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折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最爱的从来便是这一句。青青子衿,本是女子思慕之人,却因为这一首短歌行而从此作为才士的代称流传下来。一道温文款雅的身影,却引劲风变幻天下——当此景,我心悠悠。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天下归心,最豪气的是这一句。夺人之地易,夺人之心难,一点率性真情的流露,便能使千军辟易,方为真正豪杰——当此境,我心向往。
这是一个臣下、一个为国家竭尽心力的臣子的心境:豪迈、细腻、宽广、深沉,雅量高致。有此一人一心,则为社稷之心、百姓之幸;由此一人一心,则使江山得保,天下得兴。
相对于《短歌行》的诚朴古雅,“朝天子”,其实只能算是俚曲小调。清闲浅淡,轻松从容之间自然一种文质温婉,甚至带着三分妩媚;颇有世事早定,得闲暇漫看门外流水窗前落花的平静雅趣。可惜,骨子里却是不然。再清淡文婉的词句,也遮掩不住道济天下的渴望;再雅致细腻的曲调,也改变不了指点江山的英豪。
雄纠纠男儿气宇,坦荡荡英雄本色。或者,此刻实在应当谱一曲《破阵子》,当风而立,向天长歌,方不愧历史一刻的风云壮阔。
但——
是谁说,天下惟德者居之?
是谁说,天下逐鹿,力强者得?
是谁说,王将本无种,布衣登九重?
是谁说,堂皇之阵以奇兵胜,仁义之主以诡道成?
一部《史记》,真正令人醉心的,或尽在鸿门豪宴上一曲剑舞。
谋无分阴阳,歌非关雅俗——英雄气,儿女情,凡事无不能对人说,方才是朗朗风流真本色。
朝天子,是谁人为天子,使四夷宾服,八方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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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本该更晚一点上传。无奈,心情过分糟糕。
借着开虐调整心情,请大家准备好。
心情和这个楔子、题解无关。
题解是朝天子的题解,也是这一卷的主题。天下篇,天下——虽然有些俗,可是这两个字确实将是这一卷的主题词。
成家、立业。
齐家、治国、平天下。
梅花苦寒,宝剑锋从磨砺出。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
反正……都是我的理由。
感冒了,不知发展趋势究竟是向好的一面还是向坏的一面……周日睡了一天,彻底荒废。只有不足三千字的一点点奉上,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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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潮自卷来天地,浮云无谓变古今。何叹斜阳风情晚,月聆花都正好音。
这是君清遥《六道酒令-二道令》中最著名的两句。北洛赫赫君家第四代家主的君清遥久在沙场、大略雄才,乃是君家唯一一位以武功军事独步朝堂的家主。然而资兼文武,最善歌咏诗赋,酒酣怀畅之际必有佳作,六道酒令正是君清遥最擅长、传世作品也最多的一种文词样式——六道酒令以雄浑、清健、激畅、雍和、妩媚、轻逸为词曲“六道”,不限词曲本身的题材内容,只要求配词、作曲遵守每一道各自的风格情调规则,形式最是灵动活泼,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收录历代诗赋曲词,六道酒令属类的作品占了十分有三。君清遥以武人的不拘,或写边关冷月沙场浴血,或写皇都烟柳盛世太平,便是富贵逍遥的依红偎翠,也带着三分长剑甲衣来去天地的潇洒。这一篇书写北洛承安嘉景的二道令本当以清健为令韵,笔锋所向却是气势开阔吞吐六合,然而结句“风情”陡转,带人直入一片月下承京花好人欢的柔媚雅丽,巍巍皇都更显气象万千使人心想往之。
这日正是三月三日,胤轩二十年的第一个花朝节。西云大陆习俗四时四季各有花朝,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当花朝对月祈愿,其誓必能应验。加上春花朝正是播耕时节,长苗抽芽的时节,因此每年这第一个花朝意义的重大、庆贺仪式的隆重丰富以及人们的欢悦程度堪比新年。
但是,这一个花朝节却又比寻常不同——这是赫赫声威的冥王、北洛唯一的靖宁亲王、胤轩帝的九皇子风司冥成年大婚之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依着风氏皇族的规矩和北洛习俗,皇子新婚的一个月为国庆,不但大赦天下,更有数重减赋减征以及政事开禁,百姓多是趁此喜庆时机开市通商、迁居会友、问安行礼,以求同沐天恩。风司冥的生辰在二月二日,一月国庆之后紧接着便是春花朝。这一年开春至今雨水丰调,农情欣喜,加上大赦、减赋、节日喜庆不断,举国上下无不人心愉悦,隐隐便是一派昌盛升平的盛世景象。
当这花朝正日,承安京早是沉浸在一片烟柳烂漫,鲜花着锦的繁华节庆气象之中。胤轩帝旨意再开京城十日夜禁,***通明的夜市到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洋溢沸腾,便是天边那道新眉一般的弯月也染上了人间欢乐气氛,朗朗光辉更衬得长空如洗。
风司冥静静坐在六合居上,暗色长袍上用银线刺着无数精致的卷云纹,随着手上拈转着杯子的动作微微舒展起伏,摇曳成光影流连的一片。沉静的面容,庄严的气度,笔直挺拔的身影映着窗外一片***辉煌的京都夜景,仿佛一副静默画卷,却与六合居楼内楼外那份热闹喧嚣全不相干。
望着那张全然褪去稚气的柔和、渐渐抽显出成年男子刚毅、坚强线条,却依然不显露任何心思情绪的俊美面孔,秋原镜叶微微低垂下眉眼,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
自己真是提出了一个一生之中最糟糕的提议:让冥王在花朝节与众同欢,这一年多来靖王府、宁平轩众人为塑造“冷静但不冷漠的靖宁亲王”形象付出的努力几乎已经彻底付之东流。文若暄的局促,苏逸的紧张,狄成化的忐忑,裴征的不安,加上冥王的沉默、自己的尴尬……与这满街满楼满目满耳的欢欣热闹恰是对比鲜明。
六合居上日日宾客满座,何况这花朝佳节,风司冥一行自然坐的是旁人决计不敢坐上的“君离尘”的专座。想起当初陪同两位“亲王”在此大谈大啖的景象秋原镜叶心中兀自唏嘘:风司冥刻意显露的张扬随性固然让自己肉跳心惊,但此刻桌上的过分安静同样使人如坐针毡。而耳朵里不断传来的邻座的对话,更令秋原镜叶心中叫苦不迭。
“……怎么,应兄不肯接我的酒令?”
“赵兄珠玉,小弟我不敢……”
“定是我起的句子太差,应状元嫌弃了……”
“哪里哪里!‘襟怀潇洒满腔春’,小弟实在不知道该续上什么好,只好强自转上一转……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
“果然不愧是柳太傅亲点的文试第一,状元果然就是状元!”
“哈哈,哈哈,赵兄过奖,过奖了……喝酒,喝酒!”
——偷偷看风司冥一如常日的沉静脸色,秋原镜叶又是深深叹一口气:虽然一月之前的大婚自己与他已经真正成为名义上的至亲,可是对于这个已经跟随了整整一年的“主子”自己还是摸不透他的性情。“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当着靖亲王和自己的面还敢如此炫耀与柳青梵的亲密,简直就是刻意而为的挑衅了。谁都知道胤轩十八年大比的文试状元、现任的吏部侍丞应未东与他父亲内阁执事应向奕是七皇子风司磊的左膀右臂,谁也都知道七皇子风司磊和九皇子风司冥是此刻胤轩帝最倚重的两位皇子。偏偏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自接任督点三司大司正之后,对二人在朝中一切言行保持完全的冷眼观望的态度,不仅让瞩目于其的朝野上下难测心意,更让原本就并不亲近的天家兄弟暗斗日益变化为明争。而包括了皇子以及一众幕僚的双方全力争夺的焦点重点,便是柳太傅的青睐。
柳青梵是九皇子的太傅,也是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与风司冥自幼同居于秋肃殿,为其加簮、执行迁居之礼,更打破传统为九皇子风司冥执行了本当由胤轩帝为其执行的冠礼——心思所向,原本无可争议。然而自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回朝并接任大司正以来,就从未主动在人前表露过一丝一毫偏倾之意,无论皇子之间如何争夺都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朝局时事提调迁谪也全不管各人私心。判断殿生、考察新进、结交文士,种种言行看似不带半分倾向,却有机灵的朝臣士子猜出了皇帝与太傅随时居中制衡的意思。一时朝野人心大动,为着胤轩帝至今空置的太子宝座,俨然分成了两派对峙。
看到原本正与赵达一唱一和喝酒对诗正欢的应未东突然站起身拎着酒壶向自己这边过来,半醉的眼神中全是挑衅,秋原镜叶微微皱一皱眉,看一眼风司冥表情,随即站起身来。
(第一章-上未完)
碧潮自卷来天地,浮云无谓变古今。何叹斜阳风情晚,月聆花都正好音。
这是君清遥《六道酒令-二道令》中最著名的两句。北洛赫赫君家第四代家主的君清遥久在沙场、大略雄才,乃是君家唯一一位以武功军事独步朝堂的家主。然而资兼文武,最善歌咏诗赋,酒酣怀畅之际必有佳作,六道酒令正是君清遥最擅长、传世作品也最多的一种文词样式——六道酒令以雄浑、清健、激畅、雍和、妩媚、轻逸为词曲“六道”,不限词曲本身的题材内容,只要求配词、作曲遵守每一道各自的风格情调规则,形式最是灵动活泼,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收录历代诗赋曲词,六道酒令属类的作品占了十分有三。君清遥以武人的不拘,或写边关冷月沙场浴血,或写皇都烟柳盛世太平,便是富贵逍遥的依红偎翠,也带着三分长剑甲衣来去天地的潇洒。这一篇书写北洛承安嘉景的二道令本当以清健为令韵,笔锋所向却是气势开阔吞吐六合,然而结句“风情”陡转,带人直入一片月下承京花好人欢的柔媚雅丽,巍巍皇都更显气象万千使人心想往之。
这日正是三月三日,胤轩二十年的第一个花朝节。西云大陆习俗四时四季各有花朝,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当花朝对月祈愿,其誓必能应验。加上春花朝正是播耕时节,长苗抽芽的时节,因此每年这第一个花朝意义的重大、庆贺仪式的隆重丰富以及人们的欢悦程度堪比新年。
但是,这一个花朝节却又比寻常不同——这是赫赫声威的冥王、北洛唯一的靖宁亲王、胤轩帝的九皇子风司冥成年大婚之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依着风氏皇族的规矩和北洛习俗,皇子新婚的一个月为国庆,不但大赦天下,更有数重减赋减征以及政事开禁,百姓多是趁此喜庆时机开市通商、迁居会友、问安行礼,以求同沐天恩。风司冥的生辰在二月二日,一月国庆之后紧接着便是春花朝。这一年开春至今雨水丰调,农情欣喜,加上大赦、减赋、节日喜庆不断,举国上下无不人心愉悦,隐隐便是一派昌盛升平的盛世景象。
当这花朝正日,承安京早是沉浸在一片烟柳烂漫,鲜花着锦的繁华节庆气象之中。胤轩帝旨意再开京城十日夜禁,***通明的夜市到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洋溢沸腾,便是天边那道新眉一般的弯月也染上了人间欢乐气氛,朗朗光辉更衬得长空如洗。
风司冥静静坐在六合居上,暗色长袍上用银线刺着无数精致的卷云纹,随着手上拈转着杯子的动作微微舒展起伏,摇曳成光影流连的一片。沉静的面容,庄严的气度,笔直挺拔的身影映着窗外一片***辉煌的京都夜景,仿佛一副静默画卷,却与六合居楼内楼外那份热闹喧嚣全不相干。
望着那张全然褪去稚气的柔和、渐渐抽显出成年男子刚毅、坚强线条,却依然不显露任何心思情绪的俊美面孔,秋原镜叶微微低垂下眉眼,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
自己真是提出了一个一生之中最糟糕的提议:让冥王在花朝节与众同欢,这一年多来靖王府、宁平轩众人为塑造“冷静但不冷漠的靖宁亲王”形象付出的努力几乎已经彻底付之东流。文若暄的局促,苏逸的紧张,狄成化的忐忑,裴征的不安,加上冥王的沉默、自己的尴尬……与这满街满楼满目满耳的欢欣热闹恰是对比鲜明。
六合居上日日宾客满座,何况这花朝佳节,风司冥一行自然坐的是旁人决计不敢坐上的“君离尘”的专座。想起当初陪同两位“亲王”在此大谈大啖的景象秋原镜叶心中兀自唏嘘:风司冥刻意显露的张扬随性固然让自己肉跳心惊,但此刻桌上的过分安静同样使人如坐针毡。而耳朵里不断传来的邻座的对话,更令秋原镜叶心中叫苦不迭。
“……怎么,应兄不肯接我的酒令?”
“赵兄珠玉,小弟我不敢……”
“定是我起的句子太差,应状元嫌弃了……”
“哪里哪里!‘襟怀潇洒满腔春’,小弟实在不知道该续上什么好,只好强自转上一转……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
“果然不愧是柳太傅亲点的文试第一,状元果然就是状元!”
“哈哈,哈哈,赵兄过奖,过奖了……喝酒,喝酒!”
——偷偷看风司冥一如常日的沉静脸色,秋原镜叶又是深深叹一口气:虽然一月之前的大婚自己与他已经真正成为名义上的至亲,可是对于这个已经跟随了整整一年的“主子”自己还是摸不透他的性情。“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当着靖亲王和自己的面还敢如此炫耀与柳青梵的亲密,简直就是刻意而为的挑衅了。谁都知道胤轩十八年大比的文试状元、现任的吏部侍丞应未东与他父亲内阁执事应向奕是七皇子风司磊的左膀右臂,谁也都知道七皇子风司磊和九皇子风司冥是此刻胤轩帝最倚重的两位皇子。偏偏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自接任督点三司大司正之后,对二人在朝中一切言行保持完全的冷眼观望的态度,不仅让瞩目于其的朝野上下难测心意,更让原本就并不亲近的天家兄弟暗斗日益变化为明争。而包括了皇子以及一众幕僚的双方全力争夺的焦点重点,便是柳太傅的青睐。
柳青梵是九皇子的太傅,也是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与风司冥自幼同居于秋肃殿,为其加簮、执行迁居之礼,更打破传统为九皇子风司冥执行了本当由胤轩帝为其执行的冠礼——心思所向,原本无可争议。然而自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回朝并接任大司正以来,就从未主动在人前表露过一丝一毫偏倾之意,无论皇子之间如何争夺都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朝局时事提调迁谪也全不管各人私心。判断殿生、考察新进、结交文士,种种言行看似不带半分倾向,却有机灵的朝臣士子猜出了皇帝与太傅随时居中制衡的意思。一时朝野人心大动,为着胤轩帝至今空置的太子宝座,俨然分成了两派对峙。
看到原本正与赵达一唱一和喝酒对诗正欢的应未东突然站起身拎着酒壶向自己这边过来,半醉的眼神中全是挑衅,秋原镜叶微微皱一皱眉,看一眼风司冥表情,随即站起身来。
“果然是你,未东方才一直没有看清,真是失礼了,秋原……学长。”
听到应未东这个称呼,再看到端到自己面前的酒杯,秋原镜叶不由暗暗松一口气。朝廷之中同届得中为官的殿生为同年,不同届但是同一位主考的门生,彼此之间则按着登第先后互称同学。胤轩十五年大比虽然由林间非一人主持,但胤轩二十年大比他与柳青梵同为主考,应未东称一声“学长”倒是定下了此刻二人身份——无论是否同门,文士之间的论战之风在北洛极为盛行,六合居更是最常论战之地。扫一眼突然安静下来的二楼,秋原镜叶微微一笑,随手接过酒杯,也不顾身边苏逸紧张的一声抽气,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
“应殿生有何指教?”
“未东愚钝,对秋原学长岂敢言指教?只为方才与赵达饮酒对诗,一支五道令突然接续不下,只得强行转了词调,心中十分不畅……”
“曲词不过微末小道,秋原竟不知应殿生如此上心。”眉头微扬,秋原镜叶淡淡说道。
应未东也是一笑,像是毫不在意地望了望桌上风司冥的方向:“文词虽是小道,然而娱心娱情亦是修身养气,未东素来不敢看轻了。今日花朝佳节,与良朋小聚为欢,酒令不行当为人生大憾……然而学长既在,必当能消除此憾。未东久慕柳太傅洪雅,歌诗卓绝,想秋原学长定不会推辞后学晚辈这个小小请求。”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文若暄定要当场笑出声来。应未东虽也是大名广播的一届状元、北洛朝廷难得的青年俊才,但这个“青年”和年仅十九岁的秋原镜叶相比起来无论如何都过于成熟。与应未东、赵达同届殿生的他自然知道在这个排序只论拜师入门先后的文坛官场,各人口中的“兄弟”通常不代表实际年龄;只是看着年过而立的应未东口称“后学晚辈”,与秋原镜叶共事一年有余的文若暄还是忍不住心中好笑。但据自己所知,秋原在柳青梵门下素来只议论史实人物、讨论朝廷政事,诗文辞赋之类从不刻意研习。此刻当着六合居上无数士子名流,应未东以此为题,既不能推拒又不许失败,更要赢得漂亮。心思转动,文若暄眼中顿时闪过两分忧色。习惯性地回头去看风司冥,却见他神情沉静淡漠依旧,似乎全然不见眼前有人咄咄相逼。
秋原镜叶将手上酒杯轻轻搁回桌上,目光注视应未东,下巴微微扬起,“五道令?应殿生所起?”
既然以酒令为名,六道酒令自然有唱和对答的规则。酒令若全部由一人填写完成则不必说,若是两人以上联句而成,结句必须由起句者终篇,不然不能完令。方才应未东的结句秋原镜叶听得清清楚楚,何人起句不问自知。
“是,我起的五道令——月霰花都辉光澄,谁携把酒共黄昏。俏曲浮歌轻飞色,一道酒令一分醇。罗绮未展镜屏色,”顿了一顿,应未东看着秋原镜叶,眼中全无半分醉意。“在这里赵兄对,襟怀潇洒满腔春。”
“而状元兄则以‘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作结。”
看一眼应声附和的赵达,秋原镜叶微微一笑。“果然不愧是两位殿生佳作。斜阳风情,月在花都,饮酒会朋之乐无穷。‘俏曲浮歌轻飞色’一句,正扣五道令令韵妩媚之本色。而一道酒令增一分醇厚深沉情意,又令人不由思及‘劝君更进一杯酒’的佳句,使饮酒会朋之意,在此令妖娆中显出真诚。二月方尽三月初来,新丝尚未上市,织不出如碧如青的南屏山色,然而心中潇洒却自有千山抱翠碧潮万顷,未见繁花争艳已是春色无边。‘襟怀潇洒满腔春’,赵兄雅量,秋原也是不胜佩服钦慕,难怪状元公推崇至此。”轻轻感叹一声,这才又继续道,“词句到此,人、事、景、境以及心中之情皆尽描绘,意蕴本是穷尽。秋原自思也无他句可续,却不料状元公在此转调,由初春之景直入柳絮漫天的暮春风情——春花可以落尽,却有碧柳成荫;韶华固然易逝,心绪却得常乐长青。如此妙才,如此情思,如此深远豁达之心意,秋原如何能不感慨?所谓接续之妙,皆尽在此。正羞惭尚自不能及,更可愧小人心态,状元公竟是专程羞愧秋原来了!”
秋原镜叶一句一句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细细解说下来,应未东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中间便是秋原有意停顿也不打断。听到最后一句,应未东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时张口结舌,真正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见秋原镜叶面色真诚,神情之间更是磊落大方绝无半丝作伪。再环视周围,六合居上原本好事旁观的士子文人此刻倒有大半面露叹服,看向秋原镜叶的目光也多是感慨钦佩,倒比方才自己五道令念出更为深刻强烈。一时心中气结,脸上却是强自堆满笑容:“秋原兄真是过誉了!未东与赵达随口两句,实在当不起如此一番解说……果然是柳太傅的弟子,名师门下,名师门下啊!”
说着伸手取过秋原镜叶方才搁在桌子上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双手捧杯,躬身奉给秋原镜叶。
应未东这一番动作便是当众表示心悦诚服,“杯酒泯争”,是文士最简洁也最诚挚的结束彼此争斗的方式。对接过酒杯应未东自然抬头那一刻目光中的光芒秋原镜叶只装作没看见,随即高举酒杯向六合居内遥遥相敬。“花朝佳节,与众位同欢!”
在一片“与众同欢”的应答附和声中,文若暄和秋原镜叶同时暗暗在桌下轻踢一下仿佛神游天外的风司冥示意他站起与众人同饮。
夜一般深沉无际的眸子流动出光彩,目光在众人脸上身上缓缓扫过,视线所及竟是鸦雀无声。
目光落在应未东身后赵达身上,见他强自支撑了数秒终于低头,风司冥嘴角微扬,随即含笑起身。“佳节佳景,与众位共——百无拘束,请饮此杯。”
一杯饮尽,六合居中又是欢声笑语一片——虽然其中颇有刻意,但比之之前那种近乎戒备的故作欢乐却要自然了许多;当然,靖宁亲王、九皇子的气度在众人尤其是文人士子心中的印象无疑也是向着希望的方向加宽加深。只是,秋原镜叶凝视着风司冥望向应未东和赵达之时浅浅带笑的眉眼,心里忍不住有些微微发寒:虽然被自己强做他解,但那一曲五道令是否依然是催命符,自己实在是没有把握。
“镜叶。”
猛地惊了一跳,秋原镜叶连忙转向风司冥。“殿下?!”
“‘一川飞絮岂待我,无妨坐看柳荫深’——去告诉应未东吧。”
秋原镜叶闻言顿时身子一震,竟是第一次忘记礼节身份与他瞪视;片刻,才挤出一个笑容,“是”了一声急急往应未东身边行去。
“殿下?”见应未东听到秋原镜叶在耳边说话后脸色顿时大变,灯光下额头迅速泛起一片晶莹,苏逸不由微微发怔。
“虽说是乐而忘形,但有些文字上的规矩总是要守的。”
看到三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风司冥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端起面前酒杯轻轻咂了一口。微微抬起头,映着灯光的绝世面孔如同上等的白玉一般笼罩一层轻雾,让人看不分明颜色神情。
风絮——改字而忘借音,触犯帝讳的罪名,就是十个殿生状元也担当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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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被诗啊词啊曲啊令啊,弄得看到懵刹刹的大人不要着急,下章会青梵出来给大家解释那首见鬼的酒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另外,这一章里所有诗词都是眉毛自己拟的。因为是酒令而不是律诗的格式就无所谓黏对,平仄也只是宽松的对上。韵脚也算不上严格的平水韵十三元,不过眉毛一时实在是凑不过来了……大家姑且这么看看,要批要骂意思一下就是,千万不要深究……
霓裳阁,歌舞场、温柔乡,承安京中最富盛名的声色地、销金窟,当然也是所有以名流雅士自诩之人千方百计也要在其内占据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的交际圈。严正声明只有歌舞娱乐表演为宗、阁中男女绝不自降身份为奴为婢的霓裳阁,立身之初在承安京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然而,凭借着阁中男女风流的文采样貌,倾绝的歌喉舞姿,加上承安京中权贵的一力支持,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青楼硬是在短短三年中挣得了几乎足以与“四大名楼”之一的西陵醉梦阁的声名。
霓裳阁大厅中是神剧剧场一般的内部舞台设计,二层四面分隔出一个个精致的看台,彼此以花枝分隔,似连还断。另外四面中央各有一个独立的雅座厢房,却是为那些身份特异、不愿随意显露的客人设置。不过,承安京中凡略有身份的人都非常清楚霓裳阁二层面南的雅座究竟属于何人。
“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这个应未东还真是大胆啊!”将目光从舞台上收回并顺手关窗,面南的雅座厢房里一名紫衫俊逸的男子向对面的青年丢过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即端起手中酒杯笑吟吟一饮而尽。
“大胆吗?我看未必。”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柳青梵淡淡答道。“倒是你,身为质子尚且这般肆无忌惮,不怕牵连了倾城?”
“倾城……你是说若璃,她自幼在皇后身前,现在又得祈年殿庇护,我不过一个驸马又能牵连到她什么?何况她的心思手段,别人不知,你又怎么会不懂?若不得她助力,我空身一人来到北洛,又岂能在这北洛的国都安排人手暗哨四处探听察看?”随手拿过青梵手中杯子,上方无忌满满斟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我便是不懂,胤轩帝到底要做什么;拿太子位当香饵,又想钓上那条大鱼?”
“天心向来难测,你还是看准了的好。”低低笑了一声,青梵端起酒杯凑到唇边。
上方无忌无力似的伸手覆上额头:“我原不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质子,居然还要掺合到这些纷纷扰扰里去。”
“谁让你别人不娶,偏偏娶了风胥然最疼爱的女儿。爱屋及乌,让他连所谓的国别身份都可以不管,一桩一件地委以重任。”屈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青梵脸上尽是似笑非笑的神气。“不能在西陵一展才华,但北洛原可以是你的另一番天下——这个似乎不仅仅是念安帝一个人的心思。”
嘴角抽了一抽,上方无忌随即回以一个看不出意味的笑容。“是啊,所以凡是涉及两国间事务便‘名正言顺’地全部砸到我头上,这一年的宠命优渥真是让人不得不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啊。”
西陵北洛“太宁会盟”后,西陵定王上方无忌自请为质,身在承安原本不过质子闲居。但他正式被倾城公主风若璃招为驸马之后,胤轩帝便以“和善宗亲”的名义对他频频召见,每日随朝侍驾,更屡屡委以职责。风若璃本是帝后最宠爱的幼女,未婚之时又长期侍奉太阿神宫,与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相交甚厚。因而她虽只是公主,擎云宫中其实颇具势力。如此,即便深知爱屋及乌乃是人之常情,对驸马上方无忌得到胤轩帝信任宠爱北洛朝臣还是难免议论纷纷。为绝攸攸众口,他也只能加倍尽心用命。然而毕竟身份特殊,内亲、外臣、驸马、质子,上方无忌在其间周旋往来看似长袖善舞举重若轻,内中的艰难却是惟有自己心知了。
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驸马爷怨愤之深果然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过,今日承安朝堂之中局面,您的一番苦心真是令人感叹。”
“我能有什么苦心?最多不过是想在北洛的朝堂上立足,费尽心思刚刚勉强能够自保而已……苦心,其实就是一肚子苦水。但青梵——无痕,说到苦心谋划布局设计,我实在不能不说你的养气功夫真真无人能及:明明是你亲自教导并一路力保的冥王殿下,这一年来看着他被风司磊那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步步紧逼,居然真的可以在你那所谓的红尘自扰居全然不动地高坐。”
“上方驸马、上方无忌殿下,虽然你我私交颇佳,对你的素性嚣张青梵也熟知熟识,但不表示你就可以在我的面前随意诋毁当朝皇子。”
“诋毁?去年的衡河水患,那道堤防前后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设计,前保后杀新建重修,人脉钱财一齐到手,通吃两头的事情做得干干净净,这般手段那是只会沙场征战厮杀的小小冥王耍得出的?是保是杀都在他一念之间,难得的一条忠犬,明明他抬一抬手就能过去,偏偏为了永绝后患当场斩杀——那潼郡郡守李耀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一个阴损刁钻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主子。”说到这里,上方无忌冷笑一声,“原还想着胤轩帝委我一个河政司监一路随行参赞,不是有心挑他毛病,便是干脆帮着收拾尾巴,谁想到一点点事情都不要**心——柳大人,柳太傅,柳大司正!天心难测,皇帝陛下的心思我是猜不着,但那可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的手脚……还是说,你想杀李耀很久了?”
青梵端着杯子凑往口边的手停在空中,良久才轻叹一口气:“李耀也算是一方人才,北洛六郡四十一州,五十岁前便做到郡守的人原本不多。可惜他好好的封疆大吏不安安稳稳地做,偏要削尖了脑袋往皇子中间凑;若是单纯存着贪财好利的心思凑过来也便罢了,偏偏他想的是崇安殿上、澹宁宫中最前列的位置。你以为我有多心胸宽大,人家都快欺上门来了还不动不作?就算我不动不作,林间非这些年宰相首辅又是白做的?风司磊能下手是最好,若不动手连着他自己一齐落到我们手上,事情非闹翻天不可。”
上方无忌冷冷笑一笑:“你自己对皇子相争历来摆出一副超然中立,又怎能怪李耀之流打着算盘各寻其主?尤其那些应承着胤轩帝的新政熬上来的地方州牧郡守,除了才从中央外放出去知道厉害的,谁不是一门心思想要挤进这皇城里来?而这里,天子脚下,权力中心,谁都不敢明目张胆拉帮结派,但一群皇子们哪个不是各成派系各有势力?一里一外一拍一合,李耀这次算是拿捏错了分寸越了雷池,其他人呢?杀鸡儆猴,兔死狐悲,你倒是清闲无争不问朝堂外琐事,可知道这承安京的名流士子已经乱成一团麻了?明朝坐看柳荫深,应未东按着风司磊的意思摆明了要试探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回答?”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青梵沉默片刻却不答话。
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心中已生悔意。知道自己问得过分急切尖锐,尤其是对他超然事外作壁上观的态度做法,言语之中大有职责斥问之意。自己虽与他相交彼此无忌,但是针对政事如此说话显然是造次了。凝视半晌见他仍不回答,刚要开口说话,却听青梵静静说道:“怎么回答?‘一川风絮岂待我’,柳絮落到何方只有天上刮的风才能知道,柳树本身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
四角四盏大宫灯,房顶中央垂下层叠玲珑的枝状烛台上烛光摇曳,照得一丈见方的厢房异常明亮。看着那张习惯了三分带笑的平和面孔上浮起一丝讥讽,上方无忌心上突然一阵寒意,“青梵,难道……你是……?”
“上方无忌,我的性子,越对着聪明人越是不喜欢把话说明。风司磊手段高妙心思狠绝原是我欣赏的类型,只要他不做得太过分而伤及大局,我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多说一个字。”顿了一顿,青梵嘴角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至于应未东和赵达两个……月霰花都辉光澄,谁携把酒共黄昏。俏曲浮歌轻飞色,一道酒令一分醇——京里谁不知道柳青梵在霓裳阁花下多少心思,我的每一首诗每一曲词都可以传遍承安的街头巷尾,还有什么动作是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自照自省也好,满腔豪情也好,或者万象更新春心荡漾也好,风司宁风司磊不过是要借着底下人的口表达自己心意罢了。”
上方无忌顿时一怔:“二皇子风司宁?”
“赵达是什么人?他的堂兄赵翼又是什么人?虽说七皇子妃是他同母亲妹,但自幼随着昌郡的伯父读书生活,回京后又多是风司宁与赵翼处处携带。赵翼是风司宁在藏书殿的侍读,当年一句‘笔落潇洒等闲事,文庭风流满目春’得胤轩帝当场称赞。这一句‘襟怀潇洒满腔春’,他的语句所指,只怕真正的后学晚辈应未东是半点都听不出来吧?”
“你的意思是风司宁也……这份思虑用心,所以你宁愿给所有人机会也不多说一句?”
“无论是太子太傅还是大司正,我坐的这些位置原本就不允许轻易表露个人的心意倾向。当年在藏书殿里也是如此。若非风司冥实在年纪幼小又无所依傍,区区一个柳青梵如何敢人前人后这般明显地处处维护?风司宁不愧是年长知事,无论风司磊还是风司冥都没有明白的大司正一职的真意,他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赵达能够光明正大把话说出来就说明了这一点。”淡淡笑一笑,青梵拎起酒壶为上方无忌将酒杯斟满。“说到底,对他们我都只有一句话:想要那个位置,得凭各自本事来。”
“风家的这些皇子,真是一个个都小看不得……想起当年淇陟的情景,今日的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用力摇头,举杯一口喝干,上方无忌长长叹一口气。“风司廷的早早退开,不会和当初的我一般心思吧?”
青梵微微一笑:“第一次,是。现在是第二次退开,他很清楚不会有第三次抽身的机会,所以这一点上我从不怀疑。”
“也对——他娶了婧妤便是与帝位无缘,郗锋继承宁国公爵位后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助力。”
“前提是西陵不会煽动风司廷,趁隙取利。”
被他眼中杀意一凛,上方无忌顿时一呆,“这是警告?”
“柳青梵从来不敢小看上方未神,只望念安帝也不要小看了柳青梵。两国和谈结盟,通商往来,于两国百姓皆是有利。只是战败结盟,神之西陵的名声大大不佳,念安帝登基之初如此作为国内压力恐怕不小。不过西陵朝中头脑清楚的也不少,事既如此自然不甘让北洛占尽便宜。当日我与上方未神约定互不相干国事,不过凡事思考周全总是不错的。”青梵静静凝视着上方无忌脸色变化,“胤轩帝的皇子确实个个出色,便是当年妄图宫变的八皇子风司退也极有才智,刚刚经历了大郑宫一场风云的念安帝轻易不会为一个私人的口头约定放过了机会。无忌,我素来不愿与你为敌,也不愿与上方未神为敌,这番心意还需要你再次转上念安帝。”
“这……我明白。”
“明白就好。夺嫡之争历来是国家动乱之源,然而眼下局势,这一番争夺偏偏势在必行;既然如此,就容不得西陵任何插手——我想这其中的道理无忌是能够体谅的。”
上方无忌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本来是拿了酒令看看状元探花文采辞藻的,居然一路讲到这里来了,当着这花朝佳节真是大煞风景!”
暼了自顾自推开窗子、并斜倚窗棂看向楼下大厅舞台的上方无忌一眼,青梵微微笑着搁下杯子,伸手从圆桌中心小花瓶里抽出一枝应景的玉梨花来。
厢房房门立刻从外推开,穿着统一皂色短袍的小厮垂手站在门口。“请公子吩咐。”
“上些精致酒菜,请红姑娘带马头琵琶上来。”
上方无忌闻言转回头来微笑:“弄影姑娘又不好红装,平日也极少见她穿红,怎么无痕总是一口一个‘红姑娘’?”
“这个么……”
“这是因为,弄影的小名便是红儿啊!”
清脆娇俏的声音方在两人耳边响起,艳光逼人的女子已经笑盈盈向两人蹲身行礼。乌黑灵动的大眼向上方无忌活泼泼刮了一眼算是招呼,柔若无骨的身子自然之极地偎进青梵怀里。“红儿看见这边开了窗子,立刻就上来了呢!”
青梵微笑着伸手拦住她的腰身,另一手随意挑一挑微显紊乱的发丝。“真是啊——跑得这么急,连头发都散了哪!”
虽然对面前景象已成习惯,上方无忌还是忍不住抽抽嘴角:“弄影,你的厚此薄彼就这么不加掩饰?”
“无忌公子是公子的好朋友,最知道公子心情喜好的不是么?再说公子家中娇妻美眷,红儿哪敢造次?”花弄影笑得一脸天真,眉间点染的一朵紫罗兰随着点头的动作仿佛微风轻颤,娇媚的容颜在一身淡紫色的舞衣衬托下更显柔美魅惑。
上方无忌呼吸不由一窒,随即清醒苦笑:“算我怕了你!”一边向青梵瞪一眼,“都是你,宠得这丫头有恃无恐,据说上次连工部丰步雍风大人的公子都敢踢!”
“那个什么丰大公子敢对我动手动脚,真当霓裳阁是他嚣张惯了的青楼妓馆么?”花弄影不屑地哼一声,“不想做男人,自己跑到十缁巷就是!”
十缁巷是擎云宫禁城北偏门,内务府和宫人的审查录用都在那里。上方无忌一边指着花弄影一边忍笑道:“看看看看,这话要是被爱子如命的丰步雍听到了还不立刻就是一番风波?她还笑得这般肆无忌惮,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么?”
“若是真有什么,无忌公子又怎么这般开怀?”花弄影眀眸流转,笑盈盈对上青梵。“公子你说,红儿说得有没有道理,对丰大公子又做得对不对?”
“做得对做得到,当然做得对——承安谁不知道霓裳阁花弄影是什么人,居然有人这么没眼色没头脑,真活得不耐烦了?”
“谁不知道霓裳阁花弄影是什么人——青梵说得轻巧,但在职官员不得上青楼妓院可是北洛铁律!你这边风花雪月是不关紧,一举一动可是被一帮子自诩名流雅士的家伙奉为行止模范呢。”
张嘴喝干花弄影送到唇边的一杯酒,青梵笑得异常儒雅温文。“霓裳阁是青楼么?”
“不是青楼,是你青衣太傅文采风流的发布地!”
迅速回想自己所知道的霓裳阁在北洛奇迹般兴旺发达的“历史”,上方无忌忍不住轻声叹气。诗、文、歌、赋、词、曲、乐、舞……也许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痕公子”的风流潇洒,但是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惊讶这两年来他在霓裳阁投入并保持的巨大热情——“凡有井水处,便得闻柳词”,如果这是柳青梵众多梦想与目标中的一个,那么他在霓裳阁闻名之前便已经做到了:新声新变的词曲唱遍承安大街小巷,随便一个脚夫艄公、老幼妇孺都能念上两句“无晴有情”、“水绿如蓝”,更不用说最好文辞为戏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然而谁都知道霓裳阁异常迅速的发展,其中绝对不乏对面青年推波助澜的巨大力量和功效。单是自己到达承安之后的经验,每次相携玩乐最后都会回到这霓裳阁,看他与歌儿舞姬谈笑无拘,甚至每每亲自动手为他们填词谱曲调乐校音。承安最不缺少的就是青衣太傅的追随和崇拜者,“青衣风流”之名由此远远传播开去。
“今个儿花朝,听说六合居上又做了一堆歌儿酒令出来,公子何不也做上两首,红儿给您伴个曲子?”
身为霓裳阁中头牌舞姬,花弄影自然最善观察神情投人所好。一句话出,顿时赢得两人鼓掌大笑,“好!好!好!”
人如其名俏影翩跹地从小厮手里抱过马头琵琶,花弄影在一张小圆墩上如神像般盘坐,紫纱撩动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和裹着绣花锻子鞋的纤纤弱足。见她眸光在两人面上极尽妩媚的一扫,上方无忌嘴角顿时上扬,随手斟满酒杯端在手中,微眯双眼笑道:“来个六道酒令套曲——《春夜长庆谢花朝》如何?”
“无忌公子好会挑剔,竟选了这么繁难的一套酒令——成心考较弄影是不是?”六道酒令虽然风格令韵要求严格,却有几套特定的曲词限定了格律,《春夜长庆谢花朝》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六道酒令每一道都是吟春贺景欢快繁荣,无论器乐技艺还是文采词藻要求都是极高。听上方无忌点出这套曲子,花弄影一边口中娇笑,马头琵琶四弦上十指已是飞扬。
上方无忌倒一杯酒,双手奉给青梵:“一道令:庆春来!”
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梅梢已有,春来音信,风意犹寒。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殷勤今夜,凉月还似眉弯。尊前为把,桃根丽曲,重倚四弦看。”
含笑着看一眼花弄影,上方无忌随即斟满。“二道令:倚玉楼!”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酒杯凑到唇边浅咂一口,随即喝干,“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三道令:子夜歌!”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四道令:灯夜晴!”
听上方无忌逼得越来越急,青梵不由失笑,自己拿过酒壶斟满。“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调弄琵琶的花弄影也笑起来:“五道令:佳期迅!”
“好丫头,连你也玩起来了?!真真是恃宠而骄——听着: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上方无忌一怔,花弄影的琵琶也是音韵乍哀。青梵淡淡一笑,伸手抓了琵琶在手自行调弄两声。“六道令:春且住——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霓裳阁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花朝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好个‘诗酒趁年华’——当浮一大白!”
见花弄影机灵地拿了未用过的茶碗满满斟了分送到两人手上,两人同时失笑。一齐接过,碰了杯子刚送到嘴边,却突然被楼下一声尖叫吓得顿住。
却是霓裳阁老板许妈妈在大喊:“我的无射姑奶奶你一晚上跑哪儿去了?怎么劳动靖王爷大驾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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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梢已有,春来音信,风意犹寒。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殷勤今夜,凉月还似眉弯。尊前为把,桃根丽曲,重倚四弦看。
——晏几道-庆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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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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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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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吴文英《点绛唇-试灯夜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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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朱淑真-元夜
※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此章未完,这个,这个,建议明天全章之后再看,不然踩到地雷不要怪我……眉毛不负责任顶锅盖窜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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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珊处。
第一次望见那双眸子,心中突的便浮起这首词来。
擎云宫堕星湖,因为那人风雅清越到极致的一曲清歌从此更名。只是当时年纪便听他细细讲解词意也仍是不解,心中却牢牢记下了那一刻目光神情,清浅笑容中蕴含着温柔与期待的平和淡定——
不一样的眼睛,遥遥望来,一切都黯然失色,仿佛世间只有那一双眼中的光辉。
动魄惊心,却……隐隐的欢欣快慰。
“殿下?”
被秋原镜叶的声音猛然惊醒,风司冥定一定神,用力眨了眨眼睛。重新凝视窗外片刻,这才从六合居楼下一片***辉煌中收回视线。“何事,秋原?”
听他语调略显生硬,秋原镜叶微微一呆,随即微微笑道:“殿下酒若是多了,便到外面走走、散一散也好。”
风司冥心中一动,顿时抬头看向秋原镜叶,脸上却是带着两分浅浅笑意轻声说道:“六合居上文士名流满座,更有应未东、张鹏举两位状元公在,秋原今日倒舍得?”
“正是因为如此,秋原才要早早离开。”秋原镜叶微笑了一下,随即敛容道,“望殿下成全。”
秋原镜叶是朝中官员之中唯一被太傅柳青梵收入门下的门生,十四岁得中殿生,在朝中为官已有五年,历练得行事精明手段圆滑。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风司冥正妃,秋原镜叶在朝中地位更是不凡,然而他朝堂上处置政务平稳秉正,下朝后又总是在胤轩帝驾前或者柳青梵身侧。旁人尤其是大比位列在前殿生出身的朝臣,纵然有心为难不得机会也无法与之相争。但是六合居历来是文人雅士汇集论战的场所,不在公务之中朝臣来此必须抛开官员身份,秋原镜叶自然逃不开众人挑战比试。何况方才他与应未东、赵达论解诗词,应未东虽然承认一遭小败,却是顺势激起了楼上他人一争高下之心。秋原镜叶也知方才出头已是将众人目光一齐引来,此刻只有风司冥才能为自己解围。
目光随意地在众人脸上扫过,风司冥淡淡一哂,点点头道,“明日宁平轩暂停公务——大家尽欢吧。”秋原镜叶一呆,刚要说话风司冥已然站起身来。“镜叶,你便代我做个东道,好好招待这六合居上朝廷同僚、文章同好。”
宁平轩是靖宁亲王每日在宰相台传谟阁处置属下政务之所。秋原镜叶等虽分属各部,平日也自有公事,但相关政务既为风司冥所辖,出入宁平轩的机会次数自然远比旁人为多。此刻风司冥要宁平轩暂停一日公务,言下之意分明不过。但风司冥人前素来一副雍容端严沉稳镇定的模样,突然也如此任性,再看应未东等人目光,秋原镜叶顿时头皮发麻。“殿下这……”
“难得花朝佳节,小王也颇想与民同乐一番呢。”见一众属下脸上集体变色,文若暄与裴征更是急急站起,风司冥顿时轻笑一声,随即摆一摆手。“京师重地,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安心喝酒玩耍,后日记得还到宁平轩办公便是。”不等秋原镜叶再说什么,身影晃动,片刻便转下楼梯。
“秋原大人?”武将出身的裴征猛然回神,急急踏上一步。
望着那道出了六合居大门转眼便消失在人流中的暗色身影,站在窗前的秋原镜叶叹一口气这才慢慢坐下。“殿下说得对,京师重地不必担心。明日宁平轩公务暂停,我等可不能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扫一眼六合居上众人目光神色,秋原镜叶突然微微一笑,随手斟一杯酒,起身两步迈到正牢牢瞪住自己的应未东面前。“应兄,可愿赐教?”
六合居上秋原镜叶尽力周旋,永丰大路上风司冥顺着人流缓步前行。琳琅满目的新奇花灯,并着精心装饰的道旁大树渲染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花朝佳节景象;耳边满是欢声笑语,道旁趁着花朝夜市生意商贩的叫卖声显得热闹异常。应不住小贩的热情,风司冥丢几个铜子随手指了一盏,花灯拿到手上这才猛然发觉竟是一双燕子戏云——这种灯中间的云丝原是活动的,一双燕子肚里都可点灯,拆开便是两盏。看看街市之上手执这种花灯的都是俪影成双,突然想到此刻若是没有甩开秋原镜叶、两人分执一盏燕子灯的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好笑,但随即对自己的无聊想法摇了摇头,提着花灯一路漫步寻觅。
对自己将心腹手下集体抛弃在“虎狼群”里的举动,风司冥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或是歉意。他少年从军原本就不喜欢所谓士子文人之间那种劳心费神拐弯抹角的言辞机锋,虽然平日也顺应秋原镜叶、苏逸等幕僚的提议结交些文士,但言谈神色之间总不免敷衍之意,便如今日这般的屡屡神游一众手下也早是见惯不惊——声威赫赫的冥王本来就属于军队属于战场,无论胤轩帝垂爱还是柳太傅青睐,这承安京的朝堂显然不是靖宁亲王最应付自如的地方——对两年来自己给朝廷众臣留下的印象,风司冥心里异常清楚;而众人对待自己的心思态度,两年来他也看得分明。尤其上月成年并大婚礼仪完成,此刻的承安京局势只能用“暗潮汹涌”来形容。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要从六合居上走出的原因。
那双眸子。
他不知道那双眸子看的是何人,却可以非常肯定那目光注视之人必然在六合居上高坐。从***辉煌的永丰大路上远远望来的那一眼,清冷、平和、温柔,淡去了周围所有的光彩,世间仿佛只有那双眼闪亮生辉——深情里满是期盼,笑意中却藏着苦涩,遥远的凝望和祝福,是明知道不可能却不敢、更不愿割舍,然而这一刻却下定心意要放弃的决然。
不是熟悉的眼神,却是他无法忘怀的记忆:少时的清心苑里,那个风华卓绝的道门掌教,在用那样的眼神凝望自己之后,亲手主导了一场胤轩朝至今无人能忘的宫变。
但这一次,这一刻,那抹眼神,那双眼睛……究竟是谁?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珊处。
第一次望见那双眸子,心中突的便浮起这首词来。
擎云宫堕星湖,因为那人风雅清越到极致的一曲清歌从此更名。只是当时年纪便听他细细讲解词意也仍是不解,心中却牢牢记下了那一刻目光神情,清浅笑容中蕴含着温柔与期待的平和淡定——
不一样的眼睛,遥遥望来,一切都黯然失色,仿佛世间只有那一双眼中的光辉。
动魄惊心,却……隐隐的欢欣快慰。
“殿下?”
被秋原镜叶的声音猛然惊醒,风司冥定一定神,用力眨了眨眼睛。重新凝视窗外片刻,这才从六合居楼下一片***辉煌中收回视线。“何事,秋原?”
听他语调略显生硬,秋原镜叶微微一呆,随即微微笑道:“殿下酒若是多了,便到外面走走、散一散也好。”
风司冥心中一动,顿时抬头看向秋原镜叶,脸上却是带着两分浅浅笑意轻声说道:“六合居上文士名流满座,更有应未东、张鹏举两位状元公在,秋原今日倒舍得?”
“正是因为如此,秋原才要早早离开。”秋原镜叶微笑了一下,随即敛容道,“望殿下成全。”
秋原镜叶是朝中官员之中唯一被太傅柳青梵收入门下的门生,十四岁得中殿生,在朝中为官已有五年,历练得行事精明手段圆滑。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风司冥正妃,秋原镜叶在朝中地位更是不凡,然而他朝堂上处置政务平稳秉正,下朝后又总是在胤轩帝驾前或者柳青梵身侧。旁人尤其是大比位列在前殿生出身的朝臣,纵然有心为难不得机会也无法与之相争。但是六合居历来是文人雅士汇集论战的场所,不在公务之中朝臣来此必须抛开官员身份,秋原镜叶自然逃不开众人挑战比试。何况方才他与应未东、赵达论解诗词,应未东虽然承认一遭小败,却是顺势激起了楼上他人一争高下之心。秋原镜叶也知方才出头已是将众人目光一齐引来,此刻只有风司冥才能为自己解围。
目光随意地在众人脸上扫过,风司冥淡淡一哂,点点头道,“明日宁平轩暂停公务——大家尽欢吧。”秋原镜叶一呆,刚要说话风司冥已然站起身来。“镜叶,你便代我做个东道,好好招待这六合居上朝廷同僚、文章同好。”
宁平轩是靖宁亲王每日在宰相台传谟阁处置属下政务之所。秋原镜叶等虽分属各部,平日也自有公事,但相关政务既为风司冥所辖,出入宁平轩的机会次数自然远比旁人为多。此刻风司冥要宁平轩暂停一日公务,言下之意分明不过。但风司冥人前素来一副雍容端严沉稳镇定的模样,突然也如此任性,再看应未东等人目光,秋原镜叶顿时头皮发麻。“殿下这……”
“难得花朝佳节,小王也颇想与民同乐一番呢。”见一众属下脸上集体变色,文若暄与裴征更是急急站起,风司冥顿时轻笑一声,随即摆一摆手。“京师重地,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安心喝酒玩耍,后日记得还到宁平轩办公便是。”不等秋原镜叶再说什么,身影晃动,片刻便转下楼梯。
“秋原大人?”武将出身的裴征猛然回神,急急踏上一步。
望着那道出了六合居大门转眼便消失在人流中的暗色身影,站在窗前的秋原镜叶叹一口气这才慢慢坐下。“殿下说得对,京师重地不必担心。明日宁平轩公务暂停,我等可不能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扫一眼六合居上众人目光神色,秋原镜叶突然微微一笑,随手斟一杯酒,起身两步迈到正牢牢瞪住自己的应未东面前。“应兄,可愿赐教?”
六合居上秋原镜叶尽力周旋,永丰大路上风司冥顺着人流缓步前行。琳琅满目的新奇花灯,并着精心装饰的道旁大树渲染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花朝佳节景象;耳边满是欢声笑语,道旁趁着花朝夜市生意商贩的叫卖声显得热闹异常。应不住小贩的热情,风司冥丢几个铜子随手指了一盏,花灯拿到手上这才猛然发觉竟是一双燕子戏云——这种灯中间的云丝原是活动的,一双燕子肚里都可点灯,拆开便是两盏。看看街市之上手执这种花灯的都是俪影成双,突然想到此刻若是没有甩开秋原镜叶、两人分执一盏燕子灯的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好笑,但随即对自己的无聊想法摇了摇头,提着花灯一路漫步寻觅。
对自己将心腹手下集体抛弃在“虎狼群”里的举动,风司冥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或是歉意。他少年从军原本就不喜欢所谓士子文人之间那种劳心费神拐弯抹角的言辞机锋,虽然平日也顺应秋原镜叶、苏逸等幕僚的提议结交些文士,但言谈神色之间总不免敷衍之意,便如今日这般的屡屡神游一众手下也早是见惯不惊——声威赫赫的冥王本来就属于军队属于战场,无论胤轩帝垂爱还是柳太傅青睐,这承安京的朝堂显然不是靖宁亲王最应付自如的地方——对两年来自己给朝廷众臣留下的印象,风司冥心里异常清楚;而众人对待自己的心思态度,两年来他也看得分明。尤其上月成年并大婚礼仪完成,此刻的承安京局势只能用“暗潮汹涌”来形容。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要从六合居上走出的原因。
那双眸子。
他不知道那双眸子看的是何人,却可以非常肯定那目光注视之人必然在六合居上高坐。从***辉煌的永丰大路上远远望来的那一眼,清冷、平和、温柔,淡去了周围所有的光彩,世间仿佛只有那双眼闪亮生辉——深情里满是期盼,笑意中却藏着苦涩,遥远的凝望和祝福,是明知道不可能却不敢、更不愿割舍,然而这一刻却下定心意要放弃的决然。
不是熟悉的眼神,却是他无法忘怀的记忆:少时的清心苑里,那个风华卓绝的道门掌教,在用那样的眼神凝望自己之后,亲手主导了一场胤轩朝至今无人能忘的宫变。
但这一次,这一刻,那抹眼神,那双眼睛……究竟是谁?
众里寻他千百度……看看手中的花灯,风司冥突然淡淡笑了:为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神如此努力寻觅,实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放河灯啦!金水桥的金莲花灯点起来啦!大家快去啊!”
一群提着小巧手灯的孩子一边欢乐呼喊着一边从身边风一般跑过,引得熙熙攘攘的街市一片小小的混乱。其中那些小个儿的、腿脚短的孩子显是跟随不上,只跑得一路跌跌撞撞。一把抓住身边一个不慎扑倒的孩子,风司冥忍不住好奇。“金莲花灯?”
“对啊对啊,再晚一点金莲花灯就漂得远啦!大哥哥你也提着手灯,不赶快去许愿吗?”
