑上极快掠过,青梵微微笑一笑道:“江大人不凡,于两国邦交利弊关节,乃至当今大陆局势,都很有一番见地。殿下可是来得晚了,没有听到,有些可惜呢。”
“哦?如此,这几日司冥可要好生向江大人讨教了。”一边说着,风司冥一边笑着向江枢欠下身去,“只是我久处行伍,见识有限,但愿江大人不要嫌司冥粗鲁愚钝就好。”
听柳青梵说话,江枢已是连连陪笑摆手,此刻见风司冥竟一本正经行下礼来,更是一迭声地连说“不敢”。“靖王爷文武双全,声名大陆谁人不知。柳太傅抬爱,谬奖一句,外臣又怎敢自负托大,只一点不成器的见识教导王爷?便是因为知道自己学浅才疏,今次被我陛下钦点了奉迎使一职,这才刻意强记了许多,好叫与王爷、柳太傅议论的时候不至于不能对答,令王爷、柳大人失望,也令我主陛下脸上无光。其实方才与柳大人的议论,柳大人对东炎民俗风物的了解,知详之深,实在是令人敬佩不已。江枢为东道,今日也只仗着生长居住之久,为王爷还有柳大人聊作国中引导,稍尽地主之谊了。”
东炎渚南以马市闻名大陆,但班都尔王旗繁荣显然远非仅此一项。“东方不夜”欢闹喧嚣,不论日夜皆是一派繁华景象,“焚膏继”一词,在这里却是膏尽自然日升以继了。何况渚南是北洛使节团进入东炎境内后第一大城,虽然行程紧凑不能多作停留,但是无论柳青梵、风司冥还是江枢,乃至鸿逵帝本人,都十分乐意让使团成员亲眼见到东炎的富庶。如此,雁子楼与城中早市便绝不能错过。见江枢说着便伸手向外,做出导引的姿势,青梵略一颔首,然后从椅中站起身来,向江枢含笑拱手道:“江大人实在太过客气。为我一时兴致屈尊。却是着实烦劳了。”随即又转向风司冥,“江大人诚恳,我们不
主人一片心意才是。”
“这个自然。”风司冥顿时欠身轻笑,跟上两步,“有劳江大人。”
不像承安京地四方布局,平坦草原上依水而建地渚南形状更似一个喇叭:王旗督府占据东南顶点,扇形的开口则面对西北国门方向迎纳各方宾客。城市西北聚集了大量客栈和集市,西南城门的通宵不闭。更是使出入毫无障碍——渚南马市地兴盛。其中有不少得益于人们能够自由往来雁砀草原这片比赛试验的良好草场。但风司冥自然知道。论到真正能够体现城中百姓生活实景的,并非这些闻名大陆的市场。位于城市中部,驿馆门外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要街道,早起人们日常地生意经营,才是自己真正要注意观察地地方。虽然时间略显紧迫,还是与柳青梵在江枢一路引导下从容游走观看,末了甚至干脆在街边一家茶食铺子坐了下来。认真享用起草原人家最常吃地奶茶和酥)
与那铺子老板随口说笑两句,青梵取过一碗奶茶,稍稍抿了一口随即托在手中。目光瞥过今早尚未用过早餐,因此吃得十分香甜的风司冥,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温和笑意。但视线转过落在一旁江枢身上,见他虽然努力控制却仍然显出十分的紧张与不自在,与风司冥的平静从容、泰然自若恰成鲜明对比,青梵心中暗暗轻叹一声。唇边笑意却是越发深了——
虽然出使的背景、情势、目的皆尽不同。但只要身为使者,言行便代表一国风范的基本道理不会改变。而身为主人,招待他国使臣。所采用地礼仪规格、整体过程的安排布置都无一例外地体现出作为主人的礼节和气度。可以说,对于宾主双方,这都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血腥,但重要和残酷程度都丝毫不下于白刃相交的战争:种种导致双方不对等的因素,都可以在这一场比试争斗中或生产或消弭;谈判场上争取来的利益可以扭转战败带来的不利,改变国家所处地位局势,甚至进而决定整个大陆的走势格局——远到百五十年前君离尘主导地三大国地和约,近到两年前北洛西陵的“太宁会盟”,都是最充分有力的例证。在三大国中有两国暂成合约同盟之际,鸿逵帝借册立太子遍邀各国使臣,任何稍具心智之人都能看出这不是一场普通地太子册封礼。各国无不派出朝廷要人作为使臣出使兕宁,便是为了看清这动荡而晦明不定的时局,在保存自身的基础上尽可能谋求最大的利益。三大国之一的北洛不存在小国的依附选择的为难,但相比于传承千年的神之西陵和立国七百余载的东炎,开创王朝不过两百年的风氏王族虽然励精图治,使北洛迅速与两国分庭抗礼,但深究国力根基,北洛终是略显下风。只不过国运日隆,自两年前战事休止越发蒸蒸而上,才让人深有平而等之的错觉。
身为朝堂真正运转执掌之人,无论风胥然抑或风司冥,都不会看错各国真实景况;彼此实力对比的种种差异,像烙铁一样烙在各人心里。御华焰有心创造一个天下共倾的恢宏盛典炫示国力国威,那么身为使者的第一要义,便是绝不在此堕了赫赫北洛的声名。风司冥虽只是池郡王风司琪随行的副使,但以“冥王“战无不胜的声威和靖宁亲王的行事传说,盛名之下,自然将旁人一切风头掩过。无论风司琪表现得是否平凡庸碌,丝毫不符六月间河工弊案的精明强干,人们都不会因他“似乎并无多少实际才能”而轻视了北洛。何况,风司琪不但没有真正失仪失礼,这些天在江枢以及一众东炎臣子面前的表现,无不遵循了一国皇子、使臣的行止规范。一刚一柔、文武并济的主副使臣搭配,是先声夺人也是绵里藏针,让北洛更显出尊荣有礼、不卑不亢的大邦气度;当着御华焰刻意安排下的种种人和事,不曾落过半点下风。
只不过,虽说有两年前“太宁会盟”的前事可鉴可法,但也无须将各种具体行事都学得一点不落吧?
看风司冥饮食举动从容自若,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一旁江枢的紧张戒备。青梵便忍不住暗暗叹息,同时又有三分好笑。作为奉迎使,自边境迎到使团,直至使团最后离开国境,全部过程都要安排照顾妥善。其中且不说具体地行程安排,各地官驿关口、朝廷相关部门府衙的联系招呼,首先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保障使节团在本国境内的安全不受任何伤害。大陆局势繁复微妙无比。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纵使两国相争。使者也当畅行”的传统礼仪约束下,这种安全警戒的问题自然是头等要务:既不能公然挑衅破坏共同的认识,也不能留给任何人借机生事嫁祸的机会。所以身为使臣,尽可以将自身安危交给出使国费心保全。两年前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之所以敢假借定王上方雅臣身份进入承安,亲自参与太宁会盟最初地协商争论,将战败地西陵之于北洛地劣势一一尽力扭转,凭借的也正是这一条大陆各国共遵的规矩。当年与念安帝一番心照不宣的激烈争斗。对于自战场初回朝堂的年轻亲王而言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影响也不可谓不深远。此刻当着江枢做出的种种举动,正是念安帝曾经使出,令他多方为难头痛不已的手段。
只是,当年蝴蝶谷一战胜败结果既定,太宁会盟两国情势对比分明,因而上方未神地镇定如恒从容自若,以及不卑不亢甚至时有咄咄逼人的态度。才为处于明显劣势的西陵争取了尽可能多的利益。而此刻。东炎北洛面上并无冲突,御华焰又通过江枢向北洛使团一行处处示好。虽说鸿逵帝心意并不纯正,面上行事到底还算雍容大度。从这一点看。风司冥
未免显得几分轻狂肆意。再者,江枢毕竟不过臣子,危的战战兢兢,毕竟不能与当年知晓他国君主微服乔装的压迫力相提并论——尽数照搬当初情景,用在江枢身上,却是有些浪费呢。
但,能令鸿逵帝重臣江枢无法顺利敷演御华焰宣扬国威的剧本,到底也是从气势上压制住了对方。自己从来都教导风司冥善学善用,尤其是从敌人对手处学习积累经验。此刻见他能够克制住了少年好胜地心思,青梵心中不觉一阵由衷欣慰。
“老师,司冥吃好了。”
听到年轻亲王轻快地语声,看一眼风司冥面前空空的碗碟,青梵微微含笑:“果然是在外面走动得多,又跟多马他们亲近,吃得惯这些草原上的茶食。”说着又扬一扬自己手上端着地奶茶,“我虽不讨厌这味儿,始终不很爱吃,只能沾上一点尝过便罢——你若不嫌,不妨也替我喝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多谢老师。”双手捧过大碗,喝酒一般一饮而尽,随手抹了一抹,“老师爱茶,司冥随身带了‘竹青’,不如就在这里讨了茶壶茶杯,泡了喝几口再走?”
“一碗清水过过口就是了。”目光在江枢脸上掠过,青梵不由轻笑起来,“出门在外,哪有那么麻烦?”
“出门在外,也有十分麻烦讲究的。”
闻言一怔,青梵顿时抬头向年轻亲王看去。却见风司冥定定向自己身后看去,脸上表情镇定,眼中却闪过一道道异样光彩。青梵轻叹一声,果然,女子清脆爽快的声音随即翩然入耳:“君无痕,怎么不去雁子楼,却在这里将就呢?”
一眼见到江枢脸上震惊又无奈的表情,青梵心下了然,顿一顿这才缓缓转身。凝视朝阳光彩下红衣少女鲜艳莹润的面庞,青梵嘴角缓缓扬起:“戴黎尔小姐,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说得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呢!”
见青梵张口似要分辨,明媚双眸顿时瞪过一眼。青梵一怔随即苦笑:“小姐昨日离开得突然,不过后来听说是被家人接了回去,以为……不想这么有缘。”
听他说到“昨日离开得突然”一句,戴黎尔俏脸微红,眼珠一转:“是,我是要回家——原本是在雁子楼等你道个别,偏你半天不来,害我只好跑出来找。”
青梵顿时微笑:“有劳小姐了。”随手取过一只干净茶碗,沏了半碗奶茶送到她面前,“请。”
“我说过了,叫我戴黎尔!”口中娇嗔,戴黎尔却是欢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随即向身后提了精致提篮的仆从挥一挥手,仆从立时将提篮送上。戴黎尔取出篮中隔水保温的食盒,将一道道精致点心在桌面排开;又取出一只扁方银壶,一只精巧银杯斟了满满。“你请我喝茶,我当然也要请你:这是朋友告别的茶,一口喝干,暂时小别的人彼此都会平安。”
将杯子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青梵微微笑起来,“暂时小别……很不错呢。”凝视那双明媚大眼,“那么,暂时小别,戴黎尔——会很快再次见到的,我相信。”
“我也相信!”见他果然一口喝干,戴黎尔脸上顿时漾起满满的笑容。将青梵递回的杯子小心翼翼收起放回提篮,一双明亮大眼眼珠转动,视线对上在表情沉静安宁的风司冥,少女突然“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苦恼之色:“按着规矩,喝茶告别的杯子只能给特定的人一人一个不许共用。我没再多带一个杯子,这该怎么办呢?”大眼凝视风司冥,眼底却露出一丝狡黠的光彩,“如果是喝酒的话就好了,没有这些顾忌了呢……”
“小姐……”江枢忍不住低呼出声。草原习俗,喝酒必用大碗,而告别之酒酒性又是最烈。风司冥酒量虽然惊人,但晨起便饮下一大碗烈酒,实在不是什么好提议。昨夜雁子楼上戴黎尔与风司琪斗酒让这位北洛皇子宿醉,风司冥却是躲了开去。知道戴黎尔性情好胜无惧无畏,又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只怕自己无论如何劝解都只能坚定她与风司冥挑战的决心。但风司冥既是北洛使臣,自己身当奉迎使,当此情景不能一言不发。只不过“小姐”两字出口,却是一时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与青梵对视一眼,风司冥向戴黎尔微笑一下,随即伸手取过银壶。“戴黎尔小姐。”
“什么?”微微歪过头,少女向一身墨绿色袍服的年轻亲王露出可爱的笑容。
“喝茶告别的杯子只能一人一个不许共用,不知小姐允不允许我挑了这个作为喝茶的茶具呢?”见戴黎尔闻言顿时瞪大双眼,风司冥又是微微一笑,“一口喝干,无处不在的凯苿朵丝同样知晓祝福彼此平安的心意。”
沉默凝视神情真诚的风司冥片刻,戴黎尔突然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好啊好啊,这个提议真是有意思呢!只要一口喝干,就能表明心意,这又有什么不可以不允许呢?”见风司冥当真提起茶壶饮尽壶中茶水,少女接过递还的银壶时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两人扬起笑脸:“那么,兕宁再见了——你们要快些来啊!”
看着一袭红影翩然而去,青梵嘴角微扬,也不看江枢:“从渚南到兕宁,最快几日路程?”
江枢一怔:“官道是三天……大人,您完全不必要为了戴黎尔小姐一句话……”
“当然不是仅仅为了这一句话。”青梵微笑起身,轻轻拍一拍风司冥肩膀,“只是这一次,对与鸿逵帝陛下的会面,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东炎鸿逵二十二年十月初五。
西云大陆,虽然共遵西蒙伊斯神,以西斯大神创世、诸神赋予人类特殊祝福并协助人类建立大小邦国为整个大陆历史的起点,但各国常用的纪年,除西陵之外,大多自然遵循各自统治王朝的帝王年号。东炎鸿逵二十二年,折换成北洛纪年正是胤轩二十年——鸿逵帝少年登基,此刻虽方当盛年,单论在位时间却是大陆三大国君主之中最长。以雷霆手段定国安邦,威严果敢闻名大陆的胤轩帝风胥然,从真正称帝时间上看还较他晚了两年,更不用说登基改元尚不满三载、至今还被人称为“新帝”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了。这位与上方未神同龄、执掌君权时间却较之长了十倍的东炎君王,他的名字与北洛胤轩帝风胥然一样,十数年来一直被大陆的人们视为“天纵英姿,雄才大略”的代名词。
不过,相比于夺嫡经历曲折,但继位后朝局平稳而将最大心力放在改革弊制,种种新政不断引起大陆士人的阵阵波澜的胤轩帝,御华焰却是严格追随了其王族先祖的马上雄风:席卷草原的劲旅铁骑,赫赫武功俯瞰群雄,令天下莫敢面相迎而正视。源自于血脉的既刚且烈的性情,加上稚龄继位,于国事倾危、朝堂动荡的艰难局势中一步步磨练出来的精明锐利,让这位习惯以铁血手段平定内乱、在短短十年时间第一次实现草原诸王部族真正联合的东炎君主,具有传奇英雄一般地非凡魅力。
而君主的威武凌厉。亦使统驭之下的草原在彪悍之外显出一股雄健的气象。此刻为皇太子册立仪式布置一新的皇城兕宁,更是无处不向各国使节展现出源于强盛繁华的大度和自信。图兰银桂与莘草银红交织满城,充满草原特性的热烈景象,似乎有意要将所有初到之人的目光耀花一般。
时期特殊地杏红色,是被御华一脉独占地皇族禁色。银桂则是十月十日花朝之主,大陆银桂三十余种。素以因图琛草原中心塔格湖畔所产的图兰银桂最为名贵。两种独属东炎的花草并列。鲜艳热烈之外。更透露出一股皇族气质的华贵尊荣——
单是这一点,便可见出鸿逵帝当真在这一次册立大典上花费大心思……随手接住一枚银桂串成的花球,青梵从容地向路边一名双颊绯红的少妇报以温和微笑,同时忽略掉少妇身边草原壮汉敌意满满的横眉冷目。
大陆各国风俗各异,节庆礼节亦多有别。因为王族起源地传说,草原重视女子。青年男女彼此互倾爱慕、自由追逐结合的十月十日银桂节祭,不仅仅是未婚男女能够放开一切束缚的时刻。成婚未满三年的新婚夫妻,同样有权利在这一日重新选择合意的配偶。米粒大小的银桂花朵穿成的花球花链,便是女子们公开表达追求心意的道具。虽然,接下这些娇娆花朵只是一种固然地礼貌,未必当真便立刻开启比试争端,但被那嫉妒丈夫目光一路追随地狠狠瞪视,把玩着小小花球地青梵还是忍不住暗叹草原开放而处处争胜的民风来。
不过……青梵心上突然一凛,手中花球倏然捏碎。
将自由选择伴侣的银桂花朝。作为举行太子册立大典地正日;太子生母的身份。则是家世尊贵,几乎能与皇后相当的皇妃……低垂了眉眼掩去瞬间闪动的光彩,嘴角却是一点点扬起弧度:这看起来巧合天成的安排。御华焰的心思,果然值得玩味。
“太傅……”
听到轻轻呼唤,青梵立时回神,弹开碎花,随即循声望去。目光越过改坐车为骑马的风司琪,与走在他另一侧的黑色骏马背上年轻亲王视线相接,青梵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司冥殿下,若拿不住那许多花朵,走过一程估量着人家见不到时随手扔下便是。”
风司冥脸色微红,尚未答话,又有两条花链与花环飞到。望一望满怀娇艳的红叶银花,再看一看街道两侧你拥我挤、努力向使团车队挥手示意,脸上笑容满满的盛装少女少妇,年轻亲王注目青梵,清俊秀美的面庞浮现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啧啧,东炎的女子,果然热情啊。”同样闻声回望,见到皇弟为难景况的风司琪一边笑着,一边不忘向欢迎的人群挥手回礼。“宾至如归,倒真让我想起两年前九皇弟回京时候的景象来啦——只是在他国京都受到这样的欢迎,江大人,这可真真让我们受宠若惊呢。”
策马在前作为先导的江枢顿时在马上欠身回头:“东炎强者为尊,最重英雄豪杰。池王爷、冥王还有柳太傅的声名,便是东炎也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今日得见真容,自然要欢欣鼓舞了。”
风司琪眉头微扬,斜一眼正自悄悄将花球花链散落的风司冥:“冥王战功卓著,太傅青衣风流,自然震动天下。只有司琪藉藉无名,窃取了主使的位置,生怕让人心怀疑惑不满呢。”
“池王爷……”江枢闻言一怔,正要分说,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银桂花球从街边人群飞出,直直向风司琪马前而来。风司琪一愕之下直觉伸手,一旁青梵已然大笑出声:“池王殿下,现在可见,有情人眼中,自有英雄可取,岂独浮华声名为准呢!”
向花球飞来的方向胡乱点一点头,风司琪忍不住轻笑摇头:“这,这……哎!还真是漂亮精致!谁说草原人多粗鄙,不是巧手锦心,哪里做得出这般玲珑之物?”
“池王爷夸奖。”见风司琪笑容愉悦,江枢暗暗舒一口气。随即陪笑道。“也是池王爷气宇天成,草原女子素性主动,王爷不嫌冒犯才好。”
“不嫌不嫌——哪里就冒犯了?”玩弄这花球的风司琪心情越发大好,“只是才进外城就这样,怕还
城皇宫门口,我九皇弟就要被东炎百姓地热情彻底淹
江枢闻言顿时看向风司冥,目光相接,不由也露出微微苦笑:大陆三国鼎立相争不断。彼此虽有商旅往来。但朝廷之间除却国主登基、婚丧时彼此致问的最基本的礼仪。东炎已经足足百年没有与他国更深一步的和平往来。这一次太子册立大典,鸿逵帝陛下原本有意要表现东炎的大度和热情,嘱令司礼诸臣必然让各国使节到京之时受到隆重欢迎。三大国中西陵、北洛,尤其要与别国不同。东炎与西陵国土相隔并无接壤,因此也就没有直接冲突;但与北洛,虽还不至于“世仇”,边境之上却是磨擦多年。时起战火互有伤亡。为此,鸿逵帝甚至格外加意叮嘱,绝不许有任何针对北洛使团的无礼举动。但此刻眼前情景,风司冥、柳青梵声名之盛、姿容之雅、仪态之尊,顾盼之间赢得满城惊羡赞慕,哪里有一丝半点当初自己君臣所忧心可能发生的不快的迹象?反倒要为他们会不会被兕宁百姓过分地热情吓到而担忧了。
草原强者为尊,对强者地尊崇甚至可以超越部族世代生死仇敌地怨怒。这位少年成名、威震大陆的北洛皇子、赫赫冥王,以战场不败的声名。愿也也当得起东炎人对“英雄”的爱重尊崇。只是。望着再一次接住飞来的花球花链的风司冥,江枢心中又是不自觉地猛然一震——
不是当日边境之上那种骤然面对强者的惊动:正装袍服地凝重颜色,宣示着天然的高华威仪。冷峻庄严下是冰一样的锐利;一双幽黑双眸静静看来,便让人只觉置身深水的层层压迫。这种身处下位,本能臣服的感觉,在鸿逵帝陛下,甚至第一将军考斯尔大人那里都曾经体验。与北洛使团的数日同行,自己早已深刻体会、也渐渐熟悉这位年轻亲王远胜于他人的威严强势。正因为此,看到一贯沉稳端严的年轻皇子,居然也会显露出这般几乎只能归结于羞涩地无措,心中才会生出如此惊愕又宽容地细密震颤。
毫无作伪的神情,虽有无措却非全然拘束。微笑颔首致谢从容,稍稍的矜持,自显出一份真诚自然。清俊无瑕地容貌,举手投足丰姿悚动,然而配合这般神情,看在眼中不觉遥远反觉真实可喜,亲近之心更油然而生……
望一眼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眼中明白无误的欣悦,江枢微微低垂眼帘:没有更多的言行,仅仅一个微笑亦能令人沉醉悦纳至此……无论是否刻意为之,谁也无法否认,赫赫冥王,确实是蒙受西斯大神格外垂青而创造出来的人中珍宝。
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让皇帝陛下还有第一将军时刻记念,视为最不可轻忽的劲敌。
“……江大人?江相?!”
猛然惊醒抬头,却见玉花骢上一身水色长袍的温雅男子露出从容微笑:“后面的队伍慢下来了。虽然是兕宁百姓热情……我们似乎不该让鸿逵帝陛下久等。”
神思顿时收回,略略一定,江枢脸上也露出礼仪完美的微笑:“今次北洛使团到来,是两国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相交。能够向贵使传达我东炎真诚欢迎和诚心修好的一切,都是我主陛下所乐见。我有嘉宾,陛下与朝中百官自当循礼仪,安心恭候贵使大驾——既为两国和平相交已等候百年,又岂需急迫于这一刻?”
“既已等候百年,又何须急于一刻?”青梵语声微扬,但随即舒展开眉眼,“鸿逵帝陛下真如此,刀兵休止,实是我两国百姓的大幸了。这也是我胤轩皇帝陛下愿为修好的心意。池王殿下,可是?”
“太傅所言正是。”风司琪含笑接口,“大陆列国皆是诸神后裔。兄弟原该和睦相处,国家之间哪里有什么不能和平相交的道理?鸿逵帝陛下修好以诚,周到有礼,无论气魄风度都十分令人赞叹。让人只想尽快面见鸿逵帝陛下,亲口表达感激之情,以及我皇陛下同样修好的诚意。”
这是北洛使团自进入东炎国境,第一次明确表示胤轩帝对待此次“使节会见”的真实心意!江枢心中顿时惊喜:纵然青衣太傅与赫赫冥王的声名播于大陆无人不知,这一次北洛派出使团的主持始终是风司琪而非其他。这位传说中庸碌无才、却又在河工一事上搅出天大波澜的北洛皇子,种种看似无心又仿佛有意的言行举止,令自己相待之时不仅前所未有地谨慎,更是深为用心揣测思量。等待了漫漫十余日,一路上只管敷演虚饰的风司琪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表现出一国使节、皇子应有的气度。虽然语气还带了三分随性,但应对辞令一字一句皆合了国家邦交的规矩礼仪,再无丝毫个人而为的玩笑或是刻意为难。急忙在马上欠身行礼,口中说道:“池王爷佳音。江枢谨以外臣,代我主谢胤轩陛下美意。”
风司琪缓缓颔首,对江枢先一步自称外臣的举动表示接受。
江枢再行一个礼:“池王殿下,请允许外臣当先为导。”说着拍马上前,取过队伍最前方一名侍卫手中所执的杏红色大旗,竟是亲自为使团一行引路开道。
“看来,鸿逵帝陛下,比想象的更着急嘛。”风司琪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随即朗声道,“九皇弟,太傅!”
“是,五殿下。”目光与风司琪另一侧年轻亲王视线一触旋即转开,青梵微微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弧度。“终于到了呢——绯樱宫。”
“终于到了。”喃喃重复一句,“绝尘”背上的风司冥猛然挺直了身子,定定看向大道前方。
无数杏红色王旗掩映下,西云大陆最金碧辉煌的皇宫禁城……巍然入目。
“……北苑的宫人仆役尽可差遣。另有总管陇君,侍奉苑中各种起居用度,并为贵使传声达情——池王殿下、靖王殿下、柳大人,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一边说着一边鞠一个躬,江枢恭恭敬敬说道。
风司琪微笑颔首:“鸿逵帝陛下细心周到,安排得十分妥贴。劳烦江大人向皇帝陛下转达我等的谢意。东炎热情,果然宾至如归。”
江枢微笑一下,随即再行一礼:“外臣定代殿下传到。”顿一顿,又向风司琪身后风司冥、柳青梵颔首示礼,“诸位贵使远来劳顿,请在北苑静心安歇修整。晚上国宴,希望那时江枢能够有幸再向两位殿下还有柳大人敬酒畅谈。”
风司琪含笑点一点头:“江大人客气。东炎太子册立,大人必还有他事繁忙。便请自去,莫为我几个使大人为难。”
江枢顿时微笑欠身:“照顾安顿北洛贵使,是江枢份内之事,我主陛下既然委托,此刻又有什么大事能比得上?只不过东炎少有大典,一时忙乱失序,实在让大方尚礼之邦见笑。池王殿下既这么说,那江枢便谢过殿下体贴,先行一步了。”
“且去且去。”风司琪含笑点头。见江枢又规规矩矩向三人分别行礼后方才带着从人离去,背影刚刚消失在苑门,风司琪立即放松了正直端严的站姿。随手扯下最外一层礼服外袍,风司琪一边扯开领口一边咋舌道:“这东炎皇城是怎么了!难道草原不是传说中的粗犷豪迈不拘俗礼。怎么一套套礼仪阵仗比西陵还规矩严密?还有江枢这人,一路上都自自在在,一进兕宁居然就变得这么罗嗦磨蹭……可见东炎这位陛下多半是个麻烦主子。”
“皇兄。”风司冥轻咳一声,用目光示意一副随性惫殆模样地兄长,眼前还有宫苑总管正率领一众仆役将要再次行礼。但年轻亲王的眼底却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习惯似的看一眼青梵,却见他双眉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风司冥心中不由一顿。顺着他视线看向站在最前的首领宫侍,却不觉何处有异。再看一眼柳青梵。平和面容上神情已然淡然舒展。同时转眼回视。瞥到自己的平静目光倒似带了微微的疑问之意。
知道自己自入兕宁以来便戒心高筑,感觉到青梵目光中隐约可知的安抚,风司冥不由对自己地多心微哂。定一定神,这才做个手势,向面露小心探询之色地陇君示意。
“小人陇君,北苑总管,见过三位王爷、大人。”见他首可。陇君顿时带着众人一齐伏身行下大礼。随即抬起头,“三位主使大人住在北苑地时候,由小人负责侍奉诸位贵人的起居行止。贵使大人但有所命,小人与手下所有宫人一定竭尽全力,令大人满意。”
“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话。”风司琪嘻嘻一笑,走上两步,随手将方才除下的外袍交到他手里。“不过现在最能令本王满意的事情,是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草原风沙之大果然不是旅人胡说。这件袍子抖抖。没准都能落下三五斤沙土。”
东炎草原虽有数处大陆有名的“风沙口”,但都在皇城兕宁百五十里之外。为配合日出入朝地大陆礼节,北洛使团一行昨夜歇在城外二十里处的行宫官驿。今晨进入皇都。路途既短近,一路之上官道严整,林木民居错落相间;使团沿途缓行以应百姓,又非是纵马疾驰,哪里能沾上什么风沙?听风司琪语意虚饰夸张,陇君只是从容微笑:“是,热水沐浴之物早已备下。便请池王爷随下人入内屋,洗涤清净,更解旅途辛劳。”
风司琪嘴角微扬,向风司冥丢过一眼,随即发出爽朗大笑:“好极好极——我们这就去!”一边说着一边举步便向屋内行去。
纵然是在宫苑侍奉二十余年、老练从容如陇君,对这位北洛皇子的放任随性也难免些微的惊诧错愕。但极快平复心神,陇君示意宫人赶紧跟上风司琪,随即令苑中仆役随着北洛侍从协助将三人随身物品送入各自内室安置妥当。做完这些,才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和柳青梵行礼:“柳太傅、靖王爷,小人听候吩咐。”
风司冥闻声,双眉顿时微扬。转头注目青梵,却见他脸上笑容舒展,似是见到极有趣之事:“柳某嗜茶,劳烦陇先生再备置一套茶具。”
“卑鄙呵用之人,怎么当得起太傅大人一句‘先生’?真是折杀小人了。”陇君急忙说道,脸上却露出淡淡赞叹之色。青梵嘴角轻扬:“能够得到东炎两代君王‘谨慎不失’称赞的宫廷教习首座,如何当不起‘先生’二字?陇先生常为一国典礼司仪,鸿逵帝陛下竟然遣先生亲自照料我北洛使团起居衣食,此番诚恳心意,实在是令人无法不深怀感激。”
柳青梵语声平静,含笑从容
冥心中却是大震:东炎立国时日自远较北洛为长,但文礼,国中典礼祭祀虽多,仪式程序却大半十分简单;相应的司仪典礼人员数量少而位尊,且典礼之职也渐为一家一族所垄断。祭礼为一国大事,与战事征伐同为国本命脉。东炎自建立以来,神道便是为拱卫王朝大统,一国最高祭司代君主监控军队掌握兵权;而军事之外祭礼司掌的职权,数百年来便一点一分地慢慢落到典礼手中。因此典礼之官既以职能特殊超脱于其他朝臣之外,却又实实处处关系国计民生,是最能直接影响君王之人,自然,也是最得君王信任倚重之人。出使之前,自己曾经细细查过东炎风俗、政治、人物。对承担典礼地陇氏绝非一无所知。然而一入他人境内,时时刻刻只牵念当年一时胜败之人,竟将其他要害之处公然漠视。想到此处,风司冥心中不由越发深沉,脸上却露出极平和温雅地笑容:“鸿逵帝心怀宽广,落落风度令人感动。我等也只能以同样诚恳之心,来回报鸿逵帝一番美意。”
陇君闻言顿时微笑,向两人略行一礼:“柳太傅和靖宁王爷能如此说。陇某敢代皇帝陛下在这里先行谢过。”顿一顿随即转向青梵。“柳太傅嗜茶之好。陛下也是久闻了。一月之前便特意命内务司预备下数品茶叶。草原粗陋,精致小道向来不及他国,这几品茶叶自然也难与《茶经》所列上品相比。胜在草原特产,他处无有,柳太傅只取‘新鲜’二字,也算领了皇帝陛下一片用心。”
“鸿逵帝陛下这份情意诚挚深厚,青梵实在受之不起。然而推却又是不恭。只好勉强领受。还望陇先生为青梵再三拜谢了。”
陇君含笑行礼,随即吩咐宫监飞速将茶叶茶具取来。将器物在院中花树下石桌上逐次排开,陇君一边亲自弄茶煮水,一边缓缓言道:“北苑原为皇帝出京,郊祀会猎时承接展转的行宫。设下种种,与绯樱宫沟通都是极畅达便利的。而每年秋冬季节,京中民间节庆次第频繁,皇帝也常会移出禁城于此驻跸。以亲近百姓与民同乐。这次两位王爷与柳太傅率使团前来。皇帝陛下说道两国和平通使,正是百年未有之盛事,不可轻忽随意。对使团也不能如常例安置在外城驿馆,使皇上与使者不能自由亲近从而疏远两国距离。”说到这里,小茶壶中恰恰水响,陇君向两人抬头一笑,随手涤净瓷杯,点上两盏清茶送与两人。“取沵江江心之水,与因图琛原上新叶,敬我远到嘉宾,愿成亲睦之近邻。”
这分明已经是在代鸿逵帝向使臣说话了!东炎典礼职权之重竟至于此,风司冥心中不由又是暗暗一声惊叹。看一眼身边神情沉静地青梵,年轻亲王嘴角微扬,随即端起茶杯,方要开口,却听一个异常豪迈清健的男子声音自苑外传来——
“好香的茶!鸿逵帝陛下果然偏心,不过地缘远近稍有差异,便厚此薄彼如此!”
风司冥闻言手上微微一震,但随即稳稳搁下茶杯向苑门处看去。一边陇君早是起身,快步向来人迎过去:“定王殿下此言,可是让我东炎万万承受不起。三大国同根连枝,既为三强,鼎足之势便如云山稳固不可动摇,如何能有厚此薄彼之心?定王殿下实是说笑了。”
华服雍容的上方雅臣眉头一扬,也不接陇君之口,一双精亮黑眸只是定定向看到自己进苑之际便霍然站起的北洛亲王。与风司冥对视半晌,这位西陵国柱终于露出一个深深地笑容:“两年未见,靖王殿下果然风采更胜当日。”
“定王殿下亦是更显英气。”凝视对方双眼,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一字一句缓缓答道。见上方雅臣闻言似有微震,但脸上随即显出了然神情,投来地目光中审视之外增了几分赞叹,风司冥心头顿时如一块巨石落下。微微笑一笑,风司冥伸手做出一个邀请地动作,“陇先生领鸿逵帝陛下旨意,为使者奉上东炎好茶。是风司冥怕饮而不得其法,强留了先生做这等仆从呵用之事,心中早有愧疚。若是此刻再引定王一场误会,坏了鸿逵帝陛下友睦国邦的诚心美意,那就不止是辜负主家厚待,简直要沦为使四方不宁的大陆列国的罪人了。”
“这……玩笑而已,靖王殿下言重了。”上方雅臣忍不住抽一抽嘴角:明明方才照面一刻,起身的瞬间不自觉便做出伸手按剑的姿势,居然在这般短暂的时间里便稳定了心神,言笑从容还替外臣属官圆场,甚至还逼得自己顺应他地心意叙话……这样的靖宁亲王,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少年惶惑的模样?只是,瞥见被他寥寥几句话,便对之投以异样目光的陇君,上方雅臣突然心上一凛。转向一旁悠然安坐的柳青梵,行一个西陵武士通用的拜见礼,口中笑道:“柳太傅知道雅臣
气。眼见这般局势,怎么也不替我分说两句?”
“定王殿下。”并不起身,青梵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唇边带一抹淡淡微笑,“便是知道殿下性情,这般随口地玩笑之语才无须更多解释——若多解释,倒是把小事份量加得重了。”随手将自己尚未及饮的茶杯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既能闻香而来。便是有心且有缘。何况又是鸿逵帝陛下一番亲睦和善之意。这一杯理当归于殿下。”
上方雅臣顿时笑起来。看一眼神情沉静地风司冥,随即端起茶杯向陇君道:“雅臣干渴,对此早是有心。不知陇先生可愿小王与靖王、先生同饮?”
陇君欠身道:“能得两位王爷同饮……陇某求之不得。”
上方雅臣笑一笑,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干:“果然好茶!”见陇君重新取过一只杯子斟满茶水递给柳青梵。柳青梵啜饮品尝之际脸上露出愉悦笑容,上方雅臣微笑叹道:“世人都知青衣太傅嗜茶,只是鸿逵帝以如此好茶款待,倒让雅臣这一趟赶到北苑行宫来。显得十分无益了呢。”
风司冥顿时抬头:“定王此言何意?”
“没什么,只是感叹自己见事终究不如人周到罢了。”上方雅臣微微一笑,随手一翻,从宽袖底下露出一只精巧方盒来。将方盒送到柳青梵面前,上方雅臣突然顿住,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转手将方盒推到风司冥面前。“我主委托奉上地一点心意,希望靖王殿下也如对待鸿逵帝陛下诚心一般。不要推辞了才好。”
风司冥微怔。随即扬起嘴角:“西陵北洛,会盟之友,姻眷之亲。关系原与他国不同。鸿逵帝陛下有意三国修好,则是关乎大陆根本的大事,两者似不当比而类之。”见上方雅臣闻言扬眉,年轻亲王含笑将方盒收入袖中,黑眸斜睨一旁陇君,“不知陇先生以为如何?”
“靖王殿下所见极是。”陇君微笑欠身,随即起身向三人道,“三位贵使既有旧交,叙亲谊之情,那陇某就先不打扰了。”
看着男子从容退下的身影,上方雅臣随即转开眼,将手中茶杯慢慢斟满。“御华焰手下,除了考斯尔刁滑如狐,只有这一个最是费人心思头脑——有他跟在身边,所谓厚此薄彼,看来并非一句玩笑。”说完,举杯一口喝干,随后将茶杯重重放下,“靖王殿下和柳太傅远来辛苦,雅臣也该告辞,让两位好好清静休息了。”
见他说话之间便要起身离去,风司冥黑眸精光一闪,身形晃动,已然拦到上方雅臣身前:“定王殿下。”
“靖王还有何事?”
风司冥微一踌躇,目光在青梵身上扫过。见他低眉垂目只管自斟自品,风司冥从袖中取出方盒:“‘云烟雾露’珍贵难得,念安帝陛下心意司冥已知,这包茶叶还请定王殿下带回——太宁会盟条约历历,北洛绝不背叛盟友,但和约本身从未禁止与第三方地合作:正如念安帝的私交在东炎亦有陇典礼,而从来不限于北洛柳太傅一样。”
上方雅臣闻言微怔,直觉转头看向那一身青衣地身影,却见柳青梵悠然举杯,似是完全不知茶外之事。心中轻叹一声,一双精亮黑眸重新瞪视风司冥,见他目光沉静神态坦然,上方雅臣心中惊诧错愕渐渐被感叹取代。缓缓摇头:“柳青梵亲授地弟子,果然不同凡响——风司冥,我现在很遗憾,没有在两年前就当真与你结识交手。”
“能得镇国大将军如此评价,风司冥亦是不胜荣幸。”极快地微笑一下,但随即敛起了笑容。静静凝视上方雅臣,风司冥一字一顿地道:“但,我希望,没有交手地那一天……至少,十年之内没有。”
“西陵的镇国大将军,没有代替主君做出承诺甚至暗示的权力。”见风司冥脸色微变,上方雅臣顿时扬唇,“不过,这一次奉旨出使,离京之时我主陛下只有一句嘱咐:‘一切以会盟之利为先’。”
“如此,请代风司冥致谢念安帝陛下。”风司冥脸色顿缓,嘴角也浮出一丝极淡笑意。“今夜国宴,愿与定王殿下痛饮,不醉不归。”
上方雅臣顿时朗声大笑:“杯中之斗,上方雅臣从未输过。听说考斯尔也是海量,不知靖王殿下今晚准备多少利物输给他人?”也不等他回答,径直大步出门而去。
凝视他背影良久,风司冥这才轻轻摇一摇头。目光转动,对上青梵沉静幽深的双眸:“太傅……”
“鸿逵帝与念安帝,同年而生。”
“是。”
“而较之两年前,你已大不同。”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年轻亲王身边,“所以,信你自己。”
“是!”
“花摇影里花含俏,月上天心月见明——柳大人花间闲立,对月独酌,果然是好风雅。”
身后传来男子豪健而沉厚的嗓音,柳青梵执着酒杯的手不易觉察地微微顿了一顿,随即举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悠然转身,向换了一身轻便装束的东炎君主亮一亮杯底,眉眼间浮起一贯温文平和的淡淡笑意:“柳青梵见过鸿逵帝陛下。”
口中称见,但既不躬身行礼,一双静静迎来的眼睛更是清亮沉静,分明没有一丝醉意。想起眼前之人日间种种的应对如仪,御华焰剑眉微挑,嘴角不由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目光随意似的扫一扫庭间花树,却在重新收回时突然顿住。注视着青梵水色袍服玉带束腰上一点月光样的银白,御华焰眼中光华闪动,原本轻松愉悦的语气更带上了三分意趣:“柳先生今晚竟有佳遇?”
顺着鸿逵帝的目光看到那枝不知何时挂到身上的银桂,青梵微怔一下,顿时扬起了嘴角。伸手将银桂拈到指间,“东炎民风热情爽直,柳青梵今次可算亲眼见到,也亲身体会到了。”
御华焰闻言一怔,随即轻笑两声:“这,东炎素来任性爽直,少拘礼法,柳大人不嫌我粗鄙就好。”一边说着,一边极自然向通明殿上一身红色正装的上方雅臣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见他神情从容自若,青梵也是微微一笑:“江枢江大人言辞便给。珠桦珠上卿思辩敏捷,宰相真恪廷哲大人礼仪周到,而陇君陇先生先生更是处处缜密绝无疏遗。世人皆称‘东炎武备’,但此一行,可知陛下足以傲视天下者,岂仅在武功,文治一道也是英华辈出。”
虽然为表对北洛遣使道贺的绝对重视,自己今晨是亲率群臣到绯樱宫门口迎接。但之后例行地朝拜觐见递交国书一完毕。北洛使团诸人便立即被安排到北苑。除了一路随行的江枢以及负责使团在北苑起居诸事的陇君。直到晚上通明殿里大宴诸国使臣,北洛众人仅有朝觐那短短片刻时间见到东炎朝臣。待到通明殿上大宴,贺蓝众东炎武将轻衣软甲,英雄豪壮言行潇洒,吸引住各国使臣目光——西陵、北洛的主使,无论上方雅臣还是风司冥都是少年而负英名的名将,亲近考察乃至攀比之意更是远较他国明显。然而此刻听青梵随口点出。却将国中文事主持尽数囊括,御华焰心下微惊,脸上笑意却是越发加深。“西陵北洛人才济济文采斐然,东炎可不敢在此争强托大。廷哲、江枢几个也是政务上尽心得力,说到文词,怕不过是勉强能入得人眼,柳大人有意抬举罢了。”
“陛下过谦了。虽然每一个都只交过寥寥数语,但腹有锦绣。气度自然高华。青梵虽然粗陋。也看得出其中不同。”青梵微微笑一笑,目光中却透露出十分的真诚。御华焰注视他表情神态,闻言不觉也露出一个微笑:“说朕谦虚。柳大人自己岂不也是自谦太过?柳青梵年十三而居太傅,未加冠,已为胤轩帝主持大比考校天下士人,这些西云大陆哪个不知?《漱玉词》中语出清新,平淡中透出雅致,超越前人更在当代领先,便是在兕宁也能时时听到‘无晴却有情’的歌曲,可见柳大人文章辞藻早是大陆公论。”
见青梵摇头轻笑,连连谢称“不敢”,御华焰眼底精光一闪,突然叹一口气,语声竟带了两分遗憾:“只是,‘闯阵破荒寻常事,男儿本自重横行’——青衣太傅素来敏捷文采,怎么今日只谈了这一句便避开席去?想是武人强习文字到底不堪,亏待之处,实在令朕深感不安。”
不愧是坐了二十二年皇帝宝座的人,言行举止分寸地拿捏把握,几乎到了从心所欲地地步——青梵心中暗叹,忍不住为鸿逵帝无懈可击地表演轻轻喝一声彩:抛开了通明殿上满朝文武与各国使臣,屏退了左右宫人随侍,以堂堂君王之尊,专为寻找、安抚一个区区使臣而来,这份礼贤下士、恭谨尊敬的荣耀几乎无法回报。然而自己“青衣太傅”这个太过响亮的名字,更有“天命者”这重太过特殊的身份,却又让他的言行举动没有任何真正委屈了一己王者身份的地方。他言语之中处处自谦,按着世人常识自道粗鄙,将自己有意点出他良辅能臣的语句轻轻带过,但随即便借着恭维之语,透露出他作为帝王在文事一道上地修练通达。明知彼此都是做戏,应对之际却表现得异常自然,转折处也不留更多痕迹,相比起胤轩帝的威严骄傲和念安帝的温雅雍容实在是毫不逊色。
只是,虽然通明殿上谁都认同他亲自俯就的举动,到底是错了君臣应有之份。当着使节外臣公然厚此薄彼,三大国固然傲视大陆无敢争锋,东炎以为立国的威慑紧逼,却不是北洛素行的处事习惯……
“
过柳大人在当年太宁会盟上做的歌词——忆往昔,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实在文辞华美,又满是英雄豪气,直把凌云壮志尽情一吐;潇洒从容,让人听之而想见少年风采,不能不击节和歌赞叹。朕今次隆重大典、广邀使臣,虽不敢说专一为此,但也真是有心再听青衣太傅佳作。”
青梵顿时笑起来,轻轻摇一摇头:“这首歌词实不是青梵自作……但若是鸿逵帝陛下有命,柳青梵自当为陛下做歌。”
“一言为定。”御华焰闻言也笑起来,伸手扣住青梵手腕。与他并肩返向通明殿,一边继续含笑说道,“不过,若按朕的心思,其实更想借青衣太傅一首好歌,给朕地熹皇儿想个吉祥称号——风华茂盛意气劲遒,岂非人父之大愿?可惜事有类别,名有专属。朕虽欢喜。却只能叹息非我之独有。”
青梵闻言淡淡笑一笑。抬目看向将在眼前地大殿,随意似的抬起被扣住的左手,向上方雅臣、风司冥地方向虚指一指:“陛下何必生此遗憾?歌词小道,只讲究合乎时机情景。当年一时灵机,其实是胤轩九年大比,得中殿生九年之后重聚鸿图殿,人物情景依稀。而世事诸般变迁,方有了这一番感叹。歌词只讲风流潇洒,应和的也仅仅是当年的景致,又怎与陛下今日聚会的雍容盛大相比?东炎文武齐修,人才雄壮而胸怀开阔,各国使臣会聚,彼此能赞叹而仰慕亲近——岂不是陛下睿智英明,所以有名将贤臣良辅;宽容有度。所以使大陆诸国尽能体会和平恩德?”
虽然知是颂扬语言。鸿逵帝仍是忍不住扬起嘴角:“朕听说柳太傅为人刚直无谄,敢直斥君上,绝不曲意附会……难道竟是朕听错了。所知百不能得其一?”
“鸿逵帝陛下少年登基,主持国政稳坐江山,更建立不世武功。便是我胤轩皇帝,提到陛下之时也是赞叹不已。”将要踏入通明殿门,青梵脚下微顿,不着痕迹地落后半步,一边语声平静地向鸿逵帝说道。
“胤轩帝一代雄主,朕得此言,敢说此二十年真正无憾了!”
御华焰闻言顿时哈哈大笑。通明殿中众人无论东炎朝臣还是各国使臣,原本无不时刻留意鸿逵帝举动,此刻见他与敬过一轮酒便离席避开地柳青梵一齐回到殿上,且面容神情无不透露出十分地得意欣喜,心中都是大大地一震。及待注目鸿逵帝身侧一袭水天色高华袍服的柳青梵,却见他只含笑向鸿逵帝鞠躬行礼告退便即返回北洛使团主使风司琪的座位之侧,脸上神情一如大宴开启时的平静温和,似乎从不改变的淡淡笑容让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端倪。一时分散大殿四处,与东炎朝臣将领应酬交谈的北洛使臣纷纷返回座席,投向柳青梵的目光神情却尽是信赖之色,顿时只引得众人疑惑好奇之心被越发激起。
原本便借着姻亲与会盟之事,与北洛新任地礼部侍郎裴征说话的上方雅臣,自见到鸿逵帝与柳青梵两人远远向大殿走近就开始有意缓缓节断话题。柳青梵方一坐定,他便端着酒杯向北洛使团座席走去——三大国地位特殊,虽然通明殿中是按照东炎草原民族的习惯将众人座席在殿中按圆形排列,但三国鼎足分立却始终是遵循了大陆现实的基本格局。此刻坐回到最上座的鸿逵帝既然没有急着发话,上方雅臣也就十分自然地穿过殿中依然自由行动的众人,径直往柳青梵的座位而去。只是,刚刚到达席前,上方未神尚未来得及开口,一个男子已然抢到他前头:“久仰青衣太傅柳大人之名,方才未能单独相敬,不知此刻贺蓝尔可有荣幸与您共尽此樽?”
贺蓝楚。殿中原有私语之声一时尽绝。就连御华焰也从御座上微微前倾注视两人,通明殿通明***之下,鸿逵帝一双幽黑双眸眼底闪动出一道道暗红色光芒。
柳青梵微微笑一笑,拈着酒杯从容起身。
相比于通明殿中其他将领地高大威猛,这位东炎第一将军、被草原共尊为“军神”地名将,乍一看的时候并没有他的威名素常能够给人地那种命悬他手的压迫感。并不特别高大的身材,在没有甲冑衬托之下只显出略胜普通人的健壮。而一双好似天生带笑的铁灰蓝色的眼眸,束得整整齐齐的姜黄色头发,更显出一种类似文士、文臣的安定从容和注意修饰,与之前为其作引导、此刻平静站在他身旁的北洛年轻亲王恰成奇妙的呼应。
静静扫过风司冥一眼,见他只神情淡淡回望自己,幽深黑眸波澜不现,青梵不由越发扬起了嘴角。抬眼与考斯尔对视:“是柳青梵的荣幸,能够与草原第一名将共饮此杯——对考斯尔
,u愿。”
“青衣太傅学究天人,尽破《璇玑谱》上迷局,行事更是谋划运筹算无遗策。为人却如此谦逊,令贺蓝感慨佩服。能与柳大人相识,实在是贺蓝之幸——请满饮此杯!”
青梵微笑一下,与贺蓝上酒壶为两人斟满。“这一杯。是柳青梵敬将军——将军少年成名。多年驰骋威名不堕;修身进取,为国肯冒万死,视无回险境如平地,以大忠奇勇,建立下无数功业。将军才德,堪称人臣、将帅之楷模。青梵不才,只敢借鸿逵帝陛下佳酿以敬将军。聊表心中叹服之诚意——请满饮此杯!”
考斯尔微微一怔,下意识瞥一眼身边风司冥,但见他俊秀面庞淡淡含笑,一双幽黑眼眸深处却闪动出剑一般锐利地光芒,沉着冷峻之中竟是透露出几分混合着期待的挑衅。考斯尔心头猛然一凛,但旋即急忙收敛心神。快速在脸上现出合乎礼节的笑容,双手接过青梵递来的酒杯:“贺蓝不敢推辞。”
看他又是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只是咽酒入喉的时候似乎因为有些着急而微呛了一下。青梵眼底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低下眼眸,按着行酒的礼仪规范向贺蓝时以极低的声音送出三个字:“谢将军。”
“是贺蓝该谢过柳太傅柳大人。”苦笑一下。考斯尔恭恭敬敬还过一礼,随即挺直身子返回自己地位次。
贺蓝鸿逵帝地第一人。他既敬酒行礼,便代表了东炎全体朝臣完成了对皇帝重视地外臣的礼节。跟随在他身后的东炎众臣,包括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也就不再近前敬酒,一起向青梵颔首后也各自归还原位。
看着东炎第一将军走到御座前向鸿逵帝行礼的背影,青梵轻轻叹一口气,随即缓缓点头。伸手重新要取案上的酒杯,却有一只手抢先拿过斟满,然后送到他面前:“太傅。”
“靖王殿下……”青梵嘴角微扬,目光却不看风司冥,随手接过酒杯,转向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上方雅臣。“定王殿下,请!”
上方雅臣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底亮出。顿一顿,一身雍容红色正装袍服的西陵亲王含笑轻声道:“若是两年前地承安,或许上方雅臣会有更聪明也合适的询问方法,不过今天……柳太傅,我只想得到您的亲口证实,您方才并没有代北洛与西陵之外的第三国做出任何承诺。”
不仅仅是身边的风司冥踏上一步,连一直高坐安然、悠闲品酒的风司琪闻言都放下了手中酒杯,青梵不由垂目一笑。顺手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这才抬眼看向早已收敛了笑容、神情庄重的上方雅臣:“定王爷,此次北洛使团地主使,是我北洛五皇子、池郡王殿下。”
上方雅臣一怔,脸上随即现出了轻快地笑容。“是,雅臣明白了。柳太傅,距离上次对局,自以为有些精进,只是未得验证……不知此番可有幸再得您指点一局?”
“只要彼此皆有空闲,青梵恭候定王爷大驾。”看一眼御座上注视这边,眼中兴趣勃然的鸿逵帝,青梵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是笑容平和。然而目光一转,见风司冥又近一步紧立于自己身边,不由舒展了眉眼,“或者,定王殿下同意的话,与我靖王殿下也是颇能一战地。”
“于我,有棋下便好,何况冥王可是从未真正交锋过的对手。”
上方雅臣哈哈一笑,目光在风司冥脸上转一圈,随即向青梵躬身行礼。见青梵微笑还礼,这才从容返回西陵一方座位。
“酒宴已毕,见礼也算差不多,鸿逵帝该下令歌舞了吧?”青梵甫一落座,便听身边风司琪懒懒笑道:“不然,各国使臣都来向太傅问礼,得什么时候才有完结?”
忍不住微笑一下,青梵看一眼紧跟着自己在风司琪另一侧落座的,表情平静无波的年轻亲王,这才向风司琪道:“出使之类确然无聊,池王殿下姑且忍耐。”
风司琪眉头微挑,似要说话。但不等他开口,御座上鸿逵帝已然站起身来。
殿中***骤然暗去大半,宫监细细高高的声音随即响起:“陛下有旨,起舞、奏乐!”
风司冥向兄长斜侧过身,轻声笑道:“鸿逵帝果然体贴……”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猛地顿住,微显昏晦的灯光下,年轻俊美的面容上神色竟是难以形容。
一身朱红色舞衣的女子向四方宾客展露出朝霞晨露一般的容颜,一双明艳的黑眸流转出特有的妩媚而矜贵的笑意——
“东炎班都尔,御华绯荧
“鸿鹄之志,凌越天云——柳青梵仅以此手获微薄之物,奉献皇妃娘娘与熹皇子:祝皇妃娘娘平安如意,愿熹皇子殿下前程万里。”
看着华丽轿椅上满头珠翠的雍容贵妇露出由衷欢喜的笑颜,就连她怀中抱着的周岁婴儿也似知晓世事一般向自己咧开了嘴,青梵微微笑一下,随即又在马背上略欠一欠身,这才调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马腹,玉花立刻如箭一般向林场深处飞驰而去。
远远看着那道青色身影与静静等候的北洛亲王会合,鸿逵帝这才策马向林场边观看围猎的宫眷还有一众文臣侍从行来。随意挥一挥手示意忙不迭伏跪在地的众人平身免礼,御华焰轻松下马,两步走到轿椅伞盖之下,扶起怀抱皇子行礼的皇妃真珠氏,然后伸手抚一抚幼子的头顶。一边早有机灵的侍从将那只青鹄捧到御华焰面前,“皇上。”
“鸿鹄之志啊……”
淡淡看一眼被侍从小心翼翼缚住了双翅的苍灰色大鸟,鸿逵帝微微扬起了嘴角。随手捏过一根鸟羽在小皇子眼前逗弄着,御华焰也不回头,只是语声愉快地说道,“这可是难得的好礼,廷哲,今天晚上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柳太傅了。”
东炎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正是真珠皇妃的父亲,太子御华熹嫡亲的外祖父。听到鸿逵帝如此愉悦亲近的一句,一向宠辱不惊的周正面容也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微微激动来。躬一躬身,真恪廷哲恭恭敬敬说道:“陛下吩咐。微臣一定谨遵。”随即抬头再望一望鸿逵帝脸色,“臣下及小女,再谢皇上大恩。”
股胘大臣与柔美妃子一齐向自己施礼,御华焰鹰目一扫,已见周围众人脸色,不由又轻轻笑起来:“这会儿便急着谢朕做什么?贺蓝擒了大鹿,柳青梵获了青鹄,风王爷在射下地最多的猎物中取了那头山猫。现在又与上方王爷追着那头灵狐……独有朕围猎开始至今一无所获。爱卿现在便口称谢恩。难道是算定了朕今日必定有大收获。还是想先讨一个赏赐?你我君臣骨血至亲,想要什么廷哲只管说出来,或者珠儿自己开口也是一样。”
“微臣不敢。”
“臣妾不敢。臣妾只愿陛下圣体安康,百官为君效力,东炎国富民强。”与真廷哲同时开口的是皇妃真珠氏——真珠是她入了天家,封为皇妃后御华焰赐给她的姓氏。大陆通例,妇人婚嫁后大多跟随夫姓。鸿逵帝在赐姓中特意给予一个“真”字,其实是承认她作为出嫁的女儿,对于生身的家族具有与男子一样的担当和继承权力。御华焰后宫妃子众多,但有此待遇的仅真珠皇妃一人,宠幸之深可见一斑。而此刻她诞下地皇子又被册立为太子,地位稳固更进一步。因此虽然口中称着“不敢”,一身荣华地女子脸上却只有轻松愉悦地笑容。将怀中抱着的幼子递到御华焰手上,真珠皇妃笑吟吟地向鸿逵帝拜倒:“至于今日狩猎。陛下必能在各国使臣面前。一展我大炎雄武风采!”
虽然是明显的歌颂之辞,但从一意态娇柔的女子口中以响亮语声朗朗说出,却是显出一种异常的坚定与自信。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低头看一看双眼正骨碌碌乱转的幼子,脸上笑意不由越发加深:“珠儿说话,果然总是最能让朕高兴。”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循着纷繁紧凑的马蹄声响,只见林场那边上方雅臣高举着一头银狐,正率着侍从快速向自己这边奔驰而来。鸿逵帝幽深双眸顿时闪出一片精光,“啊,上方王爷又有收获——看来今日朕若不能为我皇儿猎取更胜他人地猛兽凶禽,只怕连熹儿都会看不起这个父亲。”
“皇上说笑了。皇上乃是我东炎第一勇士,先让外国贵使射猎献礼,只不过为表我东炎风度礼仪罢了。”接到御华焰目光,真恪廷哲急忙笑着答道,“陛下必能旗开得胜,神威天赋,为熹皇子殿下定非凡之资。”
御华焰闻言微笑,略一颔首,随即将目光转向奔驰而来的西陵定王。
草原习俗,若生男子,周岁生辰之际,亲生父兄以及家族中地位最尊、身体最强健的男子都必须为之专门射猎或是捕捉一件猎物作为男孩的生辰贺礼;将这些捕获的猎物作为献礼奉到神殿,诚心祷告祖先和神明,神明便会根据这些猎物的特性而将草原男儿所有的种种品质赐予这个男孩。在东炎,男孩的周岁生辰礼是决定其一生命运性格地最关键地时刻:狼的坚韧、狐的灵慧、豹地敏捷、熊的力量、虎的威严、鹰的高贵……在草原人眼里,即使是最寻常的草原野兔,都具有多子多孙繁衍滋长的勃勃生机而能够为神明体察,并赐福给自己的子孙。对于天家皇子,其意义重大更是自不待言。鸿逵帝既立方
的御华熹为太子,又为之举行庆典遍邀各国使节,对的偏宠之心丝毫不加掩饰,自然不会忽略掉在东炎民俗中如此重要的生辰贺礼一节上表现出同样的宠爱郑重。距离正式的册封大典还有三天,御华焰亲自率领群臣百官,更邀请各国使者一同参与皇家林场的围猎,按着最古老的礼仪,向上苍祈求给与皇子品性的加持保佑。
东炎以武立国,朝臣之中除真恪廷哲、陇君等寥寥数人能算确实意义的以文事文词为专精的文人之外,绝大部分都保持了草原民族天生的勇武;当着他国使者之面,更是刻意表现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的从容娴熟。然而西陵定王上方雅臣既能在十八岁成年之际便拿下北洛大比武试第一,北洛靖宁亲王风司冥又是威震疆场的赫赫冥王。三大国数百年鼎立争胜。身为使者,国事之上自然无人肯堕了下风。两人自围猎开始便不着痕迹地暗暗比试较量,竟是将一众有心在皇帝面前表现才华、向新太子表现忠孝之心地东炎将领的风头硬生生压住。而相较于上方雅臣精湛的射猎之术,风司冥不仅眼力箭法皆极精准,尤其动作奇快,随心应手,射落的猎物数量之多、速度之快,跟随的侍从几乎都来不及记录传报。这两人争胜之心既起。放眼林场中东炎众将。仅有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尔能够勉强与之相抗。御华焰本来有意在上方雅臣、风司冥以及贺蓝考斯尔三人各获一件猎物后便加入射猎。但面对林场之中竞赛意味越来越浓厚的情势,一时反倒不着急出手下场,而是耐下性子与一众使臣还有随驾的宫眷侍人在场边观战。然而此刻见上方雅臣获银狐而来,奉上地猎物被一只羽箭穿透双眼,全身皮毛却无一点伤害,想到之前北洛年轻亲王以同样绝伦箭术猎得地巨大山猫,鸿逵帝嘴角不由扬起一个意味深长地弧度。一双锐利眼眸终于再无掩饰地透露出遭逢强手急欲一战的强烈渴望和振奋来。
“……将军真乃豪杰!”看着眼前与上方王族传统相貌没有丝毫相符的英武亲王,御华焰马鞭手柄轻敲马鞍,一边语声由衷地赞叹道。“加上这匹宝马,真是马上鞍下,相得益彰。”
“鸿逵帝陛下!”一如礼仪将猎物奉献给皇妃母子,西陵镇国大将军这才抬头向御华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随手抚一抚座下血红骏马顺滑修长的鬃毛,“此马乃是当年太宁会盟前。雅臣在北洛春季会猎上取得。确是难得良驹……但若陛下不嫌微薄冒昧,雅臣愿以此马,换与陛下真正相交的荣耀。”
草原人天性爱马。肯以心爱坐骑相赠,是表达交往心意之诚的最好表现。见上方雅臣笑容坦荡从容,御华焰微微笑一笑,眼角余光一瞥,但见一青一玄两人两骑正从远处奔驰而来,鸿逵帝这才向上方雅臣哈哈大笑起来:“君子不掠人之美夺人所爱,何况将军这匹马更是西陵北洛两国交好地象征?好马当配勇士,上方王爷与此马正是相得。将军一番美意朕自心领,但这匹宝马还是归属将军最为合适。”稍稍顿一顿,“只是经上方王爷一说,朕竟没有为各位向太子奉献祝福的勇士准备恰当的回礼,真是大大的过失,实在有负各位远来贵使的心意。若是众位没有异议,朕愿亲自下场,狩获猎物,手制肉肴与众位共享如何?”
御华焰口中说着“众位”,一双鹰目却是凝视并驾齐驱驰到近前的风司冥与柳青梵,显然主在问询他二人之意。风司冥顿时微微一笑:“陛下既肯屈尊,风司冥自然应陛下之愿紧随跟从。”说着看了身旁上方雅臣一眼,“定王殿下以为呢?”
“能与鸿逵帝陛下与猎场共逐高下,上方雅臣正是求之不得。”西陵定王从容地回视,口中朗朗,“与草原第一英雄同行,如此机会,一生能有几回?”
御华焰顿时哈哈一笑,随即回头看向身后各国使臣。
参与他国太子的册封大典,献给新太子的礼物原是各国在派遣出使者之前就必须周全考量地关键内容。只是周岁生辰贺礼这一重草原特殊地风俗习惯,却是让相当未能事先思虑周到、一时又寻不出特别擅长骑射之人的小国的使者大伤了脑筋。所幸西陵、北洛争胜意味既强,鸿逵帝与一众东炎朝臣自然不会计较了旁人地战绩平平。此刻见鸿逵帝终于发话将要亲身参与争夺,众人心中越发一块大石落下:眼前显然是三国竞赛之场,鸿逵帝给出一个最合理也最体面退出舞台的时机,各人自是要抓住这个可以不再勉强应付艰难事项的机会。一时纷纷行礼,感谢皇帝陛下的亲切与关照,同时祝愿鸿逵帝陛下大展雄风多多猎获。
御华焰微微笑一笑,随即扬手示
来。见原本面带笑意的风司冥闻声表情突然一凝,眉头微微皱起。极快地与青梵交换一个眼神,御华焰不觉微微扬眉。但听耳边响起一声“皇帝陛下”,御华焰顿时转头,含笑对上一脸疑问之色的上方雅臣:“这些畜牲在因图琛越冬也要伤人,现在赶了来算是趁机解除一桩祸患……不知冥王、将军可有兴与我共除此祸根?”
见说到最后一句,那双锐利眼眸已是死死凝视自己,风司冥缓缓柔和了表情,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笑意:胤轩十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地二月。东炎西陵两线合击北洛。东炎骑兵攻破北洛边城丰门、侵占重镇州。北洛原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引咎请辞,随即风司冥奉胤轩帝之命,以少年之身将领十万之众迎击敌军。一年之中,北洛东炎大小战斗百起,以八月的亚德兰草原会战为转折,少年冥王逐步将入侵之敌驱逐出国门之外。之后十一月,在东炎边境野狼谷。风司冥凭奇勇、定奇计,歼敌接近四万,大败东炎骑军——这是近百年来北洛第一次在战场上彻底地击败东炎精兵,也真正定下“冥王”百战不败的赫赫威名。而野狼谷原以野狼聚居、阴险恐怖闻名,经此大战狼群绝迹,几年时间倒渐渐成为东炎往北洛方向商贾往来的新通道。此刻清楚地听到风中传来的恶狼呼嚎之声,御华焰又刻意语带双关,想到方才自己看到上方雅臣与他交谈的神态。风司冥心中不由越发收紧。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调整语声,令平静中显出恰如其分的兴致:“狼群侵害百姓,自然杀之无赦——风司冥但凭陛下马首是瞻。”
“如此甚佳!”御华焰扬一扬眉。随手挥鞭前指,“众卿且看朕今日与冥王、上方将军协作!”
鸿逵帝语声未落,人群顿时高呼:“万岁!”林场四周各处披坚执锐的甲士更是将矛戟顿地,发出整齐而有力地“威武、威武”地呼声。声音之巨,似乎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微微低垂下眉眼,柳青梵忍不住淡淡笑一笑:鸿逵帝这一手果然高明,不仅将挑衅示威、挑拨离间于一举完成,还在众人无意识间便抬升了自己地威严雄武——当此情景,纵然是来自最狭小文弱国家之人,心血也会不由自主热烈沸腾;那些从方才言语对话之中明白林场中释放恶狼而惊得几乎失态的使臣,这个时候也都消弭了心中恐惧,甚至跟随着激动的人群一起呼喊起“万岁”来。而一句“今日与冥王、上方将军协作”能够搅动多少人心,其中又蕴含多少真实含义,更是让人难以捉摸想象。只怕今日林场围猎一散,被刻意分散在兕宁城几处官驿的各国使臣便要开始在这东炎皇城中奔走打探了。只是北洛和西陵的使团都被安排到禁城之侧,紧连皇宫而与外城分隔甚远,没有了三大国的讯息,这些使臣的为难不用更多思考也能在头脑中清晰描摹……
嘴角扬起一道清浅微笑,青梵抬起眼:“鸿逵帝陛下。”
“柳大人有何指教?”语声带些微微地惊讶,御华焰的双眼却闪出幽深的光彩。
“指教二字,柳青梵万不敢当。”微笑着欠一欠身,青梵从容道,“外臣谨祝陛下擒获狼王,为太子祈无上勇武。”
御华焰顿时露出微笑:“承柳大人吉言——朕也久闻青衣太傅文武双全,不若柳大人也与朕还有两位亲王贵使共享逐猎之趣?”
青梵微笑扬眉,刚要开口,却听女子清亮声音响起:“皇兄,柳大人早应允了臣妹,今日林场之上要与我一分高下呢!”人群分处白马红衣异常明媚耀目,曾经化名戴黎尔的东炎无双公主御华绯荧笑吟吟地策马走到青梵面前,一双活泼大眼深处暗红色光彩流连,“赌赛先来后到的顺序,就算是一国之主也要遵守,皇兄你说是不是?”
“这个自然。”鸿逵帝幽深的双眸这一次闪现出真正的惊讶,但转瞬之间便取代以满含兄长宠溺的温柔责备,“不过无双,既然与柳大人早有约定,为何今日姗姗来迟,直到这个时候才到?平时对朕随意也就罢了,身为公主,怎么好怠慢了我东炎地贵客?还不快向柳大人赔罪?”
“是!”干脆地应一声,御华绯荧在马背上侧转了身子向青梵盈盈一拜,随即抬头凝目,大眼闪出异常明亮地光彩:“柳青梵,这一次当着皇兄,你会竭尽全力的是不是?”
目光在御华焰和贺蓝考斯尔身上极快转过,青梵微笑拱手:“柳青梵……必定不教公主殿下失望。”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柳大人真好雅兴,当此争夺激烈之际,还能吟咏做诗。”
看到贺蓝考斯尔驱马缓步行来,青梵温和沉静的黑色眼眸不由跳跃出一点少少的笑意。“戴将军布得好围。”
刻意的称呼入耳,东炎第一将军顿时不自觉地挑眉,下颌也在同一时间倏然抽紧。但见他神情淡然无波,一双含笑的眼只是注目自己胯下坐骑,心下突地一动,重新对上青梵双眼,考斯尔随即也微笑起来:“虽然不是乘惯了的马儿,但总是家生,奔跑走动调教好了的……这会儿有草原也有树林,贺蓝仗着地主之便讨个巧,柳太傅不会责怪想要在竞赛获胜的念头吧?”
“这个自然。”抬头淡淡看一眼不远处虽不茂密但也绝非疏落的树林,再看一看较自己所乘明显矮了一截的红鬃马,青梵微微笑一笑,足尖随即在玉花骢腹上轻蹭一下,玉色骏马顿时斜跨两步与考斯尔毛色深红的坐骑齐头并行。“天时地利人和,兵家若不能占其一二,除落败再无他途。考斯尔将军号称东炎不败军神,不放过任何获胜机会的心意手段,柳青梵自然清楚,又哪里会有什么可责怪的?”顿一顿,“倒是御华陛下不曾更换马匹坐骑,这份气度自信,实在让外臣惊讶之外更有十分佩服。”
听青梵语调轻松,不带半点贬损之意的从容愉悦外更透露出一丝极细微地满意。贺蓝考斯尔顿时收回在闻到“御华陛下”四个字后便立刻转到鸿逵帝身上的目光,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定定凝在青梵脸上。只是,面具一般的温和笑容让他实在无法看出眼前这个青衫男子的真实心意。沉默片刻,考斯尔这才重新扬起笑容,“是陛下当年亲手驯服的马王,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十余载——说到在陛下心中地位的重要,‘飞将军’,可从来就不是其他什么能够代替得了的。”
“飞将军……”口中玩味地念出这三个字。青梵温和含笑地双眼却是将目光投注在御华焰座下高头大马上。
与身边风司冥还有上方雅臣座下一黑一红两匹纯色骏马相比。鸿逵帝地御马毛色未免显得有些驳杂。黄、白、灰、黑各种颜色密而无序地拼凑在一起,像是被随意抹染地水墨图画。不过,尽管毛色不正,不像普通皇家御马所固有的纯粹高贵,那马神态却极是倨傲,双目炯炯,顾盼自若;头上一对尖耳高高竖起。不时四转聆听,显出一种天生的机敏与警惕。一只前蹄微微抬起,却不像上方雅臣所乘红马那般在地上不耐地一下下轻踏,而是安静地保持姿态——正如做好准备的将军宁神静候,军令一下随时可以奔袭战场奋勇厮杀。
“我听说过东方名驹‘流光’、‘踏月真有这般好马。”收回视线,青梵向考斯尔笑一笑,随即将目光投向远方微微泛出青黄颜色的草原。“都说东方好马神骏非凡。草原上放马奔驰,仿佛一阵风过几乎无影无形……青梵以前还自不信,便是再快的马。又哪里能够过而无形?但依着今日所见,若是再过去十天半月,这可该是真正的‘风过无形’了。”
考斯尔回以微笑:“柳太傅夸奖了。不过,无论柳太傅地玉花,冥王座下‘绝尘’,还是上方王爷所乘,都是世所难觅的良驹。贺蓝粗鲁武人别无所好,只是喜欢好马良弓,自以为对马还是有些知识,生平也确实见过许多好马。但实话说起来,这样的马儿真是前所未见,一见则生欣喜赞叹。而且,听之前上方王爷说那其实也是柳太傅所赠,真是不得不感叹大人多得良驹的运气,更佩服大人挥手千金的慷慨。”
柳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宝刀原当赠与烈士,何况结交友好,柳青梵又岂会吝惜区区一匹马?若是鸿逵帝陛下和将军喜欢,待此次出使事完,回转承京之后,青梵自然派人选备厩中好马,一路直送上兕宁。”
考斯尔闻言微怔,但极快地恢复笑容:“如此,贺蓝便先谢过柳太傅好意了。”
见他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不自主看向不远处鸿逵帝,青梵淡淡微笑颔首,一边语气随意地道:“不过,虽说好马难得,以将军衔赠授战马,鸿逵帝陛下的心思,果然与常人不同。”也不等贺蓝考斯尔回答,随即提一提马缰,“啊,角号响了——陛下在招手令我等过去呢。”
草原人游牧为生,狩猎打围可以说是最基本的生存生活技能。打围的基本道理和手段,百姓天家也是小异而大同:居中首领向众人分定方向后,各骑占定方位,随后每骑以五七步相隔形成合围地大圈;待大圈围定,以号角之类为令同时向内逼压紧缩,圈内野兽向外奔窜则由围圆众骑射杀,若野兽自外窜入合围圈内,则由居中首领及以下众人捕猎。此刻角号响起,意味
中第一重最大地合围之圈已经完成,而鸿逵帝今日第下场射猎也将正式开始。看着身前从容而去的青色身影,贺蓝考斯尔努力挥去他之前评论鸿逵帝“与人不同”一句说话之时神情语调地隐隐特异在自己心上那一霎形成的异样感觉,双腿一夹马腹,随即也快速向鸿逵帝等人赶了过去。
向柳青梵微笑示意,御华焰扫一眼身周心思各异、但此刻脸上都显出兴奋之色的众人,随即高高抬起一只左手。只听又是一声宏亮高昂的号角声响,应合着四方军士发出的低沉而雄浑地整齐喝声,林场之上顿时笼罩一片威武之气。
御华焰微微一笑。但笑容随即一敛,高举的左手猛然向下一挥,顿时角号声息、喝喊声止,众人屏息凝神,天地之间,仿佛只有猎猎长风,凝成一片冷寂肃杀。
四下寂静,人们几乎可以听出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在空中交会、碰撞。
风声挟着惊乱野兽的隐隐呼号。扑向静静等待的人们。
“皇兄!”
向满眼焦急期盼的少女微微颔首。御华焰与众人一齐看着红衣白马的明艳身影迫不及待奔向狼啸之声最为明显的方向。见御华绯荧地身影已经掩在半密不疏地树林之中。鸿逵帝这才转回视线向众人轻笑:“众位,且请奋勇争先——虽然东炎素来看重女子,但若真输给了这丫头,可不要后悔就此落下一生地笑话!”
感觉到鸿逵帝还有身边年轻亲王同时落到自己身上的锐利深沉的目光,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但尚未来得及开口,另一边上方雅臣已经拍马飞驰,越众而出的同时挽弓搭箭。众人只觉眼前箭尾雁羽划出一道流星白芒,草丛中一只慌不择路的肥大灰兔已被穿透喉颈,滚了两滚跌在尘埃。上方雅臣飞马趋前,一俯一提,连箭带兔拾起,随手撤箭还壶,野兔挂在鞍边——全部动作一气呵成,座下红鬃骏马的奔速更是有增无减。众人惊怔一过。顿时齐声喝了一个大彩。
御华焰笑一笑,“众卿……”鸿逵帝语声未毕,东炎一众将领早是纷纷拍马。追着上方雅臣的背影疾驰而去。
看着眼前顿时扬起地一阵风烟,贺蓝考斯尔微微扬一扬嘴角,但突然心上一凛,目光一转,恰恰对上一双夜一般深沉幽黑的精亮双眼。风司冥唇边含笑:“原来东炎军神也会谦让过人……戴迩将军。”
又是一个“戴迩将军”!考斯尔忍不住瞥一眼笑容淡定的柳青梵,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鸿逵帝:风司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身边威严君王,挑衅之大胆,真是把“冥王”少年气盛的从容与自信显示到极致!只是他还未开口,风司冥已然直接面向御华焰:“陛下,有请了!”
幽深双眸中精光闪动,鸿逵帝嘴角扬起深深的笑意:“冥王……果然有趣——请!”
日略西斜。
侧头淡淡看一眼落在身侧略较一人为高的灌木上的薄薄日光,青梵微微低垂眉眼,心下迅速计算时辰。
东炎位居大陆东南,日夜天时都较北洛为早;虽然大陆采取地是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定下地统一时辰历法,但兕宁的日夜晦明交替较北洛承安差不多要早了近一个时辰。东炎秋冬狩猎季节向来只用朝夕二餐,皇家晚膳定在申酉之交,因此围猎当在申时过半左右结束——如此才不影响了内眷宫侍返京的时刻,也不会耽误了晚上与各国使臣地别项宴乐。自己虽然不好追捕逐猎,但身在局中,更与戴黎尔也就是无双公主御华绯荧定下赌赛之约,便是无意与他人争胜,也不当令这位热情少女失望。这一次御华焰既是捉来大群野狼圈在围场之中,各人有意在君前展示,自然对狼王势在必得,想必争斗极其激烈;但究竟鹿死谁手,不到最后无法知晓,自己也无意夺了鸿逵帝的风头。此刻尚余一个时辰,选择一头壮硕凶狠的野狼捕猎射杀当是绰绰有余,而再一次不输不赢的结果应该足以令那位骄傲的公主纵使不满也能够接受……头脑中浮现起当日雁砀川赛马,面对不分胜败结果少女气恼而不甘,明艳丽容显露出的一派勃勃生气,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抹温柔笑意。
耳边风声里传来猎犬此起彼伏的吠声,青梵敛起笑意,缓缓抬头望向林木深处。东炎朝臣将领,参与此次围猎的各自随身带了自家猎犬,除此之外,林场之中所有猎犬都是绯樱宫狗监精心训练;狩猎打围,既能最快发现走兽踪迹、为各人拾取射的猎物,遇到大型野兽时扑打搏斗更极是得力。此刻百米远处,四方似乎都有猎犬狂吠,夹杂些零落的走禽和麝等小型有蹄类的惊窜之声,但更多却是风吹木叶地飒飒寂静。青梵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座下玉花骢“捷影”突然提起左前马蹄随即重重踏下,蹄铁下枯草树枝顿时发出一阵半脆不脆的
青梵瞳孔陡然缩起,原本警惕搜索的黑眸缓缓转向左侧后方。
此处是草原与树林的交界处,原上足以没过小腿的长草渐少渐无,但林木亦不茂盛。相比于身后主干细瘦然而渐渐稠密的真正乔木树林,眼前这些一丛一处散落稀疏的低矮灌木根本不至于构成视线或是其他方面的阻碍。因此虽然并非处于开阔草原,但四周无遮无挡,却是没有半点不同。
百步开外。正是鸿逵帝。
四目相对。御华焰嘴角缓缓勾起。
东炎以杏红为皇室独尊。今日鸿逵帝地一身袍服却是以秋草枯而未败之时透着微微红光地铜黄为主色。领口、肩、袖缀着大块黄黑相间地虎皮,金线刺绣的黑缎腰带与袍服下摆上精心之久的虎纹构成一种充满威严的和谐。身下坐骑斑驳的毛色,精巧地连接了远方青黄杂糅的草原和眼前渐黄渐疏的土石背景,微斜地淡淡日光,越发模糊了鸿逵帝的轮廓,令并不遥远且真实可见的人物显出一种几乎可以乱真的高大来。
日光下突然闪过一个亮点。青梵微微眯起眼,静静看着那光润莹亮如浸油脂的玳瑁扳指。稳稳扣住细如发丝、坚韧却胜金石精铁的弓弦,一点一点,缓慢、然而毫不犹豫地拉开东炎御华王族那张“惟有我真皇得开”的传国宝弓。
御华焰唇边笑意越发明显,然而背着日光的眼底,精光之外,阴翳也越来越深。
力满,箭发。
弓似霹雳弦惊。
并着一声又惊又怒地“皇兄——”
把稳缰绳,青梵不动不摇。静静看箭头裹着一点冷光破空而来。抰着一道疾风从鬓边掠过。
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叽咕吱嘎”地惊痛惨叫。
像是被兽类惨叫惊扰到,“捷影”不安地踏一踏脚又抖一抖颈上长长的鬃毛。微笑一下,青梵伸手抚一抚心爱坐骑。这才向抬起双眼,看向驱马慢慢走近的御华焰。
“陛下好身手。”
幽深双眸始终死死凝视青梵,一直到走近身前两骑并肩,御华焰这才轻轻挑一挑眉:“柳太傅好眼力。”看一眼青梵身后数尺灌木矮树主干上,被牢牢钉住后腿惨叫不已地赤狐,“当年靖宁亲王活捉玄天狐,其身体四肢丝毫不伤……朕似乎差得远些。”
青梵顿时轻轻扬一扬嘴角,随即在马上微微欠一个身:“但仅凭这一手听声而射的手段,陛下在诸国主君之间,足以傲视群雄。”
御华焰定定凝视他双眼,半晌,才几不可见地点一点头:“柳青梵,朕信你此言非虚。”随口哨一声,一头巨大獒犬顿时从他方才所立处草丛中窜出,上前连箭带狐一口叼住,这才甩一甩尾巴转到御华焰坐骑身后。御华焰又深深看他一眼,手上一拎缰绳,足下一夹,那匹驳马顿时向林深处奔驰而去。那条獒犬也紧随其后,迅速消失在林木光影斑驳之中。
握一握马缰,感觉双手掌心真实的微微湿冷,青梵沉默半晌,这才抬头转向御华焰临走之时瞥见的方向。
红衣白马,鲜艳明媚一如初见,只是这一次满满惊怒的面色再不是当时勃勃生机的润红。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孔上一双黑色大眼瞪得越发大而浑圆,然而惊怒之外的神情却是异常镇静的探询。只有头上那根装饰用的长长火鹳尾羽,细微而不断的振颤,透露出少女内心无法抑制的由衷恐惧——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点动坐骑,走到御华绯荧身侧与她并立;随即长臂轻伸,在马背上将浑身阵阵发抖的少女轻轻搂住。
聪明伶俐,任性活泼,大胆到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肆无忌惮又如何?本性单纯的孩子,原不该让她看到这样的一幕。
沉默相拥片刻,感觉到怀中少女重新找回自我控制的力量,青梵静静放开手臂。目光瞥一瞥她空空如也的鞍前挂钩,“绯荧殿下,怎么……一物未得?”
苍白面容飞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抬起头凝视那双温柔眼眸,御华绯荧轻声道:“我在找你……我在等你。”
心头瞬间一道暖意流过,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难道围场中见不到青梵,殿下便不理会赌约不成?”
“我会找到你——然后从你手里夺走狼王,除了你没有别人。”顿一顿,“我不会让你败给任何人,除了我!”
凝视着激动但异常坚定的少女,青梵忍不住又露出一个微笑,微微侧眼看一眼树上光影。“如果这样……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呢。”
“只要还没有人杀死那只狼王。”少女清丽的面庞突然绽放出一个异样妩媚的微笑,“你会从他手上夺走它的,对吗?”
“也许。”轻轻笑一笑,随手一鞭抽上白马“雷神”的后臀,“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御家有女心气宏,
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观者惊心复动容:
无双当如此,
等闲安可逢。柳太傅文采风流,今日,贺蓝总算窥见一斑了。”
听到身后传来东炎第一将军温厚沉静的语声,柳青梵淡淡一笑,从容转过身来:“文墨小技而已,将军盛赞了。无双公主殿下射中狼王,武技卓绝,今日赌赛柳青梵输得心服口服。可惜别无其他利物可输,仅此一篇小词奉献,不被指责简慢不恭,实在是皇帝陛下和公主的宽宏。”一边说着一边微笑抬头向正与风司冥把盏言欢的鸿逵帝看去。
贺蓝考斯尔闻言顿时一声轻叹:“柳大人,今日林场之中,人尽皆知是您以卓绝武功,助公主殿下猎得狼王。”
青梵眉头微挑:“是这样么,戴迩将军?”
见他袖手含笑,脸上神情平和间透出一丝淡淡的漫不经心,考斯尔一双铁灰蓝色眼睛顿时闪出锐利的光彩:“柳大人,您射落或射偏了所有阻挡公主殿下的箭枝——其中,也包括在下的。”
“原来将军是特意来寻仇的。”见那双眼立刻射出精光,青梵微微一笑随即荡开眼去,随手抚一抚腰间盘龙玉佩,“但打断戴迩将军的射杀计划,在柳青梵所为也不是第一回,将军何必如此激动?”
“不,我并非此意……”考斯尔眉头皱起。然而话未说完,却见青梵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顺着他地目光看去,只见殿上御座边不知何时立起一幅巨幅的锦缎。雪白锦缎上玫瑰色的酒浆凝成三十八个半尺见方的大字,一笔笔龙飞蛇走,翩跹如鸿,豪健中流露一点别样的妩媚风流。在通明殿辉煌***照耀下,字迹随着织物轻微的起伏灵动摇曳,宛若一名名红衣天女翩然起舞。想起方才眼前水色袍服的男子取锦缎作纸。以酒浆为墨。援笔挥毫、潇洒风流的神态。考斯尔心上突然一动:“柳大人,您看上去……与平时不一样。”
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青梵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幽深黑眸静静凝视考斯尔片刻方才开口:“考斯尔将军,我只是助公主殿下射得狼王,对鸿逵帝陛下并无任何不敬之意。这件事,还请将军择时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言明。”
明明没有提高语声,语音语调。甚至包括脸上地神情都没有一丝半毫地改变,但周身却似突然刮过一阵刺骨寒风。看着那道从容步入大殿地背影,想起今日下午林场中一幕幕,贺蓝考斯尔嘴角不由扬起一抹苦笑。
在那一青一红两人两骑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林场中上百头恶狼已经被驱赶集中到林场一处相对低陷的谷地。面对四面围圆、马壮弓硬的猎手,在数条性凶且急、试图单独突围的同伴被毫不留情地射杀之后,狼群迅速在包围圈内也形成一个一致对外的防御阵形与人类对峙——野狼号称“铜头铁脑”,只要不是命中眼睛、口鼻这些柔软的要害部位。普通的金属箭头根本射不穿野狼地头部骨骼。无法造成致命伤害。皇家狩猎,除了射杀猎物的数量,更看中各人的武技:尽可能一击致命而不伤害皮毛的完整。是这类并非为生存而进行的狩猎活动中参与者最重要的追求。而野狼本身的危险,亦令众人在面对自觉服从起狼王指挥的狼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林场中四下寂静,只有风吹木叶中夹杂地对峙双方紧张而粗重地呼吸,在耳边变得越来越响。
鸿逵帝稳坐战马,手上雕弓拉得犹如满月,微微眯起眼斜睨狼群中心那头体形堪有普通野狼三倍、通背玄黑的狼王。
弦鸣、箭出。
取的却是狼群最外一点,一头明显较左右野狼矮小地灰色母狼。
像是早有明言约定,风司冥、上方雅臣、考斯尔……所有的羽箭如流星赶月,向同一个方向齐齐放出。但就像是窥破了人类单点突破的意图一样,狼王一声长嚎,狼群猛然发动,同时向羽箭所袭方向右侧的一点疯狂冲去。
然而人类同样早有准备:御华焰反手一箭,顿时射穿领头冲击包围圈的那头大狼的咽喉;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不分先后的两箭,将一头张牙舞爪扑上一名赤衣侍卫的坐骑脖颈的灰狼射落,那赤衣侍卫跟上便是一刀,顿时将狼头血淋淋斩下。
完整的包围圈和防御阵都在顷刻间瓦解消失,取代之的是各自为战的追逐和搏斗。血腥,厮杀,野狼惨烈的哀嚎和战马吃痛的嘶鸣混成一体。困兽的恶狼越发显示出其性情中的穷凶极恶,求生欲望被血气刺激着,迸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凶性。有些武士被扑下战马,更有些狡猾而机智的野狼反身攀住马匹腹部……猎场顿时笼罩上一片真正战场的血腥气息。
但猎场之中,占据优势的始终是人类。片刻之后,上百头野狼只剩下不到二十只兀自站立对峙。赤衣的皇家侍卫重新排布成包围的阵势,但这一次的半径,却较方才更大了一倍。
残存的野狼聚拢在一起,渐渐阴暗的天光下,一双双死死瞪住人们的带血眼睛,透出凶恶而诡异的幽绿光芒。
贺蓝考斯尔等
炎将领出手了。羽箭指向之处狼群纷纷腾跃闪避,四散流窜,而是死死护在狼王身边。那头狼王亦不时跃起,以硬实的头额撞开纷乱射到的羽箭。远远高壮过其他野狼的身材配合着异常灵活的动作,落到身上的羽箭竟像是没有任何杀伤力地掉落,让见惯了凶猛野兽的东炎众将也不由心惊。
而御华焰、上方雅臣、风司冥地目标。正是那头黑背狼王。
趁风司冥两箭逼开狼王身侧的守卫,上方雅臣连珠三箭直取狼王门面。不料那狼王凶狠之外,竟不避上方雅臣第三箭而去扑风司冥射向右侧另一头野狼的羽箭。只一个转身之间,左侧一头守卫的棕灰母狼已然回转过身来挡到狼王之前,将上方雅臣的第三箭和风司冥追补上的一箭一齐挡下。失去爱将的狼王顿时一声哀嚎,看向两人的目光透出异常地凶狠,又是一声长嚎便向两人冲来。上方雅臣心中顿惊,又是连珠三箭射出。那狼王两个转折让开两箭。随即纵身一跃。自空中避开第三箭——
这时。鸿逵帝终于找到了等待已久地机会。
饰着象牙犀角地雕漆宝弓,并非仅仅为皇室气度体现的富丽华贵;冰蚕丝混合着五金精铁绞成的弓弦,合寻常人三倍之力也未必能够拉开。稳稳搭弓劲射,精心设计的羽箭飞出直如流星霹雳。
但——
一道银光自斜侧飞来,只听“铮”地一声,箭头撞上箭头的两枝羽箭一齐掉落尘埃。
众人一怔之间,空中又是数声箭头相撞、箭杆折断跌落的声响。随即一阵急如密雷的马蹄。霜雪一般地矫健良驹瞬间闯入众人视线,顷刻越过鸿逵帝御驾直取狼王而去。
鸿逵帝唯一皱眉,贺蓝考斯尔已然一声令下,无数羽箭顿时向守卫在狼王四周张牙舞爪便要冲动的野狼袭去。
“不用麻烦!”
与女子清亮嗓音同时发出的,是大量箭枝被撞落的声音。玉花骢上青衣男子稳稳张弓,箭箭连珠后发先至,将射及狼王身周的羽箭一一尽数打落。
便在众人和狼群同时惊疑之间,柳青梵手中又是连珠箭出——这一次。取的则是护在狼王身周那些野狼的性命。
“柳青梵。干得不错!”见每一头野狼都是利箭穿喉,红衣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不过赌赛规矩。最后猎到狼王的人才算赢!”
“小心!”
众人惊呼声音未落,御华绯荧已然一提缰绳,座下白马“雷神”前蹄顿时高高抬起,举腿便向那猛扑上来地狼王头上踏去。那狼王见事极快,身子在空中一扭避开马蹄,前掌在地上一搭一推,转身又向她咬去。御华绯荧不慌不忙,早已在手地马鞭凌空狠狠抽下,顿时将那狼王抽得一个趔趄,“嗷唔”两声向后跑开数丈方才站定。一人一狼,在四面环绕下再一次开始对峙。
看到这里,众人才骤然重新有了真实之感,顿时向围场中英姿勃勃毫无畏惧的少女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
欢呼声中,贺蓝考斯尔清楚地听到又是“铮!”地一声,直觉向身前鸿逵帝看去,顿见原有定数的御用箭筒中羽箭又少了一支。定定转眼,望向此刻依然来到包围圈上的青衣男子沉静如恒的眼眸,却见他只是静静凝视场中一身红衣的少女和准备做最后一搏的困兽,一贯温和淡定的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的庄严。
已经失去了所有从属的狼王显然已不再有方才的从容,血红的眼睛透露出决死的光,凶恶但不再狡狯诡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心怀必死的恶兽实是真正的毫无顾忌,人人屏息凝神,衬着傍晚飒飒疾风,四下越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御华绯荧目光沉着,搭箭,开弓,一双玉雪一般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弦鸣。
竟是向天而射。
众人大惊之间,狼王已经风一般疾扑上来。御华绯荧足下轻点,“雷神”顿时斜向驰出。见那狼王一顿之下立刻改变方向再度扑来,御华绯荧更不惊惶,马背上的身子向后一倒,手上劲弓顿时也是三箭连珠而发。那狼王经上方雅臣两次连珠发箭,早是深有戒备,听得三声弦响之时身子已因之做出调整。但就在它侧身避开第二箭时,一道未曾预料的劲风突然扑面而至。围场上众人只听一声凄惨哀嚎,那头巨大的狼王已跌落在地。御华绯荧又是一箭疾发,瞬间洞穿挣扎着要重新立起的狼王腹部。狼王巨大地身体顿时倒下,在地上抽搐片刻。终于再没了动作。
红衣少女翻身下马,左手一挥,一把金色小刀飞出扎入野狼咽喉。稍待片刻,见仍无动静,这才走近猎物尸身;一手拔下小刀,另一手旋即拽住脖颈毛皮将狼王高高举起——
贺蓝考斯尔很清楚地记得,当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瞬间震动大地之时,那个青衣男子与鸿逵帝眼神之间的激烈较量。纵然是被称为东炎军神、身当东炎第一将军的自己。也无法承受鸿逵帝那样深沉而无所不至的压力。更不用说回以同样冷静和锐利了。但对于向来骄傲的君王。这一次的挑衅却是不得不忍耐:柳青梵平素极少在人前显露武技,青衣太傅之名大陆皆知,
道青衣风流,却少有人知道他在文治之外对武技同样知道他破解《璇玑谱》最后残局深通兵略,也极少会将一贯做文士装扮的青衣太傅与征战疆场地统军大将联系等同起来。虽说今日林场会猎,他射得青鹄奉献太子,但也仅有少数跟在近前地侍从亲眼见到。然而此刻这一手惊人箭技亮出。顿时将人们心头最后一点怀疑抹去。草原强者为尊,纵然最后击毙狼王地是无双公主,柳青梵也早已赢得在场所有东炎武士的尊敬。是以会猎结束,回到绯樱宫中,通明殿里再开宴席,东炎众将看待柳青梵的眼神表情都已大大不同,敬酒交谈,怀抱的已是真正亲近钦服之意——这样由衷而发的敬意。纵是鸿逵帝身为东炎君皇。纵是东炎北洛势为仇也无法改变。
只是,望着殿中水色袍服的男子与君王并肩而立款款笑谈的身影,考斯尔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当年绝龙谷中。似是从天而降地青衣男子流星赶月的三箭。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知道,在围场交锋的一刻,自己的君王会从柳青梵眼里看到些什么:将那副温厚文雅面具摘下的青衣太傅,锋芒远比他身边那个声威赫赫的北洛年轻亲王更锐利逼人。
“考斯尔将军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猛然回头,却是西陵定王上方雅臣。考斯尔急急定一定心神,露出一个头痛似的淡淡微笑:“歌舞文词之类,我向来是能躲则躲。这次太子册立大典,各国使臣会聚,宫中十数日宴乐,天天都排出这些……”
上方雅臣顿时轻笑起来:“这个么,西陵的歌舞向来繁琐……”见贺蓝考斯尔猛地“啊呀”一声,黑发黑眸地西陵将军含笑继续道,“我也最烦这个,却与考斯尔将军恰成同道知音了。”
“能与上方王爷成为同道,是考斯尔地荣幸。”
“不过,听着曲声,倒又与我大郑宫中颇有不同。”
见上方雅臣眼中露出颇有兴趣的光芒,考斯尔微笑道:“如此,将军何不与贺蓝再进大殿,近前细细品评?”
“将军提议,正中雅臣下怀。”举一举已然空了的酒杯,上方雅臣欣然说道。
步入大殿,见上方雅臣果然径直向鸿逵帝和柳青梵所在走去,考斯尔心下了然,暗叹一声,也急忙跟随过去。方到近前,便听鸿逵帝含笑朗声道:“柳大人注目歌舞,似有所动,可是这歌舞有什么不妥么?”
随手接过风司冥递来地酒杯饮过一口,青梵这才淡淡笑一笑:“无甚不妥。只是这一曲《得胜归》到了陛下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多奇妙变化,青梵实在是十分惊讶。”
御华焰微微一笑,向近前欠身行礼的上方雅臣微一颔首以示回礼,锐利双眸却是随即闪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念安帝风雅,妙解音律,此曲华丽雍容,是大殿之上宴乐嘉宾的正礼。朕只是在他的改作之上再加些微改动而已。但若单论雄壮欢腾,朕一直以为,还是柳太傅的原作为最佳。”
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顺势让开鸿逵帝故作亲热之姿亲自斟来的酒浆,青梵微微欠身拱手,笑道:“陛下谬奖。柳青梵只能处一时、虑一事,哪里能如两位陛下这般心胸广纳,气象万千?‘最佳’二字,实不敢当。”
御华焰嘴角微扬:“青衣太傅文采风流,天下皆知。柳大人过谦了。”顿一顿,“只是从今而后,大陆更当知柳青梵箭法高妙,武技绝伦。”
“真正箭法高妙,武技绝伦的,当是无双公主殿下——十七芳华地少女便能射杀狼王,东炎女子飒爽英姿,豪情壮心当真不让须眉。”
“绯荧素来好强。又是一直在朕跟前长大。任性惯了。”抬眼看一看正与真珠皇妃坐在一起的红衣少女。御华焰笑容闪出两分毫不作伪的柔和,“今次屡屡在柳大人面前失礼,方才又当庭索要赌赛利物……柳大人不怪罪朕将妹妹宠坏就好。”
“公主只是真心无伪,青梵何来怪罪之说。”想到之前御华绯荧要自己履行赌赛之约,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将一张秀美面庞晕满酡红,最后却只赌气一般说出“随便留下一样随身之物”的景象。青梵不由也露出真诚笑意。“倒是青梵借着草草一幅字便还了赌约,心中颇有些不安呢。”
御华焰哈哈一笑:“青衣太傅墨宝千金难求,何况是为她一人而作?可不算菲薄,更非随意草草了。朕可听说当年柳大人亲笔的那首《北方有佳人歌》,现已为念安帝收入金裟殿,与西陵历代婚聘重礼共享国宝之礼了呢。”一边说着,鹰目静静凝视上方雅臣,见那双深棕黑色的眸子终于闪动出不一样的光彩。不待他开口。鸿逵帝含笑向几人微一颔首随即返回御座。看着上方雅臣与柳青梵对视片刻后袍袖一震回归坐席,更取过酒壶直接便饮,鸿逵帝嘴角微扬。然而转而看向柳青梵的一双幽深眼眸却是不见丝毫笑意。
感觉到御座上居高临下地逼视目光,回到座位上地青梵只是向风司冥安抚地笑一笑,随手拿下半醺地风司琪手上酒杯,在两人同样微显惊讶的目光中将酒水泼去,又重新斟满了送到风司琪手上。注意到
柱的光影暗淡处一身深青色长衫的月写影随即悄然离眸中光芒一闪,原本已在口边的问题转了两转又咽了回去。见他对上自己的双眸已是平静如常,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双手笼在袖中,低垂着眉眼静静看着眼前酒杯中琥珀一般的光芒。
风司冥转过目光看向大殿中央。此刻一轮酒毕,各国使臣宾客已纷纷回到各自座位。殿上典礼地陇君手上金瓜轻击,两队身着神殿侍女白色袍服的女子顿时鱼贯入殿,随着优雅的《北山燕鸣》翩然起舞。
与《舞月飞天》同属神明庆典的舞蹈,然而这一曲《北山燕鸣》描绘的却是御华皇族的始祖和第一位女巫——御华灵辅佐其兄长建立东炎王朝基业的故事。看着一群白衣翩翩的女子,再看看御座之侧被鸿逵帝时不时几句话惹得面上满是娇媚红云地少女,风司冥握住酒杯地手突然不自觉地一紧——
“两位殿下,承安来的邸报。”
风司冥猛然回头,只见换了一身月白袍服的月写影跪在身侧,双手托着一封火漆未拆地文书。直觉抬眼向青梵,却见那双眼中一抹浅浅笑意。向风司琪微微颔首,风司冥取过邸报,拆开迅速浏览;尚未阅尽页上文字,年轻亲王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再一次抬头看向柳青梵,见他此刻已是转头注目殿上歌舞,神情专注,嘴角却兀自流露一丝微笑,风司冥不由也是嘴角微扬。随手推一推半醺不醉的兄长,将浏览毕的邸报递了过去,重新看向歌舞的风司冥缓缓流露出最真诚无伪的愉悦笑容。
歌舞稍歇,白衣舞女们依序退下。鸿逵帝依例劝过一轮酒,鹰目立刻对上风司冥:“方才歌舞之间,靖王爷似乎收到自外而来的消息。久知冥王沉稳过人,此消息竟能令王爷动容,不由令朕十分好奇。不知靖王爷能否与我众人分享?”
风司冥顿时轻笑起来,起身向鸿逵帝行过一礼:“陛下动问,风司冥自然不敢藏私。何况此中消息,原本便该与殿上众位分享。”环视殿内,夜一般的幽深眼眸与上方雅臣视线相接,停顿片刻,风司冥这才以异常轻松愉快的语调说道:“定王爷,请允许风司冥向您转达这一来自承安的喜讯:五日前,也就是十月初一的子夜,我倾城公主在府中诞下一位郡主;四个时辰之后,诚郡王妃也在王府诞下郡主。西斯大神保佑,两对母女皆平安。我主胤轩帝陛下已经传下旨意,国中所有商市免三月之税,并许西陵北洛两国边境客商自由往来。”
“西斯大神保佑,垂青北洛西陵。”上方雅臣以满殿皆闻的清晰语声大声说道,脸上同样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欣喜,“免除商贸之税,更许我两国客商自由往来,施惠于民,胤轩帝陛下真是圣明宽宏。”
“胤轩帝陛下与民同乐,果然十分圣明。”鸿逵帝微笑一下,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凝视风司冥,“但不知胤轩帝陛下为两位郡主赐下何名?还请靖王爷相告,朕好备下相称的礼物,以为两位郡主道贺祈福。”
这一句话说出,通明殿里顿时一片寂静:各国皇族宗室子女的名字虽非绝密不容外人知晓,但天家婚姻重礼,“问名”原是其中至为重要一节。虽然道贺生辰之礼也当符合对方名姓,但此刻鸿逵帝太子新立,便即询问北洛宗室初生女儿之名,却绝不是单纯为初生婴儿祈福。风司冥心下尚自踟蹰,一边青梵已然从容开口:“‘九月肃霜’,月令之交有神女降临,西陵神子之国,上方驸马之女因此锡名‘青女’。家有百众,子孙之繁,唯愿常在膝下,时时承欢,诚郡王之女由是得名‘承欢’——鸿逵帝陛下一番心意,请允许青梵代两位郡主殿下及其父母向陛下致谢。”
神女终当身归神殿,常在膝下则不远离——见殿上各国使臣纷纷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御华焰眼中闪过两道精光,脸上却是笑容宛然:“三国相交,此是应有之礼。”随即从首领宫监手上接过酒杯,“众卿,为我三国今日和平交好,请满饮此杯!”
在一片“万岁”声中缓缓举杯,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司冥。”
“太傅?”
“这长得几乎乏味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李波小妹字雍容,
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
——魏胡太后《李波小妹歌》
绯樱宫,北苑。
不知已经在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陇君再一次抬头看向远离皇城的城市方向,素来端方沉稳的脸上难得显出了两分焦躁之意。
“大人……”
见一旁小侍上前一步,偏偏欲言又止,陇君不由皱一皱眉:“什么?”
“大人,宫里已经过来催了几次……这,要不要派人调京兆尹府下去集市上……”
“胡闹!”一声厉喝,吓得小侍连连跌退几步。陇君稳一稳心神,这才低声喝道:“北洛柳太傅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就算要派人前去请回,又岂能调动京兆尹手下——给别人拿住话柄事小,得罪了北洛连整个大陆都要局势不稳,你还要不要命了?!”
那小侍一张脸顿时惨白,身子摇晃,口里更是磕磕巴巴:“可、可是……公主没说一声就……宫里催了多少次,说、说皇上家宴不等、等……奴才怕、怕公主她,皇上……”
陇君闻言眉头又是微微一紧,心下暗叹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拍上小侍的肩膀。刚要开口,猛然听得一串密雨惊雷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两人脸上表情同时一变。那小侍“呀”地一声便即软软向地下坐倒,陇君更不多言,只抬起眼极力向蹄声来路看去,嘴角边却是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淡淡微笑。
“陇先生,你专门等在这里……是有事吗?”
不过眨眼工夫,两骑便到眼前。陇君抬头。微微眯起眼看向端坐马背,背负着一身夕阳辉煌金色光彩的少女。暗影中只见一双明眸如有火焰跳跃闪亮,陇君心中轻叹一声随即露出完美如仪地微笑,同时语声庄重而平稳地说道:“绯荧殿下,绯樱宫中,为太子殿下举行的家宴就要开始了。”
御华绯荧顿时“啊呀”一声:“我居然忘记是今天!天哪,这下真珠姐姐可真要生气了……”
“宫里暗暗过来找了两次,还有考斯尔将军那里也过来催了两次——殿下还是请赶紧回宫去吧。”微微倾一倾身。陇君用沉稳冷静的语声道。转向身旁小侍。“立刻服侍公主殿下!”
“那我回宫去了。柳青梵。”见身旁马背上青年目光注视那满脸庆幸惊喜的小侍,御华绯荧忍不住在背后悄悄吐一吐舌头。但稍一转眼,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有趣笑意,少女乌黑双眸眼底顿时暗红色光华一闪。身子在马背上微微一挺,御华绯荧扬声笑道。顿一顿,见青梵只微笑颔首,少女薄唇微撇。随即向青年倾身过去,“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宫参加熹儿的家宴,好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那是皇妃娘娘为太子殿下举办的家宴,柳青梵一介外臣,不敢逾矩。”说着在玉花骢背上欠一欠身。
“可你明天就……”低头轻轻念一句,御华绯荧随即抬头扬起笑脸,“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陇先生。那些东西别急着送过去,我自己来取就好!”
话音未落,少女已然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向青梵嫣然一笑,也不顾身后马上鞍前后挂满了大小包裹物件的随侍张口询问呼唤,径自快马扬鞭就向绯樱宫宫门疾驰而去。
“陇大人,您看这……”被主子撇下的高大东炎武士在马上不自在地移动一下身子,求助地看向陇君。陇君微微笑一笑,方要张口,目光一转对上玉花骢上笑容温柔地男子:“柳大人……?”
“将这些送还无双公主处所吧,裘恩。”青梵淡淡一笑,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早已等候在侧地北苑侍从,“好好照顾。”
见柳青梵说完便直直向苑内走去,裘恩和陇君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但后者很快便反应过来,向高大武士丢一个眼色,随即急忙几步赶上青梵脚步。
“太傅回来了?!”
甫一踏入内苑,便听北洛池郡王如得大援不胜欣喜地急切声音。伸手拂开风司琪直扑上自己衣袍的双手,青梵略退后一步,目光在青年郡王一身标准草原男子打扮的袍服上缓缓转过,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有趣的笑容。
看着他脸上一点点神情变化,风司琪沉默半晌终于沮丧地垮下脸来:“太傅……”抬头看一眼面带微笑的柳青梵,风司琪的手不自觉地再扯一扯身上“塔姆袈”,口中低低抱怨道,“都是一样的衣服,为什么穿在我身上就这么别扭?”
听到风司琪这一句,跟在柳青梵身后地陇君一时也不禁失笑,急忙伸手捂住嘴巴,一双眼却是忍不住在眼前两个同样作草原打扮的男子身上来回打量:同样的条纹长袍,织锦缠腰、高筒马靴、狐尾皮帽,除了大体上青白颜色有异,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风司琪一张即便沮丧也透露出十分懒散随意的面孔,与一身威武干练的装束着实不符;对比一边长身玉立、气度雍容的柳青梵,益发显出这位北洛皇子性情与身上服饰的巨大反差。头脑中闪过这日清晨无双公主驾到,换了一身草原装束的北洛太傅从容步出北苑相迎时候震动众人地景象,陇君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
“池王殿下,更衣易服,不知是要到哪里去?”陇君兀自出神,耳边已传来柳青梵清朗从容地声音。“只是这个时候,兕宁城中集市已经结束,殿下似是错过览看东炎皇都盛景的最佳时机了。”
陇君心上突然一凛,顿时凝目向柳青梵看去,却见他目色沉静不显丝毫波澜。一边风司琪却是皱着脸大声说道:“还不都是上方雅臣那小子?接了考斯尔的请帖却又要怕什么多心搞什么避嫌,特特穿了大半个城地跑过来。偏又花样百出。撺掇说什么入乡随俗,弄了这几身袍子过来,也不帮着穿戴,拉着九皇弟就跑了——这说风就是雨百无顾忌地脾气,真不知道上方无忌是什么眼光,满口子夸他稳重知大体……”
“这么说,今夜两位殿下是要到第一将军府上了?”
微笑一笑,不去理会风司琪越来越激烈的抱怨。冷
“是。其实通明殿上考斯尔也出言邀请说过府私宴。原想着麻烦所以就让九皇弟代我谢绝了。”风司琪皱一皱眉。“结果,居然还是躲不过。”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瞥一眼陇君的脸色神情,这才向风司琪道:“若是殿下以为身上服饰不便,不妨便换回常服——考斯尔将军既是备下私宴,各人也只需依着各人喜好。相待在乎心意,未必便是上方王爷那般才算亲近真诚。”
“是这样吗?那我立刻去换了它!”风司琪闻言大喜。几步奔回房去。片刻之间,果然换了一身北洛式样的锦袍出来。将之前那身袍服揉成一团抱在怀里,风司琪笑嘻嘻向青梵道:“我这便往考斯尔府上去——还了这个,顺便看那个晃着狐狸尾巴的小子今天还经得住几个人灌!”
见风司琪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外走去,怀中衣服包里皮帽上一条狐尾滑出,在他身后一路飘动,青梵忍不住一阵好笑。伸手摸一摸自己帽上狐尾,青梵除下皮帽随手丢到院中石桌上。这才一转身坐到石桌边。远远听到苑外传来一声马嘶和数骑蹄声。陇君猛然一个激灵随后急忙奔出。见他片刻之后端来茶盘,恭恭敬敬为自己洗盏斟茶,青梵稍稍勾一勾嘴角。黑眸微抬瞥一眼身侧花事正盛的银桂,唇边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上方雅臣身为西陵镇国将军,又是念安帝皇弟、亲王之贵,乃至于年龄之长……名爵上无一不胜过风司琪许多。但西陵北洛既已联姻,同辈之间比于姐妹兄弟。风司琪虽较上方雅臣小了两岁,但以亲宜之义,无外人时随口两句“小子”只会体现出一种亲密无拘。何况这一路行来,及至兕宁京中城中种种,风司琪无不刻意展示出一贯的随性散漫、平庸疏懒,他对上方雅臣这般称呼,加上之前一番唱念俱佳的生动表演,倒也是合情合理不觉突兀。只不过,这些真真假假、有意无意地言行举止,这些天下来确实让鸿逵帝精心挑选到北苑地一众侍从宫人为猜测揣度他地心意费尽了头脑。就连眼前这位精明过人的东炎典礼司仪,都会被他云山雾罩、随意混淆视听的言语动作弄得一时失神失态乃至险些失职。想到今夜贺蓝考斯尔府中可能的热闹,青梵幽黑双眸眼底一阵光芒闪烁。
“柳大人,可传过晚饭?”
“不用,已经与公主殿下在外面用过一些。”微笑抬眼,青梵淡淡道,“今日宫内宫外皆无他要事,明日离京拜辞诸事繁忙,今夜便让苑中仆役侍从都早些歇下吧——陇先生只请料理下醒酒之物,夜里备用就好。”
知道北洛使团定于十月十二、也就是明日午后辞君返国,陇君顺着他目光在身边银桂上微一停顿,心中突然一动,急忙掩住脸上表情深深欠身道:“是。大人还有其他吩咐么?”
“没有了。”凝视低眉垂目,一身恭谨安静的陇君,半晌,青梵才赞叹似的轻声笑一笑:“陇先生,您或许是柳青梵所见过的最精明细密,又能因事变通、统掌大局之人。典礼司仪一职,果然配得起您地身份。”
陇君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注目青梵:“青衣太傅褒奖推爱,陇君实在愧不敢当。”
“不必多心,我并无他意,感谢先生成人之美的真诚好心而已。”淡淡看他一眼,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随手捏过一朵银桂花球弹入杯中。嗅一嗅随着水热之汽蒸腾而出的馥郁馨香,凝神沉思片刻,方才缓缓展眉,“毕竟,这是柳青梵在兕宁的最后一夜,有些该说的话,总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才不枉君子坦荡……不是么?”
“你在雕什么?”
似是丝毫不惊讶身后突然而来的少女地问话,执着刻刀的手没有半点停顿凝滞。利落地勾出纤细精美地花瓣。青梵小心翼翼搁下手中刻刀牙章,语声平静地答道:“印章——为我北洛两位郡主殿下道贺祈福地小印。”
“啊,是这样……咦?这里这么黑,柳青梵,你看得见?”
“是,我看得见。”微笑抬眼,对上转到身前拈起牙章反复打量的少女,“今夜的月色很好。”
“是。今天月色很好……”话音未落。御华绯荧猛然惊醒。抬头一瞥天上尚未圆满,且被流云掩得忽明忽暗地月亮,少女面上顿时一阵发烫。狠狠跺一跺脚,“柳、青、梵!”
青梵微微笑一笑,低下眼看着自己双手:“其实,这一枚早已做好,方才不过是凭着手指的感觉。再行精细加工琢磨而已。”
御华绯荧轻“嗯”一声,伸出右手食指在小印上轻轻抚过:“是今天早上,云老板送给你地吗?”
青梵微小颔首:“不错。只有东炎南方草原,才出产这样细腻又精致地象牙。‘四通号’花了相当人力物力寻来地这两枚印章原材,总能算是拿得出手的道贺之礼了。”
“你是云老板的恩人,他自然是要用心选最好的东西给你。”想到今日柳青梵同着淡云叶岚,一起陪自己在集市上肆意游玩,御华绯荧不由轻轻笑起来。“云老板是个好人。”
见少女一边说话一边点头以加强肯定语气。青梵忍不住微笑一下,对化身为东炎巨商的贴身影卫的为人却是不予置评。但见御华绯荧立在身前半晌不曾开口,一双明眸定定凝视自己。青梵心中轻叹一声,目光一转,“殿下不坐下么?”
御华绯荧黑眸中顿时闪过一道光彩,立即在青梵身边坐下,坐下之后却还是不说话,只管低头把玩着象牙小印。过了片刻,少女悄悄抬眼,见青梵只是安然静坐,一张温和的面容平静无波。夜风流动,被吹去了遮挡身前地浮云的月亮在庭院中投下静静一层霜影,空气中弥散着图兰银桂馥郁而不失清雅的馨香。瞥见凝视着身边桂
眸流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没由“柳青梵!”
青梵微微惊讶地转头,却对上一双透露出固执神采的精亮眼眸。
“你知道我要来。”星子一般的黑眸定定凝视着神情由惊讶转为宽容微笑的青年男子,“北苑地仆役侍从都遣开了,刚才……你其实是在等我?”
“殿下难道不是这样希望地吗?”
望着闻言双颊顿生红晕、却瞪大了一双眼不肯稍转示弱的少女,青梵不由嘴角上扬,露出越深的笑意:纵使不见星月,双目也能自由视物,何况只不过微云遮掩?“而且殿下也向陇先生说过地,没有拿走的那些东西……”
“这个给你!”看着御华绯荧将左手掌心捏了半日的什物猛然塞到自己手中便即狠狠转过去的侧脸,青梵不由微微一呆。“这个是谢你今天陪我……还有那天林场里面——大祭司祝福过的,你收好!”
指腹在那异常光滑的外表上轻轻擦过,一直滑到锥子般的尖头,指上轻压,针刺一般的锐利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微微低头,看着月光下指腹上一层薄薄的油蜡一般的光彩,青梵轻叹一声:“狼王的獠牙——这应该献给太子殿下,作为庆贺册立的贵重礼物才是。”
“那是我猎得的,想怎么处置、愿意把它交给谁是我自己的事情!”猛然回头,少女精亮的眼眸一道道暗红色光彩流转,“你才是草原的‘缇多萨’,真正的勇士,只有你才配得到它。”
青梵闻言不由轻笑摇头:“但是若非诚心祝福,或者擅自占用了属于他人的祝福,这狼王勇力的象征将会成为凯苿朵丝的诅咒吧?晟星殿主人不会允许国之重器的祭物就此流入外国人之手。绯荧殿下,我从不希望你因为柳青梵而给自己惹来麻烦。”
话音未落,御华绯荧双眼已然闪出异常明亮的光彩,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满是胜利一般的愉快:“不,这是真明皇叔为你一个人亲自祝福加持的——它本来就只属于你!”
身子猛然一震,青梵以几乎听不见的语声喃喃道:“真明……御华真明?他接掌晟星殿了?”顿一顿,猛然抬头,定定看向御华绯荧透露出异常骄傲和喜悦的双眼,“这不符合神殿的规矩,所有参加林场射猎的人都必须向太子殿下呈献猎物。那头狼王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射杀,依着惯例这是最好的献礼,除非呈上更尊贵的血祭绝对不许替代更改……绯荧殿下,你去求他了?你向凯苿朵丝献上了什么替代品?”
“我什么特别的都没有献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御华绯荧只是让笑意盈满了双眼,“是真明皇叔说,这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荣耀——他接任大祭司后的第一件祝福,凯苿朵丝会像保护亲生的儿女一样保护你的!”
“是,我明白。”看出眼前少女的坚决心意,青梵轻轻摇一摇头,一边微笑着伸手抚上那枚缀在精致绳结中央的光洁狼牙——旷野草原王者力量与勇气的象征,何况更是由东炎最高神殿晟星殿的大祭司亲自祝福的祭物,珍贵已经超出了想象——手中这被静静抚摩的小小物件,重量几乎让人无法承受。心思转处,手指偶然一滑摩到结成项链的绳带,青梵心中突地一噔,顿时将缀着狼牙的绳结举到月光下。“绯荧殿下,这是……”
被那双比夜更深沉的幽黑双眸定定凝视,御华绯荧终于第一次避开青梵的目光。望着月光下面色一点点泛红,最后连身子都不住轻轻颤抖的少女,沉默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声。将狼牙轻轻搁上石桌,两步迈到御华绯荧身前,“戴黎尔。”
猛然抬头,少女一双大眼深处如两点暗红色火苗蹿动。
默默对视良久,青梵又是一声轻轻叹息:“戴黎尔,你知道……你不该这么做的。”
“可是我已经在神前发誓: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成佩,绳结不解情意不绝——除了你,我谁也不要!”火苗燃烧成火焰,月光下一张清秀丽容像是被火光照耀一般蒙上一层极淡的红色光彩。“你说无双当如此,你不是等闲,你是唯一可以与我相逢的英雄。你胜过了我,胜过所有的人;我喜欢你,我要跟着你……不管是北洛太傅的柳青梵,还是雁砀川草原上的君无痕,三年,如果班都尔三年等不到你迎亲的车队,我会骑上‘雷神’,一直追到你的承安京去!”
“君无痕”三个字入耳,心上顿时如被巨石重击,下意识紧紧握住少女伸出的手,青梵喉头轻颤两下:“不,戴黎尔,君无痕不值得你做这么多。”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猛然将双手抽出,少女轻盈转身,迥异于草原女子袍服的水色长裙在月光下飘扬起舞。“我已经决定了,褪下杏红,抛弃姓氏,离开草原,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不,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要任何其他人!就算是皇兄也阻拦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从少女翩然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低头看向留在掌心的编结得异常精致而结实的狼牙绳结,柳青梵微微苦笑。
三年……草原女子,果然比旁人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是戴黎尔,这一场生死游戏,不是最初只因好一时之奇、只为争一时之气的你可以肆意窥探,更深深涉足的。
君无痕算无遗策,看透人心,但,从不利用任何女子的真心真情。
“写影。”
月白色身影悄然落到身前。
“传讯祈年,晟星更替。”顿一顿,“再,传令赤锦,示讯鸿逵帝:班都尔将有变。”
凝视着不远处巍峨皇城,幽深黑眸光华隐没——
御华焰,这一次,是我低估了你……
花移影动,月上天心。
空气中淡淡的银桂馨香幽幽流动,减少了被月光照得过分澄澈分明的寒意。
静静等待最后一缕箫声在午夜轻风中消散,柳青梵微微低垂眉眼,随手将青竹箫搁上身边石桌,淡然开口道:“听够了,就进来坐下说话。”
“如此便打扰了。”话音未落,一身便服的上方雅臣大大方方从苑门后转出。同柳青梵相对坐下,一双黑眸已然盯住桌上那管竹箫,“当年一曲震动大陆,乐坊无人敢试此声的《幽涧泉》,便是自这一管竹箫中吹出来的?”
“上方王爷见识不错,便是这一管。”青梵淡淡笑一笑,“考斯尔府上宴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上方王爷怎么逃席到柳青梵这里来了?”
随手挥一挥衣袖带出一阵醺陶酒气,上方雅臣哈哈一笑道:“但今日幸亏是雅臣逃席出来——若错过了柳太傅亲奏的这一首《有所思》,想要再聆太傅大人妙音,岂不是又不知要多少时间多少机缘?”
幽深黑眸光华一闪:“都道西陵人皆文雅宛致,今日一见,雅臣殿下确是知音。”
上方雅臣闻言微微笑一笑,目光在石桌上一扫,随即顺手拿起酒杯酒壶斟过一杯便往口中送去。甫一入口,西陵亲王脸上表情微怔,抬眼看向含笑澹然的柳青梵:“是茶?”
“今夏一季新上来的竹青,不是酒。”轻轻勾一勾嘴角。青梵也取过一只小巧茶杯斟满拿在手上。“定王殿下若需解酒,泡入一两颗渍梅子即可。不过,解酒汤热饮效果最佳,或者青梵这便叫人收拾好了送过来?”
见青梵神情从容更有十分认真,上方雅臣顿时露出苦笑:“罢了罢了,当着明人还说什么暗话?柳太傅传话必是事关重大,此处再无六耳,上方雅臣恭听教导就是。”
青梵闻言低头轻笑:“我只记得那日示意王爷地是寻机相会密谈。可不是给殿下轻易逃席避酒的借口——那边府上今晚情形如何?”
一语既出。青梵抬头看向上方雅臣。却见他斟酌反复欲言又止,表情极是古怪。青梵不由微微皱眉,但随即听上方雅臣开口说道:“今晚情形么……确实不同一般。东炎第一将军果然是好大的面子又好大的手笔,说是小聚私宴,考斯尔差不多把整个东炎朝廷都请到府上了。不但数得出名号称得上人物的将军武士一个不落,刑部的珠桦珠上卿、副相江枢也都出席,就连本该在绯樱宫参加皇太子家宴的宰相大人都一块到场。不过只请了我还有你家两位王爷一共三名他国的使臣。当着那少见地文武和乐一片热闹,真是唯恐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外人’。”
“只有定王殿下还有我两位王爷是在场地外人,考斯尔将军倒是很懂得让对手学会暂时联合,同仇敌忾。”
“说什么‘暂时联合,同仇敌忾’,考斯尔可是比冥王更早拿到那个‘东炎军神’地名号。”看着柳青梵嘴角似讥非讥的一抹淡淡笑意,上方雅臣不由苦笑摇头,“何况。应该联手的三个人中有一个彻底倒戈。一个又发着莫名脾气,今天晚上这酒若还不审时度势早早逃开,上方雅臣当真愧对了胤轩九年武试大比第一的名头。”
青梵眉头微皱:“倒戈?莫名脾气?……莫非今晚宴会上池郡王又做了什么?帮着东炎一群闹酒起哄?”
上方雅臣顿时露出一个“不出你所料”的无奈表情:“正是!宴会才开始。考斯尔两句场面话刚过,池王殿下就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开始劝酒。连灌了我三大海碗不够,又激着冥王同那一众东炎将领开始斗酒。草原习俗原本就看重酒量,之前通明殿里一场一场的早看出冥王豪饮,谁都存了一个比试地心思。这眼看你们就要回国,几乎没有一个不想抓住了机会真正分个高下的。但冥王行事素来掌着分寸,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脸色目光一概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分明是故意玩笑的两句话居然就顺着应了下来,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宴会上众人再一闹,弄得考斯尔这一场家宴简直就是专门为了这个才办的……”
“所以定王殿下便借着当日的约定痛快逃席?”青梵轻轻笑一笑,但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却是不见半点笑意。“但,若是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今日考斯尔将军府上宴会时间定于申酉相交地时刻。扣去来宾到席、寒暄开场地时间,酒入高潮差不多需要一个时辰,再寻着众人醺醺酒醉的机会逃席脱身而不受阻拦,从时间上亥时过半恰恰合适。而此刻,”略顿一顿,青梵抬头望一望空中明月,“子夜已过,露寒深重,王爷伺立北苑之外,屏息凝神不动不扰镇定如恒,直到柳青梵开口呼唤方才现身,也真是不愧生就了一副极佳的耐心,以及远过常人地处事冷静。”
听他语气从容不惊,平稳淡定中透露出似笑非笑的微微讥讽,上方雅臣脸上不由暗暗红了一红,口
笑道:“月明风清,佳人相会,雅臣岂敢妄自打扰?
青梵凝视着上方雅臣,见他笑容镇定,半晌方才显出极细微的慌张僵硬。青梵轻轻叹一口气,微笑一下转过目光:“单以养气凝神、避重就轻的功夫而论,定王殿下较之十年前初见一刻,真可谓进度非凡。只是,若与两年前太宁会盟,承安京中的上方雅臣相比,终究还有那两分差距——念安帝陛下既然能一切以两国会盟利益为先,柳青梵又岂会有半点动摇?‘他乡虽好,终非吾家’,这一句。想来定王殿下能够明白。”
他语声从容,上方雅臣面上表情变幻,听到这一句不由微微皱眉:“柳青梵……不,无痕。”
青梵顿时挑眉,一双幽深黑眸闪出异样的光彩。
“无痕。”低声重复一遍这个对于西陵上方王族意义非凡地名字,上方雅臣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无痕,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合作者,太宁会盟。不。那一日大郑宫变之前我们就已经非常清楚:以你的头脑心机。皇上不会置疑你的任何决定,我更是如此。只是这一回的无双公主……御华焰心机深沉,我是怕其中有诈。”
目光一沉,青梵嘴角扬起一个再不掩讥讽之意的微笑:“上方雅臣,你是说我会被御华焰算计倒?且不说这般小巧花招全无新意,单是我,你以为我这双眼连人心真假都分辨不出了么?”
“无痕!”急急低喝一声。上方雅臣脸上显出被人曲解后异常的焦急与不悦。“你知道我说地是什么!当年‘暗流’能够查到地东西,御华焰不可能查不到!就算摸不透你真正心中喜好和缘由,你对哪种女子更容易产生亲近偏袒也能猜出一二:不重姿容不重才艺,也不在个性地活泼或者安分,只要是不欺不伪,你的风流潇洒就会多带上几分真心。葛含烟也好其他的女子也好,无痕,我不认为鸿逵帝会看不出这些。”
“葛、含、烟……”一字一字慢慢吐出。青梵露出一丝玩味的清浅笑容。“上方雅臣,若非你提醒,我几乎都要忘记曾经安排过这样一个女子的生活。”
上方雅臣眉头拧起。面色严肃地看着青梵:“当年四皇兄、五皇兄以葛姬试探,这件事情皇上心中一直有所芥蒂,因此登基之后‘暗流’之中这些女子被全部撤出去。无痕,那时皇上与我确实都不知情,之后也不是刻意搜查考证。”
青梵闻言微怔,看一眼上方雅臣满是认真的双眼,口气不由多了一丝柔软:“你与念安帝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裁撤那些女子……也好。君王掌控天下原当用光明正大之道,以一些鬼蜮阴谋地手段挟持把柄掌控威胁,确实不是明君能主所为。”
听得出他语中双关,上方雅臣也是微微笑一笑。但这放松神情只是一闪,随即又换上了严肃之色:“可是无痕,相比于那些尚能勉强归结入逢场作戏的女子,花弄影自淇陟一路追随你入北洛,承安霓裳阁头牌舞姬是青衣柳太傅红颜知己之事,只要对北洛大比、对青衣太傅稍有关注者必然得知。柳青梵文采风流诗歌称绝,歌台舞馆***之地往来无拘,青楼中人也能谈笑亲昵,是把痕公子的潇洒挥掷到底。然而真正长久能在你身边始终不被抛弃的,却是只有这么一个。那红儿姑娘是什么样的脾气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看看今日这位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再看看连日来从通明殿到林场你如何待她……无痕,不要怪我多心,但难道你就真的没有觉察出来,这其中实在有太多不寻常了吗?”
“看出来了,当然看出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呵呵轻笑两声,青梵抬起头仰望夜空,“御华绯荧性情愈真,对我而言就愈能引起真实喜爱。就算御华焰确实将心思动到了这一点上,就算事情的每一步都有御华焰有意无意的引导安排,但是带了三四名贴身侍从就擅自出京、打探路线预先设好情节偶遇、相遇之后一路争胜比试赛马赌酒……一直到抵达兕宁皇城恢复公主地装扮坦露身份,却又是全无芥蒂地亲近,还有林场上傲视群雄地飞扬跋扈——这些,没有那份至纯至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旁人费尽心机也假扮不来,御华焰费尽心机也设计不来的。”
“至真至纯……她确是这样地女子。而且,她的身份决定了她被允许如此大胆——或者,是根本不屑于虚伪的掩饰。”瞥一眼石桌上青竹箫边那枚狼牙绳结,上方雅臣轻轻皱眉,“无痕,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惊讶回头,幽深黑眸直视西陵亲王,“明日北洛使团便要启程返国,难道定王殿下连这个都不知晓么?”
上方雅臣闻言顿时怔住。定定看向那片刻之前还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却见此刻那张面容上目光神情已是冷静得全无半点温柔痕迹。一片压力沉重地静寂中,并不十分寒冷的夜风在脸上轻轻
上方雅臣竟觉如冰刀一般沁寒透骨。定一定心神,不仅仅关系到我结盟两国的利益:三国并立,独有东炎争强,如今气势,几乎不容他人相抗。若是鸿逵帝果然有意。柳大人如何拒绝无双公主殿下一片真诚情意?”
默默凝视上方雅臣。半晌。青梵突然低头轻笑:“上方雅臣,亏你方才一口一个‘暗流’,原来,不过背熟了念安帝交代的几句话而已。”
“什么意思?”
“‘暗流’为西陵皇帝影卫,掌国中机要,各方秘密信息无不尽力搜索查询以为君主所用。‘暗流’既然能够查到痕公子是柳青梵,为什么不能查到御华绯荧并非东炎御华皇族血脉?”轻轻扯一扯嘴角。青梵缓缓摇头,起身离座,负手凝望夜空斜月。“不,班都尔部族保存下最后的女巫血液,绝对不可能与一个连半点草原血统都没有的外族联姻交融。就算鸿逵帝利欲熏心试图以此豪赌,就算贺蓝考斯尔效忠皇命甘愿放弃自降生便订立婚约的未婚妻,无双公主黛黎尔特尼丝也承担不起毁坏草原部族祖训家法的罪责。御华焰更不会在十年辛苦统一十八部族之后,又将这层血脉亲情最基本地表面和平和睦重新轻易撕开。”
上方雅臣垂下双眼:“但。她是御华焰地表妹。仪康太后地嫡亲侄女。班都尔部与御华皇族世代通婚,尊贵远超草原其他部族和世家贵族。她虽然不是御华一脉,可是自幼赐姓御华封为公主。生长在绯樱宫,跟那些真真正正的御华家的女儿有什么分别?再加上班都尔唯一继承者的身份,她才是东炎第一尊贵的女子。何况御华焰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无人不知。就算当真依此提出联姻,东炎朝廷怕也只会为能与北洛结交欢欣鼓舞,而根本没有什么破坏部族亲睦之说吧?”
青梵轻笑摇头:“上方雅臣,除了草原部族之外,不要忽略了考斯尔的势力——东炎真正的簪缨贵冑豪门世家,自莫西考斯尔入朝至今近四百年间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直到贺蓝考斯尔以军功稳居东炎第一将军之位,这已经超出了西云大陆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家族荣耀持久所能达到地极限。在西斯大神和凯苿朵丝女神面前发下的相伴相守的誓言,不仅仅是考斯尔一个人的婚约那么简单。鸿逵帝期待了多少年的朝廷世家和部族亲贵的联姻,总算能够在一位并非部族统帅出身的臣子身上实现,他如何会放弃这样的良机?东炎草原,民风人心不比北洛西陵。天时地利人和统一和谐到这样地机会,也许几百年也不会再得——其中地利害轻重,没有人能比御华焰分得更清。”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鸿逵帝还会让无双公主……”上方雅臣顿住口,凝视将那枚狼牙绳结握到手里轻轻摩挲的柳青梵。
“也许,御华焰的本意只是让柳青梵意外烦恼,或者更进一步,因为意外烦恼而丢乖露丑吧。”
见他面容平静温和中满是看不出地神情,上方雅臣不由偏转开头,无意识地拿过石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明日午后未时初刻,北洛使团起程返回承安。今次会面时日不短然而清静不多,临别不知再见之期,有些话,还是请定王殿下亲口带上淇大郑宫吧。”转身,见上方雅臣霍然正坐,青梵微微笑一笑,将那枚狼牙绳结收进宽袖中,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太宁会盟,利在两国百姓,惠及周边诸邻。亲善西方,此后数年间是不变国策,属朝廷为政基本,除非敌友势变,轻易绝不动摇。当年会盟是柳青梵与冥王等朝中同僚力主,今后在北洛朝中也定然力保平衡不失。请念安帝陛下勿以为疑,全心治政,使我两国共受盟约之惠。”
“是,雅臣必然带到。”
青梵微笑颔首,顿一顿继道:“另外,新生的两位郡主……若念安帝有意使两国更增亲谊,柳青梵愿为一臂之力。”
上方雅臣猛然抬头,一双深棕黑色的眼里掩不住笑意。“太傅大人,这般厚此薄彼,鸿逵帝陛下会记恨的。”轻轻摇头,起身向青梵躬身一礼,“天色已晚,雅臣不敢再打搅柳太傅清静,就此告退了。”
看着上方雅臣从容离去的背影,青梵微笑一下,唤一声“写影”随即举步向外。
一阵人声车马喧嚣之后,风司琪歪在外厢榻上,喃喃一句“太傅,我再不敢了”便开始发出轻轻鼾声。
青梵淡淡一笑,随即走到斜倚在座椅中的风司冥面前,向似乎同样醉死的年轻亲王道:“好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把窗子关上吧——夜里风大。”
平和语声淡淡传来,杵立在窗前半晌的风司冥像是被一言提醒,身子畏冷一般地微微一震,随即伸手,“哐当”一声顿时将窗户闭严,接着又是一声金属轻响,精心打制的黄铜插销进一步将窗子牢牢锁住。
被倏然带入的清冷夜风在屋中一阵流窜,风司冥微微低头轻呵一口气。闻到其中隐约不散的酒香,俊秀的双眉顿时微蹙,抬目静静凝视窗前帘幕上细致的碎花织锦,久久不发一声。
望着窗前年轻亲王挺拔的背影,青梵轻叹一口气,伸手拨一拨案上青玉香炉。
夜深人定,几点微弱烛光驱散了屋中一片死寂的黑暗,同时也投下大片柔和的阴影。水安息香清淡平和的气息在鼻翼间宛转,悄然无声地安抚了几乎按捺不住的焦躁烦恼。任凭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熟悉景致将纷乱的心情一点点收回把握,风司冥低垂下眉眼,缓缓放开长袖笼罩下紧握的双拳。
身后传来茶杯茶壶相碰的声响——承安京独产的细瓷,官窑几乎能将精铁炼化的灼焰,烧制出完美的雨过天青的色泽,似乎是青衣太傅一个人的专属——细瓷的金玉相扣之声后是茶水注入茶杯的轻轻水响。不过片刻,“竹青”特有的草木清馨气息已悠悠淡去,一层蒙着薄雾一般的湿润水汽弥散到东炎冬季干燥的空气中。
风司冥吸一口气,微微抬头。凝视着庭院中花树落在窗格上地斑驳投影:“上方雅臣来过?”
“是。”
“太傅和定王事先有约?”
杯盖轻轻撇去水面上一层茶沫,磕碰出叮叮两声脆响。“不曾预定下时间。不过明日便将启程,自然是要趁今夜过来。”
“难怪今天醉得一反常态,酒不过半就不见了人影……”低低说一句,风司冥收回目光;袖底双拳松紧两次,这才慢慢转过身,定定望着烛光照耀中男子微显模糊的身影。
素来被控制得极好的气息自进入屋内便始终透出细微的不稳,就连宁神静气的水安息香和两品素淡清心的茶香也不能完全平复心情……青梵不由微微皱眉。“刚才我已经说过。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司冥。”
对上那双自茶杯上抬起。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早已在头脑中盘桓了无数次的问题突然一下消散得全无踪影。风司冥喉头抖动两下,眉眼低垂但旋即抬起,夜一般地深黑眼眸闪出意味不明然而锐利地光彩:“上方雅臣来做什么?表明西陵态度,不愿见北洛与东炎亲睦交好?”
青梵眉头微蹙又随即舒展:“考斯尔府中,宴席上有人说了什么?”
“没有。但江枢,甚至真廷哲席前敬酒。语气均是不同往日地恭谨,言辞之间更透露出结纳乃至于讨好的意味。不像考斯尔一班武功立身的部众将领,鸿逵帝最亲近的廷臣与国之贵戚,在此多方使臣来贺之际一举一动都极注意分寸影响;若不是有特别的理由,如何会向他国使臣表现出如此亲昵?何况,我北洛与东炎暂时虽处和平非战,对立却是由来已久。此次出使道贺是承鸿逵帝修好之意,但皇上也并未明示就此立下往来友好之约。自入东炎境内。双方接触无不小心而存彼此试探之意。以今日举动明显如此……而西陵定王殿下,席间痛饮寡酒,不过片刻便醉不成态。对待五皇兄的敬酒说话。言语分寸也颇有失。”风司冥扬一扬嘴角,眉眼神态之间却不显一丝笑意,“联系他佯醉之后立刻赶来相见太傅的举动,司冥以为,无论鸿逵帝地心意还是上方雅臣的考量,情势……已经十分清楚。”
“十分清楚啊……”轻轻重复一句,幽深双眸静静看向面前身体挺得笔直的俊美青年。“什么情势?”
“太傅?”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微惊讶,风司冥像是感觉不自在一般稍稍撇转开眼。沉默片刻,方才低沉了声音开口:“只要太傅欢喜,无论西陵东炎是什么态度,也不管回朝之后皇上还有群臣会如何,司冥必然竭尽全力为太傅……与无双公主达成心愿。”
正待送到唇边的茶杯猛然顿住,霍地抬头,青梵定定凝视青年年轻俊美的面庞。却见风司冥侧转了脸避开自己视线,随即又极快地转了回来——转头前那丝淡淡的无奈和不喜已经全然敛起,眉目之间只充满异常沉着的坚定与自信。青梵微微垂眸,拂去心头忡怔,一边随手将茶杯轻轻搁上身边案几,“司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太傅。”双拳在袖中缓缓放开,风司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但见对面一道犀利目光射来,年轻亲王笑容顿时一僵。扯一扯嘴角定下心神,风司冥抬头迎上那双黑眸,努力用一贯平稳沉静地语声说道:“司冥只是在说,若是太傅有意,司冥愿尽一切力量,助太傅与无双公主殿下成就佳偶。”
青梵双眉顿时蹙起,身体从座椅中略略前倾,不自觉地压低嗓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风司冥?”
“是——三国鼎立,西陵与我会盟联姻,利益之巨,是不愿见我东顾。而北洛东炎多年纷争成仇,虽有商贾往来,两国朝廷音讯未曾相通。更兼东炎气势争强,威慑四邻,因此鸿逵帝虽然有意,各国也少有真诚结交。若与我达成亲密协约,大陆局势必然为之重整动荡。而以西陵国家之利,与我朝中偏安固守之流,必将深为阻挠。但,司冥必定不让这些成为太傅地阻挠和困扰。”凝视那双深得全不见底的黑眸,风司冥语声抑制不住一丝激动地轻微颤抖。“太傅学究天人。安邦定国为我股胘之重,亲贵之极,如何不当得配佳偶?无双公主热情爽直韶华正盛,身份既不失尊贵,更重要地,是有对太傅的一颗真心。若太傅有意,正是天作之合,谁人能够破坏阻挠?至于那些刻意为难之辈、刁钻之徒。不识大体。不知人情亲谊之重。言谈道理看似忠心为国,其实拘泥私利但见一己。只要风司冥一息尚存,定不令其得意猖狂。”
年轻亲王低沉然而清晰有力的话语声声入耳,青梵轻轻阖起双眼,沉默片刻,睁眼淡淡一笑:“司冥,这是你的真心?”不待分辨。“军制革弊、河政练兵,宁平轩中计议深远,安排细致精密妥贴的一桩桩一件件就此全盘推翻重演,半年苦楚辛酸化为无形;得罪君父友邦,甚至还会赔上好不容易得来的满朝人望民心——司冥,这些,你难道真的甘心?”
风司冥身体微震,转开凝视青梵地眼。半晌方才涩然一笑:“舍弃这些固然多有可惜。但,没有什么能比太傅得偿心愿更重要。”顿一顿,抬起头来朗声说道。“何况太傅曾经教导,有所为有所不为。
之重器,凶杀战事并非民之所愿,亦不是仁智者可以或许利弊考量无数,无双公主却是心意真诚,若果然能因此一场姻缘真正化解两国敌对不和,风司冥……没有任何理由不为之尽心竭力。”说着双膝一屈,竟是在青梵身前跪倒,深深伏下头去:“司冥请太傅允许助微薄之力。”
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发软,深吸一口气,青梵略略定一定心神随即缓缓向身后椅背靠去。伸手扶上自己额头,闭目静默片刻,这才轻轻道一声:“司冥,你先起来。”
一贯平和沉静地声音,像是压制着什么一样透出极细微地尖锐。风司冥心中微怔,却是立即依言起身,夜一般的黑眸关切地凝视那张温和面容。
“司冥,你认得这身衣服么?”
闻言身子不自觉地一跳,风司冥一双黑眸顿时凝视那身袍服:烛光映照下水色上笼罩了一层淡淡橙红,却掩盖不了本色纯净的青;领袖处夹缠着金银细丝的淡紫云纹,随着双手轻微的动作不时耀出明亮的光彩;一枚青翠润泽的盘龙玉佩悬在腰间,结着玉佩地墨绿色丝绦微微震颤动摇——这并不是那身传承百年的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的“水天无”,却与“水天无岫”同样不凡:这是北洛督点三司大司正的正装袍服,自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大朝接受任命,柳青梵凡到传谟阁三司公署治政必然着此一身。异于北洛朝臣靛色朝服的清浅颜色,昭示着擎云宫中卓异于常人的尊贵身份,更强调着清正、明澈、纯净不可玷污更不可改变的操守与职责。风司冥顿时垂下双眼:“太傅。”
“督点三司,在乎职官,以职官之得失、秉政之心术考查百僚、监督凡政、禁止不法。在职官员宗亲凡有不利国家朝廷,必当提示而后督点改过,如不能改,则行上书奏报、决事任免之权。”一字一句吐出,柳青梵静静凝视眼神透出微微惊惶的年轻亲王。“身为皇子,更为监掌兵务军政、主持宁平轩地靖宁亲王,非是为时势变易大局利益图谋,而仅仅因区区一个人地私情,心生背离君父朝廷早已定下方针大计的意念……司冥,按着我的规矩、按着三司地惯例,你知道这该是什么样的罪过。”
风司冥浑身巨震,翻身便要跪倒,却被他一只手抢先挡到了身前。“但是今天,我却不想听你说自己做错,也不愿听到你认为自己所做是错。”
看着那只挡在自己身前的手,风司冥怔怔抬头:“太傅……”
“人非草木。经过这一个晚上,司冥,我真的很高兴。”嘴角微扬,勾起一抹由衷而发的清浅笑容。
风司冥双眼定定凝视那张熟悉已极的面容,只见舒展开的眉眼间尽是少见的形于外的愉悦与轻松,一双似乎永远沉静无波的幽深黑眸闪动出精亮的光彩,仿佛一点明媚的火焰焕发出一种奇特的活力与生机……就像是性情无拘地年轻人才拥有的意气飞扬——猛然意识到,这个自由以为无所不能、视作父兄一样亲近敬爱的师尊长者。其实也不过刚刚二十过半的年纪,风司冥脸上突然一阵发烫,顿时心虚似的微微低下头去。
但青梵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些微的情绪变化与波动,伸手抚一抚腰间的盘龙玉佩,凝视着年轻亲王侧脸的幽黑眼眸透露出柔和地光彩。“司冥,我很高兴——戴黎尔地坦诚直言,上方雅臣地委婉曲辞,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其他。也不管是不是纠缠了家国天下的考量。我听得出其中只为柳青梵一人而发的真心。抛弃了那些血脉、身份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和义务。他们,是真正为柳青梵而来。虽然目的不同,要求和表达的方式也不相同,但却都能让人感到,无论如何,不愿我受到伤害,希望我快乐……还有幸福的坚定心意。而你。”轻轻扶上风司冥地肩头,感觉到手下青年身体的微微震颤,青梵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越发的温柔,“司冥你让我惊讶。我教过你做最好的选择,我教过你一切必先利于国事。上位者无私情,更不能因私利害大局。棋局之内,无人能够跳脱规则。你明知道这样的决定会导致怎样不利的后果却仍然坚持如此选择,甘愿去面对烦恼。尽力改变和扭转局面——这不是理智的决定。也不是身为皇子身为大将应该的选择。可是司冥,听到你地话,我很高兴。虽然知道这非常危险。身为太傅身为大司正必须严词制止,但我还是……无法不高兴。”
“太傅……”低低呼唤两声,风司冥慢慢伸出手扶上肩头,按住青梵地手,一腿屈起缓缓跪下。将额头抵上青梵双膝,感受着最上品绸缎的光滑和清凉,风司冥闭上双眼,轻声然而坚定地说道,“世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司冥的私心,只想让太傅心愿尽数得偿,凡事如意,自在无拘。”
“但我地心愿,却是我唯一的弟子能够继承我的理想,成就千古无双功业,史册永载流传。”淡淡笑着,青梵双手将风司冥扶起。凝视年轻亲王微显润泽的双眼,“世人皆有私心,只为人非草木,柳青梵也不从是真正圣贤,但有司冥殿下今日这一番心意,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笑意分明还挂在嘴角,眉目间温柔神情依稀,风司冥却感觉周身气息陡然清冷起来。“太傅?”
“东炎气焰旺盛,素性又侵略好强。太宁和约使西陵北洛通商联姻,以大陆三强鼎立局势,此一会盟之于东炎可谓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今次出使,鸿逵帝屡屡在我两国间言语挑拨,更有许多挑衅举动试图离间盟友之谊。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只能说明东炎早是对太宁会盟的实利忌惮到十二分。但三国既是鼎立制衡,彼此雌雄难决,会盟固然有利,利益却并非不能随情势而变。合纵连横,敌我局势随时可能翻覆逆转。上方雅臣对鸿逵帝一切试探反应直接,也正是太宁会盟一如百五十年前君离尘令三国君主签下承京协约一般,仅能暂保和平却没有绝对约束力的特点而带来的时刻担忧。上方雅臣为人率直坦荡,此次出使也几乎按照念安帝事先预演步步而行。然而少用心机不表示没有心机,西陵展示给鸿逵帝的种种忧虑不安,恰恰配合了我北洛意图交好东南的举动——西陵、北洛盟约不稳,便不会形成针对东炎的绝对力量,鸿逵帝于我北洛一行的安心放任,若无上方雅臣的全力表演绝无今日的效果;而御华焰的安心,又避免了短时间内的刀兵再起,于我国中大计十分有利。三国的彼此制衡,这一回在兕宁,可算是被我们演得淋漓尽致。”
见那宁静面容重新戴回含笑温和的面具,只在眼角眉梢的清浅笑容带着微微的讽刺,淡淡语声下透露出的却
天下的自信,风司冥心中轻叹一声,随即抬目直视青“然而西陵毕竟是我盟友,更有姻亲之好,关系绝非普通可以挑拨。三皇兄新添郡主被赐名‘承欢’,便可见北洛于盟约的重视,和对一切可以巩固盟约之事的热切欢迎。这当是鸿逵帝虽然竭力言语离间,却始终没有真正试图就此打破我两国亲睦信任的根源。”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一笑:“不错。诚郡王妃诞下郡主。确是我两国由衷喜事。吉昌公主原是念安帝御妹,却屈尊为我北洛郡王续弦;抚育世子郡主,柔和娴雅凡事无争,使王府上下和睦。今日喜得郡主,想必欢喜地并非仅仅诚郡王与皇上皇后,亦璋和亦琛两位世子定然会竭力呵护幼妹。母子兄妹相亲,共享天伦,是两姓皇族之幸。也是两国百姓之福。”
“是。”想到风司廷两位世子在朝中军中千丝百结的关系。更想到当日为风亦琛拜在柳青梵门下擎云宫、祈年殿举行的隆重典礼。风司冥忍不住轻轻舒一口气。“三皇嫂温柔娴雅,承欢必能继承王妃贤德,不愧两国皇族尊贵血脉。”
“‘北方有佳人’,鸿逵帝将心思用到这里,也不愧他机变敏捷。”青梵轻轻笑一笑,伸手抚一抚盘龙玉佩。“但,倾国佳人。又岂是等闲能求?北洛公主从不轻许他人,御华焰妄称能主,却是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
听到“北洛公主从不轻许他人”一句,风司冥心中不由猛然一震。努力定一定心神,“可是御华绯荧……无双公主身后,却是整个班都尔部族。”
青梵淡淡一哂:“正是如此。班都尔女子,地位固然远胜其他,婚事亦有自主权利。然而御华绯荧身为部族首领唯一的继承者。以权位之重。御华焰怎肯轻易放手?收服一十八部族的铁血手段,如何允许这最大一支势力从此落入外人之手?只不过觊觎这个‘天命者’的名头,借着联姻之名。想要赌这最后一个可能罢了。”
风司冥闻言心头巨震:自己只想到鸿逵帝在三国关系上入手,有意打破太宁会盟格局,却不料御华焰竟是连“天命者”都意图抢夺。以鸿逵帝之尊,柳青梵不过一介外臣,若御华焰果然亲自开口为御华绯荧求亲,青梵一无妻室二无婚约,势必不能直言拒绝,远在承安的胤轩帝也无由阻挠天命者亲口允诺地婚姻。御华绯荧身为班都尔部族之主,依照草原规矩习俗,在拥有下一任继承者之前不能离开部族。婚约若定,除柳青梵入赘之外别无他途。而青衣太傅一旦出走北洛,动荡地……便不仅仅是太宁会盟地两国了。
只是,顾忌到自身图谋和布置的鸿逵帝,终究没有采用最决断的方式,而是挑动无双公主自己走到北洛使团面前。
想到这里,风司冥微微低头。放开不知何时紧紧握起的双拳,才发现手心里已尽是冷汗。深深呼吸两次,风司冥重新抬眼,刚刚勉强平复的心神却在瞥见青梵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狼牙绳结时再次狠狠激荡:“太傅,这是……”
“不错。”将绳结轻轻放到案上,凝视片刻,青梵轻叹一口气,“戴黎尔是个好女子。”
望见那双黑眸眼底升起的一抹淡淡柔情,风司冥不觉转开视线,“是,她是。太傅您……已经接受了。”
“我说过,人非草木。”看着年轻亲王意味复杂地笑容,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但,收下无双公主的心意,并不表示我会就此回应鸿逵帝陛下。”
风司冥霍然回头,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锐利。
“真心才能换得真心,少女春心初绽,情意一往而深,然而柳青梵既无义无反顾之心,又如何拖累人一生?考斯尔草原英雄,心胸开阔而宽容,才是伊人一生真正归依。何况二人自幼时便即相识,纵无关情爱之欲,也有亲护依恋之谊——鸿逵帝计虑既深,自然也不会遗漏了事后的圆转和安抚。至于柳青梵,被撩动的心情无论是怅然、是怜惜、是遗憾、是不甘,数年之间必然为此一女子萦绕心际;必要之时,甚至不妨更以其动摇神智,瓦解人心。可惜,御华焰算的到底是柳青梵,不是君无痕。”淡淡微笑,青梵拈起狼牙绳结轻轻抚一抚,“情谊无价,君无痕算无遗策,唯独不愿计算至此,只为保留心中最后一丝底限。然而,人若苦苦相逼犯我禁忌,君雾臣的子孙,又岂能跟随他人脚步起舞?只是,要牺牲这些原本最纯粹美好的……”
见他嘴角含笑,神色之中却是流露感伤,风司冥不由心中一紧。但一句“太傅……”尚未完全出口,青梵已然收起全部多余表情,抬目凝视年轻亲王,轩眉一扬,露出今夜第一个由衷轻松适意地微笑。
“‘此间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我们该回家了,司冥。”
“终于就要到家了!”
看着一带深灰色自白草吹折地天边涌出一线,随后慢慢变高、变大直至可以清晰辨认出关卡城楼的模样,风司琪忍不住鼓起掌来。
“池王殿下还是第一次这么久离开京城吧?”驱动座下玉花骢靠近风司琪座车,青梵淡淡笑一笑道。
“正是正是。除去五六月间那整整二十七天,这一次从九月十六离京,到今天已经是十月二十,真不知道京里皇上还有一众大人们是不是安好。”以手在额前搭个凉棚,风司琪笑眯眯地看向前方陌城城关,“果然还是我北洛风光最佳,这一路上尽是草原接着草原的,时间一久简直意趣全无。”
青梵嘴角微扬:“殿下来时大赞草原开阔,世间无与能比,此刻却真是有一分游子思归地心态了。”
风司琪嘻嘻笑一笑:“只因为出来一趟方才知道,家中就算有诸般不顺,总不比在外无依无靠战战兢兢的辛苦。”向后望一眼正与负责送行的东炎江枢一行做最后交接的风司冥,“或许,‘江山如此多娇,引天下英雄竞折腰’……才是太傅希望司琪为九皇弟体会的真正心意?”
看着风司琪充满狡黠的双眼,青梵微笑一下,并不作答。从容抬眼,见黑色骏马远远驰来,片刻到得身边,马上青年骑手却兀自频频回顾。“靖王殿下,玉乾关已经到了——慕容子归将军,已在关下相迎。”
“太傅。”
“什么?”
“下一次步出雄关的时候,这片草原,必将任我随心纵马。”
望着年轻亲王向城关奔驰而去的背影青梵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怡然笑容:御华焰,你期待真正交手的那一天,不会太远。
“快说,靖亲王到哪里了?!”
随着宫监一声比一声急近的“八百里加急”传入,满身风尘的传令驿兵一头撞进殿门大开的澹宁宫。不待驿兵叩拜起身,御书案后一身皇袍的胤轩帝已霍然起身,威严低沉的嗓音中透露出异常的紧张和急切。
“禀皇上,靖王殿下前日已过陈、隗两郡交界济州。以铁衣卫的速度,今日晚当到达东平郡境内。不出明日午时,必然抵达玉乾关。”
和苏快步将自驿兵手上接过的折子奉上胤轩帝。极快地扫一眼殿中闻言脸上纷纷显出震惊忧虑之色的朝臣,风胥然拿住加急奏折的手顿一顿这才打开。迅速浏览一遍,胤轩帝凝目文书半晌,格格一声轻笑:“好哇……一昼夜轻骑九百里,真不愧是我雷厉风行的靖宁亲王!”
林间非闻言顿时皱一皱眉,从朝班中跨出一步:“皇上,靖王此番含愤率铁衣卫尽去,以今局势若不加制止边关定起烽火——此与我北洛对外保持和平的一贯政策不合,刀兵一起更有伤我军民利益。请皇上速发谕旨,招靖宁亲王即刻还朝,以免巨大祸患!”
“速发谕旨……最急边报不过八百里加急,他一日九百里,什么旨令追得上?”胤轩帝冷冷笑一声,挥手示意那全凭一股意念支撑不倒的驿兵退下。转过眼,目光对上退回朝班面色苍白的林间非身后,自入澹宁宫便始终不发一语地靛袍朝臣。“白羽!你是兵部主事。你倒说说,他怎么便走得这么快?!”
被充满压抑愤怒的语声点到姓名,头发斑白的兵部尚书身子明显一震,但随即迈出朝班向胤轩帝恭恭敬敬一礼,白羽平稳冷静的声音顿时传入殿上诸人的耳中。“启禀皇上,自胤轩十年改革,京城向四方边境水陆官道年年检修,非特大天灾时刻保持畅通。凡有通关之令所有关隘必日夜无阻。靖王有节制全国军队之权。关防印鉴在手。此去沿途必畅通而无阻碍。而铁衣亲卫皆是冥王精兵久经沙场,马壮人强,每日勤苦训练不辍,绝非一般军士可比。日夜行军千里无眠,无论人力马力,在其都非难以承受。更兼此番靖王妃无辜遭遇毒手暗算,小世子早殇。靖王悲愤难当,冥王军群情激愤,众志一心追随冥王为战复仇,想是因此一路速度远远快于寻常行军,甚至超出轻骑急行军所能到达的极限。”
风胥然眉头紧紧拧起,威严双眸定定凝视一脸镇定的兵部尚书。见他抬头与自己目光相对,面上神色竟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随着他言语一点点加深的怒意已然令大殿中令旁余众人几乎尽数停滞呼吸。胤轩帝不觉怒极反笑:“白羽。你难道真当朕是在问你我国内官道地修整情况,还有冥王三千铁衣亲卫地实力和心志?!”
白羽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扣一个头随即挺直腰板。直视胤轩帝:“靖宁王妃极亲且贵,温厚仁爱,在国都之中却为东炎毒计陷害,险些便遭遇毒手。还有我无辜世子,方得见人世片刻便遇害夭折。靖王悲愤,起兵向东以为妻子复仇,此天地人情之至亲至理。靖王遭遇,虽路人亦当恻隐不忍。臣不才,不能更尽心力,仅在职权之中调度钱粮,愿为我贤王、王妃稍助一臂之力。”
“白羽!”
“白纶臣……”惊呼一声白羽表字,站在群臣之首地林间非忍不住狠狠跺脚:侧眼看胤轩帝神情,脸色已是难看到十二万分,方才还把玩着腰间蓝玉的手此刻已紧紧握住玉佩,手背上一根根爆起的青筋在澹宁宫明亮的光线之下清清楚楚。心中重重一叹,林间非疾步挡到白羽身前:“兵部职司虽有便宜之权,军资调动大事不经传谟阁自行决断,是有主事职官之过。然而文书旨令下达未能精细审核,则是宰相台的失职。林间非向陛下谢罪,但还望陛下念尚书大人对靖王一片忠义之心,万万宽恕这一遭。”
“对靖王的一片忠义之心?身为尚书、朝廷二品大员,怎么就不是对我整个北洛的忠义之心!”一掌拍得御案上笔墨砚镇一片震颤乱响,风胥然面色铁青,语词尖锐声音却是越发低沉。“兵者国之大事,边陲小乱出兵尚需谨慎思考商议,何况是对大陆三强之一东炎动兵?!靖王妃是遭了东炎特有地毒,下毒的奸细也一一锁拿住招供了不错,可拿住了证据又怎样?国事之间无是非——连这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他风司冥是昏了头脑越活越回去,你们居然也跟着一起胡闹!”
胤轩帝语声落处澹宁宫里一片死寂,众人纷纷低头,连大气也不敢稍出。挡住白羽跪在最前的林间非感觉到前方逼来一重重越来越重的压力,心中苦笑,稍稍回转过目光,求救似地向身侧位列在武将最前的几名老将军看去。
虽然很早便因伤病而上表请令长子锋袭了宁国公的爵位,古稀之龄的老国公铮始终是在军中享有盛誉的一代名将。以资历排名尚在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之前,经历追随了整整两代风氏帝王地铮是此刻澹宁宫中唯一没有被胤轩帝气势过分影响地人。淡淡扫一眼殿中噤若寒蝉的众人,铮上前一步,向风胥然行一个军礼:“皇上,铁衣亲卫虽在冥王军军册名录,平日与京城禁卫军共担拱卫京畿之任,但从藩属上,到底还是陛下亲允的直属于靖王殿下一个人地亲兵。靖王因妻子私仇悲愤不平而起甲兵,但以他手中所能调动我北洛一国的兵力,这一番前去带走的却只有这三千亲卫。加上临行之际草草成就谕知六部与宰相台的文书,可见殿下本意也未曾想要动用国中其他兵力。然而一路上有关兵驿舍接应。所到之处人尽竭力相奉,乃是胤轩二十年靖王殿下主持军伍改制以来,东南一十八道行军统领能按规定
随时应变恰如当日改制时预期,可见新法实行之确效要说逾越职权、擅自调度军事,也仅有白羽白大人一人而已。但白大人身为兵部尚书,统辖各道军政钱粮也是分内之事。此一回虽有私情,但国中既有军士行动。调度钱粮配合支持并无可厚非。毕竟。”微微顿一顿。老国公目光炯炯对上风胥然地双眼,“旨令靖王掌国中一切军务要事,有裁判决断之权,朝廷各部各司必须尽心配合的,正是皇帝陛下您啊!”
“但,难道如今天这般,朕就该任着他裁判决断。随了自己一时的愤恨去和东炎强敌较量,甚至不管会不会有去无回,死无葬身之地吗?!”
“陛下慎言!”
殿中顿时数声惊呼,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与身后一众文臣个个面色都是惨白。见立在两名宰相之后太傅苏辰民身子摇晃站立不稳,颤巍巍一副就要摔倒的模样,风胥然心中因一时怒极失言而生的懊悔突然踪影全无:想到两年前风司冥为查河工弊案与军制改革忍受满朝非议,待到真相大白自己亲自为之正名恢复清誉,这位古板迂腐的老臣对待风司冥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以及从那之后的这两年来朝上朝下无论事情是非。处处只管以“公心公义”四个字为靖王放声支持地举动,对比此刻殿上林间非、白羽还有铮为首地一众武将地神情,风胥然就忍不住心中的不喜和鄙夷。只是如此一来。那份几乎无法抑制的愤怒倒是被冲淡不少。定一定神,风胥然缓缓几步回到御座上坐稳,伸手扶一扶额头,这才一字一句道:“好吧——靖宁亲王此次率军出战,是为私情而非国家朝廷所命。其中职权所涉,各部各司……乃至各地军政官长相应奉迎皆是依典律军法行事,朕……不想再追究了。”
林间非顿时一口气松,额头重重及地:“皇上圣明!”
“但——”威严双眸冷冷扫过澹宁宫中众臣,“靖王固然是为私情挑动战事,但天家与朝廷一体一理,伤我皇子王孙便是动我北洛国本。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西斯大神亦当允我报复此仇。靖王提兵复仇、众亲卫忘死追随,虽为私情,却是儿男血性。然而毕竟仓猝,诸事皆不曾备。战事既起事无回旋之理,为保我靖王、保我英雄将士,为保我北洛国体尊严——此事如何安排运筹,众卿若不能在日落之前议定良法,不要怪朕朝中不养无用之人!”说罢,袍袖一拂起身离座,撇下一众臣子径自向宫殿东厢房去了。
向微怔的林间非使个眼色,和苏快速拿起案上一叠尚未批阅的奏折,也快步跟进东厢。
轻轻落下厚实门帘阻隔正殿众臣议论的声响,随即吩咐原本伺候在东厢的两个小太监退出勿扰了清静,和苏这才回头,不意外地看到暖榻上斜斜倚靠枕垫地胤轩帝显出一脸积攒多日的疲态。心中暗叹一声,和苏搁下手中奏折,到殿阁侧角茶炉处斟了参茶送到风胥然手边,轻声道:“皇上,靖王妃那边御医说了,柳太傅救治及时,终不成大碍的。现在有皇后娘娘还有穆郡王妃、诚郡王妃、倾城公主她们照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那里大祭司和主持大人也都在为靖王妃祷告祈福。还请皇上放宽心,不要因此连累圣体过分忧思,遭受了损伤就不好了。”
向侍奉多年的忠心随侍淡淡一笑,风胥然接了参茶在手,感受着杯上透出的一丝丝暖意,良久才轻轻一声叹息:“朕岂是单纯为这个担忧?东炎手段如此狠毒,幸是柳青梵在靖王身上素来多有预备,又回来得及时……那一日的兵慌马乱,想起来便让人后怕。”
听得出胤轩帝语声中少有的因惊惧而生的微微颤抖,和苏不由也是心头发颤。回想起五日前,深夜闯宫惊驾,周身嗜血戾气地黑袍亲王,这暖意如春地澹宁宫东厢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比阵阵寒风刺骨的殿外更加阴冷难当。
胤轩二十二年十一月地承安京,似乎较往年这个时候更为寒冷;但是冷而不阴。冻得厚实干脆地天气却并不令人生出讨厌的情绪。十一月中南方最后一茬谷物的收割入仓,宣告了北洛自太宁会盟之后连续第四个丰收年。在宰相林间非、大司正柳青梵以及几位皇子的共同上表下,胤轩帝下旨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减轻农民赋税。积攒下较往年更多余粮的百姓兴奋地享受着国家朝廷的恩典,各地的集市、庙会、祭典纷纷不绝,许多数年未见地盛大活动都在这一道旨意后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持续晴朗地冬日天气也助长了人们地热情,大型城邑日集夜市的频繁与热闹程度较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皇城所在而对夜市素来多有限制的承安京,今年也在京城百姓与朝臣官员的联名奏请下被允准了夜市自十一月末起一直开放到年尾。丰年富饶带来的喜庆浸润着繁华的古都。而擎云宫天家接连不断的喜事。更将“与民同欢”四个字绝无花哨地落到了实处。
十月初。倾城公主之女上方青女、诚郡王之女风承欢两岁生辰,胤轩帝赐下正式地郡主封号通告全国并国书西陵;十月下旬诚郡王风司廷三十整寿,依天家惯例告天祭祖,祈福朝臣和百姓;十一月初九为徐皇后寿辰,宗室大庆,君民同欢;十一月中旬,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皇五子池郡王风司琪分别为宗室添上一名小世子;十二月初四则是胤轩帝生辰正日——举国同庆、四方来贺的万寿节……种种喜事配合着一年的政通人和。便是最淡漠隐逸之人都会叹一声“盛世”——为平实生活喜悦着的人们此刻无法预知,史册上胤轩二十二年最后两行文字,会充满了来自天家的愤怒与战场刀光剑影的血腥。
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对于北洛天家、对于
对于百姓,这都是一件值得加倍庆贺的喜事。少年~场、万马千军指挥自若地赫赫冥王,宰相台宁平轩秉心执政、行事为公地靖宁亲王,在承安乃至整个北洛的百姓眼中,这位得到青衣太傅倾心教诲、能征善政又英伟俊美的年轻皇子就是北洛真正地神子。而他出身贵重的元配正妻秋原王妃,则是将传说中神子的神话完美到彻底和极致的女子。秋原佩兰淑仪温婉。为靖王持家务、理内政。尽孝帝后亲善宗亲,扶老济贫广施仁爱;又能信赖夫君,深明大义不妒不争。与靖王所纳出身乐籍的侧妃钟无射和睦相处一如亲生姐妹。她的同胞兄弟秋原镜叶少年登科,后拜在青衣太傅柳青梵门下,身为督点三司监察史履行职责严守操行,清廉精干的年轻能臣在百姓中也颇有口碑。有这样卓绝的皇子,这样贤德的皇子妃,对于他们孕育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无论宗亲朝臣还是普通百姓都充满了期望。只是初次怀孕的秋原佩兰初几个月害喜极为严重,御医不敢轻施药物,只能稍助调理;待情况稍有好转靖王妃又极易困倦,且身子颇弱,炎夏时节尚有两次不慎染上风寒。这使素来疼爱妻子的年轻亲王越发小心。朝廷自入秋后政务便异常繁忙,常常需连续几日的熬夜,风司冥虽然年轻体壮,亦不时有倦极低烧之类的病症发生。每当此刻,风司冥便只令侧妃钟无射代自己转达每日的问候。而若是钟无射身子亦稍有不爽,年轻亲王必定另觅其他忠心奴婢服侍王妃,而且每日都要亲自招唤御医询问情况核对药方——承安京中消息灵通且快,这些几近过分的小心翼翼每每令有经验的夫妻发笑,但更多是感动于年轻亲王的深情。直到十月将尽,怀孕以来一直柔弱的靖宁王妃身体终于有了起色,甚至乘车与靖宁亲王一同前往太阿神宫拜祭祈福,人们始终怀有不安的心才渐渐放宽。许多冥王军军士的妻子家人不约而同赶往神宫,向西斯大神祈祷贤王夫妇得举贵子、大小平安。
然而,像是没有听这些虔诚的祈祷,万寿节之后的第三天夜里,靖宁王府突然传出王妃小产、性命危在旦夕的恶信。
在王府随时待命的御医面对痛苦挣扎的王妃束手无策:突如其来又连续不退的低烧让秋原佩兰虚弱异常,若非天性胜于旁人的坚韧心志她早已无法对抗如此巨大的痛苦就此陷入昏迷。然而无论御医和熟练的收生嬷嬷如何心思费尽,苦苦挣扎支撑的王妃似乎再也无力将不知为何突然提前了日期降临的孩子推出柔弱的身体。隔着一重院落的风司冥,在越来越强烈的紧张、焦躁和不安中捏碎了两只茶杯,因为之前连续五日的繁忙政务同样疲倦到极点的身体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开始发懒发热……直到被得到消息连夜自擎云宫中急急赶来的诚郡王一言提醒,去请大司正府柳青梵的时候,王府长史苏清才骤然发现年轻亲王脸上不同寻常的晕红。
私访到隗郡抽查仓场存储情况,返回京城才到府门前,柳青梵甚至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就被一脸惊恐失措的水涵拉到了靖宁王府。
而当他踏入王府之时,在御医和嬷嬷劝说下做最后一次努力的靖王妃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的事情,在所有人记忆里都仿佛一场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混乱的梦——诊断王妃脉相的柳青梵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催产的银针与似乎将内府卧房染透的红,连初生啼哭的生气都没有的孱弱婴儿,怀抱苦苦抢救一个时辰后终于无缘人世的孩子的年轻亲王的悲嚎……然后,是柳青梵率领两名资深御医在王府中的仔细搜查,靖宁王府一切奴婢侍从和往来人员的审讯,***通明下一对男女仆役哀告求饶惊恐而扭曲的面孔,青冥剑刺透婢女心脏时刺耳的尖叫和大笑。再然后,悲愤失态的年轻亲王被柳青梵从众人眼前带走,留下茫然回神的穆郡王和诚郡王无奈接手善后,吩咐更加茫然无措的靖宁王府众人一项项应该做的事情……
纵是在擎云宫中时刻关注靖王府消息的胤轩帝也没有想到,一日时间,胤轩十八年来已经看惯了一身轻软黑袍行走擎云宫的幼子,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已然换上了那身闲置了整整四年的冰冷甲冑。
东炎特有的毒虫和毒草,东炎皇家特有的阴损的毒,东炎皇帝直属的暗哨,潜伏在承安京整整十年、并在一年前杀害王府仆役冒名顶替的奸细……侍奉在胤轩帝身边的和苏清楚地看到,年轻亲王沉静得无波无澜的幽深黑眸里,除了寒冰还是寒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为我的妻子,向御华焰复仇!
冰冷决然的话语,坚定迅速的脚步,甲冑与佩剑碰撞的清脆响声,在古老巍峨的擎云深宫远远传去。
似乎就是从司冥带着三千铁衣亲卫离开京城的那一个午夜开始,承安的天气变得阴冷起来了……木炭突然爆裂,发出劈啪一声响。风胥然猛然回神,微微皱起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厢房,最后定定落在脚边火盆上。
皇宫之中限制明火,冬日供暖的火盆要防着盆底打翻木炭落出,同时又不能使烟气呛人。但眼前这个却少了盆盖,露出盆中燃烧将尽的灰白炭块,想是方才小太监走得太匆忙不及添续。光亮的黄铜盆子里少部分的黑色搅着大片细碎的灰白,顶上两块将要燃到尽头的炭块一跳一跳红得晃眼又扎心。胤轩帝忍不住揉一揉眼睛,“和苏。”
“是,皇上。”
拈一拈手指散去那一点微微的湿,风胥然缓缓起身:“回大殿吧——看看他们……议得如何了。”
看着澹宁宫中争论激烈的文武朝臣,风胥然冷眼睨视,默不作声。
自五天前风司冥率领三千铁衣亲卫出发,之后每一天朝会都会呈现出眼前这样一副壁垒分明、针锋相对的舌战场景。虽然对靖王夫妇的遭遇,朝廷上下一无二致的同情和悲愤——东炎暗施毒手的消息随着风司冥的离京迅速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是对靖王就此宣战东炎的举动,众朝臣的态度却是明显地分为了两派。包括北洛全军前后两名最高统帅孟铭天、轩辕皓,以及宗熙代表的户部、吕安主持的工部、蓝子枚所在的吏部在内,坚决反对在此时用兵的一派,和坚决支持风司冥行动的宁国公父子,白羽、陆明等兵部群臣,还有与风司冥同样分管军事、统领皇城禁军并主持着宗人府的胤轩帝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双方的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尽管众人无不心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对胤轩帝火速发往东平郡边关镇守、上将军慕容子归的谕旨能否真正安抚和节制伤心愤怒的靖王也都抱着存疑态度,但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朝臣必然要为大势全局思之再三议之再三。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紧急调动钱粮军备向东平郡集结以应不需,然而这一战是否当真要打,若当真开战又要打到何种程度、是恐吓式的军力威慑还是真正刀兵起动的攻城夺地,若不开战又当如何向东炎讨要公道……风胥然既未明确开口。群臣两派争论,朝廷至今无法达成统一。
悄悄打量一眼座上胤轩帝地面容神色,唯一不参与殿上争论的宰相林间非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自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登上相位,近十年来统掌朝廷财政大局,几乎无日不为钱粮军用的整体筹算、调配和运用费尽心机,他如何不清楚此刻众人争论的关键所在?胤轩十四年起整整四年不休战事不曾将北洛拖垮,除去胤轩帝新政得法朝廷手段有利,更大的因素还是神明庇佑下连续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太宁会盟之后胤轩二十年、胤轩二十一年虽然有数郡数州遭逢了水旱之灾。但靠着朝廷应变有效。神殿教宗相助下百姓齐心抗灾。加上各类需用物资的及时调配转运,北洛还是在天灾之年保持了农产丰收。另外,根据太宁会盟中两国通商往来的条款,朝廷也有意识地将西陵国中余粮大量收购,并分批分段引入大量其他可用于军事地物资原料——连年地丰熟、商业地繁荣,北洛国力日盛世人皆可见,然而身为宰相林间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仅凭这短短几年的积蓄。甚至还支撑不起一年的战事。何况胤轩帝刚刚下旨在全国范围内减免赋税,战事一起减赋之惠消减到无暂且不论,对正当发展良好的农商之业都将是巨大打击。虽然以靖宁亲王在百姓中的声望朝廷不至于背负妄启争端的罪名,但战事持续时间一长,国中抱怨之声也许就会令朝廷陷入根基不稳的危机。
只是,靖宁亲王风司冥到底是胤轩帝最为器重地皇子,北洛最得民心人望的亲王;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宗室和朝廷都势必将全力支持。将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维护到底——若不如此。就是从另一种意义上动摇皇族和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对三强鼎立、诸小国观望局势下的北洛极其不利。东炎素来气焰逼人,北洛渐盛渐强。两国之间雌雄决战在所难免。国事之间无是非,自古战争的由来多起于微小,甚至可以源于国君一场奇异的梦境。此次靖宁王妃遭到东炎毒害痛失世子,相比起来,实在较史册上那些几乎只能用“莫名”形容地战事起因要有理有力得多。兵法云哀兵必胜,冥王军同仇敌忾,北洛全军气势绝非寻常可比,若以军士作战心态地时机把握,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得机会。这也就无怪素来以用兵勇武迅猛闻名的宁国公父子着力强调此战必胜之由了。
望一眼冷静陈述东南兵力布防和各道可用兵力调集路线地宁国公锋,林间非不由低头沉吟。身为统领群臣主持朝政的宰相,对自胤轩二十年始而改革的北洛军制固然多有了解,但具体之于战争他所知所能只在保障钱粮后勤。然而听锋侃侃而言,风司冥似在着手军制之初便已考虑到战事突起情况下的持久作战,种种应对策略细密周详,更能因地制宜配合了不同州郡的实际情况制定不同的战时应对,林间非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突觉身上压力,林间非急忙抬头,却见胤轩帝一双深沉黑眸静静凝视自己。心中一凛,扫一眼似乎因为锋一席话语气势减弱良多而纷纷注目自己的宗熙等朝中同僚,林间非轻叹一声,微微摇一摇头随即迈出了朝班。
“皇上——”
“皇后陛下请旨见驾!”
林间非话音未落,澹宁宫殿外突然传来首领太监响亮的通报,清晰有力的声音掩不住其中难以抑制的激动。满殿朝臣顿时愕然,纷纷转头凝视殿门,就连胤轩帝也在闻声一呆之后不自主地站起——
紫衣金绣,只有在国事朝会和祭祀大典上才用穿着的皇后正装朝服,完整火翎鸟形状的金丝冠冕在斜照入殿的日光下闪耀出夺目光彩。北洛地位至尊的女性以异常稳健而庄重的步伐一步步行到胤轩帝御座之前,大礼下拜:“臣妾有要事启禀我皇陛下。”
威严黑眸极快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惶,风胥然微微皱眉:“皇后请起——靖王妃情况可有不妥?”
徐韵芳再拜一拜随后起身,双手高举。奉上一封杏黄色封皮的奏折——这是北洛后宫具有言事之权地皇族女子专用的呈文奏书,皇后之外仅有皇子正妃才有权利使用;且虽说是言事奏书之折,但真正使用也只在重要祭典上誊录祭文贡献祈年殿中风氏先祖,以及逢到年节之际用以上书致贺帝后。见徐
然打破自己多年秉持的“后宫绝不干涉朝政”的铁律事专折,就连跟随侍奉胤轩帝夫妇近四十年的和苏也忍不住愣一愣方才从她手上接过奏折,交到风胥然手上。
“这是……?”
“启禀皇上,这是靖王妃在今日刚刚能够勉强清醒凝神之下,强行索要了纸笔写的谢罪奏折。罗列自己三大罪状:不能观察府内。奸人竟得潜伏。不明;不能保全皇孙。父母为之哀戚,不孝;因一己而动刀兵,害无辜军人百姓,却不能加以劝止,不贤且不仁。”徐韵芳语声平静,似乎完全不为殿中众人低声惊呼和抽气所扰。“靖王妃请皇上依宗法典律治罪。而臣妾以国母之身,不能教导儿女。使君父连日烦忧,是为失职之大。臣妾也请皇上治罪。”说着俯身下拜。
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徐韵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打开奏折。“……笔锋无力,字迹却工整,一笔不芶,这该是费了多少心思写出来的?她什么身子就敢这般胡闹,皇后居然也没有劝止?!”见徐韵芳急忙低头伏身。风胥然轻轻摇一摇头。“说什么请罪,难得这孩子一片忠孝之心,身当此大悲大痛还能记着仁爱惦念百姓。还有什么可追究地?皇后也是,回去代朕劝慰着,不许再有这些劳神费事不保重自己身体地举动。只是这最后两句,本意应该不是写给朕看地——和苏!”
“是,皇上。”
“八百里加急,靖王妃的折子立刻送到东平郡玉乾关去!”见和苏立即封了紫青囊传入御前侍卫接了奏书去,风胥然又是沉默良久方才微微颔首,“父子天性,然而夫妻终究一体,但愿他能领会这番苦心,顾念着不要让她再失了什么……林间非!”
除了胤轩帝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喃喃,大殿原是一片人人精神为之紧绷的寂静。此刻猛然被叫到自己名字,林间非心上一震,急忙踏上一步躬身行礼。“微臣在!”
“传旨:东南各府州郡严肃备战,军民将士悉听靖王调遣;传谟阁自今日起组东平军机处,主调配、接应诸事,玉乾关一切所需不得迟误片刻。”
“是,皇上!”
“修国书问罪东炎鸿逵帝,所获东炎奸细一并送还兕宁。另,速修国书与西陵,言明始末,请念安帝依太宁会盟条款与我同仇。”顿一顿,胤轩帝森然续道,“传书各国,我与东炎之争,是为宗亲所遭毒害起兵复仇,周边邻邦但愿各凭公心,无关者切无相为碍。”
“是,微臣领旨。”
“如此,众卿各归其位各行其职吧!”风胥然挥一挥手示意朝会到此结束,诸事议定再无更改。“皇后,你随朕来。”
“皇后,靖王妃情势到底如何?”
步入东厢暖阁,不待和苏打发伺候的监人尽数退去,风胥然便沉沉开口。
抬头凝视胤轩帝如大理石般抽紧的面庞,徐韵芳沉默片刻,这才接了和苏端过茶盘茶盏轻轻放到风胥然手边。“御医们说了,多亏柳青梵到得及时,用了对症的药物吊住她一口生气;又有大半毒性跟着血和孩子走了,经这几日药物细致调理,那些毒基本去得清爽,于人身子无害了。”
风胥然皱一皱眉:“现在于身子无害了……但之前地损害又到底是坏到什么样的程度?”
“最少两年之内不宜再有身孕,否则恐一生子嗣无缘——这是今早柳青梵给我唯一的一句准话。”徐韵芳嘴角扯出一个深深的苦笑,“天命者,毕竟不是神仙。佩兰是他喜欢和看重的孩子,能到今天这个份上,他是尽力了。”
抬手示意徐韵芳坐到榻上相对的位置,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风胥然才端起那杯参茶浅浅咂一口。茶汤入口,一股苦意顿时在舌边四散漫延。“青梵同她说了司冥带兵往东炎复仇的事情?”
徐韵芳缓缓摇头:“一个字也没有提。”见胤轩帝抬眼微愕,脸色一白随即转开眼去。“昏迷了整整三天,醒过来却不是熟悉地王府;没了孩子丈夫也不在身边,所有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不敢动不敢言地模样,什么事情都要蒙她一个人在鼓里,对那孩子……未免太过了。”
“皇后你——”风胥然面色方沉,然而目光一转对上同样直直看过来地徐韵芳,但见她苍白了颜色,神情之间却满是近乎执拗的异常坚定。胤轩帝心中一震。顿时想起这位元配皇后温柔宽和的为人外表下。骨子里超乎常人地坚强个性。不由轻轻一口气叹出:“因为被敌国之人下毒而失了世子,丈夫起兵为自己和孩子复仇,这些……就算知道了她心里也不会更好过一分。何况战事一起,司冥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决不落于人后的,这不是让她更操上一颗心吗?十来个公主王妃当中你素来最疼爱佩兰那孩子,这次怎么就……”
“皇上,臣妾只是觉得。佩兰是吃得起苦头也经历住风雨的孩子。虽然后宫女子不问朝廷不通国事,但自己夫君心里地志向、每日里计算着谋划着什么总是知道地;对自己地夫君什么事情有利,什么事情又是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那无论自己受多大的罪也心甘情愿为丈夫去做。”徐韵芳淡淡笑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太自然的红,“佩兰是司冥的皇子正妃,两年多来宫里宫外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不夸赞她品性为人,就连无知百姓也传说靖王妃贤德。自然是有能够跟赫赫冥王声名相配相符的东西在心里。神明教导夫妻本是一体。我从来都听说司冥凡事皆不瞒着佩兰——两个孩子之间默契这样好,偏这种时候离了她身边,他要去做什么以佩兰地心思还猜不出来?倒不如我这为人母后的先说破了。少了那些心思宛转,也省得她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耗费心力。”
见徐韵芳说着抬头凝视自己,风胥然不由摇一摇
:今天这一封折子,是战是和都有了说辞,于司冥、于朝廷、于她自己都足够了。至于是不是能够打动司冥,接到信就回转京城消弭这一场战事,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重要。”
“司冥打消念头消弭战事……皇上方才不是已经令林间非林大人修好国书了么?”徐韵芳闻言一呆,“向东炎问罪的国书一出,加上在边境的陈兵,战事岂不是已经成为定局?”
风胥然顿时轻笑起来:“啊,这种事便是皇后的不知了。”见徐韵芳微显惶恐之色,嘴一张似乎立即就要阻断自己下面的说话,胤轩帝顿时随意地摆一摆手,“西陵有太宁会盟之约,国书只是告知和重申,无碍于我与他国战和。其余邻邦小国,是让他们安分守己莫要轻举妄动浑水摸鱼。至于东炎么……朕是问罪,若鸿逵帝也肯认错谢罪,惩处了毒害之源又诚心向我赔礼,两国依旧作为兄弟之邦也无甚不可。皇后,靖王妃也好你也好,心里都是不希望这场仗就这么打起来的吧?林间非和朕,也觉得这一仗来得太快太早了。”
徐韵芳微微扯动嘴角笑一笑:“皇上,臣妾只是个女子,朝廷军队这些事是不懂的。只是母亲怜惜着孩子,不愿见到他们再有损伤。何况,”徐韵芳低下了头,语声极低且缓地说道,“这些年我也慢慢转过心思来了:司冥原是个再好不过地孩子,因为与他完全无关地一点点事情芥蒂了这么多年更冷落了这么多年,臣妾……实在愧为人母。”
风胥然闻言微怔,注目徐韵芳。但见她微白的面容上显出真实的歉疚和后悔,胤轩帝心中不由也是一股淡淡苦涩。“这件事情怨朕……不是皇后地过错。司冥天性仁厚,又一直得柳青梵教导,虽然多少年领兵行政养得性子冷淡了些,说到这个‘孝’字,还是从没有可指责之处的。”
“皇上说得是,问安行礼,尽孝时的真心,他从不比旁人少;只是隔膜了太多年,臣妾不敢奢求更多亲近。还好有佩兰这孩子伶俐,能得人毫无介怀的喜欢。他两个相亲相敬,琴瑟和谐没有半点真正不快。司冥在朝廷上再劳累辛苦都有人可以说话,有家可以倚靠,对自己的妻儿又心疼爱护到这个份上,总算是没有因为臣妾当年的失职令他心有阴翳迁及子孙。这次佩兰遭了这么大的苦头,一醒过来知道了始末却还努力安抚宽慰旁人,臣妾看着心里真是痛如刀绞。”叹一口气,徐韵芳真正红了眼圈,指尖在颊上轻轻点了两点,“说句逾矩不知轻重的话,司冥能为她发这么大的火气带兵出征复仇,臣妾心里真觉得这才不枉了佩兰素日待他的一番夫妻情意。而想到夫君能够为她做到如此,身为妻子也是值得人羡慕的了。”
听徐韵芳语气诚挚,尤其最后一句与语中“羡慕”一词情绪分毫不差的由衷感叹,风胥然心中不由也是感慨暗生:结近四十载,他如何不了解妻子为人?被所有人奉为国母典范的贤后,自己亲赐的“睿敏恭德”的匾额还在她凤仪宫中;无论风雨艰难始终保持与尊贵身份相称的风度,一举一动从未曾失过半点分寸,温婉和谐无处不堪为母仪……今日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想来这番心事在她心中也是藏了许久了。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转了脸,显是心情激动而不愿自己看到,风胥然略一沉默,抬手将和苏适时递过来的参茶推到她手边。
“皇上,说到底,臣妾只有一件事情想要相求。”努力平复一下激荡心绪,徐韵芳转过脸来注视风胥然。“无论此番战事胜败,也不管朝廷百姓议论如何,都不要苛责靖王好么?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过激。如果可以从旁回护,但求陛下顾念父子亲情,饶恕他种种冲动任性。”
“那日他走之前……在你宫中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见胤轩帝沉默良久才缓缓问出这一句,徐韵芳表情微带凄然地笑一笑:“那夜他一身戎装战甲地闯到臣妾宫里,只说了一句——‘佩兰便全拜托您了,母亲’。二十年来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皇上您知道的,那孩子两年前才开始慢慢习惯不称呼‘皇后娘娘’而改口‘母后’。二十年来第一次他以儿子的身份请求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他做点什么。臣妾没有其他能做的,但如果可以用皇后的位子堵住那些好事多舌、全无体谅之心的人的嘴,差不多也可以对得起这晚了多少年的一声‘母亲’。”
风胥然呆了半晌,嘴张了几张,话到口边却突然一转:“那……司廷呢?”
徐韵芳一怔,嘴角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起身转到胤轩帝身前跪下行一个大礼,这才抬起头直视风胥然:“臣妾确实有过不少私心,但皇储千秋大事,如何敢以私爱有害国家?天下惟德者居之,立嫡立长立贤等等规矩,终究也只在民心二字。皇上英明宽容,历练诸子,多年亦未有一语责难加诸臣妾之身。而今臣妾更不想多闻多问,只求幼子喜乐平安,望皇上能够成全。”
“起来吧。”凝视徐韵芳,胤轩帝终于露出了同样温和的笑容。从榻上站起身,目光随意扫过屋中,视线掠过脚边的黄铜火盆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橙红色的火光透过盆盖上精巧的镂空花格耀出一片柔和的暖色,映得凝了一层薄薄白霜的玻璃窗子也不再显得如方才那般寒冷。
——柳青梵啊,这就是你连日进宫看顾秋原佩兰的根由吧?这两天乱过了头,朕几乎都被你瞒过了呢。然而几日来一直以各种借口避免与朝臣、与朕相见的你,也是时候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宁宫朝会结束,胤轩帝与徐皇后到凤仪宫偏殿探看靖王妃秋原佩兰。劝勉安抚了靖王妃几句,又召了连续几日跟随皇后照看的几位公主和皇子妃一同用过午膳,风胥然这才从凤仪宫中出来。御驾一路向北,直望御花园而去。路上陆续屏退随驾的侍从宫人,将近位于擎云皇宫正北的御花园时身边只留了和苏一个。
皇家园林融会天下四时之景,虽时已隆冬,抬眼犹有青葱炫然。淡淡扫一眼身后那一片殿宇深沉,胤轩帝微微勾起嘴角——少有生气的巍峨皇宫,只有融会了北洛最精致山川与园林美景的御花园是柳青梵难得的偏爱;遇到艰难抉择大事,或是心思繁杂之际,每常在园中漫步思索。自己也早已习惯在这样一种隐秘然而轻松的环境中与他商讨那些至为关键的国事朝务。见皇家侍卫已见到御驾行礼,风胥然略一颔首示意和苏吩咐过其他侍卫宫人,自己对上其中侍卫首领。
“他在玉波亭……整整半日?”看向躬身回话的皇家侍卫,胤轩帝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下意识地看一眼回归身侧的和苏,果然从他眼里看到同样的震动。
柳青梵喜好御花园中景致,少居宫中之时常在御苑流连,更以其中景致多有佳作。除了因他一首《青玉案》“更摇落、星如雨”而更名为“堕星”的大湖,其他建筑诸如流水坞、扫花居之类也多由他诗赋词章得名或更名。然而柳青梵将御花园中处处景致说遍作遍,却独独留下一处玉波亭。不仅如此。在堕星湖一角湖港的玉波亭也是他除非必要极少停留地所在——风胥然心中自然明白,那是柳青梵初到擎云宫时,为不使柳衍身受束缚,在此与自己定下出仕的约定。赫赫君家的血脉天生一股骄傲与强硬,从来不愿受制于人,柳青梵一切举动虽然皆是出于自愿,到底有审时度势的权宜在其中。纵是他少年老成处处自持,言行举止显露出一派并不做作的从容自若。许多微小之处还是不能如君雾臣那般绝不留半点痕迹。此刻听到侍卫回话。风胥然心中不觉微微有异。但惊愕稍去随即默然。细细思索着几日情形,威严方正的面庞越发严肃深沉起来。
数日来,柳青梵都是以随时查看靖王妃病情的理由留在擎云宫中——森严的内廷律令隔绝了一众或激动或紧张地朝臣;秋原佩兰病情难定、需要善医之人随时注意,更令他名正言顺地推开了一切理当出席地朝会。因此崇安殿上、宁宫里文武群臣为战与不战每日争得不可开交,却是谁也不知道朝中唯一地太子太傅对自己教导皇子此番举动的真正心意。只是,柳青梵胤轩八年入朝至今整整一十五年,自暗中协助筹谋新政到奉旨出掌督点三司统领百官。纵然百官争执不休,自己又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行事?不言不语,任着朝中议论,情况看起来似是与胤轩二十年河政与军务下的诸皇子暗争之时并无二致;但究其真实利害,涉及家国天下之深之重,两者实在是天差地远。伸手抚一抚腰间蓝玉,风胥然缓缓摇头:虽然是默认了他的举动,但做出决断的那一刻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被逼无奈。却还是让身为君王地自己在无意识间再次握紧了那块从不离身的蓝玉。
“皇上。”见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已迎出亭来。风胥然却兀自伫步,神思似有不属,和苏略感奇怪。低垂了眉眼轻轻提醒一声。
猛然回神,不去与那仅仅躬身为礼的青年太傅目光相接,胤轩帝只是回头吩咐跟随多年的贴身侍从:“朕手上那挂黄玉珠子落在皇后处了……去取来。”
和苏微微一怔,极快地看一眼风胥然与柳青梵两个人眼光脸色随即向胤轩帝躬身:“是,皇上。”
看着和苏领命匆匆而去,一路上左右几个盼顾自己耳力所及范围之内已是再无其他人声,青梵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随即转身,对上已在玉波亭中安然落座、此刻正目光静静看来的胤轩帝,沉默片刻后撩衣屈膝:“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请罪。”
“五城巡检司周斌以京城混入他国奸细而不查,有失职守,呈书谢罪还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两天。禁卫军统领穆郡王风司文立即跟着奏本,一边替周斌跟自己请罪。兵部白羽领着一群人连夜调动军备,一切先斩后奏处置完了再来痛陈军机厉害,顺便再为那些自作主张请罪。靖王妃秋原佩兰刚刚从塔尔门前转了一圈回来,药碗都拿不稳就捉了笔写折子请罪……现在,总算轮到你柳青梵也来请罪。”
默默凝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呈现弱势求恳之姿的青年,风胥然方将平复的、因见他下跪而震动地心中又是一阵波澜。摇一摇头同时抬手示意他起身,眼前迅速闪过记忆中他屈指可数地几次主动屈膝的情景,胤轩帝心下不由又是轻叹。静默片刻,方才语声淡淡地开口,脸上表情亦是沉静无波。“说吧青梵,又是什么好理由可以纵容着他任性出兵,直把军国大事当成随心胡闹!”
“胡闹……陛下认为靖王这是胡闹?”
“柳青梵,你是我北洛唯一的太子太傅,也是督点三司地大司正……这是不是胡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自觉地低沉了嗓音,风胥然微微皱眉,“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司冥根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东炎自己内里不乱,任何人想要从外部一口气吞掉它就根本是妄想!你让徐凝雪用神殿私存的粮棉物资,林间非、宗熙每年自夏秋两季赋税里暗暗扣下的数额,再加上前年军政改制后分离出来建设兵团地生产积累。就算这些全部聚到一起也撑不住两三年的战事。何况东
辽阔地广人稀,从阳城到兕宁一条大道上县城零零散的城邑还不满十个。游牧部族马上马下自是来去自由,我再多的钱粮又经得起他几次劫掠抢夺?”顿一顿,“这,难道不是两年前你们亲往兕宁那一趟之后,三个人口口声声向朕说明的关键?可现在呢?现在这又是想干什么!”
缓缓抬起眼,青梵静静看向已经不打算掩饰任何真实心情的北洛帝王:“皇帝陛下已经令朝廷全力为靖王这一战准备。那么这一战就没有因为靖王妃一封奏折而消弭的可能。射出去的箭无法回头。靖王殿下率亲卫离京地一刻就该很清楚可能地后果。也一定对战事地利弊了然于心,比如陛下方才所言的种种不利不当……这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然而,皇帝陛下,柳青梵从不以为北洛的靖王风司冥会胡闹,柳青梵更不会以为风司冥这一次为妻子报仇而出征的举动是胡闹。”
风胥然顿时抬头:“柳青梵?”
“胤轩帝,皇帝陛下,风胥然——你是他的皇帝。他的君主,但你更是他地亲生父亲。胤轩二年到胤轩二十二年,这整整二十一年,你见他落泪有几次?”见风胥然因自己骤然改变的称呼惊愕抬头,一双威严黑眸显出被冒犯的不悦,青梵语声倏地转向冰冷,“你再摸摸自己的右臂——胤轩十三年,我刺出的那一剑。那种痛。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么?”
“你……”
撇过眼,将目光从下意识握住自己右臂的胤轩帝身上抽离,青梵静静注目身前一片宁静湖水。“你是皇帝。是天子,但你也是一个人、一个父亲。那是你的孙子,你嫡亲的骨肉血脉,你最小儿子地头生子。父子妻儿,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比这更亲近?至亲至爱遭受如此伤害,这其中地痛……风胥然,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点感觉么?胡闹,什么叫胡闹?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依天性而为,怎么会是胡闹!”
“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说得好,青梵!但君家的子孙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天子非独天家之长,天下百姓皆天之子了?朕当然是父亲,但朕更是天子,北洛的一国之君!他是我儿子,可他更是北洛地靖宁亲王,天下为亲百姓为子才是他的天性;哪怕注定了要因此失去单纯血脉上的至亲,也是他身为我君王之子的天命!”皱着眉看向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侧影,风胥然心头怒火莫名,“这条路难道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既然开始就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步,今天这样的事情根本只是一个开始!他甚至好运得根本不会因为面对的是同血同源的手足而心生负担——他直接将剑锋指向别国!”
“好运……皇帝陛下竟然有这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青梵倏然转身盯住风胥然双眼,“他是你的儿子——风胥然,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儿子:北洛风氏的正统,胤轩帝皇后的嫡子,天家最最尊贵的血脉!可是从他生下来开始,擎云宫、秋肃殿、亚德兰草原、蝴蝶谷……他吃了多少苦,这些年你难道不是一点点全部都看在眼里?那个孩子,满打满算,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风胥然陛下,你也算是一路艰辛坎坷,磨炼受尽苦头吃尽,但你好好想想算算,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比他又是如何?”
“你这是……你这是在跟朕算账?!你替他鸣不平!不,不对,这绝不是柳青梵——朕知道你的,从来把朕激怒都只有一个目的。”努力稳定了心神,风胥然缓缓站起身来,“青梵,你知道朕不打算连在你眼前也要像和朝上其他臣子那样言不由衷地演戏。我要你亲口告诉朕——你必须亲口告诉朕,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你刚才又究竟想说些什么!”
青梵淡淡笑一笑,微微垂下眉眼:“我想说什么干什么?我只是想真正纵容他一回,我只是想为唯一真正疼爱的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情。”
“为他保留一点人的感情……上位者无情。身为帝王,一举一动。每一个判决都要牵动千万人命运。你却要保留他地私情纵容他的私心任性,哪怕他一个人妻子之情的成全要用多少性命鲜血去换,让我北洛多少子民的私情私爱从此断绝?”
凝视青年漫看湖面波光的宁静表情,风胥然突然只觉一阵寒气透过厚实的靴底,自脚底直钻心窝。“不!帝王可以有心,天家却是无情——上位者无私,这是君家时刻不忘的教训,更不用说你!君无痕。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帝陛下。靖王是你唯一选择的国储,这件事情自胤轩十八年战胜西陵晋封亲王就已经再无更改。风胥然,这些年你从未真正隐瞒一统大陆地心思。九位皇子虽皆出色且各有长才,符合一统建国武功文治要求地却只有这么一个。任何人都允许有雄心壮志,但任何雄心壮志都必须有相称地心胸、气度、才华,否则只能沦为不入流的妄想野心。陛下你这么多年步步为营的磨砺、锤炼,大局独断下的小心安排。若说到成就一代帝王的心意,用‘昭如日月’四个字来形容,青梵绝不会以为过分。”
嘴角轻扬,青梵偏转过眼,向风胥然展出淡淡一个笑容:“天家无情,但陛下难道不明白,钢筋铁骨的皇帝虽自经得起风雨,铁石心肠的君主却绝不会是百姓与群臣之福?陛下既然要成就举世无双地继承者。这一次的成全。青梵又怎会能用区区‘胡闹’、‘任性’的词句为陛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青梵你……”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青梵退后一步,敛衣躬身。“靖宁亲王此次出征虽然仓促,时机也非得
兵长驱入边,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然而,动,却未必是真正失策。只要安排得当,于我北洛一统大业有利无弊。”
深沉黑眸眼底深处闪过一道锐利光芒,胤轩帝缓缓舒展开皱紧的眉头。重新到亭中桌边坐下,“如何安排得当?”
“慕容子归,帝后膝下长公主驸马之尊,身当上将统领士卒十万镇守玉乾关。边境多年纷争不断,零星战斗一日未歇。但为顾及边境民生,慕容子归将兵必以抚慰为主。此虽利于边境军民生活安乐,然而对上将而言,却是束手缚脚从未得一夕施展雄才。靖王此一次率兵直下,随军文若暄素擅协调军务,朝廷公文的周济则由苏逸全力支撑。宁平轩这一对刻薄搭档在传谟阁便有干练之名,更何况裴征原是军中参谋出身,在宁平轩几年又知晓处治民生——这三个人一去,便是从此解了慕容子归身上枷锁。而东征的先锋大将能借此机会事先与国中其他军队将领操演排练、默契配合,于将来东征大事的最终得成,意义也是不能说不大的。”
“这样说你也留意他许久了?”风胥然微微笑一笑,“不错,慕容子归,朕原本就属意于他。就算司冥不是今天这样地成绩,这个位置除了子归朕也不打算留给别人:驻守东平十四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东炎地军争特点战法战术,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东方的地利民风。东征先锋大将,舍他其谁?只是说到与其他将军的操演配合,若在平时倒是不错,但这一次以司冥一路东去地势道……这恐怕不是慕容子归缓冲化解得了的,青梵。”
“青梵从未设想过慕容子归阻拦靖王。冥王军气势天下无敌,纵横驰骋无人可挡。若是慕容子归能够阻止靖王脚步,胤轩十四年的时候就不会有国门被攻破、城池失守的事情发生了。”
风胥然脸色沉一沉,但随即恢复平静:“所以这场战事势必会拖得很长,北洛甚至可能会被拖垮。虽然哀兵必胜,以靖王在军民中的威望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但终究长不过战事的半程。冥王军擅长的是千里奇袭,不是一寸土一分地的强攻固守,时过境迁人心转移,如何维系我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这场大战无论东炎还是北洛都输不起,朕担心的便在这里。”
见胤轩帝目光缓缓向自己看来,一双幽深黑眸精光闪亮,青梵不由勾一勾嘴角:“‘不败’?陛下会不知道战场上只有常胜。而绝对没有不败?这等虚名,何必要去维系?”
风胥然眼中光芒倏然一闪,但兴奋的神情瞬间转为暗藏压力地惊疑:“虚名……你要司冥输?”
“不是我要他输——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此战除了败还能有何结果?孤军深入无功而返,就算期间一度占取了城邑,也仅仅只是插旗夺名而已。不能真正收服草原人心,又怎能说成事立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嘴角微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让他亲手摘了不败的名头。毁了这个虚名。未来的东征苦战才不至有无谓的负担。而受了兵败耻辱的冥王军却能达到必胜的效果:唯有知败知耻,勇武无畏又知道顾忌所在的铁军才能真正无敌于天下——败,也是一种历练和成就。”
胤轩帝闻言扬眉:“青梵,你才说过,他的历练已经足够了。”
“青梵所说,自然不是对靖王地历练。”向风胥然会意地微笑一下,青梵在宽大地袍袖中握紧双手。“不是对他地历练,而是对北洛所有军队、全部军人的历练。战场上没有人可以不败,常胜、或是胜之较众,或者再退一步,在关键战役处能够得胜建功而名垂史册的世之名将,要一生不尝败绩,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也未能做到。然而冥王少年成名,不败之名传于天下。国中军中更多有以靖王一人便可万事无忧之心。这几年和平无重大战事。虽厉兵演武,但军士谨慎禁忌之性多有磨损。对虚名的倚赖贴附,更将为军中大害。东征不能有一战之败。如此倾国大举须得处处谨慎稳妥,任何一点轻忽都会导致无法想象的后果。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北洛……真正的输不起啊!”见胤轩帝脸上露出平静的浅淡笑容,青梵在袖中缓缓松开扣紧地十指,“至于这一次的败绩,军事一方情有可原暂且不多论。单是为妻子复仇的行动博得人情的美谈:承安京里人人知其屈辱,冥王军中个个敢为效力,而东炎却得了一个骄傲自负恣意任情、不惜将士性命毁损一世英名的‘毛躁小子’的消息。虽然东炎第一将军考斯尔不会因此小视了冥王,但是他手下那些从来没有真正与冥王麾下交过手的将领……两三千条性命,一个虚名换来后日数万乃至数十万将士的生机,这一笔,足够了。”
捕捉到他最后一句平静而冰冷地语声里几不可察地微微凝滞,风胥然眼中不由也是一黯,“是,为更多的性命考虑,这已经是最大的忍心了。”沉默片刻,“君无痕,朕很想问你:若是让那个孩子知道,若那个孩子听见你这番老成谋国地议论,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朕的皇子走上和朕当初同样的道路么?”
目光在听到被着意加重的“老成谋国”四个字时闪动两下,但片刻就重新转回对上胤轩帝的幽黑双眸已是一片宁静。“那陛下就让他以为我终于护了他这一次——毕竟,当初我是真心想不顾一切护他到兕宁,取了御华焰的项上人头。”
说了这么久,到底还有这一句话……是再不掩饰的真心实意吧。风胥然心中轻轻叹一口气,缓缓将目光从神情淡定的面孔上转开,投向玉波亭前那片广大的水
冬日的湖面较其他季节为低,湖水边缘处裸露出的一点黑色的滩涂。或衰黄或枯白的草叶结着尚未完全融尽的细碎冰粒静静伏在深色的淤泥上,反射着冬日午后并无多少温度的苍白日光发出一道道冷冰冰的光彩。只有河滩上两三只黑白相间的幼雀儿,不时蹦跳两下啄食草籽,在一片寒风萧索中透露出两分生气。
耳中听着身边青年沉静而悠长的呼吸,突然惊觉自己竟在不自觉间将双手呵以热气,风胥然心中一顿。眼角一斜,瞥到青梵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胤轩帝唇边不由浮起一抹感叹似的淡淡苦笑。低垂下眉眼:“青梵。”
“皇帝陛下。”
“此事了结之后……成婚吧。”
“皇帝陛下,怎么——”
一贯自持的嗓音出现难得明显的情绪不稳,风胥然连眉眼都不稍抬。只是淡淡继续道:“景文三十三年出生,胤轩六年入朝,十五岁青衣太傅名扬大陆;这些年一路与朕指点朝局筹谋策划,虽然在朝堂上看着年纪轻轻,青梵,你今年……到底二十有七了。”
“是,陛下。但——”
“胤轩十八年地时候朕问你你不应,数年来宗亲、朝臣之中凡有意者也多被你回绝。直到今天还是孤身一人。青梵。当初你向朕推托说不能爱重妻子护佑家人。朕当时默认,但如今再看你一路行事为人……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推己及人,青梵,朕的儿子尚得你如此成就守护,你对自己亲族会如何朕岂能不知?你是太子太傅,帝师之重,为了王朝、为了君家、为了司冥。你的种种顾忌,又用下多少心思左右平衡,朕自然能够体会。但骨血连心至亲至近,青梵你素性孤傲,冷静至于淡漠,若能得家人护爱,便是君雾臣魂灵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定定看着胤轩帝,青梵眼中抑制不住光芒闪动:“皇帝陛下?”
“还有你的义父。柳衍——青梵。别忘了还有他也需要有人为他在神前祈祷,百年后为他祭奠。或许君雾臣从未给过你天伦之乐,但柳衍只认了你这一个儿子。两门姓氏系于你一身。如此荣光……朕怎能忍心看它在眼前微弱乃至最终断绝?”