风司冥猛然想起曾经听柳青梵细细讲过的北洛民俗:花朝节对月许愿其誓必应,但如承安一般的大城名都同样要办起灯会,在流经内城的江河上流选一处水流平稳开阔的水面造起巨大的玲珑九层金莲花灯。金莲花灯将会随着河流一路漂流而下,岸上灯会夜市的游人将写有心愿的拳头大小的手灯投入巨灯便能祈福如愿。这些金莲花灯都是用特殊的材质并由专门匠人特定制作,莲座底部设有机关,当巨大花灯被小手灯装满便会自动燃烧,因此凡是许愿之人必须尽早将手灯投入。又因为金莲花是西云大陆神道传说中庇佑孩童的麦特神手持的灵物,神明对孩童青睐有加,所以民俗大多让家中幼儿投灯许愿,而“童子抢金莲”也成为花朝灯会最繁华热闹的高潮。见身边人流移动速度已然加快起来,风司冥忍不住微微一笑,顺着人流加快了脚步向牌楼大街金水桥赶去。
承安有沧澜江的支流澄江贯穿南城,流经之处皆是百姓聚居民生热闹。澄江入承安城的第一座桥便是京城西门牌楼大街的金水桥。此刻的牌楼大街早是人山人海,沿河两岸人潮更是接踵磨肩,挤得偌大一个牌楼大街的广场几乎再无人立足之处,但是真正靠近河岸的一排却都是不过十岁的孩童,一个个手提彩灯,在***星光辉映下笑容灿烂无比。
金水桥下,一座巨大的金莲花灯光辉璀璨。花瓣层叠繁复逼真,小指般大小的燃油脂的“玲珑灯”被巧妙地嵌在其中,精妙的光影设计让玲珑九层的花瓣每一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托着巨灯的莲叶上连缀着众多小巧的菡萏蓓蕾,数盏小巧的金莲河灯簇拥着这一朵巨大的金莲,照得整个河边明亮如昼。
“童子拜莲喽!”金水桥上负责放下金莲花灯的五城巡检司长官墨扬一声高喊,沿岸孩童同时动作:吹熄蜡烛,拆下提杆,然后将手灯高高举起向金莲花灯抛去。被无数落点不定的小手灯砸到,巨大的金莲花灯只是在水中轻轻晃动两下,随即顺着河水开始缓慢地漂动。
河面并不狭窄,水面上又带了一点微风,轻巧的手灯极难准确地落到金莲花灯中间;往往看着准确,出手时风向稍稍偏动手灯便落到金莲周围的荷叶上或是直接落进水中。一群孩子纷纷追逐着金莲花灯沿河而下,一路嬉闹着,欢笑着,有的手上提的几盏灯都抛出去了,甚至直接从身后大人手中随意夺过手灯向金莲花灯掷去。这种时刻人们也抛开了你我之见,纵容着孩子甚至少年、青年尽情玩耍。
巨大的金莲花灯沿河缓缓而下,河面越见开阔,而水面上河灯也是越来越多,其中又以各色莲花为多——这是那些家中尚无幼儿、期盼人丁兴旺的人们向麦特神许愿。风司冥随着人流沿河岸一路向前,看男女老少或玩闹或赌赛地投灯许愿,一张素来沉静的脸上也忍不住绽放开笑容。
“小伙子怎么单独一个人?还不赶快上去投灯许愿求个好媳妇儿!”
耳朵毫无预备地被震得嗡嗡直响,但一转头对上一张皱纹间充满爽朗真诚笑意的面孔,风司冥心中却是没有半分不悦。对老人笑了一笑,风司冥反而侧开身子让扶着老妇的老人更方便地走向河岸。
一次一次侧身谦让,慢慢退到街边,风司冥这才定一定神深深喘一口气。伸手额上,已是一层薄汗。忍不住嘴角微扬:虽然听说过花朝灯会“童子抢金莲”的盛况,但真正如今天这般身临其境却还是第一次。金莲花灯从金水桥已经漂出三里有余,眼前这人潮前赴后继欢嚣热闹的劲头丝毫不减,而且开始之时人们还约定俗成按着规矩谦让孩童,此刻根本是大喊狂奔百无禁忌。眼见那巨大的花灯一晃三摇穿过了文亨桥二丈八尺的高拱桥洞,漂入城中最宽阔的一段半月形河道,人们的气氛一下子升到最高——
“哇哇哇哇,要抢福星了!”
“投出最后一颗花灯的是神明保佑的福星,一年健旺多子多孙哪!”
“每次都是在这一段河道金莲飞升,不知道今年的福星是什么人呢!”
“上年好像是城西头成衣铺的打杂伙计,真的一年就娶了媳妇添了口……”
“那傻小子绝对傻人傻福……”
“老哥儿你搬了花灯铺子来,是打定主意要抢这个福星了?”
“谁知道是不是今年就偏有这么一个巧劲儿哪?”
“老哥儿要是好运可要记得请兄弟喝酒!”
耳边听着人们喜洋洋闹哄哄的谈笑议论,风司冥静静地站在府院牌楼广场沿街一溜铺面阁楼的滴水檐下面:天上朗月,水上金莲,星辉灯光,交相照映,并着这天水之间熙熙攘攘欢乐人群,便是心中再多烦恼也在此刻一扫而尽。“与民同乐”,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唇边荡漾出一分由衷笑意,执着手灯刚要迈步上前,随意扫视的目光却猛然顿住——
一道素色身影。
一抹清泠眼神。
应对着这一方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流水月华***阑珊的背景下,执着花灯的素衣女子悄然站立。
——何妨觅觅寻寻,光阴空耗千百度,那人原在***阑珊处。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贸贸然冲到对方身前近乎无礼地凝视,片刻的沉默间“是你!”、“你是?”在舌尖转了数转,最后吐出的,竟是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温文话语。
淡淡的笑容在女子清丽秀致的眉眼间漾开,瞬间冲淡了眼底隐忍的清浅愁绪。微笑着抬手,缓缓递过一盏精巧手灯。
接过手灯,两人这才惊讶地发现竟是一模一样的双飞燕子戏云灯;不待她说话,风司冥将两盏手灯合在一处随即纵身跃出。跃出两步突然一个回头,那一刻少年脸上绽开的充满自信的笑容直令星月失色。
素衣女子急急伸手按住了几乎惊呼出声的口,一双星眸紧紧盯在风司冥身上。
暗色的袍服在夜风中展开,无数银丝刺绣的卷云纹在一片***辉煌中折射出异常明亮夺目的光彩,少年仿佛一只羽翼光辉的大鸟翩然滑过人们头顶。一手在文亨桥畔酒家旗竿上微一借力,另一只手上一双刻意没有熄灭灯烛的双飞燕子的手灯顺势飞出,便如真正燕子般前坠后逐地在九层玲珑金莲花灯顶端稳稳降落。人们还未来得及为这一招投灯大声喝彩,只听河面中央“轰——”的一声,巨大的金莲花灯冲出一片炽烈,火光中那双燕子竟在热气蒸腾下翻飞而起,嬉戏舞动栩栩如生。人们一时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奇景震慑惊叹,寂静半晌才是轰然一声,叫好声震天。
一步一步稳稳向素衣女子走去,风司冥脸上笑容兀自未歇。
“……多谢公子。”
见她突然急急低头垂目掩去脸上清浅笑容,风司冥不觉心上微微一紧,随即微笑。“在下姓风,小姐……请容效劳。”
女子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北洛民风宽和开放,提倡男女自由恋慕结合;花朝节的市集、灯会、夜市,本是国中青年男女相互结识配合的佳期,而春花朝更是如此。她与风司冥均是无伴无朋,在灯会上极是少见。而花朝抢金莲、抢福星的高潮过去,灯会人潮也将渐渐散去,夜色深沉女子独身行走街市其实不妥。此刻风司冥温温和和一句,可以说再是温雅有礼不过。但见少年清俊脱俗的面庞上满是诚恳,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更透露出近乎稚气的热切,她不由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少年。
“我姓钟。”顿了一顿,钟无射凝视着眼前少年,一双星眸光芒闪动。“请公子送我到霓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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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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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亲亲无射啊,眉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帝师绝对不是BL啦!!!!!我家的傻冥冥暂时丢给你……不对,只要你拿捏得住他就是你的。终于把我家冥冥宝宝打包丢出去了,眉毛努力拘一把伤心泪中……顺便,再次提醒一句,钟无射的“射”,念“yi”而不是“she”,无射是古代乐钟的名字,诸位大人千万要记住哟,OK?
第一卷大修中,大家可以回头看看。欢迎留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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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六妹妹去换换衣裳,妈妈领王爷上去好么?”
花弄影娇俏地向风司冥丢一个媚眼,随手拖了钟无射就往里间行去。风司冥呆了一呆,抬头已然看到斜倚着雅座厢房靠栏向自己望过来的青衫男子,心中猛然一跳但随即掩饰了眼神,略定一定神,跟着那一身宝气珠光的许妈妈稳步向楼上走去。
他不是第一次到这霓裳阁,却是第一次真正亲身体会霓裳阁名动京师的根源。辉煌明亮的灯光下,雅致厢房里装扮秀美的妙龄少女口中唱着清新脱俗的词句,一边笑盈盈向四方抛去荡人心魄的魅人眼波;青衫男子半眯了双眼,慵懒地斜靠着椅背,双手随着马头琵琶舒缓婉转的曲调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
“许妈妈真是吓得都没章法了……赶快去加了碗筷来啊!”
一边随便借口支使开鸨母,上方无忌一边强忍住心中好笑:人都道冥王少年领军老成威严,无论何时都是镇定自若指挥有方。但对于这依红偎翠的风流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宁亲王显然没有任何经验更不懂如何处置行事。毕竟,就算已经加冠大婚,风司冥到底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再者,虽说他身为皇子,但自小投身军旅,根本没有系统完整地接受过皇家对男女情事的严格教育……
“原来倾城皇姐的驸马也在这里,司冥有礼了。”风司冥微微一笑,脸上随即现出一丝疑惑。“怎么花朝佳节驸马不在皇姐身边,却跑到这里来喝酒?”
上方无忌一愕,几乎当场就要喷出口中的酒来。花朝节本是有情人的团圆节,各国天家更是注重于此。风司冥大婚国庆一月期满又恰逢花朝,擎云宫中由此欢庆,国母徐皇后更是亲下懿旨要儿女入宫同胤轩帝共度佳节同享天伦。上方无忌虽是倾城公主驸马,一年来颇受帝后青睐,但作为两国盟约西陵质子,遇到此事也只能称病不去。这本是常人共知的道理,偏偏被此刻原该在擎云宫中帝后驾前的风司冥一口问出,而且脸上表情如此真诚无欺,上方无忌一边狠狠瞪向风司冥一边努力吸气,半晌才恢复了他一贯挥洒无拘的笑容。“这个啊,下官正是在这里恭候王爷大驾呢!”
“哦?”忽略掉上方无忌狠狠的眼神,风司冥自行转向青衫男子。“太傅。”
微微一笑,柳青梵随意向那少女抬手示意,“田田。”这才看向风司冥,“既然来了,就不要错过这里的好酒好菜好歌舞。”
“公子要看歌舞?”叫做“田田”的少女顿时满面惊喜,连正在为风司冥斟酒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公子说真的?”
“不错。”含笑示意少女出去,青梵扬声道,“许妈妈,叫下面撤了场子,今天晚上我来点霓裳阁的歌舞。”
“大人只管吩咐,老身这就给姑娘并着楼下的一众客官们带个好消息去。”
惊讶地看到许妈妈又惊又喜地退出去,上方无忌闻青梵之言后脸上骤然显出、至今不散的错愕表情,再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青梵,风司冥不想掩饰自己任何的表情神色。看了他一眼,青梵抿唇轻笑,直起身子坐好,随手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而后塞进风司冥手里。“霓裳羽衣舞,惊动仙人来——他只是不满除了我谁都点不动这支曲子的事实罢了。”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风司冥只是凝视青梵。“太傅?”
“我知道你特意讨了旨意微服出行与士子文人同欢,方才六合居上镜叶他们的表现相当不错呢。”青梵微微笑着,也给上方无忌还有自己的酒杯斟满。“虽比不上六合居百年招牌,霓裳阁也算是名流雅士聚会之地。记得你上次来时有心饮酒却无心歌舞,这一次可不要错过……当然,你今已大婚,以后时来走走也是不妨。”
风司冥脸上顿时升起红晕:“让太傅取笑了。”记起当年与假扮上方雅臣的念安帝上方未神一场明争暗斗,心中兀自潮流激荡,下意识看向上方无忌,却见他笑得极是愉快明朗。风司冥突然嘴角上扬:“记得当时定王殿下醉酒之际兀能吟歌舞剑,如今有人称‘无忌公子’的上方驸马在此,想来今日一番歌舞定不会被平庸人轻易辜负。”
“哪里哪里,靖王爷少年风流,才是真正的磊落无忌。”上方无忌微笑道,嘴角却掩不住微微的抽搐。“无射在这霓裳阁可是出了名的端严冰冷,王爷居然能使佳人嘴角噙笑并一路相携,无忌真是忍不住要感叹‘后生可畏’呢!”
“无忌,够了,少说两句,否则真的会让人以为你是在吃醋拈酸!”青梵笑着扶上自己额角,“对我也就罢了,怎么对靖王爷都……”
“人不风流枉少年,对比着靖王殿下,我是不得不自叹年华老去——红颜已逝风韵不在啊!”
上方无忌半真半假唱作俱佳的说话,逗得自从进入霓裳阁就始终放不开拘谨的风司冥也忍不住真心笑起来。“驸马言重了。您可是正当风华正茂,否则皇姐也不会同意父皇选你为婿。”
风司冥嘴上说得一本正经,一双幽黑的眸子却是闪动笑意,上方无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亏你一口一个皇姐一个驸马,这是宫外,你就不能喊声‘姐夫’?”一边说着一边端着酒杯走近风司冥身前,一只手顺势极快地揽上他的肩头。“来来来,叫一声,姐夫我就免费教你两招,包管你在这歌舞风流烟花地轻轻松松便勾引得芳心归……”
眼角余光瞥见青梵对自己的行为一副不问不闻,上方无忌搂着闪避不得的风司冥的肩头说得越发暧昧。不想厢房门“哗”的一声打开,随即叶田田笑盈盈的小脸硬生生夹到两人之间:“无忌公子,微雨姐姐请您今儿赏脸,亲自为她捧钟持鼓!”
“啊?!”上方无忌一呆,顿时瞪向一旁若无其事的青梵。“你真要我回去无法和若璃交待?”
悠悠然端起杯子咂一口,青梵轻声笑道:“种因得果,谁让你上方驸马风流无忌,惹来众多芳心纠缠?”顿了一顿,“霓裳羽衣舞有你一半编排之力,今日算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正式演出,她们自然是要找你压住场面……所以,上方驸马,请吧!”
望一眼楼下已经变换了模样的中央舞台,上方无忌咬一咬牙,“好!我去!”
看着叶田田娇笑着退出去,包厢门重新合上,风司冥随手整理一下领口肩头,这才静静地将目光转向青梵。
“不要看我,无射是阳韵之末,霓裳羽衣女子十二乐律,她的位置便是你看到的那样。”
“太傅?”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司冥,今天的事情佩兰不会介意。”
“我不是——太傅!”
这一声叫得又急又响,青梵这才抬起头来,凝视着那双满是憋屈倔犟的夜一般的眸子,半晌,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怎么,大婚了,反而连是不是打趣都听不出来?”
风司冥心神顿时一懈,随即凝视青梵,却是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看完歌舞再说。”见他眸子里猛然光华闪烁,青梵更是忍不住轻笑摇头。“我知道你心里有话,但现在弄影、无射她们的歌舞是最不该辜负的……今天是花朝佳节,良辰美景,都不要错过。”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风司冥坐到靠近窗口靠栏的位置。
紧挨着青梵坐下,感觉到他周身平和欢喜的气息,风司冥这才放松了脸上表情,开始打量起布置华美而朦胧的舞台。
“那些光是……”
“镜子。不同的油脂蜡烛,配合着固定在可转动的支架上、打磨程度不一的铜镜,从各个特定的角度制造出你看到的舞台效果。”青梵微微笑着向他解释道。“乐队乐手的位置在舞台上都是特定的,因为舞台下面中空的部位形状、深度以及木板的材质都不相同,配合着相应的乐器才能有最好的效果;而中间真正舞蹈用的舞台部分,也都是为了最大限度提升舞者的技艺而设计的——所以,霓裳阁虽然还是你曾经到来的位置,但已经完全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明天也不会有什么来自无聊老臣的品行操守的指责,安心欣赏歌舞吧。”
风司冥“嗯”了一声,脸上忍不住又红了一红。
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带着红晕的如玉面庞,青梵心中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浮起微笑。若说许妈妈一声大叫后见他出现在霓裳阁自己没有两分惊吓,那绝对是在说谎。作为承安京中最富盛名的文人雅士聚集地之一的霓裳阁,只怕不出一日,冥王心仪阁中歌姬之类的消息便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上方无忌一番调笑刺探,并有自己两句对答,对于他为何会从六合居来到霓裳阁,得出的答案显然只能是“巧合”二字。想到近一年来宁平轩一众年轻人想方设法希图改变冥王威严深沉不容亲近的形象,再对比此刻身旁少年腼腆羞涩忐忑无措的面容神情,青梵心中颇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不风流枉少年,也许,偶然闯闯祸出出格,反而更能得到民众支持和喜爱。
不过,一切都必须循序渐进。除了那一次与上方未神争斗忘形,从来不涉足民间娱乐的靖宁亲王,战场杀伐之外,需要慢慢熟悉并习成擅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感觉到身边少年骤然急促的呼吸和激动难抑的情绪,青梵猛然回神看向舞台中央骤然突出飞旋的一抹艳红,平和含笑的目光里也禁不住升起激赏。
这个红儿,总是知道怎样最能讨自己欢心啊!
就算这一刻,硬生生将雍容浮华的霓裳羽衣舞成天魔……
本章未完,那个,可以连着明天或者后天的一起看……眉毛决心飇文帝师,不过,不过,帝师到底不比白日,那个飇文的速度可能不至于和这两天的白日一样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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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射给公子献茶。”
瞥一眼规规矩矩捧杯行礼的钟无射,青梵微笑着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来。示意小厮给钟无射、燕微雨两人加了绣墩座位,这才伸手接过茶杯。方才轻轻咂了一口,身边红影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然将茶杯从他手中夺下。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张开左臂,花弄影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腿上,一边顺势伏进青梵怀里一边捏着杯子娇笑道:“公子可只许喝这一点点!”
青梵微微笑着点一点头,抬目见钟无射秀美的面上飞红一片,心中顿时不觉失笑。霓裳阁的规矩,每次逢到自己这种完全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的包场,歌舞琴曲的伶人献艺完毕后须得向包场的客人表达谢意。钟无射虽然在阁中也算小有名气,但单从出演霓裳羽衣舞的角色她不过一个小小琴师,若非花弄影和许妈妈有意,平日演出包场绝对轮不到她来献茶答谢。钟无射性情宁静,自己留连霓裳阁与一众歌儿舞女相处无拘,与她却是少有言语往来,见她此刻对自己与花弄影的调笑反应颇为生涩,青梵心中倒是颇有两分歉意。
“青梵便是好艳福,看着人心里痒痒啊!”上方无忌懒洋洋笑着,一边向钟无射丢给媚眼,“喂,青梵是给红丫头霸住了,我这边倒是空着等姑娘敬茶呢!”
“驸马!”“无忌公子!”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厢房里已然响起两声呼喝。
看一眼风司冥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呼喝吓到了的表情,目光又极快地在红着脸的钟无射身上一转,燕微雨颇为惊讶又若有所悟地点一点头,随即浅笑着从钟无射手上取下斟满茶水的杯子随手搁到桌上,一边风姿绰约地转到上方无忌身边。“无忌公子啊,你薄情的名声早从西陵的东西二都传到承安,姐妹们也都知道公子无忌百无顾忌,可是就这么当着微雨的面,”伸出一只纤细秀美的手指戳向上方无忌胸口,一双媚眼顿时现出水润光华,“您这里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见燕微雨深情款款地走近上方无忌心中便暗觉不妙,等她这一番似嗔还怨的话说完,看到厢房中另外几人表情上方无忌顿时头痛难当:风司冥和钟无射显然都是初次见识这般场面,而碍着自己质子驸马的身份地位以及“无忌公子”一贯的名声,看两人的眼色神情就知道此刻心中已经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偏偏唯一知道自己心思的青梵一脸似笑非笑作壁上观的表情,上方无忌再一次感叹自己是真的交友不淑。
不过相交数年,青梵护短的脾气也不是不知道。再暗叹一口气,上方无忌笑着摇一摇头,一手揽住燕微雨的腰拉她在自己身边绣墩上坐下。“我这不就是逗逗六姑娘么?虽然名叫无忌,我到底还是君子,绝不掠人之美。”故意顿住,一双蓝色眼睛笑吟吟看向风司冥,“闻弦歌而知雅意,又怎么会不知道六姑娘是为谁而来呢?”
一句话说得燕微雨和花弄影两个同时娇笑,而钟无射和风司冥则是涨得面孔通红。青梵微微叹一口气,忍不住摇头轻笑。“无忌,莫仗着年纪便欺负人。”一边说着一边放开花弄影,从伺候的小厮端的茶盘里取过最后的一杯茶放到钟无射手里。“敬过第三杯茶,今天就可以了。”
钟无射身子一怔,顿时抬起眼定定看向青梵。见他眉眼舒展,笑容温文和煦,绯红的面孔突然微微白了一白,钟无射随即低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一个“是”字,这才双手捧杯转向风司冥。
上方无忌惊讶地发现这一瞬间钟无射的变化:方才还娇媚羞涩的女子突然敛去了惶恐无措,周身像是笼罩了一层月光般淡定清冷。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眉眼之间已然浮上了波澜不惊的自若从容。“无射给殿下敬茶,谢殿下一路护行之恩。”清泠如滚珠碎玉的声音在一片妩媚笙歌的霓裳阁显得异常与众不同,“殿下光临,满堂生辉。”
凝视着眼前清泠宁静的女子,风司冥也迅速摆脱了一时的羞涩尴尬。稳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少年俊逸秀美的面孔露出宜人的微笑。“好茶。”
“谢殿下夸赞。”优雅地行一个礼,钟无射动作轻快地将三只茶杯收起,随后退到门边。“客人还有吩咐么?”
目光在风司冥面上扫过,青梵淡淡一笑:“好了,你去罢。”
见厢房门被轻巧地合上,上方无忌顿时瞪大了眼睛。“无痕!”
“无忌有微雨陪着还不够么?”清浅地笑着,青梵自顾自转向风司冥,“这个花朝真算是玩得疯了,明天卯时还能到宁平轩?”
“司冥擅自作主,停一日公务。”
“原本就是你作主,哪里有什么擅自不擅自?”顿了一顿,幽深眸子凝视面容沉静的少年片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宫里宴会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了,是时候回去了。”
风司冥立刻起身:“听太傅吩咐。”
瞥一眼上方无忌近乎“怨毒”的表情,青梵笑一笑也站起身来,一边向花弄影和燕微雨点一点头道:“你们两个好好伺候着无忌公子——微雨,记着,薄情郎也怕痴缠女,今天天时地利,机会不要放过了。”
燕微雨闻言喜笑颜开,上方无忌顿时大叫起来:“无痕你真要我回去没法和若璃交待?!”
“这个就是你的问题了。”青梵淡淡笑着,只是眼底透露出一抹深藏的戏谑。“司冥,我们走。”
风司冥匆匆看了满脸不敢置信表情的上方无忌一眼,嘴唇动了一动,但随即一扭头紧紧跟上青梵。厢房门一合,将上方无忌几乎可以用“绝望”形容的“你们——”牢牢关在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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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射给公子献茶。”
瞥一眼规规矩矩捧杯行礼的钟无射,青梵微笑着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来。示意小厮给钟无射、燕微雨两人加了绣墩座位,这才伸手接过茶杯。方才轻轻咂了一口,身边红影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然将茶杯从他手中夺下。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张开左臂,花弄影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腿上,一边顺势伏进青梵怀里一边捏着杯子娇笑道:“公子可只许喝这一点点!”
青梵微微笑着点一点头,抬目见钟无射秀美的面上飞红一片,心中顿时不觉失笑。霓裳阁的规矩,每次逢到自己这种完全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的包场,歌舞琴曲的伶人献艺完毕后须得向包场的客人表达谢意。钟无射虽然在阁中也算小有名气,但单从出演霓裳羽衣舞的角色她不过一个小小琴师,若非花弄影和许妈妈有意,平日演出包场绝对轮不到她来献茶答谢。钟无射性情宁静,自己留连霓裳阁与一众歌儿舞女相处无拘,与她却是少有言语往来,见她此刻对自己与花弄影的调笑反应颇为生涩,青梵心中倒是颇有两分歉意。
“青梵便是好艳福,看着人心里痒痒啊!”上方无忌懒洋洋笑着,一边向钟无射丢给媚眼,“喂,青梵是给红丫头霸住了,我这边倒是空着等姑娘敬茶呢!”
“驸马!”“无忌公子!”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厢房里已然响起两声呼喝。
看一眼风司冥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呼喝吓到了的表情,目光又极快地在红着脸的钟无射身上一转,燕微雨颇为惊讶又若有所悟地点一点头,随即浅笑着从钟无射手上取下斟满茶水的杯子随手搁到桌上,一边风姿绰约地转到上方无忌身边。“无忌公子啊,你薄情的名声早从西陵的东西二都传到承安,姐妹们也都知道公子无忌百无顾忌,可是就这么当着微雨的面,”伸出一只纤细秀美的手指戳向上方无忌胸口,一双媚眼顿时现出水润光华,“您这里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见燕微雨深情款款地走近上方无忌心中便暗觉不妙,等她这一番似嗔还怨的话说完,看到厢房中另外几人表情上方无忌顿时头痛难当:风司冥和钟无射显然都是初次见识这般场面,而碍着自己质子驸马的身份地位以及“无忌公子”一贯的名声,看两人的眼色神情就知道此刻心中已经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偏偏唯一知道自己心思的青梵一脸似笑非笑作壁上观的表情,上方无忌再一次感叹自己是真的交友不淑。
不过相交数年,青梵护短的脾气也不是不知道。再暗叹一口气,上方无忌笑着摇一摇头,一手揽住燕微雨的腰拉她在自己身边绣墩上坐下。“我这不就是逗逗六姑娘么?虽然名叫无忌,我到底还是君子,绝不掠人之美。”故意顿住,一双蓝色眼睛笑吟吟看向风司冥,“闻弦歌而知雅意,又怎么会不知道六姑娘是为谁而来呢?”
一句话说得燕微雨和花弄影两个同时娇笑,而钟无射和风司冥则是涨得面孔通红。青梵微微叹一口气,忍不住摇头轻笑。“无忌,莫仗着年纪便欺负人。”一边说着一边放开花弄影,从伺候的小厮端的茶盘里取过最后的一杯茶放到钟无射手里。“敬过第三杯茶,今天就可以了。”
钟无射身子一怔,顿时抬起眼定定看向青梵。见他眉眼舒展,笑容温文和煦,绯红的面孔突然微微白了一白,钟无射随即低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一个“是”字,这才双手捧杯转向风司冥。
上方无忌惊讶地发现这一瞬间钟无射的变化:方才还娇媚羞涩的女子突然敛去了惶恐无措,周身像是笼罩了一层月光般淡定清冷。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眉眼之间已然浮上了波澜不惊的自若从容。“无射给殿下敬茶,谢殿下一路护行之恩。”清泠如滚珠碎玉的声音在一片妩媚笙歌的霓裳阁显得异常与众不同,“殿下光临,满堂生辉。”
凝视着眼前清泠宁静的女子,风司冥也迅速摆脱了一时的羞涩尴尬。稳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少年俊逸秀美的面孔露出宜人的微笑。“好茶。”
“谢殿下夸赞。”优雅地行一个礼,钟无射动作轻快地将三只茶杯收起,随后退到门边。“客人还有吩咐么?”
目光在风司冥面上扫过,青梵淡淡一笑:“好了,你去罢。”
见厢房门被轻巧地合上,上方无忌顿时瞪大了眼睛。“无痕!”
“无忌有微雨陪着还不够么?”清浅地笑着,青梵自顾自转向风司冥,“这个花朝真算是玩得疯了,明天卯时还能到宁平轩?”
“司冥擅自作主,停一日公务。”
“原本就是你作主,哪里有什么擅自不擅自?”顿了一顿,幽深眸子凝视面容沉静的少年片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宫里宴会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了,是时候回去了。”
风司冥立刻起身:“听太傅吩咐。”
瞥一眼上方无忌近乎“怨毒”的表情,青梵笑一笑也站起身来,一边向花弄影和燕微雨点一点头道:“你们两个好好伺候着无忌公子——微雨,记着,薄情郎也怕痴缠女,今天天时地利,机会不要放过了。”
燕微雨闻言喜笑颜开,上方无忌顿时大叫起来:“无痕你真要我回去没法和若璃交待?!”
“这个就是你的问题了。”青梵淡淡笑着,只是眼底透露出一抹深藏的戏谑。“司冥,我们走。”
风司冥匆匆看了满脸不敢置信表情的上方无忌一眼,嘴唇动了一动,但随即一扭头紧紧跟上青梵。厢房门一合,将上方无忌几乎可以用“绝望”形容的“你们——”两字牢牢关在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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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到午夜,放河灯逛夜市的人群已经基本散去。承安的大道上虽然道路两旁兀自有不少蜡烛花灯,地上更是无数彩纸花屑显出灯市热闹的余韵,但此刻空旷无人的街道衬着清朗如水的月光,却让人心中越发的清冷沉静。
风司冥微微皱了下早已蹙起的眉,终于停下了脚步。
方才人声鼎沸喧闹如腾的文亨桥下水波盈盈,星辉与远处水流上缓缓飘摇的点点河灯辉映。半步之外,一身惯常青色长袍的柳青梵在桥中央静静站立,明朗月光照出他脸上比桥下河水更平静的表情。
半步之遥……深吸一口气,风司冥缓缓放开长袍宽袖下紧握的拳头,脸上慢慢浮出不带任何含意的淡淡笑容。“方才,便是在这里,拜金莲、抢福星,也是在这里遇到钟姑娘的。”
青梵微微一笑:“所以,福星抢到了?”
“我只想帮她把手灯投到金莲花灯里面。”顿了一顿,风司冥移开目光,看向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澄江河水。“抢福星之后花朝灯会差不多就结束了,这样我才送她回霓裳阁——就算是京城,夜里也不是完全不会出事的,我想。”
“京师的治安一向是大殿下负责,你是第一次协理这项事务,已经很用心了。”
“今天灯会过去之后,下面十天只是普通的夜市。但为保市集秩序安全,还是下令让巡检司加强巡逻警戒,增加出来的六个班次人数不够的直接从皇城禁卫军当日轮空的值守军士抽调。因为禁卫军的薪俸是按总数而非班次放给,所以这一次所需的士薪还由禁卫军发出。但是下午户部的回文,却说大皇兄已经从九门督司那边批出一千三百两供花朝节安全守卫的额外用度。”
凝视着风司冥只是陈述事实的平静从容的侧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殿下是如何处理的?”
“连着所有关于花朝事务的调整和建议公文直接呈阅上去,对这件事没有特殊处理。”见青梵沉吟不语,风司冥低垂了双眼继续静静说道。“皇城禁卫薪俸之弊由来已久,且牵扯众多,暂时还不能随意动作,是恐稍有不慎便起干戈。”
青梵微微点一点头,默然不语:以禁卫军人数而非具体班次来计算审核并发放薪酬,就和八旗兵丁将领“吃空额”一样。但事关皇城禁卫军却是不比其他军队,禁卫军士身份尊荣又无须上阵迎敌,因而多有宗亲权贵子孙;加之此制自风氏立国行到如今,历代行事几成惯例,若要改制,关连实在太过复杂,故而明知为弊一时却无法入手处理。风司冥久在军中深知此事关系利害,因此这番抽调禁卫军军士,其中种种处理思考已经十分周全合理;而此刻建议既被大皇子风司文驳回,文书上呈胤轩帝便是一个剖白自身的手段。
只是两人心中皆知如此做法虽然最合乎个人地位身份,但对这件事情的本身却是没有任何作用和影响。青梵一直协助胤轩帝风胥然致力于各项改革,千头万绪也条理分明,但到底还是不能面面俱到绝无遗漏。此刻被风司冥一语提醒,又联想到风司文九门督司在钱粮上种种非常权限,心中猛然一动,脸上顿时显露出十分的严肃表情。一时桥上两人陷入沉默。
小心查看一下他的脸色,风司冥心中有些微微懊恼,但随即轻轻摇一下头挥去心头情绪,淡淡笑一下道:“今日花朝正日,夜市灯会,巡检司到现在的报告还是很好,百姓应该算是过了一个好节。”
听出他语气中真正的轻松欣慰,青梵不由也是微笑颔首:“确实不错。虽然殿下因为担着责任没有入宫参与皇后娘娘的家宴有些可惜,但百姓的实惠得宜才是最重要的。殿下为国为民尽责,想来王妃也会体谅殿下,并为百姓心怀感激的。”
花朝节尤其春花朝,是西云大陆民俗民风之中重要的团圆节日。本来今日徐皇后在宫中设下家宴,请胤轩帝所有的皇子并王妃皇孙出席。但风司冥既然领旨同大皇子风司文共同负责此次节日京师治安,这是他成年大礼之后被委派的第一桩正式政务,当着最为热闹的花朝正日自然不能擅离职守,因此今日皇后的宴会只有与风司冥大婚刚刚一个月的秋原佩兰独自出席。秋原佩兰确是名门之后——靳西秋原氏本是风姓王族分出的一脉,而弟弟秋原镜叶也是前途光明的青年朝臣,但到底只是生长在普通富庶人家的孩子。就算婚前她在太阿神宫以及祈年殿接受了皇子正妃的一系列皇室教育,刚刚新婚就要求独自一人出席如此庄严隆重的正式场合,确实是十分的为难了。听青梵此刻话语提及,想起妻子言行举止间近乎天性的温雅贤淑,风司冥不由浮出隐约笑意。但目光转动,见青梵正对着空中朗月的面容,清明畅澈的眼底像是流露出一丝淡淡感怀,风司冥突觉喉头一窒,随即泄气似的狠狠扭过头。“太傅。”
“什么事?”
憋了多时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为什么您和上方驸马会在那里?今日是家宴,倾城皇姐还有身孕,就算只是一场和亲他上方无忌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思绪兀自在秋原佩兰身上的青梵闻言顿时一怔。无言地看着难得露出激动情绪的风司冥,青梵下意识地伸手捉摩起腰间一块团龙玉佩。沉默片刻,这才轻轻摇一摇头:“这里不是说话处,司冥殿下。”
听到这四个字,风司冥浑身一凛,颜色神情顿时流露出隐隐的兴奋。捕捉到他每一个表情变化,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一看周围,“这里……去你的靖王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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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过了二更,靖宁王府却是***通明,离着小半条街都可看见王府门口照壁前提着灯笼四下张望的小厮。见风司冥同柳青梵一齐回来,久候的王府仆从顿时忙碌成一片,更有王府长史苏清急急赶过来伺候。
苏清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原本同他异母兄长苏远一同在太学读书。但胤轩九年苏远得中殿生后,苏清竟是一改寻常用功,坚决不愿参试入朝为官,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其中原因。苏辰民性情古板端方,痛打庶子,又将其禁闭在家。太学一众学士教师知闻后苦苦劝解,苏辰民却一意不听,直到胤轩帝插手事情才算勉强解决。但经过这一场风波,苏清却意外得到胤轩帝赏识,他立志不肯为官,胤轩帝便前后委任了两处皇庄总管之职。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战事结束,九皇子风司冥得胜回京封为靖宁亲王,胤轩帝特旨为尚未行过成年冠礼的他建立独立的王府。但迁居不到一月,王府原本的总管伍茅就大意失职,风司冥一本奏上当即被胤轩帝罢免。其后胤轩帝反复挑选,最后才选中苏清继任靖王府总管。苏清头脑精明为人谨慎,果然很得风司冥喜爱,又见他长于笔墨,竟是干脆免了他总管职务,重新委任了王府长史一职。
苏清虽然百般不愿涉身官场,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谢恩就任,为风司冥处理各类文书,安排每日的日程细节,有时甚至要代为接见酬答访客。胤轩帝的赏识加上靖亲王对他毫不掩饰的倚重,让苏清虽不为官、不入朝,但大名无人不知,竟是比普通的京官更有身份。苏清却是更加谨慎小心注重言行,当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又极有分寸气度。此刻看到他急忙忙地迎上来,柳青梵不由微微一笑,侧头向风司冥低声道:“府里有这么一个人,皇帝这次倒真是有心了。”
风司冥却只是淡淡回了一眼,溜出一句“不如交曳巷柳府兰卿。”见他微微一愕,也不等青梵答话,脚下加快两步,一边提步进府一边向王府总管郭绣道,“王妃从宫里下来了?”
“是。初更的时候凤仪宫安公公奉了皇后娘娘懿旨、用宫里的车子送王妃回来的。王妃一直在堂上等着王爷。”
听风司冥语气平淡中颇有些不愉,郭绣连忙恭恭敬敬回答,一边偷眼看向他身后的柳青梵。却被风司冥看个正着,顿时狠狠瞪他一眼,一边苏清已然开口:“郭总管,还不赶快通告了王妃,再传了茶果点心并醒酒之物?!”
见风司冥脸色略有霁和,苏清随即转向青梵,长长一礼:“柳太傅初到王府,请容许小人苏清代为引路。”
青梵颔首微笑,缓缓跟在他身后,心中对苏清好感又增一分:当初是自己为风司冥行的迁居之礼,但这两年他却是第一次真正进入这靖宁王府,用“初到”一词倒极是妥贴。身为大司正他政务颇多,每日不在宫禁便是传谟阁,出了宫则自在交曳巷的柳府和畅柳湖畔的红尘自扰居,逢到有事风司冥自然会去寻他,竟没有一次要他亲自赶上门来。相比之下,胤轩帝赐给他的交曳巷的府邸风司冥倒是三天两头便要光顾一次……猛然明白了风司冥心中纠缠绕结,青梵不由暗自摇头苦笑。
柳府是当初按着自己太学学士官阶派下的府邸,但当时他随柳衍居住清心苑,柳府便一直闲置。胤轩十八年他与风司冥一同回京后,胤轩帝特旨为他翻修了府邸并赐下一众仆从,其中更有两女一男三名侍寝。他素来知道胤轩帝心思手段,将三名侍寝分别派了府中其他职位,另选了畅柳湖畔红尘自扰居做每日的休息之地,两年来从不在交曳巷留宿过夜。而平日下朝或是从传谟阁下来却会有意识将未完事务带到那里,需要拜会求见他的官员也都要先在这里投递拜贴。在他刻意安排布置培养下,座落在交曳巷的柳府彻底变成只作公事处置和朝中人情往来的“大司正府”。此刻见风司冥不去考虑自己脱离胤轩帝眼线窥视的苦心,也不想着平日在红尘居中的教导,却突然对自己是不是主动过府上门执着起来,青梵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一路大步前行的背影,张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心中叹息,耳边却传来一声耳语般的问话:“太傅大人,方才造次,听到王爷之说。却不知在柳太傅眼中,苏清与兰卿相比,如何?”
青梵眉头微蹙看向身边低眉垂目的苏清,但心中更多的却是惊讶。他虽不在府中生活,对府中状况以及一众仆从却无不了如指掌。兰卿原是男侍,得知他识文断字便教总管全方维让他在帐房做些计算的工作。为着他为人细致做事认真,很快就提为副总管。到大司正府上拜访求见的朝臣官员和各方人士颇多,兰卿常帮着全方维待客应答,自己见他性情柔和谈吐识礼,便索性任他做了府中长史。他在柳府时间越少,兰卿出面待客就越多,朝野无人不知柳府长史兰卿之名,京城众人更将他并与靖王府苏清并称“长史二清(卿)”。兰卿既是自己看中的长史,评价自然不低;苏清虽是初识,心中却已有好感——两人都是胤轩帝特意选出放在自己与风司冥身边,苏清此刻这一问却是彻底给他提了醒。当下微微一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擅其场,或能切磋兼美则是大佳。”
苏清尚未答话,前面的风司冥却是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苏清你嘀嘀咕咕什么?这些事情原是不妨大声问出来,难道堂堂靖宁王府长史,也如坊间仆妇碎嘴小气么?”
“司冥殿下。”见苏清被一句话逼得僵在当场,青梵暗暗叹一口气,走上两步,目光在那张略显生硬的倔犟面孔上停了片刻。风司冥先是昂然对视,但很快泄气低头,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了,赶快到堂上吧,别让佩兰久等了。”
垂着手跟在青梵身后,低垂了眉眼的风司冥极好地掩饰了心中波动。步入王府正堂,一身宫装的秋原佩兰早已迎了上来。“佩兰见过太傅大人,王爷……”嗅见隐隐的酒气,秋原佩兰连忙吩咐随侍丫鬟,“茉莉,快送茶水和醒酒汤来!”
青梵站在一旁,也不入座,看秋原佩兰替风司冥褪了沾染微微酒醺之气的正装袍服再披上居家的轻薄长衫。郭绣捧了醒酒汤上来,秋原佩兰亲自端了碗盏奉给风司冥,然后才转身向青梵敛衽行礼,一边接过侍女捧上来的茶盘。“太傅大人,请用茶。”
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接过杯子坐下。
“佩兰,我有些事情同太傅商议,你先回屋去吧……不要等我了。”
“是的王爷。”佩兰微微一笑,又向青梵行了一礼这才领着侍女丫鬟退往后堂,同时撤走了伺候在正堂外的普通仆役。苏清和郭绣两人分别给青梵与风司冥斟满茶杯,再剔亮了堂上灯烛,随后悄然退下。
见青梵凝视堂上***辉煌的一丈红,风司冥沉默片刻,突然轻叹一声。“此刻堂中,共有一百一十七点***。”
“司冥殿下看得很分明。”青梵淡淡笑着,端起茶杯撇过薄薄的茶沫,随后才凑到唇边小咂一口。
“***均在眼前,虽有跳跃然而终归固定有形,只要清心凝神自然数得分明。”抬起眼凝视那道青色身影,风司冥静静说道。“许多事情,因为不在眼前便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
青梵微微一笑:“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不问王妃宫中筵席景况?”
“倾城皇姐为帝后深爱,景况如何又岂需风司冥操心?宫中家宴必是奉承如潮。若是驸马在侧,众人心中存有芥蒂,却是不能成欢,拂逆了皇后娘娘和乐家庭的一番美意。”微微低垂下头,风司冥语声不带任何波澜,“上方驸马称病,帝后特许在府休养,外和两国邦交之谊,内尊王族名位之分。此事原是心照不宣,然而驸马却在霓裳阁堂而皇之与歌儿舞女饮酒欢乐——便不说藐视帝后旨意有损天家威仪,单是倾城皇姐身怀六甲,于亲情上便是极大损害。经此一夜,五城巡检司必然上报,若再有其他情事沾染,岂非……岂非……”
说到这里,风司冥抬头看一眼青梵,住口不言。
“司冥殿下。”缓缓放下茶杯,青梵看着风司冥表情,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上方无忌身份特殊……或者直说尴尬,因此逢到宫中家宴必以病恙推辞,所谓心照不宣,不过是为了大家便宜。殿下既知如此,为何还有疑问?”
风司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自然,青梵并非不知殿下疑问为谁而出。殿下虽然幼时未得完全天伦安乐,于天家却是自然亲情。殿下心怀仁厚宽广,青梵心中十分欣慰。”见风司冥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转开目光,青梵不由更是微微一笑,随即正色敛容。“然而殿下可知道,正是因为倾城公主身重,上方无忌才不得不更加流连声色,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这是为何?”
“听说殿下最近与三皇子交流来往颇多,王妃大婚礼服的霞帔也由三皇子妃也就是西陵吉昌公主亲手缝制。司冥殿下常过郡王府,三殿下与吉昌公主婚姻生活如何,殿下认为如何?”
风司冥一怔,脸上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三皇子妃性情安娴柔和,很得王府上下敬爱。父皇也很喜爱皇子妃,凤仪宫的各种小宴和聚会也定然邀请皇子妃,甚至还从凤仪宫调了专侍的太医定期到郡王府……”
“便是如此——同是与西陵和亲的皇子与公主,三皇子夫妇虽还未得子,胤轩帝已经在给孙儿女准备名字,而一向得帝后宠爱的倾城公主却只有普通制度上的关注问询。若是没有对比也并无其他引人注目之处,但上方无忌又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各种关连?”青梵淡淡笑着摇一摇头,“司冥,我问你,上方无忌除了是西陵质子、倾城驸马,到底还是什么人?”
“西陵质子、倾城驸马,西陵先帝的儿子、现在念安帝的五皇弟,安王殿下。”
缓缓将自己的茶杯注满:“还有呢?”
风司冥一呆,“还有?”
微笑着看向风司冥,静默片刻,青梵这才静静道:“念安帝已经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这个消息还没到传谟阁吧?”
风司冥顿时站了起来,夜一般的眸子倏然闪出锐利光芒。“太傅?!”
“所以,上方无忌不仅仅是两国盟的质子,也不仅仅是公主的和亲驸马,他更是西陵太子的生父。”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像喝酒一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样,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必须流连声色之所了吗?”
“不仅将上方无忌的两位王子继为皇嗣子,更将嗣子立为一国储君?念安帝究竟在干什么想什么?!”在堂上快速转了两个小***,风司冥猛然停住脚步定定看向青梵。“这是,这是上方无忌所以答应成为质子的条件?念安帝无出所以过继王子,更立嗣子为太子,这样哪怕上方无忌在太子争位中落败,他的子嗣血脉一样会在西陵王族中流传下去,甚至取代上方未神而成为下一代西陵君王的上王!可是,可是上方未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安抚上方无忌,这么做的代价……上方未神明明是所有元老世家寄予厚望的帝王,上方王族和夜纣世家的唯一正统皇子,现在这么做他要花多大的力气平息朝堂的争议?”
微笑了一下,青梵只是重新斟满杯子,淡淡咂了一口水,依然没有说话。
“断绝了王族的一切关系来到北洛,以质子的身份成为驸马,没有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而是得到帝后的喜爱甚至参与北洛朝政。在承安京中一如名字肆行无忌,交朋识友饮酒宴乐丝毫不顾忌质子与驸马的身份,将一个‘无忌公子’的名头远远传扬出去。倾城公主不以为忤,反而还赞叹为‘真性情’,就连皇上都不加多言,朝中事务反而更加器重。众人都以为这是皇上爱屋及乌,或者帝王宽仁而怀收服之心。”风司冥顿了一顿,眉头紧紧蹙起。“太傅,我从来都以为这一切并非皇上真心,只为西陵事务关系重大,而许多商政谈判有上方无忌当着两国双重身份才能顺成其事。而上方无忌也知此中道理,也知道因为皇上毫不掩饰的倚重朝中众臣多有意见,为了平衡朝野意见才有了种种嚣张举动。可是现在……太傅,我的意思是说,倾城皇姐会怎样?”
挑一挑眉头,青梵搁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若璃不会怎样。”
“但是上方敏淳是——”
“这就是上方无忌的处境,司冥殿下。”淡淡笑一笑,青梵示意风司冥回到座位上,“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却是从另一种方面彻底割断上方无忌和整个上方王族的联系。如果风若璃诞下男嗣,以公主采邑封地加上上方无忌的爵位封地……你知道这对于北洛宗室意味着什么。”
“我有六千采邑,倾城皇姐只有三百。”
“这没有关系。上方无忌想的只是平安地活下去,绝不轻易陷入宗室权位之争。但风若璃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婚前又长期侍奉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虽然北洛并不如西陵一般注重神权,但是神殿对于皇位的正统继承具有的影响力依然是毫无疑问。而来自最古老、最笃奉神道信仰的神之西陵,从小侍奉皇家神殿金裟殿的上方无忌,他是得到摩阳山大神殿承认的正规身份的祭司。”望着那双凝视着自己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必须承认,到承安之后,上方无忌一直都做得很好。”
风司冥也微微笑了起来,但很快便收敛了笑容:“便是如此,上方无忌也不该当着我还和霓裳阁的女子……而且太傅也在场。”
见他脸上微显红晕,青梵淡淡笑一笑,随手将风司冥的茶杯斟满。“正是因为我也在场,朝臣以及谏官才不会随意言语。太宁会盟两国开市通商,涉及事务庞大繁杂,没有上方无忌许多事情实在不好入手。何况我与上方无忌交好,也与念安帝有约……”见风司冥便要开口,青梵伸手摇一摇,见他紧抿了嘴唇这才微笑继续道,“再说霓裳阁与别处不同。北洛虽然开放,号称农商并重,然而‘士农工商’四位的等级次序早在人心,就算有心抬用庶民中出众之士,关系到朝廷之事也必须循序渐进。六合居历来为文人士子所好,而此刻的霓裳阁会集文雅风流,却对商贾末流一视同仁,自然的,里面也有许多来自西陵的商队统领。上方无忌可以做任何需要的事情,见任何想见的人,只要我在场——这就是胤轩帝和上方无忌的心照不宣。”
“太傅,我不知道……”风司冥双手紧紧交握,深深吸一口气才抬头道,“今日在霓裳阁,是司冥冲动了。”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他最近和风司磊走得近才故意发作他,司冥。”青梵终于露出微笑,眼中也闪现出一抹温和神采。“为君者,必须纵观全局,统筹制衡;无论事态发展如何,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一个人只有一双眼,一双眼永远看得不够宽不够远,或者能看得足够深远,却不能看得足够周到细致,有的时候冲动才是正常的。但他在霓裳阁那些半真半假、似有心似无意的话,司冥殿下,不要随便拒绝可能的助力。”
“即使我知道上方无忌只是在利用皇子间争夺尽可能保存自己,甚至为几乎没有可能的太上皇生活做准备?”见青梵无奈般的笑容,风司冥摇一摇头,夜一般的眸子闪出锐利的光芒。“太傅,我不会让上方无忌归国的,无论他打算为我、或是真的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让他在北洛谋得他想要的东西,特别是在擎云宫的朝堂。”
“事实上,我从来不反对你对上方无忌的任何处置预想。”见风司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青梵轻笑一声:“上方未神同样不会给斗了二十年的强敌机会……所以上方无忌只能是北洛的驸马。”
“我——”风司冥脸上顿时再现懊恼之色。
青梵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明日暂停宁平轩公务,那么就同佩兰一起去拜望一下倾城公主和驸马吧。”
“是,司冥明白了。”避开那带着笑意的目光,风司冥一把端过茶杯大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还有六合居与霓裳阁,以后司冥也会时时过去的。”
微笑着点一点头,搁下茶杯,青梵站起身来。
“太傅,请容司冥相送。”
“不了——”随手拍一拍风司冥肩膀,“佩兰定然没睡,你早些回屋去。”
“不在这一刻。”
看到黑眸中的坚持,青梵摇了摇头,轻笑一下,“就到府门罢。”
风司冥亲手打了灯笼,直到那道青色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慢回转。坐在方才两人说话的燕来堂上,沉默良久风司冥才静静开口。“苏清,去准备拜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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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的青梵倏然顿下脚步,回眸见远处已望不见靖宁王府的***,微微一笑,突然抬头:“月影纯,出来!”
淡淡的月色身影从一条小巷转出,月光下渐渐显出一张刚毅俊朗的男子面容。月影纯微笑着向青梵行一个半礼:“月影纯见过少爷,少爷万福金安。”
“什么‘万福金安’?哪里拣来的无聊废话!”青梵笑着挥一挥手示意他跟在身边。“太久跟在父亲大人身边,身手都差了?虽没有惊动靖王府上下,但那般大意,就不怕周围胤轩帝的耳目探看到?”
月影纯轻笑一声:“少爷果然心细,掌教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青梵顿时拧起眉头:“你说什么?”
“掌教让月影带给您一句话。”
“什么话?”
“万事皆备。”
忍不住伸手按上额头,青梵狠狠瞪向月影纯:“我并不打算对任何人出手,至少现在、在承安不想。”
月影纯静静道:“虽然月影已非影阁执掌,但阁中事务阁主并没有刻意绕过我。少主在西陵的一番布置,月影虽然不敢胡乱猜测主上用意,但是多多少少也是能够体会到一点的。”
深吸一口气,青梵淡淡微笑起来。月影纯也轻轻一笑:“残影也好照影也好,终究都只是少爷的影卫;阁主又常在少爷身边,所以才委托了月影一些事情。少爷现在坐镇一方运筹帷幄,正是用人之时,掌教心中十分挂念。正好月影久在山上闲居无事,惟恐身手有所生疏,掌教特意派了这个职责跟在少爷身边,也是磨练成就月影的意思。”
月影纯一番言语说得青梵只想翻个白眼,但想到动作不雅只能强行忍住。“都是影卫,也都是阁主,我只希望写影以后绝对不要像你这般装腔作势的天生油滑!”
“天生油滑,又何须装腔作势?既然少爷还以为月影造作,就说明月影到底还是……到底还不是油滑到底的主儿。”
青梵忍俊不禁:“果然姜是老的辣,如此伶俐,只在我府上做一个总管岂不屈才?若是机缘巧合被向来游戏民间又慧眼识才的胤轩帝看中了,你又打算用什么理由推辞?”
月影纯急忙欠身行礼:“月影的命是老爷给的、少爷续的,这辈子剩下的不多一点点时间只求这把老骨头能为少爷做些事情……”
“那我再问你,既然是家父救的你教导的你,那之前怎么没有好好打探,直到这会子才寻到我府上?”青梵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问道。
“自然是因为老爷仁心仁术,救治百姓不肯留名,小的也一直不敢相信救我的兄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居然就是名垂天下三十多年的道门掌教和青衣太傅。”抬起头来,月影纯脸上满是真诚,“直到上个月十六,到昊阳山紫虚宫祝福拜香,这才见到了掌教真容,再三的求恳才得到指点,一路赶进京来投奔少爷。就算人老又常犯糊涂,不过为少爷值个更扫个园之类的总是做得来的。”
“真是滴水不漏……路上都安排好了?”