眼前像是有一片红远远闪过,幽黑双眸陡然黯了一黯,青梵冷声道:“风、胥、然,不要试着用话逼我——你不是柳衍,你不能。”
胤轩帝微微笑一笑,随意似的挥一挥手,像是要将玉波亭中骤然凝滞的空气重新带动起来。“朕不想逼你,更不想伤了你——无痕,朕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对你不利。因为你终究是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历代先皇和历代地爱尔索隆都在看着我们。青梵,论辈份君相是宰辅太傅、朕地老师;论你地年纪却是如朕子侄。擎云宫里六年,朝堂上又是四年,前前后后十八年看着你从童蒙幼学长来。你的行事,你的为人,你的风骨,朕常挂在嘴边那句‘有子如此’中有多少真心实意青梵你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么?而你现在居于朝中,看着你就像看见当年的君思隐、君雾臣;看着你为司冥筹策应对,就想见当年非凡公对武德帝,离尘公对承远帝的情景。可柳青梵到底不是君雾臣亲手亲口教导出来的君无痕:仁术圣心地柳衍终究不过是个凡人,而你也绝不会像君雾臣那样,仅靠一个守护誓言就可以为了国家抹煞一切私情的决断。青梵,你更多的时候是柳青梵而并非君无痕,因为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而这,也正是朕喜欢你,也之所以容得你的地方。”
说到这里,风胥然向青梵笑一笑,随即转过眼望向开阔湖面。“若朕有子如你,再大的天下交付,朕都不会有半句多言。可天命注定无缘血亲父子,退求其次,你又亲口推脱了朕的半子之议。虽然不免遗憾,但朕始终希望你能有朝一日与自己选中的女子为伴为侣,续写爱尔索隆地传奇。可两年前听到来自兕宁、关于无双公主地消息……青梵,朕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可能为朕想一想?”
听到“兕宁”、“无双公主”几个字,青梵终于恍然,先前蹙紧的眉头也缓缓放开。凝视正自远眺湖泊的胤轩帝线条冷硬地侧脸表情,青梵沉默半晌方才静静开口:“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陛下在怀疑什么吗?”
“不,当然不是。朕了解司冥,奇兵奇术绝不是阴谋诡计,他心底光明磊落一辈子使不出这些手段。至于青梵你,朕才说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这种事情若是别的国家别的王族你会算计得清清楚楚,但对于自己真心喜爱又照拂有加的人,就算是苦肉计也绝对不肯使出投毒这种于身体直接有伤的最不入流的手段。何况,其中还关系到那样一个真正无辜的孩子。朕当然不会怀疑靖王妃所承受的一切不是因为他国诡计而是源于最亲近之人的阴谋。”风胥然轻轻笑了一下,脸色的冰冷严肃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但是青梵你知道,就算不考虑战事结果,这一次的事情也不容易解决。御华焰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而朕,从不想让自己落半点下风。”说着顿一顿,抬眼见和苏手捧了一串色泽近乎明黄的珠串快步走近玉波亭,胤轩帝不由掀起嘴角。抬手接过珠串,轻摩两下,随后递到青梵手里。“朕大婚时君相的贺礼——青梵,收着吧。”
握紧珠串,青梵低垂下双眼,躬身道:“是,臣……明白。”
“明白就好。青梵,再陪朕在御苑里走走——虽然冬天,又阴沉,也算一种特别风景。”
雄关漫道。
飞驰的马蹄踏破月夜森冷的寂静,尘土激起纷扬,在沁寒刺骨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东督护将军府外,两队甲冑分明的巡逻军士再一次相交而过。齐整的脚步声夹着隐隐的甲衣兵械相碰,以及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格外严寒而较平日明显粗重的呼吸。将府***通明,守卫警戒而审视的目光下,军阶相异然而戎装无不严整的将领不时进出。人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肃然冷峻呼应着深沉的夜色,将陌城几日来空气中那根虽然看不见但分明始终存在的细弦绷得愈紧。
愈来愈急愈逼愈近的马蹄,踏着一连串兵械出鞘又收还的声响的余波,在督护将军府门前戛然而止。
干净利落翻身下马,李沐高举手上包裹严密的方盒大踏步迈进将府——紫青色文囊收口处明亮绚烂的金色丝绦,让看惯各种军机急报,对此多已无动于衷的众人脸上不自觉地纷纷变色,一时凝滞的空气随即迅速流窜出无数错乱的呼吸。
“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何在?皇上有旨!”
议事堂正座上慕容子归霍然而起,冷电一般的目光直逼昂首大步直入的来人,威猛刚毅的面庞却在闻声瞬间流露出终于稍松一口气的安心。绕过书案快速到来人面前,口中说一句“李大人恕罪”同时躬身施礼,慕容子归随即便从李沐手里接过紫青囊,解出军报盒子拆取了旨意观看。议事堂上议论方毕。尚未散去就见承安天使奉旨到来的众将见两人公事交接已毕,顿时呼啦一声将李沐围住:“李将军承安是什么消息?”“李将军皇上旨意里什么意思?”“朝廷这次是不是总算同意我们狠打出气?”“季夫小子朝廷头批给我们派下多少钱粮?”七嘴八舌你争我挤,一双双眼睛死死盯住李沐,一张张脸上激动急切地表情更是将全部心事无一遗漏展示得清清楚楚。
“承安的态度……皇上的意思旨意里面应该很清楚吧,怎么不先问子归将军倒都来围着我?”深陷昔时同袍包围,尤其面对两名已经干脆挤到身前扣住自己肩膀的从前上司和军中元老,李沐一边无奈苦笑一边半带求救地看向慕容子归。
“明旨上写得非常清楚啊……”慕容子归微皱的眉头在抬头的一刻迅速放开,向着闻声齐齐盯视自己的众将朗声道:“为靖王复仇——我们出战!”
不出意外地将府议事堂里顿时发出一片小小欢呼。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将则是在欢呼声未落之际便向慕容子归踏上了一步:“将军。我等这就回营中按之前计划部署!”其他诸将见慕容子归颔首应允。顿时也收敛兴奋稳定神思,纷纷请示告退回营部署备战。
见短短片刻之间弥散在将府地冷酷肃杀之气便被注入一股摩拳擦掌、抑制不住地兴奋,慕容子归忍不住轻轻摇一摇头。定一定神随后转向满身风尘仆仆地李沐:“季夫连日赶路辛苦,先往卧房洗漱休息——明日再细说京里情况不迟。”
李沐笑一笑拦住慕容子归:“子归将军是聪明人——刚才既然说的是‘明旨’,还请将军这就领李沐拜见靖宁亲王。”
慕容子归脸上笑容顿时敛起:“李大人,皇上的旨意说了,为靖王血仇不惜一切。”
“是。所以到陌城之下听说大军尚未发动,李沐非常庆幸自己总算赶得及时。”李沐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跟上当先在前引路的慕容子归,与他并肩而行。“靖王的脾气不说军中,朝里也是无人不知,这一次率兵出来……真好奇将军是怎么把冥王给拖住拦在玉乾关的。”
“不是我,是公主殿下。”
慕容子归语声平静,李沐闻言脚下却是顿时一顿,但随即轻笑:“是了——安乐公主殿下。奇心奇勇的女中豪杰。冥王再冲动也是能听得住她劝地。”看一眼面容沉静的慕容子归,李沐不由又是微微笑了一下。“这一节是一定要注到奏书里的。不过将军放心,皇上既是怜悯靖王伤心。对靖王的一切行动给予支持,安乐公主殿下对靖王的一心爱护自然更加只会得皇上嘉许。”
“我知道。”慕容子归点一点头不再多言。军政大事女子不该过问插手,风若琳既尊为公主,嫁入将门更当严守后宫铁律。慕容子归率重兵久在边境,行为处事谨慎周密无比;虽然知道李沐为人,但能得他这样直接了当的坦率保证,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惟有曾为同袍方能具备的体察知心之感。只是心中感动,彼此相照却彼此不宣,沉默并行片刻:“三天前靖王到达的时候情况很不好,但知道疲劳奔驰多日也不能就此出战,这两日都在调动军士部署攻击。几天时间都没怎么合眼,今天看着是实在撑不住,才叫公主劝住了回府里休息。如果季夫再晚上三五个时辰,怕是大军真地就已出动。你方才也看到议事堂里情形,不用说阻拦,为了谁做副将跟着去
关差点几次内讧了。”
李沐忍不住轻“啊”一声,侧目看向慕容子归:“这……”
“李沐,你也算是冥王军出来地,能不知道‘冥王’两个字在北洛军中的力量?若不是这个玉乾守将、东平督护的担子压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早就跟上去了,还轮得着简顿之、张葛几个出头争抢?到底我欠他地,远不止一条性命。”慕容子归淡淡笑一笑,在尚隔了一重院落之时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李沐,“铁衣亲卫的规矩,除非军情警报惊扰者杀无赦。我的意思……虽说是皇上地旨意,还是让他安心再睡一会儿的好。”
“慕容将军。这是皇上的特旨,李沐日夜兼程赶来为的就是尽快将它递到靖王手里。”望着慕容子归脸上并无真正笑意的笑容,李沐苦笑一笑,“臣是参将,在军中不能不听上将军的命令。但皇命在身,李沐又怎么敢妄动胡为——”
“皇上爱护子女,自然一切以靖王为先。李将军既然明知于此,为何不加以权变?”
突然传来女子嗓音。李沐和慕容子归都是一呆。但慕容子归随即便向声音来处微微躬身:“公主殿下。”李沐闻声猛然回神。脸上苦笑愈深,也是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臣李沐拜见安乐公主殿下。”
脚步轻轻,亲自秉着灯笼的安乐公主风若琳的身影随即便在两人面前清晰起来——身形娇巧地女子在牛皮灯笼微显昏暗地灯光照射映衬下,看起来似乎比真实地高大一些,加上女子中比较少有的带着一点沙哑的低沉嗓音,都让这位胤轩帝的最长公主显出一种酷似其父的威严。示意李沐免礼起身,风若琳凝视他片刻方才静静开口:“他才睡得稍沉一些。将军不让人打搅他,其实是我的意思。”
“是的,殿下。”下意识看一眼立在风若琳身后地慕容子归,李沐沉默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回房。”
风若琳顿时微笑起来,随后露出一点歉意:“李将军,靖王是我的幼弟。不管父皇怎么……我——”
李沐还没来得及回答。风若琳身后院落已然传来异常清健的脚步。“安乐公主。慕容将军。”向两人简单点一点头算是行礼,一身冥王亲卫黑色劲装的英武男子转向李沐,“靖王殿下请承安使者即刻进见。”
“周必?”风若琳不悦地皱起双眉。被责问之人脚下却是不停。只是淡淡应一句:“公主殿下,‘承安有事立即通报’,冥王三日前亲口吩咐。身为亲卫,惟令是从。”
见风若琳脸色微沉,但威严不悦之色却是稍减,李沐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铁衣亲卫,惟冥王之令是从——这句话在北洛军中可谓无人不知,但对于安乐公主风若琳,却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影响和更巨大的力量。胤轩十四年东炎西陵趁“玉螭宫之变”北洛动乱不稳之际发兵夹击,镇守东北门户的慕容子归奋起应敌,不想东炎铁骑气势凶猛,鏖战数月竟突破玉乾关防线攻入北洛国门,将玉乾关后边境第一大城陌城围作一座孤城。深知东炎作战下手狠毒,北洛将士奋勇杀出一条血路保送城中妇孺出走,但请到将军府主母安乐公主时风若琳却是坚决不肯离城:“我不走,孩子们也不走,因为将军不走——而将军是不会离开战场的!”风若琳地坚定极大鼓舞了北洛将士地士气,岌岌可危的陌城在少粮无援的极端困境中又继续支撑了一个多月。直到守城地最后一点机会都不再,风若琳才在慕容子归“只求保我子嗣”的嘱托下带了一队侍卫离城。虽然极尽小心,一行人出城不久还是遭遇敌军。所幸慕容子归所选侍从武艺高强人皆效死,更庆幸的是最先摆脱东炎疑兵突入包围的冥王恰恰率兵赶到。向风若琳问清陌城情势,风司冥当即分出所率人马中百骑护送他们回向北洛大军安全之处。“保全慕容氏母子,不损分毫”的命令之下,冥王军向风若琳、更向沿途遭遇的数支东炎敌军展示出北洛最勇猛士卒对主君之命的绝对承诺。当风若琳母子最终与重伤而被风司冥救回的慕容子归重新团圆,慕容一门向百骑中仅余的八人下拜致谢,得到的只有“冥王所属,惟冥王之令是从”的坚定回答。身为当年存活下来的八人之一,李沐当然比别人更清楚风若琳在听到周必这一句后的震动。而想到当年赫赫“冥王”之名尚未真正建立,自己便已在他麾下随时跟从;但到后来随着冥王军声威日盛,军功建立军阶上升,最后反而由武将任文事;太宁会盟之后自己在皇甫雷岸手下,几乎更是只问军制钱粮全不管演兵习武……直到此刻重入军营,再次感受到遍地肃杀之气,李沐心中不禁唏嘘;而望一望身前周必威武稳健的背影。想到即将拜见之人,又是一阵难以名状地激动。
只是,怀里这封靖王妃强撑病体亲手书写的谢
,带给年轻亲王的……会是又一次深深伤痛吧?
“李大人请。”四人到得门口,周必向李沐做一个手势示意入内,自己却是站住了不动。李沐微微一怔,转头见慕容子归已是微微笑起来:“夜已深沉,公主也回去歇息。至于子归……请禀告靖王。慕容在帐前随时待命。”说着又行过一礼。这才扶了安乐公主离开。
——胤轩十八年北洛得胜。还朝的九皇子风司冥加封靖宁亲王,并允在京继续亲掌三千亲兵。同时胤轩帝御旨,冥王铁衣亲卫职比于禁军,位阶等同御前侍卫。因此冥王铁衣亲卫位阶虽不是很高,但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份量都是极重;且比同于禁军和御前侍卫,意味着有除君王与主上不拜、不听一切权贵的特权。李沐在京中惯看了宗亲显贵对冥王铁衣亲卫的奉承,但此刻见慕容子归对昔日同袍战友如此恭谨。心头还是荡过一分轻微的异样。
“王爷就在里面,别呆着了。”
听出周必平静语声下隐藏的微微怒气,李沐一凛之下随即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伸手撩起门帘踏进屋中。
风司冥果然已经醒了许久:身上整整齐齐地黑色袍服是独属于冥王地色彩,举手动身间襟摆拂动,露出底下银色软甲光芒闪亮。自桌上铺满地地图和文书上抬起头来,风司冥随手将一张揉起成团丢进桌脚边的黄铜火盆,随后转过书桌两步走到李沐面前。
李沐早已恭恭敬敬跪下身行礼——靖宁亲王是朝中唯一掌军政实权的皇子亲王。地位绝高于任何朝臣将领。他奉命传书而非宣旨,依规矩仍需施行大礼——大礼行完站起后又躬一躬身,这才双手奉上怀中紫青囊。“皇上命臣交给王爷。”
感觉到风司冥在握住紫青囊的瞬间顿了一顿似有迟疑,但随即便快速将信囊抽走坐回书桌后拆信细读,自进入房间几乎一直屏住呼吸的李沐这才暗暗吐一口气,慢慢挺直起身来。
大概是为了让人安静入眠的关系,风司冥的屋中没有像将府其他地方那样点了许多地***。一丈红上只间次点了几支蜡烛,书桌上一盏烛台光线也略显几分昏暗。李沐静静看着年轻亲王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孔被微微晃动的朦胧烛光时不时投下一片阴影,一双夜一般的眸子里凝聚起愈来愈多的幽黑深沉。
把从头至尾读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已经像烙印一样清清楚楚刻在头脑里的奏折放到桌上,风司冥小心翼翼抚平那些被自己不慎揉捏起皱不平的边角,这才将文书依原样折好放到胸前贴身处。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看向身前安静的青年使者:“李沐……我记得你当初直属于冥王军地时候还叫李季夫,野狼谷一战你冲在最前,受伤最多但杀死敌军将官也是最多地。”
“是的,殿下。”李沐语声平静,心中却是一阵激动。
“你改名李沐,是因为过继同宗伯父、前任的工部尚书李寂李大人,避了家讳地?”风司冥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韦平伯、孙仲、肖叔远、李季夫,当年‘四方力士’还在‘九骑’之前,说到杀敌的勇武无人不提野狼谷那场血战……这样说起来,倒是都有点可惜了。”
见风司冥真诚目光转来,李沐身子不自主地一震,双膝顿时一屈跪倒:“殿下,末将只愿跟随殿下,踏平东炎为我王妃世子报仇!”
风司冥闻言微愕,注目他双眼片刻,轻笑一下又摇一摇头:“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王妃,王妃她的心意……”说到这里顿住,风司冥微微抬起眼凝视桌上烛台那点橙黄暖光,良久方才轻轻一口气叹出。转眼重新看向李沐,年轻亲王面色已是沉静如恒:“李沐,你自承安一路兼程赶来十分辛苦,现在信息本王已经收到,你先下去休息,等明日再到军前听命——承安情势如何,朝中各部诸臣的态度应对,还有皇上的谕旨和心意都要切实传达,不得有误!”
听风司冥在最后八个字上的着意加重,李沐心中又是一震。努力稳定心神,这才向风司冥恭恭敬敬行过礼:“是,臣,明白!”
“没有其他的事情就赶紧下去睡吧——我也不过四天三夜地赶来,你今比我还省了一夜,当年‘拼命四郎’一点都没变。”风司冥嘴角微扬,不待李沐说话便向一直侍立在桌边的另一名黑衣亲卫道,“刘复,你送李参将出去。”
“是,殿下。”
侧身让两人出去,周必随手拢一拢门帘:“殿下,如何?”
“王妃那里自有照料,不用担心。”听到平静然而关切的话语,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随即隐去笑容,“周必。”
黑衣亲卫顿时肃立。
“可以传令铁衣亲卫——就要出战了!”
“我听到,冥王亲卫已经作好出战准备。”
训练有素的锐利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背面相对的风司冥握在剑柄上的手小而无声地动作一下,两名剑拔出鞘、封杀自己一切前路的亲卫顿时收起兵刃隐还幽黑晦暗之处,慕容子归沉默一下,在距离年轻亲王尚有五步的地方停步,稳健的身形凝驻半刻,这才沉声开口。
握持着剑柄的手紧一紧随即放开,似是出神凝视眼前城关下一片冷漠荒原的年轻亲王抱起双肘,也不回头:“慕容,或许有人误会了什么,但,我不打算带冥王亲卫之外的任何人去——一个都不会,无论是不是曾经冥王军属下。”
风司冥的声音并不高。慕容子归很熟悉这种语音语调:轻易不在军中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和玄色战甲下最真实的,便是这道镇定、然而时时透露出肃杀气息的清冷嗓音。胤轩帝九皇子统军贵精,冥王军出战从来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胜利,此一条北洛军中无人不知;而曾经与风司冥同袍协作共御外敌的将领更是知道,这种绝不浪费一丝气力的作风甚至体现在他在军中的每一道言行上——风司冥从不将声音提高到必要之上的响亮,若所说的话只需要两个人听到,他绝不会将音量放到足以让第三个听清的程度。此刻冷冷淡淡的声音出口分明沉静而字字清晰,传到自己耳里却又让人以为那话音已经边关回旋不定的朔风尽数卷去再无踪影。沉默片刻。慕容子归微微垂目:“殿下如此决断,自然是有殿下地考量。但众将的心意殿下不会不知,倘若……”
“身为镇关大将,慕容子归,你有责任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淡淡回眸扫过一身戎装铠然的高大武将,风司冥转回头,目光顺着玉乾城关下草叶枯衰的土地缓缓逐上远方国境外一片空旷广袤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
“是。殿下号令。慕容必当谨遵。”微微皱一皱眉。慕容子归躬身行礼答道。但言毕随即踏上一步,“但请殿下允许慕容知晓您的计划,以备接应。”
抱住双肘地手不自觉间掐紧,轻薄然而坚韧地软甲似乎并不能阻挡来源于自身气力地伤害,感觉到臂上隐隐的痛,风司冥蹙一下眉头又旋即舒展:“不必。”
“殿、下!”
听到身后男子佩剑与铠甲碰撞出的大响,配合着包含了隐忍怒气和由衷紧张的低喝。城楼上原本紧绷的空气顿时愈加凝滞,风司冥沉默片刻,终于回转过身来。抬眼对上男子素来沉静威武的面容,察觉出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神气,年轻亲王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慕容子归皱紧眉头,望着风司冥,已经冲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终究没法出口。静默相对片刻,慕容子归退后一步。微微躬下身:“新阜在玉乾关正东。距边境六十七里,是东炎历来囤粮转运之所。臣已传令丰门守将赵盖,日出时分各遣一军夹袭东炎在阳邑守军。以犄角之势牵制并寻隙打击其南、北两翼一切后援。”
凝视他片刻,风司冥嘴角微扬,但笑容转瞬便即消逝:“新阜重镇,若非十万火急调动不得。你们……”骤然顿住,盯住那双目光沉沉静静看来的坚定眼眸,风司冥喉头颤动了几下,压低了嗓音:“慕容子归,记着,你们只做到这里——这是本王的命令!”
“是的,殿下。”
“取下新阜,向东六百里雁砀草原无遮无拦,正是骑军驰骋——慕容子归,若非本王印信金牌,玉乾关任何人不得擅离一步,违者军法处置绝不轻饶。你可听清?”
“慕容子归谨遵靖宁亲王号令。”
耳边落下慕容子归干脆有力的答语,风司冥心中轻轻吁一口气,再次转过头凝视夜色似乎越发幽黑深沉不辨事物的茫茫草原。听到身后之人礼毕起身,转身之际兵甲磕碰一阵轻轻声响,风司冥缓缓闭上双眼,吐一句:“……慕容,谢谢。”
轻不可闻的语声,青年上将却是猛然顿住身形。沉默片刻:“司冥殿下,你知道我的。”也不回头,慕容子归只是轻轻扯一扯嘴角,“公主地意思就是子归地心意。无论殿下打算做什么,臣都不会有半点迟疑。遇到王妃这样的事情,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是任何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都无法忍耐不动地。”
说着回转过头,却见风司冥脸上一抹几乎无力的苦笑。慕容子归心中方有一丝诧异闪过,年轻亲王伸手覆上胸口,一边淡淡苦笑着一边轻轻摇头:“镜叶……不,三司督察史秋原镜叶上书参劾我以私仇弃大局妄动刀兵,奏本已经经过传谟阁到了崇安殿。另外,有吏部蓝子枚为首、承安五品以上供职官员共七十四名联名参劾我私调亲卫军士,起刀兵扰乱民心违犯国法。方才李沐带来了靖王妃的谢罪折子,宰相台虽是协调钱粮调运的谕旨,但是那一叠各地三司督院转来的廷报还有东南军制各路的应答……子归,不是什么人都无法忍耐的,而且,恰恰是受到最切身伤害的在要求忍耐。”
“王妃的谢罪折子,想法应该和公主是一样的:不愿看到殿下在战场受伤。但秋原大人……”略一沉吟,慕容子归沉声说道。“三司职分特异,秋原大人,想是有他的处境和考量。”
胤轩十年新政改革,朝廷设提调、典狱、尚礼三司掌握新政推行中官员的督察考核,利用国中各地督院快速传递的讯息命令,将君王的耳目所及伸展到国境以内几乎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胤轩十八年三月,三司合并一统。与宰相台下六部并列。然而北洛朝中人皆知三司名义上受宰相统领协调,但独立督点之权不受任何限制,执掌三司地大司正“位
相”,保留了事实上的超然各部直接向皇帝负责。年治下,三司督点约束之力越发强劲,对三司本身供职司丞的规矩要求也越发森严。秋原镜叶既是柳青梵第一位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又是他直接带领进入督点三司,此番行事并非特异。接到李沐送来的那些廷报。自己也不曾感觉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只是见风司冥此刻神情。慕容子归心中还是一阵微微震荡。
秋原镜叶……虽然长年驻守边关。但每年例行的新年还京述职,朝堂上远远几次相望对视、宫中大宴之类寥寥数语的交换,这位少年登科入朝,因为师——柳青梵、长——胞姐秋原佩兰而成为承安新贵代表地三司监察史,却是给一向并不刻意留心文臣地自己留下相当深刻地印象。东方门户,边廷重镇,陌城玉乾关与承安京中信息往来其实十分畅达。几年间京城风云变幻。紧随了老师公正严谨不偏不倚、细密入微滴水不漏为官行事的秋原镜叶,无疑是承安京里一众年轻朝臣中最出类拔萃而后劲深沉的一个。虽然同胞姐姐便是靖宁王妃,秋原镜叶官场中的事事得体、步步升迁却绝无半点靖王府、宁平轩附庸的意味。相比于此次随风司冥同行的裴征和文若暄,尤其还有同样是文试殿生出身、到宁平轩后才开始渐渐接触处理军政之事的苏逸,秋原镜叶显然不是常人想象中地靖宁亲王理所当然最亲近且最倚重的幕僚和属下——这似乎是有些怪异,但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北洛朝臣的眼里,三司监察史的本身足以解释一切。然而出现在年轻亲王脸上隐隐带痛的表情,以及耳中飘来的几乎分辨不清的低语。却让慕容子归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镜叶……他心里不会比我更少疯狂和报复地念头。但各人有各人要做地事情。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六年来第一次真正一探对方虚实的机会……”
六年——慕容子归又是一震:胤轩十六年四月冥王大破东炎骑军。彻底结束与东炎持续整整两年地战事,从而调转大军专心致力于西方的战场。虽然西线战火未熄,大胜并未有两年后那般举国欢腾,但击败强敌的完胜的喜悦让整个北洛军队都极其振奋,胤轩帝更下令冥王还朝之际一切比照太子礼仪。然而正是这样的时刻,风司冥在起军还京前夜将自己秘密招到帐中,以坦荡而冷静的语声告知他对于东炎真正实力的怀疑,还有对东西两大国之间可能存在协议和分歧的猜测。慕容子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十四岁少年皇子冷峻森严的表情,以及忧患却没有一丝慌乱的镇定指令。六年前为稳定国中军民之心而选择坦然接受的少年皇子尚不曾被胜利和盛名冲昏头脑,而此刻数年朝政历练得更加深沉稳健的年轻亲王,没有任何道理只为一时激怒而丧失了身为统帅的冷静。
慕容子归不由淡淡笑一笑:果然,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六年前离去时一席嘱咐命令之后风司冥与自己就再未有一句多言,兵部和宁平轩的公文不提一字,就连每年宫中朝会家宴也不曾稍有借影。但这位执掌一国军事的皇子的眼睛,从来就没有忽略掉任何一点危机的可能,更不说将视线真正从这东方门户移开。万里戎机关山若飞,日夜不休的疾驰和雷厉风行的命令,激怒愤恨之下暗暗隐藏了运算经营多年的布局筹谋:军制改革后统归宁国公锋执掌的东南各道军马,非常应急反应机制下兵部的钱粮调度,以及军中一众惟冥王马首是瞻的老将,在各人的知与不知之间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东炎历来虎视,野心无人不知,此次借助靖王妃之事一反常规率先出兵,也许反而能够占有难得的先机……
“慕容。”猛然惊醒回神,抬头,却见风司冥凝望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一只扣住腰间佩剑剑柄的手缓缓反复着握紧和放松的动作。“三天时间,应该足够阳邑的东炎军知晓我出兵的缘由……也足够鸿逵帝明白我出兵的理由。”
平静的语声明明不带任何情绪,高大武将却只觉一股较边庭冬夜更甚的寒气倏然逼来。喉头微微一紧:“是,殿下。”
“除铁衣亲卫不许任何其他将领跟随出战,慕容,我想你懂这其中的用意。”风司冥勾一勾嘴角,凝望夜空的黑眸没有半点笑意。沉默片刻,轻轻吐一口气,“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情:玉乾关的情势、军心民心,李沐如何回报朝廷和宰相台,还有几日后三司、刑部和宗人府使臣到来,如何接待京城使者和压制平复将士——一切,就看你的了。”
深深吸一口气,慕容子归退后半步,撩衣下跪:“殿下,无论最后如何,为王妃和世子复仇,是我堂堂北洛儿男应当所为。殿下定下的计划和目标,臣必将率领属下兵将一一实践达成,绝不令殿下失望。”
“北洛的将士,从未令我失望过。”
风司冥侧转了头,脸上露出浅淡然而真切的笑容。上前一步,亲手扶慕容子归起身:“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子归,能够有你支持,在这个时候……真的很重要。”
慕容子归也微微笑一笑,但随即躬身行礼:“殿下,臣去做最后检查准备。”
望着武将高大宽厚的背影步下城楼,风司冥缓缓敛去唇边笑意。抬眼望一望城关前方沉得不见一点光亮、更迷乱了天空与草原界限的黑暗,右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收拢、握紧。“刘复。”
黑衣的冥王亲卫顿时从黑暗阴影中现出身形:“殿下。”
“传我将令:一刻钟后,全部人马关前集结。”
“什么?让北洛袭取了城?!混账!”
随着暴喝,御案翻倒发出山颓一般的巨响,案上朱笔奏折乃至玉玺尽数倾泻在地,回音在鸦雀无声的绯樱宫正大殿煌明殿里一阵阵回荡。满殿文武无不伏跪俯身,额头死死抵住冰寒刺骨的青金地砖,强自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发出半点声响。
只穿了皇袍便服的御华焰面色靛青,一双铁灰蓝色的锐利眼眸几乎要冒出火来。收回双手,紧紧握了两握后终于缓缓反背到身后,锐利双眼扫一扫殿上噤若寒蝉的众臣,鸿逵帝深吸一口气狠狠开口:“阔罗斯部的切莫勒是干什么吃的?昨天的廷报上还夸口风司冥绝打不过鹰山防线,看看今天!鹰山防线,好一道鹰山防线,三万人把守小小一个隘口也会让人从眼皮子底下绕过去?背后阔罗斯千里平原上一连二十座粮仓满满的粮草就此送人,连王旗都一齐搭进去!还有城,经营了十年的二道城关防线,夜半不过两个时辰就扛不住开了大门……城守将童道明是么?这还是南征时候跟着朕处处头阵的人,五六年地方蹲下来,就忘记仗该怎么打了?!——布科奇!”
“臣在。”纵然一身战甲,似也架不住鸿逵帝眼中森严之气,体型高大近乎常人两倍的武将闻声极轻微地抖一抖这才闪出朝班向鸿逵帝拜倒。
“立即调西、北两路全部骑军,由蒙洼泊、白山梁星夜赶往博沃柯克部增援城南轶道山岭防线守军;以轶道岭钱白河城为基础阻击北洛军。明日酉时……不,午时之前夺回城!”
“是,陛下!”布科奇应声叩首,随即起身大步出殿。
“威将军萨格!”布科奇战甲摩擦碰撞之声尚在众人耳边,鸿逵帝继续高声道。“朕命你为征西大将军,统率西、北两路军马即刻北上,抄截北洛前锋部队后路,务必将冥王军与北洛大部从中隔断!”
“臣遵旨!”
“江枢——朕命你自此刻起兼兵务尚书。总理国中钱粮兵马。务必保证西征需用!”
“微臣领旨。”
江枢忙忙伏拜叩首。不待他起身御华焰目光已经转开。向朝班首位,向煌明殿里唯一一个保持了平静神情凝视自己之人、东炎第一将军贺蓝“哼”一声,一拂袍袖径自离殿而去。
望一眼鸿逵帝背影,贺蓝嗽一声。见殿上群臣猛然从震慑固定状态中回复弹跳而起。江枢等主持兵务的朝臣更是一边呼喝伺候在殿前地下属一边慌不迭向各自府衙主事处所奔去,原本威严肃静的煌明殿顿时显出异常的慌张混乱之象,考斯尔笑容不由略略一僵,但很快耸一耸肩膀,随后也迈步向殿外走去。
“将军看起来并不忧心。”听到身后加紧赶上的脚步,陇君也不回头,脚下稍稍一顿离开宫中大道拐上一条小径。“城市被攻陷,国土落于他人。两百年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并非第一次——典礼大人应该不会忘记六年前被风司冥仅仅八千人马攻下的贝南城。虽然风司冥当时的真正意图是在解围。但那一回我东炎国土确确实实是落到了他人的手里。”
陇君停住脚步,微微侧头,一双冷峻眼眸斜睨身侧东炎军神:“考斯尔将军。我并不认为这一次的情况与六年前相同。冥王没有自雁草原直线进击班都尔而是由小松山袭了北方地白河河港,然后奇袭突破鹰山防线并一举攻下城。冥王军身后地北洛大军还排在班都尔王旗外围守得死死,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向其他方向出兵攻击地信息。以眼下来看,我似乎还没有找出与上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哪怕是局部策谋上的相同都没有。”
“不同是自然。毕竟,无论这一仗的天时地利,还是表面上的起因,都与六年前天差地远。”考斯尔轻笑一声,但随即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将笑容收起。“陇大人,”认真而恭敬地称呼一声,见陇君闻声微震,脸上旋即显出同样认真严肃的神情,贺蓝气,低垂下眉目:“贺蓝只想知道一点:这么做……真地有必要么?”
陇君眉头陡然一凝,双眸倏地迸出锐利精光。但这光芒只是一闪,瞬刻之间陇君已然回复东炎典礼司仪一贯的温雅沉着。笼起双手,陇君慢慢走了两步,这才轻轻开口道:“什么有必要没必要?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贺蓝很清楚。而且——”
话未说完,陇君已经抬起一只手拦在他眼前。沉默对视半晌,考斯尔猛然撤开目光,一只手狠狠扣上腰间佩剑:“你知道这种话传得多快——这两天兕宁都有了风声,再过个一天半日只怕全京城尽人皆知。风司冥赫赫威名,没人肯说这里会有什么计算,而我们的将士……我的将士,会觉得这种仗……是耻辱。”
“将军慎言。”扫一眼考斯尔腰间,东炎先皇御赐、已经传承了整整三代的佩剑,陇君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定北侯麾下将士,也是皇上的将士、东炎的将士。何况方才煌明殿上,皇上并没有调动定北侯麾下,将军。”
“如果风司冥根本没有打算顺着他地胜利一路打到兕宁地话。”
平淡无波的语声入耳,陇君顿时抬头,只见东炎第一将军唇边竟是勾起一个异常讽刺的微笑:“切莫勒童道明挡不住地冥王。布科奇萨格就挡得住?北洛孟铭天锋轩辕皓擅长的是攻城拔营打埋伏,风司冥可是游击奇袭玩得精熟的主儿,只要够了粮草补给,就
地一样来去自入。能绕过了头一条鹰山防线不被发开后面的二条三条?何况这样急忙忙一心奔去,有的是空子让人转软档给人打。布科奇和萨格……能在他手下走上两三个回合就算运气了!”
陇君眉头拧得更紧:“考斯尔将军,问题是现在冥王占有了城。风司冥本身所率未见过万,他不会放着前后夹击的危险让我们重新取回城。”
“但打一城守一城。分兵分力节节肢解直到弱得我们可以一口吃掉。风司冥难道当真会蠢到这个程度?至于城的粮草储备我很清楚。脱开了身后北洛的大部,占了城池固守只会让城成为一座孤岛。这种情势利弊对比,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得比我们更差。”
“可是从鹰山防线到兕宁一共六道大防线四大部落王旗,就算冥王天纵英才勇力过人,手下那几千冥王军也骁勇善战以一当百,也没有一路直插到我国中腹地地道理。”
贺蓝=见朱红宫墙之后已经看得见乳白纹饰淡金地神殿建筑特有地圆形尖顶,考斯尔这才停下脚步。铁灰蓝色的双眸静静凝视陇君,半晌,青年武将才低沉的声音说道:“按着东炎一贯的规矩,武将没有权利拒绝君主出兵的命令。但是典礼大人,贺蓝现在诚心提醒一句,虽然陛下有陛下的种种考量,但不首先设法平息从承安来的那些谣言。将士们很难做到真正心无挂碍地战斗。如果需要考斯尔出战。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常胜’对上‘不败’,这样地仗,不是任何一方随随便便就输得起的。”
陇君沉默一下:“若将军担忧的仅仅是这个。或许大祭司可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转头看一眼晟星殿门前恭恭敬敬目不斜视侍立的鸿逵帝的内监和侍从,东炎典礼司仪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或许,皇帝陛下也是这个想法。”
考斯尔闻言抬头,恰恰鸿逵帝正自殿中迈出,一双冷目向自己与陇君的方向淡淡扫来,贺蓝脚心直袭上心。呆怔间袖口一紧,却是陇君低了头轻轻牵扯,再抬眼看去,果然跟在鸿逵帝身后、应是送御华焰出殿地东炎大祭司御华真明正连连向自己眼色。望一眼已然迈步赶向鸿逵帝方向的陇君,考斯尔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心中暗暗苦笑一下,也连忙赶紧两步追了上去。
草原冬日严寒草木凋伤,汇集了国中各地奇珍风物的御花园,此刻也一如时节不显什么生机。只有被视为东炎皇室象征地莘草,枯白的细长草叶中心包裹了杏红色的柔嫩新芽,在一片灰白暗淡的朔风里招摇出一点点暖意。见御华焰行了几步便驻了足,目光定定凝在两茎莘草上,跟随其后的三人皆不敢出声,呈扇形静静伺立在他身后。
“贺蓝,你不赞同朕方才的调派,是吧?”伸出手指拈住细长的草,御华焰缓缓开口,“你置疑朕派遣布科奇和萨格的决定,或者更确切一点,你根本就是有意反对出兵,对不对?”
死寂一般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考斯尔心中猛然一松,但随即又收得更紧。深深低下头:“臣怎么敢,皇上?”
“你当然敢。若是你赞同这样的应对,你绝对会第一个请战——身为东炎的第一将军,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国家雪洗这般任人攻打国土任他人驰骋的奇耻大辱;如果不赞同的是朕的将领任命,也会第一个站起来提出你认为的最好的人选。现在既不主动请战也不另提人选,朝会结束不是到军营嘱咐将官而是到晟星殿等候朕——贺蓝,你真是把自己的心意表述得非常清楚。”
“臣万死。”听到鸿逵帝语声越来越紧越来越急,贺蓝双膝一曲顿时跪倒。
“朕知道你的意思。”默默看他一眼,御华焰将视线重新对上自己指间被搓揉出淡红汁水地草茎。“朕明白你此刻的为难——这种事情不是能够明白对人说的。你将管着东炎半数军士人马,在这个上面出不得半点差错,也不能有一丝一星把柄。”
贺蓝思……”
“这是朕的责任——是朕手底下办事的人没有把事情做得干净,朕不会为这个牵累无辜。”御华焰冷冷一眼,考斯尔顿时抿紧双唇。见他神情肃然,御华焰不由轻轻叹一口气:“不是朕好战争强不肯放过任何一点机会。但是事情已经做了。琥珀霜也被北洛宫中辨识了出来。风司冥一路打过来到这个程度,不奋起应战,难道要朕为这小小一撮粉末双手奉上祖宗七百年基业?再者,大祭司也看过了,这次,风司冥还想要维持他那个‘不败’的名头,怕是很难。”
抬眼看向从容两步走到御华焰身边的一身白色祭司袍服的御华真明。只见后者缓慢然而肯定地点一点头:“劳师远征、孤军深入、地利不识、缘故有亏,纵然北洛国力军力皆堪称强盛,也会被这样地战争拖垮。何况两强相争,主客有别,风司冥此刻虽胜在灵活机动,但时日越久、军队越深入,便难是我东炎铁军对手。至于将军所担心地……”御华真明扯出一个极冷地微笑,“一个字。拖!”
身为东炎第一将军。考斯尔原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晟星殿在御华王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角色。但眼前这位前朝皇子、当今皇叔,接任晟星殿刚满两年的大祭司抛去素日温雅,第一次显露出真正与同东炎君皇共享至高军权的“暗帝”身份相符的言语行事。考斯尔还是直觉周身一道道寒气包裹窜流。静默片刻,向鸿逵帝与御华真明叩首行礼:“考
谨遵钧旨。”
御华焰凝视他片刻方才微微颔首:“起来吧。”顿一顿,“贺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是,臣心中还有疑问。”忽略一旁陇君瞥来的目光,考斯尔躬身道,“臣有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琥珀霜?密报上明言,北洛确切地指认出琥珀霜地名字,怎么会这样?”
御华焰闻言一怔,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悦光芒:“怎么?我东炎的密藏死药,委屈他北洛靖王了?”
“不,臣的意思是,如此珍贵的密藏之药,就连宗亲皇族也极少赐予的恩典,为什么会流落到绯樱宫外。琥珀霜归内禁司监管理,开启使用必须经过大祭司大人。皇上直属的暗卫从来没有为任务发下琥珀霜的记录,配给死间的应时之药更不会有这样地效果。”见周围三人脸上同时变色,考斯尔略略一顿随即继续,语声却是沉静如常,“琥珀霜为我东炎宫中密药已有数百年历史,虽然涉及种种隐秘,但效用、症状多有流传在外,善医之人能够从中总结归纳出一些讯息并不奇怪。柳青梵师从道门柳衍,见到病症辨识出琥珀霜也无十分特异。但连承安内应地暗卫都回报,赤三十三确实花费一年时间在靖王府主人饭食中加入琥珀霜,这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何况皇上近年来根本没有触及宗亲或是显贵之人,普通以为的琥珀霜,不过是效用与之接近地玳瑁膏而已。”
话说到这里,御华焰面色已是铁青,一双眼睛突突冒火。沉默半晌,突然狠狠一拳砸向身边石雕花台:“真恪廷哲这老东西,这些年朕对他不薄啊!莫伦盖提赐死的时候一口一个‘颜面’、‘大局’、‘抚定他族’,转身的时候却……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深知鸿逵帝猜疑之性,考斯尔眉头一皱正要分解,一边御华真明已然开口:“皇上,真恪丞相应该并无他心。否则,不会将琥珀霜交给往承安的暗卫。如果他当真藏有私心,也该是立功心切,盼望一击成功,乃至忘记了关键的谨慎周密不留任何痕迹的守则。”
“这样……大祭司说的很有道理。”御华真明语声沉静,鸿逵帝脸色也渐渐放缓。“不过具体的事情还是清楚一些地好。贺蓝,这件事情你调几个人去做——记得,不要惊到了国丈。”
“臣遵旨。”
“琥珀霜,琥珀霜……我东炎号称第一的密药,一次一匙便可无痛无苦取人性命,分成零散一日日积累却能让人一点一点憔悴损伤受尽折磨,就算中途得到解药也会遗下后患无穷。说起来这风司冥也真是厉害:琥珀霜毒性日日入体缠绵积累,居然只是稍有不适的低烧头痛;而他的王妃却又恰恰怀孕。虽损了胎儿不致后患——难道北洛靖王真的有神明保佑。还是‘天命者’真的可以肉白骨生死人?”
见鸿逵帝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自己。御华真明淡淡垂目:“摩阳山大神殿‘天命者’的预言已经过去十七年。现在,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利用这样的名义打破大陆格局。”
御华焰闻言顿时格格笑一笑:“大祭司说地是,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地能力。不过,”顿一顿,深沉眼眸转向考斯尔和陇君,“抛开琥珀霜,承安传回来地消息。让朕真正疑惑的倒是北洛朝廷的态度。风司冥出兵的理由,在鹰山防线、在城这些阵前说得清楚,为他的王妃复仇。北洛朝廷到现在为止,增兵和粮饷的旨意都没有对此作任何修改,竟然是认可了这么一条!而且从承安传回来的密报上还说,胤轩帝已经派出使臣,押解着两名暗卫和细作到我国中问罪。当然,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问题是探遍了北洛朝廷上下枢纽要害。居然没一个主事用权地出声反对。风司冥出兵的原因无论朝上朝下都站得住脚跟,人心都是一致向外,就算普通的百姓追捧冥王容易糊弄。但北洛国中统一到这个程度……还有胤轩帝对风司冥的纵容,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皇上,说到北洛朝廷对胤轩帝与靖王决定的态度,在北洛倒也不甚特异。”见鸿逵帝说着凝目自己,一直沉默的陇君稍稍迈上一步随后躬身说道。“北洛自两百年前武德皇帝立朝便一直有皇帝直接指挥军队的传统,虽然相比我国国内君王亲历战事的总体数目要小了许多,但凡属军务,上下朝廷和各部府衙地唯一责任便是统筹协调,全力支持君主地战和决策。风司冥在北洛军中的声望自不用提,朝中官员也多追随,而胤轩帝的意思又并不反对打这一场仗,想是如此整个朝廷才呈现出这样地一致。”
御华焰皱着眉头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方才轻轻笑一笑:“不反对……那个人的野心也不是一天两天,反正底下孝顺儿子一群,从来也不需要更多在乎一个两个是么?不过,眼下两国的状况分明谁也没有必胜把握,以胤轩帝一贯的为人,这次明显的纵然又怎么说?连圣旨都只说为靖王妃复仇而没有更多,他可不是意气用事随心纵情之人。”
“这一点,微臣认为,其实或许……更多与风氏王族皇家之人的特点有关。”见三人目光一齐射来,陇君微微低头,“风氏王族,历来多专情。”
陇君一句话说出,不仅仅鸿逵帝,御华真明和贺蓝-考斯尔都不由呆了一呆,后者更是脱口而出:“陇大人,朝中属你最专精北洛之事,这到底是怎么,你可说清楚!”
微微抬头一眼扫过凝目自己的御华焰和第一将军,陇君的目光又在星殿大祭司表情深沉的脸上稍顿一顿,方才静静开口:“皇上,据臣所知,风氏王族历来多专情之人。大陆遵奉西斯大神,以夫妻一体为人伦之常,但自古男
妻妾多育子孙亦是常理,各国王族显贵更少有专情一爱。但北洛风氏一脉却众多终生独守一人的例子,嫡系的皇子王孙为达成夫妻忠贞的契约不惜放弃权位者,自立朝以来不下十人。而风司冥的王妃秋原氏,先祖其实皇子宗亲:因为与平民女子相爱,甘愿自贬为民,与妻子偕老于川秋叶原,这便是北洛川秋原氏的由来。风司冥以为妻子复仇的名义出兵,在北洛皇族宗亲看来,正是风氏一贯专情特点的体现;胤轩帝圣旨上没有更多堂皇理由说明,应该也正是出于此。”
“专情?天家哪有专情可言。王族专情……这简直是笑话!”御华焰沉默半晌,突然冷笑出声,“陇君,或许北洛风氏是有那么几个发了疯的,但决不会包括风司冥。想想两年前,太子册立大典前那两三个月地北洛,靖宁亲王纳娶乐伎女子做侧妃,可是连我东炎的朝堂都好一阵震荡。这会子又说夫妻情深。他风司冥倒是一套一套做的好戏!”
陇君眉头微皱:“皇上。臣只是说臣的推测。承安那边的消息说得清楚。靖王夫妻和睦,王妃的生弟弟秋原镜叶这几年节节高升于朝务甚是得力。至于那个侧妃,除了协助风司冥立过功,听说进府之前就得王妃喜爱,入王府之后也十分照应甚至同食同宿。内府和谐,承安民间议论都很赞扬这位钟氏夫人的明智和靖王妃的贤德。再者,侧妃终究只是侧妃。靖王妃出身高贵又得人望,风司冥为她出战才会有这样支持。”
“可是陇大人,你刚才提到了这位侧妃很得靖王妃欢心,还同食同宿?那为什么她没有中琥珀霜呢?”
“回禀考斯尔将军,因为,这位侧妃茹素,从来不动荤腥。”
陇君不急不缓,考斯尔、御华真明脸上顿显恍然之色:琥珀霜地药性。必须经过饮食中肉类油脂才能催发。因此使用之时都是与酒肉或者用肉油制作过地食物共同呈上。东炎暗哨潜入王府在一年之前,其中大半时间秋原佩兰身怀有孕,饮食当有专人特别调制。府中其他人决计不敢乱用。而风司冥政务繁忙,虽然在本府用膳并不少,但真正可能摄入体内地琥珀霜份量不多;何况他成年男子筋骨强健,相较于怀孕体虚的女子抗药力自然是强。连带着想通这些关节,考斯尔不由长长叹一口气,随即转向鸿逵帝:“皇上。”
“贺蓝,你去传朕的命令,现在承安的暗卫,除九、十一、十二,全部撤回来。”御华焰眼中闪过一道幽幽光芒但随即隐没,“承安现在查得太紧,而阳邑,还有班都尔那里的北洛军情,朕知道得太少。”
“是,皇上!”
“之后你去兵务省,点校军马,出兕宁北门小青山。限你三日时间赶上萨格,准备与冥王一战。”见考斯尔没有立时应答,鸿逵帝微微笑一笑,“入我国中如入无人之境,就算理屈在我,也由不得他这般放肆!何况国事之间无是非,到底曲折在谁,只有刀枪说了才是真理。”
“臣谨遵皇上将令。”
青年将军快步而去,陇君皱一皱眉随即低头,御华真明却是面容严肃看向鸿逵帝:“班都尔柯李斯、戴伦泽两位将军已经星夜从渚南王旗赶来。皇上若想知道情况,为何不立即召见他们而是另派暗卫前往调查?班都尔为我草原第一大部族,无双公主殿下,还有派恩长老现都在京城,皇上这一族的人心……此举须斟酌啊。”
凝视御华真明片刻,御华焰淡淡微笑一下:“皇叔,朕便是斟酌过了。”说罢抬脚向御花园外走去。
远远听到御花园外内监宫人应奉君皇的声音,忡怔地御华真明终于回过神来。看一眼身边同样凝视鸿逵帝离去方向的典礼司仪,祭司轻声道:“从真恪廷哲到派恩出身班都尔部的梅尔瑞丽皇后……昙华兵乱,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他居然……还是不相信任何一个血脉亲族。”
“大祭司,请慎言。”二十五年前兕宁因夺嫡而起的“昙华兵乱”,其中御华王族死伤泰半,部族外戚、朝廷显贵广为牵涉,又与御华焰登基、御华真明拜上摩阳山大神殿紧密相关,可谓东炎朝廷最禁忌的话题。此刻猛然听御华真明亲口提及,陇君不由心下微怵,沉声道:“皇上对大祭司绝对信任。”
“是,这个自然——能够当面吩咐赤衣暗卫的行动,若说信任,没有比这更明确的表示了。”御华真明微笑道。见他面容恢复素来的沉稳,祭司轻轻扬一扬嘴角,“不过典礼大人,关于方才北洛风氏,我还有一点疑问。”
陇君微微一怔:“大人请说。”
“琥珀霜东炎密藏,历来所载解药惟有波旬金盏一种。而波旬金盏一来罕有,二者,花期短促,非是新鲜汁液炼制地药物对琥珀霜完全无效。这个,陇大人想来是很清楚地。”凝视陇君双眼,“但是我听说,典礼司仪大人,琥珀霜其实还有一种解药。不,确切地说,是对一种人无效——是的,洛、承安、君家,对君家人完全无效;哪怕身体里只要有一点点洛君家的血液,琥珀霜就只会让人身体虚弱,再不是夺命之毒。如果我没有记错地话,陇大人,真恪廷哲接触暗卫,是要通过专理北洛事务的您的吧?”
陇君身子猛然一震,但随即挺得笔直:“您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大人?”
“没什么。只是发现风司冥这一场仗,好像真的把我东炎卷进去许多去了呢。”随手折一草捻在指尖,任淡红色的草汁缓缓流下,御华真明静静微笑,“陇大人,我没兴致考验你的忠诚。我只想听你真心说一句:这一战,谁赢?”
东炎鸿逵二十四年(北洛胤轩二十二年)冬十二月,北洛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因遭东炎剧毒小产,世子夭殇。靖宁亲王风司冥愤而起兵,率铁衣亲卫三千直奔边城,借陌城玉乾关守将慕容子归麾下将士突破东炎国境。十日时间,破鹰山防线,下鹫儿池、郁木扎兹、城等共九处城池与王旗,兵锋所指入东炎国境七百里。
东炎前将军布科奇、威将军萨格奉命,调国中西北两路大军北出兕宁,分兵迎上风司冥军队。以猫耳岭防线为基础,由南向北列兵阻截冥王先锋。
鸿逵二十五年(北洛胤轩二十三年)一月,布科奇所率北路军与冥王先锋于鹿角洼遭遇。两军相触冥王军即走,追击则强力反扑,反复数次,猫耳岭防线三度因之撕破。布科奇等将领奋勇争夺,至一月末,风司冥所率北洛军未能推进过猫耳岭二道防线。
鸿逵二十五年二月十二,风司冥突袭猫耳岭后宝瓶镇,随即连夜轻骑,直逼沃斯沃王旗修达城。
初,布科奇所将军士守卫极严,风司冥未能寻到机会突破防线,两军对峙十日余,冥王先锋突然消失。同时鹿角洼以西之鹰山防线,北洛上将军慕容子归率大军向东推进,西路威将军萨格相应推进预备迎战。西、北两路大军原本共同布防于整个猫耳岭防线,然而军队运动,冥王遂于两路军士缝隙中,越鹰愁涧直插岭后。沃斯沃告急。慕容子归东进。班都尔告急,萨格、布科奇并为牵制。
二月中,东炎第一将军贺蓝然而仅在京城外、自西向东第四道防线黄石河梁布防扎营,不再向前,亦不主动出寻敌军。
鸿逵二十五年三月下,自风司冥正式出兵玉乾关,计有三月。风司冥率少量轻骑。于鹰山、猫耳岭、虎睡坡、黄石河梁四道防线中往来穿梭。数度袭取城池。但均在十日内为反击之东炎军队夺回。西方慕容子归分十万之众与班都尔部族守军对峙,又有五万人马时时往复,或有出击,持续牵制布科奇、萨格所率西北两路大军。
鸿逵二十五年四月,风司冥冥王先锋于黄石河梁防线西六十里处,与定北侯考斯尔麾下第一次遭遇。因兵力不足,双方短暂接触冥王军即以快速退却。风司冥随即命全体后缩。萨格、布科奇分别于猫耳岭、鹰山防线强兵阻击。双方交手,北洛军虽有损伤,但未动及主要实力与冥王本身。风司冥退至鹰山防线,与慕容子归会合。
月中,北洛胤轩帝遣使者携国书、解之前于承安所擒东炎间谍,向兕宁请停战、和议、处治并解争端。
“……这算是低头么?看来胤轩帝请和的意思倒也真诚。不过,将我暗卫捆绑遣返押送,招摇过市宣扬得满天下皆知。这个态度可真是嚣张而不友好啊。”
“啪嗒”一声将北洛国书拍到御案上。御华焰冷冷笑道。阴狠锐利地眼眸淡淡扫过低了头静静站在一边的晟星殿大祭司和典礼司仪,目光又在强烈阳光透过的窗棂窗台上顿一顿,线条生硬的嘴角微微弯一弯:“贺蓝的密信你们也都看过了。现在……怎么说?”
小墨华宫是绯樱宫中独属于鸿逵帝一人的书房,相对于日常读书讲授和处治政务的泰阳殿,这里的一切布置安排更符合草原简洁明了地特性。殿中除了鸿逵帝地书案和御座是用自断云雪山深处采来地千年老木整个儿雕成,其他的桌椅案几,包括陈列着无数羊皮卷书册的书架都是一眼鲜明的草原风格。身着白色祭司袍服的御华真明看了鸿逵帝一眼,轻轻“嗯”一声在身边一张交椅上坐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直接的战火战争并非由我首先挑起。接下国书允许使臣进京上殿,这是承认起因在我的做法。”
“但如果拒绝,就意味着战争地继续。”陇君皱一皱眉头,语声不高但清清楚楚。“因为这场战事,皇城以西七个部族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耕田和放牧的各种生产完全没有进行。虽然江枢那里还不曾听到需用不足的消息,但是去年国中麦粮歉收牛羊马群也相对减少,而北洛却是连续又一年的丰收这是没法回避的事实。”
“钱粮上的事情,应该还不至于成为现在的问题。”御华真明立刻接上去,一双眼睛却盯住了鸿逵帝。后者坦然回视,一边平静开口说道:“确实还不成为问题,但是典礼说得很对,从长远看必然无法回避。”
“那皇上地意思是就此接受北洛地提议,停止战事以和议的方式解决这次问题?”
御华焰快速瞄了表情同样坦然的祭司一眼:“当然不能是有损我国体地方式。”
御华真明微微笑一笑:“这个自然。而且,从之前两军交手的情况来看,风司冥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最少,不是所谓大神庇佑的不可战胜。”
“是在十倍以上的兵力对比之下,大祭司大人。”有意无意地将称呼咬得沉重,陇君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受到殿中另外两人的稍许轻松的影响。“皇上,请允许我提醒,考斯尔将军的密信中很仔细地陈列了三个月来冥王的行军和出击路线。第一将军着重强调了冥王军的极端机动灵活,还有在陌生环境中就地取材补给的能力。京城以西各个部族,除了他最初绕过的班都尔之外都被两次以上突破过。因为这样的袭扰,至少有二十处耕作地错过了今年的麦播种,斯沃斯往南的春季羊群繁殖也都受到了影响。”
“真是难得啊陇大人,我似乎是第一次听你这样关心国中农事。但为作物丰收和牲畜繁殖的祈祷祭典。好像并不是典礼司仪地主要职权。”
“大祭司大人——”错愕地瞪着像是领地安全受到威胁的草原响尾蛇一样盘起身子做出预备攻击姿态的出身皇族的男子,陇君眉头皱起,几次张开嘴又合上。“我不是……”
“够了!”
鸿逵帝断然的声音插入因为短短一句突然呈现出一种紧张状态的两人之间:“什么时候了,居然在意起这些?朕一直信赖你们两个人就像依靠自己的两只手,谁规定了左右两只手只能各做各的事情而不允许交叉协助地?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陇卿考虑钱粮还有战争对我国中地影响这是正确地。就算是富庶如我东炎也不该付出超过利益所得的代价。但是在战场上真正打败过冥王,对于全军军心士气的作用影响并不仅仅是在这一次的战事当中,这种所谓庇佑所谓神化的打破影响能够一直延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贺蓝在这一点上做得让朕非常满意。而且他也并没有忽略兵力对
题。奏报里说的很清楚。不过现在朕地问题是停战停战,而让我们赢得更多?”
御华焰话音落下,小墨华宫里一片寂静。沉默片刻,陇君才以稍显犹豫,但内容却没有丝毫含糊怀疑的语声说道:“北洛使者已经到了兕宁城外三十里——秋原镜叶虽然年轻,但各种消息上看,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不过胤轩帝的目的很明确:停战。只要达成了这一点。秋原镜叶不会成为障碍。”
“不错,虽然手段近乎要挟,但只领了少数一点骑兵在他国境内的到底是他儿子。”鸿逵帝目光镇定地接上御华真明的话,嘴角却是微微向上扯起,“西边是慕容子归将我两路大军牵扯住了,但前提是朕还没有真的打算不顾一切用两个将军数万军力或者更多地代价去交换风司冥地性命。这一点,相信无论胤轩帝陛下还是冥王本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鸿逵帝的语声很平静。但殿中两个人都听得出话语之中穿透而出的狠决锐利。风司冥数千铁骑突破国境甚至直入腹地。东炎军士虽然奋起迎战,但并没有倾尽国力将之冥王军围剿歼灭地意图。布科奇、萨格和慕容子归的双向牵制事实上将战争限制在了一个尚可控制的范围,或者换一句话说。因为两军的战力基本相当而天时地利各有优劣,以及双方作战的后援顾虑等等,在形成两军主力以鹰山防线为分界彼此牵制局面的同时,也形成了两军最重要兵力的对峙和僵持。风司冥所率的冥王先锋往来驰骋攻击,固然在第一道鹰山防线和第四道黄石河梁之间广大的腹地地区给东炎造成巨大的压力,但限于人数不可能长久占领城池逐步攻坚,反而时刻要防备各道防线间的前后夹击。另一方面,慕容子归所率领的十五万北洛大军突入东炎境内逼向雁砀草原的班都尔部族,推进虽然缓慢,然而在鹰山一线的频频动作却构成巨大的威胁,因为即便是号称“东炎军神”的贺蓝以将慕容子归的大军一举击倒而不留给他与冥王呼应夹击的机会和能力。战事至今三个月,风司冥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如最初一鼓作气千里奔驰,直接威胁鸿逵帝所在的兕宁皇都;但他在敌方控制范围内的左突右出穿梭游走,频频出手打击袭扰而绝少留下可供攻击的破绽机会,并且始终保持着与后方大军联络呼应的通道,也是将战事拖入看似无穷无尽的僵局的最主要原因——身为最擅权衡利弊轻重的君王,鸿逵帝到底无法做下不计一切代价诛杀冥王的决定,尤其……是在需要绝对的部族兵力支持才能完成这一目标的时刻。
抬起眼,陇君沉默着凝视面上不露一点表情的鸿逵帝。秋原镜叶,北洛使者是在班都尔的金卫将军柯李斯护送之下次第通过四道严密防线到达兕宁的,而胤轩帝遣使请停战议和的消息也是由班都尔部属臣最先最快传递到承安的。当然,班都尔既是草原十八部族中最大一支。部族本身地位置也在帝国的西北、最靠近北洛的位置。雁砀草原一马平川之下就是王旗所在的渚南,东炎西方国门的第一大城、自洛入炎的必经之路。班都尔马市、鹰市和金银市场大陆闻名,市集的繁华与四通八达的交通相辅相成,来自北方地各种商品、人物以及消息原本就应该由此传入东炎国中。而作为历来支持御华王族地草原最大地部族力量,班都尔部的忠心一直得到东炎君皇的完全肯定和绝对信赖。然而,经过二十五年前那场因储位而起的“昙华兵乱”,尽管这种信任在鸿逵帝大婚亲政的时候通过册立班都尔部出身的郡主梅尔瑞丽为皇后得到重建,尽管此刻部族的实际执掌者长老派恩是鸿逵帝地嫡亲舅父而且当年坚定地站在鸿逵帝的一方。谨慎防备这一条还是在君王的内心烙下深刻的痕迹。对班都尔部鸿逵帝历来安抚拉拢恩宠有加。派恩长老与族中女巫的独生女甫一出生就被赐予御华皇姓封为公主。又精心促成了与贵族士大夫世家出身的将军考斯尔的联姻,这一系列安排可见御华焰对这一部族的良苦用心。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真恪廷哲出任了上朝廷宰相站到了朝臣领袖地位置,后宫中梅尔瑞丽皇后地地位似乎就慢慢下降到只在名义上略胜于真珠皇妃的境地。而鸿逵二十二年十月,真珠皇妃所生的皇子熹被册立为太子,鸿逵帝为之广邀各国宾客举行盛大地册封典礼。膝下并无所出的皇后就越发被真珠皇妃的光彩所掩盖。虽然班都尔的继承者、无双公主御华绯荧依然得到鸿逵帝的格外宠爱,但明眼人都可见到这个草原第一大部族在朝廷和后宫中的整体势力确实在被消减,鸿逵帝给予来自部族的臣属的信任也一点点减少。
鸿逵帝统一草原各部,真正将各个部族的族权统一到至高皇权之下,这无疑是皇帝最值得称颂的功绩之一。自草原部族联盟形式演变脱生的御华皇族统治,经过了东炎历代帝王的努力,是到御华焰手中才真正确立了唯一君主对于战和、立储、法典等国家根本的绝对权威。但来自各大部族的属臣和通过科举等制度层层选拔提用的廷臣,始终是朝廷中两股不可消除的分立力量。到鸿逵帝一朝。考斯尔军功卓著、真廷哲圆润老成。加上统一各部之后的种种措施,虽然鸿逵帝着力安抚,平衡似乎已经有所动摇。而草原人性情多急切不耐。好胜争强,每每便有一些脱离掌控的事件发生。此次北洛靖宁王妃中毒痛失世子,便有其中一派求成心切妄自行动的主要原因在内。鸿逵帝以暗卫秘密追查,消除痕迹一一与之善后,意图就是不在此时留下话柄多起事端,而联合各个部族专心对北洛的战事。偏偏班都尔又率先停止争斗,居中引线护送使臣上京,如此动作不能不引起鸿逵帝的高度警觉。
草原最强大的部族班都尔,同样保留着最悠久与最高尚的草原传统:热情好客、豪爽骄傲,以及对“英雄”的绝对尊崇和礼遇。东炎国内主要的兵力都在鸿逵帝的掌握,而各个部族保存的力量,班都尔可以占到其中三分之一,更有众多的族人在国中各地——这样的班都尔,一旦对君主剿杀冥王的命令稍有迟疑,一切部署就再没有意义。而且,纵然是骄傲强大如鸿逵帝,也没有那个胆量甘冒引起一族军民抵触而至于整个草原怀疑的风险,以并非正面交手的“卑劣”手段谋取一位声名赫赫的敌将对手的姓名。这一次两国交兵,在战争之初班都尔部就表达了相当强烈的对风司冥的同情;风司冥绕过班都尔北上,从阔罗斯部
山防线,班都尔没有途中追击,听到城被攻占也没北增援。当然,班都尔直接面对着慕容子归的大军,但真正交锋却是到布科奇、萨格率兵赶到重新加强防线之后,而且真正参与到战事的部族军队也并非主力。几乎可以说,在风司冥这一次的出兵中,班都尔是东炎版图中被刻意绕过、刻意保留而不曾削弱的一块。虽然无论鸿逵帝、大祭司还是典礼司仪,都不会怀疑无双公主、派恩长老这些部族执掌的忠诚。但种种事实却让人无法联想起东炎历史上并不少见地部族对御华王族的“抗议”——以并非直接反对,也不直接损伤整个草原利益的手段方式向兕宁城中的王族施加压力,而谋求部族本身最大的利益。
以各种集市闻名大陆,因贸易通商而富庶繁华的班都尔,战争,尤其是向西北方向的战争是严重违背了他们的利益追求地。何况,不仅仅是班都尔地族民因为往来频繁地北洛商人而对整个北洛怀抱友好,部族的继承人、被整个班都尔视为女神和灵魂的无双公主黛对北洛所具有的特殊的好感更为东炎君臣所深知。杯酒倾盖如故、以意气相交的草原人不会放弃他们的信仰和习俗。这一点。甚至比手眼可以触及、金银可以衡量地实际利益更重要。
“皇上。”
陇君抬头,却是御华真明打破了久久的沉默淡然开口:“贺蓝斯尔的奏报上分明地说,此番在莫伦提草原,两军交战的结果是风司冥败走。”
鹰目中一道锐利光彩闪过,御华焰微微颔首:“不错,是不敌的败走,而不是有计划预谋好的乘势撤退。虽然风司冥还算尽可能地保全了他的手下。不过无论从战场的情况还是事实地结果,没有人可以否认朕地‘军神’击败了北洛冥王。”
御华真明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正如皇上之前所说,这个胜利的意义比其他任何一座城池的得失都要巨大,它地影响可以延续到下面数年可能发生的一切战争。既然风司冥可以用他的任性将一己痛苦扩大宣扬到无人不知,我们何不借着此刻胤轩帝陛下的力量将这件事情也传到每一只有必要听得见的耳朵?”
“如此……就需要大祭司的力量了。”对视片刻,鸿逵帝眼中露出了然的笑意,“保家卫国男儿本色。虽然我定北侯、第一将军功勋卓著,爵高位尊已经再难加封。但是有功必奖。朕必然要给予他应有的荣耀。”
御华真明微笑颔首,继续道:“皇上,定北侯爵位已到国中之极。何况正当年轻,虽然劳苦功高但也不宜加封过甚。而在每一场战争结束后向神明祈祷,拜祭和超脱那些死难战士的英灵,祈求他们永远保卫我东炎国土,这是身为大祭司应当履行的职责——”
御华焰顿时击一击掌:“为我死难战士举行祭祀,莫伦提的英灵不朽!”见御华真明微笑点头,鸿逵帝随即转向一边微微低头的陇君,“陇卿,这里关系到各个部族的典礼仪式的安排,朕就交给你了。”
“是,皇上!”陇君急忙躬身行礼。抬起头来,见鸿逵帝神情不明地继续盯着自己,目光中隐隐询问之意,陇君再行一礼:“考斯尔将军的事情臣自去安排,皇上。但,北洛秋原镜叶那里……”
闻言,御华焰方才略有舒展的眉头再次紧蹙:“……是,必须给北洛一个理由,一个交代——雁砀川十五万军队密密麻麻压着,还如何腾得出手放得下心料理其他的事情?不过这个说法么……”一边说着一边凝视陇君,“陇卿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陇君身子一跳,急忙躬身:“微臣无能!”
御华焰眉头越发紧一紧,看一眼神情自若的御华真明随即又将目光转开。久久凝视着被透射进殿中的阳光照得一片银白耀眼的地面:“胤轩帝将我插去承安的暗梢一路明枪真箭地押解过来。虽然各国相互打探情报早是惯例,但只有心照不宣,哪里有这样大张旗鼓兴师问罪的?何况,在他国的暗梢多了、派出去的时间长了,所谓鞭长莫及,这些人,就算耳目所及也未必一一控制精确,人心这种东西从来就是最容易变化的。再说,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各人使尽了心计手段,他北洛扮出一副兼容并包广纳四方的好模样,没有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好好甄别也是再正常不过——历史上因为这些双料、甚至三料的间谍而被他人所利用,甚至引发国家乃至整个大陆战争的例子,难道还算很少吗?”
鸿逵帝稍稍带一点感叹,但话语总体显得从容平淡,转回御案后泰然落座,目光顾盼二人,面上神态自然之极。小心翼翼低眉避开直视的目光,陇君掩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掐一掐掌心,开口吐出的语声听不出半点不稳:“皇上说得是。三大国鼎足而立,周围又有诸多小国,为保自身必然竭尽心机。而或战或和,或是藩属依附,风云变幻其实莫测。各国百姓也每每因为国家之间战和遭逢无数幸与不幸。虽然近些年来大陆局势总体平稳,但前有北洛玉螭宫之变后有西陵大郑宫的烈火,还有无数因此散布到各处的零星火种,一旦遭遇,就能殃及己身。其实便不算因为国家战和而发生的种种无奈,日常生活中情仇爱恨,也是神明赐予我们悲喜的恩德。”
陇君说着一边抬起头来。见他脸上神情庄严而蕴含感慨,御华焰不由也微微点头。“是,人于浮世,往往身不由己。因缘际会,因为私人的情谊而引发国战,这种事情虽然可悲可叹,却也不是什么前所未有的异闻。”顿一顿,扫一眼似乎被手腕上宝石镯子的光芒一时吸引了注意力的御华真明,鸿逵帝又叹一口气,一边站起身来:“陇卿,关于这件事情,考斯尔也不便插手,便是你多费些心思了。”
“……是,臣谨遵皇上旨意。”
目送鸿逵帝一身杏红皇袍的背影向后宫远去,陇君这才慢慢直起了腰。却听耳边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将兕宁传出的莽撞命令,推成是一个被私仇蒙蔽了全部心智的个人行为,甚至还想以此挑拨原本结盟两国之间的关系引发仇恨,这种行为不但称不上高明,甚至可以说拙劣了。”
定定看一眼表情淡然的祭司,陇君略勾一勾唇角:“那么,大祭司大人有不拙劣而且高明的处治办法?”不等答话,典礼司仪已然一个躬身,“要去安排北洛使者的事情,臣,先告辞了。”
“秋原大人,请这边走。”
再次向一身纯白色祭司袍服的御华真明躬身行礼,秋原镜叶这才抬步跟上腰间结着朱红丝绦的灰衣宫监,一步一步稳稳走出晟星殿院门。
凝视那步伐沉稳、背脊挺得笔直的背影,御华真明默默良久,突然逸出一声叹息。随即放松似的将身体依靠向身边门柱,一边在嘴角露出一抹淡淡微笑来。
北洛使臣,胤轩帝特派全权处置此次和议事宜的使者,秋原镜叶。
得到鸿逵帝关于间谍毒害图谋与原因的答复后,没有更多的惊讶怀疑,也不见任何不悦不满,平静地全盘接受了鸿逵帝所给予的说明解释以及如何处决那名间谍的提议,仅仅提出唯一一个要求:在东炎正式的皇家神宫举行一次告慰仪式,以谋杀者的血祭奠含恨夭折的靖王世子的怨灵。
棘手——无论是鸿逵帝本人还是自己都深知少年登第深谙朝堂之道的秋原镜叶绝不是轻予之人,但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位自到兕宁皇都便一直显得安稳镇静异常的北洛使臣,会在一切即将完美结局的时刻突然使出这样一手。大陆崇拜共同的神明,拥有的基本信仰都是一致无二,举行仪式告慰无辜死者令其安心往生不再怨怼遗恨,这是人所共知的应有礼仪。北洛拿下了毒害靖宁亲王夫妇、害死世子的凶手,鸿逵帝也承认了凶手从国籍上原属东炎并愿按东炎国法处死而给北洛一个交待,那处死凶手之后尽快举行告慰仪式安抚含恨怨灵也是顺理成章自然之极。但。就地在西蒙伊斯大神的神宫神殿举行祭奠,与在专属于东炎御华王族地神宫神殿告慰北洛亲王世子的亡灵,意义完全不同——纵使确实承认了下毒的间谍和使用的毒药皆尽出于东炎,然而以一国之尊,如何能够做出等同于承认真正幕后主使就是东炎皇室的举动?
虽然,无论御华焰、自己、陇君、贺蓝真正把握了和议确实进程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所谓的解释交待,不过是双方停下这场彼此无益战事的最冠冕堂皇地理由。没有人会天真得相信。那名在北洛潜伏已经整整八年地密探。是因为自己地母舅死于昔日安塔密斯的乱军。为了替本是西陵商女的伤心母亲报复蝴蝶谷之战的北洛主将而布下了这样一个需时漫长的毒害之局。
御华真明记得很清楚,通明殿上听到鸿逵帝解释的秋原镜叶只是在“安塔密斯”、“蝴蝶谷之战”几个字时稍稍抬一抬眉,其余整个过程就平静得再没有一丝波澜。
接受解释,允许处决,商议退兵后两国相处、百姓商贾往来诸事……一直到最后的叩谢行礼退出殿堂,秋原镜叶以最专注、最尽职地态度,冷静、有礼而高效地完成一国使臣所肩负的重责使命。
从秋原镜叶的态度可以分明看出北洛同样不乐意这场战争继续。这种坦然和直率让手中紧紧捏一把汗的东炎朝臣放下了忐忑不安许久惴惴的心。草原好武争强,但不意味着嗜杀成狂。经济内政的文臣固然深知朝廷为一场战事的各种巨额付出,纵马沙场的将领其实更害怕名不正言不顺地糊涂战事,成为谋害无辜妇孺地卑鄙者的帮凶和同盟而令一世英名受损。对于崇拜英雄的草原人没有什么比英雄神话地破灭更痛苦,坚定捍卫君王的正确正义和坚决拒绝自己敌手的不义,在很多时候具有相同的意义。风司冥出兵的真正原因早被传得满城风雨,何况除了班都尔无双公主一众,就连第一将军的贺蓝疑之间。在对抛弃事实真相深究。彼此心照不宣的异常默契下,东炎朝堂少见的文武共济,众臣齐心协力终于推动这项和议的达成。
只不过。动用东炎皇家神殿以作祭奠的要求,却是在彼此合作乐章的最后完美结局上落下戛然一声刺耳巨响。
满朝哗然,秋原镜叶牙关死咬,寸步不让。
没有他人的通明殿墨华宫,御华焰狂怒之下砸碎了价值千万的珍宝古玩。然而转身对上态度始终平静而坚决的北洛使臣,鸿逵帝展露出的,必然是属于大邦有道之主的宽容镇定。
强压下以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为首的文武朝臣的激烈反对,鸿逵帝终于向秋原镜叶允诺可以在对毒害者公开行刑后,在绯樱宫晟星殿大祭司的主持下举行一个最简短的仪式告慰亡灵。御华真明看到了宣布旨意时鸿逵帝的目光:不在秋原镜叶,也不在殿上群臣,而是草原一十八部族现在朝中的长老和代表。御华绯荧身后,班都尔长老派恩向身侧同僚露出的满是踌躇与叹息的表情眼神,让自己在那一瞬间陡然触及到这个真正经历了“昙华兵乱”的草原部族领袖内心深切的恐惧和担忧……
风司冥勇武善战,国都以西除班都尔以外七大部族无不倍受打击。而位于东南的各部,为备战调集大量钱粮人马也是人人自危。御华焰统合草原虽已有近十年时间,但部族数百年各自为政的观念却绝非轻易便能改变。全国的战事必然倚赖全国兵力,但习惯了优先自保的草原部族却并不像御华王族亲自统率的炎部大军那样处处顺服令出必遵。风司冥这一战,东西各部受损自然不均,然而南方部族虽有十一之众,西方七大部族所在草原乃是御华王族赖以发源和支撑的真正根基,深知厉害的御华焰如何会让自身置于冥王势力时刻威胁的险境险地?因此无论朝廷议论如何,秋原镜叶丢出的“唯一赔偿表示”地要求会在之后的草原人心中掀起何种风浪,御华焰都绝不会允许各个部族由此再起不稳——尽快地结束战事。解除北洛威胁,减去西北各部族背负的巨大压力,对于鸿逵帝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毕竟,东炎不比郡县集权的北洛,也不比神明一统的西陵。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政权,各个部族利益的平等无犯,原本就是身当大宝的君皇必须精确把握地事实。至于以何种名义在御华王族专属地最高神殿之中为他国亲王世子祭奠行礼。这些礼仪规则地事情。则应当是典礼司仪的陇君和身为大祭司的自己才需要考虑的。
御华真明淡淡笑一笑:最快的利弊权衡。通明殿上的群臣议论不过是鸿逵帝给予众人深入参与朝事的错觉。真正地决定,在秋原镜叶还未踏入兕宁的城门之前就已经做出。只不过那个时候,小墨华宫里,无论鸿逵帝、陇君还是自己,都没有确切预料到秋原镜叶行事居然能够如此刁钻苛刻……而已。
但同样的,接受了东炎的解释,处决了下毒的凶手。更在最高神殿举行了告慰的
北洛至此再无理由纠缠这一场毒害阴谋。接受了这辞而彼此心照不宣的“交待”,也就意味着北洛不可能继续间谍的追查——为私人地怨仇损伤太宁会盟地盟友,甚至翻出数年前的恩仇引发两个国家之间可能的对立,这样地利害对比,没有人会及算不清。
对双方都有利的结局,自然,双方都必须作出相当痛苦的让步。
或许。从又一层意义上。秋原镜叶正是以这样一种沉稳而不失职责体统的方式,讨还同胞姐姐所遭受的巨大痛苦?
沉默良久,御华真明缓缓摇头:也许秋原佩兰确实便是那种拥有着罕有幸福的皇家女子。虽然自身的地位势必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卷入各种烦恼。周遭之人亦多会因为身份地位而待之种种假意虚情,但那些真正与她联系紧密而时时相处与共的,却几乎都是以一片关怀爱护的真心实意给予她身为女儿、姐妹、妻子,身为一个女子最基本的幸福。靖宁王妃在北洛的地位为众人共戴稳若云山,自如周旋于皇室宗亲与命妇官眷之间的秋原佩兰少有不顺心如意。纵是当年风司冥纳娶乐户女子为妾曾引得一片波澜,风波过后的相处和谐,尤其靖王府行事处处以皇子正妃意志为尊的绝对态度,反而更加稳固甚至提升了秋原佩兰在朝野人心的威望——她不需要任何更多的举动向人们昭示自己在靖王心中的地位,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行心计向自己的丈夫索讨关注的眼神,所有人,都将她小心翼翼地关爱保护。当然,身为皇家人获得这样的关爱保护,付出一些没有丝毫特别的伤心、痛苦、孤独之类的代价,背负一些相对于女子肩膀或许略显沉重的职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秋原佩兰同时拥有弟弟和丈夫两重坚定不移的保护。来自血缘的羁绊,和来自风氏王族特性的专情珍重……尽管当日陇君提及之时,自己与鸿逵帝同样的不以为然,然而有意考察北洛风氏的记载,却惊讶地发现其中确实异于他国:立朝虽仅有两百年的北洛风氏,是在整个西云大陆列国历史上唯一不曾有过“废后”的王族。对于元配正妻地位的绝对尊重,以及在王族血统嫡系传承上,北洛有着比任何其他国家更强烈也更明确的坚持——北洛到胤轩帝为止九位帝王,相传八代竟只有胤轩帝风胥然一人并非皇后嫡出!嫡系血脉的传承,甚至比神道一统的西陵上方王族做得更为彻底,然而这种传统从未有明文、或者任何一位皇帝口头说明并固定。风氏王族多英主雄才,个性自尊而狂傲,唯独在此一事上保持鲜明的一致,两百年时间代代如此,若非源出真情而仅仅利害权衡,这样的皇室未免也太过“神性”。秋原佩兰得到冥王爱重既是事实,又有秋原镜叶这样得意仕途的胞弟全力爱护支持,地位尊荣显赫同时更为百姓所爱,无疑是值得任何女子羡慕的。即使是地位相当,甚至更为尊荣的东炎无双公主,也是一样。
御华真明并不想去提醒秋原镜叶。返回使馆官驿的途中会遭遇怎样地“埋伏”;他同样没有意图去阻拦沉浸在满心热爱中的少女,为对时刻牵念的心上人更多一些了解而竭尽苦心的努力。班都尔部族的利益、战争对草原的利弊、草原人民生活真正的渴望……种种确然老成谋国的堂皇理由下,他看得见少女心中极力隐藏,却始终能够洞察地天真浪漫地梦想。“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有情,江山只手抛却”,这些皇室中女子自幼便被教导必须坚决摒弃地不切实际的故事传说,早在天性热情爽直的少女心中埋下始终不曾熄灭的火种。推己及人,由一个人的性情行事可以推断他至亲至近之人的性情。这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更何况。御华绯荧对那一道青衣潇洒地执着。早容不得任何人更多置喙。
是自幼骄傲任性惯了的少女,但始终恪守着草原第一大部族继承者的身份与职责,这一点点隐藏在为国谋利外表下的任性和私情……纵容,是注定使命来临之前,自己唯一可以给予的补偿。
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御华真明抬一抬手,身边立刻有侍从到面前垂手待命。
“叫宫人侍从们走开些。给秋原大人多一点的清静。”
从翩然而去的红衣背影上收回视线,秋原镜叶猛然发现,身边东炎典礼司仪凝注在自己脸上的若有所思地目光。
虽然心中坦荡无他,对着陇君充满探究意味地双眼,秋原镜叶还是抑制不住颊上微微发红。略略侧过脸对上身边一株青葱茂盛的银桂,秋原镜叶轻咳一声:“陇大人。”
“此一本图兰银桂,是前年太子册封大典上特意自因图琛塔格湖移来。宫中照料得精心,又少了人摘花掐叶。却是长得最好……”话音倏止。注意到秋原镜叶因为话中其实无意的所指而骤然一阵红红白白地面孔,陇君心中不由也为这意外的巧合微微一顿,但随即便轻轻笑了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不过花草树木岂能真正通晓人性,都是人心赋予了传情达意功能的媒介罢了。”
“陇大人说得颇有道理。人非草木,而藉草木传情。所谓枯荣皆若人间世,正是神明以此教导人间。”见陇君注目银桂不再凝视自己,秋原镜叶心中暗暗舒一口气,一边努力调整平复心情。只是那道红衣俏影如日光明媚眩目,纵然芳踪已去,一时眼中心中依然光影流连。
两年前东炎一行,回归承安的大司正从未对这位身份势力特殊的无双公主做过任何权谋大局以外的评价,但从姐姐靖王妃秋原佩兰的转述里、从同行的池郡王风司琪的感叹里,自己完全可以勾勒出一位意气非凡的草原少女的形容。霓裳阁痴爱红衣的头牌舞姬花弄影曾仗着多年的庇爱故作娇妒,缠闹从不见真正私情流连的柳太傅绘下草原第一美人的真容。众人或好奇、或惊疑、或忧虑,但无不期待的目光中,风流潇洒的青衣太傅只丢下素纸上一团红光笼罩的背影便悠然而去。当时自己只为众人仅仅因为一个无根无由的传言便对国之柱石产生种种怀疑揣测而痛心疾首气恼非常,从未想过世间竟真有这样光彩照耀难以笔墨描绘的美丽——
不是花弄影邻家顽女的娇俏,不是徐凝雪神侍祭司的圣洁,不是风若璃大国公主的冷傲清高,更不是秋原佩兰那样的娴静恬淡令人舒心,御华绯荧,是像初升的红日那样美得耀眼而充满温度,如东炎因图琛草原连绵的莘草在阳光下的生机勃发。然而巧笑嫣然言谈晏晏,盼顾之间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自尊与高华,无意
气势令人绝不敢有轻慢随意之心,更不用说不敬和亵双明亮如会聚了日月星辰的眼眸凝视之时,自己才第一次知晓:原来,美丽也能如此“惊心动魄”。
“无双当如此”,人非草木,是这样一位公主,世间任何男人遇见……都会不自主地怦然心动吧?
图兰银桂,十月十日银桂节祭,草原开放的民风允许女子大胆向心上的男子表达爱慕之情,便是已有婚约在身也不能束缚渴望自由爱情的心灵。虽然班都尔唯一地继承者早已与东炎军神、第一将军的考斯尔家族定下联姻之约。但那些情痴恋慕的传言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因为路途的遥远或是有心人的歪曲利用致使完全的变动走形。深知自己自玉乾关一路向东行来,一直将胤轩帝国书奉上兕宁皇城,班都尔的沿途接待和护送为此一行的快速和通畅起了多大地作用,但这,却是自己第一次正视一个女子地心意在惟有利益、惟有计算地冷硬国事中所展现出的巨大力量。
因为,若非陇君无意寻来打断了皇宫之中罕有的二人相对,只怕自己。便要真的深深沦陷在那双毫不作伪的真诚眼眸里。
伸手推一推略有偏斜的官帽。同时不着痕迹地擦去额角一层细密冷汗。秋原镜叶向自己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承安京里六年朝堂历练,三司监察史地身份走过北洛国内四方,自以为见惯了勾心斗角的权谋斗争,已然能够冷静处治世情清晰分辨人心,在面对那些热切、真诚、本身不带丝毫为害之意的面孔之时,却竟然一如当年初涉官场那般天真到再不加防备。
也许,自己确实可以相信无双公主眼中的热切真诚。相信那一份少女混合着大胆和羞涩的梦幻情怀。但,这里是与北洛纷争多年未断的东炎的国都,是密谋毒害靖王夫妇的罪魁祸首——鸿逵帝御华焰地皇城!
抬眼,恰是陇君也转眼看来,秋原镜叶露出最标准地笑容:“东炎风物,确与我北洛国中不同。草、图兰银桂,都是秋原生平首次得见,是不虚此行了。”
陇君微微笑一笑:“草原风物、好景无数。可惜秋原大人归心切切。不能让陇某为一一介绍。却是有些遗憾呢。”
停战、和议、处治凶手,秋原镜叶在兕宁交涉的出使任务已毕,下面便当是两国在边境一齐撤军。须得他与鸿逵帝特派的军政要臣尽快赶到第一道鹰山防线以西、班都尔雁砀草原两军对垒之地举行和平撤军地仪式,两国才算真正结束了这一场一共动用到五十万军队、时间持续了四个月之久的战争。听到陇君如此轻巧说法,秋原镜叶不由稍稍挑一挑眉,脸上却是堆出温雅平和的笑容:“陇大人见识广博,又兼文采。不能多与大人学习共处,也是秋原的遗憾。”
“秋原大人谬奖了……大人是青衣柳太傅的高足,柳太傅文采风流天下共倾,陇君这一点小小学识如何当得起秋原大人一句‘遗憾’?真是不胜汗颜。”
“是陇大人过谦。其实此行离开承安之际,家师还特意叮嘱,上得兕宁,若国事真有不拢不妥,便当首先向大人问计以求两国终能达成和议。”见陇君闻言脸上立时显出讶色,眼中却不见多少波澜,秋原镜叶心中不觉一动,语声平静从容依然,“家师曾道:东炎文武,贺蓝斯尔以下,唯典礼司仪最知鸿逵帝心意,能为家国天下大计。此番和议之事,因种种情由,十分复杂棘手。多亏了陇大人在其中一力推动,联合朝中众臣,传达草原各部族下情以至鸿逵帝天听,最终将事情处置得宜,使我两国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大人才具,令秋原不胜感佩,也由此明白家师令学生向陇大人问计求学的真意。”
沉默半晌,陇君才极淡地笑一笑道:“柳青梵柳大人才高能众,广视天下。一遭行走,便能将他国山川地理人情风物尽收胸怀,更可由此修正变通,处治家国天下之大事,乃至决策百万生灵命途所归——如此才具,才是真正令凡人感佩而不能及。秋原大人得拜名师,纵然在您自己眼中不过亦步亦趋;在陇君,却可以见到青出于蓝了。”
“青出于蓝,秋原实在不敢当,更不曾这般想。”忙不迭笑着回答并行一个礼,低下头的一刻秋原镜叶脸上竟全无笑意:自己方才固然是在试探,然而陇君一句,却把临行之际柳青梵对东炎局势的判断把握程度也点了出来。这一次出使,青梵曾嘱咐自己留意兕宁朝堂,尤其试验部族属臣与朝廷文官之间估测存在的隐约对立。东炎不比北洛,虽然两国因为多年的争战彼此多有了解,地方、或者说部族的势力在一国政权中的力量影响,远非自己在承安搜罗的几篇简单文字介绍便能领会清晰,自然要借机探看透彻。青衣太傅目光深远,谋虑远非常人所及,自己跟随数年,勉强能够触及他真正心意谋划。然而此刻竟亦有他国之人明见万里。虽然棋逢对手方能有传世名局,但对北洛,对这千万人性命为赌注的棋局,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可以高兴的事情。
抬头,凝视典礼司仪平静无波的双眼,秋原镜叶重新一点点扯起嘴角。“陇大人。”
“秋原大人?”
“或许此言有些僭越不当,但……大人真宰相才!”陇君尚自错愕未及反应,秋原镜叶已是一躬到底,“此番兕宁城中,一切仗陇大人照拂,鸿逵帝陛下宽厚正义,两国国事得以和平顺畅解决,秋原不胜感激欣喜。请大人再待秋原向鸿逵帝陛下转致谢意。秋原镜叶在驿馆随时等待命令出发。”
说话间两人早已从绯樱宫步出到东正门外。见秋原镜叶朗声说完便即登上等候在宫门口的驿馆马车,再看一眼被他之前一句同样没有压低嗓音的评价僵在一边的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与其他几位官员,陇君努力克制苦笑和伸手扶上太阳穴的冲动,向真恪廷哲的方向略略躬身施过一礼,随即向鸿逵帝的小墨华宫行去。
用意非常明确,表演得也很完美,效果自然不会有太大偏差;虽然属于阴谋诡计,却做得正大堂皇,让人纵使明知其意也无法应对反击——秋原镜叶,果然不愧是柳青梵开山亲授的弟子。兕宁皇城的这一行,东炎……在你师徒眼中又清晰了几分?
只不过,那一刻的软弱,也分明得不能再分明。
绯荧殿下,或许你约定的三年之期,这一次,皇上会等不及了的呢。
“下午才到的廷报,靖王已经平定av率百官恭送出城六十里。”
微微抬一抬眼,循声看向骤然打破了一室宁静,此刻大步流星步入正厅的好友,柳青梵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似的淡淡微笑。
胤轩二十三年七月的承安不似往年燥热,但眼前一身端正朝服,自领及袖每一处皆尽扣得严丝合缝的北洛朝廷首辅,还是让人一望便生一种错乱了时间季节的闷热感。抬手示意侍立身侧的月写影奉上消暑的酸梅汤,青梵这才从半斜倚的座椅上坐直了身子,只在那被随意甩在书桌上的文书瞥一眼,便将目光对上一手端茶痛饮、一手努力解开领扣的林间非。
发觉月写影奉上来的第二杯茶汤冒出了白色的丝丝凉气,林间非微怔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果然一边月写影从容说道:“林先生一路赶来,体内热气充盈,若骤然冰水激灌,于身体不利。所以先请先生用一杯稍温过的。现在第二杯,先生也请不要喝得太急。”看一眼立在厅角的巨大水钟,“申时尚未过半,若先生需要,也可这便往碧玉苑告知夫人,请夫人不必担心先生今夜食宿。”
听到这一句,林间非终于搁下茶杯,空了双手做出一个无奈姿势。“青梵,虽然几日前皇上就允了你称病告假的折子,但朝廷既有大事,我总不能真的任由你在这红尘自扰居里躲得清闲。”
接过月写影递来地茶杯,青梵稍稍抿一口。这才淡淡道:“朝廷有大事我自然不会任你一人应对。但都平乱的这一件事……我记得十天前支援av司职。连在陈郡的秋原镜叶,林相也事先知会了协助做好议功请赏的奏折。怎么,王感谢我北洛援手大德,礼数周到得反而让林相感觉不安了吗?”
“恭送出av随刘的是百官而非甲士,何况送地又是我北洛最精锐地冥王骑军,也就根本没有被反咬一口地危险……不过需要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在座椅上向前倾身。林间非一双瞳色偏浅的眼眸闪出锐利光彩。“是东炎的属国——虽然av统上国素来都被视为东炎在西南方向头一道屏障。御华焰用二十年时间统一草原诸部,侵吞东南小国二十余个,靠的就是他的西线素来安宁。这一次我借着回兵之机插手了国地内政,玉乾关慕容子归那里……会不会再有压力?”
端着茶杯,柳青梵似笑非笑看表情认真的林间非一眼:“接到刘淙求助的国书,一力主张皇帝陛下出手支援的就是你,林相大人!澹宁宫里条分缕析。种种利害讲得清清楚楚,说东炎绝不会因此发兵,或者至少不会以此为理由向我动武的时候,我记得林相可是非常有把握的。”
林间非忍不住也笑一笑,喝一口茶汤:“是。但最了解鸿逵帝脾气的人是你。对他是不是会抛弃‘攘外必先安内’的规则,我地把握不会比你更精确。”顿一顿,“毕竟,首先猜测到东炎必然将西陵牵扯进靖王妃毒害事件地。是你不是我。”
“国事之间无是非。有时候所谓的拙劣手段。效果却最好,其实是它真正高明之处。”扯一扯嘴角,笑意却没有升上眼底。柳青梵靠住宽大的椅背,右手握住腰间盘龙玉佩不住轻轻抚摩。
胤轩二十二年末,靖王妃因东炎暗哨奸细毒害小产,世子夭折,靖宁亲王愤而起兵为妻子复仇。战事进行四个月,双方局势陷入僵持。胤轩帝委任秋原镜叶为使臣拜上兕宁,以处治凶手、并将个中情由昭告天下为条件和议退兵。鸿逵帝果然接受和解提议,但在追及下毒者目地主使之时,却给出了是此东炎暗哨为西陵人的母舅报复私仇的答案。西陵、北洛“太宁会盟”已有六年时间,历时四年的战事留给两国的创伤初愈,胤轩帝自然不愿再起波折,东炎依着所议惩处了凶手,并举行告慰仪式祭奠过亡者怨灵便将此事作为了结。而在东炎一方,以阴谋手段毒害他国妇孺——虽然最终的目标其实是靖宁亲王本人,但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他的妻子——这件其实有损御华王族声誉的事情,也因为北洛的“不再追究”得以落下最后的定音,保全了东炎皇室以及整个草原军队的自尊和骄傲。从国事本身而言,如此处治是达到了和议的最终目的:两国休战退兵,边境重得安宁,百姓的生活也重新恢复正常的秩序。但从解决的具体手段上,确实便如私下议论之时秋原镜叶直截了当说出的“拙劣”二字。将国土远隔的西陵牵扯进两国战事,又一次利用三大国间彼此的制衡达到暂时的和平,这样的结果固然没有任何意外之处,然而但求目的达成不论高低的方法手段,却也足以令尚未丧失全部朝气和棱角的青年朝臣对西云大陆如此政局产生强烈的厌恶与反感。
“拙劣也好高明也罢,秋原镜叶不是小孩子,他已经过了可以意气用事的年龄。”林间非皱一皱眉,将手中茶碗重重顿在桌上。“虽然兕宁一行诸事有理有节,没有失我北洛国体尊严这一节值得嘉奖。但为了国事必须放弃私仇,心中对这样的事实不满所以借故滞留在他郡不回国都,这样的行事也未免有些不知轻重了!我知道他与靖王妃姐弟情深,恨不得把装腔作势的御华焰抽筋剥皮,但国事就是国事,容不得只惦念他一个人的私恨私仇。我不是不近情理地不给他时间调节。但四月二十日退兵和议生效到现在?若都是这个样子,我这上朝廷宰相还统领什么朝臣百官?”
“间非,镜叶停留在陈郡是抽查夏粮地征收、统计、入库工作。陈郡为我东南‘
仓’,东方国门的安全支撑有七成要靠其保证。自起镜叶入朝已有整整十年,他的能力和心性,朝中没有人比你看得更清楚。”
听到青梵沉静从容的语声,林间非忍不住叹一口气,随后轻轻笑起来:“是。我自然很清楚秋原镜叶的能力。也知道他以职司权变停留郡县的大概用意。只不过因为靖王妃的事情。京里许多年轻人的头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其中又有东炎莫伦提贺蓝得胜……青梵,你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看待战场都像我们那样分析着情势、大局、兵力对比种种地。都这一场胜利,虽然从规模、从艰难程度、从整个战场地复杂变化都没有一点比得上那些立下赫赫冥王威名的大战,但在现在这个时机,眼下京里京外的时局。这一场胜利的意义……我没有办法不为靖王殿下高兴。”
凝视林间非的双眸,沉默片刻,青梵终于露出一抹宁静的微笑。“间非,这一句高兴,或者等靖王回京当面直说更好。”
“等靖王回到京里,我能说的就不是一句为他av话,而是要为与东炎四个月战事国中的巨大消耗向靖王殿下问罪了!”林间非说着苦笑一下,一边伸手扶上自己额头。“av太子。虽然错在其先。申太子举动本身也有无礼不慎之处。申国由此得理不让人,逼迫av子欲行逼宫乱政。这样的举动就已经不是在报复av机有意吞并邻邦了。国素来与东炎亲近而申国与我交好,这次居然首先向我申诉求援,可见这些年以商业宣王德的成效。靖王殿下率军回京,并有各道行军总管属下换防军士,就近驰援是最好也是最快的。这一仗地胜利半点不出意料,可是对京里那些属意恶毒地风言***,没有什么比战场的胜利更能说明一切。再者,有了这一项可以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功绩,靖王殿下也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地苦楚。毕竟,像胤轩二十年那种刻意的琢磨打压,北洛不能太苛求自己的皇子不是么?”
听到林间非最后一句颇带了些怨怼意味的反问,柳青梵忍不住扬起了嘴角:“间非兄,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白琦嫂子总爱玩笑说你是软心肠的好人。虽然你从来不在皇帝陛下面前开口说那么一句半句,但是身为宰辅,职责范围以内能够相助圆转的地方,从来就不会不为人开启方便之门。”见林间非笑笑低头,青梵不由轻轻摇一摇头,顿了一顿,“间非,说实话,就连我也没有想到,你极力主张插手申、av之事,除了收揽东南人心,还有专注为靖王着想的地方。”
“为靖王着想那是自然的——他是我北洛唯一真正的储君,朝廷和宗室稳固的基石,从胤轩十五年的‘还京一切比照太子礼仪’,到今天整整十年时间难道还不够人看得清楚么?就算还不能抢到你柳青梵的先机,林间非也不是其他那些凡事后知后觉的蠢人。”
瞥一眼林间非脸上微微不屑的表情,(一路看小说网,手机站wapkcn)青梵忍不住低头轻笑出声。
“但真正平心而论,众多的皇子王孙,也只有靖王殿下一人接得下也担得起眼下这副重担。文武兼资的皇子,不是单纯的战场战术或者战略谋划,真正看得清一场战事会牵扯到国家朝廷多少事情的真的太少。我可没法相信自己会心甘情愿为那些好大喜功,只知道穷兵黩武的蠢材奉上苦苦经营积攒的国库。这一次跟东炎的战事虽然消耗巨大,但比起对方的损失,比起同类战争钱粮军马的消费,再计算几年时间三大国可能国力的变化——青梵,我不得不承认战争之前宁国公对这次出兵实际耗用预测的精准。这一笔账,是靖王早就在冥王军和京中其他中、高阶将领仔细商讨计算过的?”
青梵微微笑一笑:林间非并不是那种凭借敏锐过人地政治洞察而在风云变幻的朝堂站稳脚跟的臣子,缜密的思考、周到的安排、精细的计算……为国家治政理财。严守人臣的勤奋、审慎、为国谋利的职责和清廉操守,是他一路走来直至宰相首辅地根本。在朝堂,在他人面前地林间非始终保持着超出其年龄地沉稳持重,极少显露出他为人尖锐犀利的另一面,此刻毫不留情的“穷兵黩武”、“蠢材”等等言语的道出,确是多年紧张一朝放松之下不自觉一吐而快的真心了。
正如北洛朝廷所共知,宰相林间非最擅长的是治政理财,在军事一道素来只跟从胤轩帝旨意。更少参与战略战术的意见。然而人们不知地是。这位在胤轩十四年西陵、东炎两国夹击。北洛被迫东西两线作战,国家财政几乎到不堪支持崩溃边缘的危急时刻登上朝堂首辅的年青宰相,恰是在这最严苛最艰难的实际政务处治中,积攒起对于战争军备的常人难及的丰富见地和经验。林间非是胤轩帝风胥然新政改革的真正执行者,是在他的主持下将胤轩帝和柳青梵地种种设想和构架一一付与实践;在这其中,专制君主权力最核心一块地军权军制,林间非自然也是有异常深入的探究和了解。胤轩二十年风司冥主持的北洛最大规模地军制改革。如果脱离宰相台的绝对支持,脱离了林间非在各方的周旋协调,东方一十八道行军道分区的统筹总管就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顺利完成。因此,对于与东炎这一场战事,双方利益损耗数目对比的敏感程度,林间非的反应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位拥有最高上将军衔的将领统帅。风司冥选在草原播种、育后的春季进行大肆的游击袭扰,如此作战的结果,不仅仅是习惯了奔袭作战的冥王军在这三四个月间粮草完全自东炎取得不耗后方慕容子归的补给。更重要的是彻底打乱了东炎西部
年的生长繁殖时刻。对于东炎这一年国库的收益积重、隐蔽而作用持久的一击。东炎已经连续两年作物歉收,虽然情况并不是十分明显。但自玉乾关奏报通行的商贸情况,林间非早已有意控制住流向东炎的粮食数量。而像是配合这位年纪轻轻就拥有“贤相”称号的宰相心意,就在半个月前承安得到东炎东南主要作物种植区发生小规模虫害的消息。国内的收耕和虫害,让鸿逵帝已经顾不上国境之外藩属小国的争端,而让早已在旁伺候多时的林间非准确地把握住了收拢更多人心的时机。
“靖王是否也计算过这一笔账我并不清楚。我所清楚的是,两年时间,承安‘无遮集’草原自酿的青麦酒价钱涨了四倍;狐皮、貂皮、皮的价格则有两年前的十倍。东炎特产之一的乌刺椎蛇,蛇胆和蛇胆泡制的药酒价格提升了十五倍;而其他被一同捕杀的蛇类制品,包括背囊、手鼓、蛇酒等等,也都跟着涨了三到五倍。”见林间非凝目自己,一双精明眼眸闪出若有所思的神采,青梵又笑一笑,随手取过之前林间非带来的廷报文书握在手中。“我还听说,从各部王旗到国都兕宁,东炎的贵族这两年最盛行的风尚就是玩鹰。虽然驯养猎鹰一直就是草原人的传统,但是这样风靡这样统一的喜好和彼此争胜却是罕见的头一回。一只驯养精良的猎鹰价钱几乎可以等同于同样重量的黄金,这足够驱使草原上的男子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攀上那些最危险的峭壁悬崖。”
“麦酒、狐兽、鹰、蛇……结论是什么,青梵?”
对好友高度敏感而精确的概括露出一个微笑,青梵不慌不忙继续:“另外还有一件事情,相比于你提到的这些或许并不特别明显。因为这两年‘太宁会盟’西陵进一步的开放,让国中各种精美的金银器保持着一个非常大的数量,所以不太容易注意到,东炎那些制作精美的金银器物流入我国中的数目,每年都在以两倍到三倍的数量增长。靖王殿下的这次出兵,以及镜叶自兕宁返回,都留意到草原两处盛产沙金的河流有一些似乎要干涸断流的迹象。当然,这是春天而非雨水丰沛的夏季。但这些平坦草原上的河流,远比我那些穿梭于崇山峻岭间的江河脆弱。”
听到这里,林间非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的双手颤抖。牢牢抓住身边的茶杯:“青梵,镜叶,或者靖王殿下有没有提过,此刻草原的牧草生长如何?草原的边缘是不是可以看到黄沙,看到裸露在外的鼠穴?”
“这个,我并不是十分了解,也没有叮嘱谁特别留意。”见林间非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青梵淡淡微笑一下,“不过,草原的烈酒适合我北方海疆人们生活,各种皮草温暖厚实,质量胜过北洛出产,蛇胆酒对军中多发的风湿脑热有很好的疗效。至于金银器,东炎马上民族,器皿结实便于携带,很受各国商旅还有江湖游侠之人的喜欢。所以,‘灵台’属下,差不多都按着需要大量买进了。”
听到“灵台”两个字,林间非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露出笑容:“不错。这些正是我北洛军民需要的东西。只是虽然讲究有来有往,我国中粮食这几年也确有丰收,但人口滋养、一十八道军区设置、太宁会盟下与西陵的贸易,以及西陵所属各国的有无互通,使我东运粮食数量始终没有明显增长。而另一方面,东炎西南属国如av国所产的香稻、四季麦、黑粟米,都很得我国中百姓喜欢,每年食用、酿酒的数量都在不断上升。为使市场平衡,除了大型商队往来买卖,邻近的郡县神殿也多有丰收时节的大宗购入。北洛必须保障北洛百姓在各种粮食谷米上的需求都得到满足,至于东炎鸿逵皇帝陛下的家事,外臣实在没有更多心力去顾及了。”
林间非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和青梵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笑了一会儿,两人便一齐收住笑声。清风穿过红尘自扰居的庭院花木,直直撞入悬挂着君雾臣手书“无雨无晴”匾额的正堂。默默相对,厅堂中一时静到极致,耳畔似乎都能听到风撞击匾额的声响。沉默良久,林间非方才迟疑着缓缓开口:“青梵,这样做……是否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为了我自己的国家,整整十年的时间,青梵,我……不想自己几年、十年、数十年之后以为曾有做错。”
“不,间非,站在我们的位置上,本就没有对错可言。你做了一朝宰辅应当做的,如此而已。”见林间非闻言抬头,青梵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何况,纵使毁坏永远比建设轻易,不意味着遭到毁损的东西必然无法恢复——只要达到了我们所梦想的,就有足够的时间。”
回报微笑,林间非伸手与他紧紧相握。“是!所以,该回传谟阁去了,青梵——你,和我一起。”
胤轩二十三年四月中,北洛、东炎和议。秋原镜叶为使,奉胤轩帝旨,遣回毒害靖王夫妇之暗哨。鸿逵帝依东炎刑律处极刑。开星殿,正礼祭告靖王世子亡灵。
五月末,两国退兵至各自国境线内。
胤轩二十三年六月,太子微服游于立废主坤,围率还京之师驰援
七月,靖王风司冥还京。请擅战、败师之罪,群臣齐为之词。胤轩帝遂赦其罪,并厚慰之。
胤轩二十四年七月,瞿关。
盛夏,正午过分炽烈的阳光晒得萎靡的树梢枝叶间一声蝉声也无。虽然北洛气候西北沿海向东南大陆渐次温暖,位在洛东,紧靠国门第一堡垒陌城玉乾关的瞿关却也是边城故老平生少见的酷热天气。正当中天的骄阳毫无客气遮掩地将热度尽情挥洒,白晃晃刺眼日光下,空气里到处散漫一片雾腾腾黄土烟尘,把原本就因缺少水汽滋养了无生机的植株蒙得益发灰暗。
瞥一眼嘴唇干枯燥裂与县衙门前古树树身颇有几分相似的瞿关县令,秋原镜叶心中极快转过一圈,然而脸上不见丝毫动容。一脚踏在台阶上顿住,也没转身侧头:“一个流民也没放进来?”
“回巡按大人,是!”陆敬闻声急忙弯腰低头,本身并不十分沉重的官帽顺着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又向前压下了几分。回答的声音透着明显充血的沙哑,但随着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是”字清清楚楚响在耳边,府衙门前的大小官员、巡城驻防的兵将以及跟随秋原镜叶同来的一种官员,心中同时一块巨石落下。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脚下加快几步,径直到瞿关县县衙大堂上主位站定。抬手取过县令公案上的传令火笺,一旁已有机警晓事的令官躬身伺候。“瞿关总兵何在?即刻取总兵印信与本官手札往玉乾关慕容子归,火速调三千士卒到瞿关边境增补人力!副总兵房征。持印信到陌城欧阳川处禀报流民情况,请予兵力、物力协助!长吏赵毅衡,即刻率县城衙役、医官、文馆学士,将城中一切乞讨无业流游之人集中东南西北四处官署仓棚登记看查、统一管理——今夜过后,瞿关县城之中不许见一个流浪闲游之人!”
三道命令连下,秋原镜叶声音不曾提高,府衙大堂众人却只觉伴随语声一道道强大力量密密滚滚覆压而来。回想到片刻之前城墙关头所见景象,心中俱是一阵惊悚凛然。
“另。军士所用粮食、军械。以及与氿阴、安邑、陌城一应信息物资往来。各相应衙司当时刻加紧,凡事优先确保城中百姓正常安定,若有异状立刻上报!”
众人一齐大声应诺行礼。秋原镜叶微微颔首:“事务紧急,众位大人即刻请去,各自应命——瞿关县陆敬。”陆敬顿时躬身,只听年轻的巡按道:“城关巡视已毕。关于此次东炎逃荒流民,瞿关地方应对地具体细节以及其他预备。还请陆大人为本官一一奏来。”
陆敬躬身行礼。抬头见秋原镜叶扬手命随行属官同众人退下,也不招唤仆役,自己提过一边案上茶壶茶碗倒水,陆敬不由一怔。“大人下官这就命手下……”“斟茶”两个字尚未出口,一盏碧清茶水已经到达眼前,陆敬顿时慌得拱手躬身,“秋原大人,这……这让下官如何承受得起?折煞下官了!”
“一杯茶水而已。说什么折煞不折煞?”将茶碗塞到陆敬手里。秋原镜叶平静地说一句,随后坐回堂上座椅。“从十日前收到消息奉旨出京,路上赶得不慢。但想来这几日边境压力必定一天比一天沉重。陆大人身为皇上的臣子,为皇上守牧边城,尽心用命做事是好的,但也不能逼到精疲力竭身体不支——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能更多更好为皇上效命,为百姓谋福不是?且先喝了水,再说话。”
陆敬闻言舔一舔干枯的嘴唇,向秋原镜叶行过一礼,然后才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见秋原镜叶伸手将茶壶拎过来,陆敬也不客气,接了茶壶直接对了壶嘴一通痛饮。饮毕高声唤了童仆换过茶水器皿,等小童重新送上茶水,亲手斟了满杯递给秋原镜叶,又欠身行过礼,方才在下首斜侧了身坐下。
“好茶。”随口说一声,秋原镜叶的双眼却是始终注视陆敬眼底浓重的黑影和憔悴枯槁的脸色。目光在他脚底官靴上松脱了地线头停留片刻,秋原镜叶勾一勾嘴角,轻轻点一点头,“方才亲眼所见,还有眼下大人打熬到如此……真可见此次情势了。请定神,将情况一一奏来。”
“是,大人。”陆敬稍稍倾身,神态更增一分严肃。“流民蜂涌边境逼紧国门,实在不是这三五日地事情。因为天时,草原自今年开春起便有流民逐渐向我之势,形成一日超出百人地规模则是在四月中下。到六月第一次上书请援,边境已感十分压力,而到今日聚集在国门之外的流民又有三倍增长——流民成灾,考其原因,当是今年草原大旱,作物无收,粮食奇缺而使草原饥民迫于生计大批逃荒向我北洛……”
沉重肃然的县衙隔阻着天气的暑热,安静阴森的大堂除了陆敬沉稳恭敬的声音再无杂音,秋原镜叶微微闭眼,细细整理着自承安京匆匆而来的一路接受和把握地所有信息。
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即东炎鸿逵二十六年,东炎大旱。尤其西方的千里草原,以皇都兕宁西面黄石河梁为界,自旧年冬十一月整整五个月时间统共只得了两场雨水。草原冬季原本较农耕之地生活艰难,牧民苦熬到开春,指望草木滋长、畜群兴发,却不料一场百年未遇旷日持久的大旱顿将所有人生活推入绝望的谷底。居于城市的东炎百姓或许尚未能明确感知大灾降临,许多逐水草为生的牧民已经因为畜群大批的饿毙开始滑向生死边缘。旱灾以郁木扎兹部所在的叠川草原为重灾核心,叠川四面惟有西南地班都尔灾情略轻,被迫放弃畜群地牧民为求生纷纷向西而行。班都尔为草原第一部族,原本实力十分强大。然而此次受灾也相当严重,正全力应对苦苦支撑。大批流民的涌到顿时加重了部族负担,原本勉强维系地平衡一夕打破,早已到达极限地草原瞬间不堪承受
|,就连原本班都尔部的族民也开始被迫逃荒,模的流民一路向北洛而来。
北洛重商,通关卡、兴贸易,只要国家并非交战状态。始终允许并保证各国商人的自由往来。雁川草原上。由北洛边境玉乾关到号称“东方不夜”的班都尔王旗所在渚南城的官道。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负有盛名的繁华商路。正是这条道路给东炎带来无数可以用草原各种丰富特产换得地钱粮和珍玩。大旱、饥荒使得人们对一切粮食地气息空前敏感,渚南米粮价值陡然而起,更多地人们则是纷纷涌向粮食流入的源头——直接的后果,便是五月一月之间,聚集到北洛东方边境上并且不断试图越界的东炎流民数量,已经超出了边城一线正常的承受能力。东平郡郡守宋佻紧急之下与玉乾关守将统领慕容子归协作,收集各种信息材料分析可能情况。彼此配合人马调度;同时上书京城,请求朝廷援助以安定边城局势。
而东平郡奏疏到京,正当朝中众人为东炎旱灾会对北洛造成何种影响议论之时,陌城相邻的瞿关县有小股东炎流民趁夜越界,不意外地为边城守军坚决阻拦。瞿关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到,承安朝野顿时大为震动:虽然流民偷越边境并未成功就被阻止压制,但是这件事情却再次说明了大批聚集在边境的流民对于北洛国家地安全构成何等巨大的隐患;更提醒了朝廷上下,决不可以给任何人任何扰乱边城军民生活安宁的借口和机会。
北洛幅员辽阔。地形地貌极其复杂。兴商重农的国策下。渔猎农耕各地因地制宜各得其是。位于国土东南方向、大江大河交汇处的三江平原正是北洛有名的“米绵之仓”,东平一郡加上其南陈郡辖下随州六州的粮食出产占到全国全年总量三分之一,而单论夏粮更是高达五分之三的份额。北洛国土东方只有青木岭一道山梁绵延护佑。玉乾关背后千里沃野,均是适于生产耕作地平原。一旦东方国门有失,不但千里之内无天险可阻拦可据守,更可能直接威胁到整个国家地命脉根基。膏腴之地,虎狼眈眈,因此东方国门的第一保障玉乾关历来由国之上将统重兵把守,东平郡郡守也是北洛六郡之中唯一同时兼掌军政双项应急随变大权的地方最高长官。这种双重地守护设置使朝廷仅在战时才需直接给予此一方具体处事的旨令决断。然而此刻朝廷竟然收到东平郡守与玉乾守将共同署名的求救文书,可见大量流民聚集关外的威胁已经大到了封疆大吏都不敢自行作主的程度。崇安殿紧急朝议,胤轩帝一道圣旨,谕令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急领五方巡按,火速由京师赶到瞿关边境,亲自考察流民情势以呈奏报;同时授予见机应变之权,以助边境官民严守国门。
奉命出京,秋原镜叶并未按照旨意直奔东方边境,而是首先南行,用四日时间赶到陈郡首府随都,向郡守宗墉仔细询问今年粮食生产状况。宗乃是前任郡守宗鸣堂侄,户部尚书宗熙的族兄,经管一郡大小事务,财政一道深得宗氏一门特有的敏感和谨慎。宗熙、林间非同年殿生,又素与太傅柳青梵交好,身为一方郡守的宗墉更是处处小心勤勉。秋原镜叶上一年奉旨出使东炎和议弥兵,和议完成后没有直接还朝,而是以三司监察史的身份停留陈郡督察夏粮征收的情况。这一次又是先到陈郡,郡守宗墉自然明白他心中思虑为何,干脆地检出一应赋税账册以及各官仓府库所存帐目,同时调集各州县具体负责官员汇报夏收之后耕作情况,向巡按官保证今秋收成必无令朝廷担忧。在陈郡停留三天后秋原镜叶方才率了随行官员离开赶往东平郡。而一到东平郡境内,不往郡府所在的东也会合郡守宋佻,也不去陌城和玉乾关,而是直接往发生了流民私越边境的瞿关县而去。
看到瞿关县令陆敬混杂在士兵和衙役中间,亲自在边境线上督察巡视。秋原镜叶并没有特别惊讶。但城关之下衣衫褴褛,三五成群,放眼过去几乎看不到人潮尽头的流民,却是让十年官场历练得沉稳镇定喜怒不形地秋原镜叶在瞬间苍白了脸颊。虽然人群或立或坐或躺,疏疏散散的景象没有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所能给人直观的压迫感,然而国境线外视野开阔的草原竟然已经再找不到一星半片绿色,触目所及只有满面尘土神情焦枯的流民和自天边极尽处陆陆续续然而不断涌来的更多流民……大荒大慌,秋原镜叶突然能够理解离京之前传谟阁中宰相每当闻得有东方奏报到达。目中便似不由自主流露的惊恐担忧的眼神。
几句话吩咐了瞿关县大小官员。其实身为巡按监察。在不涉及各方联动地情况下自己不需要也不应当直接对地方官员发号施令。只不过,看到陆敬与他手下一群数日坚守边境,精神高度紧张早已到达零界状态,秋原镜叶知道自己必须以皇帝钦差使者地身份为朝廷保全这些尽心守职地臣子。
但从陆敬的奏禀,流民聚集的情势,只怕比自己方才亲眼见到的更为严重。
抬头看一眼方才陆敬走出去的房门,秋原镜叶轻轻叹一口气。
都说东炎武备天下第一。但是北洛风氏两百年经营,尤其胤轩帝一朝的奋起图强,玉螭宫之变后新政推行,再加上胤轩二十年冥王主持的军制改革,北洛边境一周就算还称不上固若金汤,距离铜墙铁壁其实也不差多少。国境以外地威胁,东炎历来虎视眈眈。十五万重兵驻扎的东平郡,陌城、玉乾关久经战火。此刻面对的不过是饥馁疲蔽的流民而非铠甲森严的军队。就算流民数量再多,对上训练有素兵强马壮的北洛大军又能如何?数十日前瞿关的交锋就是
西天斜阳隐去云层下最后一丝光亮,夜风拂动的院落暑气渐消。
被曝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轻薄的靴底踏上去虽还不能觉出地气阴凉,但已经没有了白天高得令人不安的温度。微微抬头,望向东面人家墙角翘起的飞檐底下一弯弦月,弯月衬着靛黑夜幕发出淡淡银辉,兰卿只觉日间如汤如滚的内心似乎也因为身周的寂静而渐渐平和下来。
兀自出神之间,身前青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兰卿一怔,顺势伸出的脚急忙收回。退后一步稳住身形,却见跟随在柳青梵另一侧的贴身侍卫月色衣衫一动,一只毛羽灰黑的夜枭已然在月写影伸出的左臂上落稳。
熟练地解下缚在夜枭腿上细瘦的密封竹管,月写影手臂一振,夜枭瞬时腾空而起。在三人头上盘旋了两圈,随即双翅扇动,夜色中悄无声息便向北方飞去。
那只枭是往承安皇城西北,畅柳湖边,红尘自扰居去。在那里,大司正柳青梵的私宅,自有跟随了柳青梵多年的侍卫和属下照顾这些往来于大陆各地、辛苦传讯的功仆。看一眼待月写影收下密信便重新起步走向内府书房的青衣太傅,兰卿随即低垂了眉眼,脚下加快两步,紧跟着两人走进内书房所在的乐水轩。
大司正府的规矩,内外书房要地,尤其内书房为柳青梵筹谋机要,非经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一应收拾整理的工作都只由四年前柳青梵亲口任命地柳府总管,化名尹纯、平时被阖府上下呼为“纯叔”的月影纯一人负责。清扫庭院的小厮在每日大司正回府到内书房前必须退离院落。见青梵三人步入,平日处置了府中他事便只待在乐水轩的月影纯立即迎上来。将青梵随手递过的水色朝服挂上门厅转角的衣架,又端了茶盘给青梵和兰卿分送上新沏的清茶,这才垂了手恭恭敬敬退出书房,同时将门上细竹编制的卷帘轻轻放下。
听月影纯刻意放松地脚步在乐水轩外消失,书桌后柳青梵微微勾一勾唇角,随即收敛了笑容,垂目静静看向桌上月写影铺开地公文。
抿一口茶水。兰卿有些不安地在座椅上换一换姿势。手指无意识地轻扣身边方几上一叠一寸来高地公文。带了几分紧张和好奇看向青梵身侧月写影。见他静静侍立,脸上表情沉静,绝无一丝与平日不同,袖着密信的手也没有要将竹管取出呈上的征兆——方才青梵不曾回头,但虽说屋外天色已黑,兰卿分明认得束缚竹管的是表示信息非常紧要的橙色丝带。不过这位自己第一天认识青衣太傅起便随时跟随的贴身侍卫从未见有过任何失职,因而兰卿心中虽有疑惑。却并不打算开口。
青梵取过备好的毛笔在文书上圈点两处。明亮灯光下看得清他眉头微小地蹙动,兰卿心头不由跳一跳。随即见他在纸张末尾飞快写了两句后将文书放开一侧,兰卿急忙起身到书桌前。双手捧起,“大人,这道给海郡督察史的回函,是不是今夜就从司里发出?”
“嗯——不过不是单给渤海一个郡,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明天要以统一的三司明文发出去。公告天下。今天传谟阁是孙当值?过去的时候记得与孙相先通个气。”
“是。大人。”兰卿低头。薄薄一张纸,捧在手上却是重逾千斤。“唐子仪也算一朝老臣,海一方郡守做了整整二十年。如此结局……所幸对民生大局无太大影响。”
青梵手中毛笔稍顿:“唐子仪处处圆滑,一向聪明过头。几年前朝中风向不明倒还算安稳,河工天大的事情,谁都知道他跟长公主跟风司磊的关系,自己身上硬是不出一点纰漏。最后只落了两句训斥,郡守位置一点没动,可算是奸狡到了极点。这次栽在一个‘贪’字上,也叫善恶有报。”
青梵语声平淡,声调几乎不带起伏,兰卿却听得出其中深藏压抑的愤怒。自胤轩二十二年夏收起,朝廷开始在督点三司的监督配合下,进行全国范围内官司仓场库存实况普查。两年时间全国各地既有地,和新征收地粮食、棉麻、重金属和库银等一切库藏情况被详细汇集,各府州县自胤轩十年改革以来的财政状况也像用子头一样被细细梳理了一遍。这个过程中朝廷一方面欣喜地发现连续六年大熟和对西陵等国的商贸让国库大大丰盈,但同时也发现相当一部分地方官府官员歪曲朝廷减税减赋政策、侵吞国家财款,谋求个人暴利。三司制下巡视考查地巡查史,地方监管的督察史和朝廷内主事的监察史,两年时间发现大大小小的弊案和涉及贪腐渎职的官员,与仓场库藏直接相关的占到三分之一。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仓库在建筑养护、人事负责、账册管理等方面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和不足。库藏储备关系一国命脉,有目标的严查之下暴露出的问题,无论数量比例都不可谓不惊心动魄。朝廷因此痛下决心,十个月时间集中力量解决其中涉及的各种行政管理问题,而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则是大力查办涉罪官员,惩办的严厉程度,几乎与胤轩帝新政推行之初大肆的废旧革新相去无多。到胤轩二十四年春季,涉及库藏的弊官弊案渐趋减少,朝廷、三司方有喘息,却又有渤海郡督察史曹密奏郡守唐子仪投机粮食买卖,贪渎违法私吞国财。其时东炎大旱,消息传到北洛,虽然国中并无天灾,人心潜藏的隐约恐慌却被极少粮商的粮食投机牵引将发。传谟阁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谢誉琳、孙壹紧急协商应对,并有柳青梵利用道门属下商铺粮行力量影响。这才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了国中市场人心。局势稍缓,柳青梵立时严令彻
根源。海郡守唐子仪罪行为很快被层层拆解揭露,汇集所有罪证上报大司正,只待柳青梵批复的文书一发,渤海郡即可立时将唐子仪剥夺职位拿下。按照三司地惯例,由督察史查清罪责的地方官员通常会予以十天时间上京自首,为其留下职官的最后一点颜面。但此刻青梵旨令以明文形式全国六郡通报唐子仪罪行,意味着自渤海郡上京数百里锁拿的游街示众。再不留半点顾念体恤。跟随柳青梵不短的四年。兰卿自然知道青衣太傅行事刚正但为人宽和。治政圆转灵活,对唐子仪这样的处置,实在是心中痛切恨极。青梵语气越平淡,积蓄的愤怒越深,而这件事情的性质也越是严重。无论朝廷是否已经将事情圆满解决,也无论解决地过程中所用财力物力人力是大是小,唐子仪这一次地“聪明误”。罪不容诛。
无他,只因为唐子仪触动地,正是数月来牵动承安京里、擎云宫中北洛君臣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东炎大旱,草原数月雨水稀绝。流经三大国、水量第一丰沛的沧澜江,在东炎北方的入海口处几近断流。断云雪山孕育衍生的草原河流纷纷干涸,原本万里遥迢一碧的草原触目只见枯草黄沙。牛羊倒毙,畜死人饥,大陆数十年不曾发生地大饥荒降临到草原。一时间粮食成为人们口中心中唯一的惦念。而追随着粮食蜂拥到玉乾关东方国门门口成千上万的流民。则是让整个北洛都被强大邻国这一场巨大的天灾震动。
太宁会盟后的连年丰稔,北洛百姓对大熟几乎开始习以为常。朝廷减轻赋税鼓励开荒,神殿发放优良种子取得大幅增产。各类果蔬、桑麻、材木的间作和家畜鱼塘的混养方法被逐次推广,在神殿教宗引导下因地制宜的多种方式生产配合着国内越来越繁荣地商贸往来,让百姓充分感受到两国会盟下地安定太平为自己带来的巨大好处。即便是胤轩二十年春夏之交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北洛也在确保了东南粮食产区产量地基础上,从容恢复了受灾地区的生产生活。这种家家余粮、户户有备、食用不愁的盛世光景,加上连年的风调雨顺,让北洛君民都有些难以想象草原旱灾的严重。面对几乎“突如其来”且短短几日间数量便成倍增长的逃荒流民,产生出一种明知没有必要,内心就是异常难安的恐慌来。
北洛国策,农商并重。但说到底,农业永远是国家的根本。玉螭宫之变后的四年战事,国家财力、元气的消耗不可谓不大。朝廷数年努力经营支撑,对粮食的重视本就超出一般。而三强并立,东有强国始终虎视,太宁会盟后的暂时平稳安定给予了丰盈国库的绝佳时机,如何不会抓紧一切机会增强国力以抵御强敌?此刻东炎天灾,粮食紧缺,百姓饥饿乃至流亡。灾情严重至此,北洛自然深怀警戒;虽然国内并无重大灾害,对国家、对百姓生活的基本保证,却是朝廷首先要关心的问题。东炎流民涌向边境,国家东部粮食价格快速抬升,正是朝廷稳定市场安抚民心的关键时刻,唐子仪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粮食”这个风口浪尖上倒行逆施,真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了。
想到这里,捧着文书的兰卿不由轻轻感叹一声:四年前碗子岭水系大水,北方三郡告急。朝廷倾尽全力的抗洪救灾中,这位渤海郡的郡守沉着稳定,与到任时间一个三年一个仅有两个月的潼郡和北海郡郡守范筹、孙壹共同协作,配合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与潼郡天凝神殿主持白肇兴,将各项救灾、赈灾、灾后重建的工作安排处置得井井有条,从容且高效。因为这份治理实政的才干,在其后靖亲王风司冥、池郡王风司琪主持彻查的河工弊案中,治下素来严厉的胤轩帝对并未查到明显实据的唐子仪颇为回护,风司磊、长公主等宗亲显赫与地方豪族纷纷因河工弊案落马之时,对他仅仅施以小惩表示警告。朝中都说唐子仪做官精明,二十年四平八稳的封疆大吏当朝唯一。却不想这个背后常被人呼作“琉璃球”、“老狐狸”地胤轩朝老臣。竟在六十过半、眼望七十的关口失足成恨,犯下如此大错,抹杀一切曾经功绩,终生背负骂名……所谓不智,或许莫过于此了。
“兰卿,愣愣的想什么?若要为唐子仪说话,到时你自去刑部,或者寻林间非——我这里铁证如山。再容不得人非议半句!”
惊跳回神。兰卿急忙躬身:“兰卿怎么会为罪人说话?只是想到下月初就是北海郡郡守罗普英到任第一年满。当回京述职。海、北海两郡到承安无论水旱道路皆是相同,若同时与唐子仪押解上京,对罗大人……”
“北海郡罗普英……新任第一年当地官声却不错。是有些别扭,倒是我忽略了。”青梵闻言微微一怔,皱起眉头,从兰卿手上抽过文书凝视片刻,“记得曹的奏报上面。唐子仪勾结粮商私运周转的官粮,是在由北海郡往鹿儿港外运的时候被查出问题扣押的?北海郡调查的部分也得了罗普英不少助力。他又是从刑部外放出去地……或者,干脆由罗普英负责押解唐子仪,一道手书让曹直接宣三司旨令授权也就是了。”
“大人思虑周详。是三司督察史查明奏报地案件,再通过督察史授权品阶相应地朝廷官员押解犯官上京受审,这也是符合朝廷一般规矩的做法。兰卿这就代大人草书。”
见兰卿说着快速坐回自己的案几旁提笔润墨疾书,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放下手中毛笔:“兰卿。”
笔在半空凝住,兰卿抬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勾着嘴
|默片刻,青梵才摇一摇头又笑一笑:“罢——完。”
兰卿低垂下眉眼,手下落笔如飞。顷刻完成。从头看一遍,然后才习惯性吹一吹墨迹递与青梵。青梵只草草看过一眼便将文书压到了案头,抬眼直视袍服严整的青年:“兰卿,你在我身边做府上长史,有五年时间了吧?”
兰卿一怔,直觉看向青梵,却在双眼触及那双黑眸视线时猛然一震,双膝随即一屈跪倒:“是。兰卿有幸跟在大人身边,已经四年了。”
“四年……也对。”注意到刻意强调的差别,青梵头脑中迅速回想起四年前那个夏夜,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畅论军制的年轻男子,嘴角不觉又是勾了一勾。“不论六年、五年还是四年,兰卿,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都不算短了。大司正府里,我需要有你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参谋议论,必要时侯提醒,我认为这是你我都很明了地事情。这几年我也从未因为你的什么言论而责备或是加罪过。”
“是,大人恩德宽厚。”
见他低头轻应,青梵摇一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我的幕僚怀抱着疑惑来揣测我的心意。兰卿,你是这个大司正府最有权力对我职司政事发问的人——心里有事,就说出来。”
兰卿跪伏的身子顿时微震。在青梵注目中慢慢直起身,“大人,自胤轩二十年冥王为改革军制,禁闭受罚,兰卿向大人表述心志以来,大人就始终将兰卿带在身边,给予任何事都不回避的信任——这是令兰卿感激涕零而无以报答地大恩。大人允许兰卿参与政事,议论家国大计,不以兰卿身末言微而有半点轻视,这更是兰卿万死也难回报地恩德。”见青梵面带微笑,视线相接之时轻轻颔首,兰卿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闪出坦率而锐利的光彩。“东炎大旱乃是天灾,流民奔走聚集国门,对我边境造成莫大威胁。但玉乾关有守军十万,东南一十八道行军总管统领着八十万精兵。东炎虽然凶狠彪悍,性惯劫掠,面对我日夜磨练数年从未松懈的北洛大军,以天灾饥馁、奔袭疲弊之兵,又能有多少真正伤害?纵使战火一起,持久难熄,普查我国中存储钱粮,也支撑得起六十万大军整整三年地用度。然而大人自四月收到廷报,忧烦朝事之外每日闷闷。虽从不言战,却是为尚未真正开始的战事痛苦辗转。直到此次唐子仪投机贪渎,大人愤怒异于平常。处置严厉更是任三司以来未见……兰卿愚钝,实在不知大人究竟为何事烦恼。不能为大人排忧,也不敢随意询问逾越了界限,因此心中不安,反而惹得大人注意发问了。”
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笑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说得完全对,兰卿。胤轩十八年到今天。六年连续大熟。仓饱满百姓丰足。太宁会盟。各国通商往来,由此国中积攒起众多异国的需用物品,不惧他一年两年甚至数年地封锁不通。普查库藏,虽然问题无数,却必须承认,较六年前钱粮物资储备尽足,国力大大增强。绝对支撑得起一场长时间的消耗战。而东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天灾,百姓饥牲畜饿毙,国无战力兵无战心。就算草原游牧民族习惯了在食用不足之际骑兵劫掠,面对我随时备战的强将精兵也再无可能如胤轩十四年那般长驱直入破我国门。何况,还有赫赫冥王,还有轩辕皓、锋、慕容子归等等一众名将……天时地利人和,这场战争是早就设计安排好的,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但。为什么我还会为此日日烦恼不安?”
“……是。大人为何烦恼。可能说与兰卿得知?”
凝视兰卿双眸,青梵微笑一下,抬头转向身侧月写影。将一指长的细瘦绣管握在手中。青梵似是出神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兰卿,胤轩十八年回归承安,你便在这府里。为什么你要说,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其实只有四年?”不等兰卿回答,青梵点一下头继续道,“是了,因为前两年我更多是在自扰居私宅,为了躲避无谓地官场应酬和种种利益联合地提议。那些是能让人迷失了心意方向地东西,当有这些来自于外界的烦恼找上门来的时候,是在私宅远胜过在这里的愉快。”
听他语声温和,一双幽黑眼眸淡淡看来,想到当年柳青梵初到承安府中情景,兰卿顿感呼吸微窒,局促地低头凝视自己足尖。
“到胤轩二十年,纯叔找到我,愿意为我主持府里杂事,一定请我回来。从那之后,我便常在这府里,你也真正做了我的幕僚。”顿一顿,见兰卿随着自己语义转折抬头,青梵轻笑着吐一口气,“但去年入夏的时候,兰卿,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时我时常烦头痛,夜间也睡不好,所以向皇上告了假,在畅柳湖边一住就住到了将近年末的十一月。”
胤轩二十三年春夏之交,正是靖宁亲王为替妻子报仇出兵东炎,交战四月两国处于僵持地时候。最后胤轩帝依从了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提议,命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为使,押解向靖王夫妇下毒的东炎暗哨间谍,向鸿逵帝御华焰问罪然后求洛、炎两国和议弥兵。秋原镜叶成功达成使命,两国兵退。靖王率军返国途中,适逢东炎属国av争,王淙向北洛求救。靖王奉旨援手,解av王君臣拱戴,靖王也因这场功劳抵消了之前擅自出兵和在莫伦提草原兵败的罪过。靖王出兵之时靖王妃身体尚弱,到五月一直都在宫中由皇后亲自照料休养。这段时间朝堂时刻为前线战事担忧,柳青梵与林间非主掌全国统筹调度之外,还每三天一次入宫向靖王妃问
|换季时节,前方战事尘埃落定,他的身撑到了极限。身为府中长史,参谋政事之外本职的要务就是府上的迎来送往应接对答。青梵不在大司正府,个中甘苦兰卿自然最是印象深刻。记忆起当时随着靖王在av有众多要“请柳太傅转赠靖王妃滋补药品聊表心意”地命妇官眷,兰卿脸色不由开始微微发白。注目青梵平静无波地面容,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受任何控制地从额头渗出、滴下。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所以提了这名字红尘自扰居,为的其实就是这一份门外红尘门内寂地清静。种种烦恼皆是门外涌来,心门一关便是独属自我。可惜,兰卿,这一次日日起坐观看畅柳烟波,却是心魔自起,连关……都关不住。”
“大人,难道是……”
凝视不知何时出现在青梵手中的一枚雪白莹亮地狼牙绳结。兰卿嘴巴张了几张,努力半晌却仍只吐出了半句。
“草原以畜牧为生,粮食种植虽不在小数,但草原人的观念,这些稻米麦粟是远不及他们的牲口重要。有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种出的粮食制糟酿酒就好,普通人家竟是少有存粮备荒的念头。就是南方相当面积的粮食作物主产区。计算其数量。丰年也不过让草原人饱腹。扣除了御华焰皇帝大军的军供,事实上根本无力积攒多少。只不过草原少有重大天灾,又有西南诸如av着,才很少会让人感觉偌大一个东炎,能供人食用地粮食居然少得可怜。可是御华焰登基以来,南征北战,尤其征服南方部族。整整十年战火未熄。统一后南方仍是农耕为主,但被战火灼烧过地土地需得花大力才能恢复;而西北被东炎视为根基的草原,其实又极其脆弱。”慢慢摩过光洁的狼牙,青梵微勾的嘴角升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不恤草场,过度放牧牛羊,易毁地皮;不问鼠兔,滥捕狐狸鹰蛇。易坏土壤;不查水流。一味淘沙取金,易摧河床;不重储备,大量粮食酿酒。易生粮荒——破坏永远比建设来得容易,而这一次,甚至我自己都不用插手,就自有愚昧无知之人把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奉上。就算草原没有今年这一场天灾,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五载我也可坐等它溃败。兰卿,所以我说这是一场早就设计好、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
“可是,可是太傅大人,您……”
“是地,兰卿,是我早就留心布置,却从没有想到连老天爷都会就这样站到了北洛这一边。可偏偏,有一个班都尔……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驻地经营得最早也最好。虽然处处向它显示出戒备和安分,竟从没有像其他部族那样对北洛放松警惕给我全部的信任,哪怕谁都知道它的统领、它的执掌者……班都尔的存粮可以应对两年的灾荒,‘东方不夜’的各种交易看似自由,背后都被部族力量严格控制监视,或者干脆直接操控。照影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根基在渚南城里扎稳,而在那前一年,就连东炎最东方的属国闳都有‘四海通’地分号。这样就无怪乎东炎朝廷上那些世家贵族,那些其他地部族,甚至包括御华焰自己都对班都尔忌惮到十二分:占据东炎国土最西方六百里雁砀草原的班都尔,凭着自己的力量就算真地想要摆脱兕宁的牵制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不过,这就是草原部族的个性——为了共同的利益能团结得紧紧,但遇到灾难首先是保存下自己部族的血脉。可怜那花了绝大气力,妄图凭一朝一代的努力一口气扭转这些个性的人……也可怜被坚守传统,和服从共主旨意的矛盾硬生生逼在夹缝里的人……”
青梵一句一句说得慢而低沉,说到最后,似乎再不是向兰卿解释,字字句句都是说给了自己。看着狼牙锋锐的齿尖刺进了拇指指腹,鲜红血珠将雪白骨质尖锐处浸没,青梵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得不显半点波澜,兰卿心中又惊且骇,不敢开口,一双眼睛只是急急看向青梵身后那道月白色身影。
“主上,橙衣从渚南传来的消息。”
像是突然被惊醒,青梵身子微微震一震,随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蝉翼一般的丝帛。只瞥了一眼,唇角已然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大人……?”
苦笑着摇一摇头,青梵随手将丝帛递给兰卿。兰卿迅速浏览一遍,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讶:“大人,这……可今日下午才收到秋原大人的奏报,说东炎阳邑方面官员根本无意为分散聚集的流民。甚至有消息确切的说法,为了保证阳邑军粮能够维持,有东炎守城将领唆使流民越界……”
“是的,不错啊,兰卿。”
“但无双公主……班都尔的意图,秋原大人他——”
“一个部族的力量,哪怕是整个盖提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终究不比一个国家。”淡淡笑一笑,将手指的血一点点抹遍狼牙,“这场战争……是必定要射出,决不回头的箭。是我帮着将弓拉到了最满。所以现在,哪怕真的有了不应该的后悔,我也推迟不了它的来临。她说得没错,我做了那么多,该来的终归要来。”
“可是秋原大人……”
淡淡一眼截住兰卿脱口将出的话:“是皇帝委派处治此次事件的使臣,秋原镜叶的态度,就是朝廷的态度了。”
起身,负手迈出屋外。
擎云宫的方向,黑影幢幢。
“……该来的事情终究要来。靖王,过两日便要出征,若还有任何需要只管开口。”
“是。”风司冥规规整整叩首行礼,沉声应道,“臣谨圣旨!”
风胥然伸手抚过平铺在御案上的奏册,幽深鹰目光芒闪动一下,“东炎大旱,流民成灾,同是神明子孙,见他邦受难,朕心中也深为戚戚。因此月前才钦点了朝臣前往边境察看,维持边境秩序安宁,并在我力之所能及处给予援助。不想鸿逵帝竟丝毫不顾我此番恩德,出兵强索、越米粮之外,又侵我藩属卫国,甚至一路推进犯我车池边境!朕本是同情受灾之民,但东炎行事竟如此——可恼可恨,朕绝不宽宥!”
胤轩二十四年秋,东炎旱灾持续,草原苦楚民不聊生。其中以叠川草原为中心,贝布托、郁木扎兹、博沃柯克三个部族旱情最为严重。持续的天灾致使贝布托、郁木扎兹的百姓大量向西南班都尔方向逃荒,流民汇聚成潮涌集在雁砀草原北洛玉乾关外。而与位在国土西南,边界与东炎属国av之时,由部族首领卡斯特率一队骑军直袭越国边城,掳掠早熟的麦粮——此事顿时震惊大陆:草原游牧民族,性惯劫掠以度饥荒,人所共知。越国小国,因与东炎接壤,为自保,早已向御华皇族伏拜称臣。然而虽为藩属,终究保留了国号。掌国王族亦是西斯大神一脉。博沃柯克不过东炎部族,肆意出兵劫掠大陆他国,纵是草原饥荒势同燃眉也不能为如此侵略自辩。而更重要的是,博沃柯克此举之后鸿逵帝仅以国书告知越王提前征收今年秋贡,甚至都不曾对族长卡斯特做半点责罚,勃勃野心不掩,侵吞之意昭然天下。此例一开,东炎其他部族顾忌全消。就连位于南方并未受多少旱灾影响地温斯彻部。其首领也率了骑军数次劫掠东南属国爻国。爻王意稍反抗。竟被鸿逵帝在爻都的监督大臣直接废位圈禁,另立新君——由此,东炎属国无不栗,草原部族则越发没了忌惮。尤其博沃柯克,集一族之军全力侵入越国,半月后入av月后已经到了臣服于北洛的卫国边境。
卫国地处内陆。背靠断云雪山,国中三面山野环绕,只有都城新卫在粱河的冲击平原上。卫自宓洛时代便一直为洛之属国,背靠群山天险,面对的av国开阳、北洛车池接壤,都城即是边城的新卫从来就不曾有过兵临城下的经历。便是一年前因为太子客死之事与av意旨在教训警诫的风司冥也只将军队控制在它国境线上而未深入。不料此次卡斯特竟率万人之军。跨越两道国境线直逼城下,卫人惊慌之下,不到两日便将新卫东北地三座护城丢了两座。卡斯特一个半月以来连战连胜。轻易劫得大量粮食金银,心中狂妄已极;见卫人惊恐,抵御软弱无力,兵锋突然一转,竟然指向了北洛车池!
车池虽为边城,但非与东炎接壤,以商贸往来为主,军力却是相对薄弱。卡斯特地一路杀伐劫掠,战场便在眼前百里,车池县令、守将固然心有忧虑,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当真敢与北洛动手。卡斯特猝然转向发难,守城将士惊愕中奋起迎敌,边城所在地军区一边急调军队支援一边飞报朝廷。边关奏报和卫、两国求援的国书在九月三十到京,承安已是群情激奋。文臣纷纷上表胤轩帝绝不能姑息东炎此番侵略行径,武将则个个请缨,宁国公铮、大将军孟铭天更是当庭痛陈厉害恳请胤轩帝立刻出兵。胤轩帝当时决断,调国中兵马四十万,讨伐东炎援助属国;命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大军统帅,十日内筹措好一切军用率师出征。
十天时间,对于早已有所准备的靖宁亲王和北洛朝廷并不算严苛。加上胤轩二十年后军制改革,此刻的北洛便是百万人的大军也可在数日时间调集齐备。对此刻静静平躺在胤轩帝御案上的出兵奏折,风胥然和风司冥同样不觉有什么特别或是意外。只是听胤轩帝语气森森地再次复述出兵理由,风司冥内心却是一阵胜似一阵的缩紧。听他话音落下随即低头,前额在御阶上轻触一下:“皇上圣明决断。”
瞥一瞥数日来皆换着了软甲入朝见驾地年轻亲王,胤轩帝嘴角微扬,略略颔首,“这几日预备出征,钱粮兵马调集,你与传谟阁还有六部都受累了。朕听说你又是连续五日直接宿在了兵部司衙。三日后就是正式出兵的大典,空下的这两天时间么……拜过了皇后,就好好陪陪佩兰吧。”
“……是,父皇。”风司冥再次跪行一个大礼,“儿臣此行,必不令父皇、令北洛军民失望。”
微笑一下,风胥然随即两步绕过御案,亲手将他扶起。“司冥,你少年经历战场,朕原没什么担心。何况此次又有大司正做监军同去,更没有什么需要特意嘱咐。只是……死生之地,千万小心。”
听胤轩帝温和言语,风司冥心中微震,但眉目一垂,年轻清俊的面庞神情益发肃然。“父皇爱护,司冥时刻铭记在心!”
“这样便好——你先回传谟阁传了谢誉琳进来,然后就往凤仪宫你母后那里,午膳朕同你们一起用。”
“是的,父皇。”
行过礼退出澹宁宫,风司冥一转身便看见殿外恭恭敬敬候着的副相谢誉琳。见他看到自己立即上前行礼,风司冥只略略勾一下嘴角:“十八道军事的调动皇上已经准了。谢相去,约是还要再问些细处地关节。”
谢誉琳在宰相台专司军政之务。是北洛朝廷直接负责武事地最高文臣,也是主掌军事地靖王风司冥第一得力的臣属。他在景文年间便已入朝,为官三十余载;虽是文官出身,但也曾参加过大比武试兵法的比试,外放时任过地方郡县地参军参议,熟悉军务的各种关节。胤轩十八年风司冥得胜还京,朝中人事因势大动,谢誉琳由兵部侍郎升任副相。辅佐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处治一应军政要务。后靖王风司冥主持宁平轩执掌国中军事。作为朝中少数直接参与军务的文臣。谢誉琳联系宁平轩、宰相台与整个朝廷地周转运作,恪尽职责,才具为风司冥所重。因他久治军务,性情又极精密仔细,国中凡大规模军事动作必有其朝中统筹,协调宰相林间非以下诸臣与前方统帅将领地各种衔接工作。此刻东方烽火燃起,朝廷决意发兵。传谟阁、兵部、户部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风司冥所奏对战策、大军启动地一切
务,中间无数细致繁琐关节,胤轩帝动问自然是谢誉禀明。此刻听风司冥一句,他心中已然有数,躬身敛衣行过一礼,这才挺起身稳步走向澹宁宫。
看年近六旬的老臣腰板笔直,步履异常从容,风司冥不由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转。直向自己而来。年轻亲王顿时正容。和苏略一欠身:“靖王殿下,陛下旨意,让殿下代圣驾将此奉到祈年殿。”
“臣遵旨。”低头接过托盘。但见托盘上覆盖的明黄织锦上鹰翼狮身庄严神武的圣兽图像,风司冥心中不觉微震。抬头看向和苏,却见沉静年长的宫人面带微笑,素来恭敬谨慎的目光透露出淡淡亲切的鼓励。年轻亲王低垂下眼,托着托盘稍稍后退一步,向着面前澹宁宫方向躬身施礼,随后转身朝祈年殿方向走去。
祈年殿、凤仪宫、宁平轩,随后赶到承安京西郊奚山校场,几处走过一遍,风司冥回到自己靖宁王府门前已是星月满天。
待王府小厮拉住了缰绳后翻身下马,风司冥随手将马鞭丢给赶上来伺候地马夫,一边已经向恭候在府门前的总管连胜说道:“今晚到明日整天,叫苏清挡了所有来客。宗亲一概推到明日午时以后。”
“是,王爷!”连胜欠个身,口中答得干脆响亮。他是靖宁王府建府以来第三名总管,也是唯一一名不从内廷侍奉选择,而是直接自胤轩帝二十八名御前侍卫总管里面挑出的总管。见他听命之后立刻便向下人吩咐并派人传讯长史苏清,风司冥点一点头,随即快步向内府走去。
风司冥走到分隔内外府的垂花门,风司冥的贴身侍卫水涵已经在门下侍立多时。见风司冥甫一踏入内府便解开了外袍露出内里一重铁甲,水涵立刻道:“热水已经备下。王妃让收拾了一些点心小时,殿下是先点一点饥还是马上沐浴?”风司冥十六受封亲王,大婚之后朝中多已习惯当面称呼“王爷”,只有冥王军中一批相随日久的将领和水涵这几个自幼在秋肃殿贴身服侍的宫人才没有特意改口。听到不出意外的“沐浴”两个字,水涵一边接过风司冥外袍一边伸手为他打起门帘,“是,这就命人将热水送来。不过殿下先喝些养胃地汤?下午王爷传令回来说今晚要与内眷们一同用膳,肚里是温着一些地好。”
风司冥略略颔首,解了甲冑后坐到座椅上,接过水涵递来的瓷碗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微笑道:“今日让刘复传话的时候没想到还去奚山校场一趟,倒是累王妃还有几位夫人久等了。”
指点小仆将战甲和外袍在架上仔细挂好,水涵方才转过来向风司冥微微欠身,“其他几位夫人倒没什么,但王妃和钟夫人都亲手为王爷做了菜肴,很花费了一番工夫。”
“是么?一会儿沐浴地时候说与我……不,不用了,王妃她两个做的,大约一眼也能认得出。”
见水涵闻言轻笑点头,风司冥不由也扬起嘴角。随即有侍从抬了浴桶进来,风司冥快速地洗了。等水涵为自己细细密密换上一身簇新的浅蓝色长袍,这才又向贴身侍卫笑道:“不过是一场家常地小宴,收拾得这么严肃整齐,倒也不怕吓着了几位夫人。”
水涵闻言笑了一笑,随即敛了眉眼退后一步立着,才开口轻声道:“冥王声威赫赫,殿下的夫人若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也不配继续在这靖宁王府里了。”
“不配在我府里?离、郑、、惠。哪一个出去了都必然开启一场麻烦。水涵你是嫌你家殿下在这靖宁王府里面的时间还不够短么?”风司冥轻笑摇头。对水涵偶然的“放肆”言语倒是毫无介意,“再说,她们也多是被父兄当了亲善北洛的工具,小小年纪便被迫离家;身处异国他乡,做人婢妾看人脸色,小心翼翼也是情理之中的么。我虽在府里的时间不长,也知道王妃平日为了安抚她们用了多少心思。她们这一年能见着我的也就这么几面。若再被水涵你这么一说,不是让王妃地心血都白费了?”
“王妃待人素来极好,她们倒算安分。只是钟夫人面上冷些,却是有人私下十分地不敬,只当着王妃统掌着府内顾不过来……想是到底来自边疆小国,京城水土虽然养人,气度规矩却是一时改不过来。”
难得听水涵出语尖刻,风司冥顿时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轻轻冷笑一声:“边疆小国是么?水涵。”
“殿下?”
“你今晚就到内府账房。姬地月钱革去一半;若再不安稳,从六品夫人降到从七品——检点后宫,肃正礼仪法规。也是你这个五品尚仪份内的责职吧?”
“奴婢遵命,殿下。”
风司冥点一点头,负起手,抬头凝视夜空星斗:“水涵。”
“是,殿下。”
“我在府中时日短少,内府之事份属王妃,也不便更多插手。但你是我自幼跟在身边的人,多一双眼睛替我看着家里,就算身在万里之外也会感觉安心。毕竟王妃年轻,又是女子心性柔软,宫掖间许多丑恶,须得你和钟夫人两个时刻支持照料。不过,钟夫人名位虽是侧妃,品阶却要一点点抬升,紧要时刻或许力有不逮。”
见风司冥说到这里停住了口,一双夜一样幽黑深沉的眸子静静凝视自己,水涵喉头抖动一下,随即向年轻亲王深深低下头:“水涵定全力达成殿下旨意。”
风司冥又凝视他片刻方才点头,微微勾一勾嘴角:“是,我完全相信……时辰不早,我们步子快些,莫让王妃她们再久等了。”
“王爷对方才菜肴不满?”
接过风司冥除下的外袍,秋原佩兰轻声问道。
风司冥坐在床沿正摘下头顶金冠,闻言顿时微笑摇头,一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王妃的手艺又精进几分,一道醉虾连宫里御厨都不及这个味道,怎么会不满?”
秋原佩兰脸上微红:“王爷说什么御厨不及,便是从御厨那里学的。上方驸马覓到地好厨子,新园子落成时宴请了父皇母后一次后被钦点了入宫。我才学了一点就……手艺生嫩着,让王爷笑话呢。”
“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尝着感觉便是如此。”风司冥微微笑着,一双黑眸凝视妻子,“但是席间佩兰却用的不多,为什么?”
被年轻亲王温柔目光凝视,秋原佩兰不由微红着脸侧转过头,“太傅医嘱,说体弱气虚,要格外注意平日的食补将养。每日规律少食多餐,若错过了每日正常的膳
,也定不能胡乱取用。今日王爷……”
“今日比往常更晚了些,是我的错。”伸手扣住她纤柔双手,手掌一翻抚上她并不特别细腻的指尖,风司冥低垂下眉眼,“佩兰,我早说过这些粗糙使唤的事情你都可以不动的,何况两年前……你身子好才是真正让我高兴地。菜肴点心、衣饰穿戴,虽然看了我都欢喜,但这些都不及你平安健康地站在我面前重要。”
“这也正是佩兰想对王爷说地。声名富贵,不如王爷喜乐平安。”秋原佩兰盈盈笑着,眼圈却是不由自主地发红。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了发兵的日子。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卜出来三天后便是出征地吉日。今日一早要无射陪我去拜了神宫,从乌林贝伦主持那里向西斯大神求了一道灵符给王爷带去。”
秋原佩兰一边说着,一边从贴身地绣囊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红色符袋。见那符袋封口处较明亮丝绒深沉的颜色,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伸手将秋原佩兰揽过。凑近她的面庞低声道,“太傅不是说过,这两年时间绝不可以再失血气的么?”
感觉风司冥在脖颈间深沉的呼气,秋原佩兰面上晕红。一双水光润泽的眼睛发出明亮光彩。语声却是细微若蚊:“不过是指尖上地一点。只有用诚心奉献地鲜血封结才守得住符咒灵验。王爷您……太小心了,佩兰不碍地。”
风司冥闻言轻轻一笑,放开秋原佩兰,将灵符放入同是妻子所绣,自她亲手挂上之日起便从不离身的荷包。指尖触到荷包内两段水安息香,风司冥心中又是一动,抬眼看向秋原佩兰温柔带笑的脸庞。“佩兰……”
“王爷?”
“今日席间,姬和惠姬,对待无射的态度……”见秋原佩兰笑容未减,眼色目光却是渐渐严肃起来,风司冥微微皱一下眉,随手扯过一个靠垫压在身后,口中继续道,“当然。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无礼。但我不爱在王府里面看到那样的眼神。”
秋原佩兰垂一垂双眼,原本被风司冥拉住紧挨着他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拉开一段距离:“王爷的意思是——”
“说起来这几个进府都有一年,不过一年时间能见到我地次数到底不多。平日都是在你跟无射面前伺候。这样的曲意应承,于我倒没什么,可今日能这么装腔作势讨好无射来糊弄我,明日就能虚与委蛇地对你。虽然你总怜惜她们少小离家,凡事宽容,但绝对没有哪一日让个外人丫头欺负了你去的道理。”直起身子,将秋原佩兰重新拉近身边,“佩兰,这场仗我不知要打多久。你在京中,父皇母后兄姐那里我都不担心,只有这府里……记住我的话,别说是什么宗室之女,就是他国的公主、女王,我风司冥的元配正妻也不需要顾忌。若是她们哪个敢对你有半分不敬,不要你开口求情,我必灭了她宗亲一国!”
见风司冥神情认真异常,秋原佩兰心中激荡,脸上却是微笑淡然:“王爷你说什么话哪……姬、惠姬,都是费尽了心机讨人欢喜的,何况她们还小,入了府见着王爷的机会更少,免不了做出些让人发笑地傻事。王爷就当是看她们为您逗个趣儿也就罢了,哪里就真为这些恼了?至于臣妾,虽说比旁人愚钝些,但在府中这几年,其他地不会,管教两个年纪小的、给她们教导礼仪规矩还有说话做事的分寸总是做得到地。”
风司冥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佩兰若是愚钝,天下怕再没有伶俐能干的女子。”
“王爷这话是继续玩笑臣妾呢——伶俐能干,佩兰哪里及得上皇姐皇嫂,又哪里比得过大祭司?何况天下之大,旁的不提,班都尔的无双公主殿下就是绝顶担当和胆量,能做大事的女子。这让臣妾如何当得起王爷的赞美呢?”
风司冥原本面上含笑,听秋原佩兰说到姐姐嫂子说到大祭司,回想今日祈年殿中庄严祭祀诚信祝告的场景,眼中越发增了一份赞叹之意。然而秋原佩兰语锋再转,“无双公主”四字入耳,竟是无法抑制地身子一震,随即不由自主敛去了脸上笑容。但一抬眼,却见秋原佩兰凝视自己的双眼带上了微微的疑惑和惶恐,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扬起嘴角说道:“天下再多好女子,在我看来也只佩兰一个。”
秋原佩兰明眸轻眨,轻笑摇头:“王爷爱护,佩兰如何不知?但就算王爷一片真心好意也不该把话说得太急——若让无射听到,怕要伤心了呢。”
风司冥不愿妻子为自己任何失言失态担心,但听到这里,却是不觉笑了起来。“无射?不会。她心中一向清明如水,也静得像一潭水,这些个言语动不了她。”
“王爷只管这么说吧。我可是亲眼见她在大神宫前诚心祈福,一会儿王爷到她妙音阁里就知道——那眼神骗不了人的。感觉……比臣妾更虔诚。”秋原佩兰说到这里,竟是不由轻叹一声。
“佩兰你……”看着秋原佩兰注目自己地眼神,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但想到钟无射情之所钟一往无悔,心中也是由衷叹惋。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佩兰,你知道她这个侧妃的名位品阶。她平日不出府门。不参与宗亲活动。外面必不会得罪人。也不会被人得罪。但许多时候,人心不齐,府里虽然大多是严格筛选过才留下,千虑总有一失。她是我一心想要让过得平安无扰的人,不在府里的时候,只有你替我多多照应。”
“王爷的嘱咐,佩兰一定做到。”
风司冥嘴角扬起。勾出一抹异常温柔的微笑:“好了,今日说这么多话,也真该乏了。这便叫水涵、苿莉来伺候歇下,好么?”
凝视年轻亲王明亮而殷切的双眼,秋原佩兰面上晕红,水润的眼似露珠轻颤:“……好!”
小心翼翼起身,回眸看一眼安然熟睡地妻子,风司冥清俊地面庞浮起一抹温柔笑意。但很快。笑容敛起。取过搭在床边地衣衫随意披上,风司冥悄声步出房来。
虽然压得脚步极轻,伺候在廊下的水涵却是立刻跳起。上前为风司冥稍稍整理袍服。这才取了一盏灯笼在手:“殿下,往妙音阁去么?”
“今天不了——又不是到了临出门一一告别的最后时刻。再说,她茹素清修,身子也不见得强到哪里,何必大半夜地又惊了她起来?我今夜睡得着。”顿一顿,在拐角处做了个动作示意,水涵一怔之下随即当先引路向书房行去。“不过是有些事情,觉得或许还是今晚交待了更好,也更安心。”
远远便见书房的正堂还亮着灯,风
意外地看到长史苏清袍服严整地迎出门来。进入屋上茶水后示意他暂时退下,风司冥这才抬眼看向端端正正坐在面前的苏清。“知道要找你?”
“从王爷回府那道挡客的命令猜到一二。不过这也是苏清习惯,若王爷回府来,是必定要等传报说王爷已经歇下才敢去歇息。”
“这习惯不好。”风司冥喝一口茶随即皱起眉头,“宁平轩事务繁忙,我又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府查看了才放心的人,你每日在我跟前伺候,没一天不是比我睡晚起早。你又是长史要负责府中对外一切杂事,不像水涵他们白日还能有片刻休息放松——这样下来身子如何吃得消?就是铁打地人也熬不住。倒不是顾及你身体,但若你一日撑不住不能主持着府里,又要添我多少麻烦?”
苏清顿时微笑,躬身说道:“王爷体恤,属下一定牢记。”
风司冥皱一皱眉,但旋即舒展,“不是叫你牢记什么体恤不体恤,是让你也注意了身体。靖王属下个个用心尽职,但公务同时保全了自己也是必须的。”
“记得柳太傅也这么说过,不会休息的人也不会工作。王爷再次教导,苏清自然记得更加牢固。”苏清又笑一笑,随即正色,“王爷,这次出征,果然是大司正为监军,轩辕皓将军做副帅,而王爷,是这一次全权的主帅么?”
风司冥颔首,眼中闪过一道赞许光芒:“昨日才议定的,今天各军各部的部署书递上去,皇上也刚刚披下。”
苏清顿时握手成拳:“是王爷领军,更有‘天命者’随军监察,皇上的意图……借着这一次草原大旱,博沃柯克犯境,一举击溃强敌,彻底扫除东方忧患——许胜不许败,真正完成起来必是相当艰难啊王爷。”
“艰难如何?这一天北洛已经等了整整十年:胤轩十四年东炎趁我国中危乱,鼓动西陵合兵犯我边境,逼迫我于生死边缘。若非诸将奋勇百姓齐心,东炎又一时无意彻底吞我全部国土,才让我终是缓过气来熬过了这一关。前鉴尚在,国仇一日未报,身为将领心中一日难安,更何况尊严至高的君主?”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再者,一统之心大陆列强何日曾经放弃?难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十年磨剑预备充足。这真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害’。部族肆意劫掠属国侵犯他境,鸿逵帝不仅不予禁止反而纵容,将大陆同情受灾之心,顷刻化为恐惧愤慨之意。今次出兵,击来犯之敌解友邦之围,纵是国事之间无是非,大陆列国地心想必也都站到我一方了。”
“是,王爷。今日局面。是王爷计算多时也用心安排多时地。”苏清替风司冥杯中加满茶水。这才凑近去看风司冥桌上早已铺开的巨幅地图。“只是。草原虽有饥荒劫掠习俗,然而纵容卡斯特如此大军越境出击,甚至越过两个小国攻击我堂堂北洛,是否鸿逵帝也看到天灾之下战争在所难免,所以抢先动手,以备后续长期对战?”
“这一点正是让我担心的,苏清。若果然如此。这场战争地真正先机就落在鸿逵帝手里,而不是任我占住一个理据上的上风表象。”风司冥微笑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心的表情显露。
苏清点一点头:“是,如果博沃柯克的举动完全出自鸿逵帝授意,卡斯特不仅仅是劫掠粮草,同时还劫掠了战争需用的大量武器军备,这场仗……怕会非常难打。”见风司冥颔首表示赞同,苏清继续道。“可是。以秋原大人在瞿关所见情况,卡斯特地举动却又像是他单一部族所为。无双公主……班都尔地态度举动,分明是在竭力避免这场战事。为避免边境流民聚集而起地冲突,甚至不惜付出平日绝不可能应允的代价。”
“无双公主……是啊,她的心意非常明显。班都尔由她主掌,最表面一层意图自然也不用更多担心。只是,兕宁的心思,鸿逵帝的心思呢?是指挥卡斯特的劫掠为战争预备,还是最终支持御华绯荧,将卡斯特的一万人马像上次抛弃那个下毒地暗哨一样当成弃子抛开?如果是前者,面临的必然是苦战;如果是后者,我就不得不承认,鸿逵帝真是好心胸好头脑:获得了粮草解救饥荒,又趁机名正言顺削除了又一大部族的传统势力——无论博沃柯克的族民最后散归到哪个部族,接收的一方都必须经历一个磨合到信任交融的时期,而这些人这些时间,足够鸿逵帝动更多脑筋使更多手段了!至于无双公主,虽然她与秋原镜叶的谈话处处强硬,绝不掺杂私利私心,但是身为东炎公主私自离国越境就是死罪。班都尔第一大部族,草原巫女的最后血脉,御华皇族以下顶顶尊贵荣华地姓氏,一旦追究必将随着她这一冲动举动遭受莫大打击;兕宁愈演愈烈地部族势力与士大夫贵族世家的争夺,情势对比也会在瞬息之间扭转过来。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
“若果真如此,草原内乱,也是王爷制胜之机。”见风司冥在口中重复两句便语声渐低,苏清不由开口。然而风司冥顿时森然一眼扫来:“制胜之机,你真以为御华绯荧是凡事天真的小女孩儿,任人耍玩地傀儡公主么?仔细看看她与秋原的话,哪一句不是对我北洛,但也是对御华焰的警告?!明知班都尔绝无可能阵前倒戈襄助外人,却硬生生把这种假设推到真实可行的边缘。她固然是在不顾一切地玩火,但那火一旦烧起来,头一个要紧张着灭火的绝对是兕宁城中逼她玩火之人!”
风司冥语声落下,书房顿时陷入一片异样寂静。
“王爷……”半晌,苏清方才缓缓开口,“但现在,无论鸿逵帝、无双公主意图如何,三日之后,都是我大军发往东方边境之时!”
北洛胤轩二十四年(东炎鸿逵二十六年)八月,东炎博沃柯克部以天灾饥,出兵越境,犯属国越、av+爻王褚立抗,被废,另立新君韩,得国库。
九月中,博沃柯克部卡斯特越av都,下护城二,旋转击北洛边城车池。洛军奋起抵抗,交峙。
九月末,边报与卫、av
十月十二,胤轩帝以靖宁亲王风司冥为三军元帅,上将军轩辕皓为副帅起兵四十万伐炎。大司正柳青梵随军监察。
——《博览》
枯木,瘦草。
微有起伏的山包到处沙石裸露。
两丈来宽的山间走道上黄沙侵满。
路上,一行人马正不急不缓地前行。
队伍前方没有普通商队或是旅人标示身份的大旗,三十余骑皆是草原武人的打扮,匹匹精壮的坐骑衬得道两侧山丘越发贫瘠,亦显出一丝不和谐的诡异。
除了刀鞘的弯刀直接悬在鞍上,锋刃映着将近傍晚的昏暗天色,发出一道道冰冷的反光。
但骑手却似无意组合成特定的队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将整个队伍拉得漫长而松散。众人大声说笑之间时有一骑拍马前驱或勒马滞后,每一次变动都为后加入的人群带来一阵马背上的前仰后合。
背后的来路上,焦烟的气息搅动着充斥尘土的空气,火焰肆虐的噼啪声响乘着热浪蒸腾的气流,循着唯一的通道一路追赶而来。
“烧大起来了。”掀一掀被烟火味刺激的鼻翼,一名骑手伸手肘撞一撞身边同伴,粗声粗气说道。
“嗯,总算烧大起来——看看今天才这么一点儿想着就气!”回答的声音透出明显的不痛快,马鞭敲一敲鞍前铁钩上挂的两刀干透的腊肉,“那些不识相的贱骨头,爷爷早该下令把他们全做了熏肉!”
“不过最近几个村子里面,倒真是这个油水最足——四天搜出来的东西居然比之前一个县城地还多!”
“废话!越靠近av烦!”随意向旁啐了一口。伸手一摩面上浓须,“这次算是榨完这一个,下个目标非得叫挑个近点的。”
他话音未落,身边之人已经一个大力拍马,同时向前方一个背影高瘦的男子大声喊道:“头儿,明天咱们目标哪里?”
这一问声音极大,顿时引起众人响应:“是啊头儿,明天上哪儿榨金银?”“随便哪个不都一样。克乌刚不是说了。离都越近金银财宝越多?”“头儿。兄弟们金银也够了,可不可以挑个离大军近点、女人也多点的村子?”“就是就是,头儿,这两天就没个见过两个差不多的女人,兄弟们早烦啦!”“去你的女人——咱们已经走过来这么远,要不干脆攻城吧?”“远也好近也好——头儿,听说这两天上头突然没了动静。不会是打算让咱们回去歇着吧?”一时间数个声音混在一起,将原本随意的气氛搅得越发混乱。
“嗯……这村子倒也不算太小,还有一阵烧的。”被叫做“头儿”地答非所问,语气间地漫不经心顿时招来一片不满地抗议,“上头这两天是没了动静。说是北洛发兵了,卡斯特首领大人正召集所有将军和万夫长、千夫长商量对策呢。”
“啧啧,北洛发兵了——这里可是av的手伸得还真长!”满面浓须名叫克乌的男子哼一声。随即抬头。“召集所有的万夫长和千夫长商议,那头儿你怎么没去?”
“这还用问么?”抓住帽沿上垂下的象征千夫长地位的黑狐尾甩一甩,高瘦男子轻笑一笑。“别说当中还隔了一个卫国,光是av有卡斯特大人亲率地两万铁骑,他风司冥再快,能一下子越得过来?再说,咱们可是首领大人亲口嘱咐了守卫回家大路的队伍,怎么好随随便便就擅离职守了呢?”
“风司冥——冥王?!”克乌惊叫一声,就连其他骑士也一齐不自觉勒马,目光直直盯住随口说话、神情丝毫不动的头领。
目光一扫定定看向自己、眼底无不惊惧悚然的部下,男子忍不住讥讽地大笑:“怎么?一个名字就吓住?少丢我草原人的脸了!两年前又不是没碰过,什么不败冥王,还不是在莫伦提逃得比兔子快?”
“可是,可是那到底是冥王……”
“少给我‘可是、可是’结结巴巴!”手一挥,脸上尽是愤然不平,“什么不败冥王,只会东跑西窜偷人空子的小鬼而已!上一次博沃柯克是没提防他狡诈滑溜,这一次非彻底剥了他常胜的名头!一听名字就谨慎小心过头还怎么打仗?首领当心点也就算了,你们紧张个什么劲——我卡贝托手下带出来的可不是孬种!”
“是是,头儿。那风司冥确实是个名过于实地小子,没人比亲身在莫伦提打败过他地头儿知道得更清楚啦!”卡贝托身侧一个骑手一边躬身行礼一边笑道,“大首领没直接跟那小子交手所以小心过头,就比不上头儿这样的镇静啦!”
卡贝托闻言顿时咧嘴,但笑容还未完全扬起就猛然收回,抬起手就是一巴掌向方才应答之人扇去,“打你个油嘴滑舌专灌爷爷迷汤的小子!首领大人是一族之主,他小心是他地责任!风司冥顶顶狡猾,谁晓得这次又是什么主意。他要真真正正面对面打一场倒好,假如随便使个什么诡计领一队人马乱冲乱窜,遇上了就第一个拿你这小子
牌!”
“能面对面跟冥王交手,尤力可是太感谢头儿提携照顾了!”
油盐不浸的回答引来队友的一阵哄笑,卡贝托也忍不住笑一笑:“说什么呢?草原上武士谁不想跟他交手,哪里就让你占了先去?再说就凭你这身板……幸亏还有那么十天半个月,加紧练练没准还能过上一招半式。”
坐在马上看不出相对于一般草原人的身材矮小,被这么一揭短尤力顿时涨红面皮:“头儿你……你看着——召集的命令没准这就到营帐,只等大首领一点兵,我头一个报敢死队!”说着奋力一扯马缰,扳过马头就向前狂奔而去。黄沙道上顿时一片飞扬尘土。
“喂喂,还真当回事啊!”卡贝托望着手下背影哈哈大笑,众人也是又一阵哄笑,随即纷纷打马追赶上去。一阵快速奔驰,众人片刻就到山丘夹道的尽头。出山一转进入相对坦荡地平川,听不见前方疾驰马蹄的卡贝托不由笑着啐一口,“呔!尤力这小子还真能跑,一句话就窜得没影踪。不顾念上司同伴好歹也着想着想马匹……”
一边说笑着一边抬眼。只见前方二十步尤力一人一马停在路中。卡贝托正想上前说话,目光无意识地稍稍一瞥前方,顿时将双眼瞪得滚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心上,周身仿佛顷刻间陷落冰窟——
黑,纯粹的黑,像是从缓缓降临的夜色中抽出。肃穆深沉的颜色。好像就连其间刀剑戈矛原本流动的寒光都能一起凝住,衬着深色战甲下一张张同样全无表情的面孔,仿佛主司幽冥的塔尔陡然张开了不容逃脱地羽翼。
“众将士听令——杀!”
在被死神带走地最后一刻,卡贝托紧盯住冥王军玄色大旗地双眼,惊疑远大于恐惧。
“……梅韦耶将军把守av阳川三位将军齐心击破博沃柯克主力、击毙首领卡斯特本人,加上洛文霆将军在东北边境孩儿庄附近将卡斯特所布守军扫荡干净——殿下,至此博沃柯克部在av炎。”
中军参赞言邑朗声奏毕。一边早有飞羽将军多马向端坐大帐中央最高位置的黑袍皇子撩衣下跪:“殿下,卫、av杀、残兵逃窜、东炎人心惶惑之际。当是时机一鼓作气直捣贼巢,为我边境遭犯向东炎讨回血债!”
多马话音未落,帐下一群将领纷纷离座跟上:“殿下!”“末将愿为先锋!”“殿下,下令吧!”
抬一抬手示意众将起身,风司冥目光环视一周,语声沉着:“穷寇则勿追。博沃柯克虽败,但东炎境域广大根基深厚,我起兵出战已多日,国中不可能毫无准备。此刻虽看似利于乘胜追击,但大军深入,后援一时难以为继,纵使攻下城池也难守卫持久,对我讨伐大局无益。”顿一顿,目光与左首轩辕皓视线相接,见老帅微一颔首,风司冥语声更加一分坚决,“草原久旱,百姓生计维艰,卫、av炎侵扰劫掠。我王应卫、两国国主之请出兵,驱逐犯军,还家国以安宁,用意在于抚慰百姓,解百姓于战火、饥荒之苦。卫、av灾,但经此一事,农事紊乱影响巨大,而av计,当以协助av方是我出兵根本目的,必千万牢记!”
“殿下仁厚,末将等谨记。”多马率众叩首行礼,“殿下不追击东炎残兵,是为av炎不领殿下心意,反而再举大军——”
“若鸿逵帝一意孤行,全不念我恩德,那本王也绝不再任他肆意妄为!”
见帐中诸将齐声应诺,风司冥微微笑一笑,随即目光一凝,“今日先议到这里。众将且各回营,约束军士,随时预备——赫赫北洛大军,必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是!”
风司冥挥手示意众将依序退下,“沈岩留下。刘复,洛文霆一到营中,立刻传他进帐。”
看着侍立在风司冥身侧的亲卫躬身行礼,在众人之后转出大帐同时落下帐帘,中军大帐的空间顿时宽裕许多。然而自上座射来的三道锐利目光,却令帐中压力陡升,几乎连呼吸都有微微地迟窒。心中凛然,沈岩急忙向风司冥躬身:“殿下,洛文霆与所率部下一万精兵,按议定卡斯特可能布防一路东进,今日傍晚,于一个时辰之内先后拔除五处布防,歼敌三千,斩杀千夫长四名。据回报,洛将军所遇之敌皆为无备之军,于措手不及间为我痛击消灭。依此情势,可见至今日午时战死卡斯特、击溃博沃柯克主力。我方行军消息皆不曾为东炎所悉;以av心,分兵三路,同时解卫、av
沈岩语声沉稳,
述中不带任何多余情绪,风司冥嘴角不由满意地微扬这位中军参将、斥候首领落座,风司冥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道:“av王君臣情况如何?”
顿时起身,沈岩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av军得胜地消息下午传到,君民欢欣鼓舞。无不感念我北洛恩德。王请臣呈上感谢殿下的手书。”见风司冥快速浏览一遍。读到后文速度渐缓。最终拈了信纸在指间反复轻摩,沈岩目光与几案右首安坐的青衣男子目光一触,顿时低下头去,“方才殿下与诸将所言,此次当以安抚百姓为第一要务。国宰相景凌,领av重整国国内秩序——这是景相代av>出神明一脉,为两国百姓交好情谊绵长,以宽容广大之心予以援手。因北洛之力宗庙社稷得以保全,此刻重建家园度过难关,av听殿下调度指挥。”
听沈岩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自觉地轻悦飞扬,风司冥不觉也回以一个微笑,但随即敛容正色,转身向右。将手中文书递给同样含笑看来的青衣男子。“太傅。”
微微一笑接过。柳青梵极快看过一遍后又转递与轩辕皓,“愿奉靖王号令——这刘淙是被卡斯特打懵了还是打傻了,这种小孩子都不会说错的话也说得出口来丢人。还堂而皇之写到国书上?记得上次靖王殿下说国景凌处事周密,若说的是今天这种程度,谨慎固然有余,心胸未免不足了!”
没有穿着朝廷正典地官服,一身青衫与森严军帐迥然不符,然而一双明明笑意清浅盈然地幽深眼眸,却令眼前这个神情温和地男子散发出一种令人抑制不住震颤地力量。见沈岩不由自主深深低头,轩辕皓不禁好笑,随即轻咳一声:“毕竟av危难之际求请外援,感激之余也难免一些不甘,弄出些投石问路地小花招倒是不算奇怪。”
“投石问路的小花招?我诚心援手,北洛可不是随便任他这般试探乃至挑衅的。”嘴角轻扬,青梵勾出一抹冷冷微笑,“天下惟德与能兼者居之。无德无能,守不住宗庙社稷不得不依附他国,就该有依附臣服者应有的安分守己。在文字上玩弄所谓聪明,若非我北洛历来君臣一心,他av
“不过此次靖王殿下得皇上全权委托,在对外国事的处置上,确也可与皇帝陛下等同。”轩辕皓笑一声,将国书轻轻搁到风司冥案上。“不干不脆扭捏作态,明知大势所趋,总想最后争取些无用之名——这些文臣的心思,用到治国上不好?国小民寡,习惯在所有人中间看风向玩平衡也罢了,但这毛病若是就此生根一辈子改不了,以后同殿相处可是让人头痛得很。大司正大人,你身负督点朝臣之责,只怕要从此气恼不休了。”
“气恼不休,不至于。不过是要杀鸡儆猴以杜效尤罢了。”被轩辕皓半是玩笑地一言提醒,柳青梵也舒展了面容,“到底胤轩二十年以后,朝中再无人犯此忌讳。远来之人不知北洛规矩根底,是我反应过了——靖王殿下也不提醒。”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av必将向北洛真正称臣。不过正如轩辕皓所说,av以言语试探态度和包容的底线,倒不是真心要挑动北洛不满。青梵是自己地太傅,一路扶持走来给予历练无数,但绝容不得外人有半点逾越不敬。王做法虽在情理,手段未免落于下乘,有失国事交往的堂皇之道;更恰恰触犯青梵禁忌,只言片语聪明自误,怕也是对方难以预计的了。他自幼师从青梵,师徒身份原不能出语提示,而青梵素性沉静,对自己虽关爱有加,心绪也少有外露。自胤轩二十年祈年殿中赤诚相见,却是他第一次当着属下、他人分明回护自己,心头一时抑制不住孩童似的喜悦,欢欣之情竟是比方才听闻大军全胜更甚。但随即眉目一敛,心绪已尽数藏起,年轻亲王从容开口道:“太傅,兵部侍郎李沐源出世家,曾从军领兵,后又任职文事,熟悉朝政军务。援手av当可以交与。”
“李季夫,前尚书李寂嗣子,确有些本事。”青梵嘴角微扬,语声却转深沉,“殿下,臣此行是为监军,督察军规流程,并不与殿下决断军机实事。”
“司冥明白。”低应一声,风司冥眼中精光闪烁。“一切行事,但请太傅督察。”
从那双黑眸调开视线,青梵微笑一下,随即起身向外。“听到洛文霆脚步:若不意外,留下李沐,后日便可进军草原——殿下这场大仗究竟如何进行,柳青梵拭目以待。”
“雨大了,王爷。”
看一眼身前密密雨帘中负手昂立的风司冥,再望一望分立他左右、身体与主上挺得同样笔直的黑衣亲卫,韩歧吸一口气,凑上一步低声道,“是不是回神殿……”
十一月的雨已带了颇深寒意,听到下属提醒,风司冥伸手拂去脸上的雨水,顺势向神殿台阶下侍立的韩临渊等招手示意,这才提步转身,“韩歧。”
“是,王爷。”急急出声应答,但抬头只见黑袍亲王静静凝视自己,幽黑双眼中透出沉沉光芒,韩歧心头一凛,随即躬身垂手,“已经派出兵丁到各处协助百姓接水储水。府衙正在同神殿一起,准备明矾、木炭等净滤之物,只等雨停……不,明日一早便派送到城中各家。”
风司冥微微颔首,负手迈步,一边沉声说道:“草原久旱,雨水固然喜悦民情,但水汽偏寒,医署和神殿属下的医馆都要打起全部精神。药用之类所需不足,直接往丘李沐那里去要。”
韩歧立时应声:“是,下官明白。”
“天灾持久,城中民力几尽,又加战事破坏……此番新定,凡事必以抚慰为先——宝要地,不许半点差池。”
“请王爷放心!”
听他大声应答同时翻身下跪,风司冥脚下略顿,侧目看韩歧一眼,见他面上表情沉静坚决,年轻亲王轻轻点一点头,随即转身过去伸手将他拉起。韩歧起身后加紧两步跟上。“王爷,看这雨势怕只大不小,城中官署内院已经收拾妥当,王爷今晚——”
“韩歧。”风司冥语声分明未变,韩歧却只觉周身突地一冷,“这里不是渤海郡,你也不是朝廷的赈灾使。”见属下脸上凛然变色,风司冥吐一口气。随即放缓了语声神情。“韩歧。你是能做事地人。这一次朝廷精选了你们这些文臣随大军一起,其中的意思我想不需要再多说——记着自己的本分,尽责职守,就是东征的头等大功。”
“臣……明白了,请王爷放心。”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转过眼去,看到一身银色软甲的韩临渊正穿过雨帘大步向自己行来。待他走近面前。不等他行礼说话,风司冥已然开口:“已经准备完毕的话,立即出发回营。”
“是!”利落地一礼随即挺身。简捷的两句指令,侍立在神殿门廊下的冥王军士迅速在殿前广场结队成型。从一名冥王铁衣亲卫手中牵过黑色战马“绝尘”,韩临渊恭恭敬敬将缰绳交给从容走下神殿台阶地风司冥。
接过缰绳,风司冥又看一眼伏拜躬送地韩歧。见他人在雨中袍服尽湿,抬眼望来目光却越显精干坚决,再一瞥韩临渊表情。年轻亲王不由扬唇微笑。但旋即翻身上马。扬鞭同时一声令下,队伍顿时如一只黑色利箭穿破满城雨幕而去。
冬季地傍晚天暗得很快,愈来愈大的雨势更加快了黑暗的降临。风司冥一路快马。到达驻扎在宝邯城北二十里的大营时已是一片夜的漆黑。穿过几层防御直到中军大帐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早已奔上前伺候的马夫,风司冥走了两步突然在帐前顿住,低声道:“刚才,吓他做什么?”
下了马正考虑是否要跟随进帐,听他突而开口打破一路沉默,韩临渊顿时一怔,但随即明白:“这点都经不起的没资格跟着冥王。”顿一顿,“这群软绵绵文弱弱地家伙每天都躲在最后,不吓唬吓唬都不记得自己身在战场,还老大定心地当自己蹲在承安——殿下,你真放心把背后就这么交给他?宝大道连通av池要塞。韩歧虽说有些能名,可从没独力主掌过一方军政,是不是还让庄一行……”
“临渊,相识十五年,我还是头回听你为人这般担心。”听他语声越说越急,风司冥不禁低低笑一声。“武将不干涉文臣任事是你一贯铁律。或者这一次亲近不比其他,所以上心忧虑?”
韩临渊闻言一惊:韩歧正是他本家堂兄。他少时离家,拜师习武,待从军之后越发专注武事。后数年征战在外,每年与家中联系仅仅一纸平安,亲生兄弟尚且隔膜,堂兄弟之间直是对面不识。他是以狠决好杀闻名的“冥王凶神”,性情相比同领高级军阶的多马、皇甫雷岸更多一分单纯,不谙文词更懒得费心与文臣应酬往来,借着严守在朝武将的行事规矩专一训练奚山校场的冥王亲卫,以至于堂兄韩歧以胤轩二十年北方大水时在渤海郡赈灾处事的优异表现被拔擢入京为官三年,他竟是半点也不知情。直到此次出征,风司冥点将调官,他才从临行前家书中得知消息。他随风司冥日久,如何不知冥王治下森严。虽然情节无碍,血缘亲近总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大军动处,身为将领自然对战场一切关键高度关注;从未经历战事的韩歧被委以重任,却兀自少了一分沙场地紧迫紧张,这才刻意放出凶煞气势逼迫提醒。这原是纯粹出于军事考量地担忧,但被风司冥一句,韩临渊自己也猛然惊觉打破了素来惯例。本欲分辨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但不过一怔之间,耳边已听风司冥淡淡继续道,“从胤轩十四年跟我到现在,你还不清楚我么?量才而任,用人不疑,军队朝廷,放到哪里都是一样。内举不避亲,韩歧身上是有些文臣惯性脾气,但真做起事来绝不迂腐。四十万大军南线钱粮命脉,自可以放心交给,何必用两个人去做一人便能胜任的事情?至于庄一行他们,”风司冥回过头。嘴角微扬,黑眸中闪过一丝异常清冽地笑意,“这一路到兕宁多少城池?远不到我冥王军中最强一支出来显能地时候。”
“是,殿下,最强的军人应该留着打最硬的仗。”看到风司冥眼中神采,想及战友同袍韩临渊精神顿时也是一振,但随即浮起的却是对眼前年轻亲王的由衷钦敬。定一定心神,躬身行过一礼。“殿下。末将这便回营整顿。请先告退。”
“最硬的仗……”看着韩临渊银色战甲在雨夜中闪出的微亮光芒,风司冥低声念一句,摇一摇头转身掀帘入帐。候在大帐门边的侍从立刻取了干衣给他与两名亲卫周必、刘复换上。风司冥整一整袍服,抬头便见轩辕皓手持了文书从中央帅座上迎下来——纸封上两道红色斜纹,是东方玉乾关来地军报。
“靖王殿下。”
“轩辕大帅辛苦。”
虽然轩辕皓只是此次东征副帅,但风司冥少年便在他麾下统军,为示尊重。称呼上始终只用“大帅”。
报,风司冥抬手示意轩辕皓坐下,“今日营前军情如
轩辕皓是北洛乃至整个西云大陆有名地儒将,除去了一身威震大陆地银甲,沉静若恒的微笑反而更赠一分从容闲雅。见风司冥在座上坐稳,轩辕皓这才开口:“经前日、昨日夺城守城一战,博沃柯克的王旗旧部已经完全被击溃,所纠集前来增援、隶属郁木扎兹部下的军队在今天日出前全部退回奎河以北。现距离我一百七十里。今天白天整天。东炎军队没有更多动作。”顿一顿,轩辕皓露出一抹颇觉意味的笑容,“可以认为。这一次在白麓、宝邯的攻守争夺,给东炎那些以为我只能战不会守的家伙们一个大大地教训。鸿逵帝虽不会就此乱了阵脚,也会真真正正用心全力与我对战。”
“这是自然。依靠分散的部族兵力阻止我大军推进绝无可能,当然,就算御华焰调了全国的军队过来也是一样。”风司冥淡淡接一句,扬一扬手上军报,“慕容子归的军队已出玉乾关三百里,现在是到雁砀草原渚水中游角湾头一块?”
轩辕皓颔首应道:“是,距离渚南两百六十里。玉乾关外东炎所设阳邑、骁关几处均已拿下,原守军应是向东退到渚南与班都尔部会合。慕容属下军队南端,今天中午已与我向西北延伸的梅韦耶所部接上,形成完整的南北一线布局。只要军令一下,大军便可同时向东推进。”
风司冥闻言点一点头,起身离座,到帐中一侧所悬巨大地图前站定。沉默片刻,伸手在地图上、下两处各点一点,“从角湾头到宝,跟从渚南到鹿角洼再到库库梅的鹰山防线,两军对垒数百里阵线几乎完全平行——三天时间摆成这样的阵型,就算对战争一无所知,也看得出这种情况罕见得很。同时东进,几百里长地全线出击,那也只是想象玩笑罢了,御华焰哪里会让我们那么舒服。”说着一边轻轻摇一下头,风司冥抬眼凝视地图上用醒目红线标出地鹰山防线,“占了宝,是把鹰山防线最南一头切下来,但防线背靠着沼泽,大军不可能由这一头的缺口直入东炎腹地。前日夺城是抢占了先机得手轻松,之后的守城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只怕相当地原因是宝虽然位置也属要冲,却是连通av的渠道。国既然向我称臣,控制通道的作用到不再那么重要。加上沼泽地利,袭取了宝也不至于立时对他内地构成直接威胁,城池失守后夺回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决。但从明日……从现在开始,只怕再没这么简单。”
“没有错。探子传来的消息,兕宁已经集结六十万大军,明日午时就会跨过鹰愁涧——对上贺蓝•;考斯=够顺利到达第二道猫耳岭防线。”
轩辕皓陈述语气全无起伏,风司冥听得忍不住眉头挑起,半转过身,“大帅,我军此刻面对的,还只是鹰山防线。”
“所以只有加快动作,抢在考斯尔之前夺下鹰山一线主控权。”见风司冥眼中讶色一闪随即目光静静看来,轩辕皓微微笑一笑。起身两步走近地图。“博沃柯克已经在我控制,失去了头领卡斯特和宝这个王旗以下第一大城,王旗驻扎的库库梅现在不过虚有其表,已经起不到防线要塞地原有作用。从我军到库库梅只有一百五十里,”手指在地图上一比,轩辕皓露出异常轻松自信的笑容,“这个,是必定要拿下的。”
风司冥也笑一下。目光却顺着他手指直落库库梅上方叠川草原上奎河河湾。“拿下库库梅。顺势就可越过奎河。郁木扎兹一定提兵来救。除了此刻就在河湾的五千人马,最近的金沙角的一万三千不会作壁上观,必然配合了出动。而一旦金沙角和库库梅到了手里——”
“鹰山防线的南头,就算真正撕开口子了。”轩辕皓轻快地接下去,“如果能够拿住金沙角,进而夺下叠川草原更深一步的麦里屯,有此刻我们控制地博沃柯克和背后av+南这一块彻底站稳脚跟。就算是号称东炎军神地考斯尔领再多一倍的军队,也别想用半年十个月就解决战争。而考斯尔现在,还在千里之外的兕宁。”
“所以这个机会,大帅是绝对不愿意放过的了?”
“虽然能够与东炎军神一战是所有为将者心中梦想,但只有确实的胜利,才是需要首先花心思拿到的。”轩辕皓笑一笑,“靖王殿下,你是主帅。如果不嫌我渐上年纪容易误事。这块骨头就留给轩辕来啃如何?”
见他脸上含笑,眼中却精光闪烁极是兴奋,风司冥顿时露出笑容:“既是大帅的思考提议。自然是轩辕将军亲自领兵施展。”顿一顿,听帐外紧密地雨声,风司冥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草原河流大多浅阔,浮于地表,但奎河渊自av都有相当深度。不过将近一年大旱,河水也几乎枯竭,平原之上人马不成阻碍。而今日这一场大雨……方才回营时看到程思带着两队士兵冒雨出营,看方向是往东北河水上游去了?只不知这水一夜时间积得够不够。”
“殿下明察,秋毫不错。”轩辕皓躬身行礼,“至于仅有一夜筑坝所能蓄起的水量多寡,轩辕要的不过对方惊吓失措的片刻而已——水淹七军,期望远没有那么高。而草原原本最善骑军作战,这几日在此方圆百里驱驰往来,自以为占尽地利,虽然之前有夺城攻城之败,自恃之心一时也不能该。加上敌军此刻有原属博沃柯克的力木合与郁木扎兹的丘塔两名将领,两日来用兵调度尚未配合默契,必不能善用大雨骤降后的河水突变。不过轩辕也命曹锐带了八百人前往查探,若有异动则抢先袭扰以转移对方目光,殿下放心便是。”
“大帅谋划果然周到。”风司冥颔首应道。两人视线相接,都是会心一笑。
“不过,撕开了金沙角这道口子,还只是我们站住脚跟的第一步。”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地图上,轩辕皓沉默片刻,静静开口。“经过了宝这场攻防,东炎已经生出警惕,以后地攻城夺地怕是要花几倍力气。”
“是。攻城不易,攻下了城池还要稳稳掌控就更难。但御华焰硬是逼着走到了这一步,已经再没有回头地道理,也不曾留给我们失败的退路。”风司冥语声沉沉,手指在地图上宝的标记轻摩一下,“白麓、宝,开头而已。但先例既开,后面地,照着做就是。”
风司冥话音平稳,语气也
化,轩辕皓却分明听得出一种异常强烈的自信从年轻了的沉静语声中散发出来。下意识抬眼注目,只见风司冥突然从地图前抽身离开,几个大步迅速回转到帅案后,取过纸笔飞快写下几道军令:“刘复。”
帐外雨密风急,趁着黑衣亲卫奉旨出帐瞬间从帐帘缝隙里挤进来的冷风将帐中火盆、铜灯吹得一阵光影乱摆,年轻亲王脸上神情也是一片模糊。
轩辕皓心中微觉异样,正待开口,却见风司冥重新取过纸帐铺在案上,摇曳烛光下手腕上一道鲜红顿时跳入眼帘。
心头猛然一震,轩辕皓缓缓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转开。嘴角却是不知不觉间扬起一道浅浅弧度。
亲手培养、扶持、一路追随,战场上冥王英姿卓绝的印象太过深刻,竟让自己忘记了,这位统领宁平轩、执掌北洛最高军权地年轻皇子,早不是当年那个为一二假想的对手便会忡心忧虑、忐忑难安的少年。昔日单纯倚仗一分芶利国家视死如归的绝然而取得赫赫冥王之号的孤独皇子,以六年京师宦海的沉浮磨砺出日益纯熟的军政才华,更真正将那份包容万事、掌控由我的从容自信刻入内心。只是朝堂上地风司冥远比军中冷漠威严地冥王懂得为人处世,抛去迥异于年龄地冰冷淡漠。以谦逊恭谨调和一贯的威严冷静。让人轻易无法察觉靖宁亲王那副雍容沉着的面容下不为任何人动摇的意志和必然达成所愿的信念。即便是面对着最强大的对手。筹谋着最周密稳妥的计划布局,甚至首先安排好抽身退路,他也从未有一刻真正将“失败”二字加诸于自己——风司冥追求地不是单纯的胜利,而是胜利的完美。
其实自己早该明白:从av城夺地宣布两国交兵的正式开始,这绝不是为了遵循什么大陆古老的国战礼仪,也不仅仅是为向包括东炎在内的大陆诸国表露北洛“不得已而应战”的态度。用堂皇之阵地攻城夺地取代诡怪莫测地奇兵奇袭。不过是赫赫冥王向一切意图挑衅者宣告:这,才是风司冥真正实力所在,是冥王军真正实力所在,是北洛真正实力所在。
粮草诱敌、诈败潜入、杀将夺城,随即以宝求救关防诈开白麓城门再夺一城,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自av柯克,面对城坚墙固、互成犄角的宝、白麓两座城池,所用的计策虽已俗套。然而妙在情势人心地把握精准。城下大军动作时机捕捉丝毫不差,不过半天时间,风司冥已然实现兵法中不得不为之的“最下攻城”。
而当众将方欲庆贺进入东炎国境后头一场大胜。风司冥又是一道连夜备战守城的将令传下。距城墙百步布下的铁蒺藜阵,将趁夜杀来的原宝邯城首领莫乌所率两万兵士候个正着。草原各部军情不同,但博沃柯克与郁木扎兹的军马皆不惯掌铁,一夜之间人马损伤过半。等到第二日攻城,莫乌部下用草叶包裹了马蹄,步兵也套了木屐——如此防住了脚下铁蒺藜,行动却大为受制,早有准备的北洛军滚木投石自城墙上一齐发出,顿时大破敌军。
与此同时,宝西南的白麓,洛文霆遵循吩咐在城门前埋下无数一头削空的尺长竹筒,试图反攻夺城的东炎骑军才到城下,踏上竹筒的马蹄顿时被卡住,马腿折断,马背上骑士被甩出,死伤不计其数——
风司冥轻易攻取两城,尚有守城将士不尽用命之说;但擅长奇袭之人守卫城池,竟连身都不许敌军靠近,仓促时间布置周密,便是军中老将都不由纷纷侧目。然而风司冥却似丝毫不为战事所动,城下攻打尚急,他已经招了参议韩歧接手宝一切事务,更带领拥有神殿主持资格的随军祭司到城中西斯神殿参拜行礼。
取下宝后,风司冥立即与民约法相安不犯。取出府库全部存粮按人头分给挨饿数日的百姓,将城区划成四块分开城中青壮与老幼妇孺,分别由随军祭司带领城中原有的神职人员安抚。原城中投降的守军全部收编,与北洛士兵一起清理城中道路与拆除损毁危房。其余民生种种,也都命人考察照应。城中百姓初时颇恐慌,待见家人生命皆能得保全,在祭司和神殿主持安抚下渐渐安定;虽然城外厮杀声时有传入,也无人闹事不安。攻城之难,原在城坚强固,更有城中军民齐心对外。此刻百姓相安,后顾无忧,守城压力顿时减轻大半。加上首领莫乌在第二日攻城时被巨石击毙,群龙无首,到了今日拿下宝的第三天,竟是再没有靠近城池百里。
抬头注目那幅巨大地图,凝视图上宝城醒目的标记,轩辕皓微微眯起眼:东炎以劫掠手段将所受天灾嫁祸属国,进而侵犯北洛边城,北洛由是起兵反击。但说到底,不过是争斗纠结了数百年的两国借了这一场战事再无顾忌地争个雌雄高低。既有吞并一统之意,便注定了一城一地的攻守争夺。不仅要有能力攻下城池,更要有能力保住既得成果。风司冥临行特选了二十名自各府州郡选入朝中的能臣,又增加了四十名随军祭司,显然对此早有周密思考安排。想到今日日间在营中听到将士们的议论,无不是恍然大悟后毫不掩饰的钦服崇敬,轩辕皓忍不住又勾一勾嘴角。但听帐外风雨声声入耳,心中只觉难以言喻,脸上笑容也缓缓收起。
素来以奇兵闻名的冥王,经此一战无人敢小视他城池攻防之能,但真正能够让东炎民心震动的,只怕还是今日这一场如有神助的大雨吧?
天行有道,谋事在人。身为统帅,轩辕皓虽敬神明,却从不以卜预言作为战争的考量,更不以为会有神明旨意扭转胜败定居。旷日持久的大旱百年不遇,但雨带的飘逸却自有规律。汇集了历年地理方志推算出可能的雨水天数,在需要的时候向所有人展示“赤诚动天”的奇迹,竟比战场上的胜败更能烙印人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神垂青:因为天意眷顾,所以雨露风霜也知配合。
而这一个,不会辜负这样垂青。
“大帅。”
轩辕皓抬眼,从容迎上年轻亲王沉静的黑眸,“大军动作,必告监军。殿下,时辰不早,请与我同往监军中帐。”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孙子兵法》
洛胤轩二十四年(东炎鸿逵二十六年)十一月六,王风司冥所率大军攻破东炎雁砀草原南方重镇高城,顺利与自玉乾关东进南下的慕容子归部队会合。
高城在雁砀川南端,东接鹰山西临渚水,北面开阔草原,南方又有数百里无人戈壁构成与洛、av南方博沃柯克、郁木扎兹两大部族往来通道咽喉,因其得天独厚之地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而,正是因为地理特异,高城虽称为东炎国中重镇要害,平日驻守的军士却并不多。单纯以数量看,军队总数甚至不计雁砀草原与北洛玉乾关相接处阳邑、骁关等地驻军的三分之一。此次北洛举兵东炎,是先响应卫、av众。风司冥率大军自国东南边城突入东炎境内,一路向北攻城夺地。而同时听命驻守在玉乾关的慕容子归率军东进,取下阳邑、骁关等地后即转兵南下,与自av南北一条完整攻击线路,配合风司冥一路强攻的大军,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将高城彻底包围。
高城守军数目原本不多,加上持续旱灾对民力兵力的严重影响,见到北洛大军压境战无可战,在风司冥强攻下死守一天后,高城守将统领穆开城投降。投降交接过一切文书,主帅风司冥当着城中耆老与神殿侍奉承诺善待降卒百姓。穆奉上高城太守金印,随即在府衙门前横刀自,以示自身不屈心意。北洛将领震动之下纷纷感叹穆蠡气节,风司冥于是下令将其安葬在城西两军激战处,竖立“故炎高城太守、高城将军碑”;又将神位和身前武器——紫刃刀收入高城神殿享受供奉,并亲自奉上第一炷香祝祷英灵往生安宁。安抚了一路惴惴跟随观礼,直到此刻心情方渐有平稳回复的地方耆老士绅,风司冥这才挥手招过亲卫。快马返回大军此刻地临时指挥驻在——高城太守府衙。
府衙门前的血迹已经被洗去。淡薄阳光下。青石条上水痕宛然,与一边吸水透水极强的沙石地面形成鲜明对比。两侧门阙新换了北洛的旗号,门楣匾额上高城太守府几个字却没有改动,门口也不见守卫士兵有所增加。只有院墙后时不时冒出颤跳着的黑色帽缨,和随着微风传来的一声声低而沉稳的步伐节奏,暗示了此刻府院不同于往日的肃穆森严。
风司冥跳下马,下马地同时眼角余光已经瞥见街角转来地梅韦耶和慕容子归。向催马急急奔到自己面前地两人摆一摆手。示意两人稍候跟随自己入府,风司冥直接对上牵住自己坐骑缰绳的亲卫周必:“怎么撤了守卫?说过不仅要往来警戒巡逻,还要再增加一班守卫变成三组轮流——本帅的军令,竟不听了么?”
“回禀殿下,是柳大人的吩咐,将守卫抽调一班到神殿,又把一班分派到城中各处水井去的。”将马缰交给专司的马夫,周必这才转身跟上风司冥。“柳大人会同许宁、李几位文事官员。召集了高城府吏核对文书询情问话。知道旱灾后高城水源紧张。缺水日益严重,最后止剩下城西、南两处四口水井能够取水。之前守将穆蠡一直派重兵看守水源,每日限定取水数量顺序才保住了城中安稳。今次攻城。城西靠城墙较近的一口水井在混乱中被大石封住井口,柳大人已经命令立刻发掘疏通;另外三口也重新增派了士兵把守。因为水源关系紧要,柳大人特别吩咐,又让皇甫雷岸将军亲自带一队铁衣亲卫过去实地查看安排。”
风司冥脚下略顿,点一点头随即加快脚步:“大司正在府衙正堂?”
“是,柳大人和副执祭司还有几位文事官议事一直到现在。应该都还在正堂。”
北洛因合众多民族而成,各族始祖优异,故而除同时作为皇族侍奉神明与先祖地最高神殿祈年殿之外,面向全体国民的太阿神宫亦是神明在北洛最高意志所在。副执祭司是祈年殿大祭司所属,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下教宗最高执事人员。此次出兵,大祭司徐凝雪旨令四名副执祭司之首的池豫兮随军,统领神职人员,主持大军到处一切神道事务。池豫兮比徐凝雪更早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修行并获得承认,副执祭司首座的地位仅次于徐凝雪和乌伦贝林,被视为神宫主持理所当然的继任者。风司冥对神道宗教虽不热衷,但受柳青梵与徐凝雪相交密切的影响,政事凡涉及教宗神殿必极其重视,所行也比旁事更多一分细致谨慎。此次率大军进取东炎,沿途为安抚百姓收服民心,他果断地决断大量借助神明和信仰的力量。对神道教宗在大陆普通百姓的力量和影响了解愈深,风司冥愈是感觉到徐凝雪对池豫兮此一旨令地意义深重;而对柳青梵在数年之前便着意引导自己熟悉神殿事务,协调相应朝事政令地用心,更是感佩由衷。柳青梵此行以督点三司大司正监军,军中高阶各自明白胤轩帝如此委命的真正用意原在于借助“天命者”的身份与他过人地治政之能稳固所下城池;他又是与林间非并肩的毫无争议的朝臣领袖,因而所到之处凡与民政文事相关均由他接手主持并最终定议,神殿教宗之事自然也归在主掌之中。此刻听周必禀报,风司冥原本略显匆忙的脚步顿时放慢下来。稳稳几步走到正堂堂前,抬头见几名靛青官袍的文事官正低了头躬身退出来。目光一凝示意几人自行离去不必多礼,风司冥放轻了脚步在门边立定,静静听堂上两人一言一语对谈。
“若推算无误。明日午后当有雨水降落。”
“池先生能够确定?”合上宗卷,柳青梵淡淡舒一舒袍袖。“从历年记录上,这个时节高城的雨水相当稀少。前后二十日内下雨地次数差不多十年才有一回,每一次的雨量都不很大。且今年的情况又格外地不同于往年——池先生可拿准了。”
柳青梵的声音一如朴素的沉静,末一句“可拿准了”亦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听起来完全便似可有可无的叮咛。池豫兮的回答则极是稳定从容,仅仅在座上拱一拱手:“太傅大人,正是因为今年不同往年。旱灾使需要考虑的因素大大减少。豫兮才更能够断定这一两日必有雨水。”
“如此便好。”青梵微微颔首。拿起适才搁下地宗卷又看了两眼,沉吟出神片刻,“只希望雨急些、大些……干脆些。”
“若能如太傅大人所说,那是最好。可是天时非人力可穷测,依这一次雨水地情势,和高城历年地状况,有一阵的纠缠怕是很难避免。”
“呵。所以我才说是‘只希望’。尽人事随天命
谋事但求周到就好。最多也就是开拔时候拖泥带水真有其他什么不好却也说不上来罢。”轻轻笑一笑,青梵随即转向池豫兮,“仪式上的种种,还请副执祭司多费心照管。”
池豫兮闻言立起身来,对青梵恭恭敬敬欠下身去:“大人放心。职责所在,定无所失。”
青梵微笑点头。池豫兮又行一礼:“大人若无别的吩咐。豫兮这便往神殿安排准备。”
“好。”目送他走出正堂。青梵微微含笑的眼迎上同时一步跨进门来的风司冥,“殿下。”
“太傅。”欠身行礼,风司冥随即挥手示意堂上伺候地官员仆从免礼。待众人依序各自从正堂退出。风司冥这才在青梵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同时顺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呡一口,“明日便能有雨?”
取过手边茶杯也轻轻咂一口,青梵微笑颔首:“应当如此。所以殿下要准备更衣,再到神殿一行。”
“是。等池大人那边消息过来,立即就去。”
见风司冥笑一笑搁下茶杯,一双夜一般的幽黑眼眸静静凝视自己,青梵一怔之下随即扬起嘴角。“我知道殿下不信这些,不过,为百姓诚心祈福是应有之义。殿下既然真心希望上天眷顾百姓平安,问心无愧,也就无须在乎那些妄言妄测、别有用心之辞。”顿一顿,注视风司冥目光神情,青梵笑容稍敛,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为将者不识天文,不晓地理,不知古今之事,不通时宜之变,是为庸才。而将所处可能的一切转化为战场上制胜的因素,是身为统帅者应有的才能与职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则无足完胜。所谓将之大者,不会因为仅仅看似轻易地把握了那些微小侥幸而毁损一丝半点英明。相反,那些才是成就英名的真正原因。”
风司冥轻轻摇头。但见青梵眼带询问地凝视自己,年轻亲王随即微笑起来。“太傅,司冥岂能不知太傅所教导的这些。不过曾不止一次听太傅言道‘天行有常,不为明者兴不为暴者亡。’神道诸事但表心意,筹谋决断却绝计不可寄托微缈虚幻。然而此次一路所经,五十天来风雨天时每每验证,便是事先明知有太傅与副执祭司等全力演算安排,听到军士中不断传说‘神奇’、‘天佑’这些话……太傅,对天意天时地揣摩迎合,真地、真的可以做到这一步么?”
凝视年轻亲王异常认真严肃的双眼,青梵不禁微笑沉默:他自然是能够体会风司冥地疑问。从十月大军自承安开发,近两个月来天时完全配合了行军与战事的需要。或雨或晴,不止不曾对行军作战造成分毫影响,大军过后及时的降雨更为安抚饱受旱灾之苦的归伏之地的百姓带来极大便利。这种情况在进入东炎之后越发明显:宝以来,几乎北洛大军每攻下一座城池占据一处要地,次日或是第三日就必然降下湿润苦旱的甘霖,就像是天公也刻意要为北洛军送上“及时雨”的美名。加上风司冥每征服一地必然要到当地神殿或是神社仪式祈福,数城之后不仅东炎百姓由疑到信。就连北洛将士自己也开始深信不疑。身为统帅,风司冥对手下将士心思动向时刻把握清晰,或顺水推舟或推波助澜,使上下同心,士气之旺前所未见。但天时终非其他人力尽而可左右,所谓风云不测,风司冥虽然利用天时以强声威,到底不似战场上指挥运筹所得必胜那般有十足把握。内心深处怀疑不安其实一刻都不曾消失。只是他身当统军之重。这些话一句也不可对人言;纵是此刻挥去左右仅当着自己。若非刻意将话题转到这里,他也决不会肯表露半分犹豫。
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停顿半刻,终于还是放下。见年轻亲王目光看来,青梵轻轻叹一口气:“司冥,我北洛国中,四时气候如何?”