“只要宫中影卫那边勉强可以交待得过去,胤轩帝自然就如对上方无忌的作为一般心照不宣。”
扯一扯嘴角,青梵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月影,我真不知道你这究竟是帮了谁的忙。难道你不明白胤轩帝有多希望我住回他钦赐的府邸里去?”
“君子坦荡荡,少爷如何就不能住回属于自己的府宅?少爷吃不惯那些饭食,老奴就亲手为少爷伺弄锅灶;少爷喜欢清静悠闲琴棋书画,老奴就给少爷磨墨焚香;少爷怕官眷媒婆之类麻烦,老奴就帮少爷全部挡回去……至于那些上门的朝臣官员,自然有府上的长史书记前去对付,老奴就当个前后传递消息的耳报目线。总归一句话,以后少爷的柳府就安心地全部交给老奴,我保证将少爷日常起居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就连胤轩帝陛下,也挑不出更找不到比我更称职的总管。”
青梵眼中闪出深深的笑意:“月影,你这是摆明了要跟他打擂台呢!”
“就算一直让人耍着当枪使,少爷也该有点自己的脾气,将来开国立朝做天下的决断掌握才有足够的威望声气不是么?”
“开国立朝?决断掌握?月影你好大的胆子啊!”青梵斜了月影一眼,却见他只是跟在身后微笑,一时不由泄气。“我知道你清扫干净了周围,但是有些话就算只当着我说出来也是要命的。再说”抬头望向空中斜月,青梵笑着缓缓摇头,“已经晚了,晚了十三年。无论上方未神是什么态度,北洛改革万事均已入正规,要我亲手毁掉自己十年心血,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的事情。”
月影静静道:“若少爷真是如此想的,就不该留有任何后路。”
“笼络,是需要实际行动的。柳青梵就是两国和谈盟约的保证,柳青梵就是西陵同意合作的保证,柳青梵就是西陵宗室安宁的保证——月影,从公平交易的基本原则看,上方未神要得不多。”微微笑一笑,青梵将双手背在身后。“何况,为君主执掌天下并非柳青梵的理想,更非君无痕之心愿——退路,能够留出一条便是一条。”
听到最后,月影笑了一下:“是月影的错,拉着少爷一下子说得太远了。”
“确实说远了。择日不如撞日,一个大司正府的总管就任应该不需要在查历书问神明,现在就随我一同回府……”说着凝视月影纯。
月影纯连忙凑近欠身:“老奴尹纯,听候少爷吩咐。”
青梵忍不住轻笑一声,连连摆手。“纯叔免礼,这就随本少爷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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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核对了花朝后要一早分送到宗亲府上的礼单,兰卿这才搁下笔,伸手按上隐隐跳动发痛的太阳穴。
坐了片刻,缓缓起身,见小厮已经熬不住地倚在软榻上睡熟,兰卿不由微微一笑,随手扯过一条毯子给小厮披上,这才轻手轻脚走出书房去。
“兰爷又弄到这更天?”巡夜的院丁看见他打了灯笼过来,连忙上前行个礼。“司正大人说了,他不在府里,您就是这府上的半个主子。都知道兰爷勤勉,兰爷可要注意身子才好。”
兰卿微笑着点一点头:除了全方维,府中本无多少人知道他原本确切身份。他谨守了本分小心言行,就算青梵令他一步一步直到任了长史,平日对待府中仆役奴婢也极是平易宽和,众人对他观感也都不坏。此刻听院丁这般说话,兰卿心中不由感激,脸上却只是淡淡微笑。突然心中一动,“确切的,几更了?”
“三更已过,再有小半刻钟该交四更了。兰爷有什么吩咐?”
“没有,只是……”话未说完,忽听前院一阵喧哗。兰卿一怔,立即快步向前赶去。穿过两重垂花门廊,绕过正堂北侧一趟夏屋,踏入正堂的兰卿只觉眼前倏然一片刺眼的明亮。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强适应强烈的光线,兰卿正要抬头细看,堂上正中站立的一道身影已然到了眼前,同时听到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这么晚了,兰卿居然还没有休息么?”
听出这个声音兰卿急忙下跪:“大人回府,兰卿不能早早迎接真是该死。”
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摆一摆手。“是我回来的晚了。”示意他起身,一边看向这时才匆匆奔进正堂的全方维,“去准备热水——正屋都是收拾好的吧?让人点上香一会儿好睡觉。还有,收拾一间房出来,位置么……就在你的屋子对过好了——以后他就是你的同事搭挡,尹纯。明天,不,今天早上你召集全府的仆役奴婢说明一声,再将各处钥匙还有帐房账目分十日逐次地交割给纯叔。”
包括兰卿在内的堂上众人几乎无一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方维却是表情丝毫不动,欠身行一个礼道:“是的公子,小人这就去办。另外请问公子房内的香是用水安息香么?”
“可以。”
全方维再行一个礼然后稳稳退出去,兰卿这才小心迈上一步。“大人?”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指向月影纯:“兰卿,这是尹纯,从我父亲那里过来的,到这府里伺候我。以后你们会经常遇到,许多事情也要彼此商议相互协助。”
兰卿心里一惊,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一个礼,“尹管家。”
“叫他纯叔就好。”
“是的大人。”兰卿转向青梵,一双眼睛透露出询问,一时却是不敢开口。目光一转,见小厮端了茶盘过来,连忙两步赶过去亲手捧过来奉给青梵。“大人请用茶。”
青梵端了茶杯在手却不就饮,幽深眼眸盯住兰卿:“不错,从今儿开始我要常住府里。”见兰卿端着茶盘的手猛然一个哆嗦,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茶杯搁在几上,“怎么,兰卿不高兴么?”
闻言大惊,急忙下跪:“兰卿不敢!”
“起来!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动不动就下跪。以后我常在府里,你也这么天天碍我的眼么?”见他顿时一脸惶恐随即面色转成惨白,青梵心中微微叹一口气,脸上却是依然淡淡道,“为什么这么晚都没睡?”
“兰卿只是睡得浅……”
“嗯?”
咬一咬牙,兀自跪着的兰卿将头扣到地上。“花朝回赠宗亲的礼物单子,还有给外省各部的公式回文,因为今年多了宁平轩、治郡王府、倾城公主与驸马府、外贸外务专司以及六郡的承旨转运司,所以比往日耗费了更多时间。”
青梵微微蹙着眉听他说完,沉吟片刻:“去对全方维说,多支半个月月钱算是你这一次节日的额外薪酬,还有,今日准一天假。”
兰卿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谢大人……”
“府里没有外客就叫‘公子’,早早改了口我听着也舒服。好了,去吧,去睡觉——我也要歇息去了。”
看着青年缓缓走出正堂的身影,月影纯忍不住轻笑出声。“少爷真是雷厉风行,几句话就把几个能做主的唬得一跳一跳。”
青梵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浅浅咂一口:“他们是还没从我要真正住回这儿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若说做主的人,你看全方维不还是镇静从容得很么?这几日的事情多着呢,你这把‘老骨头’可是真的要好好松动松动了。”
“为少爷做事,老奴绝没有一个‘苦’字‘累’字。”
青梵忍不住一掌拍向月影纯。“少耍嘴——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老奴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伺候少爷洗澡然后睡觉去。少爷,这就请吧!”
看着十分“入戏”的月影纯,青梵突然明白,从小在影阁长大的花弄影,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戏本事了……
今天是小年夜……明天要扫除、驱恶、生火、供花、祭祖,向本家各支行问候礼,大约会忙昏过去,所以就在这里提前向大家春节愉快,新年身体健康,诸事顺利,平安喜乐!眉毛给大家鞠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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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洛花朝节的规矩,花朝正日皇帝寅时三刻起,在一国最高祭司引导下于日出之时向最高神宫举行祭祀,取回神宫供奉的泉水,赐福朝臣百官;百官领泉水出宫后,自宫门向各自政务处所沿途以花朝所在的花枝沾水一路播撒,以神明有鉴,必将净涤诚心,恩惠百姓,称为“善生济”。皇后则在宫内最高神殿举行祭祀,收集京畿地区《农时谱例》上所有当令的作物和花卉枝叶向农神明萝女神祭拜,并行“成全礼”允准到达年限的宫人出宫;每个被放出宫的宫人必须当日离开京城,在出城门后将离宫时带走的祭祀用的花叶抛在大路边,表示神明慷慨,是以取用民间,滋养生灵,称为“惠慈济”。而到花朝后第一日酉时,百官大朝献表,向皇帝拜谢花朝福报;后宫中新一批宫人行“入宫式”,宗亲命妇同朝臣官眷携自家种植的花叶向皇后行礼献福。其后帝后在擎云宫中举行大宴,君臣同欢,方是一个完整的花朝节盛况。
看一眼远处堕星湖畔一片笙歌,青梵微微摇一摇头。“写影,回去罢。”
前一晚徐皇后主持的家宴,胤轩帝兴致极高多饮了两杯,虽然大朝是在这一日下午且取消了早上例行的议政,但大宴上胤轩帝显然已是不胜酒力,只稍稍过一遍基本的礼数便回宫休息,留下众臣自行饮乐。青梵名高位尊,众人虽皆知他善饮海量,不得胤轩帝默许到底不敢联合了向他灌酒,于是被他轻轻松松再次逃席出来。循着走熟的道路转出禁城,并顺路巡视了各处宫卫岗哨,最后看到西华门外飞檐挡壁的华贵马车,青梵不由微微挑一挑眉。
果然,风司廷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来。“司廷见过太傅,太傅万安。”
静静看向从风司廷身后转出来的风司宁与风司磊,青梵微微一笑。“三位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年长沉静的风司宁只是恭恭敬敬行一个礼称一声“柳太傅”,风司磊却是一边行礼一边笑着凑上前来。“宫中这些天连日的宴会闹得厉害,实在无趣!听说昨日太傅在霓裳阁点了一出风流歌舞与上方驸马并九皇弟同乐,我兄弟几个实在羡慕得紧。有心附庸风雅,偏偏那霓裳阁只认太傅的面子。说不得,今日只好掭着脸来,要沾太傅的光呢!”
“殿下如此诚心请求,柳青梵岂有回绝之理?”青梵微微笑着,一边转头向写影道,“回去告诉纯叔并兰卿,今天门上谢辞了孙壹仟,让他辞京那日再到府上。”
“孙壹仟?那个由邰州牧升阶,被父皇放了北海郡郡守的孙壹仟?”常在吏部、熟悉各处官员的风司廷忍不住小小一声惊呼,风司宁与风司磊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只见到同样的惊愕。
北洛京畿之外,国中六郡四十一州,隗郡、潼郡、陈郡、东平郡、渤海郡、北海郡六郡各占地理、拥民养国关系深远,郡守一职作为“封疆大吏”可谓名副其实。六郡郡守向来由皇帝直接任命,京中官员与这些郡守往来之间无不小心,协同各部处理政事的皇子们则更是倍加谨慎。北海郡是六郡之中最大的一个,又直接关连着北方三分之二的海运,之前胤轩帝对刚刚做了三年州牧的孙壹仟的这项任命,在朝中反响不可谓不大——京中虽也听闻孙壹仟“能臣”之名,但他自府丞到州牧两次上京述职谢恩众人也未见其十分特殊之处,而他也从不与京中朝臣往来。这次他升阶郡守再到京中,众人或有心也同样未得其门拜会。此刻突然从青梵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三人一时都是怔住。
见三人表情,青梵笑着摇一摇头。“或者,便由青梵做东,索性请孙大人一起过来欣赏京中繁华歌舞?”
“啊,今日这般邀请太傅确是我等冒昧了。”风司磊脑子转得极快,脸上迅速堆起笑容道,“太傅正事,不能因为我们几个偏废了……”
“不算什么正事,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拜望,随便找时间见个面罢了。花朝大宴他也算逃了席,便让他等等也无什么不妥。”玩味着风司宁脸上表情,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只是柳青梵不喜欢玩乐尽兴之后紧接着便是无聊公事,白白浪费了花朝好景。如果殿下们不请这一请,青梵也该想其他推托了去的。”
风司廷顿时微笑起来:“太傅这么说司廷便放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车帘,“太傅,请!”
青梵笑一笑,随手一挥示意写影不必跟随便登上马车。等三人坐定马车驰动,这才向身边风司廷轻声道:“勒索了多少才肯帮七殿下这一出的?”
虽然城内大道宽阔平坦,马车还是有些微微的颠簸。感觉到风司廷身子跳了一跳,青梵又是微微一笑。“二殿下那边,殿下又得了多少好处?”
他虽然说得轻声,却没有刻意压到不可听闻,车厢对面的风司磊顿时笑起来:“到底是柳太傅——为了借出他这辆车子逃席,我把今年份内的‘金针银线’都送出去啦!”
垂下眉眼,青梵脸上带着淡淡笑容:风司廷一直都是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子,承安京中除了拥有亲王爵位的风司冥,也只有他的马车可以自由出入擎云宫禁,三人这次集体逃席显然是他一手安排。抬头,目光扫过,只见风司廷微微涨红了脸,一边大声道:“老七你又不好饮茶,送给我有什么不好?!”
“可以直接送上太傅府里啊!”风司磊笑着向青梵行个礼,“学生知道柳太傅喜欢茶叶,前日得了一味用石澜雪的花蕊配的花茶,十分特别,明日便送上太傅那里。”
“老七你真有一手啊!”风司廷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模样,随即转向青梵,“太傅,二哥,你们这可是听见了,老七最擅长的果然便是藏私!”
“我哪里藏私了——”风司磊顿时站起,伸手便向风司廷抓去。
“七弟,小心撞着顶篷!”风司宁连忙扯住风司磊衣袖,一边笑着骂道,“不过两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司廷是你三哥不是?当着柳太傅还这般没规矩,藏书殿里礼仪白学了?还不赔礼!”又转向风司廷,“老三又不是不知道七弟脾气,怎么说话还跟外人一般转着弯子?这倒有七分不是了!”
“二哥就是护着老七,才惯出了这副臭脾气,成天瞎琢磨还爱着急——”
“谁是谁护着的?再说你才是阴阳怪气,一句话都九转十八弯,我能不着急……”
“老三老七你们两个——太傅,我这做兄长的又让您看笑话了……”
含笑看三兄弟一路半开玩笑有意无心的玩闹,青梵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闭目养神。他从十三岁便进了藏书殿,擎云宫里整整六年,胤轩帝的这些皇子他原是再熟悉不过。都说二皇子风司宁温怯懦弱,最惯宠纵兄弟,只要开口随便那个皇子公主都能让这个“哥哥”软了心肠恣意纵容;便是对帝后不喜的风司冥,风司宁也从来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也正是这温吞水一般的优柔个性,风司宁才始终不得胤轩帝欢心。不过再次回到承安,这位二皇子却当真让人刮目相看。青梵饶有兴趣地回想着这一年多来风司宁的种种举动言谈,一边将风司磊有意无意说给自己听的话全部收进脑子。
“这儿便是霓裳阁——二哥还从来没进来见识一下吧?”几乎是半拖拽地拉着风司宁,风司磊一踏进霓裳阁的大门就兴奋地嚷嚷道。“都说这里是比西陵醉梦阁更风雅更浮艳的地方,二哥你快过来看看这舞台这彩绘……”
见风司廷一脸悔不当初,青梵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随手拍拍他肩头示意安抚,青梵安然自若地站在门口静看两人表演。不过风司宁显然没料到风司磊一进门便会嚷得众人侧目,竟是一副手脚无措的尴尬模样,幸而眼尖的许妈妈快步上前才解了围。
“废话,当然是最好的雅间!”风司磊大声嚷道。“要最好的酒菜……还有茶!然后把你这里最红的姑娘给我们带过来!”
“如果这就是老七在外面闲逛四年的结果,我觉得他最好根本不要回来!”
听到霓裳阁的一片哗然中风司廷几乎诅咒的恨恨自语,青梵更是笑意倍生。风司磊的目光表情以及动作里都满是年轻人独有的热切,初次尝试的兴奋期待但又坚持不肯承认自己事实上的生涩。承安京中、霓裳阁遇到的这种初出茅庐的富家公子比比皆是,许妈妈一呆之下立刻恢复了镇静。“几位公子这一身贵气……霓裳阁自然不会怠慢了公子,二楼上请!”目光一转对上青梵,“啊,痕公子今儿也来了?!”
“跟着这几位过来凑凑热闹,便是这位二公子做东,妈妈可要伺候好了。”随手一指风司宁,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
许妈妈顿时堆起满脸的笑,一把挽住风司宁:“公子爷第一次来,又是痕公子的朋友,真是霓裳阁的大喜!爷有什么特别喜好的只管说出来,千万别跟老婆子客气!”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便挟着风司宁往楼上走去。风司廷和青梵紧跟在后,只有突然被撇下的风司磊忍不住大喊,“喂喂,你这婆子——还有你们……”
四人在一间雅座包厢坐定,小厮送上几个清淡素菜两瓶果酒。许妈妈将一壶竹青茶移到青梵面前,然后才向四人笑道:“几位爷是喜欢自己说说话再看看节目,还是叫两个姑娘过来清弹清唱一段?还是新鲜些,听些鼓词,看看戏法,或者索性讲两段书取个乐子玩儿?”
风司磊刚要张口,风司宁已然开口:“主家费心,我们自己说话顺便看看场上节目便好。”
看一眼青梵,许妈妈会意一笑:“如此,公子爷可吃好玩好——小厮便在外面候着,桌上玉梨花拨动一下就知道伺候了。”说着轻轻退出房间去。
屋中沉默片刻,风司磊终于长叹一口气,笑道:“这霓裳阁果然不同一般!”
“我不信你没借着巡察溜进来过!”
“那是几年前,根本还不是这个样子的时候!”风司磊立刻反驳道,“没易容便这般大摇大摆进这些地方来我还是第一次。”
风司廷挑一挑眉:“所以便表现得跟傻瓜一样,防止有人联想到七皇子殿下的尊贵身份?”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青梵这才主动开口阻止了任何可能的争吵,“霓裳阁认得出朝中任何一位权贵,哪怕是皇子。”
“什么?”
对三人的异口同声毫不惊讶,青梵只是静静微笑一下,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因为这儿是承安京里,除了皇宫和府院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所以几位殿下有什么话想要问柳青梵的,请尽管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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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今日回交曳巷还是……”
见青梵一眼扫过,月写影小退半步随即低头。“写影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青梵笑着凝视这个自十六岁起便日日跟在身边的影卫,“那你便说说,我为何要从草亭街搬回到交曳巷?”
“红尘无事,烦恼自扰,然而此时却是无数事情、人情接连不断地撞上门来。主上本意不避红尘,却不喜欢尘俗沾染了一方清地。”月写影对视青梵目光,静静说道。“交曳巷府邸,西华门外学士巷头,车马往来之地、人情热闹之所,便是前来拜望的官绅士子也得从容自然,不至于因为环境的太过不同而生出不必要的忐忑慌张。”
青梵不由轻轻笑了起来:交曳巷的柳府虽然按着自己一贯的喜好布置得清淡朴素,但府院阀阅的本旨气度却是没有丝毫改变。常言说“居移气养移体”,又有“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有资格进京述职的官员朝臣哪个不是习惯了玉堂金马,真到了“寒舍”只怕会连客套寒暄都不能正常张口,更不用说议论其他政务民情。“却不知这半天过去,全方维和月影会怎么挖空心思讨主人欢喜呢。”
“有纯叔在,自然是一切都贴合了主上心意的做法。”月写影眼中闪过一丝有趣的微笑,但瞟一眼青梵神色随即敛容垂目。“主上请两位皇子近日过府,是为了渤海、北海两郡河道归海一事的钱粮调配吗?”
“写影,不涉朝政是影阁历来的规矩。”
“根据会盟条约,两国为开市通商,以国境为分解共修河道。此事关系到‘灵台’在两国边境的多重生意,又与将来‘灵台’在北洛北方沿海的设点布局有重大影响……”直视那双骤然闪出精光的幽深黑眸,月写影声音平静如恒,“写影只想着为主上分忧。”
月光下那张清俊面庞纹丝不动,月写影却能看出青梵表情的缓和。静默半刻,只听青梵微微一哂:“写影,你向来最明白我的心意。靖王已然大婚,皇子争夺从此激烈,此刻此地不久即为风暴中心。身当其中我必然再无法多拨用心于灵台的运营,就连你也不能如现在这般分心旁骛。奈何天与‘灵台’诸事繁杂,只有弄影一人居中主持实在强人所难。月影熟悉我处事习性,心思细腻却个性张扬,有他到京中主持大局确实让我安心不少。不过——”
“惊扰了掌教清修,是写影不慎,请主上责罚。”
凝视他片刻,伸手抚上随身的佩剑,青梵终于无奈地摇一摇头。“风胥然已经将我彻底逼进了承安这个最大的是非漩涡,以武道公心立世的道门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卷进什么人来。门庭终日不得闭,车如流水马如龙,清静了两年终究还是要随波逐流……也罢,用孙壹仟做个示范也算对得起他一番苦心了。”
月写影默然不语,只是静静跟在柳青梵身后。自十六岁被委以影阁阁主,他亲眼看着身前之人将道门上下,以及历代只作道门附属幽灵存在的影阁重整并调教到今天这个地步。世人皆知道门弟子门徒之众为大陆武林之首,然而道门产业之丰、门徒营生之广却并非寻常人可了解。将武技与道门其他产业分离,金石堂、千金堂、轻云坊等门下产业在他一力支持下也渐渐确立了独立行事能力,通过影阁居中调度照应,利用着北洛农商并重的国策在几年间便成为独立于道门之外、自循商场规律的力量。这个不知不觉中渗透到大陆各个角落积累了数不清财富的商业机构,青梵将之命名为“灵台”。这两年来两国休战会盟,开市通商,青梵居于朝堂,心思却大半放在“灵台”的扩大之上。身为贴身影卫并主持灵台运作的影阁阁主,月写影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青梵这般急切的原因。
两百年来三国零星战事从未有一天停止,雄心壮志的君王不会放弃大陆一统的荣耀,但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任何一个怀有抱负的君主都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胤轩帝野心勃勃,自然更加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利用的力量;作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道门处境如何不言自知。柳衍将掌教之位传给柳青梵,原是为了背负着“天命者”之名,他必需道门这股强大势力作为生存活命乃至与诸国君主分庭抗礼的倚靠根本。
但既然身当掌教便有掌教护教之责。青梵将道门武、商分开,对门下弟子习武者严加约束,名下产业归入普通的百姓营生远离武林,更将暗处的影阁分化“奈何天”、“灵台”等分治武林、商场的机构组织,这些举措都是要在乱世之中为道门谋得自保,而不轻易沦为某国君王朝廷恣意使用的工具。以太宁会盟作为契机大肆发展“灵台”,不但是为将来北洛帝位之争中将要支持的皇子积累财富疏通关系培植势力,更是为道门从此以后的前途生机打下轻易不可动摇的基础。
正是因为如此,曾经亲手为胤轩帝策划了新政改革无数项政策事宜,在北洛朝中拥有甚至凌驾于宰相林间非之上的最高声望的青衣太傅柳青梵,才会在众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接下大司正之位后整整两年谨言慎语声色不动,只维持朝中一个平和稳定的表象,丝毫不以行动深究海面下的暗潮。
沉默总有界限: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斋本无雨晴,红尘自扰来——清心、遥逸、思退、隐没,大约只能是君家一脉怀抱的无法实现的愿望,任何身在局中之人都无法逃避:风司冥加冠成礼,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一个月已经是君臣朝野耐心的最后期限。从上方无忌到风司廷,从宁平轩群僚到风司宁风司磊,或明言或暗示,时间上偏又凑准了外郡地方司长提调变动入京述职,就连青梵也不得不承认胤轩帝这一番动作确实高明。只是唯一出乎风胥然意料计算的,却是上方未神突然册立太子的举动。
有大陆最长历史的神之西陵,太子的选择和册立与别国皆是不同:神权王权族权分立的西陵,只有被上方王族侍奉的爱提丝女神选择的皇子才能获得王族乃至整个朝廷的承认。换句话说,地位仅次于君王的金裟殿大祭司在太子登位的过程中起到最大的作用。然而上方未神以特异之容身兼国君与大祭司西陵国中本多有争论,加上念安帝登基之后便向北洛服软请和订立会盟,并将预定的大祭司人选上方无忌送到北洛充当质子,种种动摇千年成规的政举无不显示出其统治集权意图的坚决和强烈。北洛战胜西陵,太宁会盟两国通婚和亲,西陵更送质子到承安,处处皆是示弱。然而此刻上方未神一反传统以君主旨意册立太子,显然是向胤轩帝表示:自己已经对千年神道特权有了完全的控制能力,西陵国中已然尽在念安帝收服之下。
而西陵太子的册立,也使上方敏淳生身之父的上方无忌在北洛处于一个更为特殊的地位。众人眼中深受胤轩帝爱重的上方驸马,固然是风胥然为协调西陵事务,平衡朝野势力,顺势察看诸皇子心智、能力甚至胸襟气度而刻意给予了难得的恩宠;但同样不可否认,老谋深算的胤轩帝始终没有放弃利用这位西陵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制衡念安帝上方未神的计划。然而上方敏淳以嗣子过继承祧,此刻更立为储君,身份名位一时彻底改变,从此尊念安帝为父为君。上方敏淳生母已发誓终身侍奉神殿,在北洛为质的上方无忌倘若回国,父子相见必然尴尬;但同时上方无忌身份更加贵重特殊,会盟之友的北洛对他也必须更加礼遇尊崇——上方未神以这种手段,在此时刻切断风胥然刻意加诸西陵的牵制,更以册立的方法刺激胤轩帝众皇子,分明是给北洛早已拉开帷幕的嫡位之争投下一块巨石。
想到大宴之上风胥然投向自己的目光,青梵就忍不住摇头苦笑:生性骄傲的胤轩帝不会轻易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措手不及的尴尬和恼怒必然要加倍返还,但盟约在前却是不敢擅动。天威迁怒之下,深处夹缝之中的上方无忌越发表现得轻狂肆意,连自己都不得不从红尘自扰居走出,回到他希望自己所在的交曳巷柳府;而那一众人前小心谨慎内心却深藏大志的皇子,早是被逗得蠢蠢谋动跃跃欲试,让这一次本在便胤轩帝计划之中的官员提调陡然风生水起涌动波澜……
不过,这个有着能臣之名,一路平稳升迁的孙壹仟,真的担得起这份根本不在他预想范围之内的重责吗?
抬目已见交曳巷口枝叶繁茂的枞榕树,深吸一口气,青梵脸上缓缓露出一贯清淡平和的笑容。“写影。”
“请主上吩咐。”
“他们等了多久了?”
“主上亥时离宫,那时靖王已巡查完五城并六大道结束了今日任务。属下到府时殿下正与孙壹仟交谈,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半时辰。”月写影顿了一顿,看了青梵一眼这才继续道,“见殿下与他交谈甚欢,写影便自做主张让纯叔事先安排了孙大人今日的房间。”
青梵微带惊讶地看了月写影一眼,随即微微笑了起来。“我方才说过,你做事总是最合我心意的,确是一点不错。”伸手抚上额头,月光下一双黑眸精光闪亮,“被七皇子多灌了两杯,只怕今夜要被人看见柳青梵醉后的失态失言了。”
话音未落,月写影已然伸手扶住青梵软软倒来的身体,随即快步走向交曳巷内。
***明亮处,正是等候已久的全方维和月影纯。
新年新气象,回到各自岗位上的朋友们,祝有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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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司冥静静看着一众朝臣、宫人按序退出澹宁宫,最后,时刻随侍胤轩帝身旁的内廷总管和苏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巨大的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方才还明亮摄人的澹宁宫里顿时显出一片含糊的昏黄。
“起来坐吧。”
胤轩帝身上是一件淡黄绣祥兽的皇袍:北洛风氏以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为始祖神,因此祥兽多以此为图案。但此刻风胥然袍上绣的祥兽却是九尾飘洒翩然起舞的三头鹤,被西陵奉为仅次于西蒙伊斯大神座前青鸟的神鸟。细细的金银丝线在窗格透进的阳光照射下耀出无数道淡淡金光,随着风胥然的每一个动作悠然流转。感觉到自己脸上光线耀动,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风司冥立刻将目光从殿门口收回,微微垂下眼,恭恭敬敬再次向前倾一倾身子这才站起,却只站在原地没有其他的动作。
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手将奏折搁到榻上案几之上。“司冥,朕是让你坐到榻上。”
“是。”再行一礼,风司冥迅速走近两步,一撩衣摆侧坐在塌边,眉眼依然低垂。“请陛下吩咐。”
看着他一气呵成无可指摘的流畅动作,以及虽然低垂却显出安静平和的目光神情,风胥然嘴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他随即敛去脸上表情:“西陵的国书还没有到,但这件事情,他已经告诉你了吧?”
风司冥眉头一蹙旋即放开:“是,念安帝已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
“你看此事如何?”
“储君,国之根本,立储乃新皇登基之外第一大事。西陵北洛,盟约之国、兄弟之邦、比邻之地,如此大事,当于西陵国书到来日便遣使前往淇陟向念安帝并新太子道贺,更结我两国之世代友谊。”
风胥然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凝目案几上淡黄奏折,沉默不语。
夕阳的光辉金色在加深,斜斜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得澹宁宫里一片寂静。
风胥然不言不语,风司冥也低垂了头不去理会那缓缓转到自己身上的过分锐利的目光,心里暗暗数着脚下青砖上微小到几不可见的裂纹。
“西陵立储,我北洛遣使道贺原是礼仪所在。”风胥然终于微微笑着开口道,“那么在司冥看来,何人代朕出使道贺最佳?”
一句话出,风司冥顿时惊得抬起头来。只见原本正坐在榻上的风胥然换了一个姿势,放松了身体懒懒靠在靠垫上,一双漂浮着淡淡笑意的眼睛投向自己的光芒却是锐利异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风司冥连忙调开目光,低头沉吟片刻,这才道:“臣以为,此行以三皇兄、诚郡王为主使,率团前往淇陟最为合适。”
“司廷……说说你的理由。”
“两国已是至亲,三皇兄身份贵重,又为吉昌公主夫婿,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他语词斟酌,风胥然轻轻笑了两声:“或许朕该问你,其他皇子不得出使的理由。”
“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北洛必当以嫡出皇子前往道贺,如此方能表我北洛尊重之心意,并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和名位上的争议。然而大皇兄身当皇城禁卫要职,且嫡长子不离国都是大陆历来的规矩。”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了一顿,微微抬眼,恰好触到风胥然蕴涵深意的目光,身子不由自主一怔,顿时将背挺得更直,头却是深深低垂下去。“昔日蝴蝶谷一战,西陵死伤十万有余,是有大恨深仇,纵然两国议和会盟也不能化解。立储为国之大礼,当此吉庆时机不应有煞气冲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笑意,脸上却是分毫不动:“煞气?朕的皇子身带煞气,此事朕怎不知?”
风司冥忍不住皱一皱眉,立即翻身下榻,单膝跪在地上:“是臣失言。”
“这次便罢了,以后宫中言语可得更小心一点。”风胥然语声淡淡,同时随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到座位,“朕的嫡亲皇子、西陵的公主驸马,确实是既亲且贵的身份;至于举止风度能力见识,也都不至于损伤了国体丢了颜面。”一边说着一边暼风司冥一眼,“不过,若朕说此行责任重大,单司廷一人尚不足以胜任,你当如何?”
风司冥闻言顿时一呆,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怀疑地看向风胥然。与他沉默对视片刻,胤轩帝微微一笑,随手取过一幅卷轴在案几上铺开。“认得么?”
“太傅绘的北海疆域图?”
“北三郡及沿海地区的水利总图。”手指顺着细白羊皮上两道鲜明的红线划过,“这是北海郡浫沟,这是渤海郡溥水。”
风司冥恍然:“陛下是有意巡查前年并去年北方水道的疏导与运河工程发挥功用的状况?”
随手卷起卷轴,风胥然静静看着显出微微兴奋之色的风司冥:“不。”风司冥一呆之间,胤轩帝已然继续道,“此二条河道都是会盟之后为履行和约,给两国通商之便而特意开通。但朕对西陵历来的心意如何,所谓沟通运输之利,交往惠及彼此……身为上将军,此中关键靖王不会不知。”
心中陡然一沉,但抬起头来的一刻,夜一般的眸子发出星子似的光彩。“臣愿请副使之职。”
风胥然淡淡一哂:“不过探测观察的些许小事,何必你亲自赶去?宁平轩这便没人了么?随便指一个主簿跟过去就是。”
“主簿裴征,参将出身,心思周密,通文墨礼仪,略知水利工事。”风胥然晃过来一眼,风司冥此刻已然完全明白胤轩帝心意,立刻接下去说道,“不妨便以裴征为三皇子殿下贴身护卫,随行护驾,取北方主流水道直入西陵?”
“这是六部协同调配准备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是。”风胥然微微颔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温在一边保温提盒里的茶壶。风司冥连忙起身,取了早已备下的干净杯子斟满,这才恭恭敬敬奉给风胥然。胤轩帝接了茶杯在手,却不急着喝,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果然是人大了,做事手脚都伶俐。”
风司冥心中一凛,脸上却露出谦恭的笑容。“儿臣不敢。”
“不过,朕还要再问一句:那裴征到底是将领出身,当真细致周密堪当重用么?”
“臣平日只将宁平轩文书账册都交与裴征处置。若能当陛下之用,自然是他天大的福分。”
风胥然顿时呵呵笑了起来:“这话……朕给了你一个苏清还嫌不够么?等使节离京便准你在六部任意挑选一个补上裴征的缺,或者,你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报上名来直接录用也可以。”
风司冥立刻拜了一拜:“臣谢过皇上。”
“今日也无他事了,跪安吧。”
纵然不特意去看也知道风司冥一步一步退出去的稳定脚步,接过和苏重新续上的茶杯,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端着茶杯沉默良久,直到夕阳金光尽数消散,宫人们小心翼翼点上油灯蜡烛,胤轩帝这才站起了身子。
“和苏,宣柳青梵进宫……陪朕用膳。”
在外奔走一天,看了无数顶灯吊灯立灯台灯……眼睛彻底花掉鸟,今天只能更新这么一点点了,对不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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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轩帝每一次私下宣召柳青梵,旨意都是和苏亲传的。
这是一种满朝皆知的默契:对于旁人,包括加官晋爵封赏赐予在内的一切例行旨意,是否由胤轩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和苏宣旨直接表现了天恩的深厚程度。但对于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只有在胤轩帝有特别紧要国事政务,必须与他详细周密商议的时候,才会派出始终随侍皇帝身边的和苏前去传旨。
远远地看见马车上皇家的装饰,全方维立刻打发小厮前往书房通报,一边急急迎上去给和苏行礼随后引路。早已将交曳巷走得烂熟的和苏也不多话,跟着全方维一路快步走过正堂和垂花穿廊,径直走向青梵的书房。
“……兰卿,准备拜帖和请柬。后日府上小宴,请林间非、商飞白、吕安、孙壹仟、姚嵩五人过府用晚饭。”合起手中书卷,青梵放松了身体倚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语声平静地说道。
坐在小案边上整理文书的兰卿顿时一惊,一双看向青梵的眼睛丝毫不掩未曾料到的惊讶。但见青梵目光深沉,心中不由顿时一凛,“是,公子。”说罢立刻坐下,取过小案上专门置放大司正府各类文书多宝屉里制作精美的红封请柬开始填写。
见他下笔成句文不加点,青梵微笑一下,随即向侍立在内外书房的雕花宝屏边的月影纯道:“那一天的晚饭布置在看云轩外,要把那一架古藤收拾起来,然后配上相应的桌椅器具。”沉吟一下又道,“花朝七日回头,民间或有风俗忌用荤腥。你跟全方维两个看着准备合适的菜色,明天早上开出来给兰卿过目后再发下置办。”
“少爷放心,尹纯理会得。”月写影微微欠身,笑吟吟地答道。
青梵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屋外:“外面谁来了?”
和苏从屏风后转出,欠身行礼:“柳大人,皇上宣您进宫见驾。”
“这个时辰进宫……”看一眼屋角立着的水钟,青梵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向和苏进来时便站起侍立的兰卿点一点头,随即站起身当先向外走去。“小朝后皇帝与靖王议论了什么?”
和苏赶了两步紧紧跟上。“皇上屏退了宫监侍人……以奴才的见解,约是与西陵有关。”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西陵国书预计什么时候到?”
“听说使者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兼程赶路的话十四日应该到达承安。念安帝将太子入殿拜祭的吉日定在四月初二,时间上并无太大问题。”
“出使西陵的人选组成还没有定下来?”
“或者这便是皇上宣召大人进宫的目的。”
两人走得极快,说话之间便到了府门,和苏紧赶一步上前掀起马车车帘。青梵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扬一扬,随即迈步上车。两人在车厢内坐稳,青梵这才静静开口:“他还要你传什么话?使节归途上河工的巡查安排?”
纵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言行处事,和苏才是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直视那双异常沉静幽深的眸子,静默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皇上大概的意思是,三皇子诚郡王殿下为正使,而副使的重职大任,希望由大人您或者您信任的官员来担当。”
青梵眯起眼睛倚靠向车窗边,手指轻扣车厢内壁的雕花纹饰。“这就是他小朝后特意将人留下的缘故吗?这么说,三皇子担任正使也是由九殿下首先提出的人选?”见和苏颔首,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这件事情原本不需要任何讨论商议,风司廷从任何一方面考虑都是正使的最佳人选。至于使节团其他的人员组成……有时候皇子太过精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精明能干并有心胸抱负的皇子不止一个的时候。总觉得这一次浫沟溥水有什么问题,希望是我多心了。”
“靖王殿下向皇上举荐了参将裴征为正使护卫一路随行。”和苏眼眸中突然一道精光闪过,但随即低垂了眉眼。“而使团的随行护卫皇上也已经属意靖王殿下负责,并允许殿下便宜行事。”
“借这样机会察看沿途民情,对皇子来说是好的经验和历练,胤轩帝陛下考虑得十分周到。”
擎云宫规矩内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侍奉胤轩帝四十载,一直稳居内廷总管之职的和苏自然懂得分寸。何况柳青梵十三岁起居于擎云宫中整整六年,宫中长日与他接触频繁,和苏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言辞神气是他获得足够信息、需要安静思考而停止谈话的信号标志。垂下目光,和苏静静听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块铺路石板的声音,一时车厢内一片沉默。
马车在擎云宫西华门外停下来,验过通行腰牌,两人极快穿过两重小殿到达澹宁宫侧御书房。和苏还未通报,先一步接到内监传报的胤轩帝已经走出御书房来。青梵急忙上前行礼,不等身子伏低风胥然已经一把将他拉起,一边笑吟吟携起他的手。“扰了爱卿的晚饭是朕的错误,不过今日宫里送来两件新奇海鲜——朕素知爱卿行走大陆见多识广,且品味之妙、食用之精天下少有,这才宣爱卿来与朕共同品评。”
青梵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是笑容谦恭温雅。“陛下过奖了。有陛下在前,青梵岂敢称精善饮食?”
“朕记得爱卿《四家纵论-儒经》中有细论饮食之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爱卿批注言‘养生者善用此一条则终生受益’,御膳厨房现在还有爱卿题写的匾额在墙。而《道经》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藏书殿朕时时与众卿议论此题,愈论愈深觉其中含意深远高妙。”停下脚步,风胥然含笑着静静凝视那双幽黑眼眸。“虽然有些性子古怪又偏执文字的士子也会以‘君子远庖厨’为由拒绝亲手调制美味的乐趣,但是朕向来不认为青梵也是其中的一员。”
嘴角微微抽搐,青梵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陛下的意思,青梵明白了。”
风胥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玩笑而已……今日青梵是朕的客人,安心与朕一齐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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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篇》
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道德经-六十一章》
调动了一下章节,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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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梵可识得此物?”
“烂石岛招潮蟹?……”
看一眼色彩配得异常精致美观的菜肴,胤轩帝愉快地点一点头随后说道:“早上才从北海郡进贡来的,今年是第一次。若非青梵,别人许是便吃了这一锅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御厨房里初时还说这东西模样怪异,不知调理整治的方法;亏是渤海郡郡守唐子仪想得周全,连厨子都一块儿进贡过来,否则今日朕与青梵爱卿都没这般口服。”
“青梵斗胆猜测,这刚刚上呈的两道是激浪鱼并竹节海虾?”
风胥然顿时拊掌笑起来:“不愧是青衣太傅,果然见识广博望一知十!”
“激浪鱼、招潮蟹、竹节海虾,此三物合称‘烂石岛三鲜’,正是当地百姓最常食用的菜食和赖以为生计的海产。陛下俯爱众生,恩加海内,自然不会有所遗漏。”微笑一下,青梵随即端起酒杯起身离座,向胤轩帝道:“此杯青梵谨代沿海百姓敬谢天恩,并祝陛下寿。”
风胥然微微笑了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示意青梵也回座。“今日品鲜之宴,澹宁宫也只有你我君臣二人,爱卿尽可不必拘礼。”
青梵轻笑一声,随即欠一欠身。“如此,青梵便不客气了。”
见他果然将每一道菜肴都用过两口尝一个遍,再饮两杯酒,又用了半盅鱼汤,风胥然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方才爱卿言道烂石岛三鲜为当地百姓每日家常菜肴,朕心中其实颇有感慨……若北洛国土之上每一人都能如青梵这般愉快用膳,朕这一生当是无憾。”
“若寻常百姓人家每日做饭也如今日宫中这般,将五谷花瓣并着各类贵重药材的精华来配一道鱼汤,便是天上神宫的西蒙伊斯大神也该抛弃了至尊的位子,留恋人间不肯归还。”放下细柄银质的汤匙,青梵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情异常真挚的胤轩帝。“唐子仪果然是难得的封疆大吏一方要员,单以这饮食一道的精善程度而论,青梵也要甘拜下风。”
“大司正似乎对渤海郡守能够如此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有所妒羡……或者不满?”
“皇帝陛下明察秋毫——请恕青梵大胆,调节沧澜江支流顿河水情才是这两条水道修建和改造的首要功用。”看一眼盘中只略略动了一些的鱼虾,青梵轻轻扯一扯嘴角,“这个,应该还在其次吧?”
风胥然脸色顿时一沉,随即舒缓了面容。“浫沟、溥水改造扩流,沟通京城到北方海上交通,这桩功劳朝廷不能视而不见。”
“决议、流程、钱粮、善后诸事皆在朝廷;唐子仪不过当其时,在其位,遵其令,谋其政,行其事,然后得其禄,赢其名。在朝官员所谓称职不过如此。没有超出职权和能力范围的河工工程,只能称之为份内之事;而在功效没有验收之前……”瞥一眼风胥然的脸色,青梵停住了口。
“历年水利案卷,每年四五月中,春夏相交之际顿河必有不良水情,或旱或涝难有一年风雨调和。去年朝廷大力整修北方河道水网,今正当三月仲春,不即便是功效验收之日——青梵想说的便是这个,不错吧?”
“三司职责原在考定官吏政绩,何况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不言。”
胤轩帝微微笑一笑,端起酒杯轻轻咂了一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黑双眸牢牢鄙视着青梵。“朝廷的银子自然不能白花,否则朕也不会打算让司冥走这一趟。”
身子微不可察地跳了一跳,青梵随即垂下目光。“直接由靖王殿下出面,不妥。”
“这个自然不妥。”风胥然舒展了身子靠向身后靠垫,“工部是司宁在管着,司廷又在吏部直接负责这一块的钱粮调配;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颖曲又是乐音长公主和驸马的封地,司磊出宫游历六年,倒有一半时间都在那里。区区一个唐子仪自然不值得朕多费头脑,但看看眼前这些,可都是朕那群好儿子们的一番心意哪!”向青梵微微笑一笑,“但柳爱卿可知,靖王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要为朕敷演一场‘为百姓换了人间’的大戏?”
青梵心中一震:因为都是计算深远的性情,风胥然极少在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时候还特意说明或是强调情况,而一旦如此作为,帝王心中必然有关系重大的计划打算——皇子之间的争斗虽然在两人本来的作壁上观中愈演愈烈,但是西陵的储君册立推动北洛的太子嫡位之争将由此彻底转向明朗,这对于正在进行国内政治调整改革的胤轩帝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这几日朝野中弥漫的低压气氛也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不过,风胥然此刻言辞看似玩笑,语气却是严厉毫不造作,熟悉性情的自己自然知道胤轩帝接下来的言语说话当是坦率直白。想到这里青梵脸上不由浮起淡淡笑容:“皇上要靖王殿下负责宁平轩事务之外同时分心关注工部,又有意考较殿下部属的实力,靖王这般如临深渊也是为朝廷效命,为皇上分忧。”
风胥然“哼”了一声,重重搁下手中酒杯。“裴征那个人有多大本事朕难道会不知?冥王军中任何一个中阶将领战场上都足以独当一面,偏只有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参谋。这一去,不但是要让唐子仪大大活动一番筋骨,只怕连念安帝都要对他另眼相看了吧?”
“裴征只是一个参将,此去更是专为三皇子殿下随行护卫。何况两国结盟建交,国事平和,一路上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安全方面的问题,陛下尽可以放心。”
风胥然微微冷笑:“青梵,朕知你素来精明缜密,凡事从大局考量出发。不过也正是因此,才容易让那些心智完全不及的孩子误会了一些事情——两年前念安帝玩的把戏破绽太过,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模范。”
抬头与那双锐利黑眸相对,青梵猛然意识到风胥然心中所想,不由惊得微微一怔,但随即便是轻笑出声。“若是七皇子殿下有意模仿而来向臣讨教其中诀窍,青梵必定不负皇帝陛下所望倾囊相授。”
“柳、青、梵!”
直视显出隐隐怒气的胤轩帝,青梵只是安定自若地微微一笑:“皇上对自己的皇子还不够了解么?有这个头脑更有这个胆量的,除了七皇子殿下承安京里绝对不会有第二个。”
见他神情自若,伸手抚上腰间从不离身的蓝玉,风胥然定一定神这才淡淡开口。“柳太傅对自己教导出来的靖王果然很有信心。”
“靖王殿下与念安帝曾经直接交手,自然知道其中厉害。”
“但是唐子仪和老七的关系,才是他必然想方设法走这一趟的关键。”微微扯一扯嘴角,风胥然凝视青梵。“所以,爱卿可明白朕所说打算让靖王替朕走一趟北海、渤海两郡的意思?”
果然如此……青梵在心中暗暗长叹一口气。无论去年北方河工情况如何,有着统一大志的胤轩帝都会继续加紧国内交通网络的建设,并选择合适的地点建立仓廪大量囤积物资以备将来之用。这对于直接负责各项建设实务的地方州牧郡守都将是极大但也极难得的肥差。而太宁会盟两国通商,北方的水道交通必然涉及到西陵商人的利益,甚至不排除两国合力筑修道路水利的可能。国家朝廷之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西陵立储一事上失却先机的胤轩帝显然是要在这些方面将北洛的主导权讨回来,因此这次前往西陵国都淇陟的使节团身负的职责绝非仅仅向西陵新太子道贺这么简单。只是胤轩帝想得深远,各在其位的诸皇子却未必能见全部时局,加上各种利益心思牵绊,承安朝野的气息实在只能用“千头万绪扑朔迷离”来形容了。
“臣还是以为,此事由靖王直接出面,不妥。”
“朕知道爱卿的顾虑……但还是要再问一句,为什么?”
“皇帝陛下宽仁,给予众皇子并北方各地官员平等的表现自身的机会。但是,”毫不犹豫对上胤轩帝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眸子瞬间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皇上难免构陷之嫌。”
虽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特异,目光相对的一刻风胥然还是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窒息感。握着蓝玉沉默良久,胤轩帝这才静静开口:“朕只能为儿子做到这么多……剩下怎么做,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的选择。”
当青梵从澹宁宫中出来,已是群星满天。
看一眼夜色中灯影幢幢的擎云宫,青梵侧头对跟在身边的和苏说:“皇上那边尚有不少奏册,和苏尽管留步便是。”
和苏顿时抬目,眼底流露出微微的惊讶。“柳大人不即刻出宫?”
“有些事情须到祈年殿一行。”
和苏一怔,突然听到宫中定时的梆子声响,分辨了声音随即抬头向青梵道:“戌时过半宫禁已下,请大人容许和苏为您领路。”
擎云宫规矩森严,青梵虽因身份特殊不受宫廷拘禁,但行事分寸却是无论如何都轻忽不得。见和苏率先前行,不由微微一笑,随即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祈年殿为皇家最高神殿,主持北洛一切神道事务,除了一国之主便是皇后也只能在特定的年节进入拜祭祈祷。西云大陆共尊西蒙伊斯大神,祭司是沟通神明与人间的通道,传达神明旨意和百姓心声,而各国最高神殿的主祭司更是尊荣无上,地位崇高不可侵犯。而北洛这一任的大祭司是大陆数百年来各国主祭司中唯一的一位女性,神殿侍奉礼仪规范的严肃森然不言自明。座落在擎云宫东北角的祈年殿其实是一组独立的宫殿群落,殿外有御林军环绕肃然守卫,和苏和青梵距离正门还有十丈,便有在神殿终身侍奉的侍女迎出殿来。
“大祭司有旨,请柳青梵公子入殿。和总管便请留步。”
“有劳了。”两人同时躬身还礼。见和苏躬着身慢慢退下,青梵微微一笑,随即跟随神殿侍女迈入祈年殿正门。
“大祭司大人在后殿因思壁等候公子。”一路引导青梵穿过祈年殿正殿后长长的风雨廊,侍女轻声说道。
擎云宫祈年殿的因思壁是记录镌刻着北洛历朝历代神授君权的帝王,在神殿主祭司支持下向至尊神明所有宣言许诺誓词的圆弧长壁,建立在规模丝毫不逊于祈年殿正殿的后大殿中。因思壁主壁长九丈九尺,宽九尺九寸,四丈五尺高的壁顶飞角直逼后大殿穹顶,四面浮云连绵纠结成垂花雕檐,浮云垂花间镶嵌的无数珠宝璎珞的柔和光芒映照着纯白色贝列特岗岩的主壁,显出令人肃然的宝象庄严。主壁正面镌刻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的文字,是在诸神选择人类同伴流传下子孙建立起大陆列国时代的“神的语言”,如今这种古语的念诵和文字的书写只有发誓终生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祭司才有权利学习和掌握。
圆弧形因思长壁伫立在水中,水深九寸九分,水面则是三尺三寸阔:这既是西蒙伊斯大神诞生于“圣湖”的表示,又符合了西云大陆四面环海的地形。水面中央升起一座多宝莲座,莲座大半在水中,但层叠的花瓣已经铺展到了水面之外的白玉地面上:这是大神诞生后休憩的多宝莲花,更展现了神明离开神明之国踏足人世的包容广大。后大殿内部呈现与因思壁相同的圆形形制,殿中四壁镶嵌了无数夜明珠,与殿中在固定位置的通明的***将所有光线都集中到莲座上。
而此刻,西云大陆唯一一位女性主祭司,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便端端正正坐在因思壁前方的多宝莲座上。
神殿侍女轻轻通报一声随即躬身退出,青梵目光在殿中扫过,随即走向低首垂目盘坐在莲座上的徐凝雪,在她面前三尺处铺着兽纹鸟羽织锦绣垫的蒲团上坐下。
“很久没有见到公子了。”良久,徐凝雪才打破沉默。
“大祭司本不能轻易离开神殿,也不能在凡人面前轻易显露了尊贵的容貌。”青梵微微一笑,“何况,这是宫廷。”
“今日公子来,因思壁前沉默如此之久——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莫看舞风拂云手,一番心事几人知。明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但,心中还是有许多对自己的不满。”
“如果公子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况,那么即便是静观四方全知全能的西蒙伊斯大神,也无法改变人心针对自己的情感。”徐凝雪脸上带着一点浅淡的微笑,抬起头对上青梵的眼睛静静地说道。
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仰头看向恢宏壮丽的因思壁:“所以此刻青梵需要不是神明的教诲,而是先人的引导,希望从他们曾经的决断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顿了一顿,目光注视面前年轻美丽的女子,“大祭司为什么也坐在这里?”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徐凝雪脸上却是缓缓放松了神情。“因为凝雪同样为身在的这一切迷失,在历代先行者的注视下思索,为了最终做出正确的选择。”
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但随即垂下眉眼,静静看着自己交叉的十指。
“西陵这一次册立太子没有事先告知大神殿,而是在通告各国的同时遣使到摩阳山传达消息。对于这一不合常规的做法大神殿伊万沙大祭司非常生气。但是因为大陆诸国中只有西陵一直遵循‘太子地位经大神殿首肯方能确认’的神道规则,其他国家包括东炎在内都早已抛弃了这条规矩,摩阳山大神殿也不能因为念安帝的做法而责备西陵。只是经过这一件事,西陵和摩阳山大神殿的关系可以说已经彻底分割断裂。失去了神之西陵的大神殿在寻求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护,而国力日隆的北洛,将是他们首选目标——凝雪此刻考虑的,便是这件事情对于北洛的各种影响。”
“但是我听说,东炎鸿逵帝的亲侄,御华焰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就在摩阳山。”
听到青梵云淡风轻的口气,徐凝雪猛然抬起头,语气之中也隐隐现出表白自己的激烈情绪。“御华真明虽然是东炎王族嫡系,但是其父谨亲王在御华焰登基前十年,他未及周岁之时便已经过世。而九年后御华焰登基之前将这样一名孤儿送上摩阳山,其中的用意更是非常明显。他从十岁便一直在大神殿生活直到今天,与东炎以及御华王族的联系都淡薄到极点。伊万沙大祭司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御华焰登基的时候也不过十二岁,单从时间上考虑比胤轩帝登上皇位还早了两年。虽然鸿逵帝天纵英才少年便即闻名大陆,但是在他十七岁亲政之前手上确实没有握有什么实际权力;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御华真明离国应该是他的母亲、东炎皇太后一手布置。皇太后三年前去世,如果这个时候鸿逵帝向御华真明伸出手,这对年纪相差仅有两岁的叔侄并不是没有重新和好的可能和机会。”
青梵说得平静无奇,听在徐凝雪耳中却是如同雷霆万钧。大陆有着对西蒙伊斯大神的统一信仰,代表着信仰根本、掌握着巨大宗教力量的大神殿之所以能够超脱于列国独立存在,正是因为大陆诸国在千年流传中形成的信仰和礼教,使得大神殿成为决断大陆事务“是非”,给予各国行事一个共同标准的存在。而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千年来因为王位继承的等等王室问题必须利用各种手段解决争端之时,也必然打着大神殿的旗号,其中千年神之西陵更是与大神殿保持了严格的一致。这一次念安帝抛弃大神殿自行其是的做法必然引起极大的不满,但是西陵既为大陆三强之一,又与北洛和约会盟,大神殿也不能将西陵如何。只是西陵退出神道侍奉,大神殿选择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护,却是立刻将东炎和北洛置于对立的位置,而一旦大神殿选择了东炎……
想到这里,又联系近日承安京中大大小小的动静,徐凝雪不禁悚然。“所以念安帝这一次竟是一箭三雕了?”