“我国中虽因地大跨越广阔。但雨热一线,自西南向东北,冷暖变异,四季分明。”
“东南两郡气候呢?”
“总体较西北温热,雨水也更充盈。”
“与我东南两郡国土相接者,如卫国、av
“卫、av|平原,水量或许相近。降雨却比我国平均许多。”
“那与av|又是如何?”
“东炎……”风司冥猛然顿住。一双精亮黑眸直直盯住青梵,“太傅?!”
微笑颔首,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似觉茶水已凉随即放下。袍袖一振,将双手笼到袖里放在身前,这才缓缓说道:“这些功课,我从来都只让你们——你、镜叶、亦琛三个做,不多说是怕因为奇巧分了正课地心思。不过有些事情,不需要更多深入学识也能了解分明。比如大陆气候,三国虽因各自地理呈现千差万别,但总体的雨热情况却都是一样。雪山因高度而渐次温降,内陆较沿海燥暖。冷气总向热处流动,当北方海上的寒冷水汽遭遇西南的温热,降雨也就成必然。我国中每年由西向东自南到北的水情就是由此而来。当然,西南背靠断云高山,而北方多以平原无甚阻挡的地势,也让这种气候特征格外明显。”顿一顿,见风司冥神情专注,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卫、av炎西南,地理情况稍有差异,但总体与我东平、陈郡并没有太大区别。北方寒气袭入温暖燥热而成降雨,道理也是一样。不过今年意外的海上风弱,进入东炎的水汽不及到雁砀草原便以挥发完全,造成了一国数十年难见地旱灾。入冬后风势转为强劲,但草原灾荒之后天气又远较往年寒冷,所以草原上虽有冷气盘布,但不遇温热也无法凝冻落雨。直到西南风从我国一直吹过,两者相交才终于出现雨水。我命池豫兮每日观察风向风速,由此计算并建议调整行军,为地就是与西南大风保持同调,使我面前晴朗而身后有雨。这是考虑到作战实际地天时所需。不然,副执祭司首座身份何等尊重?便是倾国起兵也不当劳随军远行。但池豫兮是我国中天文历算最精之人,只有他一同来了我才安心。”
青梵语声温和平缓,风司冥越听心中却是越惊:当年在擎云宫秋肃殿,青梵闲时也会说些风雨自然变幻之理,时隔虽久,记忆却没有半点模糊消失。后来又被要求遍读国史中地理天文各志,背诵各地风物民情,虽然青梵向来只抽查熟悉程度从不多做解释,自己到底不敢只对文句一知半解,借宁平轩治政之便,寻着机会空隙必定考察深入。由此获得的了解,加上多年征战的经验,风雨冷暖、气候的各种规律,心中也隐隐有所
入景阳宫的一刹那,御华真明有些微微的失神。
不是因为院中对比于一墙之隔鲜明殿宇的萧索,荒废了近三十年的宫苑原不可能保留当年极盛时候的光景。然而纵使此刻苍白冬日下一片触目的浅淡薄凉,静寂幽森的空气中却依稀一股其来自久的威严奢华。草木动摇间似乎分明传来夹杂着弦歌的朗笑与豪言,木叶斑驳不定的阴影中,恍若有昔日举杯欢饮、觥筹交错的人身再现:灵巧的侍童和宫女,嗓音甜美的歌者,腰身如蛇的舞姬,心神游移、表情各异的朝臣,御案后头戴一顶精巧无比的新制金丝冠的君王,还有君王身边巧笑言兮的绝代佳人……
雅丽兰黛,东炎第一美人,同为班都尔公主出身的克薇恩皇后的亲妹,威灵帝御华熠最宠爱的惜王妃。因为班都尔看重女子,年少好奇的惜王妃不惯埋首针,御华熠就为她打破后宫女子不与朝廷政事的成规,每在禁城北面日常起居的景阳宫中欢宴宗亲群臣,于酒肴歌舞之间咨询朝政处理国事。酒到半酣的放松,含笑君主的宽容,加上美人绝世的风姿,记忆中那个比之于东炎历史沾染了过多浮华与安逸的时代,却也是历朝以来少有的平和:部族相亲、城邑安宁;身为朝臣,无须顾忌醉后失言失态的不敬,身为君主,也无妨偶然的异想天开。武略平平的御华熠,在位十七年间国内没有一场大的部族动乱。至亲拱卫地班都尔部率领下草原和平无争,仅此一项功绩“威灵”之号也当之无愧。而以轻松形式维系了部族朝廷的景阳宫宴乐,是威灵帝执政的最大特色,也是身为君主的最高智谋——少年时自己曾经痛加反驳的这句话,若没有之后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昙华兵乱”,也许当真会成为后世崇奉的经典和永传不变的成例。
轻轻叹一口气,御华真明下意识地抬眼:自宫墙后挑出地飞檐,檐下被打成半绽花苞形状地铜铃昭示着那座殿宇昔日主人地偏宠荣华——独好昙花的惜王妃。居住的昙华宫里到处都体现了威灵帝的用心宠爱。就连最微末的细节也无不妥贴。正是君王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情。渐渐助长出女子的骄傲,酝酿出不安分者地野心。当威灵帝回归神前,素向安宁的班都尔陡生异变:皇后与王妃,亲生的姐妹为儿子反目成仇;族长和长老,亲生的兄弟为侄甥分裂相争。这一场如癫似狂的血腥争夺牵连得御华王族尽数卷入,到考斯尔铁骑为皇后踏平反对太子焰的族兄,绯樱宫主人最终得定。王族血脉已去三中之二,御华一姓元气大伤,亲族之间罅隙难平——红颜祸国,雅丽兰黛和她的皇子被赐死,“母子分离,剜目面,必令再不相识相见”,仪康太后一道旨令可见仇恨之深。曾经的姐妹相爱天伦相亲。彻底做过眼烟云。
过眼烟云。对那个风姿冠绝一代地女子,自己其实是应该恨地。毕竟,是因为她的贪婪野心令全然无辜的自己骤然失去一切。那场王族地大难使骨肉永诀,兵乱后国中严峻更逼得自己在幼学之年便背井离乡整整二十年不能回还故土。然而,面对着再寻不着当年记忆影像的昙华宫,眼见曾经繁华至极的深宫广殿就连原本素色的宫墙也被艳丽朱砂粉饰得旧貌全无,只余檐下几只铜铃在风中作响的寂寞凄凉,却是再也狠不下心肠。
昔人已往。权掌天下的君王、宠冠宫闱的妃子,过去了那么久,久得几乎要忘掉了真实容颜的人,说到底……是自己的一脉血亲。继承了一国最高祭司,为一切御华王族祝告祈福,亦是自己的职责。
只是这景阳宫,却是自摩阳山大神殿返回后,第一次真正踏入。
距离上一次已二十七年,但从孩提到少年时时耳闻目睹、每每切身与之的一切,记忆没有任何模糊。
毫不迟疑地踏上殿宇侧旁灌木林间一条小路,脚下枯白的莘草和干燥的落叶发出沙啦啦的脆响。沿着小路两个转折便到林木尽头,眼前熟悉的豁然开朗,让御华真明不由微微扬唇。但目光只一扫,轻松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沉默片刻,笑意中流出一丝深深苦涩。
雅丽兰黛,“鲜花丛中的仙女”。曾经的第一美人爱花惜花,景阳宫中玉树琼林,搜尽奇芳集得四季花开不断。就算被弃置多年,殿后花谢花开自在荣华,纵在这萧瑟寒风的冬日,软玉雕成似的花朵俏然枝头,在一片幽森苍郁中平添几分生气。然而此刻徘徊花间的女子,却不见当年树下王妃顾盼倾国的艳光辉照。明明是一身炽烈如火的红,但苍白面庞上一双黑得惊人的双眸,让人越看越觉一股冰冷沁入骨髓。
猛然惊觉少女身上只披了一领极薄的外袍,御华真明顿时皱眉。脚下加快,却在靠近少女三步时站住:“怎么穿这么少就立在风里,绯荧?病了怎么办?”
“病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思么?”黑眸深处骤然一道暗红色光芒迸出,但随即隐藏到低垂的眉眼下。转身行礼,少女苍白脸颊上浮起一抹歉意的微红,“绯荧失礼了,真明皇叔。”
低缓的语声恭敬中一股有意无意的疏离,凝视低头侧目脚边落花的少女片刻,御华真明方才缓缓吐一口气,“听说三日前通明殿大乱,你被禁闭在这里……我与皇上说了,来看看你。”
“三天前通明殿啊……”御华绯荧唇角勾起极淡的微笑,“是绯荧不懂事,胡言乱语,搅扰了朝务正事。正要请皇叔代我向皇上赔罪,都是我年幼无知,只一味痴心妄想。幸而现在想通了——”
“戴黎尔!”见自己一喝之下少女脸色白了两白随即扬头,一双暗红色光芒流转
眼底尽是嘲讽倔强之意,御华真明眉头越发皱紧。疑地走近一步,伸手扶上御华绯荧肩头。感觉到她分明地避让和触碰一刻无法掩饰的轻颤,御华真明忍不住一口气叹出,“我过来只是看看你。景阳宫封闭太久,长时间无人居住,若有不便的地方只管开口。绯樱宫里。这点事情我总是照管得到的。”
“多谢皇叔。绯荧在这里很好。很清静,远离那些……也没有人敢再来吵扰。绯荧在这里三天,真的很好。”
手下分明一阵阵的颤抖,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是,景阳宫这里,多少年一直都很清静。但是绯荧,”侧过脸直视红衣少女。“躲进远离正殿的景阳宫里面就真的逃过了那些烦恼么?守着这点清静,心里就真地安静,真地想得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吗?这几日朝廷上议论纷纷,谁出战如何战,钱粮军力调配分布,身为班都尔唯一地继承人真正的部族统领,你真的不惦记不关心吗?”
“我为什么要惦记?朝廷上能议论什么?谁出战,当然是贺蓝考斯尔;如何战。不说战事情况变化万千。有东炎军神在又需要问什么。钱粮划拨军力调配,军务尚书,江枢他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就轮到我来过问我来关心?说到班都尔,”御华绯荧转过脸去,御华真明却看得见从耳根到下颌的越发惨白,“再怎么尊崇女子,战场,从来都不是女人能够主宰的地方。考斯尔有什么计谋有什么要求,只要用得到部族的力量,班都尔就一定全力应允支持,族里地首领和各级将士必然为国家、为皇上奋勇杀敌守卫家邦——本来就是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我说,有什么需要我格外去操心去做的?”
听她语声平缓,措词却从一字一句深处透出异常的尖锐。御华真明轻轻摇一摇头,“绯荧,你知道我指的什么。”顿一顿,听她并不回话,“抵制大军对战、联络各部族首领大闹通明殿,这不是年幼无知,不是一时冲动就做得出来的事情。班都尔之主地位非常,责任也非常。绯荧你该知道,身为继承者没有人质疑你的眼界见识,也没有人会怀疑你的用心。”
“没有人会怀疑……可是我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听,难道不是这样么?”从扶着自己肩头的手下猛然挣脱,抬眸瞪视着最高祭司地御华绯荧脸上一阵激动地潮红,但随即又被苍白占据了双颊。“这是一场不应该的战争,这是一场有败无胜的战争,这是一场可能将草原推到生死存亡边缘地战争!明摆在眼前的、绝对不需要怀疑的事实,为什么没有人肯稍微冷静下心思看清?国家有难,匹夫匹妇有责。生于斯长于斯,就算不是什么公主、族长,就算不过一介布衣白丁,草原上最普通最微渺的牧人,也该把自己所知所见的真实告知君父朝廷,为了国家为了部族的兄弟姐妹阻止一切愚蠢有害的行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到底要把已经饱受苦难的百姓推向怎样的地狱!”惊觉眼中有异,御华绯荧闭上眼恨恨转头,深吸一口气,“或者,明知道后果,明明同样看到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为了那些、那些……选择自欺和拒绝。”
听到最后一句御华真明眼中倏然一暗,垂在身边的双手在长袖掩盖下瞬间捏紧。开口,素来从容的语声不便,却在不由自主间一字一字慢慢抽紧:“自欺和拒绝,绯荧你在说什么,又在说谁?!不应该的战争,你知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战争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我没有说‘正义’!但这是不该开启的战争,也不应该继续。东炎没有优势,最多两败俱伤,我们不可能得胜!真明皇叔,是你教导我,上位者不为无益争胜。委曲隐忍,意在求全,身为上位,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屈辱。我们早已经失掉了得胜的前提,求和休战,至多损失些无谓的颜面,却是最快度过天灾饥荒、重整国力地办法。若东炎骑兵当真自信无敌于天下。何妨暂时示弱,待元气恢复一气打过玉乾关,又何苦在这时赌上一切,只为他争一个机会渺茫的胜利?”
虽然心知她口口声声的“他”所指何人,但不指正称名,也算没有太大不敬。不过御华真明还是下意识环顾四周,耳中听得森森宫阙依然一片寂静,这才缓缓驱散笼罩心头的强烈紧张。抬眼瞥到近旁花树下石桌石凳。举步。“绯荧。过来,坐下说。
红衣少女略一犹豫,但见一身白色长袍的祭司已安然落座,眉眼一垂,随即也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看着御华真明伸手取过桌上茶壶茶盏斟了一杯浓浓马奶油茶随即凑到嘴边,“皇叔……已经凉了。”
“凉一些也好。”淡淡应一句,抬手一口喝干。随手重新斟满。御华真明又取过一个杯子斟上,拿在手上顿一顿方才推到御华绯荧面前。
御华绯荧端起茶杯抿一口随即放下。午后微风轻起,眼见一瓣落花盈盈飘落恰入杯中,少女嘴角不由微扬,但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脚边。
“不该继续,因为我们失掉了得胜的所有前提——绯荧,你这么认为么?”相对沉默片刻。御华真明缓缓开口。
“是。”低低应一声。垂下的眼死死盯住自己十指紧扣的双手,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深深疲倦。“旱灾百年不遇,牲畜倒毙农田无收。百姓求生辛苦,就算收作兵丁给予活命,又哪里会用心战事?为度灾荒劫掠他人,虽然是草原惯例,但那毕竟是臣服效忠多年地属国,是与我们同出神明一脉地兄弟同胞,进兵已是有失宗
,进一步侵犯北洛国境,更是不智中地不智。那不撩拨的对手,更不是招惹后能够轻松全身而退的对象。北洛强盛,对我时刻戒备,这一次无论气势、道理东炎都是输过,未战便已先矮三分。加上风司冥向我进兵,进入国境以来,凡所到达处必求神明保佑下降甘霖,神乎其神百姓皆惊;更有前日那场红雨……国中早已是谣言传说四起,人人将信将疑。两国军力原本就在伯仲,这番气势一怯,仗,还怎么打?”
耳听得她一字一句皆是忧心,及至说到风司冥“神明保佑”,御华真明更不由随之轻叹:身为东炎最高祭司,倾听神明声音、观测天象变化警示生民是为本职,他如何不知这一场紧随北洛大军到来的大雨的意义?炼,天行有常的概念虽不曾得明言教导,却早已铭刻在心。但普通地将领、朝臣,甚至博览群书的治学大儒也未必能知悉乃至参透风雨变化之秘,何况那些无时不刻仰赖着天时的百姓牧民?便是自己,在听到那一道道鹰山西线传来的军报之时也不禁恍惚。
恰到好处的及时雨水为风司冥统率的北洛大军平添了三倍战力。然而虽在鹰山西线节节溃退,坐镇兕宁皇城的东炎君臣却并没有真正因此动摇惊慌。谣言终归只是谣言,脱离了受灾最重、百姓逃荒最多的博沃柯克和郁木扎兹,“神明地庇佑”就再没有那样强烈地影响——但就在所有人作如此想时,一场红雨袭击了班都尔西北的黄石河口,铺天盖地的凄厉颜色,让最无惧天灾变异之人都不能不为之惊恐动容。
黄石河口,黄石河梁地最北端。河口虽已临海,但作为东炎唯一的海港北方的门户,黄石河口非但是控制海疆的要塞,河梁一道更因为港口到京师的货物流通而成为东炎北方最繁荣发达的区域。两日前大雨袭来,虽不像叠川草原灾情严重,但同样苦旱多日的河口百姓尚未及欢庆,地面上河道中刺目的红已经让人们的心从欣喜骤然堕入由衷的恐惧:红雨,血雨,东炎人作了何种冤孽,竟让素性宽厚仁慈、数百年庇佑不移的神明在举国的大旱之后又降下这样鲜明而严厉的警告?消息传出,人人恐慌。为定民心,自己立即出京北上,宣召河梁沿途地方官员,说明红雨由来只是自大陆刮向北海的西南暖风挟带了大量河口南方丘陵上久旱无遮的红土,交会北方海上寒流形成地降雨自然呈现出相应的颜色。然而两日奔波下来。成效却是微乎其微——并非星殿大祭司不能取信草原百姓,而是无需再多思索的流言似乎永远比真相更容易驻扎人心。
御华真明轻轻叹一口气,抬眼凝视低眉垂目的少女,林木寂静中只听她喃喃自语一句接一句撞进耳膜:“……怎么打,打多久,一场天灾饿毙了多少牛羊牲畜,眼看着寒冬,受灾的牧民该怎么度过?战事不能速决。势必拖过开春。又有什么新鲜的草地放牧好接续战争?北洛大军自不可能由我们劫掠补充物资。势必向南征调。有韩国君的先例在,东南的属国是否会惊怒乃至叛乱……北洛行事,向来无孔不入。不战而屈人之兵,av只要留下一点空间扎根,但得水草生长。三两年间便可恢复元气。但若我根基命脉地草原处于风司冥威胁,东南地域虽然广阔,但多是平原农田并非放牧之地,假使不利,百十万骑军又该退往何方?”
未言胜,先思败,这原是为将统帅者应有地心胸和考量。但忧患思虑至此……御华真明轻咳一声,“所以。这就是殿下甘愿弃名节、冒大险。私过边境与秋原镜叶会谈地真正目的?”
猛地抬头,死死盯视最高祭司的黑眸精光闪烁,少女苍白的双颊第一次显出如往日那般明媚动人的红晕:“你说什么。真明皇叔?”
“我说,你其实是因为……”一句话尚未说完,御华真明陡然顿住。望着少女猛然转开的侧脸,颊上的红晕和唇角地笑容已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闪而逝,御华真明顿时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如何不知少女的心事?但东炎无双公主心中担忧,又岂能是区区儿女私情?倾国实力的背水一战,看似同样不容失败,但东炎的退路更是断绝到无。新政的刻意经营,加上太宁会盟后数年风调雨顺积累起的雄厚财富,兵精粮足边境无忧的北洛早不是十年前内外交困、应对疲乏地窘境。而被战火燃烧到国境深处地东炎,却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第一次面对接续不力、军用难足的巨大危机:天灾、饥荒,草原正常的生活已被毁坏彻底;为钱粮,受灾地部族心怀不齐,周边的属国惶惑战栗。一旦战事有变,朝廷失去强大武力以为威慑根本,属国的叛离尚在其次,王朝统治的根基或许也将当真因此动摇。
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御华王朝,保留了太多草原人的性情。虽然御华氏历代君主无不致力于统合大业,七百年间从最初的大小部族数目近百到今日的十八,心机耗尽竭虑殚精,直到御华焰手上才第一次实现了草原“政出于上”的真正统一。鸿逵帝武功天纵,压服十八部族,使彼此平衡共尊君主,建立的固然是前世未有之功业,却也严重削弱了各部族在国中的力量。遭遇损伤同仇敌忾的草原自然会拧成一股,但以鸿逵帝彻底一统草原独断天下的坚决意志,尤其昔日那场“昙华兵乱”,御华焰的个性从来不可能真正信赖部族首领——北洛大军攻到,不是立即下令各部抵御外敌,却将所有部族首领飞速传
,“统筹协商,共议国之大事”,鸿逵帝的心思可谓
伸手扶上额头,御华真明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隐隐生痛。
不同于当年趁玉螭宫变侵犯北洛,可以明确一切斩获都归个人以激励士气令部族士兵奋勇争先;草原各自为政的旧俗,使各部边界相交处任何可能的推诿、懈怠,或是战场上的自作主张,无一不成为战事隐忧。若鸿逵帝果能借此根除弊端,则不得不说是一桩高明大胆而魄力非凡的决断。然而部族属臣和朝官廷臣,本就是构成东炎朝廷的两股传统势力。相争多年,此刻天平虽然倾斜已显,最后的尘埃落定却非一蹴即就。战火延烧,朝廷必须仰赖部族军力;部族一旦生变,后果将不堪设想。几天来御华焰不循草原惯例而以皇帝强权连续册立数名族长和族长继承者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相当不安,尤其兕宁以西草原七大部族中仅有班都尔一族没有委派朝廷将领“协助族长用命”的事实。更使这些延续数百年地部族贵族无不为自身前途心怀惴惴。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通明殿里御华绯荧一番激烈陈词,尽数天灾饥、生民无恤等不利,联合包括御华王室本族在内的阿史叶迷等共九名部族首领向鸿逵帝请求休战议和。
早早看透沉默寡言、务实然而逢到大变事多优柔的父亲派恩与所有部族贵族的心意,御华绯荧黛黎尔特尼丝——这位鸿逵帝亲封的无双公主殿下,根底里,从来是班都尔的继承者。
但远虑深谋,极尽手段心机协调君王与部族以求两全的根本。却是从最实际处。维护东炎世代立国的根基。
消瘦地身形。苍白地容颜,眉眼深处掩不住地疲倦……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正当韶华妙龄的少女,她理所当然应该被所有人骄纵宠爱。然而,她偏偏是御华绯荧,是从记事起就承担着部族继承重担的无双公主。
眼看着她长大,眼看着她情窦初开。眼看着她任性飞扬的烂漫天真瞬间取代以职责在身的担当和隐忍,眼看着她一边将内心的爱恋隐藏到最深,一边为履行职责而刻意以痴爱的轻率炫示众人——纵使聪慧如她早已知晓炎、洛势成水火,敌我不能两全,却始终固执地不肯放弃,竭尽所能苦苦追寻那一丝渺茫地希望。
有情能累此生。
伸出手,抓过石桌上杯子斟满,御华真明如饮酒一般狠狠一口灌下。寒风中早已冰冷的液体自咽喉直落而下。由心底向身外散发的冷意。似乎连随风飘落的花瓣都会凝在半空。
“大祭司大人。”
低沉的呼唤,带着一点点平静的恳求。御华真明抬眼,只见少女同样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杯沿上方静静看来的一双黑眸隐去了锐利透出柔和光泽,清雅秀丽的面庞淡淡含笑,“告诉我吧,大祭司,他地计划到底是什么,打算怎么做。”
心头猛然一沉,御华真明勉力扯起嘴角:“不要胡思乱想,戴黎尔,你是派恩地女儿、仪康太后的亲侄女——无论怎样他都是你血脉相连的兄长,怎会有什么计划和打算?”
轻轻笑一声,少女微微仰起面孔,午后阳光下一双黑眸像是蒙上一层薄雾般柔和而朦胧。沉默片刻,御华绯荧又是一声轻笑,收回随意游移地视线,少女淡淡含笑着将嘴唇凑上茶杯。翻手亮出没有一滴残留的杯底:“现在可以说了么,大祭司?您亲手斟的奶茶滋味虽并不纯粹,却别有一分新鲜。”
控制不住将手按上心口:“绯荧殿下,你比任何女子都聪明——喝下考斯尔递来的交杯酒,你一定不会出事!”
那双待自己一贯温和纵容的眼眸交错着混乱和坚定,御华绯荧心中抽紧,脸上却笑得越发清浅自然。沉默凝视他片刻,轻轻叹一声:“如果我不呢?”
“他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他是皇帝,生杀予夺。绯荧,你没有选择……谁都不能选择。”
沉默,久久的沉默。
“我有几天时间,大祭司大人?就算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选择,总该有个明确的时间期限让我在这里安心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抬头,苍白的面容神态安静,微微上扬的唇角似勾着一抹依稀俏皮的微笑,“皇兄他……不会吝啬到连这点考虑的时间都不给我吧?”
用力闭一闭眼,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对上少女定定直视的双眸:“七天,你有七天的时间,绯荧殿下。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着皇上给典礼司仪下旨,婚礼将在第一将军出征仪式前一天完成,让整个东炎见证你们的结合。殿下,皇上的意思,是以御赐的姻缘鼓励三军士气,也是希望各个部族与朝廷齐心协力,共御强敌。”
“七天……不,不可能,我做不到……我发过誓的,这一生不会与任何其他男人结发——”发现声音已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御华绯荧猛地咬住下唇。缓缓抬起眼,“真明皇叔,你是看到了那天,你亲耳听到了我的誓言……”
“是的殿下,在神明面前以血为祭发下的誓言,意味着只由发自内心、任何时候绝不违背的坚定意愿。”握住她在空中乱舞乱抓的手,感觉到语声落下时少女倏然的僵硬和自内心深处发出的震动,御华真明迎上那双暗红色光芒激荡的明亮眼眸,微笑着紧一紧她的手,随后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决地放开。
“大军七日后出征,身为大祭司,我将在晟星殿为将士祈福。如果已经做出了决定,殿下,你知道该怎样找到我。”
大片的云在聚集。
看似缓慢其实迅速地流动,轻逸的厚重的,无穷无尽地从西方涌来,向东方天空堆成铅色的大块。
只剩一线的弦月,不时从云块之间似有还无的缝隙挤出,光辉黯淡得几乎不等落到地面,便已完全消失无影。
天上流云,地面上却没有一丝风。满地影像晦明不定,仿佛正被摇晃剧烈的花树灌木,夜幕中只静静竖立;偶然尚存一二花叶的细枝末节,在冬夜凄凉的空气包环中不动分毫。
冷、静。
望一眼窗格间透露出来的灯光:暗淡的橙色落在院中两树低矮灌木上,没有照亮什么,只现出灰扑扑一片阴影。延伸到庭院的色彩越发浅薄而灰暗,灯光里本该含有的那点暖意,在兕宁冰冷彻骨的寒夜里似乎也再自然不过地失去,强调出这皇城以内除禁宫之外最规整肃静处所的气度森严。
东炎统御,游牧立国。草原人性惯迁移,无谓定居,建筑诸多随意,少有长久经营之相。便是数百年根本的京师皇城,精心筑就、稳定坚固称得上真正“久长”的建筑寥寥可数——只有数代诗书礼乐、早已远远抛弃了游牧不羁的贵族士大夫世家,才可能宽和而从容地接受那些来自西陵、北洛,需要投入大量心思打点的居室住宅,可能配合上一群等级森严、各有所司的仆从在院落楼墙间行走隐没。这些大半经过专门训练的仆从远比普通奴隶了解主人地需求,所以广大几乎占了半条街的定北侯府。此刻除了几盏转角处照明的灯笼再无半点人影响动。
遵循特定的路线错开巡逻的侍卫和归宿的仆从,毫无阻碍地一路到达书房,虽然身前依旧没有任何人、或物阻拦,却分明感受到来自院落另一端屋中传来的森冷气势,下意识间便自顿住脚步。
东炎军神、定北侯、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的府邸书房,绝不是任何人轻易可以闯入地。
说是书房,四角包铁地硬木书架只列了很少几本书册,大部分是锦囊、绢袋套住地卷轴——正是这些考斯尔家族花费了无数苦心搜罗并整理的地理图册。让这个三四百年文质彬彬的东炎宰相世家出了一名运筹挥斥、指点江山的军事奇才。房间中央偌大的书桌上。文房四宝与烛台之外。一本书页黄旧的《璇玑谱》静静撩开到最后一章繁复的珍珑棋局。书桌对面墙壁上,先皇御赐地宝剑和钢鞭排了一溜,占据了通常应该是兵书地图所在的位置。镶金嵌玉的剑鞘耀映着桌上明亮的烛台,精心打磨的丰富层面反射出一片高高在上的冰冷光芒,照亮了书桌后手持军报凝目出神的将领的脸。
凝视着手中两页轻薄地考斯尔脸上并没有显出特别地喜怒。东炎的第一将军已经不再年轻:灯光下,年近四旬的贺蓝考斯尔眼角满是密密地细纹,梳得严严整整的鬓发当中也有不容错认的银丝。战场上手段狠辣无所不有其极的猛将。不在战场的时候面容表情是一贯的安稳镇定。这种稳定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断加深其言行举止的雍容,使这位少年便以战功垂威草原的大将极少煞气而愈多尊重,与人们记忆中考斯尔家族历代的宰相首辅直是八九分相似。但贺蓝考斯尔的气息沉静中一股残留自战场的隐隐血腥挥之不去,甚至从来不曾真正减淡,却是让任何人都不敢将这位平素自管不拘身份言谈说笑的随和将领当成可以放肆的对象。事实上,东炎将领无人不有上一刻兀自玩笑恣意的军神,下一瞬间便收敛全部轻松下达严酷军令的经历。那双从不吝啬笑意的铁灰蓝色的双眼,随时可以变得深沉如永夜。令人望之不寒而自栗。虽然兕宁的一众朝臣极少见识到脱下彬彬有礼笑脸面具的第一将军。但任何一个人心中都非常清楚:一旦面对文臣从不失礼的贺蓝考斯尔不再向人轻松含笑,局势之危险……绝不可上前打扰分心。
看那双目光定定的深眸良久不见半点波澜,眼角眉梢甚至也不曾丝毫微动或者颤抖。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越来越迫人,长长屏息的少女忍不住开口低问:“什么情况?”
“高城失守。”表情不动,连眉眼也不抬过一抬,考斯尔的语声平稳响起,“昨天傍晚,高城被攻下:穆蠡坚守了一天后开城,由风司冥亲口保证军民降卒性命然后自杀。葬在之前一天战场最激烈处,佩刀被供奉到神殿永享敬意——英雄,这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说到最后声音放得很轻,但夜深寂静,入耳依然分明。然而语声中由衷的感叹敬佩,却分不出是指尽责全节的守将,还是指尊重对手的敌军。御华绯荧微微蹙一蹙眉:自幼相识相交二十年,她如何听不出眼前男子心中极淡的羡慕和不甘?只是口张一张随即闭上。目不转睛盯住他目光表情,但见那双似乎要以目光灼穿手上军报的眼突然从深底泛出一点精光,少女心中蓦地一惊:“贺蓝,我——”
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人,锐利的一眼顿时将少女想要说的话噎在咽喉。但一眼之后随即收回视线,考斯尔站立起身,两步就到门外。三下击掌后院中传来仆役跪倒听命的声响,御华绯荧随即清清楚楚听他说道:“准备宵夜:锅盔囊饼和抓羊肉,马奶,还有去年的麦酒拿两瓶一起送过来。”
御华绯荧微微有些呆怔。但一呆之间,考斯尔已经回到屋内。感觉男子从自己身前走过时带来的一股清冷气流,少女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目光牢牢追逐他一步一步稳稳回归座上。
将方才随手搁下地军报放到一边,顺势拿起《璇玑谱》,但只在手上顿一顿又重新放下。考斯尔这才抬起头,静静看向身前昂首直视、背板绷得笔直的少女。
清明的眼眸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但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暴露出无法掩饰的紧张。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成拳的双手上停留片刻,贺蓝考斯尔目光一暗随即转开,但见她身上衣着,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暗暗轻叹。
草原的女子最爱骑装。这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鲜红……
院门上传来两声云板轻叩。贺蓝猛然回神。起身到屋外。一转回来手上托了一个极大地镏金食盘,羊肉热饼香气四溢。
看到少女眼中骤然闪过光采,但随即收敛了眼神透露出警惕与戒备,贺蓝轻笑一笑,摇一摇头将食盘搁到桌上。环视房
光在身后书架一层上顿住。贺蓝微微笑一下,一抬只一尺长三四寸宽。雕工精巧地长方木盒,手指在木盒底部推按两下,盒盖顿时掀开跳落。一个翻掌将盒中羊皮纸卷和几块木石质地地物件尽数倾倒桌上,贺蓝随即拿过食盘上盛羊肉的银盘,手上一捏一压一扳,银盘已然变作四方。连盘带肉放进木盒,再将盒盖重新盖上,贺蓝向大眼圆圆瞪住自己的少女微微笑一笑。又伸手拿过书架上包裹了竹简的锦囊。从三层锦囊中抽出丝织的第二层将几张囊饼放进去包好,然后取了挂在书架边的扁方银酒壶灌进马奶。将包裹、木盒、酒壶放到一起,贺蓝从腰间取下随身的酒囊。摇一摇随后拎过麦酒地酒壶向其中灌注。
静静看他一串动作,红衣少女始终沉默不言。但见他最后将充满的酒囊塞上囊口,随即将装饼的包裹等一起拎到自己面前,抑制不住震惊浮现的面孔一双深黑大眼终于闪出异样的光彩:“贺蓝,你……”
“还是老样子呢,小戴黎尔。”微微笑一笑,将手上东西放到御华绯荧手中,贺蓝考斯尔眼中浮出温柔神采。手在空中迟疑一下,随即轻轻落上少女肩膀,“只管一个人跑出来,出门在外,该带些什么在身边都没有想好。吃的用的玩的没一样齐全地,这一时半刻我也准备不起来……”
身子自那双有力而温暖地手扶上肩头就再也停不住颤抖,耳中听他一句句温和从容说来,眼里望见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尽是最熟悉的关怀爱怜,御华绯荧双唇哆嗦着,努力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吃地一时半刻只有这些,很委屈是不是?好在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衬得小戴黎尔也是大姑娘了……”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灌入耳中,御华绯荧只能狠命咬住嘴唇,暗红色光芒窜动的幽黑双眸死死盯住男子温和含笑的面孔。“……这趟路会很远,路上也不好走——但是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声气,一模一样的眼神——景阳宫中,幽深禁闭处一幕的全然再现,少女含笑合眼,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双明眸灿灿如星:“我决定了。所以贺蓝这一回你也会帮我,就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手下娇躯早已停止颤抖,贺蓝极缓地、极缓地将手掌从少女肩上抽离,语声中笑意温和依旧:“是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戴黎尔,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固执地跟在我身后,追着我跑却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女孩儿了——戴黎尔,告诉我,告诉我你真的知道自己决定了要做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想清楚了该怎么去做……”
话尚未说完,御华绯荧只见贺蓝考斯尔半空中的手倏然握紧狠狠砸下,但就在手触及桌面的前一刻力量猛地收回,带动将领的身子转过小半圈这才双手撑住书桌站稳。看着男子后背不住耸动,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在耳边似无休止地扩大,御华绯荧再也忍耐不住,手中包裹物件一齐摔落。贺蓝考斯尔闻声一惊,急急转身怀中已是少女狠狠撞进来:“贺蓝——哥哥。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戴黎尔只求任性最后一回——哥哥,求你,帮帮我!”
环抱住御华绯荧娇小温暖的身体,双手一点点将她紧扣胸前,贺蓝用力地好像根本不在乎会把其实娇柔地少女弄痛弄伤。将头埋在她颈上片刻,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猛然挺身,轻而迅速地将少女推开。收一伸拎过房门边架上的战袍和大氅。随即俯身一捞将地上包裹酒囊全部塞到御华绯荧怀里。看他一手拉开房门。少女只听他用十一月寒冬一般的声音冷静说道,“动作要快一点了。”
一路上走得极其顺利:没有人比定北侯自己更清楚定北侯府的巡逻作息,何况身披大氅黑夜中根本不会看出任何异样。将府后门常备的马匹鞍俱全,哪一匹跳上去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紧随一句低沉而坚定的“跟我走”,纵马飞驰过兕宁的大街小巷,在他地带领下就算此刻天上月光全无也无庸任何担忧。唯一地停顿是在出城门时,但并非被阻拦。而是守城地士兵远远看到东炎军神、第一将军的马匹战袍自觉打开城门,贺蓝考斯尔依规矩在城门下马,出示随身通关金牌后严辞教训众人必当恪守“认令不认人”的铁律。出了京城又疾行半刻,两人催马驰上城西南的一片小丘。猛然觉察眼前似略光明,御华绯荧下意识抬眼,只见沉重云块各堆左右,中天一道细眉弯弯,虽是消磨到月末将尽。光华竟是丝毫不减圆月之时。
不自觉地扬唇。然而笑声尚未及发出,便听远远一声熟悉嘶鸣。御华绯荧震惊地瞪住身前回眸微笑随即快马一鞭的骑手,本能地催马跟随。只见山丘后面一片开阔牧场在自己眼前从容展开。柔和月光下围场里原本迈着碎步悠闲溜达的几匹马儿,听到两人坐骑蹄声一齐竖起耳朵。自己稍一楞神,一匹银练一般的骏马已如旋风般卷到身前。
“雷神!”大声喊出爱马名字,少女一边拍抚蹭在腿边努力亲热地马儿,一边将双眼死死盯住身边扬唇浅笑的男子。“贺蓝你……”
“傻丫头,没有马,你打算一路走回去,还是就乘了身下劣马走走停停?”伸出手,轻轻拍一拍她的面颊,贺蓝考斯尔眼中露出极温柔的光彩,“从那日下旨招所有部族首领进京议事,看你当时的反应,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出事。十八部族首领聚集兕宁共商国事,坐骑自然要在一起好生照管。可你也知道‘雷神’的性子,不到两天御马场就过来告状说不少首领的马被咬伤踢伤,躁得连马倌都靠近不得。幸好它还认得我,就调出来养在这里——这一片算是属于我的牧场,稍微偏僻了一点,不过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它过来后倒是安稳,吃好睡足,我府上马夫说,走个几天几夜也没问题。”
“贺蓝,贺蓝……”
贺蓝笑一笑,从怀里摸出贴肉放地一枚小小地黄金令牌,和之前出城门的一块一起递过去,“这个拿着,有阻挡可以用。不过猜想是用不着的,他们不会拦你。”
指尖触碰,金牌上还残留着男子地体温,御华绯荧深深埋下头: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甘愿冒险也必须拿到的,天底下唯一可
叫开城门、毫无阻拦地离开京城的凭证,却不想,连数次九死一生、皇帝特赐可免一死的金牌令箭都……泪水混着歉疚瞬间滑落,“贺蓝——哥哥……”
将金牌放到她手里抓紧,贺蓝微笑一下,下马给控制不住兴奋的“雷神”安上辔头马鞍。将包裹酒囊全部挂上马鞍前面挂钩,想了一想,又解下身边佩剑挂到马鞍上,回头笑道:“不要磨磨蹭蹭的了,戴黎尔——你还要赶路,要赶紧,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是的,时间不多了!
猛然从伤心歉疚中惊醒,御华绯荧一跃下马,扑到考斯尔怀中狠狠搂一下他的脖颈,随即跳上雷神,缰绳猛然一扯向东,“贺蓝,哥哥,不说再见——”
纯白骏马箭一般射出,黑色大氅被风扯得高高伸展,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疾风中同样伸展招摇的红色裙角——贺蓝考斯尔静静立在山丘。静静望着月光下一骑飞驰远方,望着那个娇宠了半生地女子从此飞驰出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她不会回头,因为她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就像她从小到大每一次决意的任性:只要她决定了,那就是真的再无回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贺蓝,哥哥,最后一次纵容。我们不说再见……任性的孩子啊。固执。像是与生俱来。
眼前不自觉一阵恍惚:二十年前,刚刚从南方战场上返回就接到密令入宫,小墨华宫里刚刚亲政的少年君主紧扣着自己双手等待慈恩宫的讯息。十八岁少年阴沉着脸,直到听到吉菲莉提为班都尔生下一位公主才骤然松一口气,但随即走出宫外却向嫡亲地舅父、班都尔地执事长老派恩说没有诞下一位王子继承草原第一大部族真是遗憾。班都尔女巫一生只能生育一次,为了班都尔纯正血脉地延续,鸿逵帝旨意发下。派恩新生的、也是此生唯一的女儿将拥有部族继承者的地位和权力。随后就是一连串神殿祈祷祝告、册封的仪式。听说舅母诞下孩子后身体不好,鸿逵帝立刻接进宫里请御医诊治调养;为了体贴关心妻女的舅父,特意下旨请班都尔派恩长老回朝廷“帮忙”。那一段整个朝廷力量重新布置规划的时期,自己和少年君王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跟随君王前往拜见太后,也第一次见到太后殿中如众星拱月般保护有加地新生婴儿:丁点儿大,一双眼睛骨碌碌。没有牙的嘴咧开了笑得甜甜。鸿逵帝为表示亲热抱起来亲一口然后递给太后。不想小丫头当时大哭大闹,像是一下子认准了御华焰再不肯放一样,只闹得殿里一时人人手忙脚乱。慌乱中君王将婴儿丢给自己。然而面对哭闹不已的任性婴儿,纵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大将也只得俯首认输……经此一次,御华焰再没肯抱过不知事的女孩儿,但出生尚不满百日的戴黎尔对少年君主的特殊喜爱,让笃信神道的班都尔部族长老无不对鸿逵帝甘心受命。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吃惊与不服,为什么一个任性无知地婴儿地莫名喜好,比自己枪林箭雨万骨焦枯建立起来的威名更征服人心……
戴黎尔周岁的时候,绯樱宫大宴,鸿逵帝为班都尔地公主、自己的亲表妹正式赐名——御华绯荧黛黎尔特尼丝。东炎第一位赐姓御华却依然保持部族贵族身份的公主,草原第一位真正意义的女性部族继承人,在她象征班都尔与御华王族世代扶持拱卫的周岁生辰宴上,固执地叫自己“哥哥”。因为这一声,定下了她的婚姻,定下了东炎二十年朝廷与部族势力浮沉的未来。
三四岁的时候,小小的御华绯荧认定了红色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颜色,坚决要穿禁色的朱红和正红。负责教导嬷嬷、师傅被逼缠得无可奈何,绯樱宫为一个小女孩喜好的颜色闹得天地不宁。最后鸿逵帝在宠爱侄女的太后压力下终于向年幼的表妹让步,甚至取消了正红的皇家禁色将之赐给了御华绯荧一人——从此,所有人都知道,戴黎尔公主才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人。
七八岁时,刚刚学了一点骑射的御华绯荧带了侍从偷溜出宫,换了男装,像男孩子一样去参加马术大会的驯马。一眼看上当时还是小马驹的“雷神”,跟它死死纠缠了两个时辰,摔脱了头饰撕坏了衣服,险象环生吓坏了包括接到奏报急急赶来的鸿逵帝和自己,但是小小公主的坚定勇敢却赢得族人还有所有草原人民的敬意和喜爱——勇气无双,“无双公主”的名号,从此响彻草原。
十年前,自己受命前往西陵。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她也追上来说要跟自己一起:无论男女都该为国出力,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班都尔用不着但在西陵可以一展身手……一次又一次点破女孩尾随身后的行动,直到靠近边境发现她依然不曾死心,这才正式给予警告。“戴黎尔知道贺蓝哥哥会遇到多少危险,可是为了草原……我们约好了一定要平安回家,戴黎尔在兕宁等你!”一本正经的约定。郑重其事地发誓,那个孩子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西陵的日日夜夜,是她尚带童稚的语言,支撑自己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西陵回还,少女翩然成人。十六七岁鲜花一般的年岁,终于遇上今生的冤孽。一直知道,绯樱宫里听得太多。天真烂漫的少女对“天命者”、对青衣太傅有多好奇;只是经过当年与自己的追逐。她也不敢真地换了男装偷出国境参加北洛地大比。鸿逵帝刻意跟陇君、江枢几个谈起迎接使臣地路线。在她面前也毫无回避,年少气盛的公主果然一如所料溜去。然而十日不到便即回转,每日不在自己府上便在晟星神殿发呆,稍一交谈,便是纠缠着问自己在西陵遇到的柳青梵是何等样人。为册立大典和朝中军力,自己频繁拜访晟星殿求见“暗帝”,然而几乎是每一次。都能见到素来不屑舞风弄影的少女与一群神殿侍女异常努力地排演,《北山雁鸣》的辉煌庄严中,是自己第一次从那双明媚摄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光彩……
谁都能看出她地心意,谁都能明了她的心意——骄傲任性的公主毫不犹豫地杀死狼王,夺走本该属于君王的荣光,拜上神殿以血为祭,只为换取将象征心意的礼物奉献给自己真正心爱之人的权力。绯樱宫西南的常住宫殿里,最珍爱的是那些虽然不差却一眼便知得于市集地东西:一个绣笛。一块象牙。一个掐丝嵌玉地镯
对很精致生动的泥塑花鹿……还有那一幅笔走龙飞的当如此”,留下它地男人也许根本不知道。那个骄傲得目中无人的戴黎尔,从那一日起,见到血色的葡萄美酒一张俏脸便添晕生红。
“贺蓝哥哥,我……把狼牙链子给了他,我说……我会等他三年。”月下一身北洛女子飘逸裙袍的,是遥望心上人离去方向、苦苦挣扎却终于不能追出一步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戴黎尔,如果你真的想要……如果你真的愿意……”如果你真的希望,戴黎尔,贺蓝考斯尔愿意成全最心爱妹妹的幸福。五十年的休兵,或者更久——谁知道短暂的和平之后不是更长久的和平?也许,你们真的能够。
“不,贺蓝,这根本不可能的——我不能,班都尔不能,没有人有权力一次又一次任性,因为,皇上……不会允许。”
落寞而无奈的眼神,一闪消逝在天真甜美的笑靥之后,仿佛轻风偶然撩过的湖面顷刻间便即重归寂静无痕。自己却忍不住心痛:戴黎尔,不要这样,也许,柳青梵根本不值……
一如惯例地,少女固执拒绝任何可能贬损心上人的词句。却不想三年未到,青衣太傅的求亲书未到,赫赫冥王的战火已经烧到了东炎。
是从这一年起,鸿逵帝再不曾开口呼唤自幼称呼惯了的乳名,“戴黎尔”。
是从这一战起,鸿逵帝再不允许任何人自由踏入自己的寝宫和偏殿。
是从这一战起,鸿逵帝用“御华绯荧”取代了“无双”。
明显的疏远,起始于战与和的矛盾。在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不容许任何人逃避。
闯宫犯颜,追问实情,逼查凶手,力谏休兵——被一句暴怒的“你胡闹”逼到极点的御华绯荧,终于第一次显示出班都尔继承者固有的坚定。从冥王不可久战的说明,到先斩后奏命令班都尔打开防线放入使臣秋原镜叶;从最先看出大旱征兆停止粮食买卖改为收购囤积,贮存水源宰杀牛羊,请求北洛援助打开边境市场,到流民成灾时私越国境会见他国朝臣,风司冥兵进av关于议和休战的谏言被鸿逵帝和朝臣们毫不犹豫拒绝。然而没有人能想到,一次次被打压、被拒绝的无双公主,居然以一己之力联合十八个部族中一半的首领长老,赞同休战的提议,在通明殿上率先发难。
惊骇地瞪视几乎再不相识的公主,火一样的衣着,暗红色光芒流动的双眼,分明燃烧着火一样的灵魂——任性、恣情、骄傲不屈、永不放弃,不需要他人保护,不需要他人骄纵,更不需要他人扶持,这个自幼身长在皇城深宫、默默跟随君王将相站在帝国最高处俯瞰多年的女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快一步看清了未来。
那是……真正班都尔血脉所归的女子。
景阳宫,无法认为,鸿逵帝把她禁闭在那里只是一个不具深意的巧合。
随后便听陇君传达了婚礼和正式出征的安排:大军出征只是自己作为第一将军的使命,但结婚,却直觉不妥。
直到晟星殿里,拜见大祭司兼任的“暗帝”,看到供奉在开国君主画像前的琥珀香炉,震惊、伤心、哀怜,最后,是由衷的痛。
监视、控制,曾经兴发过真切的关爱,但最终还是泯灭于唯一皇权的固守。同流班都尔一脉血亲的鸿逵帝,也许根本忽视了彼此如出一辙的骄傲和绝境处敢于抛弃一切的疯狂。果然,在婚礼的前夜,她终是做出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任性的选择。只是看到空身而来,真正只为告别而告别的少女的那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那个娇美任性,活泼机敏的戴黎尔,是真的不能用任何方法去挽回了。
从容,坦荡,安宁,无愧家国亦无愧于心,抛弃一切也必当实现对神明的誓言——这就是草原的无双公主,东炎的御华绯荧。
月色下,夜幕里,已经看不到女子的身影。
缓缓伸出手,揉动被城外夜风吹得异常僵硬干涩的面庞,考斯尔淡淡苦笑。
该回去,回去做很多的事情:要回报皇帝,最快速度更换令牌——御华绯荧不会为害草原,但调动军权防务的令牌绝不能落在他人手里。要准备发布北洛害死无双公主,或者戴黎尔叛逃的信息,掐住班都尔后擒贼擒王拿住所有的部族首领。通明殿大乱后部族首领个个谨慎草木皆兵,然而作为班都尔乃至所有部族首领代表的御华绯荧一走,朝廷与部族这一场权势争夺战的天平终于彻底偏向了朝廷。但,还有最重要的,彻查绯樱宫中奸细——没有帮助,御华绯荧不可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逃出来,尤其她预定明天晚上就要与自己成婚,关系之重可谓牵连整个东炎命脉,宫中不可能不周密把守。是谁,是哪些人在暗中扶助了无双公主,到底什么用意,绯樱宫中他们的势力都涉及哪里……若不能早早弄清,只怕无须鹰山防线外冥王大军,一觉睡醒,朝廷风云已变。
戴黎尔,你走得倒好,你走了倒好!
努力用各种事情充满头脑,最后临去一笑回眸的场景终于还是浮上眼前:贺蓝,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戴黎尔,混合了昙华木的琥珀霜,七天之后无药可解。但如果是柳青梵,也许真的会有奇迹。
戴黎尔,我宁可看你用最后一点热情奋力燃烧,怀着希望生机勃勃地离去,也不愿意看着你宁为玉碎地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熄灭生命之火。
一步一步,一东一西,戴黎尔,从很久以前,我们就渐行渐远。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今日一别,注定今生永诀。
不说再见,不要再见,不能再见。
沉默中,皇城像是潜伏的巨兽自黑暗中陡然跳出,静静耸立在自己眼前。
考斯尔停下脚步。
天上云头纷乱,细眉一般的弯月终于隐没;云块幽暗的黑影投落脚边,不过数尺的距离,前路就再望不见。
静静站立,好像听得见自己的心上那一层硬壳终于重新结成、结紧、结严,考斯尔深吸一口气,摸出又一块黄金打造的腰牌。
暗中的巨兽掀起一条齿缝,一人一马的影子,迅速地吞噬殆尽。
风向在变。”
收起琴鸟形状的风标,池豫兮语调平板地说道。
风司冥淡淡看了身后的副执祭司一眼:虽然大军随行近两月,自己还是不太习惯池豫兮除柳青梵以外,在所有人面前一概绝无起伏的陈述语气。这位位高权重的副执祭司即使在给自己主持各种告慰或者祈福仪式,这种最能够以语言展现神性力量的时候也不曾改变那种波澜全无的语声。脸上总是平静稳定,似乎世上不存在任何事情足以使他动容。就是今日不经通报闯入正与众将商议的大帐,被自己的贴身亲卫周必、刘复一左一右用剑架住了脖子,池豫兮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雨落不足,需要向西北一百五十里察看取数。”平板的声音既非奏报也不是平级的告知,而是一股隐隐的不容争辩的命令意味,“请靖王准备——必须马上动身。”
神殿教宗所属的神职人员总是允许有一点高高在上的,何况风司冥非常清楚副执祭司在本职上绝对的一丝不芶。因此眼见池豫兮话音未落冥王军众将便被他态度的不敬激得纷纷要拍案而起,风司冥立即抢先出声,命慕容子归主持会议继续商讨战局,皇甫雷岸则率领一队铁衣亲卫随自己与他同行。出得大帐,便见辕门外两骑并立,一匹腿长身健的玉花昂首顾盼,马背上青衣骑士侧过了头静静凝思。
是因为预测有大雨滂沱,昨日却只得了少少半个时辰细雨才随副执祭司一起出来查看天气变化。但柳青梵所掌的城务政事,其实并没有因为雨水量少而有多大影响。实际上,城池攻陷祈福仪式后次日便有地这小半个时辰细雨,已经足够继续冥王“天护神佑”的传说,让高城从最平凡的普通百姓到侍奉多年的吏属臣僚无不满怀敬畏,以一种信服下的由衷柔顺,异常迅捷而圆满地完成北洛官员所下达的一切指令。但柳青梵不仅仅是北洛朝廷督点三司的大司正、此行的最高文官,他同样肩负着监督大军。评估一切军情决议地重任。草原深冬变化地天气对大军此刻地动静决策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池豫兮请他随行。正是情理所当。
不过微微出乎风司冥意料的是,在池豫兮整个测算取数过程中,柳青梵始终不曾插入一言,倒是自己几次开口询问取来这些数字的讯息含义。但池豫兮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为自己作更多解释说明,只是用始终不变的语声语调将获得的数据报出来:风向、风速、大概的温度和水汽含量。跟他在草原上转了一圈,池豫兮最后给出地这四个字是得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论。看一眼斜后方阴云聚拢的天空,风司冥略一沉吟。“降雨会向东北方向快速转移——高城不会继续下雨了?”
“不,雨带不会有很大偏转。不过今夜大军驻扎的平冈很可能遭遇暴雨袭击。”
平冈在高城西北五十里,已入雁砀川北部草原,是攻打下高城之后北洛四十五万大军的驻营之处。风司冥分与轩辕皓七万军队后自己率三十三万大军北上,与东出玉乾关的慕容子归十二万人马汇合在雁砀川南端的高城,目标直指东炎西方第一道鹰山防线北首班都尔部。若雨带果然如风司冥所言漂移迅速,大雨济惠草原,对久旱的班都尔无疑会是一股极强地信心助力。眼见池豫兮平静无波地面孔。听到副执祭司一如既往的平板语声。风司冥在自觉不自觉间松一口气,但随即重新双眉渐紧:“夜中暴雨?营中应急与排水做得如何?”
见风司冥回眸,跟随其后、保持了半个马身距离的皇甫雷岸一手按肩同时微微颔首:“殿下放心。即使只有半个时辰地工事也会考虑到一切必要的因素。平冈的营寨是简顿之将军亲自督建的,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简顿之原是从北洛北方海疆历练出的老将,虽然草原作战次数不多,但对各种狂风暴雨恶劣天气可谓熟悉之极。风司冥闻言略略点头:“应该是如此,不会出问题的。”
知道风司冥对手下每一名高阶将领的绝对信任,皇甫雷岸回以一个微笑:“是的殿下。回营后末将会立即再传一道将令,各军中阶以上将领亲自查看所处营房,随时预备突变天气。”
“好。”
风司冥点一点头随即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微微躬身:“有暴雨的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这样的准备是足够的,靖王殿下。”顿一顿,“但是请恕属下能力有限,这一场雨后的天气,不等到雨过,池豫兮不能更多判断。”
很清楚祭司平静语声中的骄傲和自信,看到池豫兮转目青梵的动作眼神,风司冥也不觉有什么特意和惊讶。目光与那双沉静黑眸相接一瞬,风司冥随即清一清嗓子:“副执祭司的判断,本王完全信赖。”见池豫兮依旧一副平板表情地坦然接受自己的言语,风司冥嘴角不觉微微上扬。抬头望一望天色和空中越积越厚的浓云,“若祭司大人已经查看完毕,是当立即赶回大营。”
高城西北的平冈,名副其实的一马平川。在这里鹰山山脉延续的劲势已经消耗到无,连缀向北的草原放眼过去一望到与天相接。如果在往日,明亮阳光下应该可以看到草原上蜿蜒的渚水宽浅河面的反光,但是在大旱许久的此刻,猜想只能见到基本干涸的河床和中间一道极窄的水线——风司冥微微叹一口气,在中央大帐前跳下马。一手将马鞭递给早已上前伺候的马夫,一边侧转身面向率领了一众高阶将领健步走来的慕容子归。
跳下马地同时就开始发布查营备雨的命令,皇甫雷岸冷静而迫切的声音立刻吸引慕容子归注意。向风司冥略一颔首施礼。慕容子归立即接上:“不,不是各军部的中阶将领——由上将主持查营,同时检查各营兵刃器械,必在今夜大雨前确认情况。”
虽然一路行军都赶在雨水之前,但高城驻扎整修这两日明显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水分的凝聚。对慕容子归
和细致,风司冥满意地扬一扬嘴角,同时目光示意命行。见冥王军副帅多马亲自带着一群高阶将领与池豫兮匆匆向后方兵营赶去,风司冥这才回转身。一边抬步向大帐一边说道。“方才议得如何?对渚南的地形。用兵和战阵方案,有什么新的想法?”
微微侧开一步让柳青梵先行,极快瞥过地目光只能看到监军脸上一如既往地沉静无波,慕容子归心中微顿,然而不及多想便跟上脚步:“禀报殿下,关于对渚南用兵——”
话未说完,语声戛然而止。营前士兵骤然地紧张和喧哗让正进帐的四人齐齐回头。急暴的马蹄和兵械相交声中。身旁皇甫雷岸一声低而清晰的“主上——”无法控制地逸出,目光一扫那个骤然震动僵直的青衣身影,慕容子归浑身紧起的肌肉倏地松弛,不能自抑地叹息一声,北洛上将军静静将目光投向带来营前一片混乱的源头。
冬季地草原,天暗得很快。尤其此刻大雨将至,无数厚重的乌云像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疯狂地堆积到众人头顶。昏沉阴郁的天空与暗黄枯白的草原,那匹仿佛被擦亮雪刃的骏马。在这一片放眼所及的暗淡背景中分明显眼到极处。而那一身比火更炽烈的鲜艳的红。苍茫暮色中更是毫不迟疑地扯动所有人地视线焦点。直冲营辕没有丝毫减速征兆地陌生来骑自然遭受到守营军士的坚决阻拦,然而那一骑绝尘的惊人速度和骑手坚定无比地决心,却令北洛这一队最精锐士兵的阻挡都黯然失色。
长剑荡开阻隔戈矛的连绵大响。瞬间就转化成削铁如泥的干脆;略带沙哑但依旧不失清脆的呼喝下,是丝毫不曾减速变频的马蹄声声。气势如长虹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将辕门前越聚越多的兵卒放在眼里,自百步外笔直射来的目光,炽烈如火明亮如电,不容错认的执著直令人惊心动魄。
“所有人住手!”
清楚地看到断喝之前风司冥已然高高举臂制止住了蓄势待发的弓弩手,慕容子归一凛之间,青色身影已如疾风掠过身前。
抬手一把扣住笼头,一手迅捷无比地抓住直接从马背滚落的红衣女子,青梵还没来得及张口,怀中少女沾满风尘的脸上已经绽出异常明媚的笑颜,略带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欣慰欢然:“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终于见到你了——柳青梵!”
呆怔地瞪视在女子文士面前素来温文的青衣男子毫不犹豫扣住红衣少女双手半拖拽着直入大帐,慕容子归随即被耳边年轻亲王冷酷森严的语声惊回心神:“所有将士回归原位,严守本职不得妄动——金钟三响后不归位者杀!妄交议者——杀!有离位者——杀!”
冥王军军令如山,何况风司冥亲口号令?不待三响营前一片整齐肃然。直属冥王的铁衣亲卫在大帐四周排布站定,夜色中出鞘的刀剑锋刃雪亮。
风司冥目光森然,视线在身前两名上将军脸上一扫,随即袍袖一甩转身入帐。
只愣一愣,慕容子归疾步转身,却与同样急切的皇甫雷岸猛地撞到一起。肩头铁甲相撞,顿时一阵大响。
——北洛军中最年轻的上将军,脸上眼中分明是最惊惶紧张的神采!被一瞥之间发现的事实骇了一跳,慕容子归直觉抬头,却见帐帘一掀,那个素来重视辈分等级从不僭越的上将军竟是抢先一步进入帐中。
“……‘雷神’跑了一天一夜,一定累坏了!青梵你要好好照顾它——一路可都亏有它呢!”
中军议事,为看清地图沙盘,大帐必重采光。到夜晚,油灯、烛台,还有散放在帐中各处兴旺的火盆,总是照得大帐温暖而明亮。但此刻踏入帐中。或许是为今日议事已毕,亦或是方交傍晚暮色未深,明明也有灯烛,慕容子归却只觉素向明朗地大帐一片暗淡的昏黄。蒙昏光线下,就连少女清脆轻快的嗓音也似被笼上一层朦胧。
摇一摇头,慕容子归努力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中央帅座边监军的专座上,红衣少女牵着柳青梵衣袖轻轻摇晃。微微扬起的脸上满是笑意盈盈。
“戴黎尔!”低沉的声音压不住内心的浮动。少女一路叽叽喳喳连续不休的轻快语声搅乱地心绪失落了一贯地从容。越蹙越紧地眉头分明昭示着沉静的面具将到崩坏边缘。“戴黎尔,你怎么——”
“我来了——我说过我等你三年,三年看不到迎亲的马队,我会跳上‘雷神’追你到天边!”
少女声音干脆响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进帐中每个人的耳朵。牵动青色袍袖擦拂过的脸上再无风尘,清雅秀丽的面庞容色焕发,一双精亮黑眸中全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光彩。然而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赢得对面之人更多不加掩饰的怒气:“戴黎尔!这不是游戏。更不是玩笑——不许你胡闹!”
“胡闹?谁说我胡闹!”霍然起身,少女一双黑眸瞬间迸发出电一般锐利光彩。死死盯住青梵,“游戏,玩笑……我玩笑?这是第三次了,柳青梵!你第三次把我认认真真在做的事情当成玩笑胡闹,你看不起我整整三次——柳青梵你怎么敢!”
“我怎么……”话不曾说完,猛然见少女激动晕红的面孔突转惨白,暗红色光芒激烈流转的黑眸精光一闪。随即像是被蒙上一层薄雾显出朦胧模糊。映着座边六尺高的铸铁烛台,渐渐流动出一种类似油脂的莹润光彩。心中猛然一道光闪过,青梵右手疾出。一把扣上少女左腕。指尖轻轻按动两下,原本怒气似便要盈沛崩溃的脸上倏然敛去全部神采,一双深沉眼眸死死地盯住了少女满是倔强地面庞。
“戴黎尔……是……可怎么会……”
凝视着那双眼睛——身后烛台地烛光正好落在那双瞳仁,暗红的火焰像是在疾风中不屈不甘地疯狂跳动;凝视着那双嘴唇——从来轻勾着温文微笑,从来不带一丝畏怯或退让的坚定双唇,此刻却像是突然
制一般,细微然而清晰可见地不住颤抖。手腕上,度不断通过连接的手指传递过来,然而那样分明的温暖触感,却揭示了身体瞬间启动的极度冰寒。委屈而倔强的表情缓缓从脸上消退,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御华绯荧一点一点扯动嘴角,勾出一抹异常安宁又明朗的微笑。“是的,是的柳青梵……所以我来了。”
“几天?几天了戴黎尔!”迅速伸手勾住不自觉放松了全身力气就往后倒的御华绯荧,青梵猛然握紧少女的手,“告诉我!”
被男子稳稳环抱着,御华绯荧只觉手脚酥软,身上彻底失去了气力。秀美小脸不由地发红,抬头,见他目光灼灼凝视自己,本心要避开的双眼,却怎么也移不动视线。心中一时又是甜蜜又是羞涩,头顶上一声接一声大得有些震耳的问话让她忍不住再一个笑容逸出。翻手想要扣上他的手,却只觉手指发软,似怎么也指挥不动——
心中倏然一冷,但随即越发努力绽放出笑容。
“戴黎尔?!”
急切的神情入眼,御华绯荧只觉鼻中猛地一酸,一直不忍移开视线的双眼瞬间狠狠阖上。半晌,方才极轻微地摇一下头,“我来了,我已经赶到了,这样就好,这样……抱着我就好。”
“不,不会的……戴黎尔你老实告诉我,不到七天,真的还不到七天!”感到手中少女柔软躯体一点点加深的份量,青梵心中只觉越来越深的冰冷,好像严冬草原一切的雨雪风霜都在自己身边缓缓聚集。“不!不要这样戴黎尔!无论你原本怎么想的,你已经来了——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害怕,无论将来怎样都有我帮你解决……所以告诉我真正的时间好不好?告诉我真的没有七天……”
努力上扯着嘴角,泪水却自紧闭的双眼合着微笑汨汨流下:“我赶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是我最后地一天一夜。天上全是云,没有月亮,我真怕算错了时间摔倒在路上……可是我赶到了柳青梵,我真的赶到你身边来了!我发过誓的——褪下杏红,抛弃姓氏,离开草原,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就算你不肯,这一生我也再不要其他人!凯苿朵丝的女儿。说出的话就像离开弦的箭绝不会回头。我答应了你。我答应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到你这里……哪怕是最后一天,哪怕是最后一刻赶到你身边也心满意足——我只想跟着你啊,柳青梵!为了这个愿望我真的可以放弃一切!”
苍白、潮红,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交替出现地色彩,却掩盖不住眼底一点点泛上来地青。不自觉咬住嘴唇,将少女地身体越深地搂进自己怀抱,“是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戴黎尔。你已经来了,你赶到我身边了……不要说话,你赶了那么久的路一定很累了对不对?就这么靠着我睡一会儿——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会真的在我身边吗,柳青梵?”睁开眼,任泪水滑落,秀美的脸上浮起甜美的红,“我地绳结呢?”
青梵微微笑一笑。从怀中摸出发丝结绳的狼牙。小心翼翼塞进少女右手,扶着越发无力的手指轻轻合上:“在这里,戴黎尔。”
手指触到结绳的头发。再蹭到光洁的狼牙,御华绯荧笑容舒展:“你一直带着它的,我知道。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当初在雁砀川的草原,在渚南城下你故意不输不赢地欺负我,当你说‘君无痕向小姐认输了’,我就想为你这么做了。君无痕,无痕……我喜欢你,我看准了你,我说过不管你是北洛的柳青梵还是草原上地君无痕,你都是戴黎尔唯一认准地男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才不知道——渚南城下遇到你认识你,都是我设计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设计了那么久,最后被抓住地是我自己!”原本幽黑的眼眸泛出淡淡的琥珀色的光彩,不再红白交错变化的面容呈现出渐渐平静的安宁,“我不知道……就像是梦里才有的,你像乘著流星来到我身边。我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都是为了走到这里来,然后遇到从天而降的你。无痕,青梵,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好奇听说你,不后悔设计遇到你,不后悔断发结绳送给你,不后悔抛开家人、亲人、族人追到你身边——因为这些都是我最想做的。没有人可以强迫黛黎尔特尼丝做什么,就算是他……也不能。”
“是的戴黎尔,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你选择了,所以谁也不能改变——放心戴黎尔,你的心意,我懂:我不会,我不愿……我不能。”
像是终于得到了保证,御华绯荧长长吐一口气,然后将头更深地靠进身后温暖的胸怀。“青梵,我冷。”
“不怕,戴黎尔,我会这样抱着你。”抱着少女小心翼翼起身,凝视着她的双眼透露异常温柔的神采,“这里太冷,我带你去更温暖的地方,很温暖……很温暖。”
默默看着青衣身影缓缓消失在通往后帐休憩处的屏风背后,帐中三个人直直站着,谁也不肯打破帐中宁静。
烛台上,一支红烛突然爆出一个闪亮的灯花,原本昏黄的大帐光线越发暗淡。
远远的,似有少女的歌声传来:“黎莉丝爱达,黎莉丝摩尔;
渚阿梦达,渚阿梦摩恩;
斯卡索瓦雷蒙斯吞,
卡索宛蒙塔伦卢。
卢温,黎莉丝爱达卢温,
贝索斯咖尔……摩恩斯爱达……”
草原传唱了千百年的歌儿如丝一般柔软,少女恬静的嗓音充满了虔诚的欢乐和由衷的喜悦。虽然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却始终安宁,没有一丝悲伤。慕容子归静静地回忆着陌城边境与妻子微服出游时,白发苍苍的牧人老妇告诉自己的歌词:“现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现在你爱
:福,刚才我看到……你在为我哭泣。”听着御华绯荧地歌声在最后一句反复吟唱,慕容子归突然鼻间微微发酸:原来那样冷静淡定一个人,到这样的情境下……也会流泪。
帐外,闷闷良久的响动,终于……凝成惊雷。
狂泄的雨水,敲打得脚下大地都隐隐震颤。
再没有歌唱。没有轻吟。耳中……只剩下雨落的声音。
草原冬季的暴雨。掀开帐帘的狂风肆虐宣扬着阴湿的寒气,沁得人骨髓都发凉。
身前伫立良久地身影,忽然晃动。
慕容子归惊讶地抬眼,目光跟随年轻亲王,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到中央帅座,缓缓转身。缓缓落坐。
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极缓,但,也极稳。幽黑地双眸,沉静地眼神,无波无澜的表情……若没有紧紧攥住腰间荷包的手,自己定然认为,座上那万马军中指挥若定的年轻统帅,镇定如一。
“皇甫。”
密集雨声中长久的沉默。年轻亲王终于开口。“我……你……我们是不是……”
惊愕地看着立在身侧的同袍战将猛地跪下。慕容子归只听皇甫雷岸强力控制了挣扎的沙哑嗓音:“兕宁地密报已经晚了,殿下!昙华木诱引的琥珀霜一旦发作,就是……就是主上也救治不得!无双公主。鸿逵帝安排的婚礼大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走,如果走又到底什么时候走——她从兕宁出发已经是第六天的最后!坐骑精良又专心奔驰,密报难以追上,就算最后勉强追上了人也来不及施救服药!主上身份如此,属下为大局计,为主上计——不是属下们做错了,更不是殿下的错!”
喊声如巨石落地,帐外,大雨如注。
慕容子归终于恍然:琥珀霜,只有琥珀霜——东炎皇室秘藏,曾经几乎夺走靖宁王妃生命的毒药,会让素性沉着的冥王形容如此。兕宁的消息,聚集起十八部族首领商议作战地鸿逵帝被班都尔无双公主大闹通明殿,羞恼愤恨地君王发下皇室秘藏的死药,却又为需要她的婚姻夺取部族势力而让药效延缓了七天时间。冥王设在东炎地暗哨探得了解毒的秘方,却在班都尔曾经的情谊和敌我大局间犹豫再三,直到无双公主出走的最后一刻才将解方连同讯息一齐传来,最后……终究是迟了一步。
只有并肩作战的亲族——如自己,荣辱与共的近臣——如皇甫,才能真正了解,赫赫冥王从不看轻私情。这位少年浴血沙场、执掌大国三军的年轻亲王内心,远比人们所知所见的更细腻柔软。何况,那是他的太傅,深宫朝堂二十年教导扶持,唯一至亲至敬之人!草木尚知人情而枯荣,身边至近遭受痛苦却不能为之解,曾经同样悲愤但最终赖以解脱的年轻亲王所承受的,也许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只是,“主上”、“殿下”……青年上将激烈陈述中细微差别的称呼,年轻亲王犹豫语声里隐隐的自责和愧悔,却似透露出更多一些彼此默契、自己却不得而知的东西。
沉默,死寂。
良久,风司冥抬起手,极轻极缓地摆一摆。
“皇甫。”低低喊一声,慕容子归极快地拍一下兀自直挺挺跪在身前的同袍。指尖刚刚触及肩甲,皇甫雷岸像是猛地惊醒,一跳起身,慕容子归只觉瞬间一股大力推来,然而身子后倾尚未真正摔倒,手臂已经被皇甫雷岸抓住。耳边飘过一声轻不可闻的“抱歉”,青年上将已然整装敛衣,向着座上冥王深深一躬到底,随即转身大踏步便向帐外走去。
微微抬眼,看到慕容子归慌忙行礼、几乎是追赶着皇甫雷岸出帐的背影,风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
手指慢慢地松开,掌中早已被汗湿透的纸团落到脚边。
战场上有勇有谋应变得当的慕容子归,堪称自己多年军征所见到最契合冥王军的帝国上将。然而这个心胸宽厚无不可包的男人,终究不能真正接纳而后融入承安京那片笼罩了浮华流彩的汹涌波涛,以胤轩帝最年长公主驸马地尊贵身份二十年镇守边关。用一种近乎自甘放逐的安分姿态,远远逃离纯粹武将所厌弃的权势与阴谋的漩涡。所以纵是目光犀利,直觉敏锐得几乎可以触碰到仅距一线的真实,慕容子归……终究不能向自己的心意更近一步。
“靛绣”,“奈何天”属下“承影七色”之第二,更是道门少主柳青梵全心信任的影卫。自十年前奉命从军暗中守护自己身边,直到绝龙谷死战、柳青梵训斥而坦露身份,皇甫雷岸。从未有一刻混淆过真正效命忠诚的对象。从冥王军赫赫威名地建立。到宁平轩里不断自兕宁传回地消息。十年风雨袍泽共沾,自己纵不知这一路走来道门弟子相助了多少,但每一次都适时出现身边并给予重要提示与建议地沉稳将领,却让自己看到了道门影卫誓死忠诚的真正内涵。然而这一次,影卫时刻清明果决的心却犹豫了——功业还是私情,神明一般的无懈可击还是一瞬流露的真心快慰,当这个艰难的选择并着最机密的奏报一起放到了自己面前。当视同手足地心腹大将以完全信赖将决定的权力交到自己双手,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有震惊、有欣慰、有狂喜,更有言语无可道尽的痛和心酸。
靖宁亲王,北洛唯一的皇子亲王、风氏王族宗亲的第一勋爵、传谟阁宁平轩的执掌决策,此时此地,更是统帅北洛百万雄师的最高统帅。
一身冥王标志的玄衣战甲。襟袍领袖处处刺绣狮身鹰翼神明影像地。是靖宁亲王,不是风司冥。
不是骤遭抛弃,伤愤之下一时意气从军地懵懂少年。
不是自以为无可失去因而无所畏惧。无意中成就赫赫威名的单纯将领。
不是眼看着那一道目光为他人心智才华偏转,焦急彷徨中努力趋赶,只求得师尊一个回顾笑容
后辈。
更不是……兕宁驿馆中决然下跪,朗朗誓言不惜一己全部心力但为至亲至爱之人博求一个完整幸福,赤诚、坚定、无悔亦无他地风司冥。
风司冥,是北洛的靖宁亲王,正如君无痕……是北洛的爱尔索隆——永誓忠诚的守卫者。
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然而看到那双第一次由衷悲伤的眼眸,原本坚定的决断,无法控制地动摇了根基。
犹豫,从未经历的艰难,方寸间海啸席卷,冷静肃然的面具下心潮激荡。紧紧攥住密信的手,终究一点点揉烂了忠诚属下谨慎的只字片语间透露出唯一可能的生机转还。
因为自己终于看清,黑眸凝望怀中少女的目光,那样的温柔与安宁中,分明是彼此心契的了然。愤怒、无奈、悲伤,终归于无波无澜的平静和坦荡——这最后一点安宁,自己不忍打扰,不能打扰,更不必打扰。
神明眷爱的天命者,洞察烛照的青衣太傅,或许早已看清一切。但若果真不知,太傅,让这不知延续到永远,这是……司冥唯一能为您做的。
眼前已经没有烛火跳动。
朦朦胧胧间,轻而柔和的光线照射到眼皮,那应该是……真正的天光。
猛然惊醒,直觉挺身摸剑,手臂一动,一袭宽衣悄然滑落。
怔怔望着脚边落成一团的淡青,风司冥半晌才惊觉保持了半夜支撑姿势的左臂已是僵硬到麻木。咬牙狠狠推捏搓揉两下,年轻亲王从座上站起,低唤一声:“周必。”
贴身亲卫迅速入帐,垂手肃立:“殿下。”
寂静良久——“太傅呢?”
周必直觉抬头,却见帅座上玄衣的冥王攥着一件青袍,眉目低垂,微侧的沉静脸庞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殿下……请随属下来。”
暴雨在后半夜渐渐停止,到此刻天空厚重的乌云已经散去。冬日苍白的阳光从淡淡的浮云间照射下来,草原上浮动起一层透明而轻盈的薄雾,衬得身前小丘上青色的背影忽而切近忽而遥远。风司冥喉头微微一紧,快速走上两步,却在靠近的一刻猛然顿住。
小丘上,火焰痕迹鲜明的圆形区域里,焦黑的土壤已经泛出水汽浸透的湿润色彩。圆形边缘的枯白草叶上水珠凝结,轻风吹过闪动出一片明净的光芒。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风司冥第一次知道转动头颈这一个动作就可以耗尽全身的力气。
依旧是一袭青衣,依旧是微笑平和,负手站立的身影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轻缓悠长的呼吸保持着固然的频率,在冬日雨后清冷的晨风中,泄露出外表一切依旧的男子心绪再不如旧的讯息。
柳青梵的面具,可以针对任何人,但不包括风司冥——内心一阵深深刺痛:“太傅……”
“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静静响起的平和语声打破压抑的寂静,上扬良久的嘴角仿佛雕塑从似乎永恒的凝固中缓缓崩裂、破碎,“她只忘了,她原是从火焰中诞生的女子,她的光热不该只给一人。绳结不解情意不灭……”俯身,从焦黑中拾起一粒粟米大小的灰白,静静凝视片刻,双指轻捻,一道细细粉末如尘轻扬,散逸在水汽潮湿的空气中转瞬再无踪影。“烈焰无尘,炼火万物;愿以今生苦,坦荡来生路:天生就赤子,无爱……亦无怖。”
“太傅!你……我……”
“什么都不用说,司冥——我知道。”回转身,一手搭上年轻统帅肩头,突然惊觉身前青年竟不知何时比自己高出了两分。颀长的身材因时刻严格自律的站姿越发挺拔,威武战甲塑出一身钢筋铁骨,淡淡阳光下,线条坚毅的面庞是足以令所有人羡嫉的俊朗而清雅,只有一双幽黑眼眸,纵是早已长成成熟男子,凝视自己的目光专注始终不改,执著地坦露出全部的内心。
一股淡淡的暖意缓缓沁上心头,原本随意搭在年轻亲王肩头的手稍稍加一点力气。“我知道,司冥。她是用最后一点时间赶来。赶到了,就再没有牵挂遗憾。你知道,她很安宁、满足,没有害怕,也不彷徨,甚至带一点期待——这样离开,不过是又一段旅程的开始,谁也不该为这样的告别难过。”
抬头凝视那双一层迷雾笼罩的平静而温润的眼,风司冥紧紧咬一咬牙关,努力从唇齿间挤出声音:“可是太傅,如果,如果……都是我的错!”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司冥。这不是任何人能够犯的错,你不需要为了安慰谁胡乱自责。”收回手,静静回眸,向着晨雾即将散尽的枯白草原,柳青梵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一切,只不过是,无缘。”
无缘何生斯世。
有情能累此生。
一切,只不过是,无缘而已。
强咽下瞬间充满口中的苦涩,风司冥缓缓抬起头,凝视身前似乎永远相距一臂之遥的挺直背影,“太傅……回营吧。”
“好。”
两人步伐稳稳的身后,来自北方的冷风从草上激凌凌吹过,顷刻间,散尽雁砀川的薄雾。
苍白阳光下,宽阔渚水仿佛一道银练,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静静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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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要在清明节的假期发出这一章,却不想,这一章写得这么慢,这么长。
想写一个女子的离去,想写一份美好被打破时的伤情。但是,始终记着,“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一点点沁到骨子里的冷和痛,所以,犹豫着,迟疑着,拖到此刻发出永远不能满意的一章。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只用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荒草,曾经走过、欢笑过的故道荒城,送我的无双公主。
启禀大帅,川小道东炎袭粮部队被我伏兵全歼,军送到大营,二十五万石分毫未失。”
听到副将声音中抑制不住的喜气,轩辕皓轻轻点一点头方才从地图上抬起眼来。“军粮已在交割?”
“是,正在清点验收。”战斗的兴奋还未从周身散去,王楚才忍不住神采飞扬,“赵坚也太小看人——区区五千骑就想劫粮,被我埋伏在道两侧的伏兵夹个正着。候了他两天好容易逮着机会,什么贝布托勇士兰卜杜,稀里哗啦……干干脆脆半个都没教他回去!”
微笑一下,轩辕皓很了解这名还很年轻的手下大将三个月来终于首次立功的兴奋。“很好,正要一骑都不容他回去。”顿一顿,目光在王楚才沁出大片暗红的左臂上转过,“袭粮的主将是兰卜杜?也算小有声名了。到时按规矩立个名牌再传祭司做场法事,虽然是偷袭,但能伤到你——既然是勇士,就不能随便辱没了。”
“是,大帅,已经吩咐去做了。”王楚才端一端手臂,抬头直视轩辕皓的双眼瞬间闪出锐利光彩,“大帅,要不要乘胜追击,真正给赵坚点颜色?就算暂时拿不下鹫儿池,也狠狠杀一杀他锐气。”
“不必。考斯尔敢从叠川分兵调头向南,背后肯定有周全计算。贸然进攻万一被赵坚咬住不放,硬拖着与他援兵持久拉锯反而不好。”屈起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两下,轩辕皓嘴角微扬。勾起一抹从容浅笑,“我军军粮已到,不妨等他一等,就让他整顿了军队排布好了阵型再较量。”
淡淡的语声带出一丝漫不经心地随意,与威严的军帐似全不相符,王楚才心底却骤然一股寒意袭来。眼前这不着甲冑、一身轻便如文士的悠然老者,是北洛乃至整个西云大陆都赫赫有名的智将!“茵沙将军”之名震动四方原不是凭单纯的战场比力,就连最擅奇谋奇袭的冥王也可说是他一手教导出来。此刻这般的从容笃定显然已是计算周密。东炎军神、贺蓝考斯尔的第一副将赵坚二十万人马屯守鹫儿池。牢牢拦住北洛大军沿鹰山东麓北上地道路。除了少数地零星对阵,两个月来对峙可谓丝毫不动。然而兰卜杜地劫粮却可以看成双方这番耐力比拼终于分出了结果——方才一战,王楚才已经清楚地感应到真正大战脚步的迫近,而轩辕皓轻描淡写两句话,则是将血腥的帷幕彻底拉开。
“去传督粮官进帐——然后立刻到医帐疗治。”
低沉嗓音唤回飞逸的神智,王楚才躬身称是,脚下却没有动作。见他抬头张口“大帅……”似有话待要说明。轩辕皓不由微微一怔。但尚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一阵军靴磊磊声响,一名甲衣严整的少年已经气宇轩昂进入大帐来。
“世子殿下……?”轩辕皓霍然从帅座站起,诚郡王世子风亦璋已然欠身行下礼去:“北洛东上三军属下、飞羽营团练副将,行督粮官风亦璋参见大帅。”一拜起身,“二十五石军粮押送到达,此为av道长、参奉将军李沐李大人与大帅书,请过目。”
轩辕皓微微颔首。伸手接过风亦璋递来的文书。目光却是在王楚才身上转了数转。后者顿时一阵头皮发麻,急忙行一个礼,加快两步就闪出帐去。轩辕皓心中微叹一声。转身回到座位上,拈起笔在文书上批了几个字,握在手上却不递与风亦璋,一双锐利眼眸看着十四岁的少年副将,口中含笑道:“世子殿下是初次临阵吧?”
“末将之前得到地信息,进入鹫儿池川境内必须小心。不过军粮干系重大,小心,但没有过多担忧。却是不知大帅早已埋下伏兵。”
风亦璋昂首直视,犹带着几分少年青稚的面庞上表情沉着而英武。声音镇定响亮,平稳无波地陈述事实,更没有一丝多余感情的透露。脑海中另一个王族少年的身影瞬间浮现重合,轩辕皓不觉嘴角微微上扬,随即定一下心神:“计算好时间然后故意向东炎传出消息,没有事先告知是为了让对方完全相信你们真的没有准备。因为谷道狭长的关系,加上又是白天,这样他们才敢全部进入谷道,深入到王将军的伏击圈。”顿一顿,“从王将军还有另外几名将令的奏报,少将军应对得很好。”
见他说着将文书递来,风亦璋急忙上前一步,躬身接过。抬起头,轩辕皓冷电一般地目光转来,眼底却露出真实地笑意:“这一路……以少将军为行督粮官,李大人确是知人能任。”
“末将谢大帅夸奖。”直到这时才一口气略松,风亦璋脸上显出笑容。伸手抚在胸口处收放文书处,“第一次真正担当责任,确是与平日操演大不相同。临场对阵,血溅五步,一刀下去真的取人性命……所幸没有辱没使命,也不算辜负了平日大帅还有其他将军们的教导。”
轩辕皓微笑一下:“不错。殿下此番督粮到军,等转回av薄上自然会有精彩一笔。”
“不,大帅——功劳薄上,不当等回到av亦璋扬唇,“末将此来,是要在大帅帐下听命地。”
轩辕皓闻言一惊:“世子殿下,你……”心念转动,眉头顿时拧起,“承安有旨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中大事一切由统帅做主,临行前皇上只对末将说了这一句。”风亦璋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容,“王族子弟必为国效力,靖王叔十二岁便即入伍从军,今亦璋已年满十四,国家又正当用兵之时。因此只有这里才是末将应该到来的地方。”
少年面孔上明明白白满是坚定,轩辕皓沉默片刻,方才微笑一下,缓缓颔首:“亦璋殿下地心意,轩辕自然知道。以今日的表现,也证明殿下确有实力履行承诺,轩辕也当为达成。既如此,”伸手取过案上纸笔写了两行字。随即抬头高声唤过帐外随扈侍从。“殿下请先安顿交割。转了部属,以后就随在本帅帐下伺候听命。”
风亦璋脸上顿时显出少年的欣喜神色:“大帅,真的?”跟上那随扈两步奔到帐门边,随即又顿住脚步转身回看轩辕皓,“以后就跟在大帅身边,随大帅作战?”
轩辕皓点一点头,风亦璋喜色更盛。脚下加快,顿时风一般去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轩辕皓忍不住摇头微笑:自幼受父亲、祖父宠爱,得“天之骄子”任性骄纵的风亦璋自不能与真正老成沉静的风司冥相比,但这一份王族似与生俱来的责任与自尊却没有任何不同。拣出几张地图,想一想,
边抽过两卷文书,轩辕皓这才扬声唤了随身副将进到了几句,副将领命出帐。侧身之际。风亦璋又似一阵旋风般奔进大帐,一双眼眸直直盯住了轩辕皓,里面闪出满满的年少热切地光芒。
挥手示意匆忙行礼后以眼神相询地副将自行退下。轩辕皓从座上站起,将一大一小两张地图挂到帅座侧边特制地地图架上。“鹰山一线对比地图,上面红蓝两色标出的是军队聚集地。这里,这里,”随手在图上点两点,“是我军南北两端分布。”
“班都尔,渚南……九皇叔已经制住鹿角洼了……”
见少年的眼中热切中异样的认真,更透出隐隐的憧憬,轩辕皓唇角微扬,“这是四天前的情况,今天的话,前部应该已经深入到城北方大西原。”
风亦璋面上喜色一闪,但随即沉吟蹙眉:“大西原直逼城,西北重镇,加上曾经以此突破……考斯尔必定重兵把守。大帅,九皇叔……还有柳太傅可有特别奇计?”
轩辕皓扯一扯嘴角,却不作答,手指在地图下方点住,“城和鹫儿池分占叠川草原两端,从兵家要冲地利关键来看,几乎相差无几。我军兵分南北,东炎失去渚南要地后军阵收缩,若只想单纯守卫门户,可是任何一处口子都不能放出来。考斯尔自然知道这一点,他也很清楚二十万军队在冥王或是在我地手底下,能够发挥到多大的作用。所以东炎此刻的应对——”
“红色是东炎的军力分布。城和鹫儿池的城防附近都只打出虚点,难道……”顺着轩辕皓指点看到草原上赤色标注的大旗,风亦璋猛然抬头,“大帅?”
“不错,这就是眼下鹰山一线两军形势。虽然考斯尔的动向到底如何我尚不得探明,但是,及时配合上冥王在北方的动作却很必要。”轩辕皓眉头轻挑,“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不知道考斯尔将军是不是能够看懂我地邀请。”
“大帅地意思是,示敌以好整,引诱考斯尔转而尽全力攻击此处?”
见风亦璋脸上若有所思,轩辕皓微笑点头。“城城坚壁厚,纵是冥王亲率大军急攻,两军对垒兵力相当,一时也轻易不能下。但若背后鹫儿池丢开,该有考斯尔一阵忙乱吧?那是行事稳健周到的将领,想来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自幼爱武,从小混迹于兵营军帐,风亦璋自然知道轩辕皓此刻每一句话都是在提点自己。他花了极大心力才力争到督粮前线、临阵对敌地机会,对之前两军动静形势记得清楚,因是一句话不说,低着头心中只飞快计算:北洛此次进军,四十万大军由车池入av草原侵入骑兵,随后由av邯后兵分两支,一支由风司冥率领一路北上,一个月时间取下鹰山山脉以西各地,另一支则是轩辕皓所率,跨过奎河袭取占据了叠川草原延伸处的麦里屯,把握住鹰山防线南端,消除东亚凭借固有防线包抄后队的威胁。北上风司冥地军队又与自玉乾关东出的慕容子归汇合,攻占高城之后进一步逼向草原第一大部班都尔王旗所在。利用班都尔主掌无双公主猝逝造成部族混乱动摇的机会,大军强攻,夺下号称“东方不夜”的渚南城,进而取下北方大片,扼住了鹰山防线北首。大军在鹰山西麓连成一线,以两端为力点,向东对叠川草原构成完整坚实的包围。此刻风司冥攻击城,考斯尔调大军相抗。则轩辕皓兵锋指向的鹫儿池一方。便成为北方战场的强力牵制。只是鹫儿池地利独具。且是要塞经营多年,轩辕皓大军自月前被阻,数次进攻但始终不能突破,彼此成对峙之势,而双方谁也不敢半点轻忽大意。轩辕皓用兵从容,面对僵持局面毫不急进,向后方催了粮草。似只管排开架势欲与对方长久对阵。然而被他几句话有意提点,风亦璋却渐渐见出此番举动背后深意——
北洛兵力总体布局如双头之蛇,鹰山天险迫使大军只能在两端各取一点如蛇头探入东炎内腹,却也以同样的地利庇护了山脉背后相对柔软地“蛇腹”,不用更多担心东炎会越过鹰山自中间突破。因为中间夹着叠川草原和东炎数十万大军,双头通讯不利,进退攻防,只能靠统帅彼此地默契感知。风司冥在城吃力。吸引住考斯尔地大军。但这位东炎军神同样考虑到南方的威胁,令心腹副将赵坚重兵把守住背后的要害。轩辕皓逼得愈紧,赵坚守卫的心意愈坚决。而考斯尔在南方以守城为主的保存军士不与全力拼杀的主张也执行得愈彻底——毕竟从任何战场因素,包括军队数量、统帅、战力等等看来,风司冥所率无疑都是此番进兵核心;东炎倚靠鹫儿池天险,阻断北洛两路呼应,而集中力量与冥王周旋的大计应对是无庸置疑地。然而,此刻轩辕皓言下用意,却是要从根本上改变战场中心所在,变牵制配合为进取主力。以他部下所率七万精兵,这种战力布置的主次完全可以在一昼夜间交易完成。而以轩辕皓和冥王数年同袍的默契,这样的战局变化在他二人也并不惊奇。
目光在地图上往来流连,风亦璋很快地想到更多关节:此刻南北战场上局势同时僵持,攻击主力的交换势必打破现状逼使东炎军力调动。一旦调动必然留出缝隙时机,只要有一处衔接不及,北方风司冥就可以针对薄弱发起全力攻击,由此撕开考斯尔在叠川布置的如一块铁板浑成的守卫坚阵。或者,做出全力强攻鹫儿池的姿态,纵使考斯尔本人以为是虚招不当改变基本部署,但只需其手下部将有稍许地动摇,鹫儿池守城部队常心一失,则南方激战起处,攻击主次真正易手,必然彻底改变整个战局地面貌。
但这样的交换,前提必须是双头攻防进退的高度默契。战场变数万千,主攻互换,随时可能虚实转化。轩辕皓精兵七万,属下全部兵力大约十万,若是考斯尔果然调重兵与赵坚合作对抗,三四倍兵力压来阵前必定吃紧。此刻如果北方风司冥不能及时有所突破,局势将对北洛极其不利。而假使考斯尔并不额外调兵,依旧专心与冥王对阵,若强攻鹫儿池不能在几日间速下,以东炎在北方军队总数地四十万对冥王二十五万,会进一步大量消耗北洛战力。这一番总体的攻防,考验的将不仅仅是军队的实力,更是分兵两路的统帅在战时把握上的绝对配合。
只语片言,一瞬间便展动出如此大规模的军征变幻,轻
却直直看入战场最深处……风亦璋凝视轩辕皓,为这的气度由衷震动。
国之上将,细节精准的眼力和全盘在胸的运筹,这正是轩辕皓为大陆声名所传颂,而帅才为“冥王”风司冥信赖倚靠的根本。
自幼崇拜少年成名的叔父,然而更愿意在相对远离的战场上展露自己的才华,所以谋得了军职后自己选择到南进的轩辕皓军前。但到这时风亦璋才猛然记起,“茵沙将军”是比“冥王”更早名动天下;而月前成功奇袭金沙角、强攻麦里屯,打开鹰山防线南端缺口,为北洛大军在东炎西南稳稳扎住脚跟,亦正是在轩辕皓的指挥之下。
选择跟随这位老帅。或者才是自己从这一场战事开始时刻无心获得地大幸。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脸色表情的变化,也没有注意到对面轩辕皓幽深沉静的眼神。四十年沙场,三十载统军,轩辕皓很容易看出眼前世子少将的心思转动,也见得到他对于这一番大胆决策的思考和忧虑。必须承认,自幼在武事上的用心,使这名世子王孙见识丝毫不逊一般战将。但风亦璋却不可能了解自己心中思虑深处,更不可能如自己一般。因为对同袍战友深刻的了解而产生那种隐约地。然而无法克制地……担忧。
是地。担忧。
无双公主,班都尔,渚南。
十二月的草原,暴烈的大雨过后留下一片异常的阴冷。班都尔执掌、无双公主御华绯荧背主投敌,叛逃途中猝逝的消息,震动到草原上每一个人的每一脉神经深处。自兕宁发出的旨意通告传达东炎和北洛两军,时间仅隔了半日先后。却让对阵地双方在那一时同样震惊而战意尽消——在东炎,怀疑或许远胜于打击,对于北洛却是由衷的迷惑。然而一日之后冥王以无惜玉碎的强硬决绝态度攻克渚南,自班都尔王旗发来的军报上,附言中柳青梵清健有力的笔迹冷峻而明确地告知了最简单的事实。轩辕皓只能隐忧地想象,那一贯沉静从容的面孔,在面对克城后班都尔族民刚毅顽强的眼神时会是如何地表情;但他却不敢也不能猜想,这位凭借四年前一遭出使而在草原获得偌尊声望地青衣太傅。会以怎样的语言回答这些单纯百姓的疑问。
轩辕皓很清楚。身为监军,柳青梵不会主动参与战事地决策,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战局僵持时依旧默然旁观。北路大军攻取下渚南与班都尔治下数城。跨越鹰山防线进入大西原,其后一路的推进遭遇到来自于考斯尔直属军队的强力抵抗。他熟悉北洛每一名高阶将领的用兵风格,这种积蓄隐忍、步步如艰,然而真正锋芒所向但成齑粉的狠绝决不是风司冥或者慕容子归的做法。连日军报上对战的谋算、灭敌的数量,都隐隐透露出一股令人不安的决绝——
并不急进,更没有因为敌方阻挡和战局僵持而显出不耐,稳定地投入兵力,意图明确而意志绝不容阻拦更改。如果这就是对鸿逵帝旨意的回应,那柳青梵的心境……不能不让自己担心。
无双公主……没有什么空穴来风。虽然那个温雅风流的青年从不曾有任何系心他人的言行表露,但那些全不经意的柔软安宁,总会落入真正关切的眼睛。
注定了彼此仇,势成水火的两个人,然而这样的牺牲和毁灭,远比战场上直接兵戈相向的对面死生更令人沉痛哀伤。
纵使是赫赫君家的历代家主,两百年来无数次风口浪尖,或许……也没有需要背负过这样的选择。
但,“爱尔索隆”
苦笑一下,轩辕皓将目光投注到绘制精细的地图:城坚固,但控制住了班都尔北方地区的北洛军完全可以从北方包抄。虽然会冒一点被考斯尔洞悉而分兵阻截的风险,但以冥王军素擅奔走奇袭的能力,攻占城东北巫岭,在短时间中形成对城三面包围并无不能。而控制了巫岭又能进一步向东方海上辐射,目光遍及整个东炎的风司冥不可能遗漏海路这一条特殊的通道,更不会忽略北方海港与黄石河梁防线之间密切的联系。两路分兵时风司冥刻意保存擅长水战的简顿之属下队伍的完整,此刻对城的猛攻,既是传统军事要地的争夺,但同时也不乏以此为吸引,掩饰对整个北方海疆的图谋欲望吧?“另辟蹊径,天降神兵擒贼擒王”,想到在出兵前宁平轩里集议,那青衣男子似随口发出的一时联想,轩辕皓便忍不住又是轻轻一声叹息。
不是不相信风亦璋,不过以少年的思考心力,暂时还无法看到如此程度深远。过多的信息只会减少临阵的意志坚决,对于如他一般的将士,单一纯粹的目标更容易集中全部力量达成。而俯察战场、决策战略大局,则是统帅的职责——将目光扩展到北方,风司冥的北路大军已经用行动传达了信息。城的强攻、鹫儿池的呼应、叠川草原中间讯息的阻隔迟滞……要骗过“东炎军神”的眼睛,仅仅有一层、两层的思考决计不能。只是这样虚实并用、视战场如游戏的手笔,却是真的将吸引考斯尔视线、牵制东炎核心兵力的重任,完全交给了自己。
精兵七万,支持有力后援无愁,面前的任务看似艰巨,但……应是绰绰有余。
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精亮光芒在眼底流转。“亦璋世子殿下。”
风亦璋闻声身子几乎跳起,直直对上轩辕皓:“大帅?”
取过立在帅座边架上重甲披挂,轩辕皓不紧不慢穿戴整齐,捋一捋颔下柳髯,随后将帅案上元帅令箭拿到手里,这才微笑开口:“传我将令,召集将官中军议事——升帐!”
“升帐?现在?”风亦璋顿时一呆,直觉看一看草原冬季申时过半便直堕晦暗的天色,口中喃喃低语,“夜议……夜战?是——末将得令!”
看着少年似猛然领悟到什么,迅速奔出帐外的背影,听到中军集合的鼓角一声声磊磊传来,轩辕皓唇边笑意渐淡,目光却是愈发深沉。
脚下,是数不清军靴踏动大地的越来越清晰的震颤。
耳边,似乎可以听得见鞘中利刃骚动渴血的叫嚣。
兵械战甲在鱼贯入帐时偶然碰撞发出的声音,随着众人的站定,消失在大帐内一片肃寂中。
“下面的任务:强攻——不惜任何代价。目标——鹫儿池!”
季的叠川草原,水白草黄,平川一望。
草原上奎河蜿蜒,河滩尽头,遥遥似有一片乌云钻出。转瞬到眼前,却是严兵重甲。刀枪剑戟雪光分明中,马蹄踏碎清晨薄雾,在沙草间错的地面落下重重印痕。
骑军步兵混编、数目逾万的大军,行进间除却马蹄和脚步奔走,兵械和甲衣摩擦碰撞的声响,再没有一句言语之声。人和马粗重而有节奏的呼吸,是这支沉默的队伍透露出的唯一生气。
西南天边出现一个小点,初时细小难察,但片刻滚动如乌丸,遥遥地已经可以分辨形象。
是一骑快马。
走在最前的将领扬手。队伍依军前高举令旗逐次住步之时,快马已经奔到面前,马上骑士手把一封鲜红文书高高擎起,“急报——鹫池急报!”
像一阵疾风激动草原林海,一迭声急报传递间一股看不见的浪潮迅速在队伍扩散漫延。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那一骑捷影,直直射向中军大。
高矗的大上饰有七条雪白牛尾——与鸿逵帝御驾王上三条青色狮尾区别,七尾大,正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的标记。东炎军神但凡亲自出征必以此为号,“大在,考斯尔在”,绝无例外欺诈,草原第一的武将便是用这种近乎刻板的方式向任何人宣告自己的存在。
看到大,几乎已经支撑到极限的传讯骑兵精神骤起。从怀中抓出身份印信随手抛出,人还没到身前口里已经奋力嚷出:“将军,急报——鹫儿池,鹫儿池失守了!”
纵是一身重甲严整,为有一双铁灰蓝眼睛天生带笑,即使在最严酷地战场面对修罗血海,贺蓝考斯尔也总能很容易地随时显出镇定全军的悠闲从容。“东炎军神”不为任何战场上一时片刻的情势变化随意动容,跟随他数十年的将领都很少记得他有仅仅听到军报便震动到当众失态。但这一次。几乎距离大数里外大军末尾的兵卒都能听到主帅愤怒而不敢置信的惊呼:“鹫儿池失守?怎么会!”
从十月风司冥率军由av交兵已经两个月。两月战事。单以东炎第一条鹰山防线西面战状,无疑是北洛占据的优势:从南面的宝到中部地高城再到北方雁砀草原班都尔属下城邑,节节胜利;一路遭遇地抵抗并非不激烈,攻克之后地城池却都能依循了北洛的管理衷心顺服。但这样接近“一边倒”的情况止于鹰山防线以西,越过鹰山山脉试图继续向东推进的北洛军队,南北两端无例外地都遭到了顽强的阻拦。以叠川草原为中心,南方鹫儿池的赵坚和北边城戴伦泽分别应敌。牢牢锁住了北洛大军进一步突进东炎腹地的脚步。由于深知彼此互为腹背,南北两处不能有一方有失,故而虽然遭遇强敌猛攻,赵坚戴伦泽各自奋勇死守城关,使北洛风司冥与轩辕皓分兵大军滞阻无法突进会合,为国中贺蓝考斯尔调兵布防争取下宝贵时间,更为贺蓝亲率大军赶赴前线破敌创造时机。赵坚是考斯尔自幼跟随、亲手培养地副将,也是东炎国中实职实权的高级将领。此番对北洛战事的第一波应对也全由他指挥。统观战局,自然十分清楚鹫儿池战略地利至关重要。他亲自率军据守,不必贺蓝考斯尔更多嘱咐。死保鹫儿池的决心不会有半点动摇。虽然,考斯尔也连续收到鹫儿池轩辕皓猛击强攻的军报,但每一次都为赵坚最终击退。深知自己副将能力可靠,兼有足够军队人马,考斯尔原本并不作过多担忧;只在分析了此刻叠川草原南北形势之后,决定先弱后强首先击败鹫儿池轩辕皓的部队再转而向北与风司冥决战交手。然而此刻军报奏来,鹫儿池竟然已经被轩辕皓攻破,自己的一切预想谋划瞬间落空,整个战争的局势更向极危险地方向倾滑,贺蓝考斯尔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心上震动,大手向前一探已然扣住报讯地骑士——从他染血的战甲衣着上可以看出是军中的低阶将官,贺蓝语声低沉,表情眼光却透出异常地危险——“说,鹫儿池到底怎样!”
“禀报将军,从四天前夜里北洛就开始不间断的猛攻。大军围城,各处城门一齐开火。赵将军据城苦战,多处城门几次攻破几次夺回,最危险的时候我军只占住一处城门。当中北洛曾经两次杀进城来,士兵在城里对战……城外也被北洛看得很紧,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求救的军报根本发不出去。到昨天傍晚才略有一点松动,但是城内的情势已经很不利。末将离开的时候,赵将军认为已经不可能守住,留两队残兵在城里,其他大部分命令高斯将军率领了从北门突围到城外——末将就是趁着大队突围的时候出来的。”
虽然经历了夺城死战,但身为将官到底与普通士卒不同:腿上的伤口情势严重得早就该摔落下马,此刻马背上的身体却不动不摇挺得笔直;面对考斯尔的强大气势,言语依然保持了基本的镇定和条理分明。策马立在贺蓝考斯尔身边的上参右将库鲁伦在心中暗暗点一点头。但唯一没有经验的,是当着全军上下大喊“鹫儿池失守”:即使主将赵坚已经判断战局的发展,没有亲眼看到最后的结果就不容许将预测当成军争的事实。虽然从他的言语叙述可以清晰地想见到此刻鹫儿池的景象……驱马上前一步,“你是原属鹫池城防的参将?赵坚命你报讯?离开的时候我军折损如何,将领们……赵将军等情况怎样?”
“是。末将名叫高,是鹫儿池东城放军中营参将。四天前攻城开始后东门攻打最急,赵将军亲自临战,之后就一直跟在将军身边。”
被库鲁伦一问提醒顿时恢复了神智冷静,贺蓝考斯尔紧扣住的手也慢慢放开。高向库鲁伦投去感激地一眼,随即将目光重新对上面前目光异常锐利冷冽的第一将军。“赵将军认为轩辕皓此番猛攻不同以前,有不惜一切代价的拼命架势。尤其北洛士兵确实凶狠非常,四天下来损伤相当严重。虽然鹫儿池原本守军差不多十万。但是这一仗消耗……只这四天起码就要超过三万人之众。”
本在战争中损耗便最大。但四天时间这样的数字,两军对阵的惨烈可想而知。轩辕皓拿下鹫儿池的强硬,从中也可见一斑。
“将领们的情况……原本郁木扎兹和贝布托部族地人马,赵将军是安排在城外草原驻扎以为侧应,更把守东北方向通道不落北洛之手。但是轩辕皓之前几次城外攻击,折损了数名部族头领,所以赵将军将人马全部调回城中。之后地战事各有损伤
|末将离开为止,赵坚、吕宋,两族地首领北川秀只受一些轻伤,与性命暂时无碍的。”
“很好——高,你先到后队寻军医诊治处理伤口。”一眼瞥见考斯尔脸上神情变化,库鲁伦急忙挥手招过两名侍卫将已经露出明显极限边缘之相的高带往后队。话音尚未落下,耳中猛然响起贺蓝考斯尔洪亮威严的号令——
“所有人听我号令:除后队辎重保持现有速度队形,其他人马一概弃长兵械与给养。骑军抛弃重甲。轻装全速前进,驰援鹫儿池!”
军令一下,随即一迭声如波浪向四方传动。顷刻间便整顿出新的人马队形。考斯尔抬手一鞭催马奔到轻装整齐的队伍之前,随即转头后顾:“勃斡帖,后军一切,现在起交由你全权掌控指挥。切记,务必在两天之内赶到鹫儿池境内!”
高大威猛的草原将领在马上干脆地一欠身:“得令!”
“好!”点头,调转眼,考斯尔冷冽目光在新组成轻骑队伍上缓缓掠过。高高举起马鞭,随后,倏然落下——“出发!”
大引着地队伍瞬间发动,以名震天下的东炎骑军的迅捷速度,顷刻间便消失在后队军士的视线中。辽阔的草原上,一时只看得见远方的烟尘翻滚飞扬。
“将军,将军!”
“考斯尔将军!”
“贺蓝!”
耳畔炸雷般一声,贺蓝考斯尔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对上身侧副将库鲁伦焦虑而隐隐不满的双眼,头脑瞬间空了一空,唇角下意识地挤出一抹苦笑:“抱歉——太专心赶路了。”
皱起眉头,战甲雪亮的将领伸出手一把拽住贺蓝考斯尔正在疾驰中地骏马缰绳。面对顿时投来地讶异目光,这一次库鲁伦让不满的表情直白地显露在脸上:“考斯尔将军,您的速度,已经不是后面地士兵可以跟得上的了!”
“可是鹫儿池……”
“如果城池已经被攻破,北洛不会不作好迎战援军的准备。”见考斯尔张一张嘴又要说话,库鲁伦立时截口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况这一次是死守的攻城,我军伤亡惨重轩辕皓也绝不会得多少便宜。赵将军的信还有高的话里面都说为保存最后的兵力将队伍带出城外,只要最后他突围出来,以赵将军的能力,必定可以组织部队继续抵挡一阵。按照我现在的速度赶去,一定不会太迟。只要与赵将军会合,重整人马与轩辕皓再战,胜败也未可知——请将军冷静、三思!”
贺蓝考斯尔苦笑一下,胯下坐骑的速度却是明显放得慢了。“是,库鲁伦。但鹫儿池情况究竟如何我们尚不得知……高之后这一路再没有遇到其他报讯传信,这可不是赵坚一贯的作风。”
库鲁伦微微点头,表情稍微放缓了一些:“末将知道贺蓝将军与赵将军之间情谊非同寻常。”
闻言眉头拧起,考斯尔瞥了这名得力大将一眼:“库鲁伦。你又不是第一次随我出战。就算真的是第一次以统军地身份独当一面地作战,之前大大小小上百场的仗难道是白打的?虽说大致都是在预计当中,分派了的任务具体的应对布置我从来不会插手,考斯尔帐下谁不知道这个规矩,又有谁不是这样过来?你明知道我不是为这个。”重重一口气叹出,贺蓝低头沉默片刻,随即抬起头,静静凝视着远方地平线。“我从来不插手帐下将领们具体怎么做。可每一战的大局。从来都是可以大致料想到的。该做的计算。该提醒地可能,看不到这些……也就不是东炎草原地贺蓝考斯尔了。”
“轩辕皓突然不惜一切代价地强攻,这超出了正常地预料。赵将军已经竭力去守,虽然……北洛强悍,最后实在守不住,也是不能苛责任何人的事情。”
“苛责……当然不能苛责任何人。北洛的做法完全超出了预计,这才使赵坚最终不敌。问题是。为什么轩辕皓突然这样做?鹫儿池的重要不用多说,叠川草原的入口、国中腹地把守的门户,他轩辕皓想要东进就必须突破。但之前他已经在城外磨磨蹭蹭了足一个月,眼下风司冥北边城那里又没什么进展,他有什么道理突然就要强来?就算是他身后有国的那一条通道不操心后援,他是个多稳妥持重地武将谁不知道?怎么就肯用手里的七八万人直接对上数量超过他半数的赵坚?强攻下鹫儿池的代价,和他继续围而不打、堵截了我粮草供给的硬生生消耗的代价,根本是一眼就看得清楚。他做什么不继续原来做法。反而不惜代价强攻?以北洛的耳目灵便,或者,就只有轩辕皓自己的计算判断。不会不知道如此一打我援军必定很快赶到。他攻城耗费了多少军力也是明摆着地,难道就这样笃定我们赶不及他攻下城池?他凭什么笃定?他怎么敢拿这种军机胜败来赌?”
贺蓝考斯尔一句紧接一句,与其说是向库鲁伦征询答案意见不如说就是单纯地自问。显然这些问题自高报信后就一直萦满他的头脑。库鲁伦沉默片刻,开口,斟酌着慢慢说道:“或许,正是因为北方冥王和慕容子归在城没有讨到便宜,轩辕皓才不顾一切想要在南边打出一个缺口?虽然北洛几个将领向来都喜欢打着‘仁义爱民’、‘体恤兵丁’的招牌,但是战场上一个月时间都没有半点进展,作为武将来说总不是什么光彩地事情。轩辕皓在北洛资格是够老,年纪却不大。是人总会想要得更多,也许,将军是把他看得太高了?”
“如果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倒好了,库鲁伦。高估对手结果牵连受罪,这种事情我从来就不想多遇到几回。”嘴角上扬,扯出一个不具多少真意的笑容,贺蓝考斯尔的语声带出隐隐的无奈和遗憾,“可是轩辕皓这种是永远不担心高估了的。就单看之前他奇袭库库梅、猛攻金沙角一仗,拦住奎河上游蓄水然后毁坝放水,天时地利,在别人国土上能使出这样手段的将领全大陆有几个?风司冥‘冥王’的名头够响,但自他出战到现在,基本上没有哪一场不是轩辕皓在后方做主帅压阵的。现在反过来为风司冥做先锋,难道他就会不去想整体的战局?对方可是成名三十年的常胜将军……跟他比起来,赵坚的机会不可能太多的。”
见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眸再一次被升起的忧虑覆盖,库鲁伦皱一皱眉头,“将军,会不会是轩辕皓猜测到从军力对比上,我们会首先选择他作为攻击对象,所以才抢先发动进攻,拿下鹫儿池一方面取得确实的城池依托有地方立足,另一方面则是在声威上面给我们打击?毕竟按照最先的计划是在四天后抵达鹫儿池与赵将军会合。
兵力增加粮草也得到补偿,如果那样的话,轩辕皓之围堵工夫就完全白费了。轩辕皓是知悉了这一点,所以不惜一切强攻,这样是否说得通些?”
“道理上是可以说得通。但库鲁伦,有一点不能解释。那就是我大军从猫耳岭鹰愁涧出发是在三天前,而四天前的晚上轩辕皓已经下令强攻鹫儿池了。可以确信,在我发出出兵命令前就连你——我地副将都不完全确定我们就是向鹫儿池而来,那轩辕皓怎么可能因为知道我要支援这里所以抢先发动攻击?”考斯尔轻轻摇一摇头,“轩辕皓仗着背后有从av打,虽有几次强攻但都无意就此吞掉守城大军。可以看出来,他根本的设想还是截断了我方粮道。利用平原孤城的地利弊端。一点点拖垮饿疯城里的十万大军。鹫儿池所在。四围都是平原一望无遗,本来最适合草原骑兵奔走。但被他这样一围,四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郁木扎兹、贝布托他们最惯用最能用的游击奇袭施展不开来,只靠赵坚一个周旋,除了硬撑没有其他的办法。”
“但赵将军本来的目地,不也就是把轩辕皓阻拦在叠川草原之外?”
“所以赵坚虽然受得艰难。可终究是没有退让过一步。而只要鹫儿池还可以支持下去,轩辕皓就不得不想办法彻底拔除眼前这个老大地障碍。”扯一扯嘴角,贺蓝考斯尔将马鞭手柄抵在额头,“粮草接应固然是很鲜明地对比,但兵力到底是兵力。十万和七万,几场攻防下来想也不可能有明显的优劣。若换了我在他的位置……若我是他,只怕也会有不顾一切强攻的冲动。”
“将军?”
转头看见库鲁伦吃惊的表情,显是对自己的结论颇为不解。贺蓝考斯尔不由微微一笑:“围城然后坐等消耗内乱的方法。确实是以逸待劳而且没有太多风险。但是配合上北方冥王地行动,多拖延一天都是对整个战局的拖累。毕竟,玉乾关到城。可比宝邯到鹫儿池远得多了;当中会不会出点乱子搞出点麻烦,也是不容易说得准的事情。轩辕皓到底是风司冥的先锋,率了数万大军分兵作战的统帅,到底不是从前全盘自行指挥把握,总该要配合了主帅的行动才是。城鹫儿池互为腹背,他这边急攻,我一定大军来救,相应北方那边风司冥的压力就小。若当中我自己再出点什么纰漏,以风司冥、慕容子归的心思怎么也不会放过。这样一来,他地七八万人马地代价,便是翻了两倍都不止——真不愧是战神为名的茵沙将军,这里面的计算,果然精彩得很!”
“将军……将军地意思是,轩辕皓猛攻鹫儿池,其实是拿自己做饵,引开我对城的注意,好让冥王在北方一举突破么?”库鲁伦猛地勒住马,瞪视考斯尔,“将军原来早就想到,但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是急急赶向鹫儿池?”
直视质问的眼神,贺蓝考斯尔轻笑起来:“难得对方发出了邀请,怎么可以失礼不回应?谁都知道赵坚是我贺蓝考斯尔最倚重的副将,且不论死活,单是这场胜败,我不替他讨回谁替他讨回?至于北方,”顿一顿才慢慢说道,“别紧张库鲁伦,有比利斯特和他的虎狼之师,风司冥轻易讨不到什么好。城不比鹫儿池,何况背后六百里雁砀究竟是不是真正让他们拿下,也还在两说。”
班都尔……脑子里明明有什么一闪而过,抬头看向身前的大将统帅,却见第一将军脸上全无表情。再一想方才考斯尔言语中“且不论死活”几个字,库鲁伦心上一凛,顿时垂下眼:“是,将军!”
看着属下副将表情动作的变化,贺蓝考斯尔静静不发一声:他很清楚,此刻全军上下,对那相关的人和事介意到什么样的程度。不用说近到如直指其名的“班都尔”,就连“雁砀川”几个字,在自己军中几乎也成为了禁忌。其实自己平日议论军政有所提及的时候,内心真正并无多少特异感觉,然而每一个人——副将、参军、卫士、卒,似乎无论是谁,在自己面前都努力避免着提到那个人那件事。作为军士部属的将领、统帅,他自然能够体会其中的关切体贴,但身为一国上将,眼见着军中僚属因为心怀这一份无为芥蒂、动辄忽略军机关键影响了眼光判断,却是抑不住一股怒气从胸中慢慢升起。
看看,戴黎尔,这就是你给我甩下的好一副烂摊子!
然而怒气的发出只有一瞬,眨眼间贺蓝考斯尔已然重新控制住自己:“库鲁伦,赵坚要救,鹫儿池也要重新夺回来——这是我东炎的国土,一分都不能够失去。轩辕皓强攻,有把我大军目光吸引过去,减轻城方向压力的意思。但是我大军发出之时,关于北方数城如何用兵,对主要将领都早已有过明确的指示。是我东炎的勇士,就决不会让风司冥再如上一次一般击溃防线,在我国中腹地东突西进肆意闯荡!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相信,那我东炎还打什么仗,我贺蓝考斯尔还用什么兵?”
考斯尔语气激昂,库鲁伦顿时震得挺直了身板,大声道:“是,将军!”
“高是从昨天夜里随众突围,到现在过去七个时辰。按信上所说的情况还有赵坚的脾气,就算为保存兵力而有意突围,人马也一定是一点点撤出,而且会尽力给轩辕皓制造麻烦。这样算起来,从呈现破城失守之相到真正的完全攻破,没有三四个时辰是不可能的。经过一夜时间,到天明左右战事停息,也合乎一般攻守的惯例。换句话说,鹫儿池真正落到北洛手里,最多也只有两个时辰左右。轩辕皓这一仗打得辛苦绝不轻松,拿下城池不久,想必也还来不及重新整修城防。眼下的这个时候,应该正是他兵力虚弱、前后少有接续的空档——”
“是,将军!库鲁伦全明白了!”
看着副将扬鞭纵马,在队伍前后奔驰往回同时一边高声呼喝,考斯尔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含着极淡的微笑:到这里,差不多也把轩辕皓的心思看透了吧。少有的值得尊敬的对手,亲自临阵迎战,想来也是对方所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内心似乎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像是有什么地方始终不能抓住,无法确定。
但也许……只是因为自幼相伴的副将,此刻真正生死未卜。
蓦地伸手抓住胸口软甲,贺蓝考斯尔努力压下心头升起的强烈不适——
我已经尽全力赶去了,赵坚!你可等我,千万……别死啊!
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北洛是真没人了吗?”
剑戟相交,发出巨大的声响。奋力一推荡开那柄紫金画戟,贺蓝考斯尔狠狠开口,心下却是为少年兵器上巨大力量震动骇然。
抿紧嘴唇,风亦璋把住画戟长柄的双手借势只一拨,丈尺长兵顿时在空中划出一抡耀眼的紫金弧线,花戟特制成锥刺一般的锋利柄尾似潜伏的毒蛇猝发,直挑考斯尔咽喉。
见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兵器用法,贺蓝考斯尔快剑回格,两兵相交顿时震得虎口剧痛发麻,差点就长剑脱手。而风亦璋一招抢到先机,后式立时源源不断纷涌而来,画戟点戳钩抹,斜削竖批,戟头利刃柄尾尖刺耀着戟身紫金流彩闪出寒光无数,招招迅捷而劲猛力沉,纵是久经沙场如考斯尔,一时也被逼得只勉强招架。
但二十年沙场到底与两个月沙场不同,阅敌无数、更亲身临阵力战无数次的贺蓝考斯尔很快留意到少年座骑步伐趋避,铁灰蓝眸光一闪,双腿一夹胯下马腹,训练精良的战马立即知心识意上步逼前。见少年眉头顿时一皱,手上动作不缓,却是由完全的抢攻增加入两分回退——戟尾尖刺上端似做装饰用的一截粗壮精金环圈,堪堪封住自己长剑的去向,贺蓝心下也不遗憾,长剑斜指风亦璋肩胛同时脚上用劲,驱得坐骑进一步逼向对手。
风亦璋拧住眉头,画戟反手一抡撞上对方远比一般厚阔的长剑。借着两者相交地力量带动坐骑后退,顿时拉开丈余距离。手把画戟横在当胸,少年将军目光冷冷,瞪视着考斯尔的黑眸闪出深沉的光芒。
像,又不像——脑中直觉似的反应起六年前西陵边境绝地中少年将领的玄衣身影,但贺蓝考斯尔随即用力摇头:且不说武器招式,单就身形一点,风亦璋也要比少年的冥王雄壮得多。何况眼前这名十四岁的世子少将虽然勇武。身上到底还没有那股浸透了残酷和血腥的杀气;十数年天家富贵教导下地温敦和矜持残留在心里。化到临阵地动作还是可以利用地破绽。才让自己一招冒险抓住了弱点反击……
不过,对战场局势整体准确的判断、奋不顾身高效顽强的作战、冷冰冰严肃而镇定的眼神,以及直觉地把手下将士一一护到身后的行动,却和当年绝龙谷中的少年不差分毫。
是嫡亲的叔侄,而十六岁和十四岁地年龄区别,相差的,其实应该不多。
“考斯尔将军。”
果然。连声音都有七八分相似。
正处在少年到生长发育成熟的阶段,风亦璋的声音清晰响亮且已经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平稳低沉,但还是不自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跳脱。响亮有力但不足够浑厚,听起来确实与冥王明朗清越的音色颇有些相似。只是对面的少年显然并不能从自己地脸色便猜出此刻内心所想,倒是被自己几番点头摇头弄得越发紧张,一张兀自青稚地面孔表情森严得几近骇人。
不自禁地扬唇,但随即收敛了笑意。整一整表情,贺蓝考斯尔将目光笔直对向少年。
“天色已暮。兵马已疲。可暂罢手,来日再战。”
可暂罢手?贺蓝牙关顿时咬得格格直响。风亦璋的语气,分明不是两军对战时平等的商议。根本凭天家王子地高傲,习惯性直接做下结论判断而已。想到就是他,就是眼前这个小鬼把赵坚打到重伤,又是他拼了命把轩辕皓从包围中救走毁掉自己计划,考斯尔心头就一阵阵火突突乱冒。然而看看身边军士,无不是鲜血层染、半数重伤到身体残损的亲兵护卫,贺蓝只能努力压制下本能的冲动,瞥一眼对方兵将同样体伤肢损的惨状,“鸣金——收兵!”
掉头回马就走——根本不担心风亦璋会趁隙从背后偷袭:一者风亦璋的武技还不到但有动作自己会不及反应而被一击毙命的程度,二者他身后北洛士卒的损伤程度足以令出战不久的小王子首先挂怀,而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点,这位勇武而气宇堂堂的诚王世子还在正直到没有被教导过抛弃荣辱的内心年纪,从背后偷袭这种被所谓勇士视为最卑鄙无耻行径的手段,远不是他所能够做得出来的。贺蓝考斯尔没有心情去多看风亦璋此刻的表情,也不打算在这个其实只能算作孩子的少年将领身上花费更多的心思活动,所以东炎第一将军没有看到风亦璋死死握住紫金画戟的双手,也不知道当自己带着部下最终隐没进鹫儿池城门时,这名世子少将好似铁板绷直的身子在马背上如释重负的骤然软倒。
作为帝国鹰山防线南端的第一座要塞,鹫儿池的城池规模较其地位而言无疑小了一些。而以草原富庶仅在班都尔之后的贝布托部王旗以下第二大城市来看,鹫儿池无论人口、集市、城内建设都与同样被称为富庶繁华的渚南相差了太多。只是,经过这一场战火,鹫儿池原本就是有再多的富庶繁华也不过往昔的梦境。短短六天时间三次失守三次夺回,此刻的鹫儿池城中已经再看不到寻常百姓人家半点残影,衬在火燎烟熏、满目半焦半颓的街道建筑里的,只有一队队形容焦枯憔悴,身上战衣早已看不出血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士兵。
一进城就下了坐骑,好让连日奔跑、疲劳只怕更甚于己的爱马尽量减轻一点负担,在城中一路缓缓穿行,贺蓝考斯尔总是尽力显出轻松从容的脸上,终于再也无法露出惯能抚慰人心的最浅淡地笑意。
城中的太守府继续作为大军指挥所在,只是此刻府院周围增加了定北侯府特训出来的亲兵卫队。见到考斯尔身影。立刻有亲兵跑过来接下缰绳,更有两名见事机敏的飞快奔进府衙。等到贺蓝考斯尔抬脚跨进府衙大门,随行的军医已经急匆匆迎上前来。
“将军——”
“赵将军如何了?”
“醒了,控制住了身上的伤,而神智也已经完全清醒,接下来只是修养的问题——赵将军命大,身体底子好到底熬过来,算是真的救回来了。”
稍稍一点头:“确定神智清醒了?能惊动么?修养地话。要不要静养?”
难得将军回府不是第一时间急火
去看顾自家副将而是稳稳定定站在天井里。自己不一边回话。说出来地言语字词也似增加了几分底气。肯定地点一点头,那军医道:“赵将军是午时左右醒地,说了几句又睡一个时辰,之后就完全清醒着。派探马几次看将军阵前情况,临傍晚战事最激烈时候还挣着要下床上阵去,但被制止了。赵将军是武人,身体底子一直很好没受过什么大的损伤。又在壮年,这一次伤得虽然重,眼下控制住伤情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伤筋动骨,续接上的手足暂时是不宜动,但静养之类都不必要。”说到这里微微笑一笑,“赵将军受伤在皮肉,没损及内脏也没磕碰到脑子,这算是大幸。之前昏迷是失血过多。此刻血气是虚弱些。却不需要过分小心,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状——将军自可放心。”
“很好,非常好。”
明明是肯定的说法。说话的时候表情也一贯的平静从容,须眉皆白的军医却是在一瞬间只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冲到心里。看着贺蓝考斯尔快步走向赵坚所在后堂厢房地背影,竟是半天都不敢呼吸。直到定北侯府的亲兵疑惑地过来问怎么不跟着将军好处理今天战场上受的伤,老军医这才如梦初醒,张一张口要答话,却发现牙齿只一味上下乱磕,而一双搭在身前的手早已经连着衣衫掐到自己大腿肉里。
“今天,今天的对战……”
勉勉强强磕出几个字,亲兵已经会意地回答:“将军按昨夜设计的,佯装集中力量攻击北洛失了主帅的左营,引来并用真正主力围住了轩辕皓。轩辕皓带着大约两千人顽抗了大半天,眼看着就可以彻底消灭擒拿,不想北洛那个最年轻的王子将军突然带了一支人马杀出来,硬生生冲开包围圈救走了轩辕皓。虽然这次是将军亲自上阵,但之前因为轩辕皓顽抗地关系我军损伤了不少还折了三名战将,连库鲁伦副将都丢了一只胳膊。那个风小将军也凶悍,最后地结果……不胜不败吧,但死伤都很惨重。”
“库鲁伦将军……”军医嘴唇轻轻抖动两下。虽然看惯了战场生死,肢体的损伤相比丧生殒命来说已是极大的幸运,但他还是无法不由衷为这个消息悲伤:这位阿史叶迷部贵族出身、与御华王族有相当血脉亲缘地右将军,是东炎国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啊!失去一条手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根本不用多说。努力稳一稳心神,随即联系起方才贺蓝考斯尔的动作神情,“虽然是猛将,却是第一次做将军的副将出战……如果是赵将军的话,也许就……”
“话不能这么说。”听到低喃,那亲兵顿住脚步,“虽然一向是赵将军跟着将军,可没看到战场上……库鲁伦将军是拼尽了全力,但那轩辕皓……”突然打一个寒噤,沉默半晌才低低开口,“两千对将军带领的一万,那简直不是人,是魔鬼。”
对望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中的畏惧之意。急忙别开眼,两人再不吭声,都蒙下头直直奔向后堂。因为身份特殊可以自由出入府衙无需通报,一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只是一只脚才踏上后堂门槛,便听见屋中隐隐吵嚷声传来。同时一惊,加紧两步,却是贺蓝考斯尔的声音,然而语气激烈异常,便是在军中长久的军医和自幼在定北侯府受训随侍的亲兵都不曾听过。
“……明明说过,坚守就好坚守就好。为什么就是不听?十万大军唯一任务就是守住鹫儿池卡死北洛的南边进军通道,出来地时候我说了几遍?兰卜杜一心想要出战又怎样?你也算个将军,连自己帐下兵将都管不住吗?!”
快而凌乱的脚步声混合在严厉的责问声里,显是贺蓝考斯尔正心烦气急地满屋子乱转乱走。
“什么试探查看北洛的意图——轩辕皓的意图还需要揣测吗?守在鹫儿池城下还能有什么目的,他兰卜杜犯傻犯浑你也跟着迷糊?十万对七万,人数是占优势不错,可他轩辕皓‘茵沙将军’的名号是白来的?从宝邯到这里地道路一直畅通,有鹫儿池拦在这里他没有立刻就破城深进地可能。在拿下城池北上会合风司冥前他有必要这么大规模运粮过来。而且连数目都还特意给你们知道?啊。不错,他围在城下这么多天,还加进了贝布托和郁木扎兹地三万三千人马,城里储备早就该紧张了。是,我知道,有御军和部族队伍在一起,争争吵吵从来都不会缺。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候,东边七大部族个个为绯荧殿下憋着一口气,你真个儿压不服倒也不勉强。可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提大军过来?城里连五天都撑不过都等不起了?你连区区五天的军心都安稳不来了?——赵坚啊赵坚,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原来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是,都是赵坚无能,请将军责——不。请将军允许末将重回帐前。与轩辕皓决一死战!”
赵坚的声音是重伤失血后特有的气虚无力,但语气却很坚决。屋外两个只听一阵被褥布帛的声响,随即“啊”的一声与重物落下“砰”的闷响传来。贺蓝考斯尔冷冷地声音随即传来:“决一死战?就凭你?站都站不稳还想要上马。你还不如直接缚了手脚到轩辕皓的俘虏营去!”
“将军……”
只一声低唤,经验老到的军医就知道赵坚方才那一动必是伤到刚刚接好的断骨,脸上顿时变色。但脚下动了两动,却实在不敢这个时候闯进屋去。而赵坚强自忍痛的声音还一句句传出来:“将军,一切都是末将的错:是末将心里怀了贪功的念头,见轩辕皓虽有大军但每次攻城并不特别强悍所以低估了他,这才允许了兰卜杜的请求出战,暴露了城里储备地真实情况动摇了守城军心。北边阳邑、高城、渚南连续陷落,班都尔辖下泰半沦落敌手,城又极吃紧,而轩辕皓守在这里,除了最初同郁郁木几场交兵,之后围着不打也没胜负可言,城里人心控制不住活动。末将只以为倚仗着城池小胜两场,虽然改变不了总体局势,打击北洛气焰总是可以做到地。加上城里的存粮确实只剩下不到七天,如果劫粮能成功,对城里甚至北边都有好处。当时只想到兰卜杜说得有道
不想,却不想……”
“却不想之前轩辕皓没下大力气认真打,而这一认真你连应付都应付不过来?!”考斯尔的声音几乎冒得出火来,“你是笨蛋吗?或者当我是笨蛋?草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些人哪些心思我会不知道,轮得着你去帮我去掩饰去周全?!兰卜杜不过莽夫,库鲁伦跟我一心又在鹰愁涧手伸不到这里,除了白客那条会装猎狗摇尾巴讨好人更会下套子诡计害人地恶豺有谁能给贝布托第一勇士出点子请战?戴黎尔是我从京城放走的又怎样?自小定亲的妻子跑了我还没说话又轮到他跑哪里指手画脚去!撑死了一个傀儡的贝布托族长,我堂堂定北侯一刀宰了他又有谁敢说话,你居然因为担心他废话就不管我之前号令?”
“将军,请不要这么说!”听考斯尔发怒赵坚急得顿时吼出来,但随即压低了嗓音,“这里不是侯府,将军低声!”
“做什么低声?我贺蓝考斯尔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人言——谁能动我?谁敢动我?”
“将军……”赵坚苦笑一声,“您私放了无双公主,又定下了抛弃鹰山以西只保国中腹地的对策。您是公主殿下自幼订亲的夫婿,她奔去会了柳青梵,然后鹰山西线全部失守班都尔又大半归了风司冥。就算明明具体每个时间点都合不上,您以为那些混账的人私底下说些什么?!您让我守住了鹫儿池就算为国立功,可博沃柯克、郁木扎兹、贝布托这些又有几个知道您地深意,全当成胆怯懦弱不说,更有浑说私心为自己的地位打算劝皇上索性抛弃了这些受灾最重的部族的。带到鹫儿池十万大军,两万是从京城带来的御军,还有一万跟随您多年的老部队,剩下的全是从叠川草原征调过来。一味禁着不许出战。又怎么去禁士兵之间的胡说?而部族地将官就算服您草原军神、第一将军地武功。牵扯到廷臣和部族地,能不跟着起哄就好了,哪里指望对他们说穿了布置算计再安稳手下士兵的?何况又有绯荧殿下的事情横在当中,对面的时候都没个好气……白客虽然奸诈小人,可他到底是皇上一边,也就在将军一边。是他这个贝布托族长的意思,要是拒绝。不是让您两面都得罪都不安稳,等您亲自到鹫儿池,这仗可又怎么打?”
话到这里,内情已经说得不能再分明。贺蓝考斯尔沉默半晌方才长叹一声:“赵坚,我怎么不知道你都是为我?可你顾及了我以后在朝廷在同僚间的面子处境,怎么不想一想,你这么一松口,失掉了鹫儿池失掉了防线到失掉了东炎江山。没有东炎的朝廷。我贺蓝考斯尔又到哪里去立足,又和谁去做同袍同僚?”
一句话如巨石落地,一时砸得屋里屋外四个人寂静无声。好半晌。才听贺蓝考斯尔用力拍着窗子:“别傻站在外面——进来,该干嘛干嘛!”
亲兵和军医闻声慌忙进屋。替赵坚检查断骨重换药物绷带,收拾乱糟糟地被褥床铺,给考斯尔检查身体处理伤口……等到亲兵将两人的饭菜用托盘端进来,贺蓝已经除下东炎第一将军的沉重战甲,严寒的冬夜里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就这样倚坐在窗下靠椅上,一张从来镇定从容的脸上透露出抑制不住的疲倦。
见亲兵搁下餐盘,看了自己与赵坚一眼便同军医小心翼翼退出,考斯尔慢慢闭上眼,片刻,睁眼起身,将餐盘端到赵坚床头:“比当年蝴蝶谷外还不如,将就将就吧。”
赵坚笑一笑。他两人少小为伴,从军后更无数腥风血雨,艰难险境彼此扶持过来,早不是普通情谊。见自己的将军亲自动手过来服侍也没丝毫不自在,就着碗喝一点汤:“那是异国他乡,别人的土地,东西再好也没意思。现在是自己家里,就算吃糠菜啃草根,只要能守住了这个家吃什么都没关系。”
贺蓝闻言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说起来,今天地形势跟六……七年前真像得出奇。不过这一次追击过头地不是黎豫,是轩辕皓;救人的不是冥王,是风亦璋。”见赵坚震动,他缓缓摇一摇头,“但也只有外表上的形势看起来像。北洛地军队像是比以前更耐打了,也好像更习惯劣势底下的作战。我很肯定当年是风司冥的冥王军,而今天就是北洛最普通的军队而已——当然,跟着主帅的不可能最差。但从这三天对战来看,几乎每一队都不比今天的弱,或者确切说,是和今天一样的强。风司冥真是花大力气调教出好一支军队,输在这样的对手手里——赵坚,没什么可惭愧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蓝将军,我还没有到需要这样的安慰的地步。”
听到赵坚几乎是叹出气来,贺蓝考斯尔不由微微笑一笑:“你当然不需要人安慰。我的意思是,三天下来,我总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沉吟一下,像是斟酌词句,“这一次风司冥的打法,和两年前,不同!”
“这一次和当年不一样,戴迩将军——我不会再任由你冲到中军去的!”
一柄银枪倏地从斜地里刺出直奔贺蓝考斯尔面颊。贺蓝随手招架,长剑虚晃间面前轩辕皓已经脱开身去,而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逼到了面前。
“赫德!赫德!赫德!”
北洛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先前被考斯尔重甲铁骑冲得变形地中军重新结队起来。贺蓝考斯尔一瞥过去。但见暗色为主的北洛旗帜中骤然增加了大片明亮的色彩,杏黄底色上血红的狮子舞爪张牙,与中军银白大旗上深重庄严的狮身有翼神兽赫然照应。
大陆古语的“赫德”,是传说中有神明一样力量、随众神争战斩杀无数妖魔的力士;虽然是只有肉体的人类,却与战争女神茵沙座下地火神、雷神一样都被奉为勇武无敌地“凶杀之神”。韩临渊从军十五年,追随风司冥立下战功无数,一条银枪被鲜血浸得隐隐发红,有“冥王凶神”地称号。考斯尔早从探马得知。攻下宝邯之后韩临渊跟随风司冥大军北上。高城一战就是他首先率军攻破城门。此刻陡然见他一身血红杀来。心下震惊之间更多骇然——纵然鹰山以西落在北洛之手
会真的失去相关的信息,然而自己既不曾听闻任何调冥王凶神如何就带着数千近万的士兵杀过来?这与昨日风亦璋对轩辕皓的援救不同。风亦璋在轩辕皓军中自己早已知晓,只不曾料到十四岁少年勇猛至斯,因此才在逼得两败俱伤的情况下无奈放手。而韩临渊明明当在北方冥王属下,怎可能如神兵天降,相隔了迢迢千里却一瞬间到达阵前?如果然是暗中带兵千里奔袭而自己不曾得知。那一路之上自己经营多年的情报传送系统必然出了极大问题……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地时候。韩临渊已经出现在这里,而以北洛中军重整阵型的迅速和条理来看,方才危机边缘的凶险分明是夸饰伪装,显然轩辕皓是利用了昨日失手被围对人心理的残余影响有意以败相相诱——按着传统主帅必须给予对战者相应身份的尊敬的规则,轩辕皓明明昨日受伤不轻依然披挂上阵冲在最前。因为双方皆知北洛人马总数少于己方,临到强敌拼命的行为正在预料,而北洛慢慢被自己优势兵力压倒的时候自己也不会惊讶。然而轩辕皓却又早早在背后设下伏兵,一边布置显露败相一边引诱自己追击。利用主帅地身份作饵。竟是硬生生将昨日两军对战地情景反过来运用一遍。种种关节,头脑中不过电光火石一闪,贺蓝考斯尔直觉要向轩辕皓方向转过眼去。但随即目光一凝,长剑在胸前虚划一个十字表示对手的行礼,“韩临渊将军。”
“少废话——看枪!”
说打就打,清秀外表和火暴脾气完全不符的韩临渊跟讲究军人在战场礼仪地轩辕皓或者举手投足始终捎带王族矜贵的风亦璋不同,他本是江湖武人出身,爱武近乎痴,性子又单纯不愿多思多虑,只管杀敌无需他顾的战场与其说成就了他“冥王凶神”的名号,不如说这样的战场本就是最适合韩临渊的舞台。所谓“凶神”必有其凶性,更何况此刻唯二能够压服他凶性、牵制他行动的两个人都不在眼前,考斯尔伤了轩辕皓他尊敬的主帅和老师,七年前蝴蝶谷战场的旧恨加上今天的新仇一起爆发,手中一条银枪上下翻飞,千头万点直使得如枪头抱了个银球一般。
七年前化名戴迩潜入西陵边城,伪装西陵将领,本意试图挑动西陵北洛两国长久战事,却不想阴差阳错成为蝴蝶谷会战最终决战的主将。虽然一如最初设计的在混战中众目睽睽之下以金蝉脱壳逃脱,贺蓝考斯尔心里很清楚那一次与北洛近十名高阶将领轮番对战何等艰难,而其中最凶险的一场便是与眼前红袍男子交手。韩临渊枪法原是从临阵实战中化来,而数百年江湖武林的改造流传又增加进许多新的变化,以一对一杀敌夺命的威力而言,较最初大了何止三倍?自己手上剑法原是专门针对着枪、毛、戈、戟这些长兵器,加上自己多年战场经验,普通武将遇到几乎无不被克制得死死。昨日风亦璋使的一柄画戟,若非戟尾另有设计,以少年本身实力根本敌不住自己几个回合。然而韩临渊手上一条雪缨长枪却仗着轻、快、准、狠加上变幻万千,将自己原本剑法上的优势消减无形,更兼挟着一股由衷愤恨,枪上气势愈不寻常。考斯尔手上连连变化,也只勉强打个旗鼓相当。
情势……不妙啊……
心里刚刚掠过这一闪念。眼角余光已然扫到自己的右后,郁木扎兹首领郁郁木正带了一队骑兵冲上来,对上地恰是小将风亦璋。草原武士高壮魁梧,错金马刀力大势沉,风亦璋虽在同龄乃至整个北洛军中力道都不算小,面对身型足有自己三倍的对手强大力量一切灵活机变施展不开,应付得极为吃力。眼看风亦璋不敌,郁郁木正待催马上前一刀劈下。孰料北洛中军一箭如流星赶月破风射来。从眼窝直穿出后颈。小山一样的身体在马上晃了两晃才摔落尘埃,只惊得周围士兵无不骇然变色——
拈出再一支利箭搭在弦上,中军旗下轩辕皓身边绿袍银甲的严晏身体侧转,随即将目标对准鹫儿池东炎大军的左参将军,高斯。
座下奔驰跑动,地势高度的些微变化,贺蓝考斯尔终于看清战场上一名名属下被分别引开、包围的实情。灵光乍闪。心下骤然分明的瞬间,贺蓝一剑逼开刺来地银枪,一双铁灰蓝颜色眼睛微抬,光芒狠狠逼上了身前对战地敌将。
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韩临渊嘴角微扬,灵蛇出动般地银枪和着挑衅的目光一齐回敬过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过在北洛,索性连马也不射。直接找准了人作为目标。每一名将领带小队人马将敌方主要战将从大军环围中剥离出来。然后由军中箭术最高强者一一射杀。这其中自然有相当风险,毕竟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一箭出去不会失手误伤了己方士兵。更不会伤了战友同袍。然而此刻北洛却似全不在乎,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击杀成功。
目光极快地在阵中激战的风亦璋、王楚才、乔非、曹锐、康浩明一众北洛将领身上掠过,同时看清楚与他们对战的每一名部将,贺蓝考斯尔终于在心中长叹一声:
无怪乎轩辕皓以己身为饵,也要将自己逗引出来。
无怪乎韩临渊突然现身战场,与自己死死缠斗不放分毫。
无怪乎北洛舍得这样一批杰出战将,为击杀敌酋不惜两败俱伤。
只因为北洛有这样不惜一切代价的资本,而自己没有,东炎没有。
连日激战,北洛的死伤非常惨重,指挥战事的将领也多有折损。但轩辕皓真正倚重地将官没有一个伤到不能出战,这些深受冥王军熏陶的将领非常清楚如何在战场上最好地保护自己,而他们属下的部将到最基本的士兵,都能极好地领悟将官们的意图,勇武无畏,但极少妄动妄为地厮杀。
而草原部族征调来的军队,或许每一支都绝不下于北洛的勇武,却少那一份在任何人属下都严守号令的整齐划一。只有特定地首领才控制得住特定地兵士,否则就是各自为政一团乱麻。然而到现在,赵坚为守城池重伤,库鲁伦被轩辕皓削断一条手臂,郁郁木已经被射死、高斯被射落坐骑,吕宋、北川秀
有几天几夜攻防中损伤的大大小小的将官……除了自池,已无再多将领可用。
将自己从大军中引出来,让冥王凶神缠斗住自己,使自己无法分心旁顾整体地战局,无法及时发现危机援救部将。轩辕皓的计算非常周密,只除了一点:就算此刻已经发现了问题,自己也无法真正全力去营救。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绝不能将性命丢在这里的东炎将军——北方还有风司冥的大军,虽然这样的事实令人悲哀和难以启齿,但放眼整个东炎,能够统御起大军、能够真正能和风司冥一战的,只有自己。
或许轩辕皓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与自己手下的七万士卒。攻城、死战、不惜任何代价,用这样的方式尽一切可能消耗东炎的兵力,并且把自己死死钉在这里……
贺蓝考斯尔突然一凛,瞬间的忡怔让他左臂上顿时被韩临渊枪头划开一道偌长的伤口。
疼痛灼烧着神经,战得发红的双眼却只觉越来越清明。猛然将坐骑向旁一拉,手上虚应两招,考斯尔已经调头向东炎军阵鹫儿池方向驰去。
没想到对手突然丢开自己逃跑——经过蝴蝶谷一战韩临渊大致了解考斯尔的进退模式,眼下这种几乎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地行为要与当时有目的有计划的以进为退或者以退为进等同起来未免牵强。只是片刻工夫便见考斯尔又从阵前杀进战场中央。只看几眼韩临渊便已明白,他是要将被打散的军队一点点重新带回。
中间被搅得太乱,已经失去射杀的优势。和轩辕皓相对一眼,严晏随即收起长弓,提枪纵马,和另一边韩临渊同时杀入战场中心。
真正的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三天,三天。又三天。
从考斯尔率先头援军赶到激战夺回城池。到城下平原与轩辕皓韩临渊整整一天一夜的大战。再到据守城池的零星攻防,鹫儿池城下,似将再一次变成旷日持久地消耗战。
东炎人众,北洛兵精;东炎彪悍,北洛敢死;东炎倚靠叠川,背后有援;北洛补给通畅,身前无惧。
赵坚终于可以用伤臂撑着拐杖行走。凭着骨子里一股倔强劲头,硬生生把鹫儿池城里新一轮布防看了个遍。
贺蓝考斯尔却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深重,每日花越来越多地时间在地图和各地地军报前。到后几天,即使轩辕皓再派人攻城,守城主将吕宋急报“情势危矣”,他也只是挥一挥手道一声“继续守着”,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东炎的全图上。
众将不解。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城下轩辕皓攻势忽弱忽强。带着人心也一阵急一阵缓。
鸿逵二十六年(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鸿逵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在鹫儿池东炎兵将毫无知觉中到来。
二十九日半夜。北洛发起又一次攻城。吕宋守在攻打最急的南门,断了一臂原当休养的右将军库鲁伦也登上城头,却在一刻钟的沉默后带了两队卫兵匆匆奔到城西。
北洛飞羽将军、轩辕皓的副将王楚才,率领六十人地敢死小队,趁着夜色和南城的混战,悄悄伏上城头。
狭路相逢,王楚才用库鲁伦的身体做檑木,为潜藏城外的北洛士兵又一次撞开了鹫儿池的城门;而破门的一刻,他也被这名东炎大将用仅剩的独臂和生命最后的力量,扼到了窒息。
西门破,南门告急。敌兵涌入,城中到处一片混战。直到苍白日升,战斗才渐止渐息。东炎军士再一次守住城池,城中只留下一千余名北洛将士地尸体,其中包括王楚才和另一名高阶将领、跟随轩辕皓近三十年地同袍,程思。
手中死死攥着因为战事延迟了半夜,清晨才入城交到自己手上的密报,贺蓝考斯尔凝视被收敛好的敌将尸身,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躬下身去。
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主将地计划,更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在主将所有计划中的地位分量,只为这一份作为士兵、作为将领、作为军人百死如归的勇气和执着。
——风司冥,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副将,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士兵!
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设想,一个多么周密的计划!充分利用手上每一颗棋子,盘布出你所希望的棋局!轩辕皓也好,韩临渊也好,现在城攻打正急的慕容子归也好,善用每一队兵将调动每一支军力,齐心协力在彼此看不见的战场上打开设计好的局面。你甚至利用了我东炎的将士,利用士兵的心理利用将领的心理,借着上一次你突入到我国中腹地的进攻印象,与我东一枪西一棒来回反复周旋,拿我东炎百万大军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知道从到达鹫儿池之前就一直隐隐挂在心上的不安是什么。不错,太中规中矩,太波澜不惊,太符合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每一招每一步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风司冥的前进方向,风司冥的战略意图,风司冥收服人心安抚军民的手段,风司冥攻克坚城步步求稳步步必胜的决心……两年前风司冥率领冥王铁骑的那场“探路”让东炎从最低士卒到最高将领都记忆深刻,这一次看到相同的脚步印记于是习惯性以为前进的路线不可能偏移,却忘记了兵不厌诈兵无常形的古训,忘记了冥王最擅长的奇兵。
仰面向天,贺蓝缓缓闭上双眼:最难以想象的道路,被所有人忽视的北方海洋。东炎草原不重视水路更不用心经管海疆的积弊终于留下巨大的漏洞,取道海上绕过国中防线直取黄石河口的风司冥真正的主力大军,已经威逼住相距不过二百余里的国都兕宁。
是自己落入了定式,而且,因为韩临渊的突然出现,动摇了原本日增的怀疑,将轩辕皓的行动,视为整个北洛军的核心。
而这又是什么人的算计,不多想,已可知。
好,好,好——到这里,一盘棋已经输去了一半。
但,我不会再输,绝不!
“赵坚!”
“是,将军。”“点将,升帐!”
司冥率军绕道北疆,海路直扑黄石河口,闪击河口要以为据点,列兵耀武,大军直压南方三百里兕宁皇城。
消息飞传入京,东炎举国震动。上至鸿逵帝下到满朝文武廷臣,无人不为战局的倏然改变惊骇失色乃至倒抽冷气:鹰山防线两端,城与鹫儿池战事正激,贺蓝考斯尔和轩辕皓在鹫儿池城下的大战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能想这两国投入了近百万大军的战场竟不是风司冥布置的第一线?变生肘腋措不及防,一夜之间敌军已从四道防线六七百里开外到了遥遥可见的国都正北。黄石河谷到京师两百里一马平川无险可据,而考斯尔引大军在外,前线纠缠势难调兵回援……风司冥这番计算调度,若以旁观者评论用兵手段,自然可以称为高妙,然而此刻自身被逼到这般程度,却是谁也欣赏赞叹不起来的了。
面对突变,鸿逵帝铁青了脸镇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轻言更不敢妄动,下达的军令却是简明迅捷:急速从南方各族各部抽调兵卒,与镇守京畿的禁军精兵合到一处,于京城北面六十里、五十里、三十里构筑起三条临时防线;原本分别往城、鹫儿池增援的军队暂停派遣,除新一轮粮草押送队伍继续向西,国都附近所有尚在集结中的人马一律转向京城,以兕宁为中心构成拱卫阵型;飞马向城、鹫儿池前线通报京城情势、决议,授予两地主将军事总掌的特权。必定击溃西面之敌以支援国都。最后,旨令禁卫首领、赤金将军北门适引三千骑军速到鹫儿池,支援并替换贺蓝考斯尔立即返回京城,主持一触即发地北方战场战事。
但在御华焰旨令到达鹫儿池之前两天夜里,贺蓝考斯尔就已经离开了城池。跟随他的只有一百二十亲卫,一行人轻骑快马连夜北上,不到一天时间就赶至兕宁城北。贺蓝也不进城拜见君主,径直到城北禁军大营接管军务——等他交接完毕。大概军务安排妥贴。一身便服的鸿逵帝也带了两名心腹侍卫走进中军大帐来。
并不惊讶亲兵急火火通报的内容。贺蓝考斯尔只是从容吩咐一声“接驾”就从帅案后起身。但目光对上已快步进入大帐的御华焰,这位东炎第一将军却是骤然变了脸色:“陛下怎么连软甲都不着,就这样出城来了?”
见贺蓝毫不掩饰神情慌张,御华焰只笑一笑,伸手扶起跪拜行礼的柱国爱将,一双鹰眸露出难得的宽容柔和:“有贺蓝在,朕又担心什么?就算他风司冥打到眼前。你也不会容朕有一丝损伤不是?”
“话不是如此,皇上。”跟着鸿逵帝动作转身,考斯尔脸上由紧张转成明显的不满,“北洛冥王固然是世所难得地名将,风司冥属下却不都是光明磊落、手底下见真章地英雄男儿。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一丝半点意外差池,可是置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于何地?臣自然知道皇上关切战局,因此匆忙间赶来。可基本地护驾、防卫还是要做到的。不然。臣如何向草原百姓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向凯苿朵丝交代?”
“罢罢罢,朕是怕了你……这般匆匆忙忙出城赶来。是朕有考虑不周。”御华焰苦笑一下,挥一挥手向逼问的主帅大将退却。但随即正座敛容,一张端严面孔罩上深沉忧色:“但是贺蓝,这一次的情况你现在也看到了,风司冥居然走出这一手……朕很震惊,很担忧。”顿一顿,又重复一遍,“朕非常惊讶,非常担忧。”
考斯尔军令甚严,纵使战时中军大帐也绝不许任何人乱走乱闯。此刻军中集御军与各部族士兵于一处,他号令传下所有部族兵将首领各各谨遵,而跟随他时日长久的御军将领也不敢以亲近故随意地停留相处。而皇帝驾到消息一到,原本守护帐周的亲卫更加紧了警戒,大帐中只留下一名亲兵与两名御前侍卫一齐守在门角伺候听令。因而此刻连同门边三人也一共只有五人在场,御华焰一语落地,贺蓝默然,帐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震惊——注意到鸿逵帝的用词,贺蓝考斯尔心中不由地点头感叹。再没有什么词语比“震惊”两个字更能说明听到黄石河口被攻占消息时候自己地心情,这不仅仅出于国土沦丧的耻辱羞愤,更在于风司冥这一场“闪击战”绝出意料的路线和行动的异常迅捷。
水战,或者说海战,在大陆的历史上虽然不多,但利用河川湖泊天然水道的攻防战例兵书战策也不在少数。东炎国土,北、东两面有相当一段临海,西北方向海域更是延续了陆上国境直接与北洛相接。当年胤轩帝即位之初,曾在国境北方大力开疆拓土,收服北方沿海少数民族统归北洛治下。北洛将势力拓展伸及海上,这一过程当中与临近东炎或者原本就属东炎治下的沿海部族自然少不了冲突摩擦,东炎也不能说从来没有临海以及海上作战的经验。只是,自古以来大陆诸国都是以陆上争霸为主,极少将目光放到遥远地海上——固然,西云大陆中央高山四面环海,拥有强大海上力量地国家数目也不少,如在东炎北洛之间、国土彼此接壤的离、、惠等。不过相比起左右的东炎北洛两大强国,这些国家实在是太小也太弱,纵然有相对强大地水军,几乎不可能由它首先挑衅开战。而西陵西北除却高山峻岭,到边界临海处全是上下千仞的峭壁悬崖,既无良港也不适宜人群生存,而与北洛接壤处都是陆地,地理情势如此,也没有建立海上力量的必要。大陆三强,除有第一大河沧澜江贯流东西。于水上势力彼此并无多少冲突。当初风胥然拓土开疆统一北方海域,动作虽大,对东炎西陵实利其实不曾有半点真正损伤;而既没有明显利益威胁,因此也不曾引来两国实在地重视乃至干涉。东炎在北洛布下暗哨间谍不少,监督动静刺探国情,面面皆到,却独独忽略轻视了北洛早已利用这番开拓建立起一支大陆难敌的海军的事实。而这一次风司冥以轩辕皓、慕容子归在陆上
强攻,掩饰取道北方海上的真实图谋和行动。奇兵才真正显露出北洛对北方海疆多年着意经营的深远用心……
震惊——二十五万大军。就算有半数以上其实是沿海岸线陆上防御薄弱处前进而非全军乘船东进,但一次运送甲兵将近十万,北洛水军实力强大可见一斑。须知海路虽然无兵卒把守,但海上气候、风向水流变化万端,暗潮激流、潮汐涨落,更无一不是行动的阻碍天然的陷阱。北洛以大军循海路东进,其中固然有奇兵冒险。但若非本身对海洋水战熟悉自信非常,当此两国相争关系存亡之际,绝没有用举国精兵只作一场豪赌地道理。联系胤轩帝即位以后对北方海疆地种种举措和风司冥这一着用兵,北洛就算不是蓄谋已久,内中也早有布置安排,每一招每一式都L地少数部族,铁血手段震慑立威。最终却是埋藏下布满不安的种子。若仅仅以此一点比较两国治政的眼光计虑。东炎……在二十年前已经输了一大步。
但对敌手图谋之长远的震惊终究只在一时,有更多现实的紧迫危机令人担忧。风司冥以奇兵十万,从海上突然现身黄石河口。祭鱼浦虽称要塞,但数百年从未真正有大敌当前,将士惊惶失措间几乎可以说是将要塞拱手相让。而飞羽将军多马率领其余约十五万人马沿海岸线急行,沿途虽有阻挡,实在不比国内腹地严整坚决,且多仓皇应对不如北洛早有计算,两军交锋胜败立判,一路行来速度与风司冥取道海路竟无甚差别。风司冥刚刚取下河口,多马也率领着所部赶到,会合一处二十五万兵力几乎无损,而兵锋南指,直逼河谷上游三百里兕宁京畿。黄石河谷到京城一线皆是平原,没有绝地险关,但更重要的是从未有敌军从此方向攻击进犯的前例,兵力部署在一国之中属于最弱。因此风司冥所率兵马虽只堪堪与京畿周围御军总数相当,威胁却不下于两倍甚至三倍兵力同时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京城。而在两军士气方面,风司冥此一举下北洛更是占据了极大优势:动若闪电霹雳地赫赫军威鼓舞本身士卒更震慑敌对兵将,加上一个月前降落在黄石河口、人们记忆犹新的那场可惊可怖的“红雨”,士气民心的浮躁转移,根本不以东炎君臣的意志而呈现出丝毫利于家国的动向。偏偏黄石河谷到京师一线,又是国中除班都尔渚南城、东南温斯特草场之外最富庶繁荣的区域,人口稠密城邑连绵。此刻为北洛军威一慑,人心骤然慌乱下谣传四起顿时影响到整个战场的情势,东炎全军士气无不为之低迷。鹰山防线两端城、鹫儿池战场抵御北洛急攻原本便已十分吃力,此时更加上国都或者被围地强烈忧虑和紧张,顿时加深了防线上东炎军地危机。
——不过一夜时间,两军相持不分高下的局面便骤然打破。战局激变如此,竟也由不得素来心高气傲、恃强好武的鸿逵帝平白直接,不加任何掩饰地说出“震惊”、“担忧”这样不顾人君主帅身份,当面示弱意味地话来。
默然抬眼,贺蓝考斯尔静静看向身前帅座上御华焰:这位年纪三十九岁的东炎皇帝、自己从记事起就相伴相追随的主君,一张坚毅果决、好胜无畏的威严面孔上终于也显露出少有的疲惫和茫然。记忆中多少或暴怒或狂喜,或焦躁或迟疑,种种脱离帝王君主常规的失态,鸿逵帝总是愿意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真实无碍的一面,然而这样没有任何防备的软弱,却连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明白这种软弱迷茫从何由来。贺蓝又沉默半晌,方才轻咳一声开口:“皇上。”
“如何?”
对上御华焰骤然闪出光芒的双眼,贺蓝考斯尔下意识地转开视线,但旋即转回笔直相对:“皇上,眼下局势,似对我大不利,但仔细考查,事实未必便是眼见如此。”
“真地?你怎么说——快快说来!”
“风司冥利用城慕容子归、鹫儿池轩辕皓的强攻作为掩饰。制造出一副强行突破国中防线的架势派头。为的是吸引我军的目光。模糊他取道北方海路、绕行袭击京师的真实意图。这一番计划,显然是从他攻下高城,继而进军班都尔渚南城时就已做下;之后所有的用兵,都是配合着整个整体的行动布局来。城和鹫儿池分在鹰山防线南北,他以‘双头蛇’地阵型,不在乎消耗地同时连续强攻,确实做到了让我们以为这就是他全部地计划。尤其轩辕皓在鹫儿池的作战。态度的强硬、用兵的坚决都是数十年战场所未见。而他的身份、勇武、指挥作风,完全表现出作为战场攻击主力的强劲,虽然兵力相对单薄,造成两军对垒的形势却是对我方相当地不利。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判断防线北端城比利斯特暂时能够抵挡住风司冥与慕容子归攻势的情况下,臣亲自率军南下赶往鹫儿池支援。”
贺蓝考斯尔的声音是一贯的稳定平缓,恭敬的语声语调和单膝跪地、一手按放心口的诚恳姿态,都让他的语言增加进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人心、冷静情绪地强大力量。听到这里。御华焰点一点头:“朕接到了前线地军报。如果不是你援救及时,不但城池被攻破,赵坚和他的八万人大概都要埋骨在叠川以南。鹫儿池城下你斩杀六名北洛上将、重伤轩辕皓。直到韩临渊率领两万人马增援,战场才重新变回两军对峙、彼此不分优劣的局势。”
“皇上谬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贺蓝考斯尔随即继续自己方才地陈述,“正如陛下所说,北洛在鹫儿池打得坚决、凶狠,臣在那里确实感受到它的压力。但是同时臣也感觉到一些异常,一些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奇特、出离常规的现象。只是没有更多事实佐证,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只能放在心里。直到北方的讯息传来,才验证了这些异常现象之间彼此的关联。”
“你是说,在风司冥从城抽
道攻击黄石河口之前,你就已经感觉到有不对了?”
听出鸿逵帝语气当中明显的危险意味,考斯尔却是连头也不抬一抬:“确切说不是感觉到有不对,而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而自己不知晓。风司冥善用奇兵,冥王军擅长奔走奇袭,在两军运动中击败敌手。但比利斯特凭借地利坚守城,北洛近四十万大军竟是被硬生生阻隔在防线以外再不能前进半步。虽说自两年前城被风司冥轻易夺取,对城池守军、布防都作了很大调整,将士也都谨记前耻效死用命,以北洛军队之强、士气之盛、攻打意图之坚决、求胜心之迫切,绝不可能整整一个月而无建尺寸之功。风司冥不是普通的统帅,慕容子归不是普通的上将,柳青梵更不是普通的军师,面对战局僵持,怎么会坐任整一个月死战消耗无数而不做一点计谋应变?这是最大的异常,就算鹫儿池方向轩辕皓攻得再勤再急也不能掩盖的事实。可惜臣愚昧,虽然有所感应……终究没有看破北洛阴谋。”
说到最后一句,贺蓝语声变得极低,大帐之中气氛也随之越发凝滞低沉。两人沉默片刻,御华焰伸手扶上他肩膀:“你是人,不是神。一次两次看不到敌人阴谋正常不过,你没有错,不要苛责自己。”
“陛下宽宏。”低低回应一句,贺蓝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接下去说道,“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沿河逆流而上,将直接威胁京师。慕容子归攻击城,十二万大军围城打援,比利斯特情况危急。鹫儿池方面,轩辕皓坐镇、韩临渊主战,赵坚在人员和粮草的消耗都非常厉害。国中有三处战事吃紧,国都也在敌军威胁之内——东炎建国到今七百年。情势不利至此,也是历史上未见。”
话到此处,指向已经不能再分明。鸿逵帝凝视神情深沉肃然的大将心腹,脸上却一点点露出笑容:“情势不利至此……贺蓝地意思是,虽然看起来糟糕至极,但事实上其实有对我军有利的地方?”顿一顿,微微仰起头,“三处同时吃紧。纠缠僵持悬如一线。但这一线始终没有绷断。也是就是说两军的兵力到现在为止还是持平的?风司冥连续分兵,为掩饰海路意图而让轩辕皓、慕容子归两地制造强攻猛打、誓在必得的表象,虽然确实达到了他所期望的目标,但是也暴露了根本兵力不足的弱点?”
“陛下英明!”霍然起身,贺蓝从案上随手拿过一卷地图,快步到铸铁架子上铺展挂好。“皇上请看,这是我国全境图。风司冥在城、鹫儿池、黄石河口的兵力分布。三点之间,两两连线距离几乎相等。而从双方兵力对比上看,慕容子归对比利斯特似乎较轻松一些,但城有地利之险而鹫儿池则无,因此三处兵马人数总体平衡,且我军还略占一些优势。目前地局面僵持,我军看似因为风司冥地海上奇袭士气、实战都受到不小影响,但根本地城池国土。除祭鱼浦要塞之外并没有更多失守。风司冥奇兵抰锐气而来。闪击祭鱼浦之后没有直接进一步南下攻击,而是以要塞为依据整顿人力兵马……如此种种,都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即以北洛军现有实力现有分布,想要从战事激烈的三处任一个打开缺口,实际上现在风司冥并不能做到。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之前为造成眼前表象上的优势而进行的两次分兵——如果不分兵,将其中两支人马合在一起全力攻打某一处,有十天时间,怕必定攻破城或鹫儿池一处。”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风司冥啊风司冥,到底是少年气盛,到底是贪心了!”凝目地图,鸿逵帝终于朗声大笑起来,“鹫儿池不说,如果他老老实实和慕容子归在一处,围住了城不论代价地强攻,比利斯特就是再勇猛能战也抗不住十天半个月。然后在一点点往我腹地深处,凭他上一次的记性资本,真该轮到朕为他狠狠头痛。偏他要出奇制胜,分兵从北方海路上兜转过来,虽说看起来局面是他占到了优势,可结果呢?三处分兵彼此间距离相等,哪一处要突破都不容易,而哪一处要一个不小心败退了就立刻毁掉了之前布局的全部苦心——韩临渊地两万人是风胥然从av了这样声势,他风司冥总不会有第二个万人骑军而且从我东炎的中心凭空冒出来吧?”
“陛下明鉴,事实正当是如此。风司冥虽然以分兵造成局面上的优势,但在根本兵力对比上是有不足的。如果我军能够在三个方向同时顶住压力,不但可以渡过这个危机,还可以在北洛吃紧退却的时候发起反攻。到那时,把握战场走势的人就是我们了!”贺蓝考斯尔笑一笑,向御华焰躬身行过一礼,“皇上,请放心,臣必定拼命效死,为我皇阻截风司冥于京师北向。”
“朕自然全心信你。”
扶住贺蓝笑着说过这一句,御华焰随即整一整袍服叫过侍卫向大帐外走去。贺蓝考斯尔一直跟随到营门前,看着隐藏在四下草木山石间的三十六骑御前侍卫一齐献身簇拥鸿逵帝向京城疾驰而去,这才稍稍放下心。负了手,一步步慢慢踱回大帐,一边慢慢开口:“赵全生,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军营里面探头探脑,没地败坏了定北侯府头等亲兵侍卫地名声!”
“将军……”
被他似笑非笑、半玩闹半认真地一喝,先前鸿逵帝到大帐时唯一留在近前,后又一路跟随考斯尔送御华焰出营的亲兵侍卫急忙扯出一张大大的求饶似地笑脸。见主上随意瞥一眼后嘴角微微上扬,赵全生这才定下心来,整理一整理思绪:“将军方才与皇上说,风司冥分兵的举动看似有优势,其实兵力不够不足以四面开花然后三路威逼京城,所以只要三处同时守住就没有问题……”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听贺蓝考斯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赵全生微微皱起眉头,“可是昨夜赶来的路上,将军明明说过一定要抢在风司冥逼近皇都,而鹫
城任何一处被北洛军队攻破前赶回到京城。虽然夜地时间,属下所见到的局势也没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可是将军为什么……为什么要对皇上说……”
话不曾说完,贺蓝考斯尔停住脚步冷冷一眼扫过来。赵全生剩下的半截句子当时就噎在了嗓子眼里。浑身僵硬了半晌。直到他慢慢移开视线。才猛然回神一般拼命大口呼吸。但内心的疑问终究是无法打消,话头在嘴里转了好些转,“贺蓝将军……”
“全生,你也是我与赵坚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人——问话做事情前都好好想想,别对不起你‘全生’那两个字的名字!”默默快步走了一段,贺蓝考斯尔沉沉开口,“不是第一天跟在我身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你看不出来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思是一点半分都不允许动摇地?风司冥地动作太快太出奇,京城里地几乎还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北洛大军就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再危言耸听说什么紧急关头死生存亡有意思么?这一路过来各处的情景你也都看到了。直接指挥作战的最高统帅,当着眼下这般形势口里如果吐出一个不确定的字,本来就已经动摇到极点的军心民心除了溃散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再说,轩辕皓那边元气被我伤了不少,慕容子归也到底不是冥王。他们能够把风司冥的意图贯彻执行到哪个程度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我军知耻而勇。上下一心拼死效命,同时抵挡住北洛三处攻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全生凝视贺蓝侧脸,但见他脸上表情如夜幕降落层层深浓。内心一时越发不安忐忑:“是……将军把人马都留在了鹫儿池,赵坚将军有足够兵力在手,大概……应该是守得住地。”
“赵、全、生!”重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正面这个同样跟随了多年的侍卫亲兵,贺蓝考斯尔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嗜血好杀的强烈冲动。“我才教训过你说话做事一定要想清楚,什么‘大概’、‘应该’,拿不准的话你就不能不说出来吗?”
见赵全生被自己一声低吼唬得顿时缩紧了身子,却又因身为亲卫不敢远离,抖抖索索立在一边,全然辨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夸饰,贺蓝考斯尔只觉一股无力直袭上心来。“算了……全生,你过来,你想全部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从鹫儿池接到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国中战局骤变,身为东炎第一将军本该在接到军报的第一时间赶回兕宁护驾,但贺蓝考斯尔却在鹫儿池又待了三天才趁夜色出城。并非是他不想立时返回京城阻截住风司冥亲率的大军,而是轩辕皓的缠斗让鹫儿池地情势异常地多变而危急——祭鱼浦被袭,若鹫儿池再有失,那两军的形势东炎劣弱顿成定局,再不能轻易扭转过来。轩辕皓一代名将,配合着冥王的攻谋在战场上一一落实,勇猛而有智,可谓棘手之极。或许是同样获得了风司冥取道北海闪击成功地消息,猜测到自己行动的轩辕皓越发加紧了对鹫儿池的攻势。虽然几番攻防北洛损失不小,但轩辕皓纵使身负重伤也坚持站在战场最前线的举动鼓舞了将士,更令自己看清了想要从他面前轻松脱身绝无可能。他与赵坚连夜谋划商议,设定了六七种用兵应对,最后还是拜身边的赵全生混战中一箭射中风亦璋手臂引起北洛军小幅混乱,阵型漏出缺口这才得以脱身赶回京城。
而这一路的返回,则是一路听到国土沦丧的更多详情。北洛飞羽将军多马在沿海的快速袭占推进,和从海路进军袭取祭鱼浦的风司冥呼应会合,新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得到明确验证。慕容子归指挥大军包围城,八万人死守,五万人四散奔袭周边,围城打援的局势将据守的比利斯特一点点逼往绝境。北洛从两路变成三路,但是每一路都保持了原本的作战优势。而风司冥更是借着北方海路地一支奇兵,直直插到了致命的胸口——
黄石河口,风司冥选择的海上切入点不是其他,而是月前那场“红雨”威势尚在,民心惶惑浮动不稳的河谷防线北首。这一次战争,从一开始北洛对神道教宗的利用便可谓无所不至其极。尤其在鹰山防线以西的连胜连克,克城之后必降下及时甘霖,种种“巧合”被大肆宣扬传说。一些愚夫愚妇竟当真将之奉为“神迹”。心甘情愿投拜到敌军属下。而无双公主之死。又被引导说成是感应神明的巫女对“神意”、对“天命”的奔投顺服,使原本就对北洛好感亲近,而对无双叛国之说心怀失落地部族轻易地放下手中武器。北洛刻意放出地言论流走东炎国中,鸿逵帝、大祭司和自己绞尽了脑汁也只能阻止其在京师朝臣贵族间流传。草原原本对神明一道信奉仰赖,这一年天降苦旱百姓已到达承受地极限,如何禁得起这番一说再说且“实证”凿凿?天命或许微茫难测,可近在眼前的事实谁也无力拒绝。更何况北洛在神道信仰之外,又以真真正正粮食的实利狠狠诱惑?
不错,粮食,眼睛可见的最实在的利益,正是这场战事背后北洛使出的最犀利的武器。贺蓝考斯尔缓缓闭上眼,原本平静地语声控制不住微微的颤抖。从都进入东炎国境开始,风司冥的大军便不以尽快地推进为目标,而是扎扎实实一城一地的争夺。每攻克城池。必定首先安抚民生。粮食用度,尽力满足。鹰山以西,是仅次于叠川草原旱情最重之处。灾民固然使攻城为易,却极大地增加了攻克之后守住城池的艰难。正是考虑至此,自己才与鸿逵帝议定先放弃鹰山以西国土,原是打着利用大批灾民饥民大量消耗北洛钱粮,拖累大军,更在其身后埋下无数不安定因素。可是,超出所有人预料,对战事的准备北洛这一次竟是充足到根本无法想象。畅通的后勤补给线上各种物资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接续上来,有效地稳定住攻占地区百姓地民心,更为风司冥进一步前进开道先行——这种难以想象
后援,这种难以想象的强大富庶,不可能是北洛一国果。贺蓝考斯尔很清楚北洛连续六年地丰产大熟,同时也很清楚以北洛的国力即使连续丰产的年数再翻一倍,锐利精明的胤轩帝也绝对不肯以自家的米粮周济尚属“他国”的“子民”。这样的财大气粗,只能猜想是西陵的力量——与其父成治帝上方朔离爱好旁观广交、伺机取利不同,念安帝上方未神自登基起便明显地向北洛表示出偏重亲近,而对当初挑唆合作两面夹击,使西陵遭致四年连绵战事最终惨败蝴蝶谷的东炎不做任何延续两国友好的表示。西陵、北洛两国的“太宁会盟”本来就使大陆三强并立的局面在列国盟约的层面上被打破,而这一次,则应该是盟约的两国真正首度合作对外——只不过,念安帝所采取的手段周到而隐密,直到效果显露的最后一刻,根本不让自己察觉罢了。
无论何种样的战争,后勤粮草总是第一位的。东炎大旱,牲畜饿毙,百姓饥馁,流民成灾。而国中长年养兵,草原游牧为生,所产粮食仅够日常消耗,百万之众几乎已罄尽国库全部积蓄,又到哪里去生出足以养活整个东炎草原的粮食?兵法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俗话也有“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有强大国力为倚仗,更有富足盟友为外援,大灾之下风司冥正是凭借手中粮食充足这一条,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他国领土上稳稳站住脚跟。至于神殿教宗说风论雨传得神乎其神,也只是锦上添花,在他“及时雨”的外袍再加一幅华丽的披纱罢了。
“……念安帝,西陵……这一场战事,竟然连西陵也牵扯进来了吗?”
看到赵全生惊恐失色的面孔,贺蓝考斯尔淡淡笑一笑:“全生呀,你到底要我说几遍?幸好已经到了大帐里左右无人,不然单凭你扯着嗓门这一叫,将军我就不得不把你用胡言妄语扰乱军心的罪名拉出去按军法办了。”
赵全生脸上顿时白了两白:“是,将军。”顿一顿,“可是,军中的存粮总数一直都是够的呀。而且这一次在叠川向各部征兵集粮的时候,也没有遇到特别的推搪阻碍。”
“军中的存粮,还有叠川各部……不错,全生,你说得不错,这一次确实顺利。若在平常年景也没什么,放在旱灾最重的草原也能如此,只能说,是她为东炎尽的最后一次职责,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贺蓝放轻了嗓音,神情间一股淡淡痛楚流露。赵全生急忙忙低头,“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八个极轻极淡的字还是溜出口来,飘进第一将军耳里。
“是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那个明艳而锐利的少女,早早预料不可逆转的灾祸的到来,竟趁着战前议事、部族首领聚集京师的机会,在劝服各部族长赞成休战的同时,各自写下清点私有财物粮帛、随时听候国家调用的密令家书。
那双流动着暗红色光芒的眼,像是早已透过千里江山草原阻隔看到两军对垒彼此仇的景象,所以一边极力阻止着战争,一边则为无可避免的对阵做最周详的准备。
无双叛国——无双公主为私情叛国,所以去无双公主号、去赐姓御华、废部族继承权力,黛黎尔特尼丝贬为庶人斥为国仇……然而这承载着少女满满心意与恩情的一桩桩一件件,叫自己如何不肝肠寸、心胜刀割?
身为一国上将、草原享有最高声誉的“军神”,他从来不置疑主君的一切决定。从战火燃起、北洛激烈回应那一天开始,属国的背弃、国土的沦丧、将士的死伤、部族的抱怨、百姓的哀鸣……或许一切都在指向无力应对天灾、不知收敛反而主动挑起战争的不智,身为君主守护黎民的职责有失,贺蓝考斯尔却绝不能轻易赞同这样的观点。当风司冥借重“神意”,满朝文武廷臣纷纷指责百姓不爱家国见利忘义、北洛做法卑鄙无所不用,而回过头来又痛斥各部首领治政未能用心、救灾不曾尽力时,贺蓝考斯尔却只用沉默表达心中的悲哀和凄凉:建立在部族联盟上的东炎,草原民族面对灾荒劫掠度日早成自然,并非一个见机明理的皇帝就可以扭转草原千百年的习俗。各部首领习惯了有事朝廷拨给钱粮,除去御华绯荧竟无一人用心应灾,更是逼迫鸿逵帝不得不在最不适当的时机、以最不光彩体面的方式开启这一场大战。而朝廷以部族和廷臣两派纷纷嚷嚷,各人注目私利,竟无一人见到国事艰难的根源……在鸿逵帝的考量当中,只要撑过这一场战事,无论结果胜败,都可以借机彻底扫荡尽部族势力,以统一的朝廷励精图治重振国力,二十年时间足够东炎再次与西陵、北洛相抗衡。却不想,那个二十年来时刻完美履行着部族执掌、帝国公主职责的少女,那个草原部族之中唯一同样见到了各部自私于国家积弊的戴黎尔,拒绝了御华焰那个最简单、最平稳也最顺理成章的度过难关的决定。
冷酷无情的旨意掷下,没有看得到失去幼妹的鸿逵帝真实的伤心,更不会有人去关心君王由惊怒到无奈心绪波澜的真正原因。纵然有“天命者”的不凡身份,身为君主又如何要自降身份向一介外臣宣战?只有自己清楚地知道,最强硬的态度、最冷酷的措辞、最无情的判决下,有怎样的痛苦不甘。
正如内心明知这一刻情势的危难,却依旧要朗声大笑,嘲讽敌手气盛贪心的矛盾和无奈。
“一切都是注定……”
注定为敌,注定对战,注定每一次都在不公平的战场上,分出为将者的是非荣辱、高低成败。无论如何,十年,终于能够与风司冥——这位大陆唯一实力、名望足以同自己对等的敌手的对战,必将成为一生永不磨灭的最大荣光。
至于结果……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
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芶有利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东炎御华氏……操戈邻邦……矫饰越俎,弑君代政,伪言援助,真逞私利……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
偷偷看一眼背着手在小墨华宫里来回绕圈乱走的皇帝,承旨侍书于浚再一次真切地后悔起平日的勤勉来——正是这份勤勉让自己蒙受了鸿逵帝的褒奖,由一名普通的侍读学士被特旨调到小墨华宫,伺候皇帝笔墨,甚至时时有代为草诏的荣耀——但在此刻,要将手上一封国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高声念出来,痛苦艰难实在是超过了自己能想象出的世上一切刑罚的总和。
控制不住地,大滴的汗珠落到淡明黄色的帛书上,晕开墨色,留下一点一点的深色圆形痕迹。于浚哆嗦着,口上直觉地停顿一顿,但刚刚伸手到额头上抹一把,耳边鸿逵帝充满了狂风暴雨预示的低喝就劈头盖脸扑来:“停下做什么?——接着念!”
“是是!奴才遵命!”惊地一跤扑跪在地,于浚死攥住帛书,咬着牙,竭力将下面的句子念得平稳,身体却是全不能自制地摇晃颤抖,“……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丧心病狂……义当援手与为同仇——他上方未神真是疯了,连这种恬不知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御华焰猛然停下脚步,手一伸狠狠就击在身旁御案上:“侵犯他国就是断亲绝情、背弃神明,当年它西陵首议与我联手夹击北洛又是什么?!”
听鸿逵帝一字一顿,全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森寒语气逼得整座宫殿都阴飕溜溜,于浚更不敢答话。将身子伏在地上,额头连汗也吓得出不出了。全部地心思。只恨不得殿中历史悠久的金砖立时便裂开一条口子自己好钻下去避难。
殿阁静寂一片。只有御华焰拼命来回踱步,努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马靴改良的御靴踏着金砖作响步步有声,走得愈急愈增烦躁。猛然停步,御华焰鹰目一扫,视线落到颤巍巍、惊惶惶的侍丞,心头火气顿时更胜。“拿过来!”
于浚一惊,不耐烦的鸿逵帝已经两步逼到面前。猿臂一伸抓过黄帛的国书,目光狠狠径直落向念安帝最后的一段: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御华焰沉默片刻,终于仰头桀桀大笑起来:“图穷匕见,图穷匕见!上方未神啊上方未神,目的心意到底是掩藏不住!‘继先君征领之遗风’,‘统领号令为诸国服’——这个,才是你真正意图所在吧?!”
低下头,御华焰死死盯住手中帛书,脸上神色只变得越来越阴沉。突然,像是胸中一股怒气再压不住,御华焰猛地高高举起手,奋力将帛书掷向地下。
“啪——”
一只脚甫踏进殿门,就被突然狠狠摔到面前地上地帛书吓了一大跳。急急收回脚,陇君一边伸手抚胸,一边抬头看向小墨华宫中情景。接到伏在一边地于浚惊恐呼救般地哀求眼神,陇君忍不住暗自好笑,但随即一眼瞥到鸿逵帝神色表情,再看一看脚下一团淡淡的明黄,典礼司仪顿时长长叹一口气。
轻咳一声,陇君整顿一下心绪,退后一步方才重新踏进殿中。俯身将帛书拾起,走到御案前将其放好,陇君这才转向鸿逵帝方向躬身行礼:“皇上,新到的格鲁特草原的五万骑军已经在北门外聚集好,正等着皇上过去誓师训话。”
“誓师?训话?”慢慢抬眼,御华焰缓缓对上陇君的双眼,“你要朕去训什么话?还是,要朕当着千万百姓士兵,去向他们解释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上方未神又是什么混账居心?!”
眼见鸿逵帝指着御案的手在空中控制不住地颤抖,陇君清楚此刻君主心中是如何地煎熬感受,口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大战之起,军前誓师,嘱咐报国,是大陆亘古以传的礼法,陛下不可偏废。”
“礼法?礼不可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御华焰表情越发地危险,“陇君,典礼司仪,你倒是真尽职尽责啊!”
屈膝伏跪,陇君将额头直触到地:“臣的职分,是为陛下周全礼仪,以促进国事。”
因为殿中寂静,陇君虽没有刻意提高嗓音,冷静沉着的答话一字一句稳稳送出,竟是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异常坚决。阴阴凝视他半晌,御华焰皱一皱眉头随后一声轻叹:“罢了——起来说话。”目光一扫,对于浚,“你出去!”
丢一个“无事快走”的眼神给满面感激庆幸中多了分担忧的于浚,陇君从容起身,向鸿逵帝道:“陛下,这五万骑军已经是大祭司所能调集的最后一支力量。除此以后,东炎各地都只能维持最基本地自保;国都以南,菲利扎、格鲁特草原各部。说要再行调兵支援他处,几无可能。”
御华焰点一点头,“大祭司已到了军前?”
“是,今早……不,昨天半夜拜伦将军带着人马到城外,大祭司就先去了营中慰问将士,嘱托天心。当然,也检查了一应军情士气。见一切准备妥帖。随时可以北上效力。大祭司所以吩咐臣来奏报相请陛下。”
“昨天半夜啊……”轻轻吁一口气。御华焰在靠身边地一张交椅上坐下。抬一抬手示意陇君也在近前的椅上落座,“你来的时候,营中军心士气如何?”
明白鸿逵帝问话所指,陇君连忙欠身:“为国
百死不辞,军士们都是这样地心情。何况还有大祭以放心。”
嘴角微微翘一翘。扯出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御华焰又轻轻吐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有大祭司在,那种东西……自然不需要多操心。”抬头瞥一眼御案上那团明黄,御华焰忽然又一阵刺痛袭上心来,“是的,不需要操心——我草原勇士,个个都是大好儿男。朕从来不为他们多担一分忧。但这仗不单是靠着他们来打。还有朝廷。”顿住口,鹰目静静看向陇君,“刚才你也看到了。那群人……朝廷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嘴脸!”
见鸿逵帝神色阴暗,陇君心中也是一沉:西陵念安帝的国书,其实是今天早晨到地兕宁,自己也是在朝会前等待地时候听同僚私聊暗议方才知晓。但正是这一点,让自己、以及眼前地鸿逵帝惊觉异常——念安帝国书的切实内容,连自己也是到了朝会之后才真正了解;御华焰在得到奏事处急报呈献上来的西陵国书时那种惊怒愤恨,更不是装模作样、可以当庭表演出来。骤然得知四面树敌,自己成为大陆众矢之的,群臣惊恐,人心浮动,这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这一次是鸿逵帝、在国事消息最为快捷灵通的自己得到奏报之前,念安帝通告各国、预备联军讨伐的消息就已经在朝臣之间纷纷流传。而从今早朝会前群臣私议的内容,以及近几日军情迫切几乎每日朝会地事实来看,众人得知消息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大敌当前京师警备森严,倘若背后竟是有人暗中潜伏,透露讯息以伺煽动……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寻常的可以轻松忽略的现象。
不过御华焰的言语重点,却似乎并不在这上面。陇君可以体会到君王的愤怒,方才朝会上奏事官奉了西陵国书奏报,众人的惊慌失措已经令鸿逵帝大大不喜,但随即宰相真恪廷哲提出是否暂时休战请和后廷臣们一面倒地附议,才更使鸿逵帝怒气到达了顶峰:眼下的局势不比两年前,与北洛一方议妥便可弥兵休战——现在西陵可是借着扶弱问罪的名头,纠集了整个大陆地势力来向东炎施压!言辞凿凿气势汹汹,自己只要有一丝半点退让之意,就是坐实了念安帝国书当中历数地每一条“罪状”,不论对错是非,哪怕稍稍一点屈服士气也要立即大挫。当着距京城近在咫尺的北洛大军,这如何是可以议论“战”、“和”的时候?!虽然风司冥地奇兵给京城的官员们造成的阴影不能忽视,但一群食着朝廷俸禄、平日满口狂言的朝臣如此彻底暴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全没有一点草原好强勇武的英豪气度,如何不给本来就已忧心烦难的鸿逵帝火上浇油?只是现在绝不是向官员朝臣追究这些的时候,陇君沉吟一下,“皇上,念安帝在这个时候集众联军,通告大陆,内中的心思,臣下实在是看不分明呢。”
“这有什么看不分明的?上方未神打的好算盘,要趁我被北洛逼得转不得身腾不出手的空子,纠集一群所谓代天行道的乌合之众来拣好大便宜!”轻蔑地扬起唇角,御华焰眼中闪出不善的光芒,“既不接壤,也无宿怨,平常客气表面文章做得一流,我与北洛决战的这当口却要来插一脚……念安帝真是好大的胃口,就不怕吞不下还硌了他的牙?”
“皇上英明——臣的意思是,西陵虽不是善与之辈,但这般劳师费远。实在不像念安帝一贯的作风。”
见御华焰面色微和,目光透出隐隐询问之意,陇君目光搜索左右,从一张几上拿过茶壶茶杯,给鸿逵帝斟了一杯送上这才继续说道:“就算平素有文弱之讥,武将当中也有定王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之流,远交近攻地兵法基本总是清楚的。征领诸国,替天行道的虚名虽然重要。到底不如土地钱帛来得实在可靠。千年古国。近两三百年渐衰。虽说国力犹自强盛称尊,征领号令诸国敬服的荣耀早是一去不再,这也是大陆世人皆知的事实。他以太宁会盟条款,向北洛大开粮食军购之门已经有利惠失衡之嫌,怎么变本加厉,进而要真正动起刀兵?”
“别人不解,你还想不到他?不过是要报当年坏他国事的仇罢了。”见陇君了解似的点一点头。但随即又显出疑惑眼神,御华焰轻轻摇头,“千年神之西陵,三十年太子更是神子一样受到举国尊重,就连满朝的元老勋臣都服服帖帖,说没有一点特别地本事手段,可能么?他代成治帝处置国事,桩桩件件无不顺风顺水。没有人能真给他一点苦头一丝气受。上方未神地性情脾气,可能真温和良善么?偏在当年联手夹击北洛地事情上,上方朔离驳了他反对出兵的条陈。又偏偏这一场仗打下来,西陵被拖进泥潭不说,最后蝴蝶谷的惨败直逼得他一登基就要低头议和——这一份屈辱,你说他能不记恨,不找人来清算?何况我现在是这个境地,人人都看得出大概的势均力敌,他这样登高一呼,那群想着占便宜的鬣狗还不摇着尾巴就跟了来?西陵军弱,这些年他攒这多少钱粮做什么?还不就是等这么个机会!”
陇君轻叹一声:“皇上说得有理。可是臣还是不能完全想通:念安帝到底不是意气用事的君主,倾国之力只为一个报仇……未免任性了些。”
“任性?哈,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上方未神更自私妄为的人!只不过装得高明些,引所有人都往那些堂皇正大、大公无私地方面看去,以为他一举一动都只为国为民全没有半点私心私利……哪里就真是这样呢?!”
一边说着,御华焰早从座椅上起身,背了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错,他是不做有害西陵的事情,可是看看他的手段!且不论继位前上方朔离的事情当中多少离奇,单是他登基之后,逼杀祭司兼领神职、送走对手剪绝异己、兴新废旧竖立权威,西陵国力是在太宁会盟后重新振作,而整个国家朝廷还不是落到他一个人手里任由把玩?说起来,以他的身份名位,何必件件事情都那样着急,又件件事情都做绝了再无回转余地?旁的不论,只国君兼领祭司一项,立个俯首帖耳的傀儡又差什么?硬是要违反
的传统二者得兼,就是因此丢掉了摩阳山大神殿地好所不惜——”
话音戛然而止,御华焰猛地顿住脚步,背对着陇君地面孔一点一点慢慢扭转过来,一双铁灰蓝颜色的鹰目闪出情绪激烈的光彩。而鸿逵帝视线对上地陇君也是相顾失色,一张素日里平静沉着的面孔流露出巨大的骇然与惊惶:“西陵早失了大神眷宠,上方未神又有什么名义理由征领诸国?!”
“大神殿已不再庇佑西陵教宗,这一次念安帝到底是如何取得摩阳山支持的?”
将从承安转发来的公文卷成一卷握在右手,风司冥一边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一边微微笑着向池豫兮道。
见他口中与池豫兮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自己,一双黑色的眸子里闪动出有趣的光彩,柳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神明旨意询问副执祭司,这是正理,司冥殿下。问我可回答不出你什么。”
“承安只传来了乌伦贝林奉承大神殿旨意的手书,大祭司大人那里,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深深看青梵一眼,风司冥摇一摇头这才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大人,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所谓西陵失去大神殿庇佑,大陆众说纷纭,但当中的事实理据究竟是如何呢?念安帝不过是在继承王位的同时兼任了最高祭司,虽然与西陵千年传统不合。但摩阳山西摩伊斯石柱法典上,可没有哪一条诫律训导规定这样地做法是违反神明教义的。”
池豫兮躬身行过一礼,这才循着风司冥示意在大帐中下首一张座椅就坐。“一国的最高祭司,只要大神殿承认其正式祭司的资格,按照神明的法典,大神殿也是没有权力直接任命或是否认其身份的。所以,当年我国徐凝雪大人,在伊万沙主祭司祝福之后。其最高祭司的身份就获得了大陆承认。而念安帝早年曾在大神殿有过六个月的修行。西陵前代地最高祭司溪~|后接任西陵地最高祭司是完全合乎神道法规的,这不需要任何疑问。”
“西摩伊斯石柱法典……神道教宗,也是整个大陆最古老的律法,似乎确是如此。”风司冥微笑颔首,“其实,神道的法典之类我也曾听大祭司大人说过一些,但没副执祭司今天讲的切实透彻。池大人不妨再仔细说来。”
“若说册立嗣子上方敏德为太子没有事先通告大神殿而引来伊万沙大祭司恼火。‘太子必须经过大神殿首肯才是合法’的规则在大陆早就名存实亡。就连上方未神自己,当年成治帝拜谒大神殿正告神明册立太子的举动,更多是为向国中以夜纣氏为首领地世家贵族表示尊崇倚重。伊万沙大人何等精明锐利,哪里就看不出其中轻重?自行册立太子,念安帝的做法只是将拖了许多年的神道干涉侍奉国家内政的事情,做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而已。”
“做一个了结……”
风司冥若有所悟,池豫兮笑一笑,起身到风司冥手中抽出文书。放在书案上慢慢摩平。“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自然有侍奉大神的义务。但从北洛风氏立国以来,大神殿就再不以本身名义干预哪一国王室废立问题。武德皇帝以雄才大略征服世人,大神殿也最终承认其天神所授的享国之权。对我北洛自是水到渠成。但放之于整个大陆,却让许多宵小之辈生起痴心妄念;而神殿授权地联军在武德皇帝面前地失败,也使大陆千百年神授征领之权的传统趋于断绝。此后两百年来,各国教宗势力渐衰,神殿侍奉影响渐弱,许多王族宗室只在年节向摩阳山送上规格底限的供奉,国中则虚养神职人员架空教宗原本地势力——相比从前,摩阳山对各国的牵制,如今几乎不到两百年前三分之一。而各国国内的神道力量,除非是神职人员本身就在国家、朝廷占据特殊地位身份的,比如东炎晟星殿、西陵的金裟殿,对国君、对朝事的影响也渐渐消失到无。”
“晟星殿……昨日接到军报上说,东炎又从格鲁特草原调来五万人马。本来计算着他国中兵力几乎调空,难道这凭空出来的五万人,竟是他神殿所辖的护法军队么?”风司冥双手顿时握拳,“如果是这样……他御华真明手底下到底还能调动多少人马?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难道,本王真少算了这一笔吗?”
接到大军主帅、年轻亲王直觉求助的视线,柳青梵淡淡一哂:“殿下请不要过度惊慌——东炎的军力,出兵之前就已经反复计算清楚。御华真明虽然有护法的军队,但总数大致也就在此,不会有失之毫厘、遍地都是他可调之兵的情况发生。”
“是,太傅。”风司冥微微一赧,随即正色,重新对上池豫兮,“池大人,请您继续说。”
“是的,殿下。”看一看柳青梵表情脸色,池豫兮沉吟一下,“这二百年的时间各国神道势力消减,就算在号称神之西陵的国度也是如此。两百年来大陆局势激荡,变化极多,相比于我北洛,西陵君权、族权、神权分立的制度在处置临时大变方面多有掣肘。种种不利,加上大陆整体神道衰微的形势,使西陵国君数次试图削减神权。但西陵是大陆国力最强,侍奉神道也最悠久、信仰最坚定的国家,大神殿如何肯放弃这样的世俗庇佑?然而大势不可违逆,不过强作挣扎罢了。到念安帝兼任大祭司、自行册立太子,是明确宣告国政再不受大神殿一丝影响。多少年的努力最后结果还是发生在自己一代,以豫兮地浅见,这才是伊万沙大人最伤心也最恼火的地方。”
风司冥闻言轻轻笑起来:“所以,各国都听说了伊万沙大人的恼火,也记住念安帝此举落下了‘西陵背弃大神殿’的恶名。但各国不知道的是,在伊万沙主祭司的心里,如果西陵可以回心转意,他会是最乐于见到和接纳迷途知返者的人?”
池豫兮微笑一下:“殿下睿智敏捷。看出了伊万沙的心思关键。另外还有一点。便是当初念安帝推开教宗之后。大神殿一直没有找到继任地世俗庇护。这不仅仅是因为东炎素来地横强少敬和我北洛神殿所倡导推行地教义平俗与摩阳
所传有所不符,其中习惯的力量,实在不可以小视啊
听到这里,风司冥不由轻击一掌:“好个念安帝,真是方方面面,计算周到!是他首先剥离了西陵的神道特权,现在只虚虚作态的稍稍示好。立刻又得到全部偏爱!得到大神殿的授权不说,还可以借助着大神殿的名义统合各国,充分调用各方势力,正所谓名正言顺。我之前一路,利用了多少神道宣传,现在倒都成了为他开路替他验证——好个念安帝,好个上方未神!”
“但念安帝真要统合各国,倡议联军。此举究竟还是值得商议。毕竟。劳师远来,靡费无数。先前他大开国门,允许我以平价向他大宗购粮购物。虽然摆明了站在我北洛一方的态度,自身到底没有受到任何损碍;相反,借太宁会盟地条款,将我数年囤积的草原物资收购转卖,赢利超过了平日的十倍。可若由西陵兴起战事,商路立刻断绝不说,各种军用耗费则是不胜计算。以念安帝素来的私心,只怕……我孤军奋战的时日还长久着呢。”
听出副执祭司话语未尽处的担忧,风司冥不由呵呵轻笑:“池大人,这却是多虑了。我北洛勇士,赫赫威武,还不等着他那些心思杂乱、号令不齐的所谓联军支援应敌。东炎么……”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击,“我一个人拿得下来。”
池豫兮顿时欠身:“殿下雄才英武,自然无不成功。”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瞥青梵一眼,随即沉声说道:“当然,方才池大人提到念安帝的私心,这也是需要认真考虑地。西北安塔密斯,护国大将军孟安与他地十万守军随时备战,从安塔密斯到承安又有宁国公锋布置十万人马以策万全——北洛,绝不允许有胤轩十四年的尴尬再现。大陆的局势,已经不是三强鼎立可以维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和平地了。念安帝能与摩阳山大神殿做过了结,本王……就该给眼下的三强并立做个了结。”
“……上方未神的私心,与其说是要借机谋利,再一次让西陵取得大陆首领的虚名,倒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西陵一方的保全,故意布下的棋局罢了。”
拈一枚棋子截断对手向中央腹地的延伸,一身祭司白色长袍的御华真明慢悠悠说道。
身子一震,本来打算落下的棋子重新收起,贺蓝考斯尔微微笑一笑:“大祭司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随手将棋子丢回棋盒,御华真明呵呵轻笑:“你看清楚了,你手上的这一篇,是以西陵国主身份下达的诏书,可不是摩阳山通传各国的神谕啊,我的考斯尔将军阁下!”
贺蓝眉头一紧:“有差别?”
“差别……相当的巨大。”缓缓点一点头,御华真明将身子靠上椅背,“行动依礼,将有作,必告于彼方——这是大陆千年来固有的规矩礼仪,真正能按着规矩用到实处的却极少。我们常说国事之间无是非,讲白了无非出自一个原因道理。就连大神殿也非常清楚,所谓侍奉神明遵循神意,根本只是因为神意同各国王族的利益恰好统一罢了。贺蓝你虽是武人,书一向读得不少,不会不知道历史上那些有名的联军征伐,大神殿的授权从来都只有锦上添花,而不作雪中送炭的吧?”
“大祭司大人是说我国中的危急,已经到了素来旁观地大神殿都以为胜败可定。东炎无力回天的地步了?”
御华真明嘴角微扬,唇边一抹笑意若隐若现:“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且不说大部分国土还在我手,就算此刻只剩下京畿一块,有贺蓝考斯尔在也一定能够保全我宗室、社稷平安。”
“那大祭司提及先代旧例的事情又是为何?请恕贺蓝愚昧,不明白大祭司大人的意思。”
“贺蓝啊贺蓝,你怎么就还没明白过来?只会锦上添花不作雪中送炭,这国书是西陵皇帝的手笔而非大神殿的神谕,不正是说明冷眼旁观的伊万沙并不以为东炎到了危险边缘么?虽然念安帝在国书上有‘天下人共讨之’、‘合诸兄弟之邦’这样的句子。可这不过是西陵一族宗室地看法、一个国家地举动罢了。神明旨意云云。都只是上方未神一面之辞。大神殿那边,到现在地反应,充其量只是默认,而绝非主导。摩阳山甚至没有以神殿教宗统领的身份,向我这位东炎的最高祭司发出任何的言语,单是这一点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对于西陵这一次的举动大神殿绝对是无心支持的。换句话说。能号召起多少国家王族跟着一齐来发疯拼命,就只看他上方未神的手段了。”
贺蓝一呆:“但光是重新获得大神殿青睐,默认他这种明显意图地举动……念安帝的手段,不能够小视啊。”
御华真明摇一摇头:“这当中的关节,贺蓝,或者并不见得向你想象的那样艰难。以念安帝的为人心计,做事情不会真的不留余地,当初他敢那样行事。必定就是留有像今天这样后着的。”在棋盘上点过一点。“知道是怎样的对手,就会很自然地揣测他地为人,做事情地习惯。越是不合常理的动作。越要思考周全做出合理的解答。比如以国主兼任最高祭司,比如不通过大神殿就册立太子,还有这一次地取得摩阳山默许号召诸国领导讨伐,里面一定都是有着某种深意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念安帝做出这样决定,不惜劳师动众,千里迢迢跨过关山无数,也要把手伸到这平时根本够不上的草原呢?”
考斯尔一边说着,一边取过手边茶壶茶杯满满斟上奶茶。双手捧着送给御华真明,御华真明一笑接过,却不着急喝,“不错,西陵与我东炎既不接壤,当中又隔了不止一个国家,这一次就算联军真的打过来而且也把我打败了……”一眼制止考斯尔脱口便要吐出的反驳,东炎大祭司之微微笑着,“这是假设,所谓最坏的打算,若我东炎真的被打败了,得到便宜除了北洛再不会有第二个,他念安帝何必花这个绝大力气为他人做嫁啊?”
“但若果真如大祭司所言……我是说,最坏的打算,西陵首倡‘义军’,征领之实,不但届时大神殿会予以确认,就是其他
不能不承认他重新获得了大陆首领的名位啊。”
“就算是千年的神之西陵,一份虚名就当真重要至此了吗?”御华真明轻蔑地摇一摇头,“不,不是这样。像风司冥,或许还需要借着所谓神明糊弄那些愚夫愚妇搜罗人心,像西陵,早已经用不着做这样的事情……他只要保持上方王族的血脉继续传承下去就好,毕竟,整个大陆谁还能比得上他流传千年的根基深厚呢?说要再现他先祖先君的辉煌,以上方未神的性子实在说不通,哪怕就是单纯制造麻烦报复当年我国提前抽身使西陵陷入苦战最后蝴蝶谷大败,或许还更有道理一些。”
“君主……总是有权力任性的。”贺蓝微微笑一笑,沉默片刻随即开口,“那念安帝的性子,以大祭司大人看来,会是这个理由吗?”
御华真明扯动一下嘴角,“一半对一半吧。当年行事,今朝报应——西陵,大约是被蝴蝶谷一战打得怕了,而且几年时间元气都恢复不过来。而我国却是没有在相应的东方战线上吃太大的亏,最多是把咬在嘴里的肉吐还了回去。这样的对比,要找机会报复削弱我国力量,在西陵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大祭司大人所说另外一半呢?”
御华真明轻轻挑眉,望向贺蓝考斯尔的面孔似笑非笑:“我说第一将军啊。为什么就都要我来说明哪?虽然我份位上统领军事、有国中除皇帝陛下以外最高统辖调动之权,但得到草原所有人敬服地东炎‘军神’难道还有别人?如果看不到念安帝此举的真实含义,你还会坐在这里,镇定如恒地同我下棋吗?”
贺蓝考斯尔微微笑一笑,随手替御华真明斟满了茶杯。“大祭司大人,念安帝是借着神道教宗行事,就算内中大神殿并没有多少真实含义的支持,单是眼下默许的态度。也足够扰乱草原人心的了——”
“但若是还牵扯上其他。人心只怕会动荡得更厉害吧?”御华真明笑着摇头。抬手将杯中奶茶一饮而尽,“北洛气势强盛,奇兵突袭,陷我于措手不及。他又借助神道传统,号令诸国联军讨伐,更加使草原惶惶不安。可是,既然是为了讨伐我对他国宗室、神明一脉的失礼而来。就断断没有毁灭大神一脉血亲的道理;既然是遵奉了大神殿伐罪不义的号令而来,那么所有地成功都要归结到大神恩德之下;既然是他在关键时刻为战场争取如此多士气民心,那么最后论功行赏也要有相应地回礼报酬——这些,都不会是风司冥、胤轩帝他们所乐意见到地吧?念安帝聪明啊,他的性子手段,可是从来都不肯吃一点点暗亏的哪。”
“这、这……这是真神来之笔啊,大祭司大人!”
见素来沉稳的第一将军抑制不住喜上眉梢,御华真明也淡淡微笑。凝视着大帐里光辉明亮的一丈红静静出神。
表面上界限划清。仔细看却有留存回护之意;遵循了太宁会盟的条款,但从中只收获好处绝不轻予便宜;当着纷乱的大陆争强地列国,玩弄着心机使出这般一箭数雕的手段。而让自己永处不败之地……上方未神,真不是凡人哪。
只不过,这样的心机手段,用在这里,只怕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绯樱宫里的那个男人,从来不是个懂得领情的。而这场大仗对战的双方,也各有人在暗中用力,绝不会让那男人懂得这种屈伸。
万骨成枯,生民涂炭——念安帝啊,这一仗的结果,可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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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朕闻,神明教人以爱人,为我大陆子孙,流出自一脉,群分类聚,族居四方,繁衍而成诸国。故虽始祖有别、族群有异、国有小大、势有强弱,追本溯源,其地一也。故神殿典章,昭昭朗朗,谓兼容博爱,扶持相亲,不以私心害人;诸国并立,不以私利生乱。芶有利令智昏,言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
今东炎御华氏,薄德不修,恃强少敬,群邻慑威,百姓怨苦。天降灾衍警之,不恤民解救,反操戈邻邦。于是爻君见戮,雍室为屠,陈臣屈首,宋子奔窜,至于av先不告以兵革之行,及至诸国惊疑,则答以藩国不稳、请援辅政云云。
呜呼!神明一脉,无非友邦;疆域之外,比为兄弟。嫂溺叔援,宜固常理,但岂矫饰越俎,弑其君、代其政哉?此伪言援助,真逞私利。古语云,守牧失道则天灾至,草原大旱民不聊生,是神明惊醒之。御华氏不思反省,谨慎悔改,反变本加厉,侵犯比邻之邦。推立傀儡,专行独断,有异己反对者必威逼乃至死无葬身,甚而诛杀君臣,倾覆宗室,更迭社稷。如此种种,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
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av为犯,兼邻国恳求,发兵应敌。羽檄飞报,其情可知。然而虽有抗暴,或为一国一族之举。东炎淫威,侵害之众,其多鞭长莫及:战火传烧,难得速定;爻之旧臣,宋室遗孤,苦楚流零,难返故国。其形可怜,其情可悯,而其恨可敬。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
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西陵)念安帝告大陆诸国书》,《博览通史制策国文卷》
将军,卢森卢将军回来了。”
小心翼翼靠近了望高台上静静站立的身影,赵全生在距离贺蓝考斯尔两步远处立定,快速而低声奏报。
点一点头,贺蓝考斯尔没有回应亲卫的奏报,一双锐利鹰眸只紧紧盯住携着滚滚奔驰回营的队伍,口中低声清数计算:“一三,二六,一十,十五……五七、五八、五九,三百骑出去,居然只有五分之一回来吗?”