青梵缓缓点头:“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
“无怪胤轩帝陛下如此愤怒。”徐凝雪忍不住喃喃道,“念安帝果然雄才大略,不愧为千年神之西陵的一国之主。”
“所以他才是成治帝唯一的太子、西陵无可争议的王位继承人,无论上方无忌还是上方雅臣都不会有这番卓识远见,也不会有这份胆略和手段。”
看着那双光芒闪烁的精亮黑眸,徐凝雪不由微微笑一笑:“公子对念安帝的评价一向极高。”
“因为那是永远都不能小看的对手。”青梵表情也缓和下来,嘴角微微扬起,“如果不是因为念安帝登基以来的一连串动作让御华焰深为忌惮,只怕这两年北洛东方边境便不是现在的这一番安宁景象了。”
思绪重新回到东炎,徐凝雪不由脸色微沉。沉吟片刻,开口道:“御华真明的事情,是否凝雪应该即刻动身回到大神殿去?”
青梵摇一摇头:“应该还不需要的样子。何况就算现在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毕竟血脉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无论御华真明对东炎王室以及鸿逵帝怀抱怎样的感情,都不是外人能够了解并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凝雪明白了,我会立刻加强对摩阳山那边的注意,尤其是来自东南方向的使节和供奉。”顿了一顿,徐凝雪抬头望向青梵的双眼。“公子,还需要凝雪做什么,请您尽管吩咐。”
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难道凝雪真以为我会比你更早地得知了大神殿的动静?”见女祭司清净圣洁的秀美面容上毫不掩饰的表情,青梵不由轻轻笑出声来,但随即正色道:“虽然我影阁关注大陆群生万象,但是因为我个人所限毕竟有所侧重。神道宗教一块我向来知道得不多,许多事情都是通过你才有所了解。念安帝此番举动后大神殿的反应只是我的一时联想,而听到你方才的说法这才证实了我的猜测。至于御华真明,我也只是因为对东炎王族简单的了解而有所记忆。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我个人的联想与猜测,或者更确切地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的考虑——柳青梵不是神明言出必应,也不是皇帝金口玉言,凝雪不要太过紧张。”
徐凝雪脸上红一红,低垂了眉眼轻声道:“公子一向深思远虑,何况这次确实是凝雪对自己份内的事情没有全面考虑照顾周到。”顿了一顿,“因为凝雪是个女人,生怕因为这重身份影响了大神殿在各种思考和抉择时候的判断,心中始终忐忑不安。又在担心如果这件大使这副重担真的落到凝雪肩上,我要如何处理自己与大神殿的关系,又该怎样去履行自己对国家的职责……竟然因此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实,还在您面前说迷失和思索,真是让公子大大见笑了。”
“没有什么可见笑的,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局限而看不到近在身边的事情。”微笑一下,青梵随即站起身来。徐凝雪也随即起身,与他并肩抬头看向镌刻着一条条火红誓言的因思壁。“我最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身血脉继承了‘爱尔索隆’的称号,必然要远远离开这些纷繁搅扰。”
心头猛然一跳,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不同,女祭司只是站在他身边静静道:“凝雪一直没有问过,公子真正的志向是什么?”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公子《四家纵论-儒经》里的句子?”见青梵微微显出惊讶随即颔首以示肯定,徐凝雪轻轻叹一口气道,“公子志向,果然不在国境疆界之内……是陛下强求了。”
淡淡笑一笑,青梵摇一摇头,负手凝视眼前因思壁上红得耀眼的异国古语文字:“不,没有人强求,是我自己承认了君无痕必须承担的一切。可惜,到底不是在他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一旦遇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人或事……也许真的应该经常到这里看看,才能逼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冷静。”
发觉他言语流露出的异样,徐凝雪顿时皱起眉头:“胤轩帝陛下又要九殿下做什么了?”
见身边女子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担忧,青梵却是慢慢放松了表情,微微扬一扬嘴角:“不,不用担心。九殿下已经成年了,他会有自己的决定和选择。”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头,“好了,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该出宫了——毕竟擎云宫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留宿的地方啊。”
“凝雪送您到殿外。”徐凝雪急急赶上两步,与青梵并肩而行。“我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无论摩阳山发生什么事情,凝雪会将消息第一个告诉公子。”
“嗯。另外,很快春夏交替,北方水情需时刻注意,虽有浫沟溥水的工程,到底是竣工后第一年不知效果。所以渤海北海两郡的义诊义塾……”
“凝雪会命人小心经营,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倾城公主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妃最近也听说口味有些改变,还有其他一些宗亲眷属——当此朝堂纷繁多事之日,她们的心情和愉快,要大祭司更多关心照顾了。”
“凝雪每日都会为公主和皇子妃们祈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祈年殿正殿之前。青梵停住脚步,回转身静静看向徐凝雪,脸上露出一丝温柔微笑,随即深深一躬:“那么,就拜托大祭司了。”
徐凝雪优雅地欠身还礼:“请柳大人放心。”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挺直了身子,突然长声清啸,一道青烟般的身影在祈年殿外御林军众目睽睽之下倏然消失在浓重夜色之中。
而澹宁宫中听到啸声的胤轩帝也搁下了奏折和饱浸朱砂的毛笔,静静地看着案上一盏明亮的宫灯,威严深沉的帝王嘴角边缓缓溢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终于事情都做完了!
放下纸笔,秋原镜叶轻轻揉动酸痛到有些麻木的肩膀,连续半个月夜夜未得安睡的困倦一时一齐袭上身来,看着落到桌上的金黄色阳光,眼睛忍不住地慢慢眯起合上。
耳边隐隐传来定时的梆子声:传谟阁和擎云宫行的是一样的时刻规矩,平日里凡有事务奏报处理滞留时间不得超过两刻。在当朝首辅林间非的严肃勤勉带动之下,传谟阁宰相台的全体官员无不对宫中梆子报时声敏感之极。不过这正交酉时的时刻却是一日事毕的标志,对于自己能够在今日之内将各项事务处理完毕而不需要再夜以续日地辛苦,秋原镜叶还是很感骄傲与兴奋的;而在其他同事官“下朝”还家后在自己辛苦大半日的官署桌案上伏拜小憩片刻,应该也是朝臣允许享受的一时安宁……
但后脑勺上突然一痛,顿时打散他全部的瞌睡虫。
秋原镜叶一下子跳起来,怒气冲冲一心要抓住那个肆意打扰他难得安稳小睡的罪魁祸首狠狠报复,不料耳边随即传来一声温雅平和的“镜叶”,让他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老……老师?”
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那个在擎云宫官场自如行走了五年的年轻朝臣显出少有的不知所措的尴尬模样,柳青梵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不过二十有六,暂时还当不起两个‘老’字。”见秋原镜叶依然有些回不过神,青梵摇一摇头,随即上前伸手在他肩头、背心还有手肘几处推拿两下。“虽然进入宁平轩的多是年轻力强,正当有所建树的年纪,但这般拼命却是有些过分了。况你自幼体虚力弱,更不该不知保养让自己如此劳累——身体固然是你自己的,但花费了我那一番心血便是给你这般肆意浪费透支的么?”
感觉青梵手到之处身上顿时大为舒爽,连精神也骤然饱满焕发,秋原镜叶心中不禁一阵由衷惊叹。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温和责备,却是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老师,不是学生抱怨,实在这一次为西陵太子祝贺、三皇子奉旨出使,皇上一句话就把所有准备事宜都压在宁平轩我们六个身上,镜叶不敢不竭尽所能啊!”
青梵微微一笑:“今日早上使节团已经出了京城,再加上你这一日的核算校对,这份差使也算是暂时做完了。”
“暂时……老师用词精妙,在使节团离开国境踏入西陵疆土之前,镜叶这一颗心半点都不敢放下。”秋原镜叶苦笑着对上青梵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眸,“镜叶今日才知,为何老师说规划统筹为宰相职责之最重。”
见身前弱冠青年收敛了抱怨感叹之色,脸上露出平和沉静的表情,青梵不由颔首微笑。“使节之事的准备历来由礼部熟手操办,你能做到这个样子已是相当不错。你自然知道三皇子的这一趟出使意义并不单纯,所以皇帝陛下才特意调用了你们几个来统筹安排这些事情。责任所在,为官自当尽职,但面对完全没有先例旧案可循的朝务竭尽自己最大所能妥善处置,却是普通朝臣哪怕是一些老臣都难以做到的了。”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镜叶,你做得很好,你们做得都很好。”
秋原镜叶微显羞涩地低头笑一笑,随即抬起头来看向青梵:“其实我们几个都还不算什么,靖王殿下处处留神事事在心,为我们在各部圆转周全,才是做了许多事情。”
“这个,我自然也是知道的。”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扫一眼他的桌子。“这些是从户部调来的账册?如果用完了就赶快送回去。酉正二刻各部司库落锁封门,迟了可是要担大干系的。”
秋原镜叶笑着欠一欠身:“多谢老师提点。不过这些是镜叶这些天为了筹措使团的事情自己做的记录册子。记得前些天老师跟林相闲来议论的时候提过前朝君相的案头政务节略,镜叶觉得很是实用便也做了这么一本……让老师见笑了。”
青梵静静看着他,幽黑的眸子里渐渐漾出深深的笑意:“很好呀,镜叶!”君雾臣为人心细如发,三十年宰辅生涯每日的政务节略几乎比帝王日志起居注更为详尽,朝廷大小事务人情安排统筹加上他独到见解针对极强的评注,这些被妥善保存的文案对于后辈的朝臣原本就是一笔巨大财富。只是林间非为人处事自有习惯,青梵自己也不耐烦做这些细致工作,因此两人虽然赞叹却并不打算确切地付之实践。此刻见秋原镜叶竟然有心模仿学习,青梵惊讶之外倒是更有三分难以言喻的喜悦,脸上的表情笑容更是从眼底由衷地流露舒展开来。
秋原镜叶与他目光一触,立刻被其中深意惊得浑身僵直不能移动,半晌才艰难地别过眼:“老师,镜叶的心思……其实对于靖王殿下我……”
拿过桌上的一册随手翻了翻,而后将册子塞进秋原镜叶手里,随手一翻按住他的手,逼得年轻人重新与自己对视,青梵这才静气沉声说道:“镜叶,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要有与野心配合适应的才能和努力。我从来就知道你超出常人的志向,身为你的老师我除了欣慰喜悦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朝堂最高处指点江山,我没有发现其他比你更合适也更有可能成功的人。”
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老师,您真的不怪我?”
“镜叶,你从来就不是九皇子的附庸,也不是任何人的幕僚随从——你是堂堂正四品的三司监察史,北洛的官员,胤轩帝器重的朝臣。而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淡淡微笑一下,青梵静静看着秋原镜叶。“所以我才说,你,真的做得很好。”
“如果一定要说镜叶是为了什么人在努力,那就只能是老师了。”秋原镜叶低低说一句,随即抬起了头。“姐姐做了皇子妃当然很好,她很高兴也很盼望;靖王殿下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他有心就能够给姐姐幸福。镜叶也会为姐姐的幸福感到快乐。可是我却不想因为这层关系被那些只会说嘴的人说三道四,也不想被别人一下子划归到某某皇子的人、某某皇子的亲信或者势力范围当中。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有很多地方都做得有些过分,也许会让殿下或者其他忠于殿下的人不快,甚至指责镜叶在这种时局下摇摆旁观,可是我不想改变自己现在的做法。”
“所以你才会一个人忙碌到日落?”
青梵问得有些尖锐,秋原镜叶却是表情平静从容:“老师说过,朝堂之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镜叶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而且镜叶并非孤独一人——有老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而且支持并鼓励我继续下去。比起其他人来,这是我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地方。”
青梵暗暗叹一口气:看到秋原镜叶一个人迟迟还待在宁平轩就明白他近来的处境。再怎么聪明强干,到底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因为幼年病弱,入朝年纪小而每每显得人微言轻,秋原镜叶渴望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众人认同在朝堂稳稳立足的心理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与九皇子风司冥的姻亲关系固然让他在朝上地位大大改进,但骄傲的他同样拒绝由此带来的其他轻视小觑。身为师长,扶助门生独立原是基本的责任和义务,只是秋原镜叶努力按捺隐忍下的急切,终究让自己在欣慰肯定之余也颇感到一丝心痛。
毕竟,无论从什么方面,自己关注着的这些孩子的处境,其实原本就都是差不多的……
“镜叶说得为师心中戚戚啊!看来今日是必须要实质性地鼓励和奖赏一番了。”心思转了几转,青梵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忙了这许多天,今日事务暂完,也该好好放松一下。”
“镜叶不敢。”连忙欠身行礼,秋原镜叶脸上却漾满了笑容。
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罢了罢了,在我面前便免去这一套罢——六合居和霓裳阁,选一个吧!”
完整章节,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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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事情都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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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后脑勺上突然一痛,顿时打散他全部的瞌睡虫。
秋原镜叶一下子跳起来,怒气冲冲一心要抓住那个肆意打扰他难得安稳小睡的罪魁祸首狠狠报复,不料耳边随即传来一声温雅平和的“镜叶”,让他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老……老师?”
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那个在擎云宫官场自如行走了五年的年轻朝臣显出少有的不知所措的尴尬模样,柳青梵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不过二十有六,暂时还当不起两个‘老’字。”见秋原镜叶依然有些回不过神,青梵摇一摇头,随即上前伸手在他肩头、背心还有手肘几处推拿两下。“虽然进入宁平轩的多是年轻力强,正当有所建树的年纪,但这般拼命却是有些过分了。况你自幼体虚力弱,更不该不知保养让自己如此劳累——身体固然是你自己的,但花费了我那一番心血便是给你这般肆意浪费透支的么?”
感觉青梵手到之处身上顿时大为舒爽,连精神也骤然饱满焕发,秋原镜叶心中不禁一阵由衷惊叹。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温和责备,却是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老师,不是学生抱怨,实在这一次为西陵太子祝贺、三皇子奉旨出使,皇上一句话就把所有准备事宜都压在宁平轩我们六个身上,镜叶不敢不竭尽所能啊!”
青梵微微一笑:“今日早上使节团已经出了京城,再加上你这一日的核算校对,这份差使也算是暂时做完了。”
“暂时……老师用词精妙,在使节团离开国境踏入西陵疆土之前,镜叶这一颗心半点都不敢放下。”秋原镜叶苦笑着对上青梵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眸,“镜叶今日才知,为何老师说规划统筹为宰相职责之最重。”
见身前弱冠青年收敛了抱怨感叹之色,脸上露出平和沉静的表情,青梵不由颔首微笑。“使节之事的准备历来由礼部熟手操办,你能做到这个样子已是相当不错。你自然知道三皇子的这一趟出使意义并不单纯,所以皇帝陛下才特意调用了你们几个来统筹安排这些事情。责任所在,为官自当尽职,但面对完全没有先例旧案可循的朝务竭尽自己最大所能妥善处置,却是普通朝臣哪怕是一些老臣都难以做到的了。”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镜叶,你做得很好,你们做得都很好。”
秋原镜叶微显羞涩地低头笑一笑,随即抬起头来看向青梵:“其实我们几个都还不算什么,靖王殿下处处留神事事在心,为我们在各部圆转周全,才是做了许多事情。”
“这个,我自然也是知道的。”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扫一眼他的桌子。“这些是从户部调来的账册?如果用完了就赶快送回去。酉正二刻各部司库落锁封门,迟了可是要担大干系的。”
秋原镜叶笑着欠一欠身:“多谢老师提点。不过这些是镜叶这些天为了筹措使团的事情自己做的记录册子。记得前些天老师跟林相闲来议论的时候提过前朝君相的案头政务节略,镜叶觉得很是实用便也做了这么一本……让老师见笑了。”
青梵静静看着他,幽黑的眸子里渐渐漾出深深的笑意:“很好呀,镜叶!”君雾臣为人心细如发,三十年宰辅生涯每日的政务节略几乎比帝王日志起居注更为详尽,朝廷大小事务人情安排统筹加上他独到见解针对极强的评注,这些被妥善保存的文案对于后辈的朝臣原本就是一笔巨大财富。只是林间非为人处事自有习惯,青梵自己也不耐烦做这些细致工作,因此两人虽然赞叹却并不打算确切地付之实践。此刻见秋原镜叶竟然有心模仿学习,青梵惊讶之外倒是更有三分难以言喻的喜悦,脸上的表情笑容更是从眼底由衷地流露舒展开来。
秋原镜叶与他目光一触,立刻被其中深意惊得浑身僵直不能移动,半晌才艰难地别过眼:“老师,镜叶的心思……其实对于靖王殿下我……”
拿过桌上的一册随手翻了翻,而后将册子塞进秋原镜叶手里,随手一翻按住他的手,逼得年轻人重新与自己对视,青梵这才静气沉声说道:“镜叶,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要有与野心配合适应的才能和努力。我从来就知道你超出常人的志向,身为你的老师我除了欣慰喜悦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朝堂最高处指点江山,我没有发现其他比你更合适也更有可能成功的人。”
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老师,您真的不怪我?”
“镜叶,你从来就不是九皇子的附庸,也不是任何人的幕僚随从——你是堂堂正四品的三司监察史,北洛的官员,胤轩帝器重的朝臣。而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淡淡微笑一下,青梵静静看着秋原镜叶。“所以我才说,你,真的做得很好。”
“如果一定要说镜叶是为了什么人在努力,那就只能是老师了。”秋原镜叶低低说一句,随即抬起了头。“姐姐做了皇子妃当然很好,她很高兴也很盼望;靖王殿下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他有心就能够给姐姐幸福。镜叶也会为姐姐的幸福感到快乐。可是我却不想因为这层关系被那些只会说嘴的人说三道四,也不想被别人一下子划归到某某皇子的人、某某皇子的亲信或者势力范围当中。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有很多地方都做得有些过分,也许会让殿下或者其他忠于殿下的人不快,甚至指责镜叶在这种时局下摇摆旁观,可是我不想改变自己现在的做法。”
“所以你才会一个人忙碌到日落?”
青梵问得有些尖锐,秋原镜叶却是表情平静从容:“老师说过,朝堂之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镜叶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而且镜叶并非孤独一人——有老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而且支持并鼓励我继续下去。比起其他人来,这是我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地方。”
青梵暗暗叹一口气:看到秋原镜叶一个人迟迟还待在宁平轩就明白他近来的处境。再怎么聪明强干,到底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因为幼年病弱,入朝年纪小而每每显得人微言轻,秋原镜叶渴望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众人认同在朝堂稳稳立足的心理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与九皇子风司冥的姻亲关系固然让他在朝上地位大大改进,但骄傲的他同样拒绝由此带来的其他轻视小觑。身为师长,扶助门生独立原是基本的责任和义务,只是秋原镜叶努力按捺隐忍下的急切,终究让自己在欣慰肯定之余也颇感到一丝心痛。
毕竟,无论从什么方面,自己关注着的这些孩子的处境,其实原本就都是差不多的……
“镜叶说得为师心中戚戚啊!看来今日是必须要实质性地鼓励和奖赏一番了。”心思转了几转,青梵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忙了这许多天,今日事务暂完,也该好好放松一下。”
“镜叶不敢。”连忙欠身行礼,秋原镜叶脸上却漾满了笑容。
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罢了罢了,在我面前便免去这一套罢——六合居和霓裳阁,选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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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再不踏入六合居一步!”
见秋原镜叶指着巍峨宏丽的楼阁咬牙切齿指天发誓的模样,青梵忍不住扬声大笑。
听到身后毫不掩饰的畅快笑声,年轻朝臣顿时回过头来,脸上兀自带着恶狠狠的狰狞表情,口气却是羞恼中带着懊丧甚至哀怨:“老师!”
青梵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以文士论争畅谈天下之风闻名大陆的六合居,自然是承安京文士学子最集中的所在。北洛原本民风开放,因为三年一度大比的关系,国都的学术争鸣之风更是兴盛:承安京文风昌盛,便是街头顽童、厮侍仆妇、艄公走卒都能记诵词曲。要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除了将诗文集子投送京中知名文士,最快的方法就是当众“文战”,而文雅汇聚冠盖如云的六合居当仁不让地成为所有有志文人学子一展自身风采的最佳舞台。
所以,当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六合居”三个字时,青梵便已经预计到了方才的情景。
大比三年一度,应届的试子通常提前三个月到京备考。但是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却会选择提前整整一年到承安,既是留足充分的准备时间,期间又可以与京中名流学者大儒往来,彼此切磋之外更能扬一己声名,好让主考官在大比之前便对自己有所了解。因此盛名久负的六合居里从来不缺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年轻学子文人。京中消息灵便,六合居侍者又极周到,京中稍有声名之人直是无所不知。秋原镜叶十四岁参试得中殿生,十七岁拜入青衣太傅门下,此刻身为三司监察史官当四品,原本就是满朝皆知的风云人物,青年朝臣羡慕而作为追及目标的对象;更兼他几次在六合居当众论文,与胤轩十八年大比三甲中应未东、赵达以文会战,政见学识文章诗赋无不令京中文人学子感叹钦服。而最近为祝贺西陵册立太子,秋原镜叶被胤轩帝钦点了协调六部、主持使节团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虽然入朝已有五年,但如此年轻便承担如此重大政务,实在不能不说是宠命优渥爱重异常;而从旨令到达到今日三月十六日使节团离京,秋原镜叶将所有事务安排得细致周到条理分明,一切仪式程序无不彰显北洛的严肃大气——
这样的秋原镜叶一踏入六合居的正门,便必然逃脱不了立刻倍受瞩目,被众人包围,或奉承或亲近或指摘或挑衅的命运了。
有圣眷正隆的秋原镜叶夺去众人目光,青梵很愉快地享受了公众场合下难得的安静清闲;何况秋原镜叶极尊师道,在他头脑中维护柳青梵安全周到的思想决定了他对老师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只能完全接受,还要尽力配合着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不过这样一来秋原镜叶原本放松身心的计划彻底搁浅,被一众兴致高涨的学子文士逼得狼狈不堪,最后还是终于看不过去的青梵将他从层层包围圈里解救出来。只是经此一番“摧残”,秋原镜叶禁不住心中郁闷,竟是当街发誓再不入此门,引得周围众人或惊或笑,倒是另一种热闹。
“是你自己选的六合居,这可怨不得别人。”青梵忍笑扶上他的肩头,“看来有时候风头太健也不是好事。”
“跟着殿下也好,老师也好,每次都是这样……看来镜叶果然没福,只能白白辜负了好酒好菜。”秋原镜叶半真半假抱怨一句,跟在柳青梵身边往霓裳阁方向走去。“但愿霓裳阁的点心足够美味,好稍微弥补一下心情。”
青梵似笑非笑撇他一眼:“这个你尽管放心,到时候便是叫全部多做一份打包带回去我也不拦着你。”
秋原镜叶顿时扬起符合十九岁年龄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独有的天真笑脸:“方才已经让老师破费了,这个……”
“方才你又没吃到什么,白白辜负了酒菜。”见秋原镜叶顿时脸上扭成一片,青梵这才轻轻笑一笑道,“霓裳阁不以正餐菜肴为主要经营,但阁中饮食也是足够精致的;你没怎么到过霓裳阁,阁里点心的美名也已经传到耳朵里便可见一斑。不过你多是为了各种应酬往来才出入这些地方,想来也没什么心思好好感受这食中三味。而在平时,无论六合居还是霓裳阁,你的俸禄都不足够放开怀抱地……所以我说会带着你好好品尝,这一条不是玩笑。”
看着身畔那道身影青衫飘洒,耳中听他笑语温和,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吸一口气:“老师的关怀体贴,镜叶真的不知该怎样感谢才是。”
青梵不由莞尔,停步看向身后的年轻人。“镜叶,放轻松些——这不是宫里,朝堂外的私谊之交用不着那么严肃。”
秋原镜叶顿时一赧:“毕竟和老师这般相处,在镜叶是很少的经历。”
“不仅仅是你,在柳青梵自己同样也是很少的经历。”青梵淡淡一笑,负手身后,微微扬起头看向空中一轮满月,“红尘俗世烦扰心神,看着明月也会觉得其中似乎有阴暗隐约,这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每逢此时,便需一二知心合意之人,寻一处从容忘忧之地,或谈笑风生,或默言观察,扫除心尘,还我一轮皎洁无瑕。”
“镜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个荣幸与老师一起清心涤尘。”
“清心涤尘?或者该说放浪形骸更为确切。”青梵轻笑一声,随手拍一拍秋原镜叶,“再说一遍,放轻松——偶然做学着一回纨绔子弟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害,你才十九岁,镜叶。”
青衫闪动,飘然向前;秋原镜叶微微笑着,快步跟上。
今天先更新前半,明天是后半,呵呵。顺便再提醒一声,钟无射名字的发音是“无易”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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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梵与秋原镜叶甫一踏入霓裳阁,便被满目深深浅浅的红迷乱了眼睛。
春花朝方过,霓裳阁上下装饰的图案已经尽数换上了与夏花朝相对应的绯樱;鲜红绚烂的花朵在阁内满目尽是的淡粉色轻纱上飘摇盛放,配合如神坛设计的中央舞台上软玉温香的优雅乐舞,瞬间营造出一片散花天女的缥缈仙境。
两人稍稍回神,霓裳阁的老板许妈妈这才笑吟吟迎上前来。不待她开口,青梵已经欢然笑道:“不过几日不来,又是一番崭新景象啊!”
“痕公子说得是呢!做开门生意的,总得想着法子时常换些新鲜花样,公子们这才常来常往不是?”
“只是这一番用心布置,妈妈和众位姑娘官人都该辛苦了,想到这里感觉可是有些心疼。”
看青梵脸上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许妈妈顿时笑起来:“有痕公子这一句疼惜,便是再辛苦我们也都认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秋原镜叶欠一欠身,随后转向青梵道,“今儿有新排的乐舞,公子与这位小公子或者也试试在楼下池座听曲看舞?”
“然后让别人瞪着我们么?妈妈真是打的好精明算盘。”瞥一眼身旁秋原镜叶如释重负的表情,青梵微微笑起来,“雅座酒菜,便按往常的惯例好了。”
“明白,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许妈妈笑着欠一欠身,随即转身当先带路。
从一层大厅中央舞台边的螺旋状楼梯登上,霓裳阁二层都是间隔开来的雅座包厢,适应喜欢清净小聚的客人的需求。每个雅间门外都有专门的小厮伺候,走道上靛蓝外袍的店伴引导着应邀到各个包厢做歌舞表演的姑娘轻快地行走;白色外褂的厨师监督小厮在楼道口特意辟出的料理台处再一次准备好食盘,然后才遵循着阁中规矩到客人那里亲自上菜——第一次真正见识霓裳阁行事风采的秋原镜叶越看越觉新奇,跟随着青梵一路左顾右盼。
“啊!”听到身后秋原镜叶又是一声忍不住的惊呼,青梵心中对自己摇头轻笑,随即转身顺着年轻门生的目光看去。
银质的大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四只白瓷碗碟,绵菜心、蒸鳇鱼、菊花蛋白羹、糖藕,一只饰着桂花图案的白瓷酒瓶里显然是桂花酿——时当春景,这一桌竟全是秋令菜色,配得却是十分的清淡雅致。青梵暗暗点头,瞥见秋原镜叶注目鳇鱼,脸上不由露出微笑:鳇鱼是北洛特产,成年大鱼生活在北方海洋,每年秋天回游淡水江中产卵。回游的鳇鱼腮作绯红,体色艳丽肉质鲜美,历来都是沿江渔汛之地必然进贡的贡品,而秋原镜叶祖居的秋叶原也正在其中。但鳇鱼只在秋季一季之鲜,此刻盘中鳇鱼腮盖鲜红,显然是冰窖之类手段冷藏保鲜至今。秋原镜叶认得此鱼,自然惊叹如此一道菜肴代价。霓裳阁本不以菜肴见长,但鱼鲜一类当家主厨却极是拿手;这一道鱼配合着菜、羹、点心与酒,虽然时令相反却不显半分随意,更没有投机者、暴富一流的刻意炫耀,点菜者显是食中常客,品味不俗。青梵心中不觉一动,向侍立在旁一身白褂的主厨道:“这些酒菜送到哪里?”
柳青梵原是霓裳阁中常客,那主厨张福自然认得,立即欠身行礼:“是亲王殿下点的酒菜。”
胤轩帝唯一的兄弟毓亲王风邈然生性柔和,最好调琴对弈、养花弄草,诗酒风雅在京中极是有名。秋原镜叶刚想顺口赞一声“好品味好口福”,张福已经笑着迈上一步,“难得靖宁王爷大驾,又点了小人最端得出手的鳇鱼……说起来,这还是小人第一次给这么大身份的主顾上菜,心中实在惶恐呢。”
青梵和秋原镜叶相对一眼,眉头微微皱一皱旋即舒展开来,轻笑一声道:“张师傅平时怎么给柳青梵上菜的,今天便怎么伺候靖王殿下,又有什么可惶恐的?”随手挥一挥示意他自去上菜,青梵随即转过头看向许妈妈。“九少爷也在这里?”
“自花朝那日之后,九少爷也经常过来看看坐坐了呢。”见青梵颜色和悦,一直小心翼翼静观两人神情的许妈妈笑起来,“可惜来的时候都和公子错开了,啊,今日九少爷来也先问了公子在不在哪。”
青梵微微一笑:“是么?”
“是啊!公子这么一来可是巧了!不如公子与这位秋原少爷便往九少爷雅座里去?”
“倒是不急。”抬目看一眼方才张福进入的包厢,“九少爷会的是哪里来的朋友?”
“这个,和痕公子还有无忌公子不一样,九少爷每次来都是一个儿安安静静待着,只点无射过去弹个曲唱个歌之类的。”许妈妈说着向包厢那边努一努嘴,“就连这些酒菜,也是头一次在阁里用呢。”
青梵心中顿觉诧异,看向秋原镜叶,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古怪。不由微微皱一皱眉:“无射?钟无射?只有她一个伺候?”
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许妈妈顿时也紧张起来:“公子是担心阁里伺候得不好?但这无射也是老婆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再有红儿姑娘指点着,歌舞乐器都是熟的。再说她好歹也算是大家出身的女孩子,虽然早些年家里遭了牵连弄得最后流落到这里,但识文断字,基本的礼仪更是不会差……公子您最知道我们霓裳阁的规矩,若非如此,便是杀了老婆子也不敢让她去伺候王爷啊!”
青梵闻言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抬眼见又有店伴引着客人上来,于是向许妈妈随意摆一摆手:“罢了,怎么便在这里说起话来?还是领我们到雅间,叫弄影过来伺候。”
许妈妈立刻扬起笑脸,引着两人到青梵固定的包厢坐下,小厮不待吩咐便送上了茶水,顷刻之间两人周身所在便是茶香缭绕。
青梵与秋原镜叶甫一踏入霓裳阁,便被满目深深浅浅的红迷乱了眼睛。
春花朝方过,霓裳阁上下装饰的图案已经尽数换上了与夏花朝相对应的绯樱;鲜红绚烂的花朵在阁内满目尽是的淡粉色轻纱上飘摇盛放,配合如神坛设计的中央舞台上软玉温香的优雅乐舞,瞬间营造出一片散花天女的缥缈仙境。
两人稍稍回神,霓裳阁的老板许妈妈这才笑吟吟迎上前来。不待她开口,青梵已经欢然笑道:“不过几日不来,又是一番崭新景象啊!”
“痕公子说得是呢!做开门生意的,总得想着法子时常换些新鲜花样,公子们这才常来常往不是?”
“只是这一番用心布置,妈妈和众位姑娘官人都该辛苦了,想到这里感觉可是有些心疼。”
看青梵脸上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许妈妈顿时笑起来:“有痕公子这一句疼惜,便是再辛苦我们也都认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秋原镜叶欠一欠身,随后转向青梵道,“今儿有新排的乐舞,公子与这位小公子或者也试试在楼下池座听曲看舞?”
“然后让别人瞪着我们么?妈妈真是打的好精明算盘。”瞥一眼身旁秋原镜叶如释重负的表情,青梵微微笑起来,“雅座酒菜,便按往常的惯例好了。”
“明白,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许妈妈笑着欠一欠身,随即转身当先带路。
从一层大厅中央舞台边的螺旋状楼梯登上,霓裳阁二层都是间隔开来的雅座包厢,适应喜欢清净小聚的客人的需求。每个雅间门外都有专门的小厮伺候,走道上靛蓝外袍的店伴引导着应邀到各个包厢做歌舞表演的姑娘轻快地行走;白色外褂的厨师监督小厮在楼道口特意辟出的料理台处再一次准备好食盘,然后才遵循着阁中规矩到客人那里亲自上菜——第一次真正见识霓裳阁行事风采的秋原镜叶越看越觉新奇,跟随着青梵一路左顾右盼。
“啊!”听到身后秋原镜叶又是一声忍不住的惊呼,青梵心中对自己摇头轻笑,随即转身顺着年轻门生的目光看去。
银质的大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四只白瓷碗碟,绵菜心、蒸鳇鱼、菊花蛋白羹、糖藕,一只饰着桂花图案的白瓷酒瓶里显然是桂花酿——时当春景,这一桌竟全是秋令菜色,配得却是十分的清淡雅致。青梵暗暗点头,瞥见秋原镜叶注目鳇鱼,脸上不由露出微笑:鳇鱼是北洛特产,成年大鱼生活在北方海洋,每年秋天回游淡水江中产卵。回游的鳇鱼腮作绯红,体色艳丽肉质鲜美,历来都是沿江渔汛之地必然进贡的贡品,而秋原镜叶祖居的秋叶原也正在其中。但鳇鱼只在秋季一季之鲜,此刻盘中鳇鱼腮盖鲜红,显然是冰窖之类手段冷藏保鲜至今。秋原镜叶认得此鱼,自然惊叹如此一道菜肴代价。霓裳阁本不以菜肴见长,但鱼鲜一类当家主厨却极是拿手;这一道鱼配合着菜、羹、点心与酒,虽然时令相反却不显半分随意,更没有投机者、暴富一流的刻意炫耀,点菜者显是食中常客,品味不俗。青梵心中不觉一动,向侍立在旁一身白褂的主厨道:“这些酒菜送到哪里?”
柳青梵原是霓裳阁中常客,那主厨张福自然认得,立即欠身行礼:“是亲王殿下点的酒菜。”
胤轩帝唯一的兄弟毓亲王风邈然生性柔和,最好调琴对弈、养花弄草,诗酒风雅在京中极是有名。秋原镜叶刚想顺口赞一声“好品味好口福”,张福已经笑着迈上一步,“难得靖宁王爷大驾,又点了小人最端得出手的鳇鱼……说起来,这还是小人第一次给这么大身份的主顾上菜,心中实在惶恐呢。”
青梵和秋原镜叶相对一眼,眉头微微皱一皱旋即舒展开来,轻笑一声道:“张师傅平时怎么给柳青梵上菜的,今天便怎么伺候靖王殿下,又有什么可惶恐的?”随手挥一挥示意他自去上菜,青梵随即转过头看向许妈妈。“九少爷也在这里?”
“自花朝那日之后,九少爷也经常过来看看坐坐了呢。”见青梵颜色和悦,一直小心翼翼静观两人神情的许妈妈笑起来,“可惜来的时候都和公子错开了,啊,今日九少爷来也先问了公子在不在哪。”
青梵微微一笑:“是么?”
“是啊!公子这么一来可是巧了!不如公子与这位秋原少爷便往九少爷雅座里去?”
“倒是不急。”抬目看一眼方才张福进入的包厢,“九少爷会的是哪里来的朋友?”
“这个,和痕公子还有无忌公子不一样,九少爷每次来都是一个儿安安静静待着,只点无射过去弹个曲唱个歌之类的。”许妈妈说着向包厢那边努一努嘴,“就连这些酒菜,也是头一次在阁里用呢。”
青梵心中顿觉诧异,看向秋原镜叶,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古怪。不由微微皱一皱眉:“无射?钟无射?只有她一个伺候?”
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许妈妈顿时也紧张起来:“公子是担心阁里伺候得不好?但这无射也是老婆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再有红儿姑娘指点着,歌舞乐器都是熟的。再说她好歹也算是大家出身的女孩子,虽然早些年家里遭了牵连弄得最后流落到这里,但识文断字,基本的礼仪更是不会差……公子您最知道我们霓裳阁的规矩,若非如此,便是杀了老婆子也不敢让她去伺候王爷啊!”
青梵闻言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抬眼见又有店伴引着客人上来,于是向许妈妈随意摆一摆手:“罢了,怎么便在这里说起话来?还是领我们到雅间,叫弄影过来伺候。”
许妈妈立刻扬起笑脸,引着两人到青梵固定的包厢坐下,小厮不待吩咐便送上了茶水,顷刻之间两人周身所在便是茶香缭绕。
看着仆从一番忙碌殷勤,青梵只静静倚坐在临向中央舞台的靠栏边,微微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在栏上轻轻敲打。
霓裳阁不是青楼淫艳之所,阁中伶人自有一份尊严不容放肆,但作为承安最著名的寻欢作乐的***地交际场,霓裳阁本来便是商界士绅与文人官员往来之地。这两年北洛西陵会盟通商,又有质子和亲,霓裳阁里自然少不了西陵商人的身影。上方无忌时时流连霓裳阁,用意显然有一层在诗歌曲赋的文词唱和之外——这原是胤轩帝默许而京中敏锐者共知的事情。近日上方无忌因为西陵新太子之事正当避嫌,又逢倾城公主有孕,他由此闭门谢客不出,专心在驸马府中陪伴妻子,连素来流连的霓裳阁等地也再不踏入半步,当真是一反往日嚣张而显出十分安稳。但此次为贺西陵新太子册立北洛遣使西行,又关系到回程之时河工的巡查,霓裳阁在其中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风司冥手下宁平轩通盘主持此次出使事务,方才得知他也在此,青梵头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为此事而来。但是此刻,青梵却是有些微微的迷惑了。
目光转过,见秋原镜叶在一旁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全是府衙之中的规规矩矩一丝不苟,青梵只觉心中突然一阵泄气。“镜叶?”
“老师……”
“啊,我来迟了!”秋原镜叶话音未落,包厢门已然打开,红衣俏丽的女子笑盈盈跨进门来。“红儿拜见公子!早知道公子今日过来,就该推掉下面的演出专心等着伺候……都是许妈妈的错,说是逢到十六便要上新节目,可新节目哪有公子重要?”
青梵微笑颔首,花弄影随即将目光转向秋原镜叶。“这位是……秋原公子吧?两年未见,公子风采可是远胜昔日,一下子竟是让人都反应不过来了!公子大人大量,不会怪罪红儿这么半天才认出来吧?”说着按照伶人舞女初次见到贵客的礼节向秋原镜叶深深一拜,一双大眼却是直直看向十九岁的少年。“拜见秋原公子,小女子花弄影这厢有礼了!”
听到最后一句充满笑意的见礼,秋原镜叶顿时涨红了面孔:他这时才猛然想起两年前那场“热闹”,正是眼前这位俏丽女子对半醉不醉闯入霓裳阁的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位亲王处处挑逗调笑,更将自己拖入两人的赌赛斗酒之中;但同样也是她在自己的酒里动了手脚换了醒酒之物,打发了闲杂人等,最后同自己一齐伺候这两位令人无奈的主子平安过夜——因为那场两位亲王意气之争的“拖累”,自己足有一年不敢碰酒水之物,而霓裳阁也成为除非必要连下朝还家都要尽可能绕道远离的所在。此刻耳边笑语盈盈,一抬头便见一双大眼波光潋滟,秋原镜叶只觉脸上发烧,竟连耳根子都红了个彻底。
据说冥王在那一次之后,也是远离酒色之类,更不用说烟花风流之地……脑子里一时都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秋原镜叶急急端起眼前茶杯一口灌下,顿时呛得咳嗽连连。
“红儿!”轻咳一声,青梵掩饰住笑意沉声道。“给镜叶把杯子斟满。”
花弄影笑着行过一礼,这才上前拈过秋原镜叶手中酒杯斟满。却不递与镜叶,转手端在自己面前,凝视着秋原镜叶的眉眼之间尽是笑意盈盈。“镜叶小公子许久不来,红儿心中无日无夜不在想着,今儿见到竟然一时失态了……红儿这便自罚一杯,公子可不许再跟红儿生气,又将红儿撇下这般久。”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然后才重新斟满送到秋原镜叶手里。
下意识地接过酒杯,望见那双水漾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妩媚笑意秋原镜叶顿时大窘,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眼睛急急转过目光,盯住青梵拼命求助示意。
青梵笑着叹一口气,随即抬手示意;花弄影这才转回到青梵身边,娇笑着偎进他怀里。“好几天没见到公子,红儿都没精神应付客人,只编了新节目出来,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边说着一边按住青梵心口,“公子这里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所以才过来的呢?”
“红儿那样聪明,当然知道是与不是。”瞥一眼秋原镜叶瞠目结舌、惊讶又尴尬羞涩的表情,青梵笑一笑继续容忍着花弄影十指在自己胸前的挑弄,“既然编了新节目就该拿出来,知道这位秋原公子身份还需要这么磨蹭吗?”
“老师,不要啊!今日我可再不能作诗论文了——”
听到秋原镜叶直觉反应地惊呼,花弄影顿时抿嘴一笑:“小公子别紧张,霓裳阁可不是鸿图殿,红儿也不是公子的主考官呢!”一边笑着一边翩然起身,走到门外自行吩咐小厮送乐器,并点伴奏的伶人过来。
“老师!”一见红色身影消失在门口,秋原镜叶立刻跳起来,“我……”
“霓裳阁以娱乐顾客为宗旨,但与客人议论诗词曲赋也是陪侍姑娘或者官人的特长,镜叶若是砸了这儿的招牌可是要遭人恨的哟!”青梵笑着端起酒杯向他敬一敬,“没关系,最多就是罚酒而已,难道镜叶怕醉了没人送你回家?”
目光瞄一下房间门,秋原镜叶话在嘴边转了两圈这才吐出:“可是靖王殿下也在这里……”
“镜叶,即使身为臣子也允许有放松的时间,头脑时时处在工作的紧张状态只会太快磨损了锋芒。”微微皱起眉头但旋即放开,青梵微笑着舒展开眉眼:“没有听方才许妈妈说么,他只点了一位姑娘陪着唱曲说话?这里是霓裳阁,殿下恰好选择这里来放松而已——毕竟,他才十八岁。”
微微抬头凝视那张笑容平和的面孔,秋原镜叶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若说心里全无古怪并不现实,但确实是在被提醒之后才猛然想到靖宁亲王出现在此有何不妥。不过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却是与此全然无关。
他才十八岁——镜叶,你才十九岁。老师,你才二十六岁,可是与你距离之远,从来不是亦步亦趋的我们想追便能够追得上的。就连当着青楼花魁这份自在从容又不失风度的潇洒,都不是轻易能够企及的……
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头,却猛然对上一双笑意温文的幽深双眸:“镜叶。”
“老师?”
“今天带你来这里就一个字,玩——所以,再轻松一点吧!”
第六章上半更新完毕,让我知道一下多少人喜欢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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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少爷不喜欢刚才的曲子吗?”
耳边清清亮亮一句,风司冥这才从失神中惊醒,“不……我很喜欢。”
“这一支《梅花引》加入了思念家乡的曲调,其实有些哀伤的意味,这个时候弹起来确实不太适宜,”放下马头琵琶,钟无射静静看向风司冥,“没经公子同意便随意窜改词谱,是无射造次了。”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言语中的意思:霓裳阁的表演训练时极为严格,无论歌舞音乐都有规定的曲谱,配词和动作也是统一固定的,便是单独为客人表演的伶人舞伎也不能脱离了谱子随意变更;固定的曲目若是要自由发挥,必须首先经过客人的同意。《梅花引》在坊间流传广泛,月下梅花团团绽放的场景展现出生命蓬勃的活力,本是一首热闹愉悦的曲子,但钟无射指下弹来却是清冷悠怨,在这一片繁华的霓裳阁的确让自己深深失神了。
见钟无射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没有听出思乡的意味,是我耳拙了,可惜不是无射姑娘的知音。只是曲调虽然有些哀伤,听着却是很舒畅豁达,与一般的《梅花引》不同,有天地一片清朗的感觉……无射姑娘的家乡在草原吗?”
“不,无射从未见过东方广袤一片的草原牧场。”轻轻摇一摇头,钟无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微笑。“是三江交汇的荆川平原。月夜星空下一望无际的浩渺水面,一阵风过水浪翻打出点点幽暗光芒。水边有成片的芦苇荡,高岗上是独一无二的四季梅林,一年到头都开满了雪一样的花朵。从小住在三江平原上、因为各种原因远行的人们,看到梅花就像回到了故乡一样。九少爷听出了天莽水阔的状景,无射感觉很高兴。”
“就算只听姑娘这一番描述,眼前似乎便已经能看到那般景象。”风司冥赞叹似的看着钟无射,“天莽水阔的状景……曾经听过‘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句子,无射说的就是那样的景象吗?”
钟无射微笑一下,随手拿起马头琵琶调弄一下,随即轻声唱起来:“羁旅远,寂静夜抒怀:默然登小楼,忆乡人空瘦。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京华居何易,无奈舞春秋。梦坠流年去,身与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首短短的《夜抒怀》嗓音幽婉,曲声绕梁,风司冥沉默良久才轻轻道:“钟姑娘正当青春韶华,如此忧伤叹惋的曲词诗句,未免有伤心绪。”
“是九少爷温和体贴,纵容了无射。”放下琵琶,钟无射重新给风司冥将酒杯斟满。“饮寡酒伤身,虽然桂花酿醇厚温和,公子也再配些菜肴才好。”
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以伤心劝伤身,钟姑娘说话很有意思。”
“无非是九少爷虽然面带喜容,内心却有些怅然若失,并非旁人眼见的得意。果然能够因为无射的曲子发泄出一二来,也就是对无射最大的好处和奖赏了。”
风司冥猛然扬起眉头:“我以为钟姑娘知道我的身份。”
“无射不敢放肆。”
闻言微微一震,风司冥顿时抬起头对上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钟无射坐在披着绣锦坐垫的圆凳上,一身纯白长裙更衬托出周身安宁平和的气氛,比大多数北洛人黑色眼睛颜色略浅的褐色眼眸静静望着自己,清雅秀美的面庞上带着一抹温柔清浅的笑容——望着那坦然直视的明亮双眸,心中突然有某处像是被轻轻触动,风司冥缓缓撤下习惯性的警觉与戒备,“不……你的曲子我都很喜欢——你自己演奏的那些,与别人不同的那些,我很喜欢。”
钟无射笑容不由一震,随即站起身来,向风司冥深深行礼。“九少爷这两个‘很喜欢’,无射会一直记在心里。”
“姑娘误会了,风司冥实在当不起如此大礼。”风司冥轻轻摆一摆手,见钟无射投来询问的目光,沉默片刻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只是单纯地喜欢听曲子,而做不到聆听者应有的欣赏和品评。有时候会苦恼自己愚笨:闻弦歌而知雅意,纵然刻意训练,却始终都无法做到;心里虽然似有所触动,可是所思所想却很少切合奏乐者的本意。只有在这里,姑娘的曲子不拘乐谱,也不是惯常听到的愉悦之音,无须为熟悉情调的音乐刻意调节心绪,也不需要努力去揣摩奏乐者的心情,倒是有一种因此而放松的感觉——”说着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这样说,或者是对钟姑娘很大的不敬。”
见那目光中真诚坦率毫无扭捏掩饰,钟无射顿时一怔:“九少爷真是……太过谦虚了。当年与那位亲王殿下共赏歌舞曲乐,品评之际字字句句皆在人心。若说九少爷不能欣赏歌词乐舞,只怕世间再无知音之人。”
“当时真是无知年少……不过一时赌气翻出了书本上的成语,难道当真便说中了阁中众位姐姐姑娘们的心思?”
钟无射轻声笑起来:“所谓知音识意,不过彼此心同情合互为共鸣;但人各有异,曲各有别,世间又岂有心思完全同调的二人?然而九少爷心思细腻,体贴深沉,便是一味自谦不识音韵,但乐曲中寄托的情致终于是体会的。”说着微微俯一俯身子,“其实无射也时常为无法传达出某些曲目特定的感情而苦恼,这一点,与九少爷的苦恼竟然是一样的呢。”
“姑娘是说真的吗?”风司冥忍不住微笑起来,“不过有时确实如此。子非鱼不知鱼之乐,子非我亦不知我心中所见渊鱼之乐。音乐本来就不像言语那般直接传情达意,除非是像无射刚才那般连曲词一并唱出来,否则,听不出细微心意才是正常。”
“那无射便给九少爷再来一段无所寄托,随心所欲的曲子如何?”