赵全生闻言身子顿时一跳,随即低头,身子微缩,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也许,卢将军有其他安排……”
话还没有说完,贺蓝眉头早已拧起,袍袖一拂,也不更多看他一眼,大步便向台下走去。赵全生又是一惊,急忙抿紧了嘴快步跟上。
草原的习俗,联军作战,除去皇帝的御军,来自各个部族的队伍习惯于保留自己的旗号标志,服色装束也都有一望分明的区别——草原部族分支既多,崇勇尚武的风气下各有统序,一旦一致对外联军作战,御军之外的部族军队往往是几百上千的队伍人马拼凑起来,集结到同一杆号令大旗下。东炎民风彪悍,部族之间比试争强时有发生,纵在联军作战应对共同敌手的时候也常存一份好胜之心。以最基本的服色保持各自的部族领属区分,是草原人强烈的族群观念和独立好强个性的体现,也是草原各股势力的直观反映。要统领这样地联军作战,保持从最高将领到最普通士兵的协调一致。内中调兵遣将、筹谋运算的辛苦自不待言。
不过草原军制历来如此。而放眼整个西云大陆,能够精确把握麾下每一名军官将领所有出身来历、武功战绩以及所率兵士能力水平的,大约也只有东炎的第一将军,被推崇为草原军神的贺蓝考斯尔一个人而已。他不但了解东炎境内从朝廷到部族每一个将领的情况能力,军士当中有一二过人处的,也几乎全部知道地清清楚楚;对于手下将士,哪一种服色装饰、兵器坐骑是哪一个部族地标记,每一支人马在谁地管辖、上下统属如何。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地遗漏疏忽。因此见到返回营地的烟尘滚滚。队伍数量明显在千人左右。贺蓝考斯尔却只数了不到六十,赵全生立即明白他真正清点的并非卢森率领、来自阿史叶迷部的骑兵,而是夹在阿史叶迷部族深红色战衣中,那一点点近乎灰暗的青白颜色。
那是斯沃斯的因赖特。二十四个时辰前,这位脾气执拗的草原勇将强求了将令,率领一小队人马出发向西北,回应北洛在捷辽岭地推进。同时,试探风司冥这一支人马的实力和他真正的意图。
捷辽岭在黄石河西岸,属于北方沿海丘陵大苍山的延伸。靠近河谷的地方山势几乎已尽,只是相对于从最北端黄石河口到兕宁皇城的一马平川,捷辽岭是此刻东炎北方唯一勉强可以当得起一点“地利”意义的自然屏障。风司冥要向南进军,考斯尔一方面集结大军在与捷辽岭隔河相对的东岸平原上随时待命,另一方面则是派兵加强了捷辽岭地守卫监视。果然,风司冥有所忌惮。并不强行在河东岸推进。而是不断以小股军力袭扰捷辽岭。冥王军素来擅长奇袭,而此番大军由料想不到地海上水路大举攻来,东炎军士早怀惊弓之心。虽然北洛在捷辽岭的攻打态度并不强硬。原本岭下守军尽自守卫得住,但三番两次下来,心上压力却积攒得越来越大。终于,在京北考斯尔的大营收到风司冥第六次派兵袭扰地消息同时,也接到了捷辽岭最高守将温勃柝的求援书。
自从得到风司冥由海路奇袭黄石河口,大军威逼京师消息而从鹫儿池战场急返国都主持军务大局,七天以来贺蓝考斯尔整顿军器物资、各地调遣人马积极备战,各种军务处置井井有条,极大地安稳了朝廷和军队的人心,但是,除去调军在京城周边布防,他没有下达任何出战迎战的命令。而且,还以第一将军、国中主帅的身份向全军下达最高谕旨,严令各部依调行动,谨守各自规定的防线区域不得妄动,更不得自行出击主动进攻北洛的军队。风司冥从祭鱼浦南下,两天不到的时间又向京城逼近五十里,攻克大小四座城池俘获大量人口物资,军队朝廷惊急慌乱、议论四起,贺蓝考斯尔还是一句“严守防线”勒令全军按捺不动。虽然,考斯尔是草原最声威显赫、人所信赖崇拜的“军神”,当此之时,麾下性急焦虑的将领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思情绪。温勃柝求援书一到,连日被军令拘束住的大小将官群情激昂,个个自告奋勇率军援助捷辽岭。其中声音最响、态度也最坚决强硬的,就是曾经跟随鸿逵帝和考斯尔十年转战平定东南,号称斯沃斯第一勇士的因赖特将军。
权衡再三,考斯尔最终允许因赖特的请求,但只许他率领本部直属的三百人马前去,并且反复叮咛,务必以察看虚实为主,切不得急躁求战。因赖特是两天前离开京北大营的,按照常理,捷辽岭到大营间无甚阻碍应该很快就有军情奏报传来。然而接下来整整两天两夜,除了因赖特在入夜时分赶到捷辽岭便立刻遭遇北洛军队并参与战事,之后就再没有军前消息传来。赵全生知道贺蓝考斯尔虽然脸上始终镇定,内心惊疑忧虑已经节节攀升。差不多又等待了六个时辰,到这一天日出时分,贺蓝飞报传令从叠川草原收缩退守京师,此刻正率军在京城西北百里处设立新一道防线的偏将军卢森,命令他立刻率领一支人马北上捷辽岭。查看前线战事实情。
和赵坚一样,卢森同是贺蓝考斯尔亲手历练提拔上来地将领,手下有跟随考斯尔多年的精锐。接到命令率领一个千人队奔赴北上,到午后就有捷辽岭的军报传来。得到前方战事对阵看似不激烈伤亡却相当惨重的消息,贺蓝与营中一众东炎的将领心上都是一沉。也不待考斯尔开口,众将各自回营整顿预备随时应战。整整一个下午,京北大营的空气凝重到十二万分,直到一刻钟前飞马奏报。说卢森已携因赖特及余部返回大营。紧张气氛才略微有所松缓。许多将士已经急忙忙聚到大营门口。而贺蓝考斯尔也一改往日稳坐中军的习惯,到营前了望高台上来回踱步,不时眺望。
卢森是与所部第二个百人队一齐进入大营的。从了望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地背后,坐骑上所载另一个人头上那泛着斯沃斯精铁独有青辉地头盔。草原人原本爱马
战马相当于战将地半身,更何况。因赖特的坐骑“逵帝亲赐,意义非比寻常——此刻因赖特由卢森战马负载,而队伍之中竟看不到那匹功勋赫赫的骏马龙驹,捷辽岭战事惨烈可想而知。再看一看夹在卢森深红色衣着里面,那五六十名浑身灰土血污,除了浅淡一些几乎看不出原本青白颜色的斯沃斯部族的士兵,众人内心顿时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
“卢森参见将军。”一进大营,还没下马就呼唤早已准备好的军医和兵士将伤者带入营房。又让军医把伤重虚弱说不出话地温勃柝扶下马送去救治。卢森翻身下马,极快整顿了所部在身前列队,这才转身向一步步缓缓走来的贺蓝考斯尔倾身下跪。响亮镇定的语声稳稳传进周围每一个将士耳中。只是,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
淡淡扫周围一眼,考斯尔不易觉察地微微点一点头,随即沉声开口:“随我到中军——还有兰齐将军、葛雷德将军,都过来大帐。”
考斯尔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快步走向大帐,卢森和被点到名字的两名将领也立即跟上。赵全生迈上一步:“全体听命——立刻返回各自营帐,所有人严守方位,刀出鞘、马上鞍,随时准备作战!”
“是!”
整齐的响应一声,赵全生又看着众将指挥士兵们各归方位、营辕肃纪,这才回身快步奔向中军大帐。
“……到底有多少人马?”
才走进大帐,便听见考斯尔快速而冷静的声音。赵全生抬头,只见卢森卸了铠甲战袍赤裸着上身坐在兽皮墩子上,任一脸严肃的中军御医派特里奇处理他颈上以及腰上地伤口——贺蓝是东炎第一将军、御华焰至爱地手足心腹,所以鸿逵帝命令草原医术最高,也最得皇帝信任的御医随侍在他军中——贺蓝考斯尔亲自捧了药箱站在一边,随时准备为派特里奇递上小刀药或是药膏纱布之类。
卢森两处都是流矢所伤,颈上一处擦伤不甚重,只是被领口袍氅的系带勒得样貌有些吓人,但腰上却是箭支入体。大陆各国所用武器差别极大,北洛地箭支大小、轻重介于西陵与东炎之间,一般形制和东炎大抵相同,但为谨慎,卢森中箭后也只削掉在身外的箭杆而不是直接拔箭。果然,派特里奇从他腰部小心取出的箭头上生有两排极细密的倒刺。眼见被军医随手搁在身边圆几上的箭头,赵全生心头不由跳了两跳:虽说武将坚忍,战场上大小伤势都属平常,但方才卢森疾驰、下马到跪拜应答,一连串动作自己竟是根本没看出他有一点半点受伤的痕迹来。而此刻卢森的表情也是平静淡然,完全不以箭伤为念,一双直视统帅的深绿眼眸闪出异常沉着和冷峻的光彩。
“以末将的估计,袭击捷辽岭东关的北洛军人数约在五百,最多也不会超过六百。”
赵全生闻言顿时一怔,一边兰齐、葛雷德两名上将已经先叫了起来:“怎么可能?”“若只有五六百骑,温勃柝又不是半途与他狭路相逢,如何就打到这样?”
卢森轻轻摇头,目光片刻不离贺蓝考斯尔:“将军。请相信末将。冲到关口救援因赖特将军的时候末将看得非常清楚,对方主将地服色是千夫长一等的军阶,战场上北洛军的人数也只有这一点。只是,北洛这一次的作战,都是五六个人、七八个人联合成一个个的小阵,用一种样子奇怪的盾阻挡我方箭支和其他兵器进攻同时推进。”
“样子奇怪的盾?”考斯尔略一皱眉,“是不是六角形,六个边上都有刀刃的?”
卢森眼中顿时一道光闪过:“正是……将军?”
考斯尔深吸一口气。一手扶额。轻轻叹一口气。随即伸手取过身旁几上那只才从卢森身上取出地箭头:“箭头短、沉,倒刺细密,能抓附——海边人家抓捕大鱼时候才会用到这样地箭,卢森,北洛箭手用地都是弩机吧?”
“是的,将军……”卢森答得极快,一双眼中神采略有所悟。兰齐和葛雷德也是目光交错若有所思。只有赵全生一时还摸不到头脑。但贺蓝考斯尔接下来的话马上为他解了疑惑:“是我的错——明明已经知道风司冥从海上过来,水上的用兵知晓透彻,却一点没有真正放到心上,更没想到北洛的军情事先提醒。风司冥手下简顿之,是数十年水战的宿将,陆上攻坚也是一把好手。六边开刃地六角形圆盾,从渔民捕鱼工具改进过来的弩机,都不是平常能够见得到的兵器阵形和作战方法。捷辽岭守军不曾见过。因赖特也不曾。猛然遭遇吃到大亏……都是我的过错。”
“贺蓝将军!”“大将军,这与您无关啊!”
贺蓝向急急开口的兰齐和葛雷德挥一挥手示意稍安毋躁,又冲包扎好卢森伤口的派特里奇微微颔首允他退下。随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中央主帅位子上坐好。一手轻轻抚颔,目光在身侧地图上扫视流连:“五百人……又是这点人数。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六拨,仗着兵器阵法,难怪捷辽岭连续被扰,说来袭的北洛军人数不众破坏损伤却大——不过温勃柝也真混账,连着四天,不,五天受袭,难道连对方用的兵器都看不清楚?还有圆盾地阵法,明明摆在他城关底下,见着奇怪就不知道奏报吗?”语声一顿,突然转视卢森,“你赶到地时候,因赖特陷在阵前,温勃又在哪里?”
虽然跟随了多年,卢森还是被他目光中的阴沉压得头不自觉一低,“温勃柝将军……启禀将军,温勃柝将军在五天前北洛第一次袭扰关卡的时候,对战中就受了伤伤到了右臂,因此之后都是坐镇在关内调度指挥地。”
“他一关镇守主将,北洛第一拨的人马也不上千,温勃柝凭什么就要亲自去?”年老而性急,兰齐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打断。但一句话问出口却已经知道了答案,老将愤愤哼一声,重重坐回自己的兽皮墩子上,“看着人少就心痒痒活动,也不想想风司冥的便宜有那么好捡么?——真有胆没算计的混东西!”
“兰将军。”贺蓝微微扯一扯嘴角,开口止住老将军的低声咒骂,“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六拨人马,北洛连续不断袭扰我捷辽岭,却没有立即强行破关南进的架势。依您看——啊,还有葛雷德将军,你们认为风司冥真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想用这些小股的部队不断骚扰拖累我们,当岭上守军疲
一放松的时候,立刻大军击破防线。”兰齐立刻说
贺蓝随即看向葛雷德,后者先起身施过一礼,这才重新落座开口:“疲兵的计策虽然陈旧,但效果是很明显的。这一点末将完全赞同兰将军的说法。”
“这一点……那葛雷德将军的意思是?”
“但末将以为,虽然北洛军仗着兵革的优势,不断袭扰我防线,但捷辽岭到底只不过一道防线而已,驻守的军队虽然不少但绝对不是主力。就算眼前北洛摆出的确实是疲兵的架势,但风司冥会指望靠这里的一点疲兵伎俩来拖垮捷辽岭背后三十五万大军?这绝不可能。”
贺蓝考斯尔点一点头:“是的,就只看人数地对比。这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葛雷德将军以为风司冥不只看着捷辽岭,他其他看着的地方又是哪里?”
“东岸,捷辽岭的对面,骑兵可以直闯的大平原!”
“可是东边有我们的大军在,平原上随时看着哪!”落,兰齐立即大声反驳。
“都说东炎骑兵第一,但是冥王军驰骋杀阵的本事一点都不比我东炎弱这也是事实!”葛雷德的声音也一下子大起来,“别忘了两年前。风司冥在我几道防线之间来去自如地前鉴——奔袭作战是冥王军地绝对优势。我方虽然有大军。也未必赶得上他地速度——平原才是最适合风司冥的战场,他怎么可能放过?!”
“平原固然是冥王军的优势,但这一次北洛举国兵力而来,怎么会是两年前风司冥一个人亲兵作战的模式?用疲兵之计制造惫怠,一有松懈立刻攻以强兵,显然是眼下北洛正在进行的事情,也是最合用兵之道的做法。”
“用兵之道?风司冥哪里是按着正正规规兵法用兵出名的人!如果是。这次他丢开鹰山南北两头从海路上绕过来又是怎么回事?!”见兰齐闻言一怔,葛雷德立即继续道,“虚虚实实,最明显地做法可能就是真正的意图,但更经常的都是真正意图的掩饰。捷辽岭此刻守备森严,几次袭扰试探下来风司冥不会不知道,再加上因赖特和卢森这一回……一定不会大军进攻最坚实的地方,而要找其他的破绽。守卫虚弱的地方。捷辽岭对岸的平原没有阻隔。因为知道有大军在后方随时准备策应,守卫地松懈相比捷辽岭上一定有相当程度——我们绝对不能让风司冥又一次得逞!”
见两名老将各持己见不一会儿就争得激烈,贺蓝微微皱眉:“卢森。你从捷辽岭上来,那里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地?”
六道目光一齐射来,卢森静静看三人一眼:“将军,到末将离开的时候捷辽岭的守备还非常严密。北洛地军队,一时片刻之间……还攻不过来。”
“将军。”
听到轻轻一声,贺蓝考斯尔抬头,却见赵全生换上了蜡烛和火盆,然后手一敛静静退出帐外。
顺着他临出去的视线瞥一眼案上,半个多时辰前送来的晚餐,自己还一口都没有碰。
贺蓝微微苦笑。
不是不饿,为了捷辽岭的战事,着急等待卢森援救的奏报,这一天除了早起后一餐,中午的时候几乎只喝了一点奶酒,其他根本就没有再用。卢森返回,帐中议事一直到夜深,按着自己临逢大战绝对比平常更注重每一顿饭的常理,晚餐一送来早就该吃完。只是这一次,当饭食放到眼前,却实在没有半点胃口,更不打算依循理智强迫自己用餐。
兰齐和葛雷德出帐的时候,自己看得出两名老将眼中强烈的担忧,却不能对他们的心思给予任何回应。
必须要有一场胜利,一场胜利就可以激活所有人的勇气和信心——关于这一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战场的局势太过明显,自开战以来就始终处于防守劣势的东炎,太需要一场直面风司冥的胜利来鼓舞士气人心。城也好鹫儿池也罢,不论在这些战场上击败多少敌人杀伤几名敌将,只要风司冥所率大军不受挫动,整个战场的状况就不可能有真正改变,更不用说双方的民心军心向背。但只要一场胜利,只要是正面对上风司冥的部属,无所谓对方所在是否偏锋侧翼,就算一场不太大的交锋,也可以将局部的胜利转化成整体的振奋。而兰齐、葛雷德、卢森,这些多年袍泽祸福同当的战友部将,比军中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有多么渴望这样的一场胜利,更清楚自己多希望这一场胜利是由自己亲手摘获。议论、争吵、请命,不论所见风司冥意图和下一步计划如何,但求一战的心思,与其说是老将们报国心切,还不如说是将身为主将,凡事不得不谨小持重的自己的渴望大声地宣扬出来。同时,也是将这一战、这一场胜利对于此刻自己的重要意义,明白无遗地宣扬出来。
从鹫儿池返回京城整顿大军应战到现在,自己没有下达过任何出战或迎战的命令。更禁止全军各部擅离擅动,与北洛军争锋。深谙东炎真正军事实力分布,也深谙东炎各军各部作战习性,在北洛大举进攻开始一刻,自己与鸿逵帝便果断做出放弃边缘,在国都和中央腹地集中物资和兵力,积蓄应战地决定。因此鹰山防线以西,北洛军得以轻松攻取。但是叠川草原为中心的国中腹地。南北两端城和鹫儿池死死顶住了北洛的强攻。就算风司冥通过北方海上绕行袭取河口威胁国都。但城和鹫儿池的拒防一日不破,北洛就不能形成数路大军对兕宁皇城的合围进攻;叠川草原严防死守,加上京城居中的指挥协调,风司冥就不可能动摇东炎真正的国本命脉。
登基至今二十六年,二十年亲政的一半时间都在马上四方征伐地鸿逵帝,东炎军队真正地最高统帅,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士兵地实力和忠诚。放弃遥远而力量微薄的鹰山以西。只是为了集中力量打大仗,并追求最终胜利的暂时性手段而已。所以他才会有如此的克制和耐心,在国土沦丧、草原人心惶惶的时候,冷静沉默,甚至腾出手来继续收拢朝廷之于部族权力的坚定行动。身为东炎的第一将军,更是自幼站在御华焰身边、支持他每一个决定地伙伴,自己非常明白鸿逵帝在这一场与北洛的战争中渴求些什么,并从战事开始之际就为他的目标理想做一切必要的处置安排。
如果从鸿逵帝的战争情况设想来看。眼下战场、国中的局势。一切都在最初的预想之内。
但只有一件事,超出了鸿逵帝,也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外。虽然没有在实际地战场上起到使下的效果,却一下子触动了整个东炎朝廷。朝廷众臣的惶恐,人心地倾向偏移,让原本在预计和掌控之中的局势,在自己眼睁睁中慢慢脱离了最初设想的轨道。
这便是风司冥取道北海,袭取黄石河口的举动。
不是每个人都有鸿逵帝或是自己一样的大局筹谋,也不是每个人都像身经百战的宿将们那样能够冷静地分析敌我军情,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危难之际第一个想到国家大义而不是各人自己。大军威逼京城,造成的人心惶恐不言可知,但真正造成困扰和危难并不是京师百姓的恐慌——恰恰相反,这些好武争强的草原子民,在噩耗冲击过后的第一反应几乎个个都是寻枪磨箭,积极备战。不是普通的百姓,让局势变得艰难、脱离轨道的真正因素来自朝廷:绯樱宫里那些领取国家俸禄,平日滔滔不绝万事在我的朝臣,当着大灾大变、危难存亡,竟一个个六神无主颠倒失常;而稍一镇定,又抓住了京城外集结的大军,试图以朝廷的名义,指挥一个事实上绝不会听命于彼的战场。
自己需要一场胜利,因为冷静,或者说暂时缓过神来的兕宁朝廷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按兵严守,不主动出击的战争策略让就在背后,咫尺之遥的京城人心不满。贺蓝很清楚,如果继续局势僵持没有进展,也许不出两天,自己就会收到鸿逵帝出兵的御令。
而急于求战,轻易地脱离最后也是唯一的城池地利倚靠,仓促对战士气正盛的冥王军,结果……只会让战争的天平向北洛偏倾。
风司冥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顾大军远来、疲兵策略慢慢跟自己对耗的庞大代价,频繁地一次次意图并不在真正破关夺地的袭扰,就是为了将这种危急、恐慌的巨大压力施加到兕宁朝廷,以东炎本身的力量,压迫东炎自己的大军。
真正为将者,必能善用一切条件,化为利己克敌的制胜之机。风司冥借助着神道之力,有北洛全国、全军的全心支持,更有胤轩帝的绝对信任——他是真正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自己的处境却不是如此:背后咫尺就是京城,文官们的眼睛,鸿逵帝的心情,都让这场仗变得异常艰难。只布置防线却不进攻,自己长时间的“不动作”,对京城里那些朝臣们,一定也是巨大的压力吧?
淡淡苦笑一下,贺蓝长长吐一口气。凝视案上烛光,脸色变得深沉:如果……如果东炎还是单纯的部族联盟,固定一点地京城就不是那么重要。善于奔走迁的草原部族,从来不执着于所谓史册名声、身份尊严,只要王旗不倒,首领大就是一国一族核心所在;只要族人保全,就不怕牲畜财物丧失流离。从军事的角度,自己从来不相信熟悉草原占据地利。站在同样的地位高度上会比风司冥差一丝半毫。如果能给自己像从前任何一次战斗那样自由决断、控制大局的权力……
但是此刻——
此刻的东炎。是君主与朝臣共有的东炎。想要放弃兕宁京城不守卫,只怕立时就引来满朝非议,就算自己是第一将军东炎军神也不能够保证得到需要的支持。连续地国土失守在朝廷民心当中地阴影已经太大,轻易地决断,可能会带来更糟糕地效果也说不定。而更关键,是自己京北大营每一日的全部钱粮,都由京城按日调配接应。
不要说异想天开般的突发制人。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引来巨大的震动。
也许,自己注定就没有机会,与赫赫冥王站在平等的战场,真正平起平坐地对战。
沉默良久,贺蓝考斯尔再次苦笑一下,随即缓缓收回思绪,将目光移到身侧大幅的地图上。
战场没有所谓如果,眼前地一切。就是眼前的一切。
地图上用鲜明的朱红描出兕宁、城、鹫儿池、祭鱼浦四处城邑名号。又用明黄的颜色注明东炎兵力集结的所在。白的涂料,标出国中暂时失守和不安定的区域,在整张地图东炎的版图外构成有些惊心动魄地白色包围——除去东北方向地国境暂无外来干扰。北疆沿海、西面鹰山一线,再到南方各属国的av雍,陷在中央地东炎,几乎真落入了四面受敌、八方生乱的窘困境地。
想到日前西陵念安帝一纸国书传于天下,顿时激起各国强烈回响,、越、爻、雍四国立刻传书起兵附议,之前出逃的宋国宗室遗子更直接在西陵的支持下自立为宋王,召唤旧臣收兵买马,不过几日时间就聚集了十万人正杀气腾腾向东南奔来……贺蓝忍不住轻轻摇头:念安帝太聪明,在这样的战局时机,竟充分利用北洛的强兵和大神殿的威信,向诸国抛出这样的倡议!西陵东炎关山阻隔地无接壤,他却凭借强大的财力,不劳动西陵军队一手一趾,自有无数见利冒险的小国冲锋在前,让他坐收“征领大陆”的实名。
遍地烽火,西陵念安帝号召联军讨伐,南方属国纷纷叛逆背离,这是在国都受到风司冥大军的威胁之外,让京城里大小上下朝臣深深惊惶不安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不过,南方形势看起来危难紧急之至,贺蓝心里却并不以此有丝毫着急。他不是单纯疆场杀伐的战将,与鸿逵帝数十年并肩战斗无数军务朝政协作处治下来,对于这些数百年来震慑于强大武力而依附的属国,他的了解远比上方未神清楚深刻得多:虽然念安帝国书写得煽动,但是爻、韩、陈、宋、雍这些小国,国中并非完全像他所说的那样对东炎其恨入骨。除去、越两国,目前王室倚仗着北洛的支持,投靠北洛为其在南方的部队供应一切军征所需,切实地对东炎造成损害之外,东南爻、宋、雍等几个被扶立了新君或者重新选择了执政宰相的国家,根本不可能如念安帝国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对东炎群起而攻之——到手的权利谁也难放弃,抛弃了东炎这最坚强的倚靠,爻之旧相、宋之新君该如何面对气势汹汹,号称自己才是国家正统的新王,而让自己立时背负起叛臣贼子的骂名?必定会竭力抵抗,或者至少,阳奉阴违暗藏杀机,决不会成全念安帝的一番美梦。而西陵要联合诸国,纠结联军动作不可能很快,为了各自得利,势必还有好一阵子的磨合纠缠,南方边境不会立刻就成为战火纷飞的最前线。比起相对遥远的东南,始终是身前的风司冥才是心腹大患
全力应对的敌手。
从兕宁到捷辽岭,然后是祭鱼浦、鹫儿池、城。一点、两点、三点……凝视地图,贺蓝考斯尔铁灰蓝色的眼睛缓缓眯起。
攻占了祭鱼浦,随即极快地南下推进,乘胜追击地势头分明,但真正到有军队守备的捷辽岭,风司冥却停下快速的进攻。几场连试探真正实力也不能的小交手,连续六次对捷辽岭的小股军队袭扰,风司冥反常的极端耐心。给京城带来巨大压力的同时。造成了大敌在即。自己绝不敢轻离京畿的局势。
不能离开京畿……脑中一念忽闪,贺蓝眉头顿紧,只觉有极重要地信息浮现,自己却怎么也抓不住那道灵光。
“风司冥反复袭扰,不用重兵,难道真地只是疲兵策略,向京城施压令我浮躁令我不安?明白示人地举动。和真正的用兵,风司冥向来的手法,他的意图……啊,糟糕!”喃喃自语着,贺蓝考斯尔猛然一声叫出来,快速起身,几步跨到地图前,双手把住支架两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反复细看——
风司冥的大军。八日前袭取祭鱼浦,随后紧接着南进,现在大军在捷辽岭北、伯劳城下。自己与兰齐、葛雷德、卢森等将领分析风司冥可能的战法。都认为他不太会继续绕过京城攻打更南方的部族。因为虽然这些部族都没有东方七大部族那样强劲地实力,属于相对柔软的部分,但是假使风司冥真正深入,一来大陆联军费时弥久,他在东南没有呼应,则可谓孤军;二来旁侧有集结在兕宁的大军,随时可以出兵截断他粮道,然后分而攻之,则风司冥在兵力上落到下风,情势必定危险,以他的头脑眼光,决不会做这等愚蠢之举。所以包括自己在内,都一致认定风司冥必定直接冲兕宁京城而来,只一路的攻防手段会有所变化。
但此刻,图上兕宁、城、鹫儿池三点各占一方两两等距,而以局势的危急,似乎也相差不远。可是仔细分析,轻重安危,其实应有巨大差异——兕宁大军环卫,似危而实安,而城和鹫儿池却被北洛连续攻打了一月有余。几日前自己曾对鸿逵帝言说风司冥欲分兵合围而使三路同时兵力不足的问题暴露,现在看来却没有那般简单:三处城市彼此距离相差不多,若要同时攻破自然困难,兕宁皇城守卫坚固,风司冥以强对强似乎是为争取更多胜机,但若是风司冥从来就不曾打算分兵合围、数点同时开花又会怎样?两军大势正在僵持,若这三处有一处被北洛攻破失守,则立即可以刺入草原腹地,无论增援另外两路中哪一路,都将形成优势兵力从而对兕宁构成重压,战场的局势,也将在一瞬间彻底扭转明朗——
贺蓝考斯尔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那将是自己所能够想象地最糟糕地情况。假使城或者鹫儿池失守,叠川草原的控制权就会落到北洛手里。一马平川的草原挡不住乘胜追击地铁骑,一端失守另外一端的要塞也逃不脱同样的命运,就必须立刻从草原撤离回京师。而守军撤退回京的这个过程中,很有可能会遭到两路北洛兵马的联合追击,但受到风司冥北面牵制的兕宁,只怕很难派出足够的兵力援应……
“该死的——见鬼!”狠狠一拳砸出,地图架顿时呼啦啦瘫倒。静夜里格外巨大的声响,顿时惊动帐外的赵全生冲进帐来。却见贺蓝考斯尔一手握拳提在面前,脸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一道道精光乱窜。
“大……大大将军……”赵全生呆了半晌才抖抖嗦嗦开口,但听清了随后飘进耳中的轻喃却是顿时把全部疑问抛到九霄云外:“最糟糕的情况,鹫儿池失守,城也被攻破……不行,要想出办法,我一定要想出什么办法……但,但如果真到那一步,也只有破釜沉舟,跟他风司冥背水一战……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百分之一的机会,我贺蓝考斯尔也一定跟他周旋到底……”
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贴身侍卫的存在,更没有看到那惊恐的目光眼神,考斯尔几步绕过僵硬了身体好像柱子一样杵在自己身前的赵全生,一边轻轻念着一边向立在大帐侧边的书架快速走过去。“地图地图,猫耳岭虎睡坡的详细地图……莫伦提的阿拉岗大、车牙胥骑兵步兵的精确数量到底是怎么样……还有卢森要叫他立刻返回去,往京城东边……南方的路也要安排好,这个万一……一路怎么走多少接应,不可以不预先想……”
“考斯尔将军!”终于鼓足勇气,赵全生用力一声喊,略显不稳的身形立刻顿住。缓缓回头,一点点对上亲卫惊恐的,难以相信、却又已经深沉下来的双眼,贺蓝考斯尔沉默片刻,随后,缓缓扯出一个宁静的微笑。
脸色刷的惨败,赵全生身子晃了两晃。最终站住,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一时却发不出声音来。贺蓝轻轻点一点头,刚要张口,一道疾风猛然掀开大帐门帘,一个满身尘土的传讯兵滚一样撞进帐来:“将军,大将军……急报,急报——”
“什么?说!”
“是鹫儿池——鹫儿池,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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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章字数严重超出预计,也不符合一向按vip章节收费规则会比较利于作者的做法习惯,但……算了,超出预计就超出预计吧。
唯一有点郁闷的,是这一章超出太多,甚至上中下这样的分章也都觉得不够用。所以只好把这个下章拆分成A、B两章,也许会有点奇怪,可是,章节内容就到这里,真的是实在没有办法。B章的内容,大约两三天后会发出来吧。
已暮。
冬季的雨沁透了寒气,淅淅沥沥细密地落着。没有大的风,雨中的一切都显露出一种稳定的模糊。傍晚浅薄夜色里的几点***光芒,看起来温暖而镇静。
伯劳城,太守官衙。
远远看到一队人马从街尽头笔直奔驰过来,玄色大旗周围嵌着的明黄丝绦在火把照耀下异常鲜明,官衙门上侯了半日的士兵急忙一溜小跑到道路中央伺候。
勒住了玉花骢,柳青梵在马背上向四下看一看,目光在扫视到一处时突然微微一顿。翻身下马,向迎上来帮着揪住缰绳和撑起雨伞的小兵微笑一下,手一伸,将雨伞接过,随即抬步向官衙街道对面,两幢屋子之间凹陷的黑暗一角走过去。
跟随在玉花骢之后的骑士们见状立刻便要跟上,但注意到他没有撑伞的手放在青衫背后摇了两摇,顿时一齐停住了动作,只用目光紧紧跟随。
一个机灵的侍卫,从守衙小兵的手上接过了火把,远远地为柳青梵照亮。
屋舍之间,黑黝黝的角落,露出一张孩子的面孔。
七八岁的模样,皮肤是北方海边特有的红黑,个头相比于一般草原上的男孩子显得高瘦了许多;火光下一双骨碌碌打转的机灵眼睛,衬着一张沾满雨水的脸倒还颇有几分精神。看一看男孩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外衣上几处精细的补丁,青梵微微笑一笑。将雨伞撑到他头上:“有事找官衙里的人?等多久了?饿不饿?”
“窝头吃过了,香!”抬头望着雨中走来地男子温柔含笑的眼,孩子直觉似的愣愣答一句,但随即闪动两下目光,“你是……你是柳青梵吗”
感觉得到这响亮的一声给身后众人造成的震动,一道锐利精光从黑眸中闪过,青梵一手负在身后轻摆,微微倾身。脸上微笑更柔:“你怎么知道?”
“你穿青衣。没有穿铠甲。看上去不像将军,可是身后有好多将军跟着。”说着一指官衙门口洛文霆、江扬等人,男孩歪了头,认真地说道。
青梵脸上笑意顿深,回过头向几人投入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即重新对上男孩:“那么,你是来找我吗?”
“嗯。我就是想来看看——最强的勇士‘缇多萨’,到底是什么模样。”男孩拍一拍身上雨水,双眼直视青梵一本正经说道,“可是进去出来的,都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两个、三个夔因那样大个头地——夔因是我们伯劳城最强壮地人,你一定知道。而且也没有长着翅膀——婶子还有姐姐们都说,你们是长了翅膀从海上飞到河口地。是把翅膀收起来了吗?”
“没有人生了翅膀。我们是从海上坐船过来的。”青梵宽和地笑一笑,把雨伞向孩子的方向倾过去一点。
“唔,我没有坐过在海上走的船……不过如果你真是柳青梵的话。”男孩仰起头,眼里闪出一道特异的光彩,“谢谢你。”
青梵微笑着,静静凝视孩子,没有说话。
“是这样……娘病了,家里的哥哥姐姐也是。今天早上,我跟婶子到城西神殿领了药和吃地,中午之后他们就都好起来了!听婶子还有邻家的叔叔婶婶讲,城里还有好多和娘一样的人都好起来了——这是救命的恩情,娘说,就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没法报答,说一声谢谢是一定要的。”
伸手,青梵轻轻抚一抚孩子的头顶,“你妈妈没有说,我们占了你们的城市,是坏人?”
“可是,没有屠城啊!”男孩惊诧地抬起头,瞪视青梵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和认真。“官军们没有投降,可是也没有杀掉全城地老百姓。之前娘说,就算没有生病我们也可以不要逃跑,怎么会是坏人呢?”
闻言一怔,凝视男孩片刻,青梵随即轻轻笑起来。将手上雨伞塞到男孩手上,“今天是你去领粮……家里只剩下你一个健康能跑跳地男子汉了?记得明天到神殿领药和口粮的时候要说一声,会多给你一份窝头——小男子汉,要照顾好你娘啊。”
男孩愣一下,随后用力点一点头:“是——你们真的不是坏人!”
见男孩一边说着一边往雨夜里跑地背影,青梵微微笑一笑,缓缓挺直身板,向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撑起了伞的风司冥低声笑一笑道:“看到了没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都几个月打过来了,一句‘不屠城’能换到的还是这样多,甚至连攻打占领别人的城市都不会沦落到‘坏人’。由此可见,当年御华焰平定东南的时候手段是怎样的残酷,对那些不主动臣服的部族又是怎样的绝不留情。”
风司冥也微笑一下:“不,是太傅的药起了效果。”一边说着一边随青梵转向官衙,同时小心地将大半雨伞罩在青梵头上,“因为水土不服,还有红雨污染导致的疾……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太傅却在国中的时候就命令随军带了那样多的专门医治的药。到了祭鱼浦后军中生火造饭,草药汤剂平日的预防,都按照太傅的话没有做得疏落,这才免去了我军一场大难。现在一路过来这些城池都已经臣服归附,百姓也就是我的百姓。将军中预备充足的药物援救自家百姓,这本是应有之义,现在却是因此而让这些百姓真正承认自己身份了。”
青梵淡淡笑着,瞥他一眼却没有说话:从海路奔袭黄石河口,祭鱼浦南下一路到捷辽岭北伯劳城,这一路北洛军推进可谓顺畅。其中原因自然众多,北洛士兵们的勇猛,冥王军一向的迅速顽强,黄石河谷沿岸素来安定防御松懈、变生仓猝不及抵抗,等等等等。但有一条绝对不能忽视的。是月前那场引来东炎民心震动地“红雨”以及之后数场含沙含土量相当高的降雨,给河谷沿线百姓和东炎守军带来的实质性损害。
草原大旱,处于北方的黄石河谷一带虽然受灾不重,但也是长时间不见雨水,粮食收获只有往年六成,少的地方只得往年的一半。而大战爆发后东炎国中的征调,使得百姓为求饱肚大量食用山野蔬菜和鱼虾类的水产。虽然是冬天,受污染地食物和水还是有部分变质。最终导致食用它们地人地病变。这些症状在“红雨”初时还较轻。基本粮食的供应和人的抵抗力让情况看不出其严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鹰山一线战事紧张后东炎对国中其他地区的粮食控制,黄石河谷沿岸季风吹到的大小城邑纷纷显出疾病的影响。而北洛军由于事先预防处治周到,几乎没有因此受害,且攻打下城池后普查城内情况,通过神殿又给予百姓相当地援助,获得东炎百姓的感激和拥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只不过,青梵从来不需要从别人的口中来获得对自我的肯定。今天这个男孩子一番言语,却是完全的意料之外。
还有,男孩子谢的是“柳青梵”——分发必需的粮食、
这种济惠百姓又能博得良好声名的事情,自己向来是全部加到风司冥头上地。现在这样一个七八岁童蒙才开地小孩子竟然也明明白白知道柳青梵,显而易见的……转过眼看向执伞并行的年轻地皇子大将,青梵沉默着,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向上勾起。
“太傅。”
走进府衙正堂。风司冥将雨伞与外袍交给随侍的亲卫。亲手取过茶壶倒了一杯,又试过了温度这才奉给同样除了外袍在堂上椅子随意坐下的柳青梵。
注意到风司冥眼光,青梵微微笑一笑:军中简朴。自然不能有特别的好水好茶,平时饮用的就是烧开了的白水而已。从普通的小兵到最高统帅的大将概是如此,自己当然更不会增添麻烦作什么例外。只是自己坦然,在风司冥却每每有所歉疚不安,以为自己平素并无所好,唯独对茶水似有特别的讲究用心。他既不能以私权私心为自己在中军置办茶叶茶具,每次相处,倒茶奉茶都是尽量的礼仪恭敬。知道他素来性情和举动的用心,青梵只是淡淡微笑着,一边伸手想要去接过茶杯来。
“司冥?”
手指触到了茶杯,却不见风司冥松手,青梵微微一怔,直觉抬头,见动作稳定、沉静面容也看不出半点波澜的年轻皇子一双眼直直盯住自己,幽黑如夜的眸子深处有光芒激烈闪动。青梵心上一动,眉头轻轻一蹙但随即放开。轻吁一口气,收回欲端茶杯的手与另一只笼在身前,青梵静静抬头,注目青年。
“啊……”瞬间收回神思,风司冥极快地掩饰过眼中神采和手上动作,轻轻一推将茶杯搁到青梵身侧方几上。“太傅……太傅。”
清楚地见到青年那一瞬间的羞赧,和随之取代其的惊吓之后重新镇静下来那种特有的坚定,青梵伸手将茶杯握到手里,轻轻旋转着,又沉默片刻,才挥一挥手示意风司冥做到自己身边的座椅上。“怎么?是……为了轩辕皓的伤势?”
风司冥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随后才缓缓放松下来:“看到韩临渊的奏报,我很担心……甚至有些后悔。”
柳青梵看他一眼,随后转开目光。此时伯劳城太守府衙早被整肃得干净,里外几层的铁衣亲卫来回巡逻守护,但从正堂却见不到一个多余的影子。目光稍稍示意侍立在堂前阴暗中的影卫,月写影立时从堂外带上了厅门,随即传来另外两名冥王亲卫刘复和周必退开正堂范围的脚步声。
“太傅,我很担心轩辕大帅。韩临渊说他是一直硬撑着,到前天晚上又一次攻城还亲自在最前线督战,可是昨天早上……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全身都烧得滚烫。”风司冥低了头,“大帅他,大帅他……是他首先提出了互为掩饰、攻击主次轮换的计策,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战机的选择,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地机会。亲自对阵贺蓝考斯尔的压力。转移他的目光为我们掩饰行动争取时间——王楚才、程思……我应该更早一点让韩临渊过去的!”
“更早一点让韩临渊过去,轩辕大帅也不会让别人代替自己站在南一路主帅的位置吧?”柳青梵淡淡笑一笑,“何况贺蓝考斯尔是名震大陆的东炎‘军神’,这样的对手,能够亲自面对上是何等的机会,也是何等地荣耀?他要做地就是骗过这位赫赫有名地大陆智将,斗勇不输于人,斗智。同样不在对方之下。才是他身为北洛一代上将实力和骄傲的直接体现。司冥。这些年你与他并肩作战,虽然经历的阵仗也是无数,可是真正能够让他冲锋陷阵,真枪实剑对战的又有几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固然是将帅所当追求,但纵横疆场浴血拼杀的男儿血性,我想你应该懂得这种武将内心深刻的渴望。”
“是。太傅,我明白的。”风司冥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凝视着青梵地黑色眼眸里却并不见笑意。“韩临渊将轩辕大帅强行送回都,然后护送回承安,大帅内心一定非常生气……遗憾。可是,这样对他的身子是最好的,是这样吧,太傅?”
柳青梵微笑着。轻轻颔首。“从鹫儿池军前,韩临渊奏报末尾附的军医的话,眼下对轩辕皓身体最好的就是立刻返回承安休养。国中稳固。一切所需又方便及时,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抬头,映入双眼的是一双似乎永远安宁、沉静地眼,带着微微地一点笑意,说出来的话仿佛具有奇特的力量,一点点抚慰住自己惊惶不安地心。风司冥微微笑一笑,目光一瞥,见他一手搁在几上虚虚护着茶杯,风司冥随即将拳头也搁上方几,轻轻动一下,握拳的手背与他的手似触非触。感觉到人体特有的温度一点点传来,风司冥轻叹一声,低下了眼眸。
袍泽袍泽,在自己不在的那几个最艰难的年头里,到底是那位沉着、勇武而睿智的上将给了他最无私的教导和最真切的爱护啊……淡淡看一看青年俊美然而线条坚毅的侧脸,青梵心中不觉一柔,搁在几上的手微微一侧,顿时轻轻靠住风司冥手背。
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风司冥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抬起眼,更不能惊跳起来:他不想让青梵知道……也不能让太傅的柳青梵知道,自己此刻心中真正的所想。虽然这轻轻一靠传来的最真切的体贴让自己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自己却绝不应该、也不可能像曾经孩提时那样的浅薄单纯,只一心一意,去索求一切让自己安心的温暖。
是的,他不能让柳青梵知道,韩临渊传来的关于轩辕皓和鹫儿池军情伤亡的奏报,真正震动了自己什么。
两路大军分取叠川草原南北,以城和鹫儿池为中心战场,牵制住东炎君臣全部的心思眼光,掩护自己取道北海,突袭黄石河口的行动。而在袭取河口成功,对兕宁城形成绝对威胁时候,以北方牵制东炎主要兵力,为城和鹫儿池的一举攻破,大军突入东炎腹地制造良机。当最坚固也最紧要的叠川草原被攻破,失去西方国土三分之一的东炎不仅将力量大损,最重要的是,余下兕宁以西数道防线都有天然的缺陷和漏洞存在,纵使御华焰调集大军也很难凭借一道防线将北洛大军拦截于京城之外。而一旦西、南两路分兵突入东炎腹地,加上自己北面的大军,就是优势兵力合围兕宁的局势,则这场战争,无疑将是最利于北洛的结果——是轩辕皓首先提出了分兵击破、彼此策应的大计,然后才有自己大胆的北海用兵;叠川草原上“双头蛇”的大阵形,是轩辕皓精确到每一日、每一里的设想和提议,也是轩辕皓最坚决完美的执行。正如曾经的每一次,他对于战场的运筹自若计算精准,将所有对可能战况、对战争走势的预想,转化为分毫不差、真实可见的胜局!
十年,为帅、为副,轩
自己,似乎总是站在同一杆烈风大旗下,为共同的胜力;彼此完全的信任,无保留地支持。共同构筑起北洛军队十年里战无不胜的辉煌功绩。也许世人更容易看到冥王军的赫赫军功,但真正头脑冷静、能够思考的人怎么会不知,正是最高统帅的轩辕皓,以稳定的用兵保证了每一次坚定的胜利?
只有最少数的冥王军高阶将官知道,自己对于轩辕皓地信任和依赖,也许,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士兵对于“不败冥王”地崇拜和信念。这位以大陆战争女神“茵莎”为号地统帅,北洛位列第一的上将。从来就是自己最尊敬的导师。最可信赖的统帅。也最不可失去的同袍。
战场是残酷的,腥风血雨,一将功成万骨焦枯。亲眼目睹无数至亲好友的同袍在身边失去性命,更几次亲身游走在生死边缘,曾经以为,对于死生无常,自己已经有了足够地认知。更有了足够的坚韧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王楚才,十年的战友,冥王军建立起第一天便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程思,轩辕皓最倚重的副将,是这个人手把手教会自己在马上使枪、射箭。然而看到军报上两人战死的字句,自己甚至不曾更多动容,而轩辕皓重伤可能再不得上战场的短短一句,就令自己头生晕眩。眼前片片闪光。
不是人情地亲疏。也不是因为将才地彼此厚薄,只不过“战死疆场、以身殉国”这几个字,想到过别人。想到过自己,却唯独不曾想到过这位为人沉稳作战谨慎的导师,沙场上真正常胜不败的大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秋肃殿中曾经地教导,是为告诉自己人生修短无常,仰观宇宙,俯察青史,一身微渺或如露如电,所以能对万事了然豁达。然而死生之事真正降临,当最不敢想象的生死的威胁、恐惧真正降临到眼前,自己,绝然失落了应有的冷静。
曾经的“冥王九骑”,到今天的王楚才、程思乃至轩辕皓,引发的无边无际般的伤痛,或许都不及,一个模糊的、遥远的、其实根本不敢真正触碰的想象所带来的惊惶。
一个不曾想象会失去的人——一个不能想象会失去的人。
一瞬的恐惧,像最刚硬的利箭穿透心胸。
这是战场!
这是枪林箭雨的战场!
这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战场!
自己将遭遇如何,这从来不是战场上会更多思考的问题,如何获得最终的胜利是一切的前提。但这一次……为什么竟然要到现在,才猛然从迷梦中惊醒?
或许,是这一路太顺利。从承安大军出发,到今天、现在、此刻,一切都在被认为严密无疏的计算中进行,哪怕预计到的阻碍也慢慢转化成掩护行动的优势,就连风尘、雨水、疾病……战场上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因素,都在为北洛开道放行。
以至于,自己几乎忘记了“侥幸”、“意外”、“万一”这些词语的存在。
甚至,在还没有真正对上贺蓝考斯尔大军的时候。
慢慢收敛神思,风司冥嘴角缓缓上扬,勾起一抹冷静的微笑。
“司冥?”
注意到青年皇子将手收起,青梵微微一笑,抬头。
“是,太傅。我在想鹫儿池的情况。”迎上那双沉静黑眸,风司冥眼中透露出精亮的光彩。“韩临渊敢将轩辕皓送走,是为了他的身体伤势,另外的,就是韩临渊有足够的把握,在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以前夺下鹫儿池。”
“是,从战事的一般情况,这是韩临渊唯一可能这么做的理由,也是轩辕皓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将茶杯端在手里,青梵微微侧头,“军报是下午,未时刚过时候到的,传递过来大约是半天时间,韩临渊昨天晚上送走的轩辕皓——轩辕是主将,韩临渊能压服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两天,士气如果受到影响对他会很艰难。所以今天晚上……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如果韩临渊攻下了鹫儿池,消息传出来,城慕容子归那里只怕会立刻遭遇到很强的攻击,但是兕宁本身应该不会有更多军队动作。韩临渊整修需要两到三天,扣掉各地消息往来的时间,则不论城比利斯特下一步怎样动作。是继续固守还是从城撤军返回兕宁,都留得出足够的时间反应。如果是前者,慕容子归就算一时放松倒退也无妨大局,而如果是后者,韩临渊穿越叠川草原中途袭击,会是非常漂亮地一仗。只有鹫儿池的主持,接下来鹫儿池的稳定和镇守……”
见风司冥脸上微微露出迟疑之色,青梵淡淡笑一笑:“诚郡王世子。风亦璋风小将军。现在不正在鹫儿池吗?”
风司冥顿时一怔:“太傅说……亦璋?”
“连续的军报都表明。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将军了。”扫过一眼,青梵用目光安抚急于张口分辨的年轻亲王,“无论是谁,你,诚郡王,还是皇帝陛下,都不会希望看到亦璋殿下受到任何损害。这一仗他已经打出了风氏王族的威风。证明了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和实力。而军政一道,除去浴血沙场,还有更多地东西需要他去认识学习。司冥殿下,你应该给予他这样地机会。”
“那,韩临渊,他习惯了猛攻狠打,是不是也要让他有个机会经历这些?”
见青梵淡淡一眼扫来,风司冥心中一凛。立即敛容:“是。南路大军,虽然轩辕皓不再主事,乔非、曹锐、康浩明三个虽然都欠缺些。但协同会合商议着是能够处事地,战场方面则有韩临渊压着。至于和北方慕容子归的配合,时机把握方面,相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城方面的消息已经有一整天没有送来,战事应该非常激烈,而从时间上大概也很快就会有奏报。只有目前我军身前的捷辽岭,简顿之的几次小股袭扰,对方似乎有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不过可以想象,捷辽岭下,有贺蓝考斯尔的大军在等着我们。鹫儿池和城两处,兕宁又被牵制住,加上他东炎最大地问题粮草,所以我军此刻该做的,就是稳定已经归服的属地的百姓,保证我方粮草供给,与考斯尔慢慢对耗。何况,南方又有念安帝在计算动作,便不是直接的损伤,也教他不能舍弃了不顾。”
听风司冥一句一句说完,柳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不错,不用着急,仗只慢慢打——东炎太大,我们已经吞得有些过快。放慢一点脚步,等一等韩临渊慕容子归他们,也等一等念安帝,对我们只有好处,而头痛的该是御华焰和考斯尔。”见风司冥闻言露出了然的笑容,青梵又轻笑一笑,“我北洛兵精粮足,将才辈出,十年磨剑,忍耐为报当年侵犯之仇。而今又有神明旨意,百姓支持,正如念安帝国书所说,‘义者之所为’
地——皇上在等着,北洛在等着,你地世子也在等着。”
“是,太傅——”习惯性应“是”,但话音未落风司冥猛然抬头,“太傅?太傅你说什么!世子……佩兰怀孕了?!这是真的吗?是真的么?是……真地……么……”
这样,应该可以彻底消除年轻亲王心底残留的关于轩辕皓最后一点低落情绪了。青梵微微笑一下,幽黑的眸子里闪出清明的光:“是真的。皇上已经将她接到宫里,由皇后亲自照顾着,御医随时伺候,一切都不需担心——我正修书往昊阳山,师傅不日间就到承安,必能保得母子平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贴身的衣物处取出承安来的密信,胤轩帝紫金丝络的标记赫然入目,“只看最后三行便是。”又顿一顿,“还有七八个月时间……承安万事不忧,你只在这里用心便是。”
“是,是是,太傅说的正是!”一手早已攥住贴身的荷包,风司冥急急接过密信,就着堂上烛光看起来。望着年轻亲王难得手脚忙乱近乎失措的背影,柳青梵忍不住又是淡淡一个微笑。随即脚步轻移,悄然出屋。
将胤轩帝的亲笔密信从头到尾读过三遍,又将最后描述妻子情况的句子反复读过,风司冥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太傅,太傅,太……”
“大司正大人往城外营帐去了。”
猛听到周必的语声,风司冥愕然回首,却见亲卫恭恭敬敬站在厅堂门口。陡然醒悟,手指磨蹭过荷包竹线。一股心酸顿时充满胸膛,“太傅……”两个字吐出,风司冥随即敛容,正色向周必道:“传我军令,多马、皇甫雷岸、薄少涵、江扬、庞朔,五人立刻到我中军军帐!”
“是,殿下!”周必躬身,“那么这里?”
“副执祭司大人会处置周到。”一眼看到正穿过重重厅堂向这边走近的池豫兮。风司冥从容微笑。“池先生。明日地祈福仪式。拜托了!”
“擎云宫的消息,风司冥的王妃,秋原佩兰怀孕了。”
低垂眉眼把玩着腰上装饰用的佩剑剑穗,上方雅臣安静地等待主君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心里其实不解,为什么对“暗流”送上来的一大堆奏报,念安帝单单挑出这一条念给自己。
“雅臣。你难道不明白么?”微微抿一抿嘴角,西陵大郑宫的主人露出平日玉涵殿上绝不能见的带有真实温度地笑容。“北洛和东炎地这场战争,实质部分只怕拖不过今年秋花朝了。”
秋季金萼花朝,也就是九月九日,距此刻恰有八个月。上方雅臣不由错愕抬头,却见念安帝在最高御座上随意地舒展了身体。精致地发冠也被取下丢到一边,一头银练一般的长发自由散开,衬着殿上雍容的金、艳丽的红。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透着妖冶的寒洌清冷。
不由自主打一个寒噤。上方雅臣急忙转开了直视的目光:“臣愚顿,请陛下明示。”
瞥一眼躬身下拜地镇国将军、西陵定王,上方未神淡淡一笑。手摆一摆示意他起身。伸手捞起腰间坠下的一枚玉佩——看形状,却是一只淡紫青色的冻玉荷叶小酒杯——上方未神嘴角微扬,一双紫色的眸子光华隐隐,如有一层雾气静静弥漫。沉默许久,“雅臣。”
“臣在。”
“告诉宋侨,他可以向东炎正式进军了。”
“是,臣遵旨。”
“传书av国椿生子那里,就说伊万沙大人虽然暂时忙碌,但是一定很愿意为陈人自己所推戴的国君加冕。”
黑眸闪动两下,上方雅臣倾身下跪:“是,臣一定将陛下的言语一字不差地带到。”
“很好,雅臣,朕一向相信你必定能够让朕放心。”上方未神微笑颔首,“所以阿克森提纳那里,你也一定知道该怎么回答宰相大人的问题。”
虽然当年蒙受了柳青梵大恩,但处治国事却自有坚持,两朝元老、上朝廷宰相阿克森提纳,大约是大郑宫里唯一一个敢对念安帝决定顶真叫板地人吧?所以虽然国书早已遍传大陆,他还是一遍一遍痛陈所谓地“远交近攻”、“唇亡齿寒”。念安帝不愿见他,却也凡事都不真的抛开他意见,就只有劳累自己上下联络奔忙。上方雅臣咬着牙微笑一下,“是,雅臣明白。”
“那就好——去吧。”
上方雅臣行礼,起身,刚刚退到大殿门口,突然殿中一声悠悠传来。“上方雅臣。”
“陛下。”
“……你,认为朕做的,对吗?”
上方雅臣轻轻顿一顿脚步:“雅臣相信皇帝陛下所做地一切,都是为了西陵百姓,都是为了我上方王族。”
北洛胤轩二十四年(东炎鸿逵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风司冥率兵十万,取海路,大军突袭黄石河口祭鱼浦,捷。
胤轩二十五年(东炎鸿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元月一日,西陵念安帝作国书传示诸国,历数东炎御华氏罪恶,号召大陆有识,联军共讨。三日,、越、爻、雍国书应之。宋国宗室子,自领宋君正统,纠兵十万伺攻炎。
九日,韩临渊破鹫儿池。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炎鸿逵二十七年二月,兕宁绯樱宫君王日常的起居偏殿小墨华宫里,传出鸿逵帝强制了暴怒的喝问。
阴郁而满是压力的嘶哑嗓音,让怀抱着一小叠奏折的承旨侍书于浚猛地停住匆匆的脚步。向殿门外侍立的御前侍卫和首领太监递一个眼色,果然宫中的大总管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嗓门:“于侍书,再紧急的朝务您也等一会儿——为早上那通军报皇上发了大脾气,这会儿正召见了考斯尔将军问话呢!”
“考斯尔将军?”于浚闻言猛地一呆,脸上随即露出极惊讶的表情。自一个月前风司冥率大军袭了黄石河口鸿逵帝急召贺蓝考斯尔回京应敌,这一个月来第一将军统筹布置,始终在京城北方正对风司冥兵锋的大营。一应军情和军队所需,都由特派的御前侍卫在皇帝与第一将军之间沟通传讯。朝廷上不用说十日一期的朝会,就是有什么事情必须直接同皇帝商议,也是考斯尔上密折请鸿逵帝移驾到京北大营。一切森严戒备,都为防止风司冥率军奇袭,主帅不在营中令遭大难而作。此刻鸿逵帝竟将贺蓝考斯尔召回宫中问话,可见事情严重紧急到了何种地步。
只是,纵是每日跟在鸿逵帝身边,每天眼见着一封封军报传来,于浚还是对鸿逵帝像是突然爆发的滔天怒气心存疑惑。
作为承旨侍书,于浚自然很清楚。像今日早晨那样地奏报并不是绯樱宫接到的第一份——类似内容的奏报,自元月九日鹫儿池被北洛韩临渊攻破后,京师城西卫将军罗加差不多每两三日就要递一封进来。他很清楚地记着,鸿逵帝接到与鹫儿池失陷一起送到的,鹫儿池北方护城平津寨、泗河寨亦随后失守,主将萨曼弃寨奔逃的消息时,对手下将领素来要求严苛的君王只是略一颔首表示知晓,随后就示意西卫将军准备接纳萨曼的残军。而后。随着韩临渊率军北上。猫耳岭和虎睡坡两道防线沿途数处城池要塞。守将未曾交兵或者粗粗抵抗便即弃守城关,率领所部兵马甚至部分百姓奔逃向京城,鸿逵帝每一次都是给出同样的指示,并不为难这些将领。
今日罗加传来地,是叠川草原东北角一处不大地城池,阔野城地守将乌木其带了城中军民东迁的消息。阔野城军民数目不多,城防亦非坚固。夹在左右木兹、磊城、宝瓶镇三座要塞中间,地位既无足重轻,平时也都只被当做东西往来道路上一处过夜歇脚的驿站。之所以设有守将,是因为四年前风司冥突入草原腹地,被攻破的城守将童道明得到时任阔野城太守的胡勇支持,在这里建了临时的指挥驻地,联合周围其他守城将领应敌。战事平息之后鸿逵帝评议奖惩,对胡勇颇有嘉许。才因此升格了城防允许驻军征兵。由太守兼领守将。胡勇之后,乌木其任阔野城太守。乌木其阔罗斯武将出身,名虽不彰。却也是能够得到朝廷信任的将领,治政也颇有一番手段。此次他不曾请旨,更没有其他上报请示就擅自率了军民弃城东迁,以其作为显然有失职失守之处。但以草原形势,鹫儿池被攻破,城危在旦夕,城邑长官为保护百姓,权衡之下避开敌军护送百姓逃往安全地界,却也不能说是罪无可恕。毕竟,乌木其不是第一个如此选择之人;而阔野城周边,尤其相比于阔野城还在其后,距离城战场更远地坎城守将也早早带了军队撤回到京畿,鸿逵帝也没有对他大加责罚。所以,今日朝会上鸿逵帝的怒火,不仅仅让于浚大出意外,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一个不被君王的疾言厉色震得心惊胆寒。
但为了乌木其的弃城回兵,就急急召回在京北第一线布防的考斯尔,甚至不管前方还有风司冥大军虎视眈眈,鸿逵帝这样的做法,于浚在惊疑之余,又更多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敢多想的恐惧紧张。
鸿逵帝的怒火,谁也不敢稍掠其缨。不入正殿,就是殿中散发出来地沉沉压力,也让自己若是可以选择绝不会踏入小墨华宫半步。只是看一看手上奏册,于浚心中一边无望哀号,脸上也挤出一抹死则死矣地苦笑——想自己连念安帝的国书,那等疯狂悖逆的语言都能最终念出口,被同僚们推在这个时候递交紧要地军政奏报,也是可以理解而只能接受的事实了。
“……看看,看看!萨曼,一个,铁戈托,一个,乌木其,又一个……一个接一个,好哇,好哇!原来所谓守将居然是这样:城也不用防,关也不必守,身前的防线自有他人,敌军压境只管带了人向后快跑!”抓住奏册在御案上拍得噼啪大响,御华焰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压
曲。
“这乌木其确实是造次,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阔野城说是不紧要,却向来当作木兹、磊城、宝瓶镇三者粮援之类的中转,大宗物资运转都要经它停歇然后接续。不然朝廷怎么特地在那里设府,还驻扎了正式的军队?何况城之下,宝瓶镇等三城作为二道防线正好构成一个三角,他在中间其实有一个做万一之下紧缩退守的预备。被他这一走,阔野城抽成了一架空壳,再没个伸缩余地——啊,就算,就算他乌木其不知道这个用心,而阔野城城防不是最强、驻军数量也不及周边,但他又不比其他人正当在锋口上,左右前后都有坚城强兵……慌慌张张连奔带跑,竟算什么?!”
单从又快又响,音调连连上浮的急躁语声,贺蓝考斯尔的火气几乎比御华焰更难以控制。于浚入朝也有数年,跟在鸿逵帝身边地日子不能算短。对这位久负盛名的“东炎军神”可谓熟悉,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位在朝言行素来温敦的第一将军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言语中刻意而为的刻薄。一席话顿也不顿地冲口而出,就连鸿逵帝都有些微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考斯尔的表情露出明显的意外,但随即浮出一丝若有所悟的了然。
苦笑一下,御华焰伸手扶住贺蓝肩膀:“贺蓝,你……你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朕从来不会针对你。”
“陛下。贺蓝明白地。”低低应一声。贺蓝按住鸿逵帝搭在肩上地手。单膝下跪,“弃守并不一定是错。棋局中有弃子求活,兵法有以退为进。对于那些花费大力也未必能守,就算守住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分散兵力牵制行动地城池区域,暂时放弃是最明智的方法。这一点,皇上的决策从来没有错过。而有些地方则需要不计代价坚守。像鹫儿池和城。草原不善守城,但这两处坚持了四十五天还不止,这都是皇上意志坚决,将领用心士兵拼命才能如此。此刻鹫儿池失守城危急,但正是因为危急才更加不能就在此放弃。比利斯特凭借城墙和城周山梁死守,与慕容子归竭力周旋——这种时候,决不能让军心再有一丝半点动摇!”
“是,朕当然很清楚这一点。起来。”拉贺蓝考斯尔站起。鸿逵帝勉强地扯一扯嘴角。“但,朕不能在这个时候,传旨各部从今日开始一步不许后撤。那些不请旨就先离开的。你知道,包括乌木其在内,主要都是些什么人!出了……出了无双那件事情,朕不能再针对着他们做难人了。”
不仅贺蓝考斯尔,殿内外侍从、宫人一齐动容,提步将要进殿的于浚腿僵在半空,一时竟再也不能落下——没有人会听不出末尾淡淡一句中清楚的歉疚,这是去岁十一月至今,三个月来鸿逵帝第一次直言对无双公主处置的悔意!贺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一下心神:“皇上,现在不是心慈内疚地时候。戴黎尔……绯荧殿下对东炎对草原的心意,是完整地守卫这片国土。一切不顾国家大义只为一己之私擅离擅动的人,不论他是廷臣堂官还是部族所属,都是殿下疾恶仇的对象。若皇上因为一时顾念而犹豫放纵了不该放纵之人之事,反而拂逆了公主殿下的真正心意啊!”
凝视那双与自己颜色相近的真诚的眼,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但笑容随即便如烟雾浮光隐去。鹫儿池失守,叠川草原南方门户洞开,韩临渊提兵北上。叠川草原的许多城池,都在略略地交锋之后便即放弃不做更多阻挡,浅度交兵只为稍微迟缓一下北洛推进地速度,竟是在交手的同时努力后撤。暂时性撤退,避开敌军锋芒的情况在军征之中并不奇怪,尤其是在鹫儿池失陷之初,守城主将赵坚战死,被击破而尚未彻底散乱地残部由偏将高率领了突围,北退到叠川草原,然后往设在京城东百二十里的大军屯兵地点与大队会合。高北退过程中,沿途有一些零散的部族、小聚落的草原百姓跟随是正常的,自己也默许了高退军同时带回无力自保的百姓的行动。但是,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叠川草原竟有大批的部族军民东迁,其中最多的是部族中的贵族与直属他们的部族武装——草原性惯迁徙,遇到天灾或战事,举家举族离乡绕避是本能的选择。而牵涉到保存自身、削弱他族力量等等考量,移祸他族也是部族首脑在遭遇灾难时候最倾向的举动。草原大旱,战事随之又起,自己调集并替换部族首领,根本目的正是为防备于此:部族军队必须配合各道防线的朝廷军队,绝不能像上一次风司冥袭击的时候那样各自为政,只要攻打的对象暂时不是自己,哪怕战场近在咫尺也只管作壁上观。
将在
有所不受,草原部族松散自私也是几百年的积习,但大战当前一国的统筹调度不可偏废。放弃鹰山的底线是死守叠川草原,即使两端都被击破情势危急,也绝没有立刻敞开了门户。被别人势如破绣攻打进来的道理。四年前一战东炎在军力上损伤不大,带给自己地震动确是深远,加快整合草原势力尽收国中的心意也越发坚决。然而几年努力,加上战事之初的又一番苦心布置却没有收到成效:大批的部族军队和少部分百姓一齐东移,留在原地的百姓和少量军队则毫不做抵抗地很快向韩临渊臣服。更有甚者,如铁戈托、乌木其这般,距离着前线数百里,连北洛军队一点味道都没闻到就率着部下和百姓逃跑……如此种种。根本就是把叠川草原空出来。白白让给敌人!
“是啊。戴黎尔不会容忍他们的——身为将领不守卫自己的土地,敌军未至就丧胆奔逃,还要戴一顶‘保护族人百姓’的大帽子标榜……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鸿逵帝神情坚决,双拳紧握,口中喃喃有声,贺蓝心中稍定。眉头一低。转而注视自己双手,头脑中却转动起消息传来后一直萦绕地另一桩疑惑:东炎第一将军,自然熟悉国中每一名在军在职地将领,萨曼、铁戈托、乌木其这些,就算没有直属过他作战,自己也知道各人地脾气性格为人行事。这些都是非常勇武的部族将领,草原无不好强,遇到威名赫赫的冥王属下。不抢着迎上去都有些奇怪。怎么可能连碰都不一碰就走?若说看到了鸿逵帝放弃难守之地的用心因而回兵拱卫京师预备决战,但一来,略战而退和不战而退的部族将领上到十数个。怎会所有人都看出了皇帝想法,动作这般的整齐?二来,如果真看出了鸿逵帝的想法,为了整体布局而退兵,就不应该这么干脆快速,而该与北洛军周旋消耗,在己方不受重大损失地前提下,尽可能消灭目标指向京城的敌军。倘若如此,则带着部属更带了部分百姓的做法就极不符合用兵常理。如此一想,贺蓝只觉疑窦云云,太阳穴一下一下突突跳起来。
或者,是有人在这些部族将领之间传递消息,将鸿逵帝的心思暗示给他们但没有明说?以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必须有极强的中间之人才是。贺蓝偷偷望一眼鸿逵帝:毕竟,战场上皇帝作为最高统帅,发布命令决定战局最正常不过;虽然距离他上次亲征也有十年时间,但草原的战争必定是鸿逵帝把握走向,为了秘密军机,有些决策部署就算一时瞒过自己也是不奇怪的。只是看他地脸色,惊怒愤恨绝非作伪。自己对他了解至深,自不会是他传命撤军,也不可能是因为那些部族将领不能领会君王心意做事不妥,而导致他如此神情。
微微眯起眼,贺蓝考斯尔仔细搜索御华焰每一个表情,心中一点点疑惑持续闪动:不对,有一点不对。鸿逵帝地表情有一点变化,出现在御华焰脸上的是一种古怪的,隐忍似地痛苦——与为无双公主露出的,含有无奈的歉疚不同,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无双,班都尔,部族将领,退兵……整齐的举动,难道,真的是有人命令他们撤军而自己与他都不知?心念一动,贺蓝如遭雷击,脑子里空空荡荡一片,不敢想,更不能想象。
——东炎的军制,除了东炎的帝王,临阵的大将,还有另外一个人,拥有发布命令、决定军队调度的至高权力。但是,相对于御极君主的“暗帝”,虽说常人不知,但其存在是为防止有万一发生,王族依旧能在第一时间把握全国军力掌控局势,所以明暗二帝彼此不能有任何隐瞒。从时间上计算,秘密命令将领放弃草原退守京师,这个旨令发出起码在十天以前,而鸿逵帝不知,这是完全违反二帝设置原则的。可是,星殿的大祭司,“暗帝”御华真明……是鸿逵帝最信赖的人啊!
不能控制地用力摇头,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将绝不应该有的疯狂念头甩出脑海,然而目光一闪间,却见鸿逵帝肃然了面容:“于浚,你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到底想要做什么?还不滚进来!”
几乎是真的如君王所命“滚”进殿来,于浚哆嗦着,从散落在地上的一叠奏折中抓出一本,双手举在手上高高捧给鸿逵帝:“陛下,有……有乌木其将军的奏书——连明折一起递进来的,还有加了漆的密信!”
密信!
贺蓝与御华焰相对一眼,为对方眼中这一瞬透露出来的真实心意,彼此悚然。
星殿。
东炎最高神殿。
供奉着大陆共同信仰的最高神明,西蒙伊斯。
供奉着草原诸部共同的祖先——火神融,和与火神结合,成为东炎一切子民之母的草原女子,凯苿朵丝。
供奉着草原第一代共主,秉承神明血统开创东炎基业,凯苿朵丝的儿子御华燚,和其后六百八十五年间统御东炎的二十七代御华氏主君神灵。
纯净的乳白石壁上镶嵌着淡金色的装饰细纹,球形尖顶底下高拱的穹庐里无数绘彩浮雕,在从布置精巧的窗格中投入的阳光照耀下,展现出一种异常轻盈而升腾的力量和美。
琥珀制成的长串念珠,从杏红色的皇袍袍角小小露头,被阳光捕捉到油光闪亮的身影。鸿逵帝静静跪在神台前,一扬头,一拜伏,动作缓慢而虔诚。台上神情慈爱安详的草原女子,在周身炽烈而温柔有度的火焰包围保护下,低垂着眉眼,微侧过头,似在用心倾听。
稳稳收回就要闯殿而入的左腿,退后一步,贺蓝考斯尔捞起袍脚,在殿门外白玉一般的宽整阶石上,轻轻下跪。
“……我永远不会抛弃您,母亲;请求您也同样不要舍弃我。除了你的慈爱,我一无所有……请成就我的梦想,赋予我一切的神,就像您赋予我智慧、情感和生命。凯苿朵丝,您的孩子恳求您,就像您赋予我呼唤你名字的权力……请您相信您地孩子,他会达成你的期望。就像您每一次不变地给予我们希望一样……”
如刻在心上一样熟悉的《祈祷文》从晟星正殿静静流出,贺蓝低下头,双手像要嵌进石阶一般狠狠抠住地面。
不,不会的,就像七百年来,这晟星殿的石阶稳固坚实不曾有一丝变化,那个人也不会改变;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无论局势如何艰难。那个人都不会背弃在这象征着血脉与尊严的神殿前。三个人一起发下的誓言——他绝不会背弃以自己母亲名字为契约、毕生守诺的誓言!
微微抬头。星殿光彩浮华中,贺蓝似乎可以看到三十年前,三人在西斯大神和凯苿朵丝面前歃血盟誓地景象:后宫中皇后嫡出地皇子、宗亲里尊长谨亲王爵地继承人、朝廷上宰辅考斯尔家族的独生男孩,三个本应该是东炎最尊贵逍遥、最无忧无虑的孩子,却带着满身拳打脚踢的青紫,以同样头破血流的狼狈姿态,在神前发誓从此以后真心亲爱。相扶相持祸福与共,发誓必有一天登上至尊至贵之位,把握生死大权,向一切欺辱过自己、伤害过自己之人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誓言朗朗,至今,自己仍然清晰地记着那每一下吐气,每一个鼻音。三十年前啊……
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御华真明和鸿逵帝之间特殊的关系感情。不仅仅因为两人的生母谨亲王妃瑞锦和仪康太后克薇恩都是来自班都尔地公主且是嫡亲的姑侄。更因为原本年纪就相差不多的两人在闺中就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一起嫁进御华皇室之后也保持了这种亲密。瑞锦公主是威明帝的胞弟谨亲王的王妃,而克薇恩公主则成为威明帝太子,后来威灵帝御华熠的正妻。威灵帝继位不久后谨王病逝。瑞锦太妃按照自己的心意带着儿子御华真明在宫外生活,身为皇后地克薇恩经常给予帮助,并时常将年幼好动地御华真明接到宫中居住玩耍。御华真明只比御华焰大了两岁,连同被选作御华焰侍卫、年纪恰好介于二人之中的自己,三个人时时相处同行同住,远较宫中其他同龄的孩童友爱亲密。而随着雅丽兰黛皇妃日渐得宠骄横,皇后被那一派势利小人排挤为难,身为太子地御华焰竟常常遭到宫中人的恶意对待。这种时候,皇后往往由于各种掣肘无法出手回护,自己与御华焰御华真明三人每每气不过地反抗,力薄势单又不敢增添皇后麻烦的后果,几乎每一次都是溜到宫外太妃那里治伤包扎——那段早已过去的艰难又多欢笑甜蜜的岁月,骄傲刚强的鸿逵帝,或许比谁都记得更加清晰吧。
御华真明的生父谨亲王,人虽温厚,朝廷里也没有多交往,但到底是威灵帝的亲叔父,又娶了班都尔公主,辈分尊贵,部族当中威信相当高。谨亲王在御华真明周岁大时急病早逝,对他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威灵帝态度也向来和一般的亲族不同。谨王府和皇后的亲密,最终使得雅丽兰黛一派抢先下手,将十岁的御华真明强送上摩阳山大神殿。瑞锦太妃郁愤成疾,不到一年也辞世而去。太妃是鸿逵帝唯一真正感受过母亲温暖的女人,御华焰伤心若失,偷偷与御华真明通信,彼此安慰。由此,御华真明在摩阳山上二十年,两人书信往来从未间断。
身为世族的首领、鸿逵帝的心腹,更是御华焰总角相交的伙伴,贺蓝考斯尔自然知道,御华真明为御华焰出谋划策决断军机,不是从四年前接手晟星殿,而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几乎在御华焰亲政起他就已经成为真正实权的“暗帝”,鸿逵帝对他信任之深可见。因为那场昙华兵乱鸿逵帝再不亲近部族,但东炎的统治,失去部族的支持王室必定立刻不稳。鸿逵帝决议收归部族权力,若没有御华真明的全力辅佐暗中运筹,且不说借征战之机收拢权力,连调动其它部族随驾征讨都有相当艰难。而御驾征战在外,也是御华真明通过摩阳山到兕宁的各种途径手段决断国事,外人只知一应政务由宰相真恪廷哲领导朝臣处治,却不知真廷哲递出的必须由鸿逵帝“亲批”的奏折,是被全部送到御华真明手中。
三十年。不,近四十年地时间,几乎从记事起就开始的相交,同样的欢乐和仇恨,让御华焰唯一一个可以将后背付与的血脉亲人——这样的星殿大祭司,这样的御华真明……如果御华真明有异心,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还有什么人不可能背叛?
可是。除了御华真明。除了同掌军国大权的“暗帝”,又有谁能够命令得动这么多将领,调转得起这么多军队,尤其这些将领军队……属于草原部族?
乌木其的一封奏书,已经说明了这个自己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地事实。
面前是鸿逵帝地背影,贺蓝在心中暗暗庆幸:从读到乌木其地奏书。到飞报传问萨曼等弃城回兵的将领,自己已经不敢看鸿逵帝的面色表情,或者,是不忍看。
为什么要背
叛君王,背叛国家,背叛无数艰难困苦中建立起来的谊和信任,更背叛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的姓名向神发出的誓约——御华真明,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你是东炎地“暗帝”。宗亲里唯有你拥有皇叔的至高身份,晟星殿大祭司的职属更让你获得举国的尊崇和景仰,若说是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势。以你的心机手段,又何必在这样的时候?默许部族族民抵制朝廷向当地地征粮征兵,私令部族将领弃守本地率兵士尽返国都,传谕那些不愿离开故土地草原百姓在敌军到来时自可投降归服……御华真明,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句话脱口而出,却和另一个阴郁低沉的嘶哑声音撞上。贺蓝考斯尔猛地抬头,却见殿中鸿逵帝已然起身,隔着神像前岩红木嵌宝长条供桌,与一身祭司白色长袍的御华真明相望对峙。
比鸿逵帝年长两岁,外貌上却反而较鸿逵帝显得更为年轻,御华真明有一张极明显融合了班都尔和阿史叶迷两族容貌特征地脸,班都尔黑中带红的发色和眸色衬在一身白衣中异常鲜明,深邃的轮廓和坚毅的线条强调出王族固有的骄傲无尘。贺蓝带着一点惊惶地发现,那张素日温和含笑的沉静面孔一旦将笑容撤去,极少显露在外“暗帝”威严再无抑制地全部发出,竟与殿上开国英主的容貌几无二致。
心头重重一沉,右手直觉地把上考斯尔家族历代相传的先皇御赐的宝剑,贺蓝脚下轻移,身子有意无意挡到了鸿逵帝之前。
御华真明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嘴角微微勾起,随即注视御华焰。
好友兼心腹大将明白无误的选择让御华焰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暖,但接触到御华真明挑衅似的眼神,鸿逵帝顿时沉下表情。跨一步到贺蓝身前,鹰目直直逼上白袍祭司:“御华真明,你想做什么?为何背叛朕?!”
“背叛?什么背叛?”
漫不经心的半问不答激得鸿逵帝心头冒火当时就要发作,但心思急速转动间又强自按捺。“私传旨令命将领放弃城池,挑唆百姓背叛祖宗投降敌国——萨曼、乌木其,还有足够多人的证词在此,你还想狡辩吗?”
御华焰语声阴沉,肩膀向后微别,制住考斯尔不安的举动。只听御华真明淡淡道:“背叛?御华真明听不懂皇帝陛下的意思。我是大祭司,是为百姓祈福、为草原祈祷的祭司。无论何时保全草原的根本是我所愿,也是职责所在。眼下的情势,若不令部族军民及时后退到京畿守护范围,零散流落于草原各处,一旦与北洛大军相遇交兵,何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只怕许多部族就要从此断绝!都是凯苿朵丝一脉,怎能见这般情况发生?”
“那放弃坚固的城池,更放弃赖以生存的草原,这就是的保存根本?将祖先的土地白白送与别人,挑唆凯苿朵丝的后代向北洛臣服,如果这不叫背叛,还有什么是不背叛——御华真明,你不配提凯苿朵丝的名字!”
鸿逵帝意极轻蔑的话音出口,御华真明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我不配提?御华焰,那你又有什么脸提凯苿朵丝的名字?草原地百姓。哪一个不是凯苿朵丝的子孙?一切部族,都是她的血脉后裔。赖以生存的草原,珍贵的土地上更珍贵的是活着的人身体里流淌的鲜血——无论发生什么样地事情,只有活着地人才是最重要地,神明的教导难道你敢说自己忘了吗?我们习惯从一方走到另一方,在长途的奔波中建筑马背上的家园和明天。草原经受那样多的灾难,最终支撑下来,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始终牢记这一条教导。无论怎样艰难。都要留下最后的命脉自己的根吗?大旱、大战。百姓一个个再活不下去,难道不应该告诉他们离开去寻找生路,或者留在原地也同样选择能够让自己活下去地方法吗?”
“是,凯苿朵丝教导我们学会最好地保存自己,无论用怎样的手段——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北洛的军队打过来。放弃土地意味着什么?鹫儿池,城,比利斯特。战争上每一分每一刻……你就敢挑唆部族违反王旗驻扎令随意迁移?置京城于危机,弃国土而不顾,甚至教导百姓抛弃朝廷的命令不顾,釜底抽薪——御华真明啊御华真明,朕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你擅用权力调动部族力量,只是为了把他们调回到京畿,好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御华真明闻言一声冷笑:“你不相信。是。你从来就不相信——因为牵扯到的是草原部族,所以,无论如何动作。你都不敢相信更不肯相信是不是?可是御华焰你别弄错了,雅丽兰黛伤人太深,但不仅仅是你我王族,班都尔所受伤害难道不大?雅丽兰黛和史南彼此勾结背叛了誓约伤害了王族伤害了你,但整个班都尔可没有,更不用说草原上其他被无辜牵扯进来的部族!背叛……哼!”盯视御华焰的眸光冷冷,“到底是谁在背叛?是谁反复无常?大战之初不令及时应对,召集了一十八部族首领到京城夺权,难道不是存着一举消灭掉所有部族力量的心意?现在他们乖乖地退回来拱卫你地京城,居然又说做错了,居然又想倚靠他们在叠川一线地力量来抵抗西面来的大军?御华焰,你真以为谁都有御华绯荧的好见识好胸怀,为着大局可以竭尽全力委屈周旋,任你揉扁搓圆么?”
“无双……”御华焰眼光一暗,但随即猛然抬头,“抛弃君父,背弃婚约,投奔敌仇——这是大战启动不是两国遣使来宾!当着满朝文武,当着数十万大军,当着我千万草原子民,为私情,竟不顾一切投奔到敌营相会敌首。这难道叫大局为重?这难道叫无私为国?任凭揉扁搓圆,朕倒想!可她……辜负了朕地一番好意。”
“御华焰,你真能说得出口……”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缓缓摇头,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无双,无双这孩子一心所想,别人不知你还会不明白?若不是你心心念念,将草原部族硬生生往绝路上逼,她会这么作难吗?为了压服其他部族的不平,为了缓和朝廷跟部族之间矛盾,这几年班都尔向你做了多少退让,又为朝廷在各部各地花费多少心思做了多少打点?可是你,你是怎么回报的?一场明知结果的不合意的婚姻,然后,一道通敌背叛、夺号除籍的绞
御华焰,不是我要背叛你,背叛当初同行同担的誓言背叛了草原的部族联盟,是你背叛草原的根本,让我再不能放任你独夫独裁!”
他一句紧追一句,御华焰面色青红黑白变化不停,最后终于失去了所有颜色:“背叛部族联盟,背叛草原的根本?原来,原来你从来就没有赞同过,从头到尾,就跟我不是一条心……可是为什么?二十年,二十年来你有的就是机会……为什么到今天你才……”
听鸿逵帝声音低涩,像是从牙缝齿间硬生生挤出来一般,御华真明心中不由也是一酸。“因为我一直想相信,一直说服自己你绝不会毁掉东炎的根基,你会保留自己的命脉根本……御华氏七百年历史告诉我,太过分散的力量不足以抵抗草原的风风雨雨。将百十个零散部族合成力量强大十几个的部族,既能独立抗灾应变,一旦联合起来,就是天下无敌的不败力量。这样地草原部族。这样的生活流传了千百年,只要草原还在就不会改变。可是你居然……居然异想天开要消灭掉所有的部族力量,这是在自取灭亡啊!”
“自取灭亡……”微微抬头,御华焰对上向自己迈一步却又停步的男子双眼。登基整整二十六年,亲政二十年,他怎么看不出一个人心神言语的真假契合?但御华真明眼底的真诚,却让他第一次,连愤怒的力气都一齐失去。
感觉到鸿逵帝的摇晃。贺蓝眉头微皱。手上一动撑住御华焰后腰。鸿逵帝顿时惊觉。微一侧目,脸上却是说不出意味地淡淡苦笑。
被鸿逵帝神情搅得原本震动地心顿时又注进一股强烈酸涩,贺蓝考斯尔急忙低垂下眉眼。定一定神才重新抬头看向御华真明,想要为两人分说几句,然而视线一对上那双暗红色光彩流转地眼眸,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真明……皇叔,朕从来没有想到。所谓草原真正根基王朝立身的命脉,皇叔竟还抱着这样天真的念头!”涩然开口,御华焰语锋却是尖刻异常。“东炎以草原部族联盟立国,难道部族就能永远联盟?圣武皇帝开国立朝,二百四十九部族拱戴,诸部会盟共尊我阿史叶迷为统领,取我族名简称以为国号。当年的盟誓石板,至今还在摩阳山接受供奉。可对比石板上刻录下的部族名字。除了我阿史叶迷还有班都尔,又有哪一个流传到今天?不说今天,就是到我登基也再没有多一个能够对得上号。真明皇叔之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草原珍贵的土地上最珍贵的是活着地人流的血。但七百年,多少人早已经不在,又有多少部族早已消亡,或者融汇到其他的血脉里。我亲政后不久就御驾亲征,向东、向南,收服的最小部族,居然连一百匹马四十个人都不到,却还有族长长老执事一大堆,每一个人都占着王族向归服部族亲密示好的分例祖例——这是何等的荒谬?”
“我说了,太过分散的力量不足以抵抗风雨,所以你征讨平定东南我没有说一个‘不’字。但你现在是要将一切部族都彻底消灭!”
“它们就该被消灭!”一句话竟激得鸿逵帝陡然提声,双目圆睁像要冲上来一般,御华真明不由骇了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却又止住。耳中只听御华焰语气急躁说得越来越快:“七百年的基业,七百年地联盟,可是想想,从两百年前北洛风氏立国,诸国联军讨伐失利开始,我御华王族受了国中多少牵制?神武帝为什么要应下君离尘地提议允诺五十年休止干戈?就是因为草原的部族开始忘记了自己还有共主,忘记了草原是统一的一个国家,忘记了力分则散地道理只顾一味捞取自己的私利!比邻相争,除了直接的交兵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今日嫁明日娶,为的就是吞掉旁的部族扩大自己的势力。到后来竟干脆就动起手,连王族的命令都抛到脑后。我御华王室最大的危机从没有来自过国外。考斯尔家族怎么获得的倚重你比我更清楚。如果,如果当初神武帝、成武帝不是一反先王但凭各部的统治方式而立起朝廷的绝对权威,还有我今天的东炎吗?”
“但,不是所有的部族都那样!团结族民经营家园,尊崇共主拱卫王室,没有诸部的心悦诚服,仅仅依靠一个部族的力量,神武帝、成武帝的权威又从何而来?没有敬畏就没有主从上下,没有各族承认草原必以联盟才能守卫族民长久安宁,哪得七百年国家稳固不为外邦外族欺侮击破?就算,真正支撑了王族、维系了联盟长久的只是部族中强大的几支,但令诸部慑服草原安定国家统一,共主权威之下便没有这一脉人心的力量?或者,就算这一切都不论,难道你可以忘记班都尔每一次危难时机的选择——”
听到这里,御华焰微微一扯嘴角,眼底却笑意全无。“班都尔……是啊。如果没有母亲、没有瑞锦太妃、没有派恩舅父,更没有考斯尔带来效忠皇室的御军……真明皇叔,朕不会忘记班都尔为王室做出的每一次选择。”感觉到不仅是对面的御华真明,连身边的贺蓝考斯尔身子都微微抖了一抖,御华焰淡淡一哂。“草原上有了部族,由部族建立国家,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七百年。没有什么东西时间不能改变,所谓部族联盟的立国根基也是一样。胤轩帝能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念安帝敢改变千年传统的神权,难道朕就不能彻底统一草原到朝廷、到皇帝的治下?”
凝视君王苍白而冷峻的面容,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如此,皇帝陛下主意已定,真明再无话可说。”
御华真明话音未落,贺蓝考斯尔已然一步抢在鸿逵帝身前——
话已经说到尽头,局势将如何改变,自己却全无把握……
大祭司大人!”
猛一头撞进晟星正殿,陇君顾不得身上袍服凌乱,抬起头就往内殿御华真明日常打坐祈祷的座位看去。不料视线直直落进一双暗红色流彩激荡的眼睛,如火更如利剑的精光震得自己本能退后一步,但随即一股森严寒气从脚底隐隐地直袭上身来。陇君一凛,下意识循着寒气来源望去,却见贺蓝考斯尔站在鸿逵帝身前,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御赐宝剑出了鞘,剑尖微斜,正指向自己心口。
震惊,惊恐,恐慌……陇君差一点拔了脚就想从晟星殿逃离,却终是拔不动脚。身子僵硬着,手按住有半幅翻到身后的长袍下摆,一点点向鸿逵帝倾下身去:“微臣……见过皇上。”
不高的声音,在死寂一般的大殿里听来好似惊雷落地。陇君感到浑身的肌肉都在一点点收拢、缩紧,神经死死绷住,好像下一瞬间就会骤然绷断。不敢抬头,更不敢斗胆询问请示君王,思忖着到最高神殿前自己心中盘桓的不安和无意间的联想发现,一颗心就跳得越发厉害。
见陇君躬身低头,两绺从发冠里散落出来的额发掩住了脸上神情却掩不住面色的苍白,从颈侧到耳后的青筋粗粗地暴起来,明明是二月依旧阴寒刺骨的天气,身前地上豆大的汗珠落下渐成一个个小小的圆——贺蓝考斯尔缓缓收回了宝剑,没有回鞘。却向侧向略移半步,让他与鸿逵帝相对。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淡淡的语气,不知是为了安抚贺蓝、陇君或者还是其他,鸿逵帝目光调转,向御华真明瞥一眼。“寻大祭司有什么事?”
微微抬眼,陇君向御华真明偷偷瞥一瞥,“不。不是什么急事……”
“陇君。你好大地胆子!”
被御华焰陡然拔高的嗓门吓得魂魄欲飞。陇君扑通一声跪下地来。“臣该死——臣万死!”
白袍的祭司嘴角微微一扬,像是为换一个舒服姿势,极随意地抱起双肘。视线始终不离御华真明的贺蓝考斯尔目光一凝,低喝一声:“死什么死?要死也把事情说清楚了死——还不快讲!”
“是……”拼命吸一口气定一定神,又整理一下思绪,陇君方才艰难地开口。“臣……微臣是想禀报大祭司大人,为赵坚将军。还有鹫儿池阵亡的所有将官举行的祭奠仪式一切已经准备好,到时间应该请大祭司过去主持仪式开始了。”
虽然神经无比紧张戒备,闻言贺蓝心中还是顿时一阵大痛:这也是三十年的同伴、最好的战友,与他最后地告别,自己竟全然忘得干净。
“还有……”
本想试着抬头,被鸿逵帝目光一扫又立刻低了回去,陇君地声音不自觉地降低:“还有,军需司遣人来说。军中疫病虽然被控制住。但药品消耗太大,近几日来内库很有些支撑不住了。想来回报了大祭司,把平日神殿所藏地一些对症的药品先拿来救急。同时军需司再连夜赶造药丸配合药剂,把这一阵发作应付过去。”
“疫病?”这一点像是完全没有意料,鸿逵帝看贺蓝一眼,考斯尔顿时低低应一声“是”,顿一顿然后极快地说道,“营中军医看过,大多是从河谷沿线落过红雨的地方下来,还有贪吃了河里鱼虾和山野菜蔬的。清净饮食,用了药一两天就好。”
鸿逵帝轻轻“嗯”一声以示了解。此刻陇君也恢复了向素的沉静沉稳,轻咳一下,“还有,乌木其将军,还有十几位将军联合来请大祭司,在赵将军的祭奠仪式后为属下的部将和士兵们祈福。现在他们就在宫西门外等候,预备一会儿与大祭司大人一起到赵将军府上。”顿一顿,抬眼看一看鸿逵帝脸色,“既然皇上与大祭司有要事商议,臣这便向将军们还有一起等着地文武朝臣传个话,让大人们耐心等待……”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感觉那双铁灰蓝眼睛射出来的锐利光芒向利剑一样钉向自己身体,周身之前稍有退去的寒气陡然间变得冷冽难当,本来想作轻松缓和的语气在最后竟是控制不住地就要发抖。陇君战战兢兢待要抬起头,耳边突然一个炸雷响起:“好个御华真明,竟连你也收买过去!陇君,你真好大的胆子——你敢背叛朕?!”
鸿逵帝话音未落,陇君已经一跤跌坐在地,一双眼茫然瞪视贺蓝考斯尔点到自己咽喉的宝剑。见他不闪不避,抬头目光直愣愣看向自己,更没一点分辩剖白之意,御华焰不由心头火气更盛,迈上一步就要说话,不料旁边御华真明陡然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硬生生将他要说的句子噎回口里——
“御华焰,陇君——你竟怀疑他?你竟也在怀疑他?皇上,皇帝陛下,鸿逵帝陛下,你竟落到了这种地步,你竟然在怀疑一个陇家人的忠诚!”暗红色光影流连地双眼精光闪动,御华真明这一次地语气带上了真正的可怜和不屑。“不,他——陇君,你不该怀疑他的。怎么能够呢?御华英舍弃成武帝太子地名位和这万里的江山,只为求与心爱之人成就眷侣相守一生,君清莲可从来没有教导过自己的儿孙要用背叛来报答御华氏难得的一片真情!”
“大祭司大人……”
“君清莲”三个字出口,像是猛然被惊醒,陇君的身子随即像得了热病一般整个儿颤抖起来。
“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君父、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一次,怎么可以再辜负这第二次重生?抛弃了身上原该背负的一切,抛弃一切而来。这里就是唯一地家族、唯一的至亲、唯一的依靠!牢记身上曾经背负的罪孽,从记事起就不断重复守护王族守护东炎,绝不允许背弃御华王族的唯一家训——陇君背叛?君清莲的子?北洛君氏和御华王族交融出来的血会背叛,这是什话?!”
“不,大祭司大人!请,请不要说那个词……不要说那个名字!”一句赶上一句,见陇君像是再不能忍受地伸手死死按住双耳,御华真明向被眼前所景象震住地御华焰和考斯尔露出淡淡地、怜悯而嘲讽似地微笑。“巫卜曜的诅咒:子孙后代凡有忘怀前耻。为御华氏倾心尽力者。闻‘君’与‘背叛’二字必头痛如裂。一百四十年过去,到底还是唯一真正背弃了誓言的君清莲的子孙,才有这样强烈的痛苦——但一百四十年过去,诅咒之声依旧声声入耳,真不愧为百世不一出的神女,真不愧为名动列国的‘启明夫人’!”
陇君地神情痛苦绝无作伪,鸿逵帝不及开口。贺蓝考斯尔已经快一步上前将浑身颤抖、不住猛力敲击自己头部的典礼司仪扣在身前制住双臂。明明听得御华真明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御华焰却再不及细细思索,只瞪住了一身祭司白袍的男子:“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御华真明转头,视线与陇君相接,笑一笑,随即轻轻摇一摇头:“以皇帝陛下的圣明,怎么会不知陇氏一族真正来历?御华英天纵雄才,明明是成武帝最得意的继位人选。怎么就会突然无由无故地猝死南巡的边境上?怎么太子猝死地同年。只有陇贵妃最后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地陇家,突然多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孙子从家主手里接过全部家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陇徽明又怎么得到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见哪一个年龄相仿地青年男子都不顺眼的成武帝的由衷喜爱?三品的典礼司仪被升格到二品不说。连妻子都受到册封有百里之属!陇徽明的妻子,受封时候的名字叫君清莲——这,与北洛君怀璧唯一的女儿、君清遥的亲姐姐君清莲,不是那么简单的同名同姓吧?”
“御华真明,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因为只有把这些说清楚,才能洗刷干净典礼司仪的‘背叛’罪名。”御华真明微微挑起眉,神态之间一派难得的悠然。“皇上不会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吧?毕竟,抛弃旧部故族,孤家寡人,真心相待的人太少,能确信一个人的忠诚,对皇上都是极重要的。”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御华真明已经死一千次一万次了。但自陇君闯入殿中,又是偌长一段时间再无其他动静,贺蓝考斯尔心中警觉,双手制住陇君不能乱动,只伸出左脚往鸿逵帝云靴后跟踢了一脚。御华焰顿时冷静,盯住御华真明的目光凛凛:“说!”
与鸿逵帝对视片刻,御华真明微微一笑:“陇君不能背叛,是因为生来就背负着巫卜曜的诅咒。巫卜曜诅咒御华王族,君清莲以北洛君氏之后、巫卜曜嫡亲孙女,与御华王族成武帝的嫡子御华英相恋,两人更结为连理生下子孙,诅咒的力量自然是最强。”
“那女人……她为何要诅咒自己的子孙?”
真正想问的应该是“为何要诅咒御华王族”吧?御华真明淡淡笑一笑,“因为我光辉英伟、卓绝超圣的神武帝犯下了不能饶恕的罪孽。”
御华焰顿时怔住:神武帝御华煌,东炎御华氏第二十一代君王,与同时的北洛承远帝、西陵宣昭帝并称西云三雄是大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主。三位君主曾在北洛宰辅君离尘周旋促成下,协定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平契约,更是大陆千年以来少有的盛事。仅此一项功德,神武帝便可彪炳史册,然而在东炎,他更是扭转国中朝廷颓势、稳固王族地位,治政清明手段卓而有力的一代明君,后代御华子孙想望的英主——其帝号中一个“神”字,可见国人崇拜之深。而此刻陡然听到御华真明言语,以祭司许隐瞒、严禁诳骗的规则,“不可饶恕的罪孽”几个字,实在太重。
“北洛君离尘。文武俊才,卓然一代,以一力达成三国会盟,而其时年纪不过而立,人称奇迹。传言说经此一事三国君主无不为之倾心,君离尘却执意迎娶神殿贞名被污地侍奉神女,令天下碎梦无数。而那污名的神女,便是后来被称为‘启明夫人’的巫卜曜。”见殿中几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御华真明淡淡继续道。“巫卜曜原是大神殿侍奉的神女首座。理当守贞。她却不但不能清心持戒,反而未婚而孕生下一个女儿。摩阳山哗然,追究与神女私通的男子。北洛君离尘闻讯应声,并以公爵王妃的大礼,亲到摩阳山迎娶。因之前三国会盟,协议便在大神殿鉴证下签定,神殿不以有他。巫卜曜顺利出嫁。”
“三国君主在摩阳山会盟,难道……”
向似乎完全是无意间说出的贺蓝投去意味深长地一眼,御华真明点一点头:“不错,便是神武帝。私通神女,始乱终弃,于危机中作壁上观。巫卜曜由此深恨,诅咒御华王族,更诅咒明知前鉴依旧会对御华氏动心地子孙后代。”
“她既然嫁人。就是北洛君家地主母。大陆诸国尤其大国的王族显贵素不通婚。她做什么多此一举——”御华焰猛然住口,看一眼目光哀求的陇君,不再说话。
“哈。巫卜曜是怎样的女人?几百年来神力第一杰出,高强甚至在大神殿主祭司之上,如何肯轻易诅咒他人?若御华煌只待她一人如此,她既已嫁与君离尘夫妻恩爱,怎么又会以诅咒方式与负心男子联结乃至世世代代纠缠不绝?只因为十一年后,神武帝得班都尔襄助平定国事,班都尔素来强盛独立,神武帝欲以姻亲巩固联盟,苦于膝下无女,事关紧要,他又不肯随便以宗室女册封公主,于是以撕毁三国盟约为要挟,威逼巫卜曜交出女儿,也就是国史上记为神武帝义女的
郡主’——其实,她根本就是真正的御华血脉。没传说是君离尘的压力,且送行之际君离尘许了碧游郡主倘若夫妇不谐即可回转北洛,将不惜倾国一战地诺言。但她嫁到雁砀草原之后夫妻和睦,回归之事就此不提。而碧游郡主为班都尔主母,以此身世地位,子孙一入天家如何逃得脱这日日夜夜的诅咒惩罚?可见巫卜曜的诅咒,指向的始终是我御华一族。”
御华真明一句一句不紧不慢讲来,御华焰越听脸色越是阴沉:“不,朕不信,一个字都不相信!若碧游郡主果然是巫卜曜女儿,若巫卜曜果然给儿女发下这般诅咒,那么朕呢?御华真明你呢?我们可都是班都尔公主的子嗣,若一句‘背叛’一个‘君’字都听不得,这些年可算什么?!”
“纵是时隔久远,血缘稀薄,但皇上以为自己真的逃脱了么?这般针对部族势力,难道根本不是在雅丽兰黛的背叛?”御华真明淡淡哂笑,“至于我,摩阳山上真相被发掘得太早,多少年早就习惯了。何况,我自知自己从未背叛过自己的血脉亲族,神殿更令我心境安宁,比之皇帝陛下自然是大不相同。”
明显地讽刺让鸿逵帝上扯了嘴角:“是这样么,真明皇叔?”顿一顿,看已经慢慢恢复站直身地陇君一眼,“这样一篇精彩的故事,还真亏皇叔说得头头是道。但,朕还是不相信,关于神武帝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信!陇卿只是因为家训,因为君清莲为了爱人而背弃北洛产生地罪恶感,和我御华一脉至忠至诚合到一处才有了皇叔口中所谓的诅咒,一时不查被拿住了话柄也无甚稀奇。倒是真明皇叔你,拖拖拉拉似是而非讲了这么长一个故事,怎么,到现在您的心腹还没有把事情办妥,好来跟您汇报么?”
凝视御华焰沉稳笃定的双眼,御华真明淡淡笑一笑:“看来我错了,皇帝陛下——您不仅不相信草原的部族,就连自己的亲叔叔也从不真正相信。皇上,如果我说我从来就不想为难你,更不会让你在我手里遭受一丝半点伤害,想来,你也是不会相信的。但我要告诉你,鸿逵帝陛下,御华真明没有做任何更多的事情,除了召唤我草原的族民和将士努力、自由地寻找活路,我手中没有签署过一封调动军队的文书。而从战事开始至今,皇帝陛下你要的每一颗粮食每一丝布匹每一厘金银,我都尽全力满足你的所求。今天,典礼司仪会慌慌张张跑进来寻我质问,想来也是和皇帝陛下还有考斯尔将军一样,得知了乌木其及其他部族撤军弃守真相,所以前来要说个明白吧?”
见那双暗红色光芒流转的眼眸凝视自己,虽然一边鸿逵帝气压极强,陇君还是不由自主点一点头:“是,大祭司大人。”
“所以,陛下现在可以放心了。御华真明从来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就算在某种程度上,在某个早已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时刻,我曾经比你更接近过这个位置。”
“是,如果一切都像你所说的那样。”御华焰声音冷漠,听不出一丝半点的情绪波澜,“所以,你布置了这一切,罢军、调将、劝民,大军会集,逼迫把京师当成唯一的决战场所——那你的最坏打算是什么?东炎……灭亡么?”
“东炎……灭亡,也许。但部族还在,神殿还在,凯苿朵丝的血脉都在,草原也在。只要一个人、一句话,就可以把它们全部接续起来。”
御华真明语声淡淡,鸿逵帝却是忍无可忍:“但这接续的,再也不会是我御华王族!”
“皇帝陛下之前不是说了么?‘草原上有了部族,由部族建立国家,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七百年。没有什么东西时间不能改变。’所谓部族联盟的立国根基如此,所谓统御一方的王族自然也是如此。我圣武皇帝得草原两百四十九部族拱戴共主,七百年流传至今,连班都尔也都失去了她最后一位继承者。那么阿史叶迷的御华氏,又有什么理由永远地称王尊大下去呢?”
看着被自己一言反制,御华焰气急无语,贺蓝考斯尔和陇君两人则骇然失色的样子,御华真明眼里带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我唯一相信的是,草原的生活方式不会改变。习惯了鹰马追逐的人不会甘心蛰居在小城深巷,也永远不会真正安于这样的生活。只要草原还在,草原的族民就能随着它生机,凯苿朵丝的子孙,只要神明的一句话就可以凭着血脉的引导会聚到一起。”
“‘只要神明的一句话’,所以,你大祭司永远都不会有事,因为你是草原真正的血脉传承,你能告诉那些愚人血脉里的声音?”
闻言一愣,御华真明随即失笑:“皇帝陛下,多谢你为御华真明找到了一个不着急离开的理由。”见三人同时显出忡怔之色,御华真明笑容越发加深,“生死关头,传承了草原血脉,能够真正指导族民的一国祭司不能离开,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受到一点点伤害。保全自己到草原需要的最后一刻,这是我身为东炎晟星殿大祭司的职责——陛下,我会陪伴您到最后一刻,请相信我。”
见他随性地挥一挥手,白袍一拂转身便往殿外走去,御华焰死死盯住他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格格有声。“御华真明!”
顿住,“什么?”
良久,开口:“那一日景阳宫中,无双……是你放走的?”