风司冥深深笑起来,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定定凝视钟无射:“正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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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引》、《跑崖船》、《山行歌调》、《渌水谣》……钟无射悄悄抬起眼看向对面凝目沉思的青年,年轻女子秀美面孔上习惯性的清淡笑容渐渐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温柔,手下曲调也越来越舒缓清悠。
她心中很清楚,眼前这个口中说着不通音韵不善聆听的俊美少年,并非不解琴心。
两年前的初遇,十六岁俊俏少年带着羞涩赧然的飞扬神采犹在眼前;半月来的相见,虽然如今日这般对话还是首遭,但乐曲之外的默然无声中年轻亲王脸上偶然流露的神情变化,便足以说明对面之人的心情。
纵然是在最温柔浮艳的场所,当着美酒佳肴,耳畔更有轻歌妙曲围绕怡人,青年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素来凛人的眉眼微微低垂,收敛起赫赫冥王银心宝剑的锐利目光,却脱不去天家王族天生的高傲与疏离,更掩不住周身因长年沙场征伐形成的敏锐和警惕。无可挑剔的俊朗而精致面庞上,带着一点似乎是因为乐曲而显露出的淡淡笑容,但那看起来分明全然放松的神情却令人只觉得那是一只假寐小憩的黑豹——这个刚刚行过成年礼的年轻男子,只有在全然陌生的乐声曲调中才会稍稍卸下过分沉静平和的面具,露出自然的表情和真正的微笑。
风司冥从不指定歌曲,对音乐的喜好全靠自己从旁揣摩。他只在一旁静静安坐沉思,清茶淡酒慢慢品酌,若非乐曲间断时他抬目投来淡淡的笑容,钟无射有些时候甚至会以为自己早被视作无物。
——冥王,原是不适合做温柔乡中温柔客的。
霓裳阁开门经营,曲乐歌舞款待四方,只要不触犯了规矩,踏入大门的、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走卒仆妇皆是霓裳阁的贵客。几年间霓裳阁在承安盛名大噪,各界名流往来,便是皇族中人霓裳阁里优伶乐师也是常见常识;如何招待身份不凡性情特异的客人本是霓裳阁严格训练中的一部分,阁中从伶人到小厮对无论什么身份的客人都能从容自然的得体应对正是它赢得承安京交口称赞的关键。但是对于这位声名赫赫的靖宁亲王,霓裳阁上下却是无人敢不小心翼翼。
即便是一生在***场中,圆滑老练阅人无数的许妈妈,也没有勇气直对年轻亲王的双眼。舞姿卓绝,面对任何人都能言笑自若的花弄影,在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面前表现出的那份常人难及的潇洒无拘,也刻意压制了原本性情的飞扬嚣张——无可争议更无可取代的头牌舞姬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但是钟无射知道,这位切实把握着霓裳阁权势的骄傲女子在亲王身上动用了多少心思。
舞台上的每一段歌舞,每一首曲调,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腔调、每一个动作,更不用说负责斟酒上菜伺候的主厨、仆从、小厮,展现在年轻亲王眼前的一切无不经过精心准备;就连此刻自己手下这首《静夜思》,也是阁中乐师反复斟酌专门为他新作。
只有自己,那一身红衣眩目的俏丽女子盈盈笑语:人生最美如初见,刻意的准备对你是丝毫不需要的。
而从来都只在舞台上与众人共同演出的自己,对指名要自己演奏的年轻亲王那种几乎冷淡的沉静却是异常感激而适应:乐曲之外的沉默无语减少了单独面对陌生客人的不知所措,而驱赶了包括讨好在内一切情绪的纯粹演奏,让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音乐中缓缓消逝。
行云流水般的音乐从指尖滑出,书写天空大地风物人情的乐曲抛却了浮华的修饰,技巧娴熟的演奏渐渐渲染上温婉平和的心绪,马头琵琶素来繁丽华美的音色此刻却规画出一片奇异的澄净清澈……便如演奏者此刻脸上的神态表情。
淡淡微笑一下,风司冥缓缓将目光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演奏中的钟无射身上移开。
并非真的不通音律——皇子的教育复杂而周全,音乐不仅仅为个人的修身养性,更是一国重大礼仪与风度的展现。和谐优美的音乐为天地自然声音之合,蕴含天地自然之真理,真正感触和体悟需要修养和积累,藏书殿中皇子无不以更早开始礼乐课程的教导为彼此竞争的目标。柳青梵深通音律雅善曲韵,时岁更替景致变换之际,心情舒畅闲适之时,兴之所致每每抚琴吹箫,与他时时相处的自己自然深得其道。就算青梵从未教导过自己演奏器乐,对于音律所能传达的声情感知体味也较他人更多。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宫闱朝堂从来不缺以声色曲词打动人心的心机手段,就是在六合居与人言诗谈曲也不能不处处留心时时谨慎。从长年征伐厮杀的战场到承安京中风云变幻的朝堂,两年下来面对任何人察言观色体情知意已成习惯,但在这歌舞***之所,自己实在再不愿花费更多的力气。
没有讨好,没有示意,乐曲只为演奏者自己而弹奏,这份熟悉的模式让自己得以安心聆听或思虑沉吟。偶然贯注音乐,放纵心情随音乐起伏转折,则在那一瞬间眼前便铺展开那淡雅温婉的年轻女子心中一片清净深远的天地。
繁华浮艳的霓裳阁,或许只有这一曲清音能入自己耳中。
风云变幻的承安京,或许也只有这一曲清音能给自己一个无关外物的清静世界。
耳畔乐声柔和,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桂花酒特有的馥郁而清淡的香气顿时沁满口鼻,风司冥脸上露出淡淡的满意的微笑。但目光一转,无意间扫到腕上一串珊瑚珠链,笑容顿时敛起,随即轻轻叹一口气:金线穿起的莹润鲜艳的红色珠子,北海郡历朝指定的贡品、皇族偏爱的饰物,作为这次周全地主持了三皇子出使西陵种种准备事宜的赏赐,小朝后刚刚从胤轩帝腕上褪下,并由他亲手系到自己手上。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珠串,珠子上似乎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而那比往日更温和平易的嘉许言语和欣慰笑容,也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做的很好,果然是加冠的大人了。”清晨使团送离京城后回到澹宁宫缴旨述职,胤轩帝接过奏册,甚至不等自己说话便首先开口。随后只简单问了几句使团沿途守卫安排便吩咐到御花园共用午膳,席间却抛开了眼下朝廷政务,细细询问起数次会战的经历见闻。每当说到战胜大捷时胤轩帝便抚掌大笑,丝毫不掩畅快得意——
天心难测,然而这一次,自己分明感受到那目光笑容中无须怀疑的肯定和愉悦。
从午后到夕阳西斜,走出擎云宫的那一刻风司冥兀自不敢相信:胤轩帝竟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听自己毫无技巧地讲述投身军队后全部的经历和生活。
纵然是父子血亲,如此相处却还是十八年生命中的第一次。
走出擎云宫,回眸斜阳余晖下威严壮丽的殿宇飞檐,渐渐平静而可以道明的心绪,惊疑不定之外是无法抑制的深深茫然。
从西华门步出,直觉地走到传谟阁外,却在看到宰相台前石壁上“秉心执事,天下为公”八个笔力遒劲,清健刚毅的大字时骤然转开了身体。
经过六合居望见门前一如常日的车马如流冠盖如云,站在热闹繁华的永丰大道路口都听得到楼上文人士子的吟诗作咏高谈阔论。眼角余光隐约瞥到风司宁车驾特有的旗帜徽号,但也只是在心中微微笑一笑,随即便催马径直向霓裳阁奔来。
华美浮艳的霓裳阁,殷勤周到的许妈妈,幽静安宁的包厢雅间,精美爽致的酒水菜肴……直到手执马头琵琶的年轻女子行完礼抬起头,视线相接的一刻,风司冥才猛然惊讶于自己又一次来到这里的事实。而当耳畔传来清冷然而悠远的《梅花引》,惊疑茫然的情绪在乐声中逐渐冷静并缓缓散去,再次与那双星子一般闪亮的眼眸视线相接,风司冥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钟姑娘。”
十指在弦上划过一串俏丽的音符,钟无射微笑着凝目眼前年轻俊美的亲王。
“夜已深沉,行路之前不如一段激昂音乐振奋精神——姑娘便为本王奏一曲《将军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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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旅夜书怀》
第六章更新完毕……白日可能的出版修文,加上山一样的论文任务压下来,眉毛正式宣告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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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霓裳阁出来,风司冥回到靖宁王府之时已是午夜。
看到站在照壁前等候的水涵、苏清和郭绣,风司冥微微一笑:他从澹宁宫下来、离开皇宫后的行踪自有一直跟随身边的侍从水涵传回府中,只是看到门前灯笼照亮的身影心头自然而然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一路疾驰之下身上沾染的春日夜间的清冷。
风司冥敏捷地跃下马背,顺手将缰绳丢给急急跑上来的小厮,抬步间一眼瞥见苏清身后跟着的挽髻丫鬟:“王妃有事?”
秋原佩兰的贴身大丫鬟茉莉连忙跟上两步:“王妃一直在内书房等着殿下回来。”
风司冥微微一怔:内书房掌管府中内务,处置各类人员财务事宜和严肃日常行事规则,正是王妃每日料理事务之所。风司冥大婚之后总管郭绣便按着皇家的规矩,将王府内务的事情全部交由秋原佩兰主持,身为总管只负责协助靖王妃管理府内以及处理王府外务。虽然两人大婚至今只有短短两月未到,秋原佩兰却已将府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不需他多操半点心,风司冥也习惯了将王府托付给妻子而极少过问府中事务。他近日为准备三皇子风司廷出使西陵各项事宜在传谟阁宁平轩忙得焦头烂额,就算每日都必定回府过夜,但也只是匆匆梳洗便就寝,有时候甚至连饭菜宵夜都顾不上用,自然更不用说关心府中内务了。此刻突然听茉莉说秋原佩兰在内书房等候,风司冥惊讶之外不由微微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会有什么紧急事情佩兰无法独自解决,甚至要一直等自己到午夜。
“不用多礼了。”
风司冥还未踏进房门声音已经抢先达到,秋原佩兰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浮起笑容。起身上前接过风司冥解下的外衫:“殿下回来了。”
风司冥“嗯”了一声,在宽大书桌后座椅上坐下,秋原佩兰端过茶杯。“殿下。”
掀开杯盖,一股梨花清香直扑鼻翼,在深沉的春夜中令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风司冥不由深深吸气:“好香!”随即浅浅抿一口,赞道,“好茶……是府后那些玉梨花吧?王妃真是费心了。”
“殿下喜欢就好。”
风司冥微微颔首,又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茶杯。伸手接过秋原佩兰随后递来的红色请柬,淡淡瞥一眼上面姓名,风司冥轻笑道:“王元的五十五寿辰?这该是外书房苏清递过来才是,怎么是你拿给我?就算他亲自上门,也不能劳动你啊。”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只是这封请柬也不是王大人送来,却是由二皇子妃亲自交到臣妾手里的。”
礼部侍郎王元正是二皇子妃的父亲,风司宁的岳父。风司冥闻言顿时想起,一呆之后随即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寿筵上见到二皇兄二皇嫂倒是要好好道一声辛苦。”身子向椅背靠一靠,直接翻开制作精美言辞恰当得体的请柬到宾客名单,“王元的生辰果然是个好日子,看看邀请的这些宾客,却不知没有三皇兄在,到时候该由谁来居中结交调停?应该不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吧?那样倒是勇气可嘉呢。”
“殿下慎言。”秋原佩兰皱一下眉头,嘴角边却浮起一丝淡淡微笑。“臣妾年幼,不敢僭越了皇嫂的位置。”
“啊?难道他们真的便是这样的心思……看来又是一场鸿门宴。”风司冥笑着摇一下头随即坐直了身子,接过递来的早已舔好的毛笔,抬起头望向正专心研墨的秋原佩兰,“大婚后就没一天清闲安定,这几天更是累你每天等我到半夜,脸似乎也显瘦了——委屈了,佩兰。”
“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为朝廷效命尽力,才是真正辛苦。”抬目望一眼那年轻俊朗的面容,秋原佩兰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皇上又赐下许多东西,但臣妾却觉得还是减了殿下身上过多政务才好。”
风司冥闻言顿时抑制不住地身子一震,手上一笔也扭曲成团。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紧紧盯住像是猛然觉察到自己失言,手上动作也瞬间定住的秋原佩兰。
“是……前日到太阿神宫祈祷的时候,大祭司提及皇上和太傅大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秋原佩兰才继续手中动作。“佩兰原本不敢随意揣度。但今日赏赐下来的物件中有皇上喜爱的雕翎弓射日箭,也有装饰船头的司风琴鸟和平安水塔,夏令将至,田猎开山和游湖开水都是春夏交替时节重要的祭礼和庆典呢。”
“这些都是常例,圣体康健,万事无什不妥的。”田猎、湖祭皆为关系百姓民生的国之大典,历来由皇帝亲自主持,只有太子才能代行其礼——但脑中这个念头只是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瞬间秉住的呼吸迅速恢复正常。轻轻舒一口气,风司冥换过一张素笺重新书写回帖,低垂的眉眼瞬间掩去一切心思波动。“今日小朝下来,镜叶来过么?”
见他神情平和,秋原佩兰也微微一笑,轻轻摇一摇头:“没有。”
使团出行准备暂告段落,一向谨慎周到的秋原镜叶却没有找自己商议之后的事务,风司冥心中微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略略思索一下他平日的行事习惯,突然想起一事,“他多久没有向你问安了?我记得他以前就算事情再忙也要告假的。”
“与殿下成婚后,只在花朝的谢恩宴上远远看过一眼。”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秋原佩兰不由微微一笑,“以前是因为臣妾在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外臣男子固然不得进入祈年殿,神宫侍女每旬也只有半天可以离开侍奉的殿阁。镜叶与臣妾自幼相依为命,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对彼此坦诚倾诉,乍然分开不见,那时的不沉稳让殿下见笑了。”
风司冥“啊”了一声,想到朝夕相处的臣属当时的模样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随即明白秋原佩兰言语中未直接说明的婚后身份尊卑内外有别的意思,“这一阵实在忙碌,你们姐弟这么久不见却是我考虑不周了。”沉吟片刻抬头微笑道,“挑时间开个家宴,你安排一下吧。”
“臣妾多谢殿下。”
见秋原佩兰顿时容光焕发,风司冥心中也忍不住欢喜:“如果镜叶愿意,不妨更搬到这边府上住下——他一人独住城南,每日只是一心扑在政务上,回家没个人照顾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风司冥将写好的给王元的贺寿帖递给佩兰,含笑凝视她的幽黑双眸流露出一抹温柔,“而且镜叶住得近的话,你也会更安心,也能把心思多用在顾及自己身体上一点吧?”伸手点一点她微施薄粉的面颊颧骨,“眼底下都黑了,快去睡觉。”
红晕顿时飞满雪白花容,秋原佩兰捏着请柬回帖退开一小步,低垂下眉眼:“那殿下……”
“还有两件事情要郭绣过来处理一下,很快就好。”重新坐回椅上,顺手抽出多宝格一只木匣打开取出两张薄纸,风司冥又抬头向她微微一笑,“去吧,我的王妃殿下。”
郭绣踏入内书房与秋原佩兰错身而过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年轻却威严沉稳的靖王妃,飞红的秀美面庞上一双明亮眸子里满溢的羞涩笑意。
※
看到书桌后风司冥握着毛笔,脸上笑容兀自蕴含温柔,郭绣微微笑一笑,也不急着说话奏事,只是将花架上素心兰纤绿长枝上开败的花朵掐掉两朵,再觅一支大蜡点起屋角大宫灯,然后才走到书桌前将案头一点灯光剔亮。
被略略明亮的灯光晃了晃眼,风司冥这才猛然回神。嘴角边残留的笑意瞬间尽数收敛,抬起头面对这位看上去满目皱纹,其实年纪不过四旬的一府总管的时候,一双黑色眼睛已经如夜一般幽深难测。案头灯光映在那双幽黑眸子里,微红发亮的光点不住轻轻摇曳,仿佛宇宙深处星子在炽烈地燃烧。而在毫无心绪显露的目光衬托下,风司冥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也变得冷静深沉。
“王爷,郝侍卫那边第一道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表情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风司冥只是静静伸手接过郭绣递上的两头封漆的小竹筒,剥去漆印,轻轻挑出里面传讯专用的只有头发丝厚的轻软丝帛状的纸片。迅速浏览一遍随后丢进贮水的铜盆里,纸片入水的瞬间便消融不见。将两寸长一指粗的光滑竹筒握在手中不住把玩,风司冥一双幽黑眸子闪出精亮锐利的光芒。
“郝侍卫还让捎带一句口信。”见风司冥沉吟良久始终没有发话,郭绣微微低下眉眼轻声说道。
“嗯?”
“使团方出承安,便有东风随行。”
风司冥闻言霍然站起:“他真的……真的那么做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显出又惊、又喜同时又异常矛盾复杂的心情。
郭绣点一点头:“郝哙是道门三代正传弟子中第一高手,由他确认应当不错。”
“那十日后王元的寿辰筵席……”
“七皇子殿下必然提前告病推辞不去。”
“太医院是否传来消息?”
“尚未有消息传来,但是属下会尽快为王爷从太医院确认这一消息。”
“西边风司廷那里……消息上暂时还没有说明郝哙和裴征对接上了没有。”
“裴主簿仔细,郝侍卫精明,而且临行之前王爷对他们都有嘱咐,想来此刻已经明白如何配合七皇子了吧。”
风司冥这才轻吁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抚上额头,嘴角却是缓缓扬起一个真实的微笑:“十日,便是他动作再快且诸事顺利,日夜不停也赶不过这一个来回——二皇子的岳父、礼部侍郎王元的生辰,协管礼部、任职主事的七皇子却不到场,那日的情况便是此刻想来也觉得十分有趣。”
“王爷明见。”
“他前日请旨到城北外行宫察看工程,这两日自然是不在府中。等两天该是回来的时候恰恰感染风寒,只要将行宫之事递了上表便可在府安心修养——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手段只怕满朝再没有人比他耍得纯熟。可惜世上的事可一可二绝不可三,上年衡河堤防他就靠这个生生逼死了李耀,这一回他若是还能够在北海、渤海两郡重演一次当日情景,我风司冥头顶上这个靖宁亲王的封号只怕就该换个真正本事的主子了。”
风司冥语声平静,淡淡的笑容中也不带半点阴狠之色,站在书桌对面的郭绣却只觉身上突然袭来一阵凛冽寒气。
胤轩帝登基二十余年始终未立太子,成年皇子协管朝廷六部手中多有实职实权,只是始终在皇帝控制之下。胤轩帝皇子众多,皇室严格的教导下可谓个个出色,此刻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自然是在皇帝面前各显神通,争夺得激烈异常。而胤轩十八年九皇子风司冥大胜西陵,还朝受封并以十六岁少年亲王身份参政议事,同时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也还朝接任三司大司正,承安京中顿时暗潮汹涌。只是柳青梵两年蛰伏一味超脱,对皇子之事作壁上观平日不问不闻,让众人只敢小心行事,将一切动作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但风司冥今年二月加冠大婚,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北洛朝堂的皇子夺嫡之争再不能维持之前的表面平静。随着柳青梵由畅柳湖畔私宅的红尘自扰居重新搬回交曳巷柳府,并开始逐次逐批宴请朝臣,朝堂中针对储位而形成的各个派系也正式显露出壁垒分明的阵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九皇子风司冥各有其支持者,而支持三皇子风司廷以及谨慎旁观置身事外的朝臣也占了不小的比例。
只是,相比于二皇子风司宁素性温和谦忍,风司磊却是争强好胜,言谈举止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风司冥还朝后一直与胤轩帝皇长子、他的同母兄长风司文共事协理兵部和京城禁军事宜,和主持的礼部的风司磊并无直接往来冲突。但是无论是擎云宫中“家宴”还是在朝廷内外的各种事务,只要稍有相关,风司磊一旦对上这位年纪最小但军功最多风头最健的皇弟,言辞行事都会刻意抬出“兄长”身份处处压制。因此在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独立掌控力量系统之后,风司冥最先注意的就是这位皇兄的一切言语动静。
西陵册立新太子,胤轩帝派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风司廷为持节使,率领使团前往西陵道贺。这件事情本身便关系到结盟的两国利益,主司各种国家大典、外交关系的礼部自然会因此十分忙碌。但是这一次胤轩帝却没有按着平时处事的惯例直接由礼部和协理主事的风司磊负责出使的准备事宜,而是点了风司冥治下、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等六人总体负责。虽然都是年轻臣子、初次接手这类事务,秋原镜叶等人不负圣望,将一切打理得周全细致、慷慨威仪,与风司冥一齐得到皇帝的亲口嘉奖。胤轩帝这种用意明显的做法自然让朝中人心大为浮动,而风司磊过分平静的反应则让风司冥顿时提高了警惕——
因为,胤轩帝交给自己的任务,远不仅仅是出使西陵一件。使团回程途中正当浫沟、溥水两条水道汛期,以巡按御史监察身份巡视河工水情,尤其是前年经由风司磊处置的衡河水段工程情况,这才是澹宁宫中屏退众人密切吩咐的关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果说承安京中有人比风司磊更擅长这种手段,那么必胤轩帝风胥然莫属。
“知子莫若父”,但时时刻刻都揣摩着父亲心思的皇子对胤轩帝的了解也不可谓不深。风司磊精明强干,成年之后便出宫游学,踏遍北洛全国各地,并与胤轩帝唯一敬重的皇姐、乐音长公主驸马夫妇交情非凡。长公主驸马与风司磊的母妃同样出身颖国皇室,当年以质子身份入赘北洛,婚后夫妻和睦很得先帝景文帝欢心。风司磊与他有一脉血亲,游学六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长公主夫妇位于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封地颖曲生活。乐音长公主在北方经营多年,势力扎根极深,之前风司磊在衡河事务上的处理便得了很大的帮助,对同时兼有姑、舅双重亲缘的长公主夫妇自然也有所回报。然而如此恰恰犯了极重集权的帝王大忌,被惊动了的胤轩帝将实权向风司冥转移便是有意敲山震虎。风司磊自然再不能安坐京师,竟趁着这次使团出行的机会也悄然离开,试图在胤轩帝掌握完全主动之前抢得先机安排策划弥补疏漏。
虽然成年皇子未奉诏不得离京,但是风司磊对自己的出行却并不担心:风司冥得胜回京后受封亲王,协理兵部、与皇长子风司文同掌禁军,被委以实职实权,但同样调兵之权却是被帝王牢牢控制住。虽然冥王军声威赫赫,京中皇子朝臣几乎皆不以为是靖宁亲王势力。经过了无数风风雨雨、历来以强者为尊的北洛风氏王朝,就算此刻皇子之间争斗激烈,只要没有将领与军队的介入,朝堂局势也还是保持了相对平静。
只是风司磊还没有想到,除了一手调教出来的冥王军,风司冥手上还另有一股可以自由动用的力量。
江湖、武林、道门——昊阳山上,那个执着出仕、对少年冥王永誓忠诚、坚定恳切的英豪男子,此刻已经为靖宁亲王不可缺少的臂膀。
只有道门正传弟子才可以在行走江湖之时使用道门名号,身为道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郝哙,无论是武功见识还是为人处事,都足以让任何一个获得他忠诚效命的主人最大的信任。
道门谦和、超脱,不涉大陆国事、朝堂政治,却从来不禁止门下弟子出仕。离开昊阳山的郝哙按着道门规矩脱去正传弟子身份,以普通武人参加武试,最后才进入靖王府成为一名普通侍卫。只是,在昊阳山到承安的一路上,还未与风司冥真正取得联系的郝哙便已经为发誓效命的主人做下了各种可能的准备安排。
而这,正是任何一位长久生活在擎云宫、生活在京城的皇子,即使经过亲身游历都无法获得的巨大助力——道门那遍及市井江湖各个深处的关系网络和绝非朝夕之日便可建立起来、随时听候调度使用的人脉。只是在下决心彻底利用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非同寻常的江湖出身时,风司冥无法否认自己真的有过那一瞬间的犹豫。
郝哙的投奔归服,或许经过了道门掌教、江湖武林威名卓著的青阳子柳衍柳真人的默许,也经过了道门少主、柳衍唯一爱子、拥有“天命者”身份的柳青梵的默许。但是,面对道门柳姓父子两代之于自己乃至整个风氏王朝这份沉重的恩义,风司冥无法不犹豫这迈出的第一步。
道门,是“天命者”柳青梵站在胤轩帝风胥然面前,身后最大的势力倚靠。秉心公正,超脱政治,不问列国朝堂之事的守则,却是道门百年来立足大陆武林、居中制衡江湖各方势力的根本。
道门唯一的未来掌教,背负着道门数十万门人弟子命运的道门少主,也是胤轩帝爱重倚靠的督点三司大司正,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
一个人,朝廷庙堂与武林江湖微妙的制衡点。
合上眼睛,无须多想头脑中便可以轻易描绘出那双幽深沉静的眸子的模样形状,只是那双眼睛会闪烁什么样的光芒,却是从来都没有人可以猜想预料。
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整整两年那个人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静静旁观,看着自己在六部安置冥王军将领,看着自己由朝中挑选幕僚组成宁平轩,看着自己在承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是非漩涡中寻找和建立可以立足的基础。身为君主在朝廷最高制衡的太子太傅和大司正,“天命者”的柳青梵,原本就不应该直接参与到皇子的争夺中去。
所以这一次,是从未有过的、艰难的决断。
而真正的决定出口,却只是轻轻巧巧一纸调令:将王府侍卫郝哙,调入冥王亲卫。
亲卫如影,随侍听命,凡有作,一切配合,便宜行事。
——言既出,如离弦之箭,绝无回头。
心上突然微微一滞,风司冥随即垂下眉眼。“郭绣。”
“王爷?”
“选合适的三等侍卫补上郝哙的缺。另外,在外书房伺候,跟着苏清的那几个仆从小厮也时不时给他们挪动挪动地方——这么晚回来,居然让主子一个人在门口等着,这可不是我靖王府的规矩。”
郭绣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风司冥是在说苏清的贴身小厮不曾尽到职责,“苏长史素来体恤下人,那叫乐平的小厮是长史自己打发先回去休息的。”
风司冥淡淡暼他一眼,郭绣急忙躬身行礼道:“王爷的意思,郭绣已经明白了。郭绣以后会更加尽力协助王妃管理好府中男女仆妇的。”
“这里不关王妃什么事情——她管理王府大小事务仆妇已经够伤神了,这些幕僚随从的小厮安排之类你自行处理就好,犯不着拿这些小事去打扰王妃。还有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这些天府中如此忙碌,王妃每日都强要等到我回府才肯歇息。今日使团事情结束刚刚可以轻松一下,就算请柬是二皇子妃亲自拿过来的,你们做下人的也该劝她早些休息才是。”
见风司冥说到秋原佩兰原本幽深沉静的颜色顿转柔和,郭绣不由也是微微一笑:“郭绣明白了,是小人没想周到。”看着风司冥亲手封好竹筒,“郝侍卫那边,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风司冥微笑着伸出手指,在竹筒上轻轻弹了两下,竹筒顿时发出清亮的响声。“其实,我不太喜欢用鸟,尤其是鸽子一类的——有那小东西在的地方总是不适合那些小鸟。”
郭绣一怔,突觉脚边一道黑色闪电溜过,随即抬头,只见风司冥书桌上多了一团黑影,黑影里两点亮光仿佛夜晚鬼火幽幽。郭绣急忙定一定神,这才看清那是两年前田猎中被风司冥活捉,并受到年轻亲王特殊宠爱的玄天狐。见那玄天狐将一只脖颈被咬断的灰色鸽子丢在桌上,正伸了头蹭在风司冥掌心里撒娇,想到风司冥刚才所说,郭绣嘴角不由微微扬起。“是的王爷,所以府中用的多是枭。”
“很好……剩下的事情该是你的了。”
风司冥笑一笑站起身来,也不去管那只尚在滴血的鸽子,怀抱着玄天狐径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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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京中布局,皇城西北方向,西华门外太平里是在京官员朝臣聚居之所,尤其畅柳湖一带更有宰相林间非的府邸“碧玉苑”。而太平里东侧、俗称“学士街”的交曳巷和早科坊,则是太学学士、国史馆编修等文官府邸宅院集中分布的地方。承安民谣“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其中“西北府”正是源出于此。
承安中央是皇帝所在的擎云宫,皇城东面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而皇城西华门外为宰相台传谟阁。宰相台权掌六部,平日在宰相台行走的六部朝臣多住在承安西北,可从处置具体政务的传谟阁直接还家,自然符合了一日公务后归家心切的人情常理。掌握朝廷主要政务的六部向来是有志朝臣进身的目标,而居住在城西北、尤其是畅柳湖畔对于朝臣而言则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能够在太平里拥有府邸本身便说明了在北洛朝堂上不一般的身份地位。
因为多是朝廷要臣居所,太平里素来平静安宁,车马往来却不显丝毫纷繁喧哗。但这一日的太平里北街却是热闹异常,从清晨起便是人来车往,衣着光鲜的仆从侍奉着豪华的车马,流水一样涌向礼部侍郎王元的府上。侍郎府前并不狭窄的街道被装扮新巧的马车和川流不息的贺客挤得慢慢当当。
五十五岁对效命于北洛风氏王朝的臣子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龄。并不是北洛对朝臣的年龄有什么特殊的律法规定,只是因为历代宰辅的君家家主无一例外地都在五十五岁的生辰选择并指定了自己的继位者和接班人,只有最后一位家主君雾臣在这个岁数之前逝去没有继续传统。但是因为赫赫君家之于北洛无所不在的巨大影响,五十五岁虽然不是整寿,却是比普通整寿更为重要的日子。王元官任礼部侍郎,平时便很得胤轩帝看重,加之身为二皇子岳父,五十五岁的寿辰自然受到朝廷上下瞩目。而早早发出的请柬,更是将一位又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宾引到太平里北街侍郎府门前。
王元身为皇亲,寿辰之日不但有胤轩帝遣使祝寿,皇后也要派出一定品阶的命妇官眷代为祝贺。宫中命妇和随着朝臣同来道贺的官眷都在二重门下轿厅落轿入府,王元和他的夫人也在那里迎客。其他前来祝贺的文武朝臣则按着朝臣同僚间重大拜会的习惯,先在第一重大门上由总管王孝迎接,随后再随府上仆从小厮前往正堂;宾客贺寿的礼单都递在第一重门上,其中例行的寿桃福饼则是直接送往后院家祠。
王孝已经在侍郎府中做了二十年的总管,却是今日最感荣耀:主人将站在府前唱名迎客的重责交给他,其中器重不言而喻。身上担着如此责任,他努力抖擞了精神,一边指挥着奔走如风的仆从,一边眼观六路,殷勤迎接骆绎而来的大小朝臣。
刚刚将吏部侍丞应未东送入府中,耳边已经听到小厮低低惊呼,王孝急忙回转了身子,远远望见巷口两骑并肩而来。还不及看清马上人物,阳光下锃亮的黄金挽具已经耀花了众人的视线。王孝心中一震,连忙指挥小厮上前伺候,一边紧赶两步高声道:“王孝见过两位将军!郡马爷金安,飞羽将军吉祥!”
难得将铠甲换成锦绣华服的皇甫雷岸和多马相对一笑,两人同时在侍郎府门前勒住马。
“问侍郎大人安。王大人大寿,添喜加禄,福泽绵长。”皇甫雷岸脸上笑容明朗,一边示意身后随从侍郎府侍人一起与将寿礼抬进去。“宫中天使就要到了,你家大人是在二重门上吧?”
王孝躬身行礼:“郡马爷说得是。今日郡马爷与飞羽将军下降,老爷必然高兴。”
皇甫雷岸是毓亲王驸马、映萝公主的夫婿,也是北洛历朝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就连两百年前风氏开国君主风靖宇的皇弟、号称大陆不败“军神”的风亦文和君家第四代家主、设下“北洛十阵”的君清遥,授予上将军衔也都是在三十五岁之后,皇甫雷岸三十一岁便得北洛最高军衔,累累功勋之外胤轩帝的爱重有目共睹。加上胤轩帝金口赐婚,毓亲王驸马的显赫身份更是让这位“冥王军”实际统领的年轻将军在朝中显出举足轻重的分量。而胤轩九年大比获得武试三甲的多马,也是“冥王军”声名最盛的青年将军之一。多马雄壮威猛,战场一人纵横万人难敌,性情豪爽热烈,用兵却深有其道。他与皇甫雷岸在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蝴蝶谷会战最后一战中绝妙的战场配合早是兵家必谈的经典,而他从草原一族壮士到当朝一代大将的经历,更是成为军旅士卒口的传奇。
王元是二皇子风司宁的岳父,寿辰之日,军中威重声隆的皇甫雷岸和多马两人并肩联袂而来,意义显然远远大过了祝寿本身。王孝不敢怠慢,亲自将两人引入府中。
见王孝极度恭敬郑重的模样,皇甫雷岸只是微笑,多马却朗声笑起来:“虽然只是第二次来,这门宇大开仆从穿行的还怕认不得二重门廊?来时路上看到秋原的轿子,还与他说了两句,再有兵部的陆明陆侍郎,只怕也立刻就到了——今日贺客无数哪个都不能偏待,王管家还怕我带跑了郡马爷不成?”
听到秋原镜叶的名字王孝身子忍不住跳了一跳,但随即躬身笑着答道:“将军这话真真体贴我们做下人的,难怪都说将军爱兵如子,道理果然是一样。既然将军这般说,小人这里可就先失陪了。”说着再行一个礼,然后才回转身往大门上去。
“王元果然调教得好伶俐奴才!”看着王孝背影,皇甫雷岸轻声笑道,“说得我都有点不服气了。”
“你明知道我最不习惯那副乖顺模样。”多马耸一耸肩,“礼貌周全到死气沉沉的文官脾气,连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但你开出来的贺礼单子可是比我还整齐。”
多马顿时微笑起来:“哪里是我开出来的!前日往交曳巷去便是为了这件事——若不是太傅大人指名了要我多跟文臣往来,才没心思折腾这些虚礼。”顿一顿,看着同袍好友,“哪里比得上你圆滑自如,郡马爷?”
两人久在冥王军中,平时玩笑惯了。多马虽然故意在“郡马爷”三个字上落了重音,皇甫雷岸只是挑一挑眉:“不服气?下次我往什么地方应酬,你也在旁边跟着就是——谁不知道你草原多马千杯不醉的名头,倒是便宜了我。啊,对了,今日王大人寿宴定要闹酒,你可帮我挡着点儿。”
“郡马爷饶了我罢!还说我千杯不醉,你皇甫将军的海量可是全军都闻名的。”多马朗声大笑,一边推着皇甫雷岸快走两步,迎向二重门下笑容满面迎过来的王元。不等王元开口多马已抢先道:“给王大人道喜,大福大寿,今天多马特地跟您讨寿酒喝来了。”
“王大人大喜,平安康健,福寿绵长。”皇甫雷岸也笑着行礼。
王元脸上喜得红光焕发,连连欠身还礼:“郡马爷、飞羽将军,王元这厢有礼了!贱辰劳动两位将军到来,真是蓬筚生辉,王某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郡马爷一向事务繁忙,难得亲近,今日见到尊颜,王某心中实在是十分的欢喜。”又向多马道:“知道将军好饮海量,早早备下六合居的好酒,只等将军移步入席呢!”
见多马脸上闻言顿时流露出的欣喜表情,皇甫雷岸忍不住心中好笑:与其说是“六合居”三个字一下子勾起了多马肚中酒虫,不如说是他想趁机从这人来人往一片热闹贺喜处溜走罢了。
果然多马欢然道:“虽然是三月末,而且还是早上,但天气居然便这般炎热,一路走来果然有些口渴了。”
王元脸上笑容更深:“将军豪爽!王某也是好酒之人,之前没有与将军多多亲近真是失误!今日趁着喜庆,必定与将军举杯畅饮。”说罢转头对随侍身边的次子王伦道,“这就带郡马爷和将军过去侧厅,好好伺候!”
目光瞥见后面兵部侍郎陆明正走过来,皇甫雷岸向王元点一点头,“那我们就不客气地先饮为快了。”
王伦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是文官世家的子弟,言语举动倒是爽直坦率不含虚礼。加上或醇香或激烈的各种好酒,多马很快便与他相谈甚欢。不过皇甫雷岸并无日间饮酒的习惯,从军多年也不会像多马那般将酒浆当作解渴的白水,稍稍抿了两口便即放下酒杯。看向正厅,只见客人渐多,离宴席开始却还颇有时辰,皇甫雷岸脸上颜色方动,王伦已经招过一个长史,吩咐他引皇甫雷岸往府中各处并花园里走走逛逛。与开怀畅饮的多马交换一个眼神,皇甫雷岸向王伦道一声谢,随即笑吟吟负着手,随那长史一路直往后花园去。
穿花拂柳,两人尚在园外小径,还未踏入园中已是满目春色。耳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皇甫雷岸心中一动:“是请来的戏班?”
“郡马爷这次可猜错了。不是戏班,是为晚上的庆寿宴会特地请来霓裳阁的羽衣十二律。”
皇甫雷岸微微一惊:“霓裳阁……王大人好大面子啊!”
那长史答道:“是二皇子殿下出面,亲自登门邀请过来的。”
“二皇子殿下对皇子妃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情意深厚。”皇甫雷岸笑着点一点头,抬头看一看粉墙后红花绿树掩映的湖水波光,“看来这花园倒是不能乱走了。”
“姑娘们只在后面一带水榭里练习,与这边隔着水,郡马爷尽可以随心赏玩。”
见长史脸上带一点笑意,皇甫雷岸心中微微一怔,刚要说话,目光突然瞥见花红柳绿间转出一抹天水蓝色的身影——
“皇甫将军。”
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淡蓝长袍的苏清,换下了暗色袍服的风司冥,带着一如服色般明朗的温和笑容向两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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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京中布局,皇城西北方向,西华门外太平里是在京官员朝臣聚居之所,尤其畅柳湖一带更有宰相林间非的府邸“碧玉苑”。而太平里东侧、俗称“学士街”的交曳巷和早科坊,则是太学学士、国史馆编修等文官府邸宅院集中分布的地方。承安民谣“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其中“西北府”正是源出于此。
承安中央是皇帝所在的擎云宫,皇城东面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而皇城西华门外为宰相台传谟阁。宰相台权掌六部,平日在宰相台行走的六部朝臣多住在承安西北,可从处置具体政务的传谟阁直接还家,自然符合了一日公务后归家心切的人情常理。掌握朝廷主要政务的六部向来是有志朝臣进身的目标,而居住在城西北、尤其是畅柳湖畔对于朝臣而言则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能够在太平里拥有府邸本身便说明了在北洛朝堂上不一般的身份地位。
因为多是朝廷要臣居所,太平里素来平静安宁,车马往来却不显丝毫纷繁喧哗。但这一日的太平里北街却是热闹异常,从清晨起便是人来车往,衣着光鲜的仆从侍奉着豪华的车马,流水一样涌向礼部侍郎王元的府上。侍郎府前并不狭窄的街道被装扮新巧的马车和川流不息的贺客挤得慢慢当当。
五十五岁对效命于北洛风氏王朝的臣子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龄。并不是北洛对朝臣的年龄有什么特殊的律法规定,只是因为历代宰辅的君家家主无一例外地都在五十五岁的生辰选择并指定了自己的继位者和接班人,只有最后一位家主君雾臣在这个岁数之前逝去没有继续传统。但是因为赫赫君家之于北洛无所不在的巨大影响,五十五岁虽然不是整寿,却是比普通整寿更为重要的日子。王元官任礼部侍郎,平时便很得胤轩帝看重,加之身为二皇子岳父,五十五岁的寿辰自然受到朝廷上下瞩目。而早早发出的请柬,更是将一位又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宾引到太平里北街侍郎府门前。
王元身为皇亲,寿辰之日不但有胤轩帝遣使祝寿,皇后也要派出一定品阶的命妇官眷代为祝贺。宫中命妇和随着朝臣同来道贺的官眷都在二重门下轿厅落轿入府,王元和他的夫人也在那里迎客。其他前来祝贺的文武朝臣则按着朝臣同僚间重大拜会的习惯,先在第一重大门上由总管王孝迎接,随后再随府上仆从小厮前往正堂;宾客贺寿的礼单都递在第一重门上,其中例行的寿桃福饼则是直接送往后院家祠。
王孝已经在侍郎府中做了二十年的总管,却是今日最感荣耀:主人将站在府前唱名迎客的重责交给他,其中器重不言而喻。身上担着如此责任,他努力抖擞了精神,一边指挥着奔走如风的仆从,一边眼观六路,殷勤迎接骆绎而来的大小朝臣。
刚刚将吏部侍丞应未东送入府中,耳边已经听到小厮低低惊呼,王孝急忙回转了身子,远远望见巷口两骑并肩而来。还不及看清马上人物,阳光下锃亮的黄金挽具已经耀花了众人的视线。王孝心中一震,连忙指挥小厮上前伺候,一边紧赶两步高声道:“王孝见过两位将军!郡马爷金安,飞羽将军吉祥!”
难得将铠甲换成锦绣华服的皇甫雷岸和多马相对一笑,两人同时在侍郎府门前勒住马。
“问侍郎大人安。王大人大寿,添喜加禄,福泽绵长。”皇甫雷岸脸上笑容明朗,一边示意身后随从侍郎府侍人一起与将寿礼抬进去。“宫中天使就要到了,你家大人是在二重门上吧?”
王孝躬身行礼:“郡马爷说得是。今日郡马爷与飞羽将军下降,老爷必然高兴。”
皇甫雷岸是毓亲王驸马、映萝公主的夫婿,也是北洛历朝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就连两百年前风氏开国君主风靖宇的皇弟、号称大陆不败“军神”的风亦文和君家第四代家主、设下“北洛十阵”的君清遥,授予上将军衔也都是在三十五岁之后,皇甫雷岸三十一岁便得北洛最高军衔,累累功勋之外胤轩帝的爱重有目共睹。加上胤轩帝金口赐婚,毓亲王驸马的显赫身份更是让这位“冥王军”实际统领的年轻将军在朝中显出举足轻重的分量。而胤轩九年大比获得武试三甲的多马,也是“冥王军”声名最盛的青年将军之一。多马雄壮威猛,战场一人纵横万人难敌,性情豪爽热烈,用兵却深有其道。他与皇甫雷岸在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蝴蝶谷会战最后一战中绝妙的战场配合早是兵家必谈的经典,而他从草原一族壮士到当朝一代大将的经历,更是成为军旅士卒口的传奇。
王元是二皇子风司宁的岳父,寿辰之日,军中威重声隆的皇甫雷岸和多马两人并肩联袂而来,意义显然远远大过了祝寿本身。王孝不敢怠慢,亲自将两人引入府中。
见王孝极度恭敬郑重的模样,皇甫雷岸只是微笑,多马却朗声笑起来:“虽然只是第二次来,这门宇大开仆从穿行的还怕认不得二重门廊?来时路上看到秋原的轿子,还与他说了两句,再有兵部的陆明陆侍郎,只怕也立刻就到了——今日贺客无数哪个都不能偏待,王管家还怕我带跑了郡马爷不成?”
听到秋原镜叶的名字王孝身子忍不住跳了一跳,但随即躬身笑着答道:“将军这话真真体贴我们做下人的,难怪都说将军爱兵如子,道理果然是一样。既然将军这般说,小人这里可就先失陪了。”说着再行一个礼,然后才回转身往大门上去。
“王元果然调教得好伶俐奴才!”看着王孝背影,皇甫雷岸轻声笑道,“说得我都有点不服气了。”
“你明知道我最不习惯那副乖顺模样。”多马耸一耸肩,“礼貌周全到死气沉沉的文官脾气,连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但你开出来的贺礼单子可是比我还整齐。”
多马顿时微笑起来:“哪里是我开出来的!前日往交曳巷去便是为了这件事——若不是太傅大人指名了要我多跟文臣往来,才没心思折腾这些虚礼。”顿一顿,看着同袍好友,“哪里比得上你圆滑自如,郡马爷?”
两人久在冥王军中,平时玩笑惯了。多马虽然故意在“郡马爷”三个字上落了重音,皇甫雷岸只是挑一挑眉:“不服气?下次我往什么地方应酬,你也在旁边跟着就是——谁不知道你草原多马千杯不醉的名头,倒是便宜了我。啊,对了,今日王大人寿宴定要闹酒,你可帮我挡着点儿。”
“郡马爷饶了我罢!还说我千杯不醉,你皇甫将军的海量可是全军都闻名的。”多马朗声大笑,一边推着皇甫雷岸快走两步,迎向二重门下笑容满面迎过来的王元。不等王元开口多马已抢先道:“给王大人道喜,大福大寿,今天多马特地跟您讨寿酒喝来了。”
“王大人大喜,平安康健,福寿绵长。”皇甫雷岸也笑着行礼。
王元脸上喜得红光焕发,连连欠身还礼:“郡马爷、飞羽将军,王元这厢有礼了!贱辰劳动两位将军到来,真是蓬筚生辉,王某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郡马爷一向事务繁忙,难得亲近,今日见到尊颜,王某心中实在是十分的欢喜。”又向多马道:“知道将军好饮海量,早早备下六合居的好酒,只等将军移步入席呢!”
见多马脸上闻言顿时流露出的欣喜表情,皇甫雷岸忍不住心中好笑:与其说是“六合居”三个字一下子勾起了多马肚中酒虫,不如说是他想趁机从这人来人往一片热闹贺喜处溜走罢了。
果然多马欢然道:“虽然是三月末,而且还是早上,但天气居然便这般炎热,一路走来果然有些口渴了。”
王元脸上笑容更深:“将军豪爽!王某也是好酒之人,之前没有与将军多多亲近真是失误!今日趁着喜庆,必定与将军举杯畅饮。”说罢转头对随侍身边的次子王伦道,“这就带郡马爷和将军过去侧厅,好好伺候!”
目光瞥见后面兵部侍郎陆明正走过来,皇甫雷岸向王元点一点头,“那我们就不客气地先饮为快了。”
王伦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是文官世家的子弟,言语举动倒是爽直坦率不含虚礼。加上或醇香或激烈的各种好酒,多马很快便与他相谈甚欢。不过皇甫雷岸并无日间饮酒的习惯,从军多年也不会像多马那般将酒浆当作解渴的白水,稍稍抿了两口便即放下酒杯。看向正厅,只见客人渐多,离宴席开始却还颇有时辰,皇甫雷岸脸上颜色方动,王伦已经招过一个长史,吩咐他引皇甫雷岸往府中各处并花园里走走逛逛。与开怀畅饮的多马交换一个眼神,皇甫雷岸向王伦道一声谢,随即笑吟吟负着手,随那长史一路直往后花园去。
穿花拂柳,两人尚在园外小径,还未踏入园中已是满目春色。耳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皇甫雷岸心中一动:“是请来的戏班?”
“郡马爷这次可猜错了。不是戏班,是为晚上的庆寿宴会特地请来霓裳阁的羽衣十二律。”
皇甫雷岸微微一惊:“霓裳阁……王大人好大面子啊!”
那长史答道:“是二皇子殿下出面,亲自登门邀请过来的。”
“二皇子殿下对皇子妃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情意深厚。”皇甫雷岸笑着点一点头,抬头看一看粉墙后红花绿树掩映的湖水波光,“看来这花园倒是不能乱走了。”
“姑娘们只在后面一带水榭里练习,与这边隔着水,郡马爷尽可以随心赏玩。”
见长史脸上带一点笑意,皇甫雷岸心中微微一怔,刚要说话,目光突然瞥见花红柳绿间转出一抹天水蓝色的身影——
“皇甫将军。”
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淡蓝长袍的苏清,换下了暗色袍服的风司冥,带着一如服色般明朗的温和笑容向两人走来。
※
与风司冥一起沿着湖畔卵石砌成的小路缓缓而行,皇甫雷岸微带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亲王毫无作伪的轻松闲适表情。“殿下,难得好闲情。”
“听说侍郎府花园极尽东南水乡温柔雅致,这才转了过来。”
“这一带藤花回廊颇有古意,不过似乎十分眼熟……难道是和殿下府上的那架锦云萝相似?”顺着风司冥目光看去,皇甫雷岸道。但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皇甫雷岸顿时恍然,双手轻轻一击,“啊,是了,是柳太傅府上那架古藤!”
“王府也是仿照的柳太傅府上设计。”苏清从旁插入一句。
苏清旁边那长史躬身笑道:“将军好眼光。上次柳太傅请老爷过府游玩,老爷爱极了太傅大人看云轩的布置,回来心心念念惦记不忘。这次为老爷寿辰将园子新收拾起来,工匠也都是特地请了原来给太傅大人修整府宅的那一批。”
皇甫雷岸闻言颔首微笑。
“所谓引一时风气,承安京里便是太傅了。”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抬头望向一片水域。
侍郎府的后花园并不很大,水域面积也不能与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那片直通畅柳湖的水面相比,只是假山、花树、石桥、水榭建筑与整个湖面布置得错落有致、自然精巧,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优美和谐。当此春色融融之际,水面上清风徐来,并伴有悠扬丝竹,声声入耳,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虽然知道风司冥冷漠深沉,不喜与人亲近的脾气在回到承安的这两年有了极大转变,但是看见眼前年轻亲王沉浸在赏心好景中怡然自乐的温和神情,皇甫雷岸还是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征战杀伐中成长起来、如银心剑一般锐利无匹的“冥王”,与这般太平安闲的优雅景致有些格格不入。一身明净蓝色的袍服,衬托得嘴角含笑的年轻亲王越发如冠玉温雅,周身气息亦如水上和风带着淡淡的暖意,站在这生机盎然的花园中再是自然和谐不过。但在时时关注他的自己眼里看来,心中却总有两分隐隐的不安……
“皇甫,听见了么?”
风司冥突然开口,皇甫雷岸一怔,随即明白他言语之意,细细分辨耳畔音乐。“似乎有边角之声?是思乡之情,却非寻常哀怨之音……霓裳阁乐律果然非同一般。”
“是新谱的《关山月》。”顿一顿,风司冥道,“马头琵琶的音色尤其好。”
见年轻亲王注视自己,目光带着隐隐期待,皇甫雷岸随口附和一声,风司冥这才含笑回过头去。望着那道负手站立湖边的修长身影,倒映在水中宛如画卷温雅平和,皇甫雷岸心下不禁暗暗点头。回京后风司冥主要在传谟阁宁平轩处置政务,虽然冥王军中铁骑亲卫与京城禁军同在奚山校场练兵,作为一军统帅的风司冥却不可能天天往军营察看训练。比起自己统领禁军每日操练军马,冥王显然已经脱离了纯粹的军人将领身份。得到胤轩帝和朝廷上下尊重、赞誉又不失亲近的靖宁亲王,这些诗书曲乐、意趣风雅之事的娴熟,也是这位战场上英勇无畏的皇子在京师朝野体现出的足以令众人折服的天家气度吧?想到交曳巷那一位主上的青衣潇洒,文采风流,以他对风司冥爱重之深必然不吝相授,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风司冥伫步不行,皇甫雷岸等人也只能垂手立在他身后。听湖那边水榭上音乐一阵阵传来,突然意象一变,从辽远广阔的冷月边关直入好花似锦的繁荣京华,更有一个悠扬婉转的清亮嗓音唱起来:
“青丝顷刻白满头,人生几度逞风流?金缕玉衣何足贵,不妨便做少年游。少年游,少年游,多歧路,人道休。少年心事岂怀愁,歧路虽远敢回头。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村老不闻家国事,秋津浦上弄扁舟。”
女子的声音婉转清朗,一字一句如吐珠玉,词曲之间更有掩不住的一股豪气。皇甫雷岸听得清楚,不由轻笑起来:“‘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真是好大口气啊。”
风司冥一怔,顿时扬起嘴角:“轻骑纵马……经皇甫这么一说,这两句倒真像是特意针对皇甫的了。”
皇甫雷岸闻言一呆,急忙回味一遍,自己也笑了出来:“殿下取笑了。”顿一顿,“但这曲子清爽自然,听来确是十分舒服。闻其声知其人,唱出如此曲词必有胸襟,出身霓裳阁中……想来是一位难得女子。”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谓恰如眼前之景——只是本王当真不知皇甫也是风雅之人!”
见风司冥拊掌大笑,皇甫雷岸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不用心之处:他本是出于自然的赞美,但被风司冥这么一说倒似有了其他意义。皇甫雷岸是道门影阁出身,“承影七色”之靛绣,地位仅次于阁主、四天殿主并七色之首的“紫魅”。“七色”作为影阁之主的亲卫,各有所长,所率各部也是职务分明。靛绣以军事武功见长,当初柳青梵离开承安、风司冥以皇子之尊投身军营,得到命令时时关注风司冥动向遭遇的“承影七色”便由皇甫雷岸一直暗中跟随他身边。风司冥建立冥王军后,皇甫雷岸显露出之前刻意掩饰的军事长才,逐步成为冥王军中仅次于风司冥的最高将领。他自授命离开影阁,除了少有的两次任务奔波便始终呆在军中,虽然公文奏对条理分明,但不善诗词文墨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两年居于承安,因着上将军和郡马爷的身份,原本擅长察看人心、相交往来的他也渐渐熟悉了文官士人的言语方式,平日应对也是自然得体。只是当真论起诗文曲赋,他纯粹的一介武将绝对不能与寒窗苦读的文士相比,而自幼在藏书殿接受皇子正统教育的风司冥在此一方面也是胜出他许多。此刻风司冥一句半是调侃的话语,倒让素性严谨沉稳的他颇有些承受不住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固然极妙,到底相阻相碍,难闻好音,难以亲近。不如‘出自深谷,迁于乔木’,‘凌波而来,往还自如’。”
银铃一般的笑声惊得几人一起回头,却见一叶小舟于波光粼粼间荡来,船头红衫娇媚的女子当风而立,一杆碧绿幽亮的长篙握在白玉般的手中,一戳一点划开绣锻似的湖面,一眼望去恍然如画,却比画卷更增生机灵动,令人不忍转睛。
小舟停在湖边一丈之处,花弄影一张笑脸灿若朝霞,立在船头向着两人盈盈一拜:“两位爷真是好雅兴!弄影这边有礼了!”
见方才被自己一言逼出窘态的皇甫雷岸急忙欠身还礼,风司冥忍不住嘴角微扬。微微颔首向花弄影还礼示意,目光顺势一扫,在抱着马头琵琶敛衣行礼的钟无射身上一顿随即收回,然后才向花弄影轻笑道:“姑娘也是好兴致,弄船戏水,果然不辜负了这满园的春光。”
“有些曲子,正是在水波上声色最佳。可惜有人不识货,硬要所有节目都在厅堂之中,真是让人扫兴呢!”花弄影娇嗔地笑道。波光盈盈的眸子眼光在风司冥身后、陪同他的侍郎府长史身上一溜,见他面色陡然变化,花弄影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到风司冥身上。
风司冥笑一笑:“若是弄影姑娘有意,便由本王去与王大人说好了。”
“如此最好——只是怕以后别人不说殿下精通音律,倒要说弄影仗着太傅大人宠爱,连殿下的主意都敢打呢!”
听到“精通音律”几个字,风司冥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她身后的钟无射,脸上却是放出越发温雅柔和的笑容。“姑娘不必担心,试问这承安京里,有谁敢拿霓裳阁胡说八道?”
花弄影顿时鼓起掌来,娇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弄影可是要真正的恃宠而骄了!”一边转向钟无射,“无射,你可都听见了,以后霓裳阁要仰仗殿下,可再不愁名不正言不顺了!”
钟无射静静凝目风司冥片刻,随即低下头去:“无射不才,敢代霓裳阁上下拜谢殿下恩典。”
风司冥淡淡一笑,微微点一点头。花弄影却是朗声大笑:“大恩不言谢——晚上殿下可要待到弄影的独舞哟!”话音未落,碧绿长篙在湖岸上一点,小舟顿时向湖心远远荡开。“无射,先为殿下来一曲《庆春阳》!”