比御华焰沉默更久,才有御华真明声音轻轻传来:“皇帝陛下,要知道,这绯樱宫中,比您更熟悉自己日常安居之所的,从来不止我一个人。”
炎鸿逵二十七年元月九日,北洛韩临渊破鹫儿池。参将高率残部撤还国都。
二月,北洛慕容子归击破城守军,城失守。
先,北洛分兵两股,掠取鹰山以西;得雁砀川,随之兵犯叠川草原。城、鹫儿池扼守草原南北两端,各十万大军严守。北洛围城强攻鹫儿池,两月之间鹫儿池几遭陷落之虞,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亲率队伍南下应战轩辕皓。叠川南方战事方陷僵持,北方风司冥借分兵掩护,由海路袭取黄石河口,大军威胁京师。鸿逵帝急召考斯尔回京,鹫儿池战事仍旧交赵坚主持。北洛趁势再度急攻,于元月九日击溃防线,夺取鹫儿池城池。随即,少将风亦璋坐镇城中,原冥王军大将韩临渊率师北侵,并追击高所率鹫儿池残部。
鹫儿池失守,震动东炎。叠川草原人心浮动,众多草原族民纷纷在其部族首领率领下放弃家园向兕宁东迁。草原后援一时撤空,独留北首城与几座护卫翼城支撑,而彼此间联络也不久被慕容子归切断。慕容子归以十倍兵力,日夜强攻,顺次取下木兹、磊城、宝瓶镇三城,随后再次全力围住城。围城既严,慕容子归令所俘东炎士兵各作书信与城中亲友,以箭枝射入城中,信上极力宣扬北洛降卒不杀、破城不屠的行军作风,更严词强调城孤立无援,而顽抗必遭惨败的情势。
自大战开始。城被围攻打已两月有余,主将比利斯特人虽骁勇,坚守城防,但城中物资渐乏后援无望,人心早有动摇。然而有比利斯特军威压服,一时并不显出。一月鹫儿池被攻破,惶恐忧虑之声渐起,到二月。北洛夺取护卫三城。又一次围城强攻。攻打中大将欧阳川一箭射瞎城头比利斯右眼,主将重伤,城中顿时大乱。比利斯特帐下偏将西弗罗纠结部分将领兵变,言词以比利斯特等将为俘,向慕容子归献城诈降。计谋为慕容子归看破,比利斯特、西弗罗等奋起拼杀,然而深陷敌阵。更不能伤动北洛任何高阶将领,最终自杀殉国。至此,城正式归到北洛掌中。
鹫儿池、城两处失守,叠川草原失去屏障,腹地防线又有多处部族守将早已率军东撤,韩临渊、慕容子归两路大军顿时顺利入侵。沿途继续以“善待降卒,不伤族民”为号,凡有归降地兵将一概平和相待不与为难。对生计难继的草原百姓。更设立了许多临时的援救站点照顾安置,由神殿统一控制发放基本的药品和米粮,让饱受干旱、饥荒和战火焦虑之苦的百姓得以安宁和喘息——这一过程意外地得到许多草原部族神职祭司、执事等的大力支持和协助。让韩临渊和慕容子归的大军东进越发少了障碍。从两月中城被击破,到三月过去,京城兕宁以西,东炎包括雁砀川、叠川、大西原、莫伦提在内,占了近五分之二国土面积的广大草原,都已经落到了北洛地掌控之中。
而国境北方,从与北洛海疆连接处开始,到黄石河口祭鱼浦地沿海一线,也都在冥王军大将,有“北洛第一草原勇将”地飞羽将军多马纳其哲陈控制之下。
——从西南韩临渊的穿刺,到西方慕容子归的稳步推进,再到正北捷辽岭风司冥的虎视眈眈,北洛,正以大军合围的姿势,用看似并不咄咄迅猛、实则步步惊心的速度,向东炎皇都威逼过来。
望着被烛光照亮的地图,上面红色朱砂标注地惊心动魄的痕迹,贺蓝考斯尔静静呼一口气。
四月、五月,直到现在有一半过去的六月,北洛大军就这样顺利而扎实地占领住东炎的大片国土。不是单纯的攻打夺取,而是连带着人心的一齐收服。正如之前鹰山以西,单纯无知的百姓像崇拜神明一样臣服追随带来“奇迹”的北洛皇子和大军,从叠川草原来地奏报,清清楚楚写着北洛在这些占领地周密审慎、无懈可击地统治安排,以及在数月这样的统治安排下,百姓顺服安分,人心倾向的自然趋势——想要在这些地方动作手脚,以这些地方地不安来拖累北洛,制造其军事的后顾之忧,这样的可能和希望,已经非常的渺茫。
想要生存,人,总是最实在的。
就像自己一直所知道的那样,一军主帅的风司冥,临阵的神勇远不似战场高瞻远瞩把握全局的冷静更让自己敬佩乃至深为忌惮。城被攻破的四个月以来,自己屡次试图调兵西进,阻击韩临渊的突刺更煞一煞他兵行肆意的气势,然而每一次大军方动,就随即被北方风司冥牵绊住脚步。无论自己分兵佯动的计划多么精密周全,风司冥一定能够在局势变
及时看破自己的意图,拦截住离开京师向兕宁西去的月来,自己屡次提兵北上欲寻他真正交手,风司冥却又总是避开兵锋,以捷辽岭山梁密林为依托,一味游走周旋,虽有少数交兵,但从不投入最大军力作战。而自己顾忌身后京师安危,竟也不敢当真就跟随冥王军动向紧咬住他不放,结果,几乎每一次出兵邀战都成无功而返。
其实,贺蓝自己很清楚,风司冥是在等——他在等慕容子归和韩临渊的大军,他在等两支主力部队的会合到来。事关两国生死存亡,风司冥绝不打算用此刻相对偏少的人马,单凭着冥王军所谓的勇武善战,或者自己临时集结统领也许疏漏的可能,就去开启一场绝对数量相差了十万的大战。他在等待大将率领着大军的到来,等待分兵的三支队伍重新会合成最强大的力量,同时。更在等待地过程中进一步积攒起民心和士气——为了这一场大战的完胜,风司冥的耐心,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是的,耐心,贺蓝不由摇头苦笑:风司冥的耐心,和兕宁京中此一刻的心浮气躁几乎构成最鲜明的对比。随着韩临渊慕容子归地大军推进占领草原大部,御华真明一番举动在人心向背上地影响一点点显现。眼见草原子民无情地背弃,不用说鸿逵帝。就连自己面对这位最高祭司都很难维持表面的平静。何况他还每每出言讥讽落井下石?深通兵略。更熟悉兕宁京城中朝廷人心种种,御华真明原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自己欲求与风司冥畅快一战而不得的痛苦心情。然而每一次到晟星殿,自己却只能看见白衣祭司专心向神明祝告的冷漠背影;一句“但凭你‘军神’名号,召集族民为国拼命”,直刺得自己心头鲜血淋淋。贺蓝心知,御华真明在这一件事上怨愤之深心结已无从可解,自己完全站在鸿逵帝一方的立场使得晟星殿再无可立足之处。但每一次从满朝议论中走出。背负着那些惊惶的、胆怯的、怀疑地,甚至鄙视的目光,自己总是控制不住习惯性地走向神殿,希望从曾经最亲密无间的合作者、领导者那里,获取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心安。但结果,每一次都……
深深吸一口气,贺蓝逼迫自己将心思重新放回地图。鹫儿池、城被击破,他原本最担心的北洛大军顷刻直下叠川草原的情况虽没有发生。但三个月时间一点点地蚕食。东炎根基的草原还是大半落入敌手。唯一可以安慰庆幸的,是这三个月地时间让自己布置好了国都东南地军力,劝说调集起东南十一部族最后支持王族的力量。一致向外应对受西陵教唆鼓动,挑衅东南边境的爻、宋、雍、陈等诸国联军。尽管,念安帝支持下地诸国联军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棘手,但爻、宋等国出兵的首要目的是夺回国中王权,其次才是趁火打劫的挟众渔利,单从时间上也留下了足够腾挪应对的余地。对于东南的部族,这些数百年归顺臣服的藩属小国到底不能同威名赫赫的北洛大军相比。面对它们的挑衅叫嚣,草原族民几乎无不激发出强烈的血性和斗志,让皇城里风雨飘摇的御华王族在重重危机中总算见到一些能够鼓舞人心的希望闪光。
但所谓希望所谓闪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光彩而已。不解决掉来自京城北方最大也最直接的威胁,自己永远也没有时间多说一句“希望”。伸手把住腰间御赐宝剑的剑柄,贺蓝考斯尔轻轻吸一口气。“赵全生。”
贴身亲卫立刻一路小跑奔进帐来:“将军!”
“有兰齐兰将军的回报了吗?”
这是半个时辰内的第五次了。赵全生暗暗记着主帅询问的遭数,带着一点点抱歉和无奈,口中却是冷静地回答:“回禀将军,还没有。”
贺蓝考斯尔微微皱一下眉,双眼也随之抬起:“探马第几拨出去了?有回来的没有?”
听出考斯尔语声明显的严肃,赵全生心中一凛:“一刻钟前第二拨探马出去,按葛雷德将军的吩咐,第三拨也准备好马上就会出发。不过,将军——”
瞥一眼青年亲卫脸上神情,贺蓝面色微沉,略一抬手,赵全生急忙从身旁架子上抓下临阵用的巨剑,“方才卢森卢将军方向有回报,黑森林边缘似乎有人马活动。但紧接着就有回报说是兰将军部属,因为沿捷辽岭南麓伏兵,一直伸到了黑森林里。所以卢将军说一切正常,可以准时到位,按照将军的布置行动。葛雷德将军也吩咐在兰将军的消息回来之前,不用再入帐奏报惊扰……”见贺蓝考斯尔面色不动,赵全生略略放松一点,语气也带上了明白的询问
,“可是将军,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由赵全生一齐检查整顿好战甲,将巨剑提到手上,贺蓝考斯尔稳步向中军大帐外走去,听到这一句,顿时在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怎么?捷辽岭南麓都是我军掌控。虽然捷辽岭本身算不得什么天险倚仗,山高林密全不能同鹰山之类相比。但此刻好就好在这个开阔,山上岭下,彼此有什么行动一眼过去都望得到。我调军瞒不住风司冥,而他要防我,或是突破,一举一动也逃不出我的眼睛去。黑森林亦是如此。卢森心思向来细密,既然是他说了就不会错。你觉得不对地,又是哪里?”
“不。将军。全生只是怀疑……”看一眼贺蓝考斯尔脸色。赵全生急忙一口气全部倒出来。“全生只是怀疑,最擅长奔走奇袭的冥王,真的会像将军预计的那样到布置好的战场里来和我们决一死战吗?”
终于,终于是把这句话问出来了!虽然知道大战在即,身为第一将军贴身亲卫的自己不该有这样的疑问,可是几天、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盘桓在心里的疑惑无论如何也想讨一个解答。他是自幼跟随了贺蓝考斯尔地亲卫。大小阵仗经历得不能说少,而这一次从鹫儿池一直到这里,种种经历却无不冲击着多少年建立起来地自信。北洛或坚实、或轻逸、或正统、或奇诡地用兵,风司冥、轩辕皓、慕容子归同时几处战场上大开大阖又配合默契的行动,虚虚实实的变化,主次轻重的转移……或者,最关键的,三军统帅、第一将军的小心谨慎却每每慢一招迟一步。战场上眼见草原军神落在他人下风的事实。让自己第一次在临阵之际怀疑起主上地计算筹谋:风司冥,以奇兵称世的赫赫冥王,真的会像考斯尔将军所说的那样。将刚刚会聚到捷辽岭下的四十五万人马对阵我东炎的五十万大军,以两国可见的全部实力,投入这一场西云大陆前所未有的大战吗?
看着亲卫下意识畏缩地动作,贺蓝淡淡微笑了。或许,这就是御华真明口中地“取败”之由: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侍卫,都已经不敢相信对“冥王”行动的判断,都不能仅凭着一般兵法常理来推断,终于等待到分兵地大军重新集合后,按捺住军士、耐心等待了四个月的风司冥所必然要采取的行动。
鸿逵二十七年六月,北洛三路大军合围兕宁。慕容子归兵锋向北,沿之前卢森在京郊西北防线,绕行捷辽岭后与风司冥连接会合。由叠川草原西南方向直指兕宁的韩临渊,则在临近京师百里的距离弧形散开,以两千人为一队,前后间错,集结连绵,在兕宁西、南、北布下严密军阵。如此阵势,使得兕宁城周,除东南一隅和京北大营自身所在,真正用兵发力已经被限制到只有捷辽岭下、黄石河东西两岸平原的唯一选择。而京北两军对峙已久,风司冥多时蓄势,其目的行动……实在不需要更多思考。
“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重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也是兵法常理,但没有战场真枪实剑的厮杀,没有坚城草木沾腥的喋血,势均力敌的两大强国又如何真正分出雌雄?
四十五万对五十万,北洛兵力上微弱劣势,战局上却拥有着看似分明的强大优势。但,对于交兵已有八个月的炎、洛两国,投入倾国兵力的大战没有打响,就没有真正的优势劣势可言。草原“军神”所来非虚,即使是赫赫冥王,如果不能在这一场完胜,战争的局势走向,便再不在人们预测。
而且风司冥……也和自己一样,同样渴望着在公平对等的战场上,堂堂正正一决高下吧?
而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在战场上击败冥王,就像四年前在莫伦提草原的那一战,人心、士气、整体的战局……一切都将从此转折。
不是不可能,虽然,这一次自己并没有胜的把握。但背水一战的局势,战场上凡人求生的本能,草原将士固有的骄傲,以及对阵绝对人数上一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兵力优势……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运用得当,纵使手上只有不多的筹码,依然可以重新把握总体的战局。
露一个安抚的微笑给赵全生,见亲卫脸上缓缓显出安宁而信赖的表情,贺蓝嘴角微扬,随即握紧了手中巨剑。
第一次真真正正、公平堂皇的对战啊……“有贺蓝考斯尔在,就不允许风司冥向兕宁迈进一步”,神前誓言犹在耳边,而自己,绝不背弃自己的誓言!
慕容小心——”
薄少涵一声大喝,慕容子归直觉侧身,只觉颊边一阵森寒,贺蓝考斯尔沉厚的剑锋挟着劲气狠狠劈下,顿时削下一大片马臀皮肉。
坐骑吃痛便欲奔窜,紧急间马背上慕容子归奋力一拽缰绳,战马顿时人立而起。慕容子归手上一牵一引,战马在空中转了小半弧圈,高举了两只前蹄就向考斯尔头顶踏去。
眼看马蹄踏来,贺蓝不急不慌,双腿一点马腹指挥坐骑后退避让,同时手上一剑递出,恰恰抵住薄少涵伸向及时从旁插上给自己解围的赵全生的枪尖。
枪轻剑沉,又考斯尔力大,薄少涵原本意在救援慕容子归,见贺蓝剑到,虚晃两个花式阻一阻他趋避,口中轻斥,也不见他有任何更多动作,身下战马也不转身,竟是直直向后疾退,速度与前进时一无差别。贺蓝考斯尔不觉吃惊,而这瞬间微怔,薄少涵、慕容子归已然都到了两丈开外。薄少涵撮口一声哨,周围的北洛士兵顿时如潮水涌动,一齐向他与慕容子归二人身前聚拢,原本分散交错、各自对战的北洛士卒片刻间结成一道坚墙,严严挡住贺蓝考斯尔的去向。
心知慢了一步再无追及之理,贺蓝考斯尔粗粗招架几下北洛步卒的攻击,抬眼,果然薄少涵已经一路驰向北洛阵营。遥遥望去,但见他手上长枪舞动,口中呼喝一刻不歇。所到之处北洛士兵纷纷应声集结,如两道坚实壁垒护在前方慕容子归左右,阻挡住战场上任何袭向己方大将的羽箭刀兵。兵士拱卫中慕容子归一路快马,尚未到北洛阵前,营中早有两员上将纵马驰出。接应下坐骑重伤地慕容子归,两将与其后的薄少涵稍一接触错身,三人随即同时拨动马头,调准了方向就向自己所在飞奔而来。
江扬和庞朔。
眼见薄少涵左右飞驰而来的敌将。考斯尔头脑中迅速闪过军中对这两名北洛将领的评论:相比于多马、韩临渊、乔非、王楚才这些早已扬名沙场的冥王军名将。这两名年纪不过三十的青年将领却是在这一次与自己东炎的交战中一点点显露出上将之能的。最早是在高城地战报中听到两人地姓名。韩临渊强攻下高城东门突破城防,而紧随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攻破地南门,正是江扬和庞朔共同指挥攻击。风司冥取道北海水路闪击黄石河口,时韩临渊南下增援鹫儿池,而多马率军由沿海陆路行军,祭鱼浦一战风司冥亦正是以江扬、庞朔为先锋,叩开河口关防。其后北洛沿黄石河谷南侵。捷辽岭数度疑兵,统帅指挥的除了老将简顿之,就是他二人在阵前往来纵横,制造了捷辽岭守军无数麻烦,更伤了主将温勃柝和前往救援的因赖特。就连后来赶到的卢森,战场上数个回合交手之下,对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突然窜升崛起的冥王军“新星”的实力和年龄大为惊叹——虽然赫赫冥王麾下集中的多是北洛最年轻而有实力地将领,但似这般年轻将才层出不穷。作为冥王军的对战方。这无论如何不是让人欣喜的消息。
不过,年轻,又经历平顺少有挫折。便容易冲动,容易盛气凌人。看准了庞朔急于抢攻而一旁江扬策应未到的一瞬空隙,贺蓝考斯尔巨剑斜刺,锋刃一转一挑,远胜普通长剑的厚重力道顿时将庞朔画戟长柄从中间最脆弱不着力处一削两段。
兵器被削断,庞朔顿时大惊,脸上变色。但他也不是初次临阵徒有血性之辈,遭遇大变心思转得奇快,借着考斯尔削断画戟的力道,执着画戟前段的左手在空中自下而上划过小半圈圆弧,画戟头部主柄与兵刃构成的方形空框看准了考斯尔剑尖就套过去。贺蓝不意他变招迅速,收势不及剑尖被套个正着。庞朔左手用力一转一扭,带得考斯尔不由侧身伸臂。贺蓝胁下空档一露,庞朔执着后半截画戟铁柄地右手已经趁势袭上,而一边江扬地长剑剑尖也指向了贺蓝咽喉。
变起危急,考斯尔身边葛雷德、赵全生眼见相救不及,却听贺蓝猛然一声大喝,疾转巨剑,一个发力竟顿时将庞朔画戟戟头震裂成数块碎片!庞朔慌忙后退,考斯尔巨剑横扫,直将他阻挡招架的戟柄和江扬见势援救的长剑一齐劈断。
以一敌二,仅仅两三回合便劈毁对方兵器,优劣情势转移如电光火石——“军神”神威如此,战场上东炎士兵顿时一阵欢呼大喝。
眼见同袍受挫,薄少涵目光一沉,长枪晃动拦住考斯尔剑势。江扬庞朔及时抽出鞍下备用长剑,两人目光一错,同时抬头,仰天作啸。
两军作战,一瞬死生。敌我交混之时,兵卒目光所见,往往只得身周咫尺。想要在混战中继续指挥号令,组队结阵,除去军中旗帜地颜色与变化,便只有特别的讯号声音。见江扬、庞朔两人做啸,薄少涵随即相和,三人发声既响,战阵中随机有远近数处回音回应,贺蓝考斯尔心中微凛,也不再加追击,巨剑一挥,为身侧几名东炎士兵挡住敌方攻击。果然,片刻之间,分散混战的战场因为北洛诸将一齐率兵收缩的动作重新显露出敌我分明的对阵双方。见北洛中军烈风大旗和黑底白树的冥王旗随即缓缓向前推进,贺蓝心中轻叹一声,扬鞭纵马,快速到正在重新整顿集结的东炎军队之前。
“今日天时已晚,明日与将军再战!”
风司冥语声朗朗,和着河谷平原上猎猎晚风,清清楚楚送到战场每一个人的耳里。
举剑身前行过一礼表示接受,贺蓝考斯尔并不答话。一双锐利眼眸只是死死盯住应风司冥之声而缓缓动作地北洛大军。
——从容不迫,整齐有序,没有任何可供攻击的余地。相隔数十丈犹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风司冥的冷峻眼神,贺蓝考斯尔非常明了其中的计算和挑衅。
虽然无比渴望着一战,但绝不会是在这样情势下的盲目出手……心中淡淡笑一下,贺蓝拨转马头:“收兵回营!”
“真是好定力——贺蓝考斯尔!”
回想着方才一刻对手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出口赞道。
“什么定力,我看根本就是没胆冲上来杀一场罢了!”
循声向大踏步走近的韩临渊看去。见他一身“冥王凶神”标志性的血红战甲战袍。手中银枪闪耀。整齐装束似立刻便要出战,风司冥不由微微笑一笑:“河西布防极是要紧,怎么,又丢给洛文霆还是严晏了?”
“有多马亲自把守住捷辽岭,河西岸还有什么可以担心地?包围住兕宁西、
地死任务交给曹锐,难道贺蓝考斯尔还会带了这下皇城不管,还专门挑了西边突围?他有这个魄力倒是好了。省得我继续守在河边气闷。”一边答话一边向风司冥简单地拱手行礼,韩临渊随即转向他身后薄少涵等冥王军将领,目光在江扬、庞朔手上顿一顿,“什么混事?就算面对面交手招架不过,难道连兵器都叫别人毁了去吗?冥王军地名头是给你们这样败坏的?”
“‘打不过就逃’,还不是你在出战前反复教导嘱咐的?”
江扬和庞朔原是韩临渊属下将领,被他如此教训顿时半点不敢作声。知道韩临渊脾气,更听出他躁怒语声深处含义。风司冥只笑一笑不说话。一旁老将军简顿之却是大声接口:“掂量好自己轻重,不许无谓争胜,该退则退。战场上必定有友军后援接应;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考斯尔这种对手,打不过有什么可丢脸的?知道时候进退,不坏了殿下的大计才是时刻要记住的第一条。这不是你教导手底下人几百回不变地老三句?还是他两个最近表现好些,就当他们跟你一样,是个谁都敢打、谁都能打的愣头骡子吗?”
简顿之能征惯战,军中资格极老,就连风司冥对他都敬重三分。被他这样一说,韩临渊一时哑口无对,周围将领都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今天江扬庞朔头一次对上考斯尔,不习惯他兵器武功路数也是正常,虽说和之前亦璋小将军相比是差了些,但临阵的应变还有跟其他将领兵士间的配合都不错。临渊不要挑剔,简老将军也别一味回护安抚。今天是大战第一天,头一场较量下来的情况和之后的用兵还要仔细考虑商议,大家只管站在营帐前说笑是什么道理?还不赶快随殿下进帐去!”
说到最后一句,皇甫雷岸语声已带上了三分严厉。望一望风司冥掀帘入帐的背影,众将顿时收声,快步跟随进帐。皇甫雷岸趁机到稍稍落后的韩临渊身边,压低了嗓音:“怎么?河西方向……有情况?”
“果然是皇甫……但不是北面,是南方。”淡淡扫周围一眼,韩临渊声音几不可闻。“前两天夜里有探子传来消息说,兕宁往东南温斯彻草原地方向,连日有些动作。我赶过去看了一下,你猜怎样?”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贺蓝那老小子怕是打算着要溜。”
“什么?”皇甫雷岸一惊,随即压住了语声,“你没有看错?东炎地五十万大军都堆在这里,他又不是我们可以虚实进退地变化,兕宁城就在他身后,这里哪怕只稍稍地软了一软都会被我们抓住机会——贺蓝考斯尔还没那个胆子,敢把京城都抛下来吧?”
“谁知道呢?”韩临渊扯一扯嘴角,素来犀利的双眼里射出异常冷冽的光芒,“他敢算计我们想把我们在草原上慢慢拖死磨死,就得先试试自己能不能跳出兕宁这块死地。四十万对五十万,人数上是他占着便宜,但想要玩花招那就是自己找死。有我韩临渊在这里,看他贺蓝考斯尔还有没有本事再来一回诈死。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把他地兵丁凭空转移!”
见韩临渊笑容越发狠冽,做出抓拢动作地手掌显出满满的把握自信,皇甫雷岸心中不由稍安。略一沉吟随即道:“从殿下刚才见到你来的神色举动,还有今天战场上的表现,似乎对这件事情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之前定下河东平原决战的时候就提过必须谨防东炎趁机调军转移战场重心,虽然认为没有东炎弃守京城、大军游击转战的可能,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这件事情还是要趁早禀明殿下才好。”
韩临渊闻言颔首:“不错。我自己赶过来就是为了把情况说得更清楚,而且。真有什么变化的话也方便应对。”
皇甫雷岸点一点头。“是。毕竟战场上跟考斯尔直接交手最多地人。是你。”说到这里,皇甫雷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韩临渊地双眼露出一点笑意。“不过你也是真大胆,河西布防那样重地责任丢下了就跑,捷辽岭下多马没了能打能抗的前站接应,要他同时照顾前后两方,这会子只怕在营中跳起来又砸东西又骂人。还有。兕宁东南的动静,明明隔了一座城池、周围近百万的大军,你怎么就敢一个人夜里查看?军队待了十五年还是一身江湖武人脾气,身为大将不知道尊重自己,一会儿殿下问着问着发起火来,我可不会救你!”
韩临渊闻言顿时苦笑,转眼望一望中军大帐:“我的脾气……还有殿下的脾气,十几年时间你还不知道?若这一次他同以前一样。约束定了我只能待在河西岸捷辽岭下死守。我哪里敢往外探一下头?战局的布置又不是今天大战战场,允许随时看着情况决定进退闪避。要是殿下没有先交代了话下来要把兕宁东南西北各方向全部看死,我决不会在这些上面多花一丝一毫力气。”顿一顿。韩临渊轻轻叹一口气,“皇甫,你我都知道殿下战场上地心思计算。何况,这回对手还是赫赫有名的‘东炎军神’,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总之,不会是眼前这一场硬碰硬的大仗打完就了事的。”
“这个自然。我也从来没有指望凭这一仗打掉东炎的主力,然后就只要扫荡残部,余事高枕无忧。”
想起今日阵中贺蓝考斯尔纵横冲杀,指挥若定的情景,皇甫雷岸轻轻摇一摇头:如果没有身后一座京城牵制的话,那个男人,应该能够发挥出更多更强实力来吧?以东炎第一将军、最高统帅地身份,不仅是站在最前线对战,更亲身突入到阵中。对阵交手地北洛将领亦自不凡,可就连慕容子归、薄少涵等沙场老将对上他都异常吃力;而庞朔、江扬这些连日来作战确实勇猛,各方面实力、状态都相当优良的年轻将领,在他手底甚至走不过十个回合,几乎都是靠着彼此的援救,合数人之力才能勉强对个平手。虽然一般兵士地作战能力,冥王军因为长期严格训练的关系,战场上要略占一些上风;但军中诸将尤其是主帅贺蓝考斯尔的勇武神威,东炎士气由此大振,使战场势均力敌强弱难分也是不争的事实。草原人敬爱勇士英雄,考斯尔实力如此,一国声威也是可以理解的了。而以这样的实力声威,若不能一气击溃彻底消灭,留出机会让他逃脱,然后借地利之便长久骚扰为害……这样的情况,不仅仅追求完胜的风司冥不乐意见到,任何一名北洛将领北洛士兵,一定都不愿看到其发生。
“皇甫,想什么呢?该进帐了。”
向韩临渊目光,见他凝视自己似也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淡淡笑一笑:北洛的优势,或许就在于主帅的身后无忧,将士战场决断从无掣肘吧?对自己麾下将领的完全信任和给予随机应变的充分自由,加上主帅深远周密的布置思考,最终合成如臂使指、千万人犹如一身的默契统一,使得无论战场的进退调度还是战阵防线的变化转移都显出高度的整齐和从容。
而以将士对于统帅的信赖,冥王,从来不输给任何人。
“……我想到了,临渊——快进帐。帮我!”
“将军,我想到了!”
抬头,贺蓝考斯尔静静看向少有兴奋的部将。“想到了什么?”
“怎么把风司冥真正调动出来地方法!”贝布托族长,自鹫儿池随高等将领一起退还京师的白客双眼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想要打败北洛,不先彻底击败风司冥是不行的!冥王军善战,兵士实力远超过普通军队,这一点今天的战场上体现非常明显。不仅仅是他们单兵作战的能力。只要给他们一点空余。让几个人凑到一起就可以组成小型军阵。战斗力一下子增强好几辈——这样的情况不是今天才发生,之前捷辽岭下就有体现,而今天战场情况则说明这不是冥王军个别、或者部分队伍的实力,而是整个冥王军皆是如此。因为这样地实力,所以北洛才会竭力打破两军对阵,而取代以彼此交混地局面。这样一来发挥他之所长,二来。消草原骑兵原本地优势——将军,平原会战的最初目的和最大优势,是坚兵铁骑冲垮对方阵营啊!”
“是,当然是这样。但今天北洛消除了我骑兵优势,在我突进过程中就分段割裂……白将军对此可有什么好的对策?”
虽然身当贝布托族长,白客却是由鸿逵帝直接任命而非部族本身选出。他部属原在考斯尔帐下,军威森严,此刻被贺蓝轻描一句顿时气势全无。扫一眼白客脸色。贺蓝不由笑一笑。“啊,白将军,请继续。”
“这……末将的意思是。尽力保持队伍阵形的完整,不要分兵,沿路上也不受分割,大军直冲到风司冥面前,逼他正面与我作战。”
“白将军是说,集中一支兵力,直接攻击北洛中军一点?”考斯尔铁灰蓝色眼眸中闪出一点微微讶异色彩,“形式上与今日相同,但完全以这一支的快速前进为主,不去理会对方两翼地分割攻击?”
“是!”白客迈上一步,抢在卢森等其他将领之前继续说道,“今天战场上我骑军优势之所以不彰,除了北洛意图将我拖入混战局面,本身强行突破对方阵形直闯风司冥中军的意志并不坚决。我军在人数上优于北洛,将军由此定下形成战场上优势合围消灭对方的策略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像今天这样被打得极散,就失去了我骑兵自由往来的优势。而北洛以两翼投入战场,中军则被风司冥始终按住,更是对战场中我军的巨大威胁。所以必须将他一起调动到战场之中,包围打击,才能真正击溃北洛军队。而要想调动冥王,除了直接大军冲击北洛中军,没有其他办法。”
静静听白客将想法说明,贺蓝考斯尔思绪却已经飞离到七年前蝴蝶谷战场——那也是两军对垒,基本势均力敌的大战。风司冥以八千冥王军精锐为先锋,凭借特质的圆盾和组合阵型抵住号称无坚不摧地雁翎军箭阵攻击,活用两翼回环策应,在蝴蝶谷地河口冲击平原上纵横往来,击溃绝对人数超过己方七万的西陵大军。今天黄石河谷东岸战场,情势与当日如出一辙,白客所言直取中军逼迫风司冥出手的战法策略自己如何不知?只是因为曾经亲身临阵,自己心中有所顾忌,这才特意分出了卢森和葛雷德留心风司冥两翼动作,以防重蹈当年被多马和锋从两侧夹击截断地覆辙。身为统帅他自然深知自己属下将士的实力,混战虽然稍处劣势,但真正伤亡决不会像先锋部队被完全割裂分离,独自面对北洛优势大军那样巨大。
绝对人数十万的优势——风司冥应该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顺应他分割,放弃骑兵奔驰优势,打散了队伍组织而与他混战吧?所以才严守中军,按住他真正主力不动,只用十数名中阶将领车轮战一般与自己交错过手,不仅是他自己不曾出战,就连冥王军真正的高阶上将如韩临渊、皇甫雷岸、多马,一个也没有真正放上战场。
西云大陆世人皆知,冥王军最善奇兵奇袭。但在贺蓝考斯尔,风司冥用兵,真正令人忌惮的绝不仅仅只有一个“奇”字。耐心、谨慎、严密、滴水不漏,对于这场在双方都是许胜不许败、绝对输不起的大战,风司冥花费的心思,绝对不会在自己之下;而自己所能计算到的每一分每一毫,风司冥也都绝对不可能忽略放过。
风司冥……就像白客所说的,不能瞒过风司冥动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风司冥,就不可能真正击败北洛。只有将风司冥也拖下战场,东炎,才有机会。
而战场上,那一眼挑衅,分明便是无言的战书。
——来!你敢亲身来,我便出战!
考斯尔微微浅笑:战,当然是要战,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你风司冥布置好的战场战局下一战。两军对战,交锋自然带动起整个军阵的移动。顺应河谷的走势和平原的高低延伸,土生土长的东炎族民自然更了解怎样运用渐入夏季牧草滋长的草原地利。这第一、第二乃至第三、第四日的混战,掩护着我军力由西南向东北的缓慢调动,目的只在将两军带到我真正锁定的决战之所。而今天一场交兵,刚刚迈出了计算中第一个向东十里——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急忙忙就回应你的挑衅?
但白客一言,却提醒了自己。贺蓝抬头:“白将军所言不错。今日两军交锋,彼此各有损伤,但阵前不曾真正触动北洛中军,北洛的根本实力没有展现。换句话说,我们打了一天仗,却还没有将敌人逼退半里——将军们,兕宁就在你们身后!”
一言落地,帐中顿时凛然:“誓死守卫兕宁!”
考斯尔微微一笑,摆一摆手,随即瞩目身侧大幅的地图。
裘恩、戴伦泽,我将以皇城为掩护、指挥秘密调军的重任交给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要堕了你们班都尔“四勇将”的威名,更不要辜负了无双公主守卫家园的最大心愿!
启禀靖王殿下,兕宁东南有军队持续移动。同时河靠近红土坡方向,两日来不断有小股东炎军聚集——具体的情况和数字,这是首领的密报。”
向身侧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亲卫周必上前从暗哨手上接过小羊皮袋。接了周必从袋中取出呈上的薄薄一片纱布在手,风司冥沉默片刻,方才向身前跪着待命的黑衣男子微笑一下,“大司正大人就在后帐,之后的安排,或者还有事呈报的话,”顿一顿,向帐外,“刘复!”
分守在中军大帐门口的冥王亲卫立刻从帐外转进来,躬身行礼:“听候殿下吩咐。”
风司冥微微颔首,抬一抬手示意道:“带这位……这位兄弟到后帐大司正那里。”
“是,殿下。”
刘复行过一礼,随即转身示意黑衣男子跟随自己前行。看着两人身影在帐后隐没,风司冥握着薄纱的手慢慢收紧,唇边却流露出极森寒的冷笑。
“王爷……殿下?”注目主上表情,周必心中凛然不由出声呼喊。见风司冥倏然回头凝视自己,周必心上又是一跳,定一定神方才低声开口,“殿下,难道,难道是兕宁军情有变?”
风司冥冷笑一声:“有变?那倒不算。贺蓝考斯尔本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大军兵临城下,若只有打扫了战场你一枪我一剑实打实地对战,岂不显得他这‘东炎军神’太过无能?”展开手掌。将那片薄纱在案上重新摩平,风司冥努力分辨上面极细的线条和数字,“十里,二十里,三十里……红土坡地位置,地势高低的变化落差,啊,还有两条沟壑可以藏兵的数目……真是不看不知道!若真让他一天一天把我们拖到他布置好的战场。这仗可不是就不用打了?!周必!”
周必身子不自制地一跳:“在。殿下!”“传皇甫雷岸、慕容子归二人立刻到中军大帐!”顿一顿。风司冥拽下腰间一块婴儿巴掌大的黄金令箭,“然后秘密地,往韩临渊帐中,传我的话:把网兜口子看严实了——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动手,他自己心里有数。”
“是,殿下。”并不意外被派下连夜赶路七十里传讯的任务。周必干脆地躬身行礼,随即快速走出帐去。
看着帐帘在亲卫身后落下,黑色的帘幕映着一丈红铁枝上被偷过帘角地夜风吹得乱晃地火苗烛光,显出一种异常深沉而活力诡异地色彩,风司冥紧抿的嘴角又挤出一股冷冽森严的笑意。
六月十九开始的两军河谷平原会战,到今日已经进行了整整三天。除了第一日夜间双方约定同时歇战,接下来从次日清晨开始交兵就再没有停息。白日平原战场的轮番较量,到夜间针对营援粮草的偷袭。只有战事规模的变化。没有确实地休战。面对同样名震大陆的强敌,将士们被激发起的勃勃斗志,让东炎敌军在这三日里深刻体会到赫赫冥王大军的盛名无虚。但同样的。这不长的三日也让北洛全军上下充分见识到东炎第一将军和纵横草原的铁骑的绝对实力:迅猛地攻击,严密地防守,战场上灵活的反应,以及交混中捉对厮杀时单兵作战的骁勇顽强,都是大军自侵入草原以来前所未遇。不能不赞叹贺蓝考斯尔当真一代将兵奇才——直到战场上真正交手,才第一次确切体会到这个男人地强劲;被逼施展几乎全部的实力,战场上呈现出几近完美、牢不可破的阵形;眼见两军激战似再不容半刻分心喘息,却还能从容不迫地谋划算计,凭借草原地理之便背地里调兵布置,并利用正当进行中的战斗,一点点将自己引导向他所布置的圈套……
红土坡,距离黄石河谷一百二十里,其间相隔的一片开阔草原就是此刻两军对阵的战场。兕宁往北总体南高北低的地势,加上红土坡较草原微微隆起的柔和曲线,使坡谷延伸连接平原边缘的一条宽度大约两丈,因处旱季干涸无水的沟壑成为天然的藏兵之所。连日鏖兵,两军难分胜负各自疲惫,但只要一方稍显怯意退后,必然引来另一方的趁势追击。且退且打,行进间的反复纠缠最能消磨掉最初的警惕,对敌方意图和战力的认定,会使优势一方在失去冷静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忽略乃至忘记自身兵士的伤亡。而这个时候一支战力强劲而数量可观的伏兵,会对战场情势造成何种样的影响不言可知——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一切,都将在它出现的一刻定下终局!
而为了这样的终局,之前的每一天每一步都要小心算计:两军对垒,彼此监视严密,要不引起耳目地慢慢地调动军队到预定地点,不只本身要做的轻巧隐秘,同时还必须尽可能转移过敌方的目光。夜间屡败屡试的袭营,并不是考斯尔单纯地打算以此回报捷辽岭前的骚扰;白天拼死纠缠的混战,也不是东炎试图强凭兵士武力取胜的草原人作战的风格习惯。维持着战场基本局面的平衡,造成势均力敌但略有偏向的情势,并让北洛全军上下包括自己逐渐产生以武力论渐占上风的错觉;一边精确计算双方彼此往来的速度,时刻调整战场上将领们的分布,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地将战场中心缓缓向东方移动——
天时不如地利。大军跨越数千里远来,怎比他土生土长,世代据居?纵使有最尽职的斥候,自己也不能要求属下对地图上标记出的每一寸土地都亲自踏遍,何况这几乎已到预计战场范围之外?更不用说那些因为特殊地理环境而可能形成的特殊情况。
伸手,无意识地抚上腰间仅长尺余地佩剑。手指感受到剑鞘上精密的缠丝花纹。想到三日前心腹大将灯下密报时的眼神,风司冥唇角阴冷笑容缓缓舒展。
韩临渊是精细的。胤轩九年大比与自己相识,十几年来保持着真性,在自己面前始终如一。时不时流露出武人习气,言谈举止不合兵法军规,急躁冲动似乎总要主帅战友约束回护,但这名江湖出身的大将,爱武好战、单纯而直爽的性情绝不等同于头脑的无谋和不加思考。大战之际。抛开战前千叮万嘱务必布阵周密把
的西南冲到自己帐前。从他现身一刻就知道必有情然不曾查看仔细更不敢做下保证。韩临渊却以武人地直觉和为将多年地敏锐,察觉到兕宁周边军队调度必非寻常。他亲走这一趟当面奏报,便是要将这种怀疑和隐约预感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自己。
而得到韩临渊奏报,自己也越发坚定地克制住出阵一战地冲动,三天,牢牢守在烈风大旗下,看贺蓝考斯尔阵进阵出、厮杀纵横。而努力忍耐着,尽可能冷静地审视和捕捉战场上每一处最细微的变化。
只是,尽管小心细致如此,倘若没有这一纸信息明确的密报,自己终究只会怀疑——行动指令依然会周密谨慎,但临到阵前的警惕,却绝不会是此刻这般的时时惊觉。
而在战场,只要片刻不慎。一瞬大意。就可以断送掉几十万誓死效忠追随的将士们生命!
好一个贺蓝考斯尔,真是好一个贺蓝考斯尔!
耳边有几声怪异轻响传来,猛然惊醒。风司冥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自己将牙咬得格格作响。
“殿下——”
恰在此刻入帐的慕容子归开口,却在抬头望上风司冥面孔一刻陡然收声。被青年罕见地森寒而愤怒的表情震住的北洛上将,头脑里飞速搜索大战开始以来的种种,更罗列出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但纵是他绞尽脑汁,一时也想不出足以令风司冥也如此动容的情况来。
皇甫雷岸却冷静得多。目光掠过帐中,不意外地停在中央案上那片极薄的纱布:久经训练的双眼有极好地夜视能力,烛光下那种纤维曲折疏密不均地特殊织造,对于以织物为名的“承影七色”之“靛绣”实在是太过熟悉。虽然两国交兵都半年有余,这个时候才收到“赤锦”第一份真正意义的军报,让人有些麻木地无法欢呼惊喜,但再一次得到曾经同伴地确实信息,心中还是控制不住阵阵波澜。只是,看风司冥的目光表情,“靖王殿下,前线敌军,情况可是有变?”
风司冥森森一笑,烛光下竟有些阴魅。两名久经沙场的宿将都不自禁地周身一凛,但极快随着风司冥的手指动作,向帐中偌大的军事地图看去。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地势本身是一路下行,然后是沟壑……高度在五到六尺,宽度两丈……可以藏兵,不错,预计是三万五千到四万。”顺着风司冥手指一路画下来,慕容子归和皇甫雷岸相对一眼,两人皆是满眼震惊,但随即袭上心的就是预见到万一后果的毛骨悚然。而风司冥沉静幽森的语声还在平平继续,“……到时候一口气杀出,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就可以解决我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于他的疲兵。而这,还不算引诱我到他预定战场,佯装失败窜逃,其实保留了相当实力的部队。”
“殿下,这……这是真的么?”虽然从风司冥的仔细解说,甚至单纯的目光神情也可以知道答案,慕容子归还是忍不住低声发问。见风司冥幽深黑眸在自己脸上一扫,慕容子归直觉低头,“是,殿下。贺蓝考斯尔如此,目标手段都已十分明确。那殿下的意思对策是?”
“将、计、就、计。”
风司冥一字一顿说出,慕容子归眼中光芒一闪,一旁皇甫雷岸已然显出兴奋表情:“殿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摩一摩双手,年华气势正盛的青年将领脸上露出强烈的跃跃之色,“解决这些地沟里老鼠的活计,就放心交给我!”
看一眼积极请命地麾下大将。风司冥微微笑一下,但回答却是摇一摇头。“皇甫,这一次不能由你去。”不去多看皇甫雷岸一时失望的表情,风司冥对上慕容子归,“你今日腿上正好受了些伤。外伤,并不严重,但回来得及时,拿来做一个掩人耳目的理由却是恰当其时——慕容。你带精兵三万。星夜赶去。占住红土坡前无水沟。记住,我只给你一天一夜时间,你务必要将此沟拿下,而且,瞒过考斯尔耳目直到大军达到!”
“是,殿下!”慕容子归顿时正色行礼,“一定完成任务。殿下放心!”
风司冥微笑颔首,随即转向皇甫雷岸:“皇甫,你的任务,就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时间里,牢牢绊住贺蓝考斯尔。能纠缠着打就纠缠着打,不能,则要他随时都在你视线——绝不给他任何松懈喘息的时间,明白了么?”
“殿下。就看我的吧!”
“很好。对了慕容。出发前记得先到监军大人帐里奏报。”
大军在外,凡有重大动向必先报于监军,这是军中规矩。听风司冥如此说。慕容子归微微一怔但随即了然,行礼道:“是!”
“很好……就这样。”微微笑着,风司冥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用力收紧,“至于考斯尔的心意,他想要怎样地东移,这一切,就由我亲自来配合!”
怎么……怎么可能?!
震惊地看战场上顷刻转变地形势,贺蓝考斯尔铁灰蓝色地眼睛一时尽是不信。
周密地布置,精准地计算,连续四天三夜地纠缠拼杀,终于一点一点,拔河一般费尽心力将追击来的北洛大军带进预定好的伏击战场。角号吹动,预计着等待已久的士兵一齐动作冲袭向措手无防的敌人一改连日的战局,却不想,震天的喊杀声中从潜藏地沟壑里面潮水一般冲出的,不是草原的将士,而是北洛慕容子归统帅的精兵!
怎么可能?这条沟壑,是去年整整三季的干旱无雨和今春罕见的大风,才由一条地图上绝不曾标记的小沟,加深到了可以藏兵的地步!
怎么可能?调守设伏地军队,是京畿周围各处兵马精选抽调,与战场上特选地部下精兵,用了几日的时间,陆续调转、逐步增强伏兵力量——这样的安排,只要任何抽调地一个环节出现哪怕最细小的问题,都会立刻上报到最高部署的自己知晓!
怎么可能?负责这一处伏兵重任的主将,是班都尔“四虎将”中最老成谨慎的裘恩和最善
化的戴伦泽。别人自己或许还可能怀疑能力和忠诚,自幼担任无双公主护卫,对御华绯荧真正心意无比了解的草原勇士,自己绝不会有一丁点怀疑或是猜忌。即使在无双公主被认定背叛斥为国仇,班都尔群情激昂,有超过半数的部族长老和将领主张投靠北洛声讨御华王族的最危急时刻,这几个忠诚坚刚的汉子也为维护戴黎尔真正愿望奋起疾呼,甚至不惜顶上族人“背主求荣”骂名,冒着国中对班都尔的沉重压力,说动并率领族中对朝廷依旧支持的将领和族人返回京师拱卫王族——这样的忠义,连鸿逵帝都不禁为之动容。勇士的职责,“忠于草原,保家卫国”,这八个字在他们心里的份量超过任何事。而战场上有任何不利于大军的动静,从他们那里,自己绝对不可能得不到回报!
怎么可能?这四天三夜,风司冥明明是在全心尽力与自己缠斗。日以继夜的拼杀,风司冥不给自己任何喘息,自己也没有给他什么松懈的余地。除了他本人不曾出战,帐下大小将领包括慕容子归、皇甫雷岸、韩临渊、简顿之、陈、张葛、薄少涵、洛文霆、梅韦耶、江扬、庞朔、乔非……除多马为风司冥把守住后防捷辽岭不曾参与阵前大战,北洛军几乎每一员排得上名号的将领都与自己交过手。而且自己也亲眼看到,风司冥几次想要亲自出击,但总被身边慕容子归、皇甫雷岸两员大将抢先出阵抵住自己——昨日终于重伤了慕容子归,自己眼见着他在数名北洛将士的奋勇护卫下奔回北洛大营,怎么仅仅一天便到了这红土坡。跨马横枪,闯阵厮杀似全无半点损伤?
怎么可能?几天来唯一战事略松地时间也就在昨日傍晚。但仅仅是略有放松,连日拼杀消耗了太多体力,自己与风司冥都不得不回营补充基本的食水,但阵前的两军交战却一刻都没有停止,作为主将的双方更没有小睡歇息。因为几乎是在自己进食换装简单处理伤口刚刚完毕的同时,风司冥便又敲响了夜战的战鼓,皇甫雷岸的八千冥王铁骑让精力稍有不济的老将军葛雷德险些吃了大亏。从战场战事地强度、密度。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风司冥。竟是从何时、又从何地调出了这数万地兵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到了红土坡,更伪造了己方地传讯,让自己笃定安稳、一心一意地认定并执行着预设的计谋!
怎么可能?这到底怎么可能?可是,眼前战场的一切,却让自己不得不相信这个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自己的计算……被看破了。
一切用心布置……被对方破坏了。
不仅仅是破坏布局,自己的心思计算……还被反利用了。
看着远远而来的黑绸白树、环络金穗地冥王大旗。大旗所到之处战场如潮水自动分涌让开道路,贺蓝考斯尔淡淡微笑。
黑衣,黑甲,坐下骏马如墨,手中双剑若霜,头上一顶金冠闪耀生光,不再以面具遮挡的一张冷酷俊颜,在沙走尘飞的战场中这一刻竟是清晰异常。那双四年前面具一般波澜不惊的眼挥去了北洛亲王的幽深沉静。闪烁出的。是那一日绝龙谷恶战中大陆名将那绝无掩饰的锐利和凛凛精光——
“虽然,等待了整整七年,但这一天总算还是让我等到了。戴……贺蓝考斯尔将军!”
“从安塔密斯的攻防战开始,这是第一次,终于可以放手一战地较量!”
“贺蓝将军!”
“陇大人!”
甫一踏入临时支撑地大帐,抬头一眼望见霍然起身的贺蓝考斯尔,陇君不觉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看清来人面容,贺蓝考斯尔心中一松,身子似不受控制地向后坐倒,挨到草草搭就的坐铺时像是硌碰到了什么利物一般,嘴角一抽“呲嘶——”一声,脸上五官一时都似完全错了位置。
“贺蓝将军……”陇君闻声一惊,急忙两步冲上就要相扶。却不想贺蓝陡然双眼一抬,铁灰蓝眸子里射出地森冷光芒逼得陇君陡然僵住,左手一挥,拨开重新抓住了他右臂上药包扎的军医,低沉嘶哑的声音混合着重重的呼吸:“陇大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皇上……皇上出什么事了?京城出什么事了?”
陇君一呆,双眼死死凝视面前的第一将军,鼻腔发酸,眼里差一点垂下泪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临阵对敌的考斯尔,更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习惯身先士卒的勇武将领身上负伤,但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贺蓝考斯尔伤到连说话声音都不能保持一贯的沉静平稳。草原上流传着无数关于“东炎军神”的传说,人们印象里考斯尔百战百胜,勇武犹如天神,就算敌人的长剑刺进了小腹,就算敌人的羽箭穿透了大腿,就算敌人的巨斧劈在了肩胛……这个永远也不会失败的男人都会带着独有的笑容,用漫不经心万事无忧的谈笑风生安抚战友,更用百倍毒辣狠绝回敬给他任何一点伤痛的敌人。然而这一刻,虽然战甲战袍不见血痕,头上姜黄色头发用布巾束得整齐,便是右臂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妥当——倘使没有那圈刺眼的纱布,单从这一身装束,或许谁也看不出这位素来沉稳威武的将军与平日任何的不同。可面对这副整齐,陇君只觉胸口一阵阵抽紧。
虽然袍服齐整,贺蓝考斯尔的表情却是东炎军神从未显露过的疲惫。帐中并不十分明亮的火光掩不住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色,铁灰蓝眼睛低下浓重的黑影满是支撑将近极限的痕迹。但更重要的,却是那一种像是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的沉郁意气,不再是万事成竹在胸、不动如山的稳定。而是连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后余灰犹炙,周围空气却慢慢冷缩凝结地无望和漠然。自己来前已然知晓河谷东原和红土坡的战局变化,此刻的战场形势更是多有了解,心中的震惊和慌恐实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亲身到得军中、亲眼看到考斯尔情态,才真正感觉到“也许会败”的无边恐惧如北海森冷的海水一层层袭卷上心头,直沁得
下,没一处不冷。
只是这种冰冷感受仅维持了一瞬。下一个转眼。自己便被贺蓝考斯尔低沉急切的喝问抓住心神。见他身子前倾。盯视自己的目光满是焦急忧虑之意,陇君上前一步,“将军稍安,陛下无事。”见考斯尔闻言神情稍定,陇君微微笑一笑,但笑容一闪便逝。“但是皇上很担心将军您……”
贺蓝微怔,随即轻轻扯一扯嘴角:“有贺蓝考斯尔在。就绝不许他风司冥向兕宁跨近一步——这句话,臣从来没有打算向皇帝陛下收回。”
“将军,您万不可多心!”陇君闻言一窒,顿时脱口叫出,“不,臣地意思是……皇上地意思是,将军无论如何必要保全自身,为了东炎。为了朝廷。更为了皇上!将军您是草原地军神、东炎王朝的守护,您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皇上是真的很担心您,在宫里听到战场前线的消息实在不安。这才命令臣带了护卫宫掖的御林禁卫一千人给将军随时调用——将军,考斯尔将军,皇上的旨意军中一切由您作主,京城的防卫,大军接下来如何行动但听将军作主。只要保住京城不失,将军……”
“陇大人。”
被考斯尔淡淡截住,陇君倏然住口,抬眼与贺蓝目光相接,沉默半晌,终于露出深深地苦笑。“将军,并没有到这一步,还并不需要按最坏地打算去……”
“典礼司仪大人,你知道的。”贺蓝考斯尔微微扯一扯嘴角,抬手示意收拾好医箱药囊的军医退出帐去。见帐中顷刻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贺蓝又是淡淡一笑,“这一条路是早就安排好的。战场到今天这个样子,贺蓝不曾预料,更不能及时应变阻挡敌军,致使如今窘迫局面,也是考斯尔的罪责难辞。只是我既然说过不令风司冥前进一步,就绝不会背叛誓言,无论情势到了怎样的地步,考斯尔都不会离开所属的战场半步。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地事情就要拜托给典礼司仪大人了。陇大人!”
见考斯尔从铺上站起,一腿屈膝,双手拱抱,陇君一惊之下慌忙跪倒,双手扶住贺蓝手臂:“将军,陇君当不起这般大礼!您身上还有伤……将军,您快快起来!”扶贺蓝重新坐好,陇君才在他面前跪下,“臣知道您地心意,必当尽心竭力劝服皇上——”
“不,不是皇上。皇上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否则,不会有‘只要保住京城’这一句传来。”考斯尔微微笑一笑,伸手轻轻扶在陇君肩头。沉默半晌,“为我东炎,保住太子——草原的根基不能毁在这里,王族地血脉,更不可以随着宫墙倒塌而玉碎无存。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可是,经过大祭司……那天他的那一句,还有这一次,这一次红土坡的失手,虽不能说什么,我心里却总觉不安。陇大人,你是绯樱宫里皇上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忠实臣子,也是御华王族在东炎国中唯一可以性命相托的显赫家世——阿史叶迷一脉,必须保存下去,您一定要承诺考斯尔会守护这一脉骨血永远流传下去!”
凝视贺蓝考斯尔精光闪动的铁灰蓝眼眸,陇君喉头颤动几下:“是的将军,我明白;陇君一定不会辜负自己的姓氏,不辜负御华王族的信任。”
贺蓝微笑着,轻轻颔首,扶在陇君肩头的手掌缓缓加重力气。“陇大人,陇卿,现在我能相信、能托付的也只有你。皇上的脾气,绝不会答应我们,但他是东炎的君王草原的主宰,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一定会有比我们所想更长远的应对和……后手安排。他只是不肯承认,也不会服软,你一定要及时劝服他,甚至,抢先一步代皇上决定。”见陇君脸上微微显出惊惶之色,贺蓝微笑一下,手上力气却放松开去。“京城有你护着,无论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应手失措,知道这个,战场上我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陇君深深叩首:“请将军放心。”再拜起身,“身负重任,请将军恕我先行一步。”
看着陇君纵马远去的背影,贺蓝考斯尔低声道:“全生。”
“将军?”
“你跟上陇大人,记着,无论何时,护住……主子!”
“可是将军我不能离开,在这样的时刻!”
“全生!”贺蓝考斯尔目光倏然透出罕见的冰冷锐利,低沉而森严的语声如巨石砸中赵全生心胸。“难道,你要我最后的一点努力都没有意义,要我此刻所受的一切都白费吗?!”
哀求地凝望自己主上,赵全生似乎还想分辨恳请,却被耳边猛然一声巨响震僵了身体——
鼓声,北洛再一次进攻的鼓声!
猛地一甩,赵全生不能控制地摔向帐边拴着的战马,背后贺蓝考斯尔的声音在震天的战鼓中清晰异常:
“走——还不快走!走啊!”
那是……东原的炮声么?”
感觉到脚下城墙一阵急似一阵的微微震动,陇君抬头,见鸿逵帝侧脸上表情一如语气的淡淡,心中微颤,顿一顿方才低声应道:“是。前一道奏报,北洛军将裘恩、戴伦泽所率骑兵引到罗川口后,突有伏兵杀出,围住两位将军,然后……居高临下,石炮火箭一齐放出,将两位将军和四千精骑……现在的这个声音,应该是北洛的炮阵,正在向京城推移。”
北洛的炮阵……御华焰闻言目光微黯,随即垂下双眼。东炎骑兵为长,草原精炼铜铁,刀剑戈矛等兵刃的打造大陆称绝。但草原地多平坦,民惯迁徙,少有壁垒坚城,战车火炮之类既不常用,东炎军中素来所乏,却是北洛的长处:自胤轩帝登基,开拓北方海疆领域,军中兵马军械无不修备;而承先代君清遥等统帅上将治军之策,“北洛十阵”操演训导军士,对各类攻城掠阵的机械战车更是深有所得。尤其火器,胤轩一朝研究制作愈发精良,军中配备,阵前功效极彰。这一遭战事,北洛弩机火炮令原本就略显薄弱的草原城防大受其苦。而此刻,北洛竟然将攻城用的威力巨大的火炮用到了平原战场之上,裘恩、戴伦泽那些只惯骑兵对阵的班都尔勇士啊……
见鸿逵帝手扶城墙,默然无语,陇君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听御华焰突然轻笑起来。“陇卿。”
“请皇上吩咐。”
“这个时候。贺蓝……应该正在与冥王激战吧?”
“是,皇上。”
“这个时候,贺蓝那里,一定非常艰难吧?”
“是,皇上。”
“贺蓝调动洛军,移动战场伏兵的计策被人识破落空,这一番战事,大概……也没有多少腾挪回转余地了吧。”
鸿逵帝语声愈淡。陇君心头巨震。口中却是平稳依然:“大军虽有小困。但军队数目不输北洛,劣势处境之中也不会不拼死用命。战场局势如何变化,此刻皆在难料,一时扭转,也未必可知。”
“是啊,局势如何,尚未可知啊。”御华焰微笑一下。收回扶着城墙地手袖在背后,沉默半晌,“‘有贺蓝考斯尔一日,风司冥就别想向京城多迈进一步。’贺蓝不会负朕,可是人力所及终有所尽,他能想到的,他最后嘱咐你的话……”说到这里,转眼注目陇君。“都到了这个时候。陇卿怎么还不走?”
陇君一呆,当时跪倒扑地:“皇上!这种时候,臣怎么就要走?走又走到哪儿去?”
鸿逵帝微微一笑。随即俯身,将陇君双手扶起:“营帐里贺蓝怎么说的,不过一刻就忘了?现在这京城,朕能相信、能嘱托的只有你,陇卿能不为朕做这一件事么?”
“可是皇上……”
“‘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陇卿是想要这样劝朕?”御华焰微笑一下,抬眼望向皇城东北透露隐隐红光的夜空。“差不多了,已经差不多啦。朕心里清楚,事情到了哪一步;该怎么做,心里也都有数。你用不着劝朕——若你能劝得动,朝廷上那么多人连着几日不停地说,在多的理由也已经说尽,台阶早给朕了,哪里还等着你现在开口。只是御华王族自立朝起,对着再彪悍的强敌,遇上再大地艰难,也从来没有望风退避临阵脱逃地道理。朕身为御华王族子孙,国都根基所在,几百年巩固建设,岂能一朝弃之,拱手让与他人?朕说了不离开就一定不会被劝动,而且朕也不会让贺蓝一个人在前方死拼,自己却只顾抽身后逃,断了他最后一条归家之路。”
看着御华焰脸上被周围夜风中摇曳地火炬照得光影明灭闪烁,神色殊不能变,陇君心中轻叹,伏拜一下然后挺起上身:“皇上恩义,对考斯尔将军的支持器重,将军得知一定感念非常,越发为皇上尽心效命。”
御华焰淡淡笑一笑,摆一摆手示意他站起。“陇卿,你该去了——此刻犹豫迟疑,等风司冥逼得更近一点,再想走只怕就又难走了。”
“是,是的皇上。”陇君撩衣跪下,向鸿逵帝深深磕下头去,“臣先行一步,不日即归,还回驾前伺候。请皇上……请皇上万千保重。”
凝视他片刻,御华焰方才微微颔首:“够了。重任在肩,凡事大局为重。”
陇君再拜一拜,起身,又迟疑一下似还有话,但与鸿逵帝目光相对一刻,却是终于不曾发一语,猛然转身,竟是快步去了。
望着他身影在城楼上消失,御华焰轻叹一口气,转过视线重新投注向东北方向天空。“福安。”
绯樱宫内廷总管立刻从侍立的暗处转出身来,向鸿逵帝躬身垂手:“奴才在,陛下吩咐。”
“让承旨于浚到小墨华宫伺候吧。”
“是,奴才遵命。”福安利落地欠一下身,顿一
,“陛下是立刻起驾吗?”
等待良久,始终不听鸿逵帝回声,福安心中微觉奇怪,抬起头,城楼上却早不见人身影。再一转眼,城楼下火光里御华焰杏红色皇袍闪动,竟是向禁城西北角上走去。忡怔半晌,福安猛然一个惊醒,随即露出北洛大军压城、惶恐多日来第一抹真实的笑容。
血脉相亲,到底是皇族一系,没有说不开的心事解不开的结,更不用说至亲之间还生仇隙。大敌当前,皇上与大祭司莫名生怨怄气,多少日不踏进晟星殿一步,引起宫中许多惊惶猜疑。可真正事到紧急,这皇上,到底还是惦念倚靠着一族长辈至亲地。
只看黑夜中引导着御驾地一线火光所行,分明。就是晟星殿方向。
“伊利尔斯督,伊利尔戴恩,
格雷斯德尔,格雷斯都;
莫斯拉,戴阿敦德,敦德尔,
凯苿朵丝,妈妈嬷。可米埃伊司。”
庄严柔和的大陆古语在晟星大殿中缓缓回响。抬头。长久凝视殿中央被无数烛光辉映的女性神像,御华真明终于长出一口气,向着神像再一次深深叩拜下去。额头在竹垫蒲团上停留片刻,这才一点一点慢慢直起身来,“皇上既然已经到了神殿,为什么驻足门前迟迟不入呢?”
御华焰身子微震,但随即一扯嘴角。抬步就迈进殿门。“大祭司诚意为我国家社稷祈祷,朕暂时不敢惊扰。”
御华真明闻言轻轻一笑,起身,转向面对鸿逵帝:“皇帝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也诚心实意,为我凯苿朵丝母神上一炷香吧。”
瞥一眼那双暗红色光芒流转的黑色眼眸,御华焰强忍住被瞬间挑起的怒气,接过供香。到神前拜祝过插在香炉之中。“贺蓝的计策失败了。此刻两军正在红土坡激战,北洛大军……已经逼近到城北十五里。”
“从军报上确是这样。”御华真明也取过一支供香奉在案上,语声只是淡淡。“军情如此,皇上准备如何应对?”
鸿逵帝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称得上笑容的弧度,“朝中诸臣议论,都是暂弃兕宁,迁都东南以避敌锋。”
“朝廷诸臣自然是这样地议论:北洛大军压境,考斯尔虽然英勇,但两军气势高下殊异,就这番红土坡失策来看,军争谋略亦是难敌。兵锋直指,森寒早至,而兕宁四周再无他援,局势岌岌,当然是应该趁早放弃。”御华真明转身到殿中自己常坐地蒲团坐下,瞥向御华焰一眼,双眸随即浮起一抹带了三分轻蔑地笑意,“毕竟,‘老鹰生有翅膀可以飞过山岗,但蛇鼠狐兔永远也跑不出草原’,难道不是这样?”
自从那日晟星殿决裂,人前向来守礼地御华真明似乎习惯于将每一句讽刺都说得明白无比。若在平时,只怕鸿逵帝当即就要勃然大怒,而此刻御华焰却只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正色道:“狐狸死时会将头冲着自己地巢穴,飞过草原的雄鹰,最终也会回到当初出生的雪山。何况,但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敌军不退,我王族故属再不能得还。”
御华真明闻言顿时回头,凝视御华焰,一双暗红色精光流转的黑眸闪出意料之外的惊讶:“这么说,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放弃京城,与朝臣们一齐离开?”见御华焰皱一皱眉,却没有立刻回答,一身白袍的最高祭司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平静了然地神情,“不错,城外率军作战的到底是贺蓝考斯尔,有他在外面撑着,想要收拾好全部的珍宝细软时间都绰绰有余。只是他能拖延的时间,也只能是这样拖得一刻算一刻。一个月来宫里到处响动不安,这两日却恢复了平静。而皇帝陛下此刻又到晟星殿来,想必……一切准备妥当,是时刻要最后嘱托一些必须交代的、如何守望旧京破灭的话和安排了吧?”
“凯苿朵丝已经在琉璃水镜里展示了结果,而被大祭司看到了吗?”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一双颜色偏深的铁灰蓝眼睛在殿中四方***的映照下发出奇异地清浅光芒。“不过,即使是神明地梦境相比于现实的未来也会有微小的偏差,更不用说人只能透过闪烁不定地水镜看到一个最为模糊的景象——您曾经这样告诉我,不是吗,真明皇叔?”
听到鸿逵帝突然改变的称呼和自称,御华真明心中顿时一惊。凝视御华焰双眼,大祭司脸上渐渐显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皇上?”
“太子将由陇卿和真恪廷哲等一众朝臣护卫,今夜子时从南门离京。北洛在东北急攻,贺蓝此刻必已陷入两军深入纠缠的混战,一时不可能脱身,但北洛风司冥所率的军队一时也不可能脱身分出兵来袭击我城池。虽然皇甫雷岸的先锋已经逼到了城外十五里,可是作为冥王的心腹大将他也不会不顾及身后地主子。所
晚上。大概是熹儿离开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鸿逵帝语声平稳,御华真明却知他心中必定波澜,闻言不语,只是微微点一点头。
“朕最初的设想,是真恪廷哲等一众护着朕的长子与三子先走,太子则只交给陇卿出东门走小道,两队各循路线,最后在温斯彻会合。可惜。皇妃一句‘亲疏有别’。到底打消了朕的这个念头。非是自己的嫡亲子孙。谁又能够不计一切地护佑扶持?而分离骨肉,猝然告别,朕其实……也不够忍心。”
听清楚鸿逵帝语声之下真实含意,御华真明不由微微张口,刚要说话却又随即掩住,只是眼中透出隐隐不忍。
御华焰微笑一下,笑容中透出淡淡清苦。“朕的想法。但有一线生机,父子兄弟,能不分离便不要分离。何况众儿年岁皆幼,临当危难,乍然分别父子,也不符合天伦人情。只是如此一来,太子那边……就不免簇拥过众,惹人耳目了。”
御华真明垂下眼。淡淡道:“太子。也是我东炎的根本,凡事希望所在,重心护卫。理当如此。何况东南早有考斯尔安排布置,皇上不必更多忧怀。”
“是么?真明皇叔既这般说,那御华焰自当相信如此。但求母神保佑,凡事都能顺利平安。”御华焰扯一下嘴角,随即在女神像前跪下双膝,“真明皇叔,贺蓝在城外死战,是为我御华王族争取最多时间。”
“考斯尔拼死争取地,不仅是时间吧。”
“是,争取地不仅是时间,皇叔也很清楚这一点。而朕一向也知道,对于这座绯樱宫,对于这座兕宁京城,朕地了解不及皇叔十分之一二。皇叔为人,向来是缜密周全,历经苦难,绝不会一时轻易放弃。但,现在已经到了国家存亡的最后时刻,朕不明白,为什么皇叔还在晟星殿中,为什么皇叔还没有循着当日送绯荧出走的路线,一并从这绯樱宫里远远走开?”
御华真明闻言不觉轻笑:“皇上难道忘记了,真明曾经说过,会陪皇上到最后一刻?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朕却希望皇叔走!”转头,对上御华真明陡然精光闪动的双眼,御华焰猛地起身,一转,背向大祭司,“风司冥为人,从来细密周到。这番有备而来,大军决战京北,城周围绝不会就此抽空。太子一行炫赫张扬,朕,不能不为王族存废多作打算。”
“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叔为我御华王族直系血亲,才德人望放眼东炎无可相争,而正当茂龄年富力盛。”说到这里猛然转身,鸿逵帝一把抓住御华真明双手,“有皇叔在,御华王族就还有希望。”
见鸿逵帝眼中闪光,御华真明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不,陛下——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鸿逵帝淡淡一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言的弧度,“东炎帝制,双星并立;明暗虽然有别,但危机临头必得权变。朕所想,不过是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若朕不测,皇叔以‘暗帝’摄权继位,统领我东炎一国名正言顺。何况以皇叔地心性为人,草原顺服,或许……还能更多挽回一些倾倒向风司冥的部族人心。”顿一顿,御华焰轻叹一口气,但随即抬眼,鹰眸闪出异常锐利的光彩,“所以,走——立刻!”
“不,陛下,身为祭司臣不能——”
“御华真明你听清楚,朕不是与你商议什么,也不是托付恳求,朕是在命令你这么做!”猛地收回手袖在身后,御华焰狠狠别过头去,“既然称臣,就该遵循皇帝命令。朕命令你——走,立刻!”
已经结束了……这一场大战。
看着潮水般向自己包围而来的北洛兵将,贺蓝考斯尔缓缓闭上眼睛。
“将军小心!”
一惊,猛然睁眼,却见又一名只剩一条残臂的士兵倒在自己身前,直觉挥刀劈开紧接着直扑自己门面而来的羽箭,贺蓝考斯尔一抹脸上混和的血汗,双手把住大刀,一双眼死死盯住慢慢逼近前来的黑袍敌将。
一挥手,示意周围北洛军士停止放箭,风司冥投向东炎第一将军地冷冷目光不带半分情感:“已经结束了,贺蓝考斯尔。”
考斯尔微微一笑。转头看一看身周那些紧张地死握兵器锋刃向外,艰难地抵制着强大压力,却最终慢慢一点一点向自己靠拢地东炎士兵,铁灰蓝色的双眼露出真诚的欣慰。抬起头,语气竟是一如平素地自如轻松:“不,还没有。”
淡淡看一眼被包围的东炎大将——如此切近的距离,锐利的眼力已经看得清考斯尔手中大刀卷起的刃口。风司冥也不再多滑,手中双剑一举:“领教!”
逵二十七年六月六。
子夜。
绯樱宫,晟星殿。
司时沙漏又一日时光度尽,子夜定时,传遍皇城的洪亮钟声中,鸿逵帝却似只听得见殿侧那巨大机关复位的一阵几乎与其形体不配的轻微声响。
又是一天过去,现在是……鸿逵二十七年六月七了。
微微抬头,凝视神台上庄严威仪的神像,御华焰似有所思,嘴角轻扯,流出一抹轻蔑笑意。但目光随即一转,对上一身牧羊女子装束的凯苿朵丝,见原属草原贫女的祖先女神眼中真诚的慈爱与不知所出的悲哀,鸿逵帝只觉心中猛然无由来地一酸,急忙强稳心神,深吸两口气,随即起身到神台之前,再取过一支供香奉上。
口中低声祝祷过两遍,御华焰才将供香插到香炉。但供香插入一刻,鸿逵帝手上动作猛然顿住。半开的殿门缓缓打开到最大,望着神像上映出的巨大身影,鸿逵帝僵硬着,沉默片刻,才一点点慢慢转过身来。
“贺蓝,是你回——”
“是我。”御华真明简洁地应声。随手取下头上雄鹰展翼盘护的铁盔,大踏步迈入神殿,一身锁子战甲摩擦着,在寂静午夜里发出一阵异常清晰的响声。抬头,对上御华焰惊疑不定的眼神,“贺蓝已经被围困在红土坡西南三十里处一块低地,身边士兵大约百来,没有战马。”
闻言,鸿逵帝嘴角连扯几扯。却终于没有完成一个哪怕最勉强的微笑。慢慢转过脸面对神坛,御华真明全神贯注才听到他几乎微不能闻地语声:“啊,朕知道了。”
鸿逵帝双手成拳撑在神台边缘,站在他身侧后方,御华真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丝水线顺着玉雕的神台表面,从鸿逵帝双手缓缓落到地下。心上一阵阵刺痛袭来,御华真明转过眼,深吸一口气。这才用努力平稳后的低沉语声道:“陛下。请……请以自身为重。以东炎大业为重。”
御华焰轻嗤一声,也不转身:“以东炎大业为重,那为何大祭司又转了回来?”话一出口,御华焰猛然惊醒,倏地转身,一双眼直逼御华真明,“难道——”
御华真明苦笑一下。|后将一身沉重的战甲一点一点褪下,略略收拾一下战衣下白色的祭司袍服,最后,才将整理好的战甲双手奉上鸿逵帝。“皇上思考周密,风司冥果然没有留下京城周围缺口。御华真明无能,只能够稍稍引开韩临渊。而太子殿下一行此刻安危如何,臣……现在并不能得知。”
御华真明没有下跪。只是深深躬下腰。但御华焰却只觉得他身上像有千万座大山一齐压下。夜寂无声,而这股沉重压力,又更从夜风中缓缓拂动的祭司白袍上。一点点转到自己的头顶。一时彼此沉重地呼吸声,仿佛突然化作有形地绞索,套上殿中喘息愈急地二人咽喉。
“皇上,皇帝陛下——”
内廷总管少有的惊慌失措的呼喊从殿外传来,猛然击溃晟星殿令人窒息的寂静。鸿逵帝霍然抬头,转眼,福安正双手乱舞地奔向大殿,身形摇摆步伐凌乱,到殿前更是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直接扑在大殿门槛之上。却是直直扬起脖子,瞪大了眼睛向鸿逵帝一迭声叫道:“皇上,皇妃她,她——血,满身是血!皇妃她回来了,全是血……还有太子!他,他们……”
听到“皇妃”两个字,御华焰已经猛然窜出,两步到福安身边将他一把拎起:“回来?血?你倒是快说皇妃和太子到底怎样?”
“别慌!定神——福安,一句一句慢慢说!”
快步走近两人,御华真明按住鸿逵帝肩膀,令他放松手上力气放开福安,随即又在内廷总管背上拍两下替他顺气。福安果然打一个嗝随即站直身,吸一口气,承受住御华焰似要冒出火来的双眼逼视说道:“奴才奉皇上的旨意,森严内宫,今夜陛下说在晟星殿不用人伺候之后,奴才就按规矩领了人巡查夜间内宫各处宫门。走到南光华门外,突然地,就听到一片吵嚷,还有马蹄响声。然后,已经闭上的宫门猛然撞开来,真珠皇妃骑着马就冲了进来。见到奴才皇妃勒了马,大声吩咐守住各处宫门,然后就一路往后宫中去了。皇妃与奴才说话间,火光底下清楚地看到皇妃裙子、衣袖上都是血,靴子尖上甚至还有没干地血滴下来。皇妃怀里抱着太子,用面纱还不知其他什么遮了半边脸,但服色还有头冠之类都看得出就是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妃和太子怎么会从宫外回来,看着内监和宫卫闭严了宫门就急忙赶过来报告皇上……皇上,这,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福安说得又快又急,中间还因为紧张混夹进不少他家乡部族的俗语,但鸿逵帝听
说明心中却是一阵安定。见他最后发问,御华焰拍“发生了什么你先不用问——现在只吩咐各处宫人严守方位决不擅离,然后就到皇妃宫中伺候,无论她说什么要什么都一一听着。朕,马上就过去。”
“是的,陛下。”
福安躬身行一个礼便一路跑出殿去。鸿逵帝吸一口气,慢慢挺直背板:“大祭司。”
“皇帝陛下。”
注视御华真明直直相对的双眼,御华焰嘴唇挪动几动,但最终没有发出一言片语。沉默相对半晌,鸿逵帝转开目光,凝视神像前琥珀光彩流转的四足鼎状的香炉:“看来,只剩下这最后的手段了。但既然大祭司已经回来,这个最后的决定。朕……就交给皇叔了。”
“太子……熹儿已经睡了?”
轻轻踏进寝殿,御华焰小心地控制脚步,一步步稳稳走到床头,见坐在床边地真珠皇妃猛地回头,鸿逵帝急忙示意噤声,转头注目床上孩子,鹰眸里闪出一丝极淡地柔情。
“是。受了一点惊吓,但到底是御华氏的子孙。没有慌张失措更没有哭。回来换了一身衣服就安心睡下了。”
注意到睡着的孩子脸色远比平日苍白。御华焰心中叹息,嘴角随即浮起一丝苦笑。伸手扶在柔声应答地女子肩头,感觉到手下明显的一跳,御华焰顿时撒手,瞪视真珠皇妃的双眼闪出一时无法控制的惊骇:“真珠儿,你地手……”
“只是肩膀上吃了一箭,已经包扎过。没有妨碍。”向鸿逵帝安抚似地微微一笑,女子伸手抚上被严密包扎,高耸起一块地肩头,“枪林箭雨,臣妾这一次可是真的见识到了,但,也不过如此——都说北洛作战勇武,还不是被我一个手无寸铁还抱着孩子的女人闯了出来?皇上从来神威。此番都是顾忌太多。何不撇开这些,开城一战?定然将敌军一一击溃。”
看着女子十足无畏的澄澈双眼,耳中是她豪迈爽朗的话语。御华焰不由微微笑一笑。伸手,小心握住真珠皇妃双臂,随即与她轻轻靠一靠彼此面颊,“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真珠儿,若朕可以撇开,早就撇开了。现在,你回来,熹儿也回来,虽然朕的本意是万分不愿如此,可是真正看到你们,朕的心里实在有些欢喜。”
真珠皇妃一笑,苍白地脸色升起些妩媚的晕红:“神明教导夫妻一体,草原族民更说夫妻当如高山上的岩鹰,伴侣绝不分离。只要皇上真的喜欢,臣妾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陛下的。”
“夫妻一体,夫妻一体……你说得对呀,真珠儿。”见女子脸上红色瞬时褪去,转眼间一阵惨白,御华焰淡淡苦笑一下,放开握着她的手,“虽然知道你一直没有改变的心愿,可惜,就算是现在的时刻,朕也不能答应你。准备好熹儿地衣服鞋帽吧——如果承露台上钟声和号角同时响起,就让太子到朕地身边来。”
见御华焰说完便抽身向殿外走去,真珠皇妃顿时心中冰凉。猛地扑向鸿逵帝,女子一把抱住皇帝双腿,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泗流:“那皇上现在又要到哪里?难道,陛下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留给臣妾,不肯留给臣妾和太子?”
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伸手轻轻扳开真珠皇妃抱紧的手指,“不是朕不肯,真珠儿——是朕不能,不能。”
“陛下,陛下……”
将妃子的疾声呼唤撇在脑后,鸿逵帝快步走出殿外。一转眼,福安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边,见自己出来眼中却是闪出无法抑制地欣喜光彩,御华焰心中又是一声轻叹,“前头带路吧。”
自从真珠皇妃入宫渐渐得宠,到生下的熹皇子被册立为太子,她的寝殿已经由最初的位置向皇后中宫方向搬了两次。因而此刻,从真珠皇妃所居殿阁到梅尔瑞丽皇后的中宫,不过区区百步距离。福安亲自执了宫灯为鸿逵帝照引,一路当先走得又快又稳,而两侧侍女宫人脸上也多带了夜间少见的明亮光彩。
这些单纯又忠心的奴婢们哪……
鸿逵帝暗暗摇一摇头,嘴角却是不知觉地扬起。只是抬头,看到中宫匾额倏然在眼,笑容顿时敛起,铁灰蓝色鹰眸光芒一沉,向急急忙忙伏跪在地的首领太监喝一声:“怎么只有你这奴才,皇后呢?啊,难道……出事了?!”心上突然一道寒栗,御华焰提步便向宫中冲去。
“皇后在宫中……”被鸿逵帝一撞站立不稳的大太监正自摇晃,但见皇帝冲进殿去的慌忙背影,顿时也着急高叫起来。但此刻已不仅是鸿逵帝,就连福安等跟随皇帝的一众宫人侍女都面露惊惶,他只好张开手臂将跟着也要冲入宫中的众人拦下,“莫慌莫慌,皇后没事,娘娘还在宫中……”
一口气冲进内殿,见到
十年不曾变化的熟悉布置装饰,御华焰却也镇定下来吞吐两轮。看一看左右,鸿逵帝这才慢慢向日常起居地侧厢走去。
果然,妆台前,皇后梅尔瑞丽正襟而坐,指示贴身侍女为自己戴好纯金打造的孔雀翎头冠。
“不年不节,也没有仪式庆典,皇后怎么把这一套头饰都戴上了?”御华焰微微笑着,目光却瞥过她一身同样华贵而繁重的红底金丝竹银皇后正装朝服。
镜中映出梅尔瑞丽的面庞严肃而平静。珍贵的脂粉掩盖住每一条细小的皱纹。衬得一张原本肤色白净的面孔直如纯白的贝列特岗岩一般。一身在东炎只有帝后才能拥有地朱红。与班都尔特有地黑中流转出暗红地眼眸彼此呼应。但这满目的红色中却没有往日的喜庆热烈,只令人感觉一股深重的绝望慢慢充斥满周身的空气。
看着镜中鸿逵帝不断变化的表情,梅尔瑞丽挥一挥手示意侍女退下,这才从座上转身,却不站起,抬头直视鸿逵帝:“臣妾只是想,像平时一样。早一些穿戴整齐。这样陛下就不用多等,臣妾随时可以听从召唤,跟随陛下上路。”
御华焰闻言张一张口想要说话,却只觉所有的话音都被窒在喉头。深吸一口气,反复吞咽两口口水,这才缓缓走近梅尔瑞丽。“皇后,朕其实……”
“皇上什么都不用说了——臣妾明白,我始终都是您地正妻。东炎唯一的皇后。”梅尔瑞丽微微笑一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凝视御华焰片刻,目光显出一丝浅浅的柔情,“如果真的是最坏的结果。臣妾也已经准备好,陛下请不要担心。”说完,重新转向妆镜,取过妆台上红色口胭,小指挑起一点落到唇上轻轻抹匀。“此刻陛下一定还有许多要务,臣妾……不想打扰,也不敢再留陛下。”
“皇后,梅丽……”御华焰一时只觉嘴边无数话语,却怎么都选不定一句开口。凝视梅尔瑞丽金冠罩束的如墨黑发间透露出的一线脖颈,沉默半晌,“你……你知道京城外的情势——虽然一年中除了几日节庆你从来是不踏出中宫一步,可是宫里宫外你知道该知道地这一切。”见孔雀翎地金丝轻轻颤动,御华焰深吸一口气,“那一日,其实是你私放了戴黎尔对不对?因为她是班都尔公主、族长唯一的继承人,而你,是班都尔的郡主,她地——”
“她的姐姐。”梅尔瑞丽淡淡一笑,“就算嫁与御华一姓,也不会改变我班都尔子孙血缘。为部族她竭尽心力,甚至甘愿放弃一个女子的幸福,但身为班都尔族民她的亲人,怎么可以眼睁睁任她受苦?而我自己这一生已经得不到的,又有什么不可以成全她去努力得到呢?”
开口询问的一刻已经后悔不该在此刻挑起话头揭破最后一点夫妻的默契,及至听到梅尔瑞丽后一句似有心又无奈的反问,御华焰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可,梅丽,你是皇后。”
“但戴黎尔却不是御华王族的公主,虽然她被冠上了这个姓氏。或者,就算御华绯荧是御封的公主,但既然是东炎的公主,属于后宫中皇亲命妇,那就只在皇后的治理管辖。婚姻配合由皇后主持,出入宫闱,也只需经过皇后的许可。”梅尔瑞丽微微抬头,双眼直视镜中鸿逵帝身影,唇边升起一丝冷淡的笑意,“虽然臣妾很少向陛下表达自己的见解,或是提什么想法要求,但陛下向来知道臣妾,只有认定了的事情,臣妾才会动手去做。身份地位也好,职责使命也好,该是自己要承担的绝不推辞,也不许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臣妾不愿与陛下争吵,所以关于这件事情,臣妾不想听到陛下再多说一个字。”
像是无法承受素来温和守礼的女子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御华焰慢慢背转过身去,苦笑着,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双暗红色流光闪烁的坚定眼眸:班都尔,这便是班都尔的女子。从来,她们从来就不会像温室里生长出的脆弱,也不会偶然得势便盛气骄嚣;纵然外表驯服柔顺,纵然多年被冷落沉默,骨子里总是一副完固刚强。只是这样的性子遇上自己,却终于都可惜了……
“梅尔瑞丽。”
“是,皇帝陛下。”
“皇后的判断决定不容怀疑,朕,也从来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此一番国家大难,已经无多少希望平安度过,但一路上能得皇后相伴,不弃不离,朕的心中终究还有安慰——凯苿朵丝在上,神明终究是顾念着她的子孙亲族。”
听得出鸿逵帝语声中不住的微微颤动,梅尔瑞丽终于垂下双眼,“请陛下放心去——梅尔瑞丽,总是跟随着您的。”
露台。
雕栏堆玉,五层相叠,位于煌明和通明两座大殿之间的承露台是绯樱宫中最高平台,站在顶层宽阔平台之上,可以俯瞰到除身后最高殿阁煌明殿外的宫中全景。
这座气势恢宏的高大平台,向来只为东炎国中最隆重的仪式庆典开启。平台四角八面所设承露铜人头顶金盘收集的露水,是晟星殿每日取以供奉西斯大神的珍重供物,除了特定的宫人和侍奉神女,无人允许登台,更不能靠近。
但此刻,一身雍容华服的孩童却瞪大了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更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这平日里犹如神像般尊贵的承露铜人。
鸿逵帝轻咳一声,示意福安将跑远的太子带回身后一众皇子公主中间,随即转过眼,静静看远方自京城中央大道一点点逼近禁城的火光。
六月盛夏,原本是一年间最炎热的时节,此刻的夜风中却透露出一股反常的寒意。黑夜里无数闪动的火光,勾画出蔓延泗溢的清晰路线;火光里无数乱晃狂舞黑影,奔窜跳跃推搡挥摇,骚动仿佛鬼魅,支吾犹如妖魔,映衬着身周围众人的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越发显出诡异和恐怖。
火势蔓延,而随着那被东炎历来奉为神明崇拜的强大力量向禁城一步步逼近,鬼哭般凄厉的风中逐渐听得出人们恐惧、悲痛、绝望的嘶嚎。梁柱倾颓、屋宇崩塌,大火炽烧中各处连续不断的爆裂。混合着无数毁灭破碎地声响,与人们彻底混乱的叫嚣奔突,从四面八方一齐直扑向皇城中央。
而兵戈相交的声音,则似被这一切淹没,纵使竭力沉心静气,也无法从耳中那一片混乱嘈杂中分辨区别。
但御华焰心中非常清楚,从京都外城的第一道城防被攻破,到敌军侵入城市一路攻杀到皇宫禁城。这其中无论有多少不屈不挠的坚强抵抗……其实。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日一夜。
护送太子御华熹的陇君与真恪廷哲一行。在城南遭遇冥王军大将韩临渊。虽有御华真明及时接应,乱军中陇君和真恪廷哲还是拼死方才护得太子与皇妃逃脱,而重伤的两人在突围回到京城后相继停止了呼吸。从这一次遭遇战开始,北洛正式发动了对兕宁的最后攻城。韩临渊率领军队,在风司冥四十万人马正于红土坡与考斯尔大军决战之时,向布置在京畿地近十万守卫御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同时发起猛烈攻击。四面齐攻地气势震慑。超出料想地分兵数量,坚决凶狠的强悍战力,不过半个时辰各门已纷纷告急。而更重要的,是韩临渊的攻城,彻底切断了京师与红土坡贺蓝考斯尔的联系,将城中最后的消息停顿在第一将军与小队兵将被敌大军包围生死不知的紧要关头。连续激战,城外讯息始终不通,随着时间过去。竭力自宽地人们渐渐丧失最后一丝希望。而仅仅是心绪上稍显松懈,便被战场感觉异常敏感的韩临渊抓住了机会——
绝望,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员。也许只是对危机降临的本能感知,消息不通时的猜测和惶恐。但在自己,却是自从御华真明带来京北战场确实信息起,调动了全部精神意志也无法控制的一股从心底散发到全身的冰冷:数十万大军对区区百余人的包围,纵然贺蓝考斯尔战神下凡天人临世,又如何在风司冥、慕容子归、简顿之等北洛将领地严阵以待中突出重围?韩临渊黎明时分起开始全力攻城之后,到日落前自己收到地来自京城外最后一份军报,探马在城北十五里看到了与皇甫雷岸腾蛇旗会合的冥王大旗。考斯尔曾庄严起誓,但使有自己在一日,必不令风司冥向京师推进一步。而从红土坡到兕宁城外,这将近百里漫长又切近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一对一拼杀地一击致命,或是重阵包围的万箭齐发;是车轮大战的精疲力竭,直到流干最后一滴鲜血,或是突如其来的一支冷箭,让兀自奋战的勇将去也含恨……不愿去听奏报,不愿去想结局,紧闭的眼前却不断浮动绯樱宫门远去的身影,脑海中不断回响晟星殿里永誓守卫的铿锵嗓音。
三十年风雨同舟,此一刻谊断缘尽;三十年祸福共担,终止剩自己一身然独行。
而一人独行,以一人之力,所行,又能有多远?
缓缓睁开双眼,御华焰静静看向那一道似是从远方漫天火光的背景中倏然跳出的身影。襟袍飘洒,屋宇殿脊上一路纵跃跹,仿佛大鸟乘着火焰的炽风自如流翔。
“是时候啦……”低低向自己笑一笑,“福安!”一挥手,内廷总管已经躬身捧出一只巨大的银制托盘,托盘上排满小巧的琥珀酒杯。看一眼酒杯中被火光照得色泽酡红的酒浆,鸿逵帝嘴角微扬,随即将目光转向身后那一群被宫人们簇拥护卫着的,最大年龄不过十四五六,锦衣华服,面容却多少惊徨迷茫的少男少女和孩童。示意每人都从托盘上取过一杯,“喝吧,喝完就可以回去睡了——如果能梦到和今晚一样盛大的烟火,就是被凯苿朵丝护佑着的。”
像是不知身后来人般任凭背心相对,更不去理会那些因为有人突然掠上承露台而一阵骚动的侍卫宫人,鸿逵帝只是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督促每一个孩子都将杯中酒浆喝完。轻声数过放回到银盘的酒杯数目,又赞许似的俯身拍一拍将酒一口喝干随后捧了空杯子到自己面前邀功的太子御华熹,御华焰这才直起身,慢慢回转过身来。
青衣的男子,静静站在承露台上。距离自己十步远地地方。
黑夜遮掩了男子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一双倒影出京中战火的澄净而幽深的眼。火光眩天的橙红背景下,一身原本清浅的衣袍被映得浓重深沉。台上无数宫***炬,照耀着他衣领袖口精细繁复的绣线,更为男子周身笼罩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浮彩光华。
“水天无岫”,那一脉犹如水行天上地历历风采传承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却像是……异常地适合无边地战火烽烟。
“来得可真快……虽然,这种时候不表示任何‘欢迎’。柳青梵。”
相对沉默许久。像是终于从自己思绪中抽回神来。鸿逵帝凝视柳青梵,唇角
抹极淡却真实地微笑。
“不过朕真的很惊讶,自开战以来始终恪守监军与督点司正身份,将一切战功归于靖宁亲王的柳青梵柳太傅大人,竟然会抢在冥王和其他将领之前赶到绯樱宫。”
目光一沉,柳青梵随即将视线从鸿逵帝身后那一群年少的皇子公主们身上收回。“柳青梵也很惊讶,鸿逵帝陛下竟没有在禁宫再设卫队。反而将些不及冠龄甚至少不更事的孩子集合起来。难道,鸿逵帝陛下认为他们的血肉,会比城外那些骁勇死战的草原士兵更能阻挡我北洛大军地脚步前进?”
“当然不是如此——朕,只是不想让他们错过生命里这一场最盛大的焰火。”
微微扯动嘴角,御华焰在城中火光照耀下笑容却格外阴郁。青梵心中一惊,目光一转,顿时看清托盘上酒杯的特殊材质。见他目光中隐隐的震惊和不信,鸿逵帝嘴角笑容越发加深。“朕自知不是什么亲切慈父。今日这一家父子团圆相聚的机会,也还都是拜柳太傅所赐。”
眼见御华焰说话间一些年纪较幼的孩子已经开始身体摇摆站立不稳,柳青梵袖下拳头握得紧紧。“御华焰……”
“草原有一句俗语,一个父亲无论何时都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就像雄鹰不会抛弃自己的羽毛。柳太傅博闻能记,不知听说过没有?”顺着柳青梵目光微微侧头,见他视线落在已经倒在福安怀里六岁地御华熹身上,御华焰目光微黯,但随即嘴角一抿扯出一抹似讽非讽、意味不明地阴沉笑容。“而正像儿子如雄鹰毛羽能温暖父亲,父亲也是支撑儿子的羽翼。那一年猎场上柳太傅曾说‘鸿鹄之志,凌越天云’,可失去了羽翼的鹰又如何飞得起来?”
“鸿鹄之志,凌越天云”——这一句,正是五年前鸿逵帝册立太子地大典过程中,东炎群臣及各国使节按照草原习俗为太子周岁生辰献礼时,自己将之与射得的青鹄一并奉上的八字祝语。五年前的兕宁,犹自记得那个十月,天高气爽,草劲风疾,最广阔土地上的随心奔驰,最盛大围场中的一展身手,还有并肩纵马逐云的那一道最明亮的红……青梵眸光突地一黯,锐利视线顿时向御华焰直射而去。
御华焰却似对他的目光毫无知觉。走近福安,从他怀中抱过合起双眼仿佛已经睡熟的太子,又低头凝视半晌,才抱着孩子一步步慢慢走到平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边。将孩子在御辇宽阔的座位上放平躺好,然后取过一条薄毯仔细盖好,御华焰淡淡扫一眼身两侧强自噙泪、仿效他动作将其他皇子公主也都一一安置到各自步辇中的宫人,又沉默片刻,方才向一直背对的柳青梵转过身来。然而双眼与他视线相接,随即顺着他目光移向托在半空的右手,鸿逵帝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震。
“鸿逵帝陛下,你究竟在等谁?冥王、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我北洛此番出征的大将,还是……御华真明,你的大祭司?”
微微笑着,指尖稍一用力,精致小巧的四足琥珀香炉顿时在手上轻轻旋转起来。凝视鸿逵帝一点点扭曲变形的面容,青梵缓缓摇头,始终如幽深古潭沉静无波的黑眸终于闪出不再强加克制的光彩:“想要玉石俱碎,在会集了御华王族的承露高台下埋藏万斤火药,用亲手断送王族吸引住北洛军中全部重要的人物,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对手与你一起埋葬吗?勇气可嘉。狠毒可嘉啊,鸿逵帝陛下!只可惜,现在不仅是这承露台下,整个绯樱宫中所有的火药药粉都已经被淋湿或替换,引线被割断,各处堆积地木材送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而可以从皇宫之中,控制兕宁第一大神宫底下炸药启动,将整个兕宁彻底付之火海的根本机关也在我手里。现在。”嘴角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青梵向御华焰微微欠身。“陛下是不是很想将它要回去?”
奋力大口呼吸着,鸿逵帝一双眼死死瞪着青梵,凶狠的目光像是无数利斧直欲将他瞬间剁成肉泥。下意识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琥珀香炉,但手掌握实的一刻顿时惊醒,猛力甩手掼出,与数百年传国宝器碎裂声同时传来的是一声几乎要撕裂声带地怒吼:“御华真明——”
纵是见识无数,御华焰一声之下青梵仍觉异常惊心。口中语声顿转森冷:“御华焰,我不会给你最后一击地机会。你想要玉石同焚,可御华真明舍不得京城内外数十万条性命,何况,草原向来只以牛马牲畜殉葬,从不强逼活人。要陷我北洛大军于绝地,更陷无数京城百姓于绝地——御华焰,他们不是任你驱使地牛马。就像草原族民并非无知无觉的草木……”
“族民?拱手将土地送给敌人的人。还称什么草原族民?牛马也比他们更知道守卫家园领土的天生职责!国家——完整的国家,从七百年前圣武立朝,东炎就是一个整体!承认所有部族共享的唯一国号。就意味着部族系属之上更是东炎的子民!都说草原坚韧,无论怎样地艰难苦困都要活下来,留下草原的血脉根本——若一切都只是部族为重,又何必有东炎?七百年统御,国境之内竟流传着但得凯苿朵丝信仰犹在,便无所谓王族推尊、亦无所谓王朝巩固之论!柳青梵,你也是助胤轩帝改革新政,推平四野号令施为,使从域中至边境无所差异。以你所知所见,在这统领归一七百年的国土上有这般背信忘恩、浅薄愚蠢的言论肆虐泛滥,岂不可笑,岂不荒谬?!”
眼见大势已去一切再无回转,御华焰反而迅速镇定下来,铁灰蓝色的眼睛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冰冷的语气针锋相对。“国家有难,虽匹夫匹妇有责。捐弃嫌隙,团结对外,芶利社稷粉身碎骨不足惜,谁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但保血脉’、‘退路生机’,争辩什么草木牛马、道具掩护?不遵君令,不尽职守,只为区区部族私利,勾通敌国串连敌将,千百年家园一朝拱手他人,口中却振振有辞号称是为保存国家族人根本,更是草原的顽强坚韧能屈能伸……真是国将不国,岂源自干戈外来。为一个人保命乃至夺权,就敢同时推出数万、十万、数十万地性命作理由借口,甚至不妨牵扯出远在
教宗神道,这一篇的手笔,也真是大的可以!”
柳青梵眉头微紧,一双眼冷冷盯住御华焰:草原部族与政权种种他自然素有知晓,鸿逵帝略有偏激然而自成逻辑地说法,他也无意在此刻议论分辩。但听到后来,鸿逵帝直指御华真明甚至牵扯到自己的言语,却是终于抑不住冷笑起来:“国将不国,自不是源起外来干戈。背心离德,难道不是你自身造孽?身为君王,言必称一国公益,其实却只凭自己所欲;盛气炫耀,逞淫威于比邻,全不顾整个大陆与你为仇。而待人御下不用真心,处处牵制猜忌,纵骨肉手足也不能安心委托,心胸眼界狭窄如此,就算权谋用到极致又如何?你东炎朝廷与草原部族的矛盾嫌隙,可不是旁人造成和激化!”顿一顿,黑眸冷睨,“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放心,御华真明已经自尽——‘你的’东炎不会再落到他的手中!”
见御华焰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双眼震惊之下瞬间清明,青梵语声淡淡,却流露出一丝混合了轻蔑的怜悯。“草原上有人活着便已足够,无所谓万年的王室、不易的部族。可惜,御华真明的想法并不是鸿逵帝陛下所说的那般。没有了御华王族的草原,就不是他所知所爱所能为之奉献一切的东炎。而他从来以为,凭最后留下地一个人的力量。绝担不起完整的阿史叶迷王族,就像凭任何一个单一部族的力量,支撑不起整个草原一样。”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的力量担不起整个王族——“陛下,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白袍祭司的面容神情,鸿逵帝只觉负压累累的心猛然被又一块巨石击中。但腰板随即反而用力一挺,火光下一双铁灰蓝色地眼睛变成近乎夜幕颜色地深沉地蓝黑:“哦,这就是御华真明要你带给朕的最后一句?虽然敢死。却未必不是胆小鬼的行为。只不过不肯面对最坏的结局。连逃避都要选择最能掩人耳目的光明堂皇的方式。就像当日他从景阳宫里私放走的,骨子里都是想背叛但不敢、想坚持却不能地无能懦弱……”
御华焰一句话不曾说完,冰冷的剑锋已然挟着一股锐利寒气凝在咽喉。素来沉静幽深的眼眸如大海瞬间滔天波澜:“收回你的话!”
淡淡瞥一眼剑锋,目光随即移上青衣男子如大理石雕的面容。静静相对片刻,鸿逵帝轻轻扯一扯嘴角:“只有这件事情动摇了你,只有在这件事上朕赢过了你,是不是。柳青梵……不,君无痕?”
不待青梵答话,御华焰径自转身,走向那些安睡着御华一族最后嫡系子孙的步辇。意味含混的目光在每一个孩子、每一张面容上停留又滑过,直到最后一辆辇车前,鸿逵帝停下了脚步。将辇车里尚不足岁的婴儿抱出搂在怀中,凑近婴儿地面孔,喉头一阵低喃哄逗。御华焰随即向车边低头侍立地宫女伸出了手。
“御华焰。你要做什么?!”看到宫女伏跪的一瞬已是满面泪水,颤抖着身体交出手心的绢帕,青梵顿时不能抑制地一震。
“再糟糕地父亲也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嘴角一抹奇异的微笑,御华焰目光专注地将手上浸透了酒浆尚未干结的绢帕向婴儿口鼻按去,“王族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朕绝不会留下这一件事假手他人……啊!”
不敢相信会有袭击从背后而来,吃惊和锋刃入体的剧痛令御华焰双手一软,怀里婴儿顿时摔落在步辇发出一阵骤然惊醒的响亮啼哭。摇晃着,从背心剑锋刺入的地方开始浑身如水波般一阵阵痉挛抽搐,御华焰竭力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控制着身体站立挺直,然后慢慢地、向柳青梵一点点转回过身,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映出夜幕下男子塔尔神像一般冷峻无情的面容——
“……主上,主上!”
惊醒,垂目,青梵右手一松,锋利无匹的宝剑青泓跌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静静凝视不曾溅上半点血迹的手,唇齿轻碰声音几不可闻:“什么事,赤锦?”
扯脱了东炎御侍外袍的男子露出内中的一身深青色劲装,鬼魅一般迅捷的动作,利落地将承露台上所有还未从惊骇中回神的侍女宫人全部放倒。单腿屈膝,一手按肩跪在柳青梵身前,“主上,这孩子……”
淡淡瞥一眼鸿逵帝至死挂在嘴边的意味不明的微笑,青梵垂下眼:“送到阁里。”
纵是早已被磨练得万事不惊,一言入耳,影卫身子还是无法控制地一记微震:“可是主上——”
“不必多言。收拾妥当的话就退下。”
见一道月色的身影翩然落下,拦在身前挡住赤锦愕然抬头直视自己的视线,青梵嘴角微扬,随即足尖轻挑,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跳入手;转过头,静静看向自绯樱宫正门一路直奔承露台而来的一片骚动。
人影、火光,却不是先前的惊惶混乱。手持火把的士兵在队伍左右排成整齐的两列,重装甲士整齐的行进步伐震动宫闱。从承露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冥王大旗引导着风司冥与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等一众先锋大将,虽在快步的奔走,排列位次却丝毫不乱。
柳青梵轻舒一口气,视线在台上一转再次停留在鸿逵帝脸上笑容,目光不觉又是一阵暗淡。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影卫直觉反驳和由己任性的理由,只是,不仅仅因为不忍婴儿殒命眼前的怜悯恻隐,更因为那一句“只在这件事上赢过了你……君无痕”——火光漫天地暗红背景与二十五年前的除夕雪夜慢慢叠合。让“君无痕”三个字又一次狠狠撞进内心。
骄傲果断的鸿逵帝必不会有这样曲折的设计安排,但晟星殿里祭司临死前一席从容叙说和奉上的先人遗物,已经深深触动那股刻印在血脉里的天伦至亲。
启明夫人、碧游郡主,君清莲、陇君,北洛君氏、东炎御华、雁班都尔——原来,缘结得那样长,纠缠是那样深,而了断又是那样决绝:无双魂断。陇君殒身。御华真明赴死。鸿逵帝以琥珀霜赐死全体王族……彼此纠缠的一切,就像是当初那枚无解的绳结,便将在兕宁京这冲天地火光中灰飞烟灭。
“我动摇了你”,居高临下、
出事实地话语刺激起心中深埋地痛苦。
重合记忆的命运影像,让那一剑最终饱含着深恨递出。
然而锐利的剑锋刺入人体皮肉,御华焰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慢慢摔倒,压抑半年和二十五载的痛与恨一齐释放。而同时目睹那一抹意味难明、却本质安宁平静的微笑,让自己对眼前个性骄傲强硬的君王……再不能苛刻。
“如果……也许……御华焰……”低垂下眉眼,手在剑柄上用力收紧,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材力过人,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为人皆出己之下……”
侧过头。只见戎装整肃地皇子亲王一双眼静静凝视自己,青年目光中从未改变的真诚关切,让青梵嘴角不觉生起一抹淡淡笑容。“能得到这样的考语。鸿逵帝在这世界上也不算无一个知音了。”
“太傅?”
“殿下的这几句话,一定要写到《博览》鸿逵帝的帝纪里。”
见短短两句对话,青梵已然恢复一贯的神态表情,风司冥心中稍定。但目光一扫地下鸿逵帝的尸身和承露台上数十驾华贵步辇,以及四下横七竖八躺倒的侍女宫人,虽然除了身前青梵剑尖地一点台上再不见其他血迹,久经沙场地冥王还是只觉一股阴寒从脚底直冲心里。“太傅,此刻外城初定,但内城中还有数处仍在交战;绯樱宫里无人主持,一切尚在混乱。君子不立危墙,请您先往城中神宫——随行文臣除褚良外,已由多马将军护送从伯老城连夜起程,明日……不,今晨一早便能到神宫,随时听命伺候。”
青梵微微颔首,风司冥随即继续道,“另外,接到奏报,晟星殿祭司御华真明殉国。请太傅到神宫后,与副执祭司池大人和神宫主持一起,首先为御华王族行礼治丧,并通告大陆。”
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黑眸随即浮出由衷的欣慰与满意:“是,殿下思考周全,理当如此。”
风司冥也微微笑一下,但笑容很快敛起。脚下偏转,青年皇子面向着东方,挺起原本就笔直挺拔的颀长腰身:“太傅,看——启明星!”
含笑,承露台上两人并肩站立,视线所及,从城中尚未熄灭地战火,到东方最遥远的天空。
“是的,是启明星。”
“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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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洛胤轩二十五年(东炎鸿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六月,靖宁亲王、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东征先锋大将军韩临渊,三路合围兕宁。飞羽将军多马把守捷辽岭。
六月十九日,炎、洛东原会战。会战过程战场中心持续东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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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鸿逵帝旨意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典礼司仪陇君护送太子御华熹、真珠皇妃一行出京。出城向南二十里,遇韩临渊。交战至午夜。御华熹等不能突围,遂返。次日晨,韩临渊围攻兕宁城。
六月七日,贺蓝考斯尔与百十步卒被围。死战。考斯尔伤战将五十余,死七人。兵毁力尽,兀自搏杀。身中三十余箭,亡,气绝而身不倒。
六月七日,韩临渊攻兕宁,破。过午,绯樱宫防破。
鸿逵帝皇后梅尔瑞丽饮鸩殉国。晟星殿大祭司御华真明殉国。真珠皇妃自缢。王族中凡御华姓者皆奉旨,登承露台,赐鸩,意与城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