花弄影银铃般的笑声,配合着钟无射清朗悠扬的歌声,一时水面盈盈波光里尽是婉转温柔。
而被花弄影的大胆惊得一时手足无措的皇甫雷岸等人,则是瞬间迷失在年轻俊美的亲王难得放松纵情的愉悦笑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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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设下寿宴筵席的正厅,风司冥脸上兀自带着花园湖畔的怡人笑意。只是视线与正厅中央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青衣男子相接的一刻,年轻亲王倏然收敛了脸上笑容。眉眼一垂随即抬起,已经是众人熟悉的沉静从容、威严自持的冥王气度。
纷纷觉察到正厅里骤然凝重起来的空气,围在柳青梵身边争着与他说话的朝臣慢慢地向四座散开。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青梵向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几步跨到同样觉察到气氛变化而急匆匆走近的王元身前。
身后和苏脸上笑容也是一闪而过,同时低垂了眉眼,两步跟上青梵。
看着王元,青梵微微笑道:“王大人,青梵有僭了。请上座,开始大礼吧。”
王元连忙欠身行礼,拱手道:“柳大人是代皇上问候下臣,‘有僭’二字,卑职怎么敢当?”
“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王大人是皇帝陛下倚重的大臣,又是宗亲之属,五五寿辰无论如何不能简慢。柳青梵年轻幸进,德行浅薄,虽然是奉了旨意问候大人,又如何敢为大人主持典礼?”
青梵微微笑着,言语之中虽尽是自谦,神情却不失半点潇洒傲然。王元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场面话语,但是自柳青梵口中说出“君王倚重”、“宗室至亲”这些意思,却是丝毫不输于胤轩帝亲临、金口慰勉嘉誉。目光瞥见四座宾客朝臣神情悚动,王元心中更增三分得意,眼底笑意也愈发加深,面容表情却是谦卑恭敬。“太傅大人谦和温雅,下官不胜钦佩感怀。”顿一顿再道,“今日典礼,下官有幸请到苏辰民苏大人作为主持。”
苏辰民在先帝景文帝年间便以文章卓著见称于世,不参加朝廷三年一届的大比而破格直接点为学士进入太学;及到胤轩帝一朝,又进入藏书殿任皇子太傅。不仅文章,论及学术、文化、修养,苏辰民在太学以及藏书殿辈份资历也都是极高,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极有声望的当世大儒。苏辰民在太学生中极受推崇,就连胤轩帝都对他十分敬重,王元请他为自己五十五岁的寿辰主持仪式再妥贴合理不过。
只是因为胤轩九年大比柳青梵“青衣太傅”声名陡起,远扬而盛,又是北洛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所以当着柳青梵在场,北洛朝臣对太学其他学士、藏书殿太傅都只称“大人”以示地位声名高低区别。见皓发满头然而精神矍铄的苏辰民自侧席上应声站起,向自己欠身行礼,青梵微微一笑,点头以示还礼,顺势将手伸向上座首席。
“既然是苏大人主持,请入主席。”
苏辰民再向柳青梵欠一欠身,然后与他身后的和苏颔首行礼,这才进入上座主持的位置。青梵嘴角微扬,暼一眼低眉垂目的和苏,目光在厅中极快地扫过,随后才慢慢走到次于主席首座、但远远高出众人的席位上坐下。
同样从一众簇拥的朝臣中脱身的宰相林间非也笑一笑,随即坐到青梵下手——虽然三司大司正与上朝廷宰相位阶相同,但这一次柳青梵是从擎云宫领了胤轩帝圣旨而来,代表天子慰问臣下,纵是一朝宰辅的林间非也不能僭越其位。
朝臣的五十五寿辰具有特殊意义,寿宴的仪式礼节都有极大规矩讲究,要求恭谨肃静,容不得半点怠慢。虽然之前谈笑风生坦然自若,但当寿宴主持、天子使者、朝臣首领三位在正厅分别坐定,厅中一众到贺的朝臣顿时都收敛了言语嘻笑。待主人王元、风司宁,宗室王族如风司冥等都逐次入席,众人也到各自的席位上坐下。稍稍坐定,席位相近的朝臣这才重新开始小声交谈。正厅气氛虽略有活跃,但整体的严肃庄重却是不容怀疑。
虽然柳青梵只在入席前说了寥寥几句,坐下之后便拈一杯清茶微笑不语,偶然与林间非对视点头,脸上表情也是恬淡自如。但看王元并二皇子风司宁掩不住喜悦的脸色表情,以及众人瞩目二人以及一众皇子席位时的眼神,风司冥心下还是不禁生出微微的异样:今日七皇子风司磊果然如自己所料想得那样告病不到,少了一个习惯的对手,却多了一个比较的对象,众人的目光集中而长久在自己与风司宁之间打量徘徊——青梵的几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分量显然不轻,传达的意思更是深远丰富。比起风司磊无时不刻有意针对般的咄咄逼人,风司宁温和恭孝的为人向来更得朝中老臣一辈的喜欢;胤轩帝虽然至坚至毅,意志不为旁人转移,对这些忠诚老臣的意见却素来尊重。胤轩帝特特让柳青梵在风司宁岳父王元五十五岁寿辰上表露这一点心意,天平的偏移不言自明。
不过,胤轩帝和往常一样,没有给出任何确切的话语。被委以了北方水利检察重责大任的自己丝毫不认为帝心已经有所默定,但还是习惯性地希望从那个最接近并知晓天子心事的人那里求取一个肯定。朝中略有城府心机的官员更是将目光对准了与王元没有任何私交的太子太傅,像是盯着那张温和带笑的面孔就可以直直看到那个人心里。
“九皇弟?”
被耳边轻轻一声惊回神思,风司冥极快收拾心绪,一边在座上半跪起身,双手端起只斟半满的酒杯。口中随苏辰民的祝词轻声附和,心里却如陀螺飞转。
见风司冥表情分明神思不属,口中却念得异常轻快顺口,座位便在他旁边的风司琪忍不住微微好笑。
风司琪是胤轩帝第五皇子,与风司宁俱是良贵妃所出。他幼时好骑射游乐,贪玩不堪教导,是藏书殿中最令太傅头痛的皇子。及到成年,却又懒散成性,每日赖居在自己的郡王府中,过午方起日落即歇,衣食起居尚且无一上心,更不用说分担朝廷政务。胤轩帝风胥然是大陆有名的勤奋君主,膝下皇子也各有作为皆非等闲,独独这位五皇子懒散懈怠累教不改,磨得就连最是坚刚狠绝的胤轩帝本人都再没了心思。风司琪却悠闲自若,甚至深得其趣,在北洛朝一众用心上进的皇子中倒也称得上“特异非凡”。
只是身为皇子,基本的规矩礼仪不可偏废,遇到包括这些寿辰贺礼在内的礼节仪式,便是心中感觉再乏味无聊也必须出席坚持。何况这是他同母兄长岳家的大事,风司宁又深知他性情,逼得他非到场不可。此刻正是寿宴仪式中最重要的祝词部分,听着苏辰民冗长而无特异的祈愿祝告,耳边众人一片嗡嗡附和,风司琪几乎便要睡去,只能靠察看身边这个最年幼且最陌生的亲王皇弟脸上表情神色作为提神的唯一手段。
按朝廷礼制,宗亲长辈寿诞大礼,身为晚辈的皇子非特殊状况不得缺席。风司琪排行第五,风司冥第九,两人原本不该邻座。但皇八子风司退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就被圈禁永不能出,七皇子风司磊告病缺席,而风司磊的孪生兄长风司伽又奉命到太阿神宫举行小祭礼,此刻风司琪和风司冥的座位竟是紧紧相靠。风司琪比风司冥大了八岁有余,在藏书殿时原本就很少往来,等他成年出宫建府,又懒散而居不问他事。加上风司冥十二岁出宫入伍之后习惯戴银色面具掩住容貌,战事停歇回京、协理政务后则多是一副冷漠威严的面孔,对于这个最小的皇弟风司琪实在陌生之极。难得相隔如此之近,风司琪忍不住开始研究起风司冥的五官相貌和面容神情来。发觉他走神立即出口提醒,之后风司冥投向自己一瞥中包含的感谢并隐隐亲近意味,顿时令他又是惊讶又是得意……
不过,似乎是感觉到身边目光过于热切,风司冥周身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森严寒意。风司琪虽然懒散,却非迟钝愚蠢,立刻识趣地收回视线,心下却是一阵失落无聊。伸手以袖掩口打个呵欠,目光开始在厅上无目的地乱转。突然与对面一道锐利目光相接,风司琪心中陡然一凛,急忙掉转视线;但等他重新抬头,柳青梵脸上却全是温和含笑,一时心中惴惴,不知他方才目光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风司琪的这些不安很快就被抛到脑后。
主持苏辰民的祝词之后,当是宾客中为首几位致祝寿辞。胤轩帝特命使臣的柳青梵非极快极平稳地道贺祝愿后,便轮到宗室亲族一方的代表。作为皇子中爵位地位最高的靖宁亲王,无须君王特意指定,只要风司冥在场便是他履行责任。吉利喜庆、恭敬谦和的“福如江水不竭,寿比松石更高”两句出口,正厅中顿时响起一片伴着“啊呀”之类惊讶声的啧啧赞叹。王元一怔之后笑容再不能掩饰,而风司宁直接握住年轻亲王双手表示感激,两人的笑声让正厅中随着庄严仪式进入尾声、逐渐显出宴乐固有轻松喜庆的气氛顿时更增两分热闹亲近。
王元的寿宴,便在这一片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融洽氛围中愉快开场。
踏入设下寿宴筵席的正厅,风司冥脸上兀自带着花园湖畔的怡人笑意。只是视线与正厅中央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青衣男子相接的一刻,年轻亲王倏然收敛了脸上笑容。眉眼一垂随即抬起,已经是众人熟悉的沉静从容、威严自持的冥王气度。
纷纷觉察到正厅里骤然凝重起来的空气,围在柳青梵身边争着与他说话的朝臣慢慢地向四座散开。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青梵向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几步跨到同样觉察到气氛变化而急匆匆走近的王元身前。
身后和苏脸上笑容也是一闪而过,同时低垂了眉眼,两步跟上青梵。
看着王元,青梵微微笑道:“王大人,青梵有僭了。请上座,开始大礼吧。”
王元连忙欠身行礼,拱手道:“柳大人是代皇上问候下臣,‘有僭’二字,卑职怎么敢当?”
“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王大人是皇帝陛下倚重的大臣,又是宗亲之属,五五寿辰无论如何不能简慢。柳青梵年轻幸进,德行浅薄,虽然是奉了旨意问候大人,又如何敢为大人主持典礼?”
青梵微微笑着,言语之中虽尽是自谦,神情却不失半点潇洒傲然。王元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场面话语,但是自柳青梵口中说出“君王倚重”、“宗室至亲”这些意思,却是丝毫不输于胤轩帝亲临、金口慰勉嘉誉。目光瞥见四座宾客朝臣神情悚动,王元心中更增三分得意,眼底笑意也愈发加深,面容表情却是谦卑恭敬。“太傅大人谦和温雅,下官不胜钦佩感怀。”顿一顿再道,“今日典礼,下官有幸请到苏辰民苏大人作为主持。”
苏辰民在先帝景文帝年间便以文章卓著见称于世,不参加朝廷三年一届的大比而破格直接点为学士进入太学;及到胤轩帝一朝,又进入藏书殿任皇子太傅。不仅文章,论及学术、文化、修养,苏辰民在太学以及藏书殿辈份资历也都是极高,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极有声望的当世大儒。苏辰民在太学生中极受推崇,就连胤轩帝都对他十分敬重,王元请他为自己五十五岁的寿辰主持仪式再妥贴合理不过。
只是因为胤轩九年大比柳青梵“青衣太傅”声名陡起,远扬而盛,又是北洛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所以当着柳青梵在场,北洛朝臣对太学其他学士、藏书殿太傅都只称“大人”以示地位声名高低区别。见皓发满头然而精神矍铄的苏辰民自侧席上应声站起,向自己欠身行礼,青梵微微一笑,点头以示还礼,顺势将手伸向上座首席。
“既然是苏大人主持,请入主席。”
苏辰民再向柳青梵欠一欠身,然后与他身后的和苏颔首行礼,这才进入上座主持的位置。青梵嘴角微扬,暼一眼低眉垂目的和苏,目光在厅中极快地扫过,随后才慢慢走到次于主席首座、但远远高出众人的席位上坐下。
同样从一众簇拥的朝臣中脱身的宰相林间非也笑一笑,随即坐到青梵下手——虽然三司大司正与上朝廷宰相位阶相同,但这一次柳青梵是从擎云宫领了胤轩帝圣旨而来,代表天子慰问臣下,纵是一朝宰辅的林间非也不能僭越其位。
朝臣的五十五寿辰具有特殊意义,寿宴的仪式礼节都有极大规矩讲究,要求恭谨肃静,容不得半点怠慢。虽然之前谈笑风生坦然自若,但当寿宴主持、天子使者、朝臣首领三位在正厅分别坐定,厅中一众到贺的朝臣顿时都收敛了言语嘻笑。待主人王元、风司宁,宗室王族如风司冥等都逐次入席,众人也到各自的席位上坐下。稍稍坐定,席位相近的朝臣这才重新开始小声交谈。正厅气氛虽略有活跃,但整体的严肃庄重却是不容怀疑。
虽然柳青梵只在入席前说了寥寥几句,坐下之后便拈一杯清茶微笑不语,偶然与林间非对视点头,脸上表情也是恬淡自如。但看王元并二皇子风司宁掩不住喜悦的脸色表情,以及众人瞩目二人以及一众皇子席位时的眼神,风司冥心下还是不禁生出微微的异样:今日七皇子风司磊果然如自己所料想得那样告病不到,少了一个习惯的对手,却多了一个比较的对象,众人的目光集中而长久在自己与风司宁之间打量徘徊——青梵的几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分量显然不轻,传达的意思更是深远丰富。比起风司磊无时不刻有意针对般的咄咄逼人,风司宁温和恭孝的为人向来更得朝中老臣一辈的喜欢;胤轩帝虽然至坚至毅,意志不为旁人转移,对这些忠诚老臣的意见却素来尊重。胤轩帝特特让柳青梵在风司宁岳父王元五十五岁寿辰上表露这一点心意,天平的偏移不言自明。
不过,胤轩帝和往常一样,没有给出任何确切的话语。被委以了北方水利检察重责大任的自己丝毫不认为帝心已经有所默定,但还是习惯性地希望从那个最接近并知晓天子心事的人那里求取一个肯定。朝中略有城府心机的官员更是将目光对准了与王元没有任何私交的太子太傅,像是盯着那张温和带笑的面孔就可以直直看到那个人心里。
“九皇弟?”
被耳边轻轻一声惊回神思,风司冥极快收拾心绪,一边在座上半跪起身,双手端起只斟半满的酒杯。口中随苏辰民的祝词轻声附和,心里却如陀螺飞转。
见风司冥表情分明神思不属,口中却念得异常轻快顺口,座位便在他旁边的风司琪忍不住微微好笑。
风司琪是胤轩帝第五皇子,与风司宁俱是良贵妃所出。他幼时好骑射游乐,贪玩不堪教导,是藏书殿中最令太傅头痛的皇子。及到成年,却又懒散成性,每日赖居在自己的郡王府中,过午方起日落即歇,衣食起居尚且无一上心,更不用说分担朝廷政务。胤轩帝风胥然是大陆有名的勤奋君主,膝下皇子也各有作为皆非等闲,独独这位五皇子懒散懈怠累教不改,磨得就连最是坚刚狠绝的胤轩帝本人都再没了心思。风司琪却悠闲自若,甚至深得其趣,在北洛朝一众用心上进的皇子中倒也称得上“特异非凡”。
只是身为皇子,基本的规矩礼仪不可偏废,遇到包括这些寿辰贺礼在内的礼节仪式,便是心中感觉再乏味无聊也必须出席坚持。何况这是他同母兄长岳家的大事,风司宁又深知他性情,逼得他非到场不可。此刻正是寿宴仪式中最重要的祝词部分,听着苏辰民冗长而无特异的祈愿祝告,耳边众人一片嗡嗡附和,风司琪几乎便要睡去,只能靠察看身边这个最年幼且最陌生的亲王皇弟脸上表情神色作为提神的唯一手段。
按朝廷礼制,宗亲长辈寿诞大礼,身为晚辈的皇子非特殊状况不得缺席。风司琪排行第五,风司冥第九,两人原本不该邻座。但皇八子风司退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就被圈禁永不能出,七皇子风司磊告病缺席,而风司磊的孪生兄长风司伽又奉命到太阿神宫举行小祭礼,此刻风司琪和风司冥的座位竟是紧紧相靠。风司琪比风司冥大了八岁有余,在藏书殿时原本就很少往来,等他成年出宫建府,又懒散而居不问他事。加上风司冥十二岁出宫入伍之后习惯戴银色面具掩住容貌,战事停歇回京、协理政务后则多是一副冷漠威严的面孔,对于这个最小的皇弟风司琪实在陌生之极。难得相隔如此之近,风司琪忍不住开始研究起风司冥的五官相貌和面容神情来。发觉他走神立即出口提醒,之后风司冥投向自己一瞥中包含的感谢并隐隐亲近意味,顿时令他又是惊讶又是得意……
不过,似乎是感觉到身边目光过于热切,风司冥周身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森严寒意。风司琪虽然懒散,却非迟钝愚蠢,立刻识趣地收回视线,心下却是一阵失落无聊。伸手以袖掩口打个呵欠,目光开始在厅上无目的地乱转。突然与对面一道锐利目光相接,风司琪心中陡然一凛,急忙掉转视线;但等他重新抬头,柳青梵脸上却全是温和含笑,一时心中惴惴,不知他方才目光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风司琪的这些不安很快就被抛到脑后。
主持苏辰民的祝词之后,当是宾客中为首几位致祝寿辞。胤轩帝特命使臣的柳青梵非极快极平稳地道贺祝愿后,便轮到宗室亲族一方的代表。作为皇子中爵位地位最高的靖宁亲王,无须君王特意指定,只要风司冥在场便是他履行责任。吉利喜庆、恭敬谦和的“福如江水不竭,寿比松石更高”两句出口,正厅中顿时响起一片伴着“啊呀”之类惊讶声的啧啧赞叹。王元一怔之后笑容再不能掩饰,而风司宁直接握住年轻亲王双手表示感激,两人的笑声让正厅中随着庄严仪式进入尾声、逐渐显出宴乐固有轻松喜庆的气氛顿时更增两分热闹亲近。
王元的寿宴,便在这一片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融洽氛围中愉快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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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弟不喜欢‘小楼春雨’么?”以女婿身份坐在主位王元身边的风司宁微微踮起身,一手端住酒杯,一边笑吟吟地向停杯住箸、凝视白玉瓷杯中澄红色酒浆的风司冥说道。
“小楼春雨”是承安六合居最富盛名的美酒,一年不过才得两坛合成二十小瓶,极是珍贵难得。便是京中富贵望族、官宦人家也未必尝过此酒,此刻宴席之上竟有十余瓶,手笔不可谓不大。
风司冥随手放下酒杯,向风司宁微微欠身,含笑道:“只为太过珍贵,惟恐糟蹋了好酒,所以不敢畅怀。”
风司宁哈哈一笑:“不过一杯水酒而已,皇弟如此看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夜一般的黑色眸子闪过一道异样光华。“水酒一杯也是情谊,何况确是佳酿?这满堂的酒香便能醉人。”
未待风司宁答话,多马已经用力嗅一嗅空中气息:“好酒好酒,果然好酒!侍郎府上有好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小杯当真不能过瘾,可惜可惜!”
多马声气宏亮,纵然不故意提高嗓门,话语也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王元顿时呵呵笑起来,一边高声吩咐府上侍从:“给将军换大碗!”一边亲手提着酒壶起身离座,走到多马席前为他倒酒,“将军好酒,王某也好酒,难得今日与将军亲近,便干了这一碗如何?”
多马也不客气,端过碗便往口中灌去,随即丢开酒碗,抹一抹髭须上沾染的酒水,一边大声道:“王大人请我喝酒,我也请王大人喝酒。不过不是这软绵绵的春雨,而是草原人自家酿的青麦酒——拿上来啊!”手一挥,便有从人拎了巨大的牛皮酒袋上来。
王元闻言顿时一惊,厅中知道柴缇草原青麦酒的人脸上也纷纷变色。青麦酒用青麦为料,草原牧民家家皆酿,口味既粗又烈,寻常不在草原生活的人极难习惯。酒作为牧民度过草原严寒冬日的生活必需,在牧民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以自家酿的青麦酒待客,是将客人真正当作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朋友,因此草原人一旦提出请人喝酒便是乐意相交,通常绝对不能拒绝。不但不能拒绝,酒水有一滴没有喝干喝尽都是对牧民极大的侮辱。多马来自草原,习惯始终未变,此言一出,王元固然又惊又喜,但又颇有担忧。而厅上众人羡慕之外更有惊诧:多马是风司冥手下最忠实得力的大将,一向冷淡沉静的靖宁亲王竟然会主动出手,在天时地利皆不占优的情势下强取人和?一时目光纷纷在多马、风司冥、风司宁之间转来转去。
多马却是毫不在意,随手取过两只大碗注满酒水,一手递到王元面前。“王大人好酒,为这个多马就该敬你!”说着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顺手亮一亮碗底,沾了酒水的髭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小楼春雨”酒香极醇极厚,香气溢散厅上,但是多马牛皮酒袋塞盖拧开,青麦酒强烈的气息便即直冲众人鼻翼。王元接过大碗,脸上笑容依旧可掬,心中却着实叫苦。但既到此刻既不能让人代饮更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去。水酒入肚只觉翻江倒海,一碗喝干已经连话都不能成句,王元努力稳稳站立,同时也像多马一样亮一亮碗底。
“大人果然豪爽!是多马酒中知己!”多马哈哈大笑,再次拎起酒袋倒了满碗。“王大人,不如——”
看王元表情,风司冥嘴角微扬,心下不由却生出两分佩服。从座席上站起身来:“多马,青麦酒酒性太烈,初饮不宜太过。而且今日是王大人的好日子,你忍心此刻便灌醉了他,令大人错过晚上祝寿宴会?”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元与多马身边,伸手取过多马手上酒袋,身子一转向众人道,“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多马将军特意送上青麦酒作贺。本王只在这里借花献佛,愿与众位大人同饮此酒,共沾王大人寿禄福泽!”
风司冥说话之间,早有苏清领着多马、皇甫几人的侍从,提了酒袋给每一位宾客斟满酒杯——风司冥亲手斟了小半杯递给王元,自己却是用大碗倒得满满,这才朗声道:“为我北洛荣光万世,共饮此杯!”
王元这次寿辰做得极大,遍邀文武百官,朝臣几乎无一遗漏。素来威严冷漠的风司冥以青麦酒向众敬酒,众人已是倍感惊宠;祝酒祝寿更祝王朝长盛,众人心中芥蒂一去,齐口祝贺,声音异常整齐,而多马、皇甫雷岸等军人武将更是声气豪壮。烈酒入口如火,烧得人心沸腾,而风司冥畅饮自若,众人看向一身明亮蓝色袍服的年轻亲王的目光顿时更多了几分崇拜、几分热切。
等苏清给自己换过小杯,风司冥再次举杯,与王元手中酒杯轻轻一碰。见后者近乎迷离的呆愣目光猛然清醒,风司冥这才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缓步回座。夜一般的黑眸目光顾盼之间,俊美无俦的面庞再不刻意遮掩那带着皇族天生傲然的喜色。
“太过了……虽然,前者逼人也甚,而油滑者须有小惩。”
“间非素来厚道,今日怎么……”听到林间非意带无奈的喃喃低语,始终静默旁观的青梵忍不住嘴角微扬。王元为风司宁岳父,这次寿辰遍邀文武朝臣,用意其实相当明显。宴起之后王元安然高坐,只与主持苏辰民偶然小声交谈,而风司宁以女婿身份下到席间向宾客一轮轮敬酒,侍郎的五十五寿宴大礼俨然成了二皇子广交朝臣的舞台。当着风司文以下一众皇子,风司宁此举显然是刻意炫耀。但现在被多马这么一闹,草原人以酒为敬的豪爽以及一朝名将坦荡自然的性情顿时引得宾客注目,风司宁气势立时衰减。风司冥随后周全场面,言语适时得体,态度一改平日冷漠威严的温雅从容,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心思全部抓到自己身上。一举手一投足,言笑之际席间气氛已然改变,之前风司宁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专门为他做的衬托和铺垫了。
能够与飞羽将军并冥王结交,王元作为寿宴主人自然极有脸面。虽然是风司宁的岳父,但面对当朝唯一被封亲王、沙场威名声震大陆的年轻皇子,任何一位有头脑眼见的朝臣都不会为了单纯的亲谊身份轻易投注。自宴起以来风司冥始终温和守礼,又及时为王元解围,言行举止气度从容,处处显露出天家血脉的尊贵以及年轻亲王的不凡风范。王元在朝多年,如何不知时机局势、分寸应对?主人心思一动,众人顿时感受到宴席上气氛微妙变化。冷眼望着纷纷起身向王元敬酒祝贺的宾客,青梵嘴角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林间非浅浅抿一口酒,借低头垂目的动作顺势收回盯在王元和风司宁身上的视线。“但今日毕竟是伦郡王的地利天时,青梵打算何时从中调停?”
“调停?不必。”见林间非满脸愕然地瞪视自己,青梵静静笑一笑,随即转过目光,看向那双虽然状做无意,其实始终注目自己的深沉眼眸。“间非兄可听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林间非一呆:“你说什么?”
见青梵眼底笑意流露,林间非目光立即随着他视线转去。只见风司琪一边在食案上挑挑拣拣,一边努力续满酒杯往嘴里猛灌,将身前围着的一众目标原本只在风司冥的朝臣彻底视若无物——风司琪生性懒散,最不耐烦与人交情的往来应酬,每逢宴会都只专心吃喝。朝臣无不知他性情,但君臣尊卑礼不可废,何况皇子席位同列,按着长幼之序风司冥还坐在风司琪下手,更不能单单跳过了他去。风司冥今日表现出着意的温和平易,在场朝臣惊讶之外心中更多欢喜,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与“冥王”亲近的绝佳机会。众人纷纷借着向宴会主人敬酒道贺的机会,按照寿宴礼节与王元应答之后便向皇子席上逐次敬酒。众人心思各自明白,虽说外表上并不显出特意的亲疏偏废,但与风司冥敬酒祝词的时间却都不自觉地延长。当着宴会朝臣彼此不能乱了次序,敬酒之时更只能一对一答,因此风司琪面前顿时显得格外热闹。
林间非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五皇子,池郡王?可是他明明……而且皇上……”
见林间非眼底明明白白的“绝不可能”四个大字,青梵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是啊,所以我刚刚才想到,相比‘池鱼久安安,无心知海阔’,也许这一个……才是池郡王‘池’字的真正由来。”
亲爱的佩兰,终于有一章是要专门送给你还有帝师里面这些可怜可爱的女孩子们了!爱上身处政治漩涡中的男人的女人永远是辛苦的,但是同样会有小女儿的甜蜜。女人为爱情而政治,似乎是眉毛的一条既定认识……另外,答记者问里回答了XXICAC大人的问题,请大人移步一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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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在担心什么?”
耳边一声询问,秋原佩兰急忙收回视线,微微前倾的身子瞬间重新坐正,这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宰相林间非的夫人白琦一双褐色眼睛正凝视自己,成熟女子的目光透露出温和关切,秋原佩兰微微低垂下头。“多谢夫人关怀,佩兰并无担心。”
宰相夫人的目光在年轻的靖王妃脸上转了两转,发觉她虽然面孔低垂,目光却是下意识往中间正厅上溜去。王元的寿宴全部设在侍郎府主宅堂屋之中:正厅是主宾分座的席位,款待名高位尊的宗亲和熟习礼仪的文臣;西厢陈列好酒佳肴,便似民间喜事常办的流水席,武将可以不受拘束地自取自饮;而款待朝廷命妇、官员女眷的宴席则集中在一起,饭食桌位全部设在东厢。此刻正堂这一进屋宇,左右厢房之间的壁板都被撤去,换上半透明的沙缦间隔三方;正厅之中听得见女眷们盈盈笑语,东厢的官眷命妇也可看见正厅里人影往来。
看秋原佩兰神情举止,白琦忍不住微微好笑:“担心亲王殿下?他可是从战场上过来的,再烈的酒都是千杯不醉,哪里就怕承安这些甜丝丝、软绵绵,连女人都喝不醉的温和陈酒?”
“酒多到底伤身。”秋原佩兰只觉脸上微微发烧,急忙端起杯子喝一口。酒浆入口极其清甜,唇齿之间尽是醇香,佩兰不由顿时抬眼看向白琦。
“我说对了吧?这样的酒就是下去几缸,也不过带着酒香的甜水罢了。”白琦嘻嘻一笑,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动作竟是十分豪爽。
“林夫人好气魄。”听到鼓掌,白琦和秋原佩兰一齐转头,只见二皇子妃王莹持着酒壶笑盈盈走到两人身边。王莹是王元正妻唯一的女儿,自幼便得父母宠爱。虽然十八岁便嫁给风司宁为皇子正妃,但当此寿宴之际她仍然承担着府中主母款待女客的职责。取过白琦手中酒杯斟满后还递给她,王莹微笑着坐到秋原佩兰身旁。“妹妹不要担心。别说九殿下海量,单是知道旁边有我们姐妹看着堂上便不会恣意忘形,别人也不好意思灌酒嬉闹——父亲便是考虑到这个,才特意将宴席做如此安排的。”
王莹态度一如常日的亲热和善,只是眼里同样掩不住隐隐笑意。东厢里宴请的是宗亲女子并着命妇官眷,按身份品阶一桌桌围坐堂中。王莹身为主人,秋原佩兰和白琦所在之处更是众人注目。眼见秋原佩兰显出新婚燕尔甜蜜娇羞的小女儿态,女眷们脸上都不由流露出温柔宽和的笑容。
感觉到众人目光,秋原佩兰脸上微红,微微侧头避开面前王莹笑盈盈的双眼,口中轻轻应一声:“是。”
见她如此,王莹脸上笑容更深。伸手取过筷子,在席上随意拣了两样夹到秋原佩兰碗里,又将面前酒杯斟满塞到她手里,这才柔声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妹妹是挂心殿下,可是如果因此不安心饮食,到时候只怕亲王殿下要怪罪说招待不周呢。”一边笑着一边向旁边白琦道,“林夫人你说是不是?”
白琦却不看王莹,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正厅。
听到多马向林间非劝酒的爽朗笑声传来,秋原佩兰顿时明白白琦此刻表情何来。林间非酒量狭窄,朝臣当中素有“三杯倒”之说;只是平日注意控制酒量,又有宰相身份压制,旁人不敢造次。但今日遇到飞羽将军多马,两人同是胤轩九年的殿生,因青梵之故交情远比旁人深厚;何况多马豪爽不拘,即便是面对身当宰相首辅的林间非也毫无顾忌。虽然隔着沙缦看不清林间非脸上表情,但见他与多马举杯相碰,显然是没有推辞。
林间非连饮两杯,第三杯方举到嘴边,身旁柳青梵已经站起。秋原佩兰只见他向多马说了两句,随即拿过林间非酒杯,换了大碗斟满后举到自己口边一饮而尽。高大威武的飞羽将军顿时扬声大笑,举起手中酒杯也是一口喝完,三人相对大笑,引得正厅上众人纷纷注目。
直到看见多马转向同样是胤轩九年殿生出身的宗熙、蓝子枚,林间非和青梵重新落座,白琦这才轻轻舒一口气。坐在一边的王莹忍不住掩口轻笑:“看来对上飞羽将军,还是柳大人有办法呢。只是太傅大人尚未娶妻,不然……”
“不然定然也如我与靖王妃一般无二。”白琦收回了心思,转过目光看向王莹,大大方方笑着答道。“诚郡王出行在外,诚王妃夜夜思念,每日书信相通。治郡王不慎染病,治王妃遣开仆从亲自照料。今日饮酒欢宴,难道殿下就不担心伦郡王?不过是人同此心,事同此理罢了。”
诚郡王风司廷率团出使西陵,今日王元寿辰,只有王妃吉昌公主出席宴会,恰与白琦、秋原佩兰同桌。上方妤婧素性沉静不善言谈,此刻听到白琦说话,顿时抬头微微一笑。
王莹也是微微一笑:“‘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这句说得透彻!姐姐果然不愧宰相夫人。”顿一顿又道,“说到柳太傅,听说姐姐曾经应顾柯城顾大人的意思,为太傅大人和蓝子枚蓝侍郎幼妹牵线?可惜此事未成。不过蓝小姐最后嫁入墨家堡,与墨将军长子墨昆倒也是夫妻合宜呢。”
蓝子枚、林间非、墨扬都是胤轩九年的殿生,真正的同期同僚,与太傅柳青梵私交皆是十分密切。但与别人不同的是,蓝子枚在朝上政见与柳青梵颇有不合,每每有针锋相对的局面出现。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回朝之后情势依旧,太傅顾柯城有意为两人调和,这才委托了门生林间非夫妇周旋两家婚事。不想青梵稍用心思,更请到徐皇后亲自出面,促成了墨扬长子墨昆与蓝小姐的姻缘。林间非夫妇与柳青梵相交最深,白琦又极得柳青梵尊重,朝中多有托她传达联姻之意的,只是在这一点上青梵的态度似乎十分坚决。此刻听王莹提起,白琦不由轻叹一声:“这种事情,原本只在‘缘分’二字。青衣风流,寻常女子又如何入得他眼?”凝视王莹,突然莞尔一笑,“听说伦王妃殿下最小的妹妹已到摽梅之年?”
感到东厢之中众人目光骤然聚集,王莹心中顿时暗暗叫苦,脸上却是微笑依然。“正是林夫人方才所言,柳太傅青衣风流,小妹不过寻常女子,哪里入得他眼?”
“王大人忠厚谦恭,伦王妃贤淑温良,王小姐知书识理,怎么便是寻常女子?”
白琦笑得真诚大方,熟知她脾气性情的秋原佩兰却是忍不住暗自好笑。尤其见原本与其他相熟的命妇官眷散坐他处的其他几位皇子妃纷纷起身往这边桌上聚来,王莹脸上表情更是连连变化。风氏王族的规矩,皇子正妃必须是三品以上朝臣或贵族世家的出身,皇子妃身后的亲族都是极有势力。柳青梵身份非凡,又是青年未婚,白琦两句话顿时将众人兴趣高高吊起。天家竞争无处不在,秋原佩兰一边心中暗暗感叹,一边起身给年长妯娌让座行礼。
一阵忙乱之后秋原佩兰刚要入座,左手突然被人从后方携住,急忙回头,却是倾城公主风若璃静静站在身后。见她目光清冷,如冰如雪的面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风若璃是帝后最为宠爱的女儿,自幼便是徐皇后亲自抚养教导,与西陵安王上方无忌成婚之前更在祈年殿和太阿神宫侍奉。帝后爱女和神殿侍奉,双重的尊贵身份养成倾城公主的冷淡性情。她身怀六甲,不喜人声繁杂,侍郎府便特意在东厢以沙缦屏风隔出一块。到达侍郎府向王元祝寿之后风若璃便一直呆在那里,所用菜肴饮品也都是专门准备。此刻见她突然走出屏风,神情又是与寿宴轻松热闹气氛完全不符的清冷幽然,虽然明知她素来都是如此,众人心上还是难免一阵异样。
“佩兰,我觉得有些气闷——陪我到外面走走。”
风若璃嗓音清脆悦耳,仿佛冰晶碎玉相敲击。
下意识看一眼白琦,见她目光中透露出淡淡笑意,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扬起嘴角。随即向风若璃欠身行礼:“是,皇姐。”
风若璃点一点头,目光在白琦和上方妤婧身上极快一瞥,伸手让秋原佩兰扶住,一边转向王莹淡淡道:“倾城失礼了,二皇嫂。”
被那双清冷眼眸盯住,王莹只觉周身一阵寒气笼罩,直到风若璃与秋原佩兰从侧门迈出呼吸才渐渐恢复正常。重新回到座位,顺手接过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发现竟是白琦笑容温和地看着自己。“林夫人……”
“倾城公主脾气确实有些古怪,不过靖王妃却是很好相处……别管她们。倒是令尊大人的好日,我们居然一直没有特意祝寿,真是有些失礼呢。”白琦语声轻快,一边站起身向众人举杯道,“为王大人长寿康宁,请同饮此杯!”
王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站在白琦身边:“同饮此杯!”
呃,还是女孩子们的主场,眉毛说到做到!不过看了这一章郁闷的话,大家不妨去看看新更新的白日,调节一下心情……眉毛顶锅盖窜逃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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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正堂,风若璃的侍女侍从便急急跟上来。
“回去。”冷冷两个字,所有仆从毫无迟疑地一齐退开。风若璃随即向秋原佩兰道:“我们去后花园。”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小心翼翼扶着风若璃,随她一路径直往侍郎府后花园走去。
“王莹太得意了,她让我很不舒服。”在花园湖边站住,面对粼粼水波,风若璃长舒一口气,这才开口道。“不过今天,至少到现在为止,靖王才是最大的赢家。”
“佩兰只担心王爷的身体。”秋原佩兰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风若璃皱起眉头:“你是靖王妃。”
见那双清冷眸子透出异常锐利的光芒,秋原佩兰心中一震,低垂下眉眼,语气却是加强:“所以佩兰只担心王爷的身体。”
风若璃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言语中含意。轻叹一声,又凝视她片刻,风若璃才轻轻开口:“对靖王这样信任……是因为有柳太傅在么?”
“不是,与太傅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相信亲王殿下。”见风若璃目光闪动,秋原佩兰微微低下头,红晕却是止不住飞满雪白面容。“殿下的才华能力,佩兰一直非常清楚的。”
“啊……我忘了你曾经跟了林间非三年。”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掏出随身绣帕铺在湖畔一块平整青石上。“殿下是有身子的人,这石头太阳晒得暖了,不妨在这里先坐一坐。”
风若璃略略颔首,嘴角缓缓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你还是一样细心,佩兰。”在石上坐下,随手拂一拂垂落肩头的柳丝,“看着眼前的景色,就想起我们两个还在神宫的时候。”
“是,那时每日与殿下相伴,才知道人言有多不可信。”
“也许王莹这个时候还在想,如果我要她相陪散心,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经历。当然,如果真是她的话,绝对会比她所能想象的遭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若璃笑容多了温度,周身气息顿时如春风宜人。眉梢眼角随着话语流露出活泼生机,驱散了众人熟知的清冷凛然,显出双十女子的青春风华。轻轻握住秋原佩兰的手,“佩兰,我说过我会帮你,只要你开口。”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也许只有自己知道,这位北洛当朝最尊贵的公主内心藏着怎样热烈的感情。两年前在太阿神宫初次相遇,无意间听到她对西蒙伊斯大神虔诚祷告,连自己都被这位清冷无双的倾城公主的心愿吓了一大跳。也是从那个时候,自己才知道女子一旦动心动情,为了心中之人可以做到怎样的极致境地。同样由朦胧恋慕变成真切热爱,心头充满的惊惶、恐惧、迷茫种种情感,在彼此安慰支持下最终转化为冷静坚强的过程,让两人不但结下深厚友谊,更达成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王元是个很聪明的人,比他女儿聪明得多。而且,他并不是只有王莹一个女儿,也不会只有风司宁一个女婿。”
知道风若璃言语未尽之意,秋原佩兰只是静静摇一摇头:“纵然王元提出,太傅也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风若璃苦笑一下:“是啊,他连你的心意幸福都不会忽略牺牲,怎么会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婚事?那不是柳青梵的为人。但他终究会选择一个人……亲耳听到林夫人的话,这里,还是非常难过。”轻轻点一点自己心口,风若璃强做含笑的秀美容颜流露出淡淡痛楚。“难过,并不是觉得自己输给了什么人,也不是什么强求不得的不甘——白琦说‘缘分’两个字,今生能够相识就是西斯神对风若璃最大的恩典。可以在沙缦帘幕之后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不想要求更多。”
“殿下……”
秋原佩兰皱一皱眉头,刚要开口,风若璃已经舒展开眉眼。“佩兰,其实我要你陪我来,就是想亲眼看一看他真正喜欢的人的模样。”
秋原佩兰顿时一怔:“太傅真正喜欢的人?”
“是的。也许旁人会觉得她身份卑微,会以为这样出身的女子根本就不堪良配。可是对于柳青梵,公主和舞女从来就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子,能够为了他从淇陟千里迢迢来到承安。而对任何人都是一样温和一样疏离的他,能够允许一个女子长久陪伴身边,给她真正的宽纵,任她在他面前放肆无忌。都说‘人同此心’,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因为彼此喜欢……”风若璃声音渐渐低下去,“佩兰,我真的不嫉妒。我已经有自己的驸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已经有一个女人可以有的一切。我只是,我只是想认识她,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好,我只是想能够像喜欢真正的朋友那样去喜欢她……”
秋原佩兰紧紧握一握风若璃的手:“殿下,您的心意我都知道。”凝视着风若璃脸上清冷苍白的笑容,话在舌尖上转了几个转,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但是殿下,那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风若璃嘴角微微扬起:“我让人传了话,她很快就会到这里来的。”说着抬目看向水面,突然身子一震,“是她,她来了!”
秋原佩兰也是身子一震,缓缓将目光转向湖面,却被朗日下一片碎银似的粼粼波光骤然晃花了双眼。急急低头,只见风若璃紧紧抓住了长裙。用力眨一眨眼,再次将目光转向水面,秋原佩兰终于看清水上一叶小舟正悠然荡来。
“霓裳阁舞姬花弄影,见过倾城公主殿下,见过靖王妃殿下。”长篙一点,小舟顿时在湖岸边稳稳停住。红衣女子从船头轻盈跃下,随即笑吟吟地欠身行礼。
原来她便是盛名传遍承安的霓裳阁头牌舞姬花弄影……确实是非常美丽耀眼的女子啊!秋原佩兰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声,但目光随即凝在好友身上。
极慢极慢地扯出一个笑容,风若璃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着。“你就是花弄影姑娘。”
点一点头,花弄影心中不由满是疑惑:虽然身为道门影阁阁主之下地位最高的四天殿主之一,掌握着影阁全部的情报往来,对承安京中大小人物事情清晰无比,但这一次突然接到倾城公主风若璃的吩咐到侍郎府后花园相见,却是完全不在她预料之中。她对外身份只是霓裳阁的舞姬,虽然享有盛名,又得到柳青梵超出常人的青睐而远非普通舞姬可比,世俗身份地位的尊卑高下依然不能突破。风若璃以公主之尊召见,虽然来人言辞客气有礼,却是不容她不依令而来。风若璃原非普通公主,既得帝后宠爱,手下实际把握的势力也是极大。花弄影本以为她私下相邀是要询问上方无忌在霓裳阁的行事,于是早早定下腹稿。不料此刻相见,秋原佩兰也在她身边,而且两人一齐凝视自己,神情之间极是古怪,一时心中思绪纷繁,从来无所畏惧的她竟难得地生出退怯之意。
“你……喜欢柳青梵么?”
花弄影顿时瞪大了眼睛。
凝视着眼前红衣翩翩、妩媚却不妖冶的俏丽女子,见她神情很快由惊骇转为坦然,风若璃心中轻轻一声叹息。不等花弄影开口,“我知道了……那个人,原是没有女子会不喜爱的。”
听到风若璃叹息似的语调,陡然明白她的心意,花弄影一时只觉眼前杂花乱飞。饶是她素来镇定从容,此刻却是惊得连脸上表情都来不及做任何掩饰。风若璃苦笑一声:“不过,你莫害怕,也不要担心。这件事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我也不会让自己增加他的烦恼。”顿了一顿,见花弄影无意打断,“他对女子向来温和包容,守礼却是疏离,从来不会让哪个女子真正靠近。所以我才想认识你,见到你……不是以公主的身份。”
“公主殿下,公子他——”
“他素来喜欢公子这个称呼。在宫里的时候是,在交曳巷没有外人的时候府中也都是这么叫。”风若璃微微笑着,看向花弄影的眼神温和中带着隐隐的羡慕。“这是让他愉快的称呼,因为无论太傅还是大人,都只会用重重的无聊朝堂、政务束缚了他。”
将手伸给秋原佩兰,风若璃缓缓站起身来。
被那双原该清冷淡然的双眸异常温柔地凝视着,花弄影硬生生将已经冲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肚里。
“弄影姑娘,请尽你一切所能让他快乐,让他幸福。”
再次被吓了一大跳的花弄影拼命摆脱头脑中的一片混乱,急忙将欠身行礼的风若璃一把扶起。直直对上那双清亮然而坚定的眸子,猛然浮上心间的念头竟是直觉地脱口而出:“殿下当年……是因为公子的希望,所以才愿意嫁给上方无忌的是吗?”
感觉到秋原佩兰扶住自己的手猛然一紧,手臂上传来的痛感让风若璃笑得坦然。“是。虽然公主本来就比寻常女子更有为国效力的义务,但如果不是知道这样他的希望能够更好更快地达成,无法达成心愿的我宁可像大祭司一样终身侍奉西蒙伊斯大神。”顿一顿,风若璃脸上笑容缓缓加深,一边伸手抚上秋原佩兰微微颤抖的手,“而且,与上方无忌成婚,我可以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像协助靖王这样的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只有我能够做到。”
温柔恋慕在一刹那尽数敛起,风若璃脸上流露出骄傲的表情,清冷的眸子射出异常威严的锐利光芒:“答应我,花弄影,你能做到我不能为他做到的!”
沉默良久,花弄影深吸一口气,在风若璃面前跪下:“请殿下放心——弄影的身心都属于公子,弄影只为公子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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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是累了么?有些地方节拍乱了。”
淡淡看一眼低垂着眉眼,表情平静安宁的钟无射,花弄影随手将伴舞用的三丈长绸丢到梳妆用的镜台上。“无射,第四节的时候,你看着哪里?”
“我……”钟无射猛然顿住,抬起一双光芒明亮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微微皱一皱眉头又很快放开,“无射,我们都只是舞台上的戏子,而戏子的本分,是把该表演好的曲子、该表演好的舞蹈、该表演好的所有悲欢离合的感情全部展现到观众面前……脱离了自己的舞台,任何分心都是不该。”
眉眼间闪过一瞬的惊诧和了然,钟无射低下头:“原来姑娘……无射知道了。”
“原来我怎么了?”眼前人面容神情似乎又和下午花园湖畔那道身影有所重合,花弄影顿时忍不住心头恼火,第一次不是出于刻意表演地提高了嗓门。
“啊哟哟,这是怎么了?弄影姐姐怎么火了?无射妹妹又是哪里惹姐姐生气?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姐姐的声音。”
随着轻快含笑的声音,一身白衣白裙,只有髻子上插着一只纯金燕子发簪的燕微雨掀帘而入。走近两人,燕微雨极老练地把花弄影按进椅子,一边顺手拎过桌上茶壶,将杯子斟满了茶水递到她手里。“姐姐先消消气。无射妹妹年纪小,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慢慢教导着就好。下面还有一个舞,姐姐无论如何也不能乱了情绪才是。”说着转向钟无射,“怎么傻站着不动?还不赶快给弄影姐姐道歉?”
钟无射眉头轻蹙,却是立即欠身行礼。“无射知错了,还请姑娘不要生气。”
“啊,无射妹妹已经知错了,姐姐看在微雨的面子上,就饶过她这一回吧!”
花弄影深深吸一口气,向满面笑容的燕微雨摆一摆手:“微雨你……算了,你们去准备吧。”
燕微雨微微一笑:“姐姐也好好休息——压轴一场要没了姐姐,单靠我们可保不住霓裳阁的名头呢。”说着一把携住钟无射的手,将她带到外间去——花弄影是霓裳阁的头牌舞姬,就算是应邀到官员府宅上演出也有单独一个房间梳洗更衣。见燕微雨急急忙忙将钟无射拖离自己的“风暴圈”,花弄影苦笑一声,伸手按住自己太阳穴片刻,突然喝道:“什么人?出来!”
“你的警觉性降低了,弄影。”
月白色的身影缓缓从屋角橱柜边走出,月写影静静凝视猛然松一口气的红衣女子。“你的节拍连续错了两次,公子让我过来看一看,若有异状就帮你解决。”
花弄影单膝跪下:“请阁主回禀主上,弄影此处并无异常。”
看着女子脸上的坚决表情,沉默片刻,月写影静静点一点头:“弄影,你是公子亲口指定的贴身影卫。公子信你,我也信你。”
“多谢阁主。”
“今天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节目,宴会上客人都十分满意,也要表演好最后一个。”
“是,弄影明白。”
“明白了就起来吧。”月写影微微笑一笑,“红儿,公子说,虽然节拍错了,但并不显得怪异突兀,圆转得很好。”
花弄影一怔,月白色的身影已从眼前悄然消失。
呆怔片刻,红衣女子终于伸手捂住面孔,轻轻笑起来。半晌,花弄影猛然停住笑声,起身走到门口。“微雨、田田、玉笙、蕤宾、无射、严蕊,你们六个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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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夜晚,侍郎府后花园的水榭歌台却是***通明。王元与众宾到歌台高处依次坐下,将布置精雅的花园景致尽收眼底。只见一片宁静水面倒映着月光星辉,日间过分的繁华热闹尽数消弭,众人心中都不由生出安详沉静之感。夜晚清风徐来,拂动出粼粼波光,更吹散筵席之间萦绕周身乃至心头的酒气醺意,众人只觉神气顿时为之清爽振作,看向做出如此精巧安排的主人的目光也都充满了赞叹和喜悦之情。
而王元却是将目光投向风司冥:正是这位年轻亲王提议将最后的节目直接安排在花园之中,自己只是顺着他想法要求的有意讨好,却不想效果如此之佳。看向年轻亲王的目光更多了三分感激,三分赞叹。
感觉到王元目光,风司冥只是回以淡淡一笑。倒是他身边秋原佩兰见两人目光交流不禁有些微微的好奇。伸手将风司冥面前酒杯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是殿下要王大人做如此安排?”
风司冥微笑颔首,接过酒杯浅浅抿一口:“一个提议而已。”
“眼前的场景,倒有些像宫里的大宴了。”
秋原佩兰无心一句,风司冥脸上笑容顿时收起,沉默片刻,这才轻轻道一声,“是么?”
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造次,所幸声量不高,众人又专心园林景致,相互品评议论不曾留意。秋原佩兰微微低下头:“殿下……”
“佩兰说得不错,眼前的情景,确实很像擎云宫堕星湖大宴的景象呢!”风司冥突然朗声笑起来,一边转向身边的风司琪,“五皇兄你说是不是?”
“啊,确实像……除了父皇母后不在,其他的根本就是一样嘛!”风司琪点头答道,伸手接过风司冥递来的茶果点心,“不过宫里更宽敞也更精致,侍郎府虽然好,可是完全不能和皇宫相比。”
“两位殿下说笑了,下臣哪里敢逾矩造次?”一直留心注意两位皇子,被两人说话吓出了一身冷汗的王元立刻附和道。
风司冥微微一笑:“而且王大人的园子是仿照柳太傅的宅子造的,五皇兄你看是不是有很多地方都非常眼熟?”
“对,确实都非常眼熟。”
虽然园中确有仿照柳青梵府邸花园建造的景致,但也不过是一处最多两处而已。不过身为皇亲国戚,私宅花园当中有些过分的华丽精致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王元自然知道风司冥这般说是给了自己一个最好的台阶,风司琪的附和更是让他心中一安。刚刚想要附和,不料风司琪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没去过柳太傅府上……不过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傅,九皇弟这么说一定不会错。”
水榭歌台上的众人指点景致交谈议论,音量都被刻意控制在礼仪规定的范围内,绝不破坏所在环境整体的宁静安详。风司冥风司琪两人都没有降低声音,加上众人虽然各自交谈,心思多半还在关注几位皇子,风司冥刻意放出音量的说话听得清清楚楚,风司琪老实坦率不加修饰的回答更是惹得众人纷纷埋头闷笑。坐在两人上首的风司宁也轻笑起来:“柳太傅是北洛的朝堂柱石,更是我兄弟的太傅。五皇弟居然一次都没有到老师府上拜望,真是大大的不该。”一边向微笑注目这边的柳青梵笑道,“柳太傅您说个惩罚的法子,可不能让五皇弟再这么懒散下去。”
青梵哂然:“既然二殿下如此说……那青梵明日便请五皇子到我交曳巷府中书房坐坐。”
风司琪少时便不喜读书,成年之后更是懒散成性,青梵此言一出,风司琪脸上顿时显出异常哀怨的表情。长幼尊卑有序,风司冥只能强忍笑意,风司宁却是立即大笑出声。一时气氛轻松活泼,就连王元也完全抛开了心上担忧,向青梵半开玩笑地道:“柳太傅可不要太过辛苦才好。”
青梵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不立刻便饮。一双沉静平和的眸子凝视神情沮丧的风司琪片刻:“青梵只是想请池郡王过府尝尝今年的新茶,若是殿下不愿,也是不妨。”
“如果只是茶叶的话,太傅带到郡王府也是很方便的……”风司琪一句话还未说完,风司宁已经狠狠一眼剐过去,随即大笑出声。一众宾客尤其是女眷,也都再也忍耐不住,纷纷笑出声来。
便在这一派欢乐和谐的气氛中,丝竹之音悠然响起——
马头琵琶荡开水波层层,五十弦筝撒下月光轻柔,两只轻快的竹笛勾勒出月下花树烂漫,一管平和的洞箫引来一叶轻舟自远方悠然而来……
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自五个方向荡来五只小舟,船头女子演奏乐器,船尾女子划桨荡舟,一齐向水榭歌台驶来。音乐由远及近,四种乐器不同的音色完美地交织融和,共同绘画出最优雅迷人的图卷。
五只小舟轻轻荡漾,极快地聚到一起。五名负责驾驶小舟的女子动作轻捷地操纵,使船尾相接形成五星形状,然后五人一齐伏低身子。众人耳边只听得“啪”地一声,随即一朵鲜艳明亮的烟花高悬水面之上。待众人收回目光,这才猛然发现湖上小舟相接之处五名女子拉开了一幅宽大的皎白雪绸,雪绸之上一抹亮色身影如旋风急舞。
用至轻至软的雪绸作为舞台,女子舞得激烈却不显丝毫急促凌乱。一头乌云松松绾着,淡金色的绸缎紧紧裹住娇妖玲珑的身子,轻柔飘舞的金色纱丽下女子白玉般的手臂自由舒展。双手双足上各有四个响金镯子随着急舞相互振荡敲击,发出清脆如鸟噪一般的悦耳声音,与小舟船头五名女子风清水远的合奏配合呼应,仿佛江水激荡起层层细碎浪花,顿时令乐声在悠扬之外更透出一份别样的活泼灵动。
花园到处扎着明亮火把,湖边水榭歌台更是***辉煌,女子一身淡金衣衫在火光辉映之下闪耀出微微红光。每一次足尖在雪绸上轻点借力,之后便是一阵急旋劲舞。舞到最为热烈处,便似一团激剧跳动的火苗。映着柔软雪绸荡起的层层波涛,更映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冰宫水府最鲜艳的珊瑚仙子凌波而出,在世人面前骤然绽放出火焰一样的光彩。
众人只看得目眩神摇,连大气都不能出。
五名女子合奏的乐声渐轻渐远,女子的舞姿也渐渐放慢了速度,人们这才看清那白玉似的足尖滑过之处,雪绸上竟泛出闪闪的金色。四周明亮的火把灯光下,人们清清楚楚看到那飘逸而出的优美字体——
春。
江。
花。
月。
夜。
足尖划出最后一捺,执着雪绸的五名女子手臂猛然一振,女子的身子顿时随着两者的合力被轻盈地抛出,漫长的纱丽在水面上方舞出飘逸优美的线条——
歌台上众人惊呼声中青色身影如箭离弦,月光下一道琉璃光辉瞬间挥出,准确无比地缠住女子手中同样挥出的金色绸带;一提一拽,女子轻盈的身子已在空中借势从容转折,随即稳稳落在歌台之上。向主位上王元深深拜倒,清脆响亮地道:“霓裳阁花弄影,代阁中上下向大人大寿贺喜!愿大人福寿如江水绵长不绝,恩德荣耀荫蔽子孙!”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眀若春波的眸子若无心似有意地在众人脸上扫过,众人只觉眼前被一团金色火焰瞬间耀亮。
手上倏然一痛,风司冥猛然从一时目眩神摇的惊艳中收回心思。看向身旁的妻子,却见秋原佩兰目光闪动,视线却越过周身淡金光彩流动的花弄影,直直落到歌台边那道青衣潇洒的身影之上。
琉璃色的长索在脚下盘成一汪柔和水色,柳青梵双手负在背后,一双沉静的眸子如夜色幽深,静静迎上转身向自己本来的艳丽女子。
而展露在众人印象中那永远温文儒雅、平和淡定的青衣太傅脸上的,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充满了纵容和宠溺的温柔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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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连续下了十七天。
从进入四月开始,承安的居民就没有看到过不带水汽的明朗天空,更不用说平常生活最熟悉的日月星辰。无论何时抬头,放眼看去,天地之间尽被雨水充塞,到处都是一片阴沉潮湿的灰白。
连续半个多月雨水连绵,京城里大小河道沟渠都满了。节节攀高的水位差不多可以用“危险”来形容。久居京城的人们非常清楚城市北高南低的自然地势以及贯穿城市的河水由西北向东南的走势,知道京城不可能真正发生危及基本生活的水灾。但是看着没过层层码头、浪头拍击堤岸的河水,人们心中总是难免有些不安:虽然北洛气候春夏相交之际多有雨水,但这一次的雨势之大却是多少年都没有见过。
在北洛人的常识里,春夏之交向来都是一阵风,一场雨,风停雨落,雨止风行,如此反复三四个来回,便真正进入炎炎夏季。但是今年的风雨却是相伴相随绝不分离:一阵风刚刚将雨水卷得稀疏,另一阵风立刻用从别处带来的雨水补足,似乎决意将这座古老皇城彻底浸泡在雨水之中。
望着窗外伴着突然刮起的大风再次密集起来的雨帘,风司冥轻轻叹一口气。
天空的阴霾始终不曾散去,积聚翻滚的雨云乌沉沉压在头顶,愈发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不过刚交申时,天色已经暗得如同傍晚时分。一阵凶猛暴烈的急雨之下,檐头垂下的密密水帘令人视线更加模糊,几乎都辨认不清两丈之外的植物花叶种类。目光所能及之处,庭院里一切植物都因多日连绵不绝的风雨纷纷显露出娇弱不堪倍受摧残的情态,就连素来喜欢阴湿环境的青苔墙藓都失去了生机——这些苔藓地衣类植物寄生必需的石阶墙壁,此刻都已经被淫靡雨水将外部的石灰和土层冲得干干净净,显出如玉石般光洁平滑的青石原料来。
举目四望,视线中唯一还能够稍稍体现时节特征的,便是搁在窗台上如雀尾屏开的天藻藤。绿叶间稀疏的米黄色小花点明了花期所在的初夏。只是过分湿润的空气令这原本恋水的植物也有些微微不适,平日用来吸收水汽的触手卷成一条条卷须在青翠的枝条间藏起,显出一副懒懒洋洋的姿态。
风司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捏住一片细柔叶片在指间反复搓揉。饱含水分的叶片迸裂出淡绿色的汁液,但是在潮湿的空气中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风司冥微微皱起眉,将搓成圆球的叶片随手弹出,目光再一次透过雨帘,投入到低郁阴沉的天空中去。
连续半个多月的雨落不停,然而北洛遭受到数十年未遇雨水的,不仅仅限于京城承安。
北海、渤海、潼郡三郡都有紧急公文递到承安,报告聿江、长川、巴溪、谭水等河流这一次换季众人始料未及的危急水情。其中最严重的,便是澄江上游暴雨积水的问题。
澄江是沧澜江的二十余条主要支流其中之一,河水贯穿京城,与同为澜沧江支流的子初江共同构成北洛京都的天然屏障。两条大河主河道都在承安西北,但子初江与沧澜江同为发源于大陆中央断云雪山山系支脉的河流,而澄江却是发源于北洛西北方向唯一的高大山岭——碗子岭上。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碗子岭已近沿海一带,海风湿润的气候和连绵的丘陵孕育出数条水量不小的河流,但除了澄江取道向南最后汇入沧澜江,其他河流都一路向北入海。澄江在承安京东南百五十里外与沧澜江交汇。作为碗子岭水系中水量最大的河流,正是它将其上游西北水情呈现在京城天子脚下的最直接物证。
承安已在澄江下游,此刻京城之外看到那本因河水明净澄澈得名的大河浊浪滔滔已极其惊人,上游暴雨不止的河段水情将是怎样危急的景象其实不难想象。而澄江仅是碗子岭水系中一条河流,澄江上游也是其他碗子岭水系河流发源之地与上游河段。连水量最大的澄江都有积水难泻的危机,如此推测,西北地区水情已是危急非常。
而且,国土全境连绵不断的雨水给各地信息的及时传达带来极大的困难。虽然柳青梵当年辅佐胤轩帝推行新政,重整河川水利,大修官道通衢,北洛全境的旱路交通系统有了极大的提高和改善。但各地毕竟地理环境千差万别,经济状况贫富不均,加上西北民族众多信仰殊已,从沿海到内陆的旱路交通远不及河工建设完善,此刻水路因天气见阻,其中不足便鲜明地显现出来。朝廷已经连续三次派出官员前往碗子岭地区实地察看,但信息回报的速度和当地具体的情况完全不容乐观。
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头。想到今日澹宁宫中匆匆结束的小朝,胤轩帝似是随口提到一句前往西陵的使节团时淡淡的神气,年轻亲王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显出忧虑之色来。
郝哙那边,已经整整十天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了。
这其实是早已料到的情况:通讯的鸟儿不善于在这种天气飞行,强行传递信息反而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而改走旱路传讯人员同样会因天气阻于路途。虽然道门出身之人远比普通传信兵丁善于应付各种恶劣天气和沿途状况,然而面对真正强大的自然天灾人力总是有所不能及。何况郝哙已经离开昊阳山紫虚宫,脱离首席弟子身份,对道门势力只能暂借同门支援,其下确实的体系不能真正为他指挥动用。从其他渠道传来的消息证实京城向北方渤海、北海两郡的水旱道路都被大雨阻碍,风司冥虽然心中焦虑,一时却也别无他计。
但与郝哙暂时失去联系,也就意味着此刻完全不知自西陵回归的风司廷与使节团一行的动向遭遇。西陵念安帝册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作为会盟之友、姻亲之属的北洛自然要遣使道贺并以王族皇亲身份参与太子册立大典,因此胤轩帝风胥然特意选择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风司廷带领使节团亲往淇陟。四月二日太子册立大典结束后,风司廷拜辞念安帝启程回国。使节团取水路由沧澜江主河道顺流而下,不过五日便进入北洛境内。本以为使节团此行一切顺利,不料刚到北回津口便遭遇百年不见的大雨。风司廷于是选择沿炳川北上,循官道越过沿海丘陵,在碗子岭下再由澄江返还国都。
北洛春夏之际的雨水原是由西北向东南带状推移,风司廷选择这条路线的原意便是避开雨水高峰。不想今年风雨有异,使节团一路疾行,还是在碗子岭下、潼郡地界被暴雨恰恰困住。潼郡在六大郡中可称富庶,郡制官衙职能相符,使节团纵然被困有郡衙官署照应也无须担心。郝哙的密信传讯中也说明了风司廷暂居郡府留待路途情况好转的打算。只是十日前郝哙传紧急密信说碗子岭骤降暴雨水情危急,风司廷已经亲自前往察看;随后一天风司廷加急直上胤轩帝的奏则廷报更是令承安朝廷上下顿时震动。各地关于今年水情的报告不少,但因此一来全国气候变幻带来的巨大后果正式成为朝廷关注的最重大问题。而大雨阻塞路途导致信息不畅,风司廷急报之后便再无消息传来,承安京中众人担忧西北水情益发惶惶不安,而对身在实地的三皇子的安危也是日日悬心。
伸手揉一揉太阳穴,手臂放下之时无意间掠过窗台,发出“嘎达”一声轻响。风司冥顿时转过视线,目光落在手腕艳红的珊瑚珠链上。脑中瞬时回想起使节团离开京城之前胤轩帝在澹宁宫和御花园的两次召见,风司冥不由皱紧了眉头,脸上忧色顿时加深。
前年潼郡郡守李耀贪权渎职,倦怠河工,导致无灾之年百姓却因洪水流离,被胤轩帝派往彻查此事的七皇子风司磊就地格杀正法。胤轩帝任命了新的郡守并委任风司磊为督察,重新整治顿河水利,而毗邻潼郡的渤海郡也同时疏通与顿河相联系的溥水、浫沟。这次北方水网的整体重修,是胤轩十九年整整一年中国家投入最大人力物力财力的工程,朝廷自然要检验其功效。令裴征为风司廷护卫,使团归途之上暗中察看顿河水利,便是胤轩帝风胥然在使团离京之前向统筹安排此次出使工作的风司冥特意交代下的任务。但工程方完便遭遇今年这般雨水,却是连早有检视之意的胤轩帝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如此天灾当前,水利河工是否有差已经不是目光所瞩的关键,如何统率指挥当地官员携同百姓抵御洪水保卫家园、并尽可能减少百年难遇的灾害造成的损失才是当务之急。
而讯息不畅,无法知晓当地详情,却是此刻最令人无奈而为难之处。
天色益发阴沉,雨势却是毫不见缓。抬头望向淫雨无歇的灰蒙蒙的天空,风司冥幽黑深沉的眸子精光闪动,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硬生生划破雨帘云幕。
院中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雨落之音的水声激响,顿时惊动沉思中的年轻亲王。循声望去,一道黑影已经由他所站的窗台窜入书房。低头瞥一眼被溅上一串水迹的淡色衣袖,风司冥眉头皱起,目光转向书桌,脸上渐渐显出阴沉不悦的表情来。
浑身湿透,毛皮紧贴身体,体型原本就只有猫大的小玄天狐显得比平日更小。同往日一样,小狐狸习惯性地直接窜上书桌,将一只咬断了脖颈的鸟儿丢在一边,随后卧在正中一张薄羊皮垫上开始整理皮毛,全不理会一身雨水淋漓早已将书桌上纸张书籍糟蹋个透彻。
身体被阴影笼罩,小狐狸似是感觉到什么身体猛然一僵,随即停下舔毛的动作,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瞪住风司冥。
风司冥静静看着玄天狐身下那份写了一半的奏章:厚实的纸张水迹斑斑,奏章上的文字被晕开成一片不知所云的墨团,含糊混乱得就像此刻头脑思绪……“秋原佩兰!”
听到书房中一阵物体碰撞的声音和风司冥的大声呼唤,原本在书房外间跟府中几个分理总管商议事情的秋原佩兰急急奔进房来。一脚才踏入门槛,怀中已经多了湿乎乎的一团。诧异地抬头,却对上年轻亲王掩不住烦躁和恼怒的眼。
“你怎么管教这东西的!宠得连这里都敢乱闯!”
目光在笔架倾倒、纸张散乱潮湿的书桌上极快扫过,秋原佩兰扣住怀中骤然受到惊吓而努力挣扎的玄天狐,略略后退一步欠身低头,轻声道:“是臣妾没有管教周到——这里王爷这就叫人进来收拾么?”
“不用!”
眉头紧拧,风司冥的语气显出少有的粗鲁不耐。瞥一眼秋原佩兰略显惊愕但随即恢复平和的双眼,一阵窒闷再次迅速掠过心头。
身子下意识躲闪过风司冥的行步路线,看到在府中一向温和守礼的风司冥丝毫不顾外间几个总管手忙脚乱的行礼,更不理会一旁仆从侍女急急忙忙跑近身前伺候雨具,就这么冒着雨大踏步穿过庭院向王府前院走去,秋原佩兰一声“王爷您……”的呼声顿时噎在咽喉。
心中微一呆怔随即恢复镇定,秋原佩兰脸色一沉,目光在一众总管仆役脸上缓缓扫过:“方才跟你们说的话,都记在心里了么?”
“是,王妃殿下!”被那威严目光一扫,众人纷纷低头。
“知道了便起去——张乐!”
被点名的总管张乐顿时抬头:“在,娘娘!”
“去前院看看殿下是否要出门……”
一句话还未说完,秋原佩兰已经听到一阵人声喧哗。急急抬头,只见秋原镜叶半披着蓑衣直奔过来,身后府中长史苏清手中抓着雨伞却不张开,跟着秋原镜叶直接冒雨冲到自己面前。
“姐姐,冥王是怎么了?这么大雨什么都不穿戴,骑了马就冲出去……难道宫里出事了?”
秋原佩兰顿时急抽一口气:“殿下已经出府去了?这么大雨,他是去哪里?”
秋原镜叶闻言一呆:“殿下没说?”扫一扫周围众人,秋原镜叶眉头陡然皱起,看一眼旁边脸色同样顿显忧色的苏清,“不是宫里宣召……难道是太傅那里?也对,这鬼天气除了太傅没人知道更多信息——那我立刻赶到交曳巷去!”随手将蓑衣领口带子系紧,“姐姐,钦天监说这雨还得有四五日,传谟阁那边发了宰相令,叫宗亲王族并朝臣官员府上准备好钱粮杂物应对承安周边受灾进城的百姓——林大人叫我先到这里说了,殿下既然……我这就往太傅大人那里去!”
话音尚未落尽,秋原镜叶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同胞手足的背影,秋原佩兰深吸一口气:“你们没听到秋原大人刚才的话么?各人该做什么还不快去?”低头看一眼还在怀里的小玄天狐,秋原佩兰定一定神,这才再次抬头对上苏清。“今日情势,王爷许是要留宿太傅府上。”
“苏清明白。苏清这就带人过去伺候。”
“不,你一个人带个驾车的小厮过去就够了。”随手解下腰间一块玉制令牌,“先往宁平轩取了要用的东西——王爷走得急,图册之类你知道都在什么地方。”
苏清略退一步欠身行礼:“是,王妃殿下。苏清这就去办。”
秋原佩兰略略颔首。待书房周围众人各自领命散去,秋原佩兰这才将目光缓缓转向雨落如注的阴沉天空。
今年的这场雨,对北洛的百姓实在不是幸事啊……
生日生日,解禁一章以示普天同庆之意!顺便在此感谢为眉毛熬夜写评的小安,更感谢所有支持眉毛的读者们,眉毛在这里向大家鞠躬了!顺便,关于长评有奖,眉毛会把计算时间放到本周五,所以,大家继续努力写评吧!眉毛会努力更新回报大家的!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吕、蕤、宾!”
花弄影一字一顿狠狠喝道,霓裳阁中央大厅顿时丝竹俱寂,鸦雀无声。
“一个音两个音不准也就罢了,平平正正的宫调竟然能够窜到商调——你当霓裳阁的招牌是池塘里的蛇虫蛤蟆、肉案上的死鱼烂虾,想打就打、想砸就砸的么?!”
按着五十弦筝的手不住地颤抖,突然“嘭乓”一声大响,五十弦筝翻下琴桌,年轻女孩的身子也随之软软倒下。
见吕蕤宾昏倒,众人忍不住一声低低惊呼。正在排练的歌舞完全停顿下来,演奏乐器的其他年轻女孩子脸色转为煞白,神情之间掩饰不住深深的畏惧。阁中几个歌舞出众,年纪也略长的姑娘,偶然扫过吕蕤宾的目光或有透露出两分同情,只是当着盛怒之下的花弄影却是没有一个敢起身过去相扶。就连站在一边监督阁中歌舞排练的霓裳阁老板许妈妈此刻也噤若寒蝉,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视线直直盯在了自己的绣花鞋尖上,再不像方才那般在舞台上转来转去。
“六儿、四喜,将这丫头丢回她房里,从今天起三天除了水什么都不许送给她吃,也不许离开房间一步——商寅娘,吕蕤宾的位置暂时由你补上!”
花弄影一边随口吩咐,锐利如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冷冷扫过:“别以为下雨天客人稀少便可以凡事悠闲放松了精神,更别想着有张漂亮面孔招人喜欢就可以把练习当儿戏!霓裳阁不是‘夜来香’、‘媚娃馆’那种买笑卖笑的地方,想靠那些手段吃饭的,趁早给我滚出去!”
花弄影身为霓裳阁头牌舞姬,也是阁中实际上的当家作主之人——虽然霓裳阁明面上的老板鸨母是许妈妈,但是生性机灵又最善察言观色的歌儿舞女却是一眼便能分辨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主子。花弄影在霓裳阁中时日并非最长,但舞蹈绝技、热烈性情、灵活手腕乃至结交的官商士子显贵程度都是阁中其他人无可比拟。而平日在阁中发号施令指挥施为,许妈妈每每听命用事,这些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霓裳阁以歌舞百戏称绝承安,尤其歌舞一块新、奇、精、巧诸般特色引得每日顾客盈门。近日京城雨水连绵客人稀少,阁中因是趁机排演新创节目,正是花弄影全局主持。此刻见她对吕蕤宾惩罚如此严重,众人心中惊惧之外不由纷纷暗生不满不平。
然而听到她最后一句,众人却又顿时默然:霓裳阁以纯粹歌舞娱乐之所能够在承安京立足,阁中登台献艺的女子乐师不受顾客轻视玩弄,没有绝对的演出水平根本不可能实现。对排练、演出要求极为严苛,甚至到达惟表演是问、其他一概不认的地步,舞台上每一个动作每一段唱腔都力求完美无瑕,这原是霓裳阁保全阁中艺人自尊的最有力手段。花弄影豪爽潇洒,待阁中一同演出献艺的姑娘姐妹素来极好,只有“轻慢演艺自降身份”这一项是她的大忌。吕蕤宾样貌出众,颇有些贪懒爱娇,花弄影最近对排演看得较往常更为严格,她偏偏在这种时候走神犯错,引来严辞厉责实是难免。只是她年纪不满十七,一时受惊竟至于晕厥,众人心中难免有些怜悯感叹。
环视一眼舞台上下众人目光神气,花弄影眉头微皱,轻“哼”一声,随手将伴舞的长绸掼在地上,一转身径直往后台而去。
那淡水红色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随后听到通往庭院的小门重重的撞击声,众人心中犹是阵阵余悸未及反应。直到听到那一路穿过霓裳阁主楼到后院各人居所的庭院、不顾天上下雨踩得水花阵阵溅起的脚步声,这才纷纷如梦初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整个霓裳阁主楼中央舞台笼罩在一片阴郁沉默之中。
“好啦好啦,都把心思收回来吧!一个个都发呆浪费时间,我们可是还有很多段要排练呢!”
轻柔婉转的声音打破不自然的沉默,众人顿时抬头,注视那个从容站起的头插燕簮、一身俏白的温雅女子。
燕微雨微微笑着:“方才那段《雨铃霖》算是演得差不多,不过寅娘妹子新换上音位怕是不熟,不如大家再练一段?重新练好了,也好叫弄影姑娘喜欢。”
燕微雨是霓裳阁中最出色的歌伎,名头、地位都仅次于花弄影,又是一向温柔娴雅与人为善的脾性,这句话一出,众人纷纷重新拿起乐曲,舞姬们也各自站好位置,随即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发号施令做主之人。燕微雨环视众人,脸上微微一笑,突然转向舞台一角:“无射妹妹,你去看看弄影姑娘。这《驿路花雨》全是由她编的舞蹈,排练还是请她过来监督着才好。”
突然听得燕微雨点名,抱着马头琵琶的钟无射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行礼:“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快过去呀。”
燕微雨语声温柔自然,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钟无射暗暗皱一皱眉,只得立刻放下琵琶起身向后院走去。
霓裳阁原是承安京中一所官员私宅,官员病故之后其家人扶灵返乡,于是将宅第出卖给京中富商。因临近繁华街市,那商人又盘下周围几户人家,并重新整修,最后才形成临街的店面。但那商人投入过大,不能短期取利,又将宅院卖出;经几任倒手转卖,终于落到霓裳阁前一任鸨母手中。因此前方做经营之用的主楼从外观形制到内部装饰都极尽浮艳繁华,后方阁中歌儿舞女乐师艺人的居所却是简朴中透出素雅。有小厮一路打着雨伞穿过两个天井,转过一道侧门,看到满院青竹掩映下的二层小楼,钟无射不由深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吐出。阁中规矩森严,小厮不能进入阁中女子所居住所。钟无射接过雨伞,吩咐小厮候在院门外角屋,这才缓步踏入院中。
连日雨落不绝,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原本暴露在天日之下的石板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而上方有竹林遮蔽的那些却是苔痕苍茸湿滑无比。钟无射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走过,一边却是趁此时机尽可能平静心思。
自上回王元侍郎府生辰晚宴表演,自己和花弄影一向和睦亲密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甚至时有尴尬。除非歌舞排演必须相互配合,花弄影不会多说一句话;原本每隔两三天就会专门指导自己音乐、言语、举止、神情变化等各种技巧,自那日之后也完全停止。身为头牌的歌伎,又是和花弄影隔壁而居,燕微雨原本最该清楚两人近日的情况。她是阁中少数能够主事行权的女子,虽然不如花弄影那般气势逼人,但自己深知这位与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调笑自若的姑娘绝非阁中普通歌伎能比。温柔婉转,调和众人不动声色举重若轻,就连上次在侍郎府花弄影恼怒失态,也是她几句话便转回了局面。此刻点了自己再请花弄影,也许便是存了同样一番调和心思吧?
只是,花弄影近日不同寻常的焦躁易怒的脾气,无论自己还是阁中其他人,都非常分明地感受并察觉到了。今日这般的激烈只是一个最终爆发,之前排演时纠正众人出错的不耐、比平日要求更为严苛的训练和表演、对阁中从登台表演的艺人到行走伺候的小厮的挑剔指责……也许,所有人在今日的惊吓之余,心中都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至少,那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总算有所减弱消除了。
“要进来便进来!站在门口淋雨算什么?不心疼你的人我还心疼那身衣服鞋子!”花弄影声音满是不耐,“还有这见鬼的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猛然回神,钟无射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小楼门前发呆。急忙踏进门槛,恰好听到后面一句,钟无射不由微微一笑:或许所有的不同平常,只是因为这久雨不晴的天气罢了。
“姑娘……”
“燕微雨让你来叫我回去是不是?”不等钟无射说完,花弄影一口便将她想说的话尽数堵住。
钟无射心中一怔,随即颔首:“是。这套《驿路花雨》是姑娘提议的本子编的舞,没姑娘在旁看着我们实在心中不安。还有乐曲唱词,这些也得姑娘把关。蕤宾出了纰漏犯了错误,姑娘惩罚了她便是了。但这套歌舞却是要在五月初五初熟节上为向神明献礼用的,时间着实紧张,无论如何不敢轻忽怠慢了。”
低头坐在窗边的花弄影微微抬起眼:“这鬼天气,大半个月不见天日,再来一路的雨岂不是让人痛恨?时间紧张便停下不演,初熟节谁也没说非要上新歌新舞不可,霓裳阁又何必做那些自讨没趣而且不识时务的举动?”
钟无射闻言顿时一惊,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花弄影:“姑娘是说真的?”
“你几时见我拿这些来消遣?”轻哼一声,花弄影语声顿时显出三分严厉。
钟无射心头一惊,急忙欠身行礼:“是,无射明白了。”顿了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可是若按着姑娘方才的说法,严厉惩罚了蕤宾也就是了,为什么又要寅娘顶上她的位置?节目不急着排演完善后登台演出,蕤宾便被禁闭三日,以她五十弦筝的精擅程度参与演出也并无困难。姑娘让寅娘顶替了她的位置,可是不许蕤宾再……再……”
“不许她再居身十二乐律,这你又有什么不愿意猜、不敢说出口的?不过,不错,无射你说得很准,一个字都不差——在吕蕤宾认清情势,重新把心思收回来之前,她休想再登台一次!”见钟无射脸上无法抑制流露出的惊愕表情,花弄影冷笑一声,随手指一指书桌上多宝格。“左手第二个抽屉,自己拿出来看!”
钟无射两步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见是一封阁中女子通用的梅花笺,下面数张当票还有赌坊的欠条借据。钟无射心中突然一寒,缓缓望向花弄影,却见她目视窗外风雨摇曳的竹林,脸上表情不见任何波澜。钟无射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寒风掠过,急急细看那笺纸,“妾将拟身嫁与”的诗词末尾,正是吕蕤宾娇媚柔软的笔迹。心中如巨石撞击,沉默半晌,钟无射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花弄影。
“你以为我是罚她排练心神不属?哪里便是这般简单!”轻轻摇一摇头,凝视着窗外青竹,花弄影静静道。“你们是霓裳阁里的女人,比那些单纯出卖身体的妓女远远不同。琴棋书画,歌舞杂戏,在霓裳阁起码可以安安静静专注表演,不担心会有不守规矩的客人骚扰,也没有人当着面说什么歌伎乐师下贱的话。但戏子永远是戏子,***地只会是***地,想在欢场找什么真情真爱从来都是妄想。何况,男人可以不好色,但未必不贪财。一个一个被阁里娇惯着就忘记了身份,不懂自尊自重,稍稍有人示好就想托付终身,还天真地去幻想什么风尘歌女与落魄书生喜结连理最后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等会儿你就把这些给她送过去,让她看看自己选的男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这对蕤宾会不会太……”
“长痛不如短痛,对她来说这许倒是一件好事。”花弄影冷冷笑一声,“至少好让她知道,攒下两个脂粉钱不容易,就算打水漂也得听个响声!无射你也给我记着——女人为男人可以倾家荡产连身带心地付出一切,不过首先得是个男人,不是一条连叫都吭不出声的狗!”
钟无射手上动作一顿,沉默片刻,这才取了一只匣子将梅花笺、当票、借据之类全部装起来。“姑娘,我这就去看看蕤宾。您今日累了,还是歇息片刻的好。”
“无射。”
等了半晌才听见花弄影开口,钟无射微微垂下眼帘。“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凝视着眼前低眉垂目,神情温顺恭雅的女子,花弄影心头突然袭上一种莫名的感觉。“无射,许妈妈说,你是好人家的出身?祖籍哪里?”
钟无射身子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震,抬头淡淡看一眼花弄影的面容表情,随手将匣子搁在身边方几之上,这才略略欠身答道:“无射是江州人,幼时家中别院便在三江交汇处的高岗之上。”
“荆川平原三江交汇之景确实令人难忘,无怪无射唱的歌、弹的曲子都有水天茫茫之感。”花弄影微微一笑,“无射小时候念了不少书吧?我知道阁里常有艺人托你读写家书。其实霓裳阁里读书识字原是不少,但不怪别人随时打扰帮忙做这些琐碎事情的却是不多。而且你的诗词也极好,柳太傅那些诗文改成曲词唱的也只有你一个。”
钟无射低垂了眉眼,目光凝视自己交叉身前的双手。“小时是读了几天书识了些字,但大部分还是到承安进了阁里之后才由老师一点点教起来的。”见花弄影只是静静点一点头,一双精光锐利的眸子凝视自己,钟无射轻舒一口气,微微挺直身子说道:“许妈妈说无射出身大户,实在不敢这么说,只是稍有浮财积蓄的清白人家而已。母亲酷爱高岗花景,便带着陪嫁过来的姆妈和我在那里的别院长住。后来家道衰落,母亲也因病故去,父兄不便照顾幼女。因母亲原是承安郊外福陵村人,便让姆妈带着我上京投亲。可是……”
“可是……?”
“可是未及京郊,家中再生变故,父亲暴病不治。同时外家也遭逢凶事,血脉割断。姆妈求了外家一位舅父寄居在京城里,但不过年余舅父又丧,舅母将我与姆妈赶出。姆妈忧心操劳,疾病一身;然而贫困无医,无射最后甚至不能为她治丧……恰好那时霓裳阁里逃了一对丫头小厮,许妈妈查访之时经过门前,见我可怜便帮我收葬了姆妈,更收容我进霓裳阁。”
“原来如此。许妈妈一直称赞无射平和老成我原还有些怀疑,只当你与她有什么其他关系才得如此照顾……只是这两三年间我们时常相处,无射竟一个字也不说。”
“霓裳阁里从歌舞艺人到仆从小厮,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若都时时挂在嘴边,岂不扰了别人心情。姑娘不问,无射不愿想、也不愿说。”
花弄影微微笑一笑:“只是无射磨难坎坷,更与至亲生离死别,到底没有经历过情爱之苦……不过这样也未见得不好。一会儿见到蕤宾,无射便以自身经历开解她些。毕竟她虽然有错,到底没有酿成大祸,你宽慰她两句,若有心悔改,便提前放她出来。”
见她表情柔和,钟无射不由也露出笑容:“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还有燕姑娘那里也代我说一声。去吧。”
走出小楼,屋外雨势不减。只是钟无射心事减除,虽然急雨如注,看青竹摇曳风雨,却像是比进屋之前有序了许多。
缓缓走到院门口,刚要开口唤那等候在角屋里的小厮,突然一道人影自雨帘中急奔而来。隐约见那人服饰不是阁中之人,大雨之中更不带任何雨具。霓裳阁后院不许外客出入,钟无射正自惊诧,那人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抬眼望向那人面容,钟无射“啊呀”一声,手中雨伞顿时跌落。
“靖王殿下!”
雨,似乎是变小了。
站在窗口细细分辨雨声,沉默良久的钟无射终于伸手推开花窗,一阵风顿时卷着雨点扑进屋来。钟无射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轻轻擦过面颊沾上的水滴,感觉到那沁凉之下抑制不住的热意,秀丽蛾眉顿时微微蹙起。深深吸一口气,伸手重新将花窗掩上,钟无射这才侧身在窗边雕花靠椅上坐下,眉眼低垂,静静凝视着被方才举动润湿了指甲的纤长手指。
窗外雨势不曾减弱,但打在屋顶清凉瓦,院中青竹、海棠、芭蕉上的原本急促纷乱的雨声,却似乎在渐渐变低而显得遥远。雨水落入池塘溅动的阵阵水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韵律一般的和谐。
映着窗外漫天的雨,耳中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楼庭院的一切动静:只在外屋伺候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登上楼梯,将阁中主事特意挑选的茶盘器具搁在楼梯转角处的圆台上。两个大丫鬟将整理好的茶盘送进屋来随即便退了出去,猫儿一般轻盈的脚步,只有绢纱的裙角在地上拖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外屋的使女们正在烘熏衣物。丝绸锦缎的料子被铺展在熏衣杆子上,拉扯滑动时发出水湿后微微凝滞的低低涩音。
楼下传来女子模糊然而温婉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吩咐着什么,随后一串或轻或重、但无一不小心恭谨的脚步踏入庭院的雨中。
人声在院门口角屋的距离终于和雨声溶到一起,再也辨不分明。
不过半刻功夫,便收拾出独立的小楼庭院。霓裳阁原有许多闲置院落,平日也有人照顾打扫随时以供阁中所需,但如此短短时间便将一切布置得精巧周全不着半丝痕迹,便是久在霓裳阁的自己一时也难以想象。目光在悬满了吸水用的精致花包的屋中缓缓扫过,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一尘不染的光洁窗棂,钟无射心中忍不住轻轻叹息。
沉默片刻,钟无射正待起身,却听屏风后那一阵阵有节奏的轻轻水声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是“哗啦”一声大响。伺候的小厮恭恭敬敬喊道:“爷,小的给您更衣”,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传来一连串唏唏嗦嗦穿戴整理的轻响。
听到云靴在木制地板上轻轻顿了两顿,随后稳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转出,钟无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比寻常衣物多了三分宽广的袍袖襟衽是霓裳阁艺人服饰特有的裁制,穿在颀长玉立的年轻亲王身上却不见丝毫轻浮。白绸制成的素袍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在领口以及袖口各滚了一圈淡青色的云纹,与同作淡青的腰带勾勒出少年亲王在战场杀伐中锻炼出的完美身材。沐浴后未曾束起的长发如乌黑瀑布一般直泻而下披在背后,虽然兀自带着水湿却没有一丝一毫凌乱,衬得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夜一般的黑眸越发幽深难测。
淡淡扫了钟无射一眼,见她迅速避开目光,风司冥微微闭一闭眼随即重新睁开,目光在布置得异常精巧素雅的房间屋墙桌椅各处极快地扫过一遍,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听得小厮仆从将浴桶之类全部搬出,并着两个伺候沐浴的使女一齐退出屋外,风司冥这才走到镜台前坐下,一边静静道:“倒些茶来。”
钟无射微微一惊急忙起身。阁里的茶盘原是由大丫鬟收拾准备好的,应着眼下阴沉湿冷的天气和此刻待客情景,泡茶用的泉水不是煮沸了用大水壶送上来,而是在一只精巧的红泥炭炉上用小火温煮着。钟无射随手用净了茶具,点上茶叶用一沸的滚水涤荡一轮然后泼去,再用二沸的泉水重新斟满茶盅,这才送到风司冥手边。
风司冥淡淡抬起眼,见清亮茶水中碧绿柔叶一片片悠然舒展,衬着玉一般的白瓷杯身显得盈盈可爱,面容表情顿时一缓。随即闻得鼻间茶香清薄飘逸,瞬间盖去空气之中弥散的水湿之汽,年轻亲王不由微微颔首。待浅酌一口,眉眼之间更是舒展开淡淡的愉悦欢喜,幽深黑眸中也透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很有一番滋味,茶香也佳……是好茶呢。”
见他神情平和,钟无射心中一安,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风司冥也不多言,将茶杯托在手中把玩片刻,这才分两口喝掉剩下的茶水。随手将茶杯搁下,目光转向镜台上精致明亮的水晶玻璃镜子。
顺着风司冥目光,视线由镜中俊美男子的形象缓缓移到他正自凝视的右手。只见一支碧绿发簪静静躺在年轻亲王掌上,通体青翠,水润光泽;簮头雕饰细腻繁缛,依稀是体有鳞羽的祥兽模样,却又与神殿神宫中壁画上那些神明座下生有双翼的羽蛇不尽相同。钟无射心思一动,方要张口,风司冥已经熟练地绾发成髻。玉簪在简单的发髻上轻轻松松插过,年轻亲王站起身,同时看一眼镜中景象,俊美面容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但那笑意还未及眼底便已然收去,取而代之的是冥王一贯威严自持的沉静表情。
将视线从那把角梳上收回,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跟随风司冥的脚步走回桌边。重新斟上一杯茶水奉到风司冥手中,见他端着茶杯只是沉默无声。微一沉吟,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马头琵琶,钟无射轻舒一口气,随即上前将它取下,这才回到桌边与风司冥对面坐下。
调一调弦,轻轻拨弄两声,感觉对面目光望来,钟无射微微一笑,起手按曲拨弦。
《雨打芭蕉》。
这一首本是古代琴曲,原为雨夜宜情之作,曲韵轻快流畅,情致生动活泼,在大陆流传极广。后代艺人以琴曲为本,配以各种乐器演奏;其中琵琶曲尤以灵动跳跃为著,指法繁复,因是最见功力。此刻雨势由密转疏,天光也微微显露,芭蕉青竹上风声舒舒水声溅溅,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钟无射随手和音,弹奏此曲似是只为应景,声韵节律却一改原曲的纷繁跌宕,代之以错落疏朗,应和着窗外风雨之声,顿时显出一派闲适从容的意态来。
霓裳阁的规矩,原不许乐伎伶人随意更改曲谱自创新声,钟无射却是少有的例外。每逢风司冥单点她一人奏曲,往往随时应景调和曲韵演唱新词,不受乐谱曲谱限制。虽是为人演奏,但自由无拘一如独自一人琢磨音乐曲词,几乎可以用“随心所欲”四个字来形容。今日情境虽然大不同于往日,但当怀抱琵琶十指拨动,心中杂念顿时扫去,钟无射心绪神思如常日一般尽数凝结在那六脉丝弦之上。
所以,听到风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别弹了”厉声喝来,钟无射直觉心惊欲碎。流泻如水的音乐戛然而止,骤然挑断的琴弦沾染上丝丝鲜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年轻亲王素来沉静平和的脸上是无意掩饰的不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风司冥随即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花窗,风雨之声顿时充满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凭风夹着雨丝袭上面孔,风司冥这才静静开口:“本王的情绪,难道就如此明显,这般需人抚慰么?”
听到年轻亲王似乎并无真正恼怒之意的低沉声音,又见他缓缓转过来的依旧沉静无波的面容,钟无射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钟无射轻轻摇一摇头,起身将断了弦的马头琵琶搁到桌上,垂手立在桌边默默无语。
见她低头垂目默然不语,风司冥顿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听出他语声中奋力克制的烦躁,钟无射惊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惊奇。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眼,静静望向这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争得“冥王”称号的皇子。
——是那双眼。
清澈,澄净,温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却折射着沉静人心的安定与柔和;不言、不语,不问成因结果,不道是非对错,只是静静凝视,仿佛平湖无波。
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髻上玉簪,微微闭起眼,指腹一点一点清楚地描过簮头熟悉已极的繁复花纹。沉默相对站立良久,风司冥才缓缓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无射姑娘,你……坐下吧。”
见她依言坐下,目光随即在桌上断弦的马头琵琶上掠过,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风司冥眉头顿时微微皱起:“无射姑娘。”
钟无射顿时抬头。
凝视那双深褐色眸子片刻,风司冥不为人觉察地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见那双眸子猛然闪出讶异光芒,年轻亲王眉头再次皱起,“像刚才抬头时候那样,看着我。”
虽然闻言心中惊讶更甚,钟无射还是迅速敛起心绪。目光在布置雅致的屋中转过一圈,重新对上风司冥的时候已是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宁静平澹。
风司冥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这样就好。”顿一顿,又重复一遍,“这样就好。”
被风司冥毫无掩饰地直直凝视,钟无射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但视线一触到搁在桌边的马头琵琶,钟无射立即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殿下,方才的曲子……是无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取过茶壶将茶杯斟满,端在手中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静静说道:“《雨打芭蕉》没有什么不好,应时应景,并作了变音修饰,十分别致动听。何况你的乐律向来如此,根本说不上什么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钟无射一惊,却听他继续道:“连续大半个月的雨,北方受灾严重,却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节团被困回京路上,诚郡王已经十日消息全无,朝廷上下惊慌忙乱——如此种种,是我听不得那些逸致闲情。”
“殿下如此说,还是无射——”
“不要说话!”风司冥突然提高了声音,钟无射一惊之下顿时住了口。见她目光中顿时显出仓惶畏惧之色,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随即掉转开目光,“你看着我就好,无射姑娘……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插嘴。”
风司冥到霓裳阁数次,虽然态度平和,但规矩分寸却守得极严。连续几个“我”而非“本王”的自称,以及命令式的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让钟无射顿时压住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靖王殿下……无射明白了,殿下请说吧。”
风司冥凝视她片刻,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笑容。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地摇一摇头,“不,不用了……用不着说什么,根本不需要。”转过头看向那扇打开的花窗,听着窗格被风吹动一次次碰撞窗棂的声响,风司冥出神似的凝望着窗外微显天光却抵不住暮色渐起的阴沉天空。“听见了吗?风声、雨声,还有雷声……很低很沉的不断的雷声,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样。这么多天阴雨连绵,承安却是连一声真正的雷声都没听到,很奇怪呢。”
钟无射微微一怔:进入四月以来承安阴雨不断,更有几日暴雨倾盆。但正如风司冥所言,大雨却不曾听到一声响雷。便有闷雷阵阵,也是极远极轻,几乎便被风雨之声完全遮盖。只是风司冥突然提及于此,她心中一时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轻轻“嗯”一声以示赞同附和。风司冥也并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头静静望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注视窗外。
屋中两人沉默不语,屋外雨声缓缓急急,钟无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随着渐渐笼罩过来的静谧气氛缓缓释放了恐惧和惊疑。轻轻咬一咬嘴唇,凝视着风司冥静默的侧影,清秀婉丽的面容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似的温柔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尊荣威严的皇子为何冒雨而来,也不知道素来平和沉静的靖王心绪为何如此烦躁不定。但她无意猜想其中原因,也无法揣度风司冥心思。风司冥数次到霓裳阁都是一人独自品茶饮酒静听曲乐,就连指点曲目议论音乐都只不过浅浅数语。年轻俊美的面容仿佛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温润却极少显露表情,只有眉眼间淡淡的容色浮动才隐约透露出对自己演奏曲乐的喜怒好恶——广阔的天地,奔腾的江河,月下静寂的山林,平整如镜的安详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气投注,父母幼儿的相乐天伦,苍郁浓荫衬着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绽放……威严沉静的年轻亲王只有在那些与坊间流传多时、锤炼精深的陈曲全然不同的音乐中才会稍稍放松精神。身为乐伎伶人,又是久在霓裳阁,钟无射如何不知道风司冥专注沉静形容之下的神思飞逸?然而看似漫不经心将一切视若无物,却又真的用心聆听曲词,不时投来的眼神微笑让自己有一份因技艺而得肯定的满足……
与那日侍郎府花园水榭之上青衣飘洒之人同出一源的、若有若无的温柔,正如清风朗月宜人,而我与世人共得。
扯断的琵琶弦在手指上刮扯出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由指尖慢慢刺入心里。
注视风司冥的眼有些微微的恍惚:年轻男子映在窗前的挺拔身影,俊美但刚毅坚决的线条似乎因为如晦风雨朦胧了轮廓而显出一份柔和。素净无华的宽大袍服、温和莹润的青玉发簪加深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宁静气息,玉雕一般优美精致的面庞同样柔和了表情,幽深的黑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道强光。
钟无射只觉眼前一片白光乱耀,随即一声巨响,雨水、小楼、庭院……天地间一切都在为之震动。
风司冥猛然站起,回头直直一眼望来,目光如出鞘利剑精光闪烁。
“殿下……”
一句话尚未出口,风司冥已然大步踏向屋外。钟无射兀自呆怔,外屋风司冥冷静威严声音已稳稳传来:“更衣!立刻备马!”
急忙走出房间,见外屋两个使女慌乱地扯下早已熏干的衣物外袍,钟无射眉头微微一皱,向一个使女高声道,“拿雨笠蓑衣——还不快去!”回头转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已经极快地换了袍服。“殿下,外面雨大……”一语未毕,见风司冥冷冷望来,钟无射语声一窒,随即低下眉眼,“是。”
目光在她不自觉攥紧的手上扫过,风司冥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暗色光芒,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动。快步走到楼下堂屋,伸手接过使女送来的雨笠蓑衣穿戴整齐;穿过庭院,早有小厮牵了风司冥坐骑“绝尘”等候在小院门口。
“这边是角门出口,直通三元街上——风急雨骤,殿下慢行。”
听到花弄影清亮的声音,抬眼一抹火一般艳丽的红色顿时跃入眼帘,风司冥嘴角不由扯起微微的弧度。略略点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扯,冒雨疾驰而去。
从年轻亲王背影上收回视线,花弄影挥手示意伺候一旁的众人散去,这才转向手持雨伞静静站立的钟无射。
云上雷声轰然不绝,钟无射脸色渐显苍白。
花弄影突然微微一笑:“好大的雷啊……记得你一向怕雷的,到我屋里去吧。”
“总算吃到了十二天来第一餐饱饭!”
搁下碗筷,白肇兴顺势往椅背上一靠,心满意足地大声感叹道。
坐在主位上的柳青梵闻声从茶杯上抬起头来,见他一脸餍足表情,不由也是微微一笑。挥一挥手,月影纯立刻带着两个使女端了茶水点心进入厅来;伺候在堂下的粗使下人跟随其后,进入厅中收拾桌子并撤去碗碟残羹。
给白肇兴奉上茶水,使女及下人向堂上两人行礼后便即退下,月影纯则是走到青梵身后垂手侍立。注意到他掩在袖下的左手姿势,低头抿着茶水的青梵不由嘴角微扬。缓缓抬头,看向正努力赞叹好茶难得、京城果然繁华富庶的白肇兴:“白大人远来辛苦。青梵已经命人准备好客房,若是大人疲倦,不妨这便去歇息。”
白肇兴闻言一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大人……”
“请不用顾忌。明日晨起还要入宫朝见皇帝陛下,白大人连日劳累,若以如此委顿精神形容只怕难以周全应对。一时圣意评判还是小事,若因精神不济而使思虑不周,耽误了西北灾情大事……那便不仅仅是神宫、朝廷的罪人,更无颜面对碗子岭下西斯大神的百万子民了。”
青梵语声平和,脸上兀自带着笑意,白肇兴却只觉周身空气一时尽数凝滞——猛然回想起祈年殿那位以女子之身统领北洛神道的最高祭司每次说到“柳青梵”三个字时的绝对敬意,白肇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外表温和平易的男人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试探甚至当面放肆的对象。急忙撇开茶杯,起身向青梵躬身行礼:“是下臣错了。蒙大人款待下臣已经恢复精力,这便向大人汇报下臣自十二日前离开潼郡府城潼州一路以来,所见各地的水情受灾情况及各州各府处置应对措施。”
“白大人既然已经恢复精力,那么先说与青梵听一听也是好的。”青梵淡淡笑一笑,挥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大人先请整理思路,然后再慢慢说来。”
白肇兴微微一怔,抬头只见柳青梵向身后月影纯轻轻说了两句,月影纯随即走出厅外。不过片刻,月影纯同一个蓝色长衫的青年文士一齐走进厅来。蓝衫文士在厅门口向青梵躬身行礼:“兰卿见过大人。”这才几步走到青梵身前。一边将怀中所抱几幅卷轴放在青梵手边案几之上,一边欠身问道:“碗子岭北方入海十二河的地图,是现在就挂起来么?”
青梵点一点头。兰卿与月影纯随即移开了客厅西面一侧座椅,在板壁上挂好地图。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惊呼,扫一眼面露讶色的白肇兴,兰卿随即将目光转向坐上的青梵。见他嘴角含笑神情怡然,兰卿心中不觉微微一喜,脸上却是越发恭敬。再向青梵欠一欠身,这才与月影纯一起退往他身后。
目光在兰卿身上淡淡一扫,当他后退之际经过自己身旁,青梵微笑开口道:“兰卿,这一位是潼郡天凝神殿的主祭司白肇兴大人,你且见过。”两人同时一惊。目光与青梵视线一触,兰卿立刻反应过来,向白肇兴欠身行礼。青梵又向白肇兴道:“白大人,这是我府上长史兰卿,在宗教政事上都还算有些见识。”
青梵话音未落,白肇兴已急忙起身。向兰卿还了一礼,这才向青梵笑道:“承安‘长史二卿’,下臣虽然在潼郡却也听说过。是白某有幸了。”
承安“长史二卿”,指的是大司正府长史兰卿和靖宁王府长史苏清。北洛官制,三品以上朝臣府中设有长史一职,负责起草文书、代主人接待访客、处理与各处府衙的往来等等事务。兰卿、苏清同是长史,见识清明行止有度,在京城官场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赞,将他二人合称“长史二卿(清)”。白肇兴身为潼郡西斯神殿主祭司,到承安大司正府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称赞,兰卿急忙低首欠身以示谦虚。主位上的柳青梵却是微笑颔首,一边挥手示意白肇兴还座。见兰卿也在白肇兴下首坐下,青梵这才开口问道:“白大人十二日前启程从潼州来,可曾见到诚郡王一行?”
“回大人的话,诚郡王是在四月九日到的潼州,第一日正是下榻在天凝神殿。”见青梵闻言挑眉,目光中显出询问之意,白肇兴急忙继续道,“诚郡王一行是临时改道,郡府只提前半日接到消息。又因水情紧急,郡守范筹范大人在前一日已下令召集了治下各州县主管官员商议对策。各位官员都聚集在官驿,一时无法为诚郡王一行准备好足够房间,这才安排殿下在神殿下榻。但殿下听说水情紧急,各州县主管官员都在官驿,第二日一早便与郡守范大人一齐商议防水救灾对策。当时郡府收到各地报告以邹县情况最为危急,临近县城的韩河有决堤危险。而韩河与澄江并行不过三十里之遥,两河之间尽是滩涂低地,一旦韩河决堤水流泛滥必将灌入水量已到极限的澄江,直接威胁碗子岭下百万生命。殿下决议亲往邹县察看,具表遣使飞报朝廷。而下臣也受范大人委托,从潼州沿巴溪向北,经北海郡到鹿儿港,再由海路赶往京城。”
青梵低头略一沉吟:“巴溪河深且阔,一路直行并无曲折,纵然雨量超出常年警戒,也极少会出真正险情。巴溪从鸭嘴口入海,到鹿儿港当中须得再转一趟蒋渠,你取道于此,是贯穿北海郡全境。历年北方水情都是北海郡最为紧张严重,但传谟阁半个月前收到郡府转递的萧县县丞邸报上只说了巴溪水势危急,其后就一直没有更多消息……孙壹仟也算有胆有识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具表上陈,非要由你当面奏报皇帝?”
猛然抬眼,锐利目光直射白肇兴:“衡河水利,浫沟、溥水工程果然有所漏洞?或者……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殿下在月初秘密离京,赶到颖曲与乐音长公主会面?”
像是头顶骤然炸开一个焦雷,白肇兴只觉呼吸顿时凝滞:无论衡河水利工程发生问题,还是皇子私自离京会见宗亲,事情关系都太过重大。受孙壹仟再三叮咛只能直报胤轩帝,因此这件事连方才在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与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面前都没有片语提及。不料此刻柳青梵只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直接道破。
“虽然上任不过一月,但衡河工程关系重大,之前有李耀失事落马,这一年来朝廷又全力投入建设。孙壹仟素来精明,纵是工程确实有所疏漏也必然有所补救。不然北方三郡独北海郡地处低洼,此刻早成汪洋泽国,你也不会在这里与我说话。”青梵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走到地图边,抬头凝视自己亲手所绘地图上红线标记的运河水道。“不,孙壹仟为人必不会在职责之内有所为难——只有七皇子不合时宜的突然出现才会让他感觉棘手。”
白肇兴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孙大人确是为此事所困,并请下臣奏报皇上。然而下臣不解,大人身在京师,多日不得北方消息,二事相权,如何便能确定孙大人难解之事是与治郡王相关?毕竟以下臣一路所见,北海郡水情确实十分危急。与孙大人相谈不过一刻,便有数次为下属从事官员奏报各州县水情打断。”
青梵淡淡一笑,随意挥一挥手:“兰卿,你来给白大人解释。”
兰卿急忙站起,向白肇兴欠一欠身然后说道:“北海郡地势为三郡中最低,一旦灾情显露必然最先遭祸。所以北方水利工程主旨关键,便是通过运河分流的方式解决积水运送的问题。以衡河为主脉,白渠、蒋渠、贝渠三条原有运河为支脉,再加开凿浫沟、贯通溥水,联系起巴溪、澄江为主脉的水系,彼此沟通、相互分流,从而彻底消除北方水患。而为了因时制宜调节水量,所有人工开凿的运河每隔十里设一水关,每处水关都可落闸断流,河道本身也设计有暗渠可以疏引河水。因此就算工程局部出现问题,只要雨势不足以在四个时辰内突破主河道堤防就可以解决。孙壹仟大人由州牧升迁郡守,上京入朝接受授命,赴任之前曾到大司正府上拜见大人,并与工部侍郎伏明大人、技嗣承司主持张华大人会谈,仔细询问其间的道理,遇事如何处置应对的方法和措施。”
兰卿说到此处,白肇兴已是恍然大悟:“太傅大人早交与孙大人相知,所以才不疑虑此事?”
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白大人身在此处,所以有如此推断罢了。”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治郡王之事,不知……”
“此事先放一放。”见白肇兴因自己断然口吻而显出微微疑惑,青梵淡淡一笑:“皇子私自离京原是大事,但当此天灾降临之际,如何救灾以及处置灾后事宜才是当务之急——白大人已拜见过大祭司大人并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阁下,不知那两位大人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白肇兴闻言顿时一怔,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却不答话,只是坐在座位上轻声叹一口气后便即低头,像是是思考什么。
柳青梵无论在朝堂还是神殿身份都极为不凡,寻常朝臣官员以及侍奉神殿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无不谨慎恭敬。白肇兴身为潼郡神殿主持,之前对他也是没有任何不敬。此刻见他竟不顾青梵问话独自出神思索,如此举动当着青梵之面自然极是失礼,兰卿不觉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下意识看向青梵,却见他神情平和,没有丝毫不耐之意。
白肇兴又沉思片刻,这才起身走到青梵面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躬身交给青梵。“这是乌伦贝林大人让下臣转交给青梵大人的。”
见他神情恭敬之中再无疑虑或是挑衅之意,又听到身后月影纯一声低低的嗤笑,青梵心中不由暗笑摇头:盛名所在,常人敬畏之余,略有心气者往往有意考察其实。何况西云大陆各国皆信奉西斯神道,神职人员地位既尊,又多清高自傲,平素不愿与寻常达官显贵相交。白肇兴身为一郡神殿主持,对最高祭司和神宫主持心怀景仰敬畏,行事不会违反其言语旨意,却也不会因此就将同样的心思尊重完全交付给“朝廷中人”的自己。徐凝雪与乌伦贝林原本令白肇兴一到自己府上就将写有神道教宗一方所有措施的书信呈上,并令他讨取自己意见建议,准备奏章明日具体上奏。但白肇兴却不愿以神职身份听命于人:进入府中先道路途艰难,又言在神宫之中禀奏诸事的辛苦;明知事情紧急,接受府中沐浴用膳之时却毫无紧急之态。他久与徐凝雪相交,两人时常论及教宗事务,如何不知道这些神职祭司的心态思维、行事模式?只是当着北方水涝灾情如此紧急要事,他此刻也没有更多心思慢慢收服。凭借着月影纯事先传来的消息,言语上处处占住白肇兴先机,却是难得地单纯以气势骇人压人。此刻见他服软,青梵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随手抽出内里信纸。
略略看两眼,青梵心中便已有了大概。随即向白肇兴道:“为防水患,今年神殿似乎比往年做下了更多准备?”
“北方历年水情不稳困扰百姓,虽然三年来朝廷花费大代价修筑水利工程,州郡府衙皆尽用事,神殿方面也从旁协助许多。但今年毕竟是衡河、顿河水系水利竣工后的第一年,各处河堤水库、明道暗渠都未真正经历考验。为防竣工之后众人便生倦怠松懈,神殿几次发出了警语告诫,令各地神殿主持严密观察天象,并以文书各种形式提醒郡府官员。”
白肇兴在座位上半侧了身,面对青梵恭恭敬敬答道。“今年二月初,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各级神殿主持都收到大祭司钧旨。钧旨令各地神殿神社酌情留取、收购部分粮食种子,并将储备的棉麻织物、各类应急药材盘算清点,随时准备调出使用。虽然这件事情自大祭司入主祈年殿后便一直都在执行,但是今年的钧旨却强调须得尽可能收购往年水患受灾之地百姓余粮——这其中的不同,再对比与钧旨一齐发下的钦天监对今年北方雨水和时节的预计测算,以及大祭司发给东南方各地神殿收买种粮的命令,据下臣所知,北方各地神殿都是了解体会并依令行事的。”
皇家神殿与神宫既是一国教宗首领,同时也要负责为百姓民生祈祷祝福。大陆各国均以农业为立身之本,而农业必需仰赖天时,为执行神职使命,地位、等级较高的祭司和主持多半精通天文地理、气象物候之理。虽然徐凝雪以少女之身拜入祈年殿时对此原无所知,但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却是精研历法、善观天象的大师。加上钦天监对每年雨水时节的预测,神殿神社分布各地的教宗确实比朝廷官府更能以天气物候指导农事农时。而经徐凝雪数年努力,由神殿神社出面开设义务的学堂、医署,逢到天灾事故则联络官商名士筹措资金协调救助,发起“公义祠”为战争造成的遗孀遗孤安排生计,加上对农事农时确实有效的指导,这些都使北洛教宗在民间获得极大拥护。而处处协同辅助官府行政安民,朝廷对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领导的教宗也给与了相当支持和足够行事自由——北洛各级神殿主持都有直接参与平级朝廷官员议政的权力,并可以在其神职职权范围内先行其事,之后再向官府报告。为防大水成灾,最高神殿提前命令各地做好准备,但只在神殿神社主持职权之内,以教宗支脉末梢在民间的广泛深入分布而积聚起可能需要的应急物资,却绝不以尚未到来、也未必当真到来的灾患隐忧惊扰官府民众。只是这一年北方雨水来势之猛、水量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影响范围之广都远超众人预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这一番动作倒是真正的“先知先觉、未雨绸缪”了。
听了白肇兴言语,青梵微微点一点头:“收取保存种粮、民间余粮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毕竟此事不能由官府出面,否则民心最易动荡。”顿了一顿又问道,“这些粮食的储存可有妥善措施?”
“西北各郡神殿所储三年以上陈粮,三月下旬都已依照大祭司与神宫主持的钧旨调出,由海路运往东平郡慕容子归将军治下军营以作次等军粮和各类饲料;棉麻之类,则分别以普通商货和军用物资由承旨转运司主持派往各级织造司。因此北方三郡各地粮仓以及储备其他物资的石室在雨水降临之前基本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妥善储存收集来的种粮和民间余粮。”
青梵微一颔首:“如此便是最好。”
仔细察看青梵平淡无波的表情,白肇兴眉头不自觉皱起:“听大人言语,对于此事大人心中似乎还有忧烦?”
接过月影纯适时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青梵注目板壁上地图良久这才慢慢说道:“京城皇家仓场昨日向宰相台奏报,因天气过分潮湿,京师附近十二座仓场所储谷物均有不同程度霉变迹象,京西仓场更有三仓稻米发生霉变再不可用。传谟阁已经向各地仓场发下公文,务必小心保管,尽可能减少损失不至于动摇国本。所幸东南各郡府州县天气尚合常情……”青梵指尖轻轻捻着方才白肇兴递来的信封信纸,“白大人,你是潼郡神殿主持,这次到京与其说是受范筹、孙壹仟等委托将西北水灾情况奏报朝廷,不如说是收到祈年殿旨令,将要负责神殿救灾用的一切粮食和物资调运,以东南连年充裕之下的积蓄解救西北今年难免的灾荒。但这件事,奔走之劳尚在其次——各地贫富差距既是悬殊,当年当地的气候变化也是各异,所以调运之时最大的问题便是因事而异取用有度……”
说到这里,青梵停住了口,凝视着白肇兴的一双黑眸平静深沉、波澜不惊,却像是酝酿着力量随时可以掀起风暴的海洋。白肇兴一凛之下张嘴喊一声“大人……”,然而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完全出口,青梵已经露出平和从容的淡淡微笑:“不过,大祭司和神宫主持两位大人既然将这件事交给白大人,自然是完全信任大人能力。只是近日传谟阁事务繁忙,平日负责协调并传达祈年殿意旨的三皇子、诚郡王殿下此刻又在潼郡,林相也恐有照顾不周全、各项旨意命令一时传达不利的地方。若柳青梵有什么帮得上忙,或是白大人有需要差遣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开口。”
“下臣实在当不起太傅大人这句话。”白肇兴急忙站起行礼。但见青梵表情温和,凝视自己的黑眸却是精光闪亮,锐利目光之中透露出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绝的坚定,白肇兴心下一凛,努力定一定神这才说道:“既然大人如此说,下臣但请大司正大人与以下臣一位乃至两位三司执事,协助下臣处置如此大宗粮食物资调运涉及朝廷官署府衙的各项事宜,并为下臣随行监督。”
青梵顿时颔首微笑:“白大人心思周到……这原是青梵份内之事,白大人尽请放心。”
一语未毕,突然听得厅外雨声中传来一阵脚步急促。青梵微微一怔随后抬头,看到身后府中总管全方维一路追赶着快步奔进来的年轻男子,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然而愉快的笑容。转向被不经通报就闯进厅来的秋原镜叶吓了一跳的白肇兴:“白大人,接下来协助您进行各项事务的三司执事,到了。”
原以为全方维口中“客人”是指风司冥,因此一路毫无顾忌直冲进来,此刻看到堂上情景,秋原镜叶也是一时呆怔在原处。及至耳中听到青梵报出自己的职位,秋原镜叶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也不顾身上雨水淋漓,向白肇兴躬身一礼,朗声说道:“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见过大人。”
静静待两人见礼完毕各自归座,青梵这才微微一笑:“好了,现在来讨论白大人明日大朝的奏报,以及朝后与皇帝陛下单独的奏对吧。”
“老师的意思是,皇上那里,大祭司和神宫主持大人已经禀报过了?”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嗓音与轻快的脚步声一齐传来。闻声抬头,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只见换了一身干净袍服的秋原镜叶神清气爽地走进书房,青梵微微笑一笑道:“应该说是正在禀报吧……白大人的事情说好了?”
“是。”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在书桌右侧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是柳青梵门生,登堂入室早是习惯自然。略略调整一下姿势,秋原镜叶随即抬头向青梵道:“但是老师,朝廷官员不得直接涉入教宗行事,三司虽因监察上下朝廷所有政府职司不在此列,作为督察也不能干涉各部府衙。老师令镜叶以三司监察史身份协助白肇兴大人,不知……”
微一沉吟,青梵已然明白秋原镜叶心中忧虑,搁下手中毛笔坐回座位,这才微笑道:“事急则从权。既然是为朝廷排忧解患,朝廷给与助力也是应当的。何况如此大宗物资调运沿途各部府衙必然多有手续关卡,不但延误时日,更不利于各地统筹协调。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涉及钱粮物资,又关系到教宗神殿,一向主持朝廷与教宗事务的三皇子风司廷此刻不在朝中,则除三司外朝廷各部皆不能插手。救灾如救火,大祭司与乌伦贝林便是想到这里,才会希望获得三司督察之下的朝廷特准,使调运路途无阻而能救灾及时。”
“救灾如救火,三司督察下的朝廷特准……”秋原镜叶低头沉思片刻,猛然抬起头,“老师,如此说,镜叶此行既是协助白肇兴白大人一路救灾所用钱粮物资的顺利调运,也要同时监察其运转过程中有无违乱之事。以三司身份介入并监控教宗行事,在解除西北水患的最大目的下,令朝廷和各州郡府衙服从统一的指挥调配?”
“以三司身份监控教宗、协调各部,这句话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过。”凝视眼前年轻学生片刻,青梵轻轻叹一口气。“镜叶,这件事情并不好做。不过,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去而不是别人。”
呼吸微微一窒,秋原镜叶低下头,拳头在身边狠狠握紧,半晌才慢慢松开。“老师,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
青梵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想,镜叶?到地方上去观察历练,为百姓做更多的实事,难道不是你一直都有的愿望?”
“可是不是在这个时候!”
忍不住大喊一声,见书房外间的兰卿和月影纯一惊之下一齐奔进屋来,秋原镜叶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是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青梵,目光中满是坚决之色。
沉默片刻,青梵向月影纯和兰卿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先行退出。坐回书桌后太师椅上,青梵这才向秋原镜叶挥一挥手:“坐下说吧。”
秋原镜叶依言坐下。努力定一定神随即开口,声音却依然有些抑制不住的紧张和焦虑:“裴征随诚郡王出发后,宁平轩气氛就一直有所古怪。靖王殿下抛开其他政务,全力整顿禁城军务,几乎有将大皇子、端郡王殿下事务一并包揽的意思。因为换季换防,兵部连续召唤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各军各营统领,其中不乏冥王军的中阶乃至高阶将领。文若暄、苏逸负责处理兵部相关政事,殿下却下令对此事不加过问,被传召的将领退还驻地前也无须到殿下处告礼。五城巡检司周斌周大人,内禁卫统领于杰于大人,近日却频频到宁平轩……如此种种动作,虽然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镜叶不能不认为确实有事将要发生。大司正大人,这个时候请允许我呆在京城!”
静静听秋原镜叶说完,及至最后一句以三司下属身份的迫切恳求,青梵眉头一拧随即放开。缓缓舒一口气,幽深黑眸对上那张紧张忧虑又满是恳切期待的年轻面容,青梵不由又是轻轻一声叹息。“镜叶,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决定了专心以朝廷民生作为人臣行事的唯一准则,就该彻底抛开个人私利私情。”
“可是老师……”
淡淡看他一眼,见秋原镜叶立刻住口,青梵继续静静说道:“镜叶,你自入朝起便在宰相台传谟阁六部之间行走,两年前靖王在宰相台设立宁平轩后,又负责宁平轩与传谟阁各部的协调联络。平时多与宰相林间非、副相谢誉琳、姚嵩,还有六部尚书中工部吕安、户部宗熙等人从事行政,加上职在三司,朝廷上下皆知秋原镜叶绝不仅仅是‘靖宁亲王的人’而已。这既是因为你两年来在朝廷政事上尽心用命,但同样也是这两个月来你格外努力划清与靖王界限的结果。”挥一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开口分辨,青梵脸上露出异常严肃的神情,“镜叶,那日在传谟阁宁平轩我便告诉过你,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之前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现在也能够继续下去。”
“是的老师,镜叶明白老师对我的期待,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抬头注目青梵,“只是靖王殿下久在战场,回京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虽然有宁平轩一众幕僚,但主簿裴征随三皇子风司廷在潼郡,留在京中的狄成化武将出身只擅长军队管理,文若暄苏逸处置兵部诸事。若镜叶此刻离开,宁平轩与六部联系的责任将全部压在靖王殿下身上。若是因此造成不利,身为臣下镜叶必然难辞其咎。”
见秋原镜叶目光表情,青梵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宁平轩主持协理的只有禁城军务和兵部两块,寻常时节原不需与六部联系。西北水患,灾情牵动天心,为解救受灾百姓朝廷必须全力以赴。若连此中轻重缓急一时都分辨不清,那已不是身为臣下能否辞其咎的问题,而是连身为臣下的资格都没有了。”
秋原镜叶心中陡然一凛:青梵语声温和,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极重。凝视着那双幽黑深邃看不见底的眼眸,虽然明知他是在刻意回避自己最初的问题,一时却再也不敢坚持追问,书房内顿时一片沉寂。
沉默片刻,青梵微微垂下眉眼,淡淡开口道:“西北水患天灾历年困扰,朝廷虽然有所准备,只是由京中宰相台发令各地救援,时间上终究有所延迟。所幸神殿教宗早有预备,白肇兴又到达京城,只要各部协调,关防调运之事能尽快处理,按着钦天监四五日雨停之后立刻分水旱两路运往潼郡,便能及时安抚好受灾百姓——这一段时间是往年朝廷所不曾有过,而我不能放心尽数交由各地州郡府衙应变配合的。百姓所求所向,常年不过温饱,大凶之年免于饥寒苦痛。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然而天恩所及能使百姓心有感激,却只在于所施时机‘恰到好处’四个字罢了。危难之际最易见证人心,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镜叶,这其中的意思,我想不需要我再加明说。”
说到最后一句,青梵嘴角微扬,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眼前年轻朝臣。
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猛然意识到青梵言语之下的真实意图,秋原镜叶抬起眼,不敢相信似的看向青梵。却发觉那双幽深黑眸此刻已从自己脸上转开视线,平静无波的目光静静投注向窗外兀自雨落不止的天空。
从靖宁王府赶到交曳巷时一路瓢泼的大雨,此刻依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迟越显凝重阴沉的天色,令原本便是处处浓荫掩蔽的大司正府越发清冷幽森。书房内明亮但不失柔和的光线,将窗前那株经年的古藤在檐头垂下蜿蜒枝蔓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射映照在庭院对面的屋墙上。雪白粉墙上宽大叶片的阴影在风雨中动荡飘摇,映衬着墙壁上留下的团团淡色水印,仿佛神明驾前的祥兽在云雾间显露出威严形态;风急雨过之时,叶片翻卷裹住枝条,又似一条条腾蛇探出趾爪矫夭盘旋,若隐若现。
一阵阵远远的闷雷从云层之上传来,泼天盖地的急雨声中却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长时间凝视窗外墙上影像摇动的双眼开始生出酸痛,秋原镜叶下意识地想要转开目光,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乱炫。双眼尚未从闪电强光导致的晕眩中恢复过来,只听轰隆隆一阵连续不断的震天巨响,耳边只觉万马奔腾,一时仿佛再也听不到他物。
秋原镜叶目光转动,只见随着雷声豁然站起的青梵快步走到窗边。窗外风雨大作,那幽冷平静的语声却似是不受半点阻扰,从漫天的大雨和滚滚的雷声中直直穿透而来——
“终于下来了……今年的第一声雷。”
“一个、两个、三个……全部不经通报就往里面闯,一个个都把这大司正府当成什么了?!”靠住厅柱,全方维好不容易稳住差点被撞飞出去的身体。狠狠瞪着那个旋风一般毫不迟疑直卷入内堂的身影,训练有素的总管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王爷又怎么了?!当初先帝爷在时还好好听我说过话呢!现在的人,现在的人……”突然转向从另一边侧厢走出来的兰卿,“还有你!做个长史眼里就没人了,都忘记自己什么出身了吗?在那里想什么,等着看热闹?还不过来扶一把?!”
方才眼角余光早已看清楚来者何人,知道全方维此刻完全是在迁怒,兰卿苦笑一下上前扶住这位年近花甲的老总管。手上微微用力,便听全方维一声抑制不住的抽气,兰卿心中一惊:“全总管,您年纪大了,还是当心着先不动的好。”
“你小子少废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只是脚崴了一下而已。”全方维皱起眉头低声喝道,随即便要强行起身。兰卿急忙伸手扶住,一边大声叫过两个伺候在堂下的小厮——府中规矩森严,正堂之类粗使仆从不经召唤不得擅入——三人合力,这才将全方维暂时搀扶坐到椅子上。
全方维伏在茶几上喘两口粗气,随即抬眼看一下兰卿夹在腋下的卷轴。“算了……你赶快去吧!别让大人跟靖王爷在书房久等着。”见兰卿闻言微微皱一皱眉,张一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全方维顿时拉下脸来,“怎么?难道这些东西你还要我赶着送去不成?!”
“可是全总管您……”
“府里除了你就全是死人,这里难道没人伺候?”习惯性地挥手动作,身子一转牵动痛处,全方维五官立刻扭曲起来,但瞪向兰卿的目光却是不减半点威风严厉。“敢让主子等着……还不快去?!”
兰卿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微微躬身:“是,兰卿这就去——叫尹管家过来看看。”
不等全方维动怒,兰卿快步转向内堂。穿过一道垂花门廊,见月影纯迎面而来,兰卿急忙抢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张开便听月影纯道:“兰卿你怎么磨蹭到这会子?公子都要等急了。”说着伸手便要拿过卷轴。兰卿急忙道:“纯叔……尹管家,全总管方才被冲撞到扭伤了脚,您是不是去看一下——”
月影纯一怔之后随即明白,皱一皱眉头:“我知道了。”向兰卿挥一挥手,“快去书房!”
见月影纯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前厅的厅廊上,兰卿这才一路小跑奔向后堂书房。刚刚到距离书房外的待客花厅看云轩上,便见一身月白长衫的月写影静静站立。“让厨房送晚膳过来。”
兰卿微微一怔,月写影淡淡看他一眼,伸手抽走他手上卷轴。随即转向堂下,对垂手侍立的小厮仆役道:“公子与九殿下、秋原少爷一同用晚膳。这里由我看顾着,晚膳送来后你们就都退下吧。”见一众仆从称“是”退下,又向兰卿点一点头,“兰长史也可以早些去休息,今夜这边不用你伺候。”
欠身行礼,心中却是微微好奇,兰卿下意识地向花厅后看去。却见月白身影晃动,耳边传来月写影平静无波的声音:“兰长史,这边暂时没有您的事情了,请回去休息,或者做您其他的事务。还有,”月写影顿了一顿,“长史身上衣衫沾染了泥水。雨天路滑,纵然事有紧急也不要随意奔跑——欲速则不达。”
见兰卿闻言顿时低头垂目,慢慢退出厅外,月写影沉默片刻,这才转身向厅后书房走去。穿过庭院,一只脚方才踏入书房外间,便听青梵喊道:“写影,吩咐厨房立刻准备点心食物,套了马车准备在门口。”
两步走进内间,将兰卿取来的卷轴放在书桌上,月写影这才向青梵欠身行礼:“公子要出门?”
“不,是秋原要立刻赶到传谟阁去。”站在窗前背着双手的年轻亲王闻言顿时转过身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光芒锐利地在月写影身上扫过一遍,随即将目光转向书桌方向。但视线只在安然坐在书桌后的柳青梵身上顿了一顿,风司冥便即转开双眼,对侍立在一旁的秋原镜叶沉声道:“正如太傅方才所言,白肇兴这件事情拖延不得,办得越快越好。秋原,你这便到传谟阁见过林间非禀告此事,再从宁平轩传我的谕令给三江水师提督魏长雄——夏至日未过,他和他的水兵亲卫现在应该还驻在子初江头,明日卯时……最迟午时之前准备好全部护卫调运的船只兵士。”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小的金印,“这是本王的关防印鉴,调动魏长雄手下绰绰有余。”
风司冥一番话语速略显急切,但神情之间却是平静从容,一双深不见底的沉静黑眸闪动出幽幽光芒。月写影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微微的异样,尚不及思索,秋原镜叶已然踏上一步躬身领命,双手接过金印,同时沉声道:“是,殿下。通报林相、调动水师,此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若大祭司或乌伦贝林主持到传谟阁,务必为本王请时觐见。”
猛然意识到风司冥自称所用“本王”二字,月写影心中突地一惊,目光在威严自持的年轻亲王身上顿一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悄声退出外间。
注意到自己影卫的行动,坐在书桌后的青梵嘴角微扬,抬头向秋原镜叶道:“镜叶,这几个字你带过去。若是一时不见大祭司,直接递到祈年殿。”说着提起笔来在一方素笺上简单写了两笔。写毕却不递给秋原镜叶,而是转向一直凝视自己的风司冥。
风司冥会意接过素笺,极快地浏览一遍,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讶色;直觉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风司冥心中一动:“秋原,这件事做完之前,关防印鉴暂时就收在你身边。”
秋原镜叶闻言顿时惊愣抬头,却听风司冥继续道:“除了魏长雄,冥王军在京畿部众、铁衣亲卫,自多马以下,任你随机调用,便宜行事。”
皇城所在,军权至重,乾纲独断的专制帝王对领兵实权的把握至为森严,宗亲皇族所能配有的卫队侍从都被严格限制,便是统领禁军的皇长子风司文在京城之中调动军队的权力也极其有限。而靖宁亲王风司冥独得胤轩帝宠爱,三千铁衣亲卫与御林军共同训练,且只需听从皇帝与靖宁亲王旨令调度。作为京城之中唯一拥有实质意义上军权的皇子,风司冥此刻将铁衣亲卫指挥调动权力分予的举动,分明意味着京城难见未来动向的紧张情势,巨大责任之外更是绝对的信任。秋原镜叶呼吸微微一窒,只觉身边空气似乎骤然凝滞,握住金印的手紧紧成拳。“是,秋原明白!”
“公子,靖王殿下、秋原少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月写影快步入内,朗声禀报道。
风司冥倏然抬头,夜一般的眸子闪出锐利光彩。
习惯性地向青梵看一眼,见他目光沉着如水,秋原镜叶心中一定。随即从风司冥手里接过那张素笺,向两人行一个礼,跟着月写影一齐走出书房。
目送两人背影离开,淡淡瞥风司冥一眼,青梵嘴角微扬,随意收拾起桌上纸笔,拿过之前月写影放在书桌上的卷轴轻轻一抖,一副异常细密精致的地图顿时铺展开来。
“从东平郡郡府肃州分水旱两路:水路向北,由小汾河往黑沙口,在那里换海船从海上直接到鹿儿港,再由巴溪逆流而上可达潼州。旱路走南季州道,沿红叶山梁在紫桦岭下西折,由官道一路到京,然后再取北衢州道最后到达潼郡。”两步走到书桌前与青梵并肩凝视羊皮地图,风司冥沉吟着,修长手指在地图用红点标出的各个关节隘口一一指过。“如果各处转运口调度灵便周转及时,沿途没有更多人为阻碍,便是从最远的肃州,到达潼州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五天。承安居中,从京城往北方各郡共设有一十九处官仓……是这图上的蓝点?”见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风司冥继续道,“朝廷调粮救灾旨令发出,扣除准备时日,官府第一批粮食物资应该能在五月夏至前到达。如此,便能与秋原、白肇兴接继配合,则民心可以稍安。”
青梵微笑颔首,见风司冥似是骤然放松地长长舒一口气,不由也缓缓柔和了目光神情。沉默片刻,风司冥张口刚要说话,却听外屋脚步稳健,月白色身影随即出现在门口:“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看一眼窗外雨水天色,青梵向风司冥微微一笑:“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现在,吃饭最重要。”
大司正府的晚膳非常简单。
两道时新蔬菜,一道溜肉片,一道清汤,再加上米饭和一小瓶饭后用的甜酒,完全看不出有为府上来客而特意准备了什么。但菜肴做得极是用心精致,清淡中自有一份鲜香爽口,却完全遵循了柳青梵的一贯喜好。忆起从前在秋肃殿、清心苑柳青梵偶然的一展身手每每令皇家御厨都惊叹不已,风司冥不由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恬淡平和的微笑。
见对面之人突然停筷不食,青梵随手搁下碗筷:“司冥?”见风司冥闻言猛地一惊抬头,青梵不由莞尔,一边温言道:“怎么?饭菜不合口味?也难怪……今日这一餐,太过随意了。”
“没有随意!”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激烈,见青梵微微忡怔,风司冥急忙继续道:“只是很久和太傅一起用膳……太傅素来如此,这样的口味便是最好。”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轻轻摇一摇头,伸手取过酒壶斟一杯酒端到唇边,眼角余光瞥到依然抬头凝视自己的风司冥,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知道我素日习惯,就别显出一副惊讶模样——你自己用好了是正经。”
皇家讲究养生之道,少食多餐细嚼慢咽。风司冥虽然在军中五年有余,但自孩提养成的习惯却始终保持,只要并非遇到军情紧急之类的特殊状况,举止行动绝不会有半分失礼失格。秋肃殿相处六年,他自然知道青梵精于饮食之道但食量平平,每餐都较自己用得为快。只是此刻见他就此放筷饮酒,一餐吃的数量其实极少,风司冥心中突然生起一股莫名感觉,眉头微微一皱道:“太傅乃国之柱石,每餐只用这么一点,不免太过……而且菜色也过于清寡了。”
“我又非茹素,荤腥油脂皆有取用,如何便是清寡了?”闻言青梵不禁失笑,顺手拈起筷子点一点盛有肉片的白瓷菜盘。“至于今日,只是午后白肇兴白大人与镜叶接连闯到府上,一日用了两次午膳加上下午的茶果点心罢了。倒是殿下正在风华茂盛之年,又当国家多事之时,现在还是尽量多用一些的好。”
抬眼只见那双幽黑眸子神气淡然间闪出笑意盈盈,想到自己之前“擅闯入府”的失礼举动,风司冥不由微微气馁。但随即被他言语之中潜藏深意吸引了注意力,略略点一点头,风司冥道:“按着钦天监所测结果,四五日后京城一带雨止。如大雨果然能在五日内停息,通往西北诸州郡的官道得以畅行,那粮食物资调集的工作便是非常紧急。这一二日传谟阁多半要昼夜不歇了。”
青梵微笑颔首,浅浅咂一口杯中甜酒随后道:“不止是宰相台传谟阁,六部官员都得紧张起来。雨带移动是由西北向京城而来,大约不出两三天便有西北各郡灾情奏报传来。统计灾情,核算数字,以及派往各地调查协助的部曹官员安排……加上今年第一次有教宗神殿协助,虽然多出准备与各方周转的时日,但居中统筹协调的工作却是不可轻忽——大祭司与乌伦贝林主持的一片好意,无论如何不能因为部分图谋私利的小人而遭毁坏。何况皇帝陛下对国中各方势力素来关注密切,若能在天灾之际进一步化教宗力量为朝廷己用、运转如意,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所以秋原此行责任十分重大。”风司冥放下碗筷,静静看向青梵。“太傅以此重任委托,除了秋原职在三司,朝中对其能力行事又有一定评价,可还有其他考虑?”
青梵一怔,见那双夜一般的沉静黑眸极尽幽深之处隐隐光芒闪烁,俊美面庞透露出异常认真严肃的专注神情,青梵原本嘴角微扬带笑的平和面容上笑意缓缓敛起。沉默片刻,青梵轻轻搁下手中白瓷酒杯,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秋原佩兰,曾在太阿神宫侍奉整整十一个月。”见年轻亲王闻言微微一怔,青梵淡淡笑一笑,随手取过另一只酒杯斟满然后推到风司冥面前。“虽然不是发誓终身侍奉西斯神的神殿侍女,但是同胞姐姐的这一重身份会让他行事比旁人更多三分方便。最重要的是,很多涉及教宗内部的事情,秋原镜叶因此也有权利过问。”
在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的西云大陆,双胞胎历来被视为“神的恩赐”;尤其是男女同胞而生,更是大神“孕育天地”的神迹在人间的体现。普通人家都会将初生婴儿抱到神殿神社接受神明祝福。而神道教宗地位仅次于天家皇胄,神职人员与“士农工商”中“士”平级,很多平民的父母甘愿让幼儿从小接受教宗庇佑,最后投身神殿侍奉神明。加上神道信仰中的种种,教宗对双胞胎历来有“二人如一”的对待习惯。秋原镜叶与秋原佩兰为双生姐弟,秋原佩兰既然曾在神殿侍奉,此刻秋原镜叶若有意过问,同样有权得知各种教宗事务。而这对于他协调各地府衙与白肇兴一齐主持教宗钱粮物资调运的职责显然有极大利处。
想到此处,风司冥心中猛然触起一事:隐约记得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曾经向柳青梵提及秋原佩兰作为皇子妃的地位身份问题,并以此令秋原佩兰在学习天家规则与接受皇子妃各种礼仪训练的同时,与将与西陵联姻的倾城公主风若璃以神殿侍女身份侍奉太阿神宫直到两人分别成婚。婚后秋原佩兰也每旬按时入祈年殿与太阿神宫进行朝拜。当时自己只是以为秋原虽为风氏王族之后,毕竟久离朝廷庙堂,更无权贵势力倚靠,因此青梵与徐凝雪才以神殿势力另加庇护。不料今日之事,秋原镜叶以此身份介入神殿教宗,恰是严丝合缝缜密无隙。下意识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神情从容平和,一双沉静黑眸全无半点波澜。风司冥一时只觉心头如大潮涌动,而及至巨浪破堤、神魂飞散一刻,却是骤然浪消烟灭,天地间万事皆空。一颗心荡在空处,竟没有半点可以依附。
“……镜叶为人谨慎,数字钱粮一道上又精明,如何协调府衙与神殿分担救灾职责,应该能够因时利导随机应变。”猛然觉察到风司冥神思似有不属,青梵不由微微惊诧地看了年轻亲王一眼,却听风司冥应声接口道:“而以朝廷特派官员的身份协助,或者说是主持物资调运,救济灾民的工作,不至于使神殿教宗独占其功,这其间的分寸,以他的头脑也不难妥善把握。”
见风司冥说完后一双精亮黑眸静静凝视自己,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方才心中疑虑随即扫开。“不错。虽然镜叶在我与白肇兴商谈之际恰恰闯过府来纯属偶然,但这件事,细数朝中却也只有他去最为合适。”
“可是……太傅为何只令他去救助灾后?”见青梵闻言一怔随即紧紧盯住自己,风司冥低声道,“赶往交曳巷的路上便已经想过……不,这几天我头脑里一直都是这些事情。若官道、水路不畅而使救灾情势紧急,便旨令教宗以神殿历年储备物资救一时之急。再由当地神职主持协调安抚百姓,调用煌部储备火药炸开顿河白峡口、鸭川两处原有堤防泄洪,解除澄江上游水情危机。太傅,您曾经教给我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水情紧急,唯有因势利导,鸭川白峡口以下仅有两处村落,移民泄洪其实为保全上下解除危机最好办法。然而刚才,刚才与秋原议论之时太傅却分毫不提救水治本之事,而只是一味强调如何利用与收归教宗力量——本王心中实在疑惑,请太傅大人为本王解惑。”
“调动煌部使用火药……那确是只有靖王殿下才有的权力。”凝视风司冥,见他先是犹豫迟疑、但随即显露出坚定决然的目光,尤其最后一句称呼带来气势的骤然改变,青梵不由暗暗叹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轻轻摇头,沉吟半晌这才慢慢开口打破一室紧张的静默。“虽然如殿下所言只有两处村落,泄洪终归是万不得已的被迫之举,其善后事宜——”
“这些本王已经周全考虑过了。”
清冷沉静的语声显示着意志的坚决,也证明了年轻亲王确是经过完备思虑后做出最佳决策。感觉到从暗色袍服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坚定而威严的气息,青梵闭一闭眼睛随即睁开,凝视那张如玉雕一般的俊美面容,深吸一口气,语声极淡地道:“殿下,如您所言,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么……”
“如果可以不在乎诚郡王、三皇子殿下所在的话。”
风司冥脸上陡然变色,尚未及答话,便听屋外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奔来。相顾一眼,两人豁然站起。
几乎是被月写影和苏清左右架着,一身衣衫褴褛不堪的裴征一进屋便扑倒在两人脚下。
“诚郡王……诚郡王殿下从邹县返还之时遭遇山洪,与属下失散,生死不知!”
宁宫,擎云宫中形制规模仅次于三大殿的建筑,后宫处皇帝寝殿;靠近西华门,与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紧密相连,而传谟阁宰相台同样在西华门外,因此被胤轩帝择定作为日常生活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处所。因在擎云宫西首,宫殿建筑设计尤其着重采光,虽然形制宏利,内部却不显丝毫晦暗阴森。纵然是在如此久雨初收,天空雨云犹自聚集未散的阴沉天气,敞开了窗格殿门也不觉光线幽暗。地面一块块金砖平整光滑,映着从门窗投射进来的天光发出朦胧的微微光亮。
吕安静静地跪着。长时间的低头凝视,面前两块金砖上最细致的纹路都已经分辨得一清二楚。整个宁宫寂静无声,从前方十步处榻上缓缓释放出来的气势和压力,重得连殿外一丝轻风进入这里都会立刻凝滞。只有身后传来丰步雍、伏明两人刻意压制住的低低的呼吸声,让他觉得身边总算还有一两分活气。
一阵干脆利落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便听擎云宫内廷总管、胤轩帝风胥然的随身宫侍和苏平缓沉静的嗓音稳稳响起:“皇上,靖宁亲王求见。”
“宣。”胤轩帝语声未落,一身暗色正装朝服的年轻亲王已经快步踏入殿来。恭恭敬敬伏跪行礼,见风胥然抬手示意,风司冥随即站起身来。目光在兀自跪着的三员朝臣身上极快地扫过,风司冥心中一顿。下意识地将原本严肃沉静的面容抽得更紧。
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微微抬起眼,淡淡道:“你们三个……先出去吧。”
伸手扶一把因为久跪而一时站立不稳地老尚书,接触到吕安满是感激的目光,风司冥心中也是一声叹息:自春入夏,北洛境内普遍遭逢罕见的大雨,西北雨量尤其巨大。北洛西北方向多条河流的发源地碗子岭地区水情严重异常,碗子岭下潼郡灾情严峻。奉旨出使西陵向念安帝新立太子祝贺的诚郡王风司廷一行。归途正遇潼郡治下灾情。风司廷亲往灾情最为紧急的邹县察看。却不料遭遇山洪与随行失散。至今生死不知。三日前夜间消息传到承安,顿时震惊京城朝野,胤轩帝更是天颜大动——胤轩帝未立太子,对这位三皇子的宠爱朝中却是无人不知。风司廷因水灾山洪遇险失踪,主持北方水患治理、负责数条河网水利工程的工部首先难逃其责。工部尚书吕安已经向上朝廷首辅林间非提出辞呈,今日又率着两名侍郎主事在澹宁宫驾前跪拜请罪。看着吕安白发苍苍地身影一阵阵颤抖,风司冥心下默然。轻轻向侧方后退半步,目送三人慢慢退出澹宁宫去。
“潼州依然没有消息过来,是么?”
听到风胥然问话,风司冥急忙将视线收回。“八百里加急赶往潼州地使臣传回来消息,北海郡分界处、进入潼郡地两条官道皆因山洪所携泥石淤塞而被阻断。正加紧疏通,预计今日傍晚能够通行。”
“今日傍晚?”风胥然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抬目瞥一眼窗外天色随即转回目光。伸手端过几案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却不就饮,悬停了片刻。将茶杯重重搁回原处。
心随着茶杯撞击几案的巨大声音猛地跳了一跳。风司冥嘴角挤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随即撩衣下跪。“诚郡王吉人天相,请皇上勿要过于担心。”
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定定凝视风司冥。见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上表情丝毫不动,胤轩帝这才微微点一点头:“罢了……这原不干你什么事情——起来吧。”
风司冥却跪着不动:“请皇上也勿要继续苛责吕大人等工部朝臣。”风胥然脸色陡变,尚未开口,风司冥已经继续道,“天伦一理,人同此心。诚郡王被困,皇上焦躁忧烦,正如受灾郡县百姓亲朋必然为其骨肉亲谊惊恐忧思。然而事从紧处来,请皇上以百姓为念,朝廷用人之际不要轻易动摇臣心。”
胤轩帝锐利眼眸顿时眯起:“这话是谁说的?柳青梵?”
“是微臣自己地。”毫不闪避地抬起头,年轻亲王沉静的话语在寂静的宁宫中隐隐回响。
风胥然呆了一呆,左手下意识地扶上额头,同时挥一挥右手示意风司冥站起。内廷总管和苏悄无声息走过来将几案上胤轩帝手边的茶水换过,看一眼风胥然伏案沉思的动作神态,轻轻放下皇帝背后窗格前一重薄纱。
像是被和苏这个悄然无声的小动作陡然惊醒,风胥然猛然抬头,目光直落到依令起身,静静站在榻前三步远处风司冥的身上。久雨初晴,依然有些阴沉的天光从窗格透入,苍白得近乎透明地光线透过极淡地水红色薄纱照在年轻亲王端整俊秀的面容上,淡淡的阴影柔和了原本过分严肃自制地刚冷表情,显露出十八岁年纪的少年人应有的锐利和胆气来。
望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风胥然突然有些微微的恍惚:很多年以前,在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尚未透露出内心默认帝位人选的时候,这样的表情神气自己似乎总是在镜中见到。但是此刻眼前的年轻人眼中没有缘于对命途不甘的反抗,却更多了一份全局纵览、沉着在握的冷静——
心中陡然一凛,习惯性地伸手握住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蓝玉,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司冥,那是你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
“此刻责备各部朝臣执事没有任何益处……待接回皇兄,”风司冥霍然跪下,“请父皇允许儿臣往潼郡一行!”
心头一震,然而耳边听到将一叠批阅过的奏折送外殿外地和苏脚步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立刻敛去眼中光芒波动。微微抬起眼。见风司冥跪在面前,脸上表情平静之间透露出异常坚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起身。
“起来吧。”风司冥听到胤轩帝沉静平稳的声音响起,“跟朕去一个地方。”
看到祈年殿高大宏
筑在眼前露出整个形容,一直静静跟随在风胥然身后于抑制不住地轻轻惊呼一声。
祈年殿,北洛皇家最高神殿,擎云宫中平日仅有皇帝可以进入。便是皇后也只能在新年、中元、冬至、除夕、四季花朝以及皇帝生辰的万寿节这九天中入内按着礼仪举行祭司。拜祭神明祈福百姓。许多皇族宗亲终其一生都无法在获得祈年殿前十丈拜祭祈福的荣耀。而这一任大祭司徐凝雪身为大陆数百年来第一位担任一国最高神职的女性。祈年殿规矩更是森严不容侵犯,殿前三十丈御林军环绕护卫森严,寻常朝臣宫人根本不能靠近百步。
与和苏一齐在殿前十丈处站住,风司冥想舒一口气,便听胤轩帝语声威严。“司冥,跟朕进来。”
不仅是迎出门来的神殿侍女顿时瞪圆了双眼,风司冥与和苏闻声同时僵住。一时祈年殿前鸦雀无声。
“跟朕进来!”
风胥然地声音带上了隐隐地不耐,那神殿侍女急忙上前一步,但“陛下”二字尚未出口,被胤轩帝锐利无匹地目光一扫便僵在原地,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跟上两步,风司冥不安地喊一声,却被同样威严的目光狠狠瞪一眼,到嘴边的话在舌尖转了两转终于没有出口。然而迈上神殿第一层台阶之时。风司冥心中直觉不妥。正要开口,目光一转,却瞥见一道白色身影从祈年殿内缓缓迎出。
一身最高祭司正装袍服。徐凝雪端庄秀美的面庞上一双眸子平静无波。目光在风司冥脸上淡淡转过,随即迎上胤轩帝的双眼。沉默对视片刻,徐凝雪这才微微低垂下眼眸,退后一步欠身行礼道:“若这是陛下的意愿……徐凝雪恭请陛下与靖王殿下入殿。”
听到徐凝雪这句话,年轻亲王只觉心口一块大石骤然落下。努力按捺住激动,风司冥略略正一正衣冠,这才抬腿迈入神殿正门。
与太阿神宫正殿如出一辙的建筑布置——极快地扫一眼正殿中景象,第一次进入这座皇家最高神殿地风司冥迅速得出这个结论。虽然外形是与擎云宫宫殿形制统一的式样,但是偌大的殿内没有支撑的厅柱,顶部也并非藻井而是神宫制式的圆拱穹顶。整块白玉雕成、周身饰满宝石的西蒙伊斯大神坐像供奉在大殿正中,而风氏王族的始祖神,狮身鹰翼、司掌律法与公正的斯托瓦姆侍立在大神右手——西云大陆神道教宗认为,西斯大神左手挥洒和风细雨,代表生命地恩荣赐予;右手紧握住雷霆霹雳,代表惩罚地绝对权力。神像前供奉着太阿神宫取来的清净泉水,紫金香炉上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神定气和的淡淡香气。
接过徐凝雪递来地供香,胤轩帝口中祝祷着,恭恭敬敬在西斯大神面前跪拜三次,这才起身将供香插入香炉,侧身转到一旁,静静凝视风司冥。
看到徐凝雪向自己递来供香,风司冥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下意识看一眼风胥然,却见那一双锐利眼眸显出异常的深沉。然而突地精光一闪,风司冥心中一凛,急忙上前一步接过供香祝祷跪拜。一时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几人略有不稳的呼吸声。
“大祭司。”凝视神像片刻,风胥然静静开口。
“西斯大神庇佑,司廷殿下定能安然返回国都。”徐凝雪语声温和轻柔,“三皇子吉人天相,皇上请勿过于担忧。”
目光转向风司冥,见他与自己视线一触立刻转开,风胥然短短笑一声:“吉人天相,请勿过于担忧……凝雪,若朕十年前驳回你的请求,也许现在就不会说这些让人安慰的话了。”
徐凝雪是胤轩帝皇后徐韵芳的亲侄女,十年前风司廷行成年礼,她本是所有人看好的皇子妃人选。然而这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却坚决拒绝这桩婚事,拜入神殿发誓终身侍奉西斯大神。此刻陡然听到风胥然提起,徐凝雪呼吸猛然一紧:“陛下——”
“但是,听到大祭司这么说,朕心中却当真觉得平静不少。”微微一笑,风胥然脸上神情渐渐柔和,随即看向一边静静侍立的风司冥,“听到你祝祷司廷平安、百姓得救、水患根除,这样的心思和诚意,也让朕很觉宽慰。”
“大神庇佑北洛,庇佑我风氏王族。”
听到风司冥回答风胥然点一点头,重复一遍:“大神庇佑北洛,庇佑风氏王族。”顿了一顿,风胥然轻声道:“但是司冥,你可知道北洛为何得到庇佑?你可知道大神何以垂青我风氏?你可知道王族之于神明信念何来?”
风司冥一怔,一边的徐凝雪闻言却是一惊,一双清亮眼眸顿时看向风胥然,眼底满是不敢置信。而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她眼神中的震惊,胤轩帝只是静静地说道:“大祭司,带我们到因思壁。”
穿过漫长的风雨廊,徐凝雪迟疑片刻,终于咬一咬牙,推开后大殿殿门。
看似沉重无比的殿门向两侧轻轻滑去,大殿穹顶一圈窗格随之打开,天光泻入,殿中顿时满室生辉,眩目的光华让人一时睁不开双眼。
“这,是风氏历代帝王,在神明面前许下的承诺——给王朝的守护者,‘爱尔索隆’的誓言。”
见风司冥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头来,风胥然这才语声平和地说道。
长长吸一口气,风司冥一时兀自无法将震动的心绪从眼前辉煌壮丽的圆弧长壁上收回。纯白色贝列特岗岩上,用红色宝石嵌出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的文字发出神明澄净的光芒,其下黄金与紫晶的通语文字却昭示着帝国王权的无上尊严——
在这象征着至高君权与至高神权绝对统一的建筑前,风司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那一道来自血脉深处的激荡声音。
而,极快地收敛心神,年轻亲王后退一步伏跪在地:皇室与朝廷法度规矩,请皇上允许微臣立刻告退。”
淡淡看他一眼,风胥然只是负手抬头凝视第一行红色文字:“‘使河如带,云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断云山山脉不崩,沧澜江江水永济,我风氏与君氏世代共享北洛。君非凡一代人杰,扶雄主而成霸业,武德帝传下此誓令代代相传,风氏子孙不遵此誓者视为忘祖背德,永失神明护佑,生前无入宗庙,身后不归故陵。”
顿了片刻,胤轩帝看一眼依然伏跪的风司冥,随即看向第二行文字。“‘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这是君非凡对武德帝的承诺:只要百姓康乐,风氏王朝将如日月光华永在,君氏一族亦将世代守卫北洛国土。”
“民以康乐,浩荡长风”,细细咀嚼这八字含意,与“国以永宁,及苗裔”一比对,风司冥只觉心头猛然一沉。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胤轩帝,却见那双威严锐利的深沉眼眸正向自己静静看来。
“君非凡与武德皇帝总角相交,同窗为学,情谊至深至厚。天爱北洛,西斯大神垂青,武德帝雄风大展,开创我风氏基业。然而各国君主懵顿不明,不知顺应神明之意,反而群起刀兵犯我疆界。其时朝廷初立百废待兴,武德帝御驾亲征,君非凡坐镇承安。主持国事尽心调度,更倾一家数代积累补充军饷不足——正如武德帝其后所言,‘非君之能,必无军争之胜’。君非凡当朝主政二十二年,立朝规、定法典、治军政、抚百姓、兴农工、通各族、和教宗,为我风氏王朝万世之业奠定基础……赫赫君相,当真不愧赫赫之名!”风胥然语声平静,殿中二人却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从威严帝王身上发散出来的骄傲。以及对先祖功业无法抑制地向往和感叹。
“然而国史馆不曾记录、世人也从未有知。当年风氏家主武德靖宇虽然贤良英伟声名播于乡野。在国都朝廷却少有人脉经营。宓洛旧主初丧,虽无直系子孙,但宗族之亲岂能真无一可继大位之人?若非历代经商、久与旧朝权贵往来的君氏一力周旋,岂有国中元老高士同推风氏入主神殿宗庙?北方各族争斗不休,虽有洛居中调和,但因始祖、信仰、习性各异,数百年中从未有一日真正安宁。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之国策连通各族。甚至亲往各族各部驻地主持融会之事。北方山野贫瘠,百姓多未开化,连通融会之时各族纷纷要求朝廷给与财帛物资支援。对外战事对内整修,朝廷负累沉重,对此朝臣多有异议;君非凡强行压缩三品以上朝臣薪俸,一切依所做承诺予以各族支撑。各族感服恩德,一年之间聚拢北方三十三族民心。北方各族称武德帝为‘斯伦尔克大皇帝’,‘天赐恩德的大皇帝’。却称君非凡为‘埃斯科尔苏’、‘科尔苏百伦’。‘带来福音的圣人’和‘与父亲一样尊贵的父亲’。君非凡在北方的绝对威望令朝廷一切政令终于畅行,才有我风氏王朝今日各族和睦景象——‘国以永宁’,风氏历代帝王重复这项誓言时有几人真正得知。武德帝道出此句情景绝非夸张虚饰?”
喉头颤动两下,风司冥静静跪着,头却伏得更低。
“君非凡四十五岁盛年而逝,年仅十六岁的君离尘进入朝堂,自七品刑部行走执事直至上朝廷宰相。武德帝后承远帝不幸早逝,君离尘以宰相与太傅双重身份辅政监国。君离尘十六岁入朝、二十四岁身当宰辅,三十九岁承远帝驾前重复其父誓言受命托孤,八十岁离开朝堂直到九十岁回归神明身前,太子太傅之职始终不解。身在北洛朝廷六十四年,先后辅佐三代帝王,家族盛隆达到世所能知的极点——君离尘一生传奇,膝下却只有一子存活得行冠礼。君怀璧成年之日即进入藏书殿担任太傅,及至君离尘致休离朝继任宰辅。”
风胥然语声沉稳,风司冥心头最初惊惶渐渐散去,微微直起身,抬眸看向始终负手凝视因思壁地胤轩帝。只见素来威严尊贵地帝王面上神色平和,衬着因思壁各处珠宝光芒显得更加端严。
像是感受到年轻亲王地视线,风胥然微微侧转头,沉默片刻,嘴角微微扬起:“君氏历代帝师宰辅,每当位登人臣之极则往祈年殿与太阿神宫重复君非凡当年誓言,而每一代风氏帝王也都会在登基之时与君氏家主重复武德帝的誓言——司冥,这些誓言便铭刻在你的眼前。”
觉察到风胥然语气中意味不明的笑意,风司冥心头一惊,随即低下头:君家历代家主辅佐风氏帝王,主持北洛政务,影响至为深远,史书记载凿凿。然而这些自己早已从国史上读过、柳青梵与藏书殿太傅详细讲解过的历史,纵然不用刻意提醒,他也能够体会胤轩帝从容道
句中显露出的细微差别。
凝视年轻亲王若有所思地面孔,风胥然淡淡一笑,随即继续道:“君怀璧政务娴熟之外兼有英姿潇洒,文采风流更胜其父其祖,时人称其如‘水行天上’。北洛朝臣服色由靛蓝直到深紫,唯有最高公爵‘爱尔索隆’的正装朝服颜色素淡如水,‘天水无岫’便是因他而来。而这一身朝服也为君氏一族代代相传,直到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雾臣手中。”
听出风胥然在说到“君雾臣”三个字时声音的不自然,风司冥微微低垂下眉眼:这位执掌先王景文帝一朝的君家家主,其功勋业绩至今为人们时时提起;国史馆的史册详细记录了他自入朝到景文三十七年除夕病逝地全部经历,《博览》中北洛卷更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提及他的姓名;他在传谟阁中宰辅地位置始终不曾撤去。就连此刻地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也只使用一间侧厅……然而,景文三十八年到胤轩元年那片渲染着血色的历史,却是所有人绝不触动的禁忌——就连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都可以平静讲述地柳青梵对此都讳莫如深,而对这位宰辅名臣一生事迹熟背如流地他,关于这位君家传奇家主地死亡和赫赫君家地一夕消亡也是从来闭口不谈。
曾经以为那只是因为自己,因为关系到自己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出生,所以心细如发的太傅总会刻意跳过,自己也不需要想得更多。然而。面对着眼前刻满誓言的长壁。耳畔帝王沉静威严的语声一句句传来。赫赫君家与风氏王族不在国史馆史官记录的事迹一点点展开……却再也容不得自己不去思考那些早已留存心中的疑问。
“君氏一门自北洛风氏立国之日起便帝眷盛隆。然而相对于倾朝地势力,君家子息却是始终不盛。到君雾臣之父君思隐时,因族人仗势欺人清理门户,君氏只留京中嫡系一脉。君雾臣一代只有两位姐妹,且身后皆无所出,而挚爱的长子君念安又英年早逝……君雾臣临去之时,将‘天水无岫’留在了这里——就在这因思壁前。”
淡淡看一眼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的徐凝雪,胤轩帝静静点一点因思壁前的莲台。“十八年后,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朕将它还给了原本的主人,赫赫君家最后的继承者。”
风司冥身子顿时惊跳而起,一双夜一般的沉静眸子终于再也无法自制地染上惶恐的色彩:“君家最后地……继承者?”
“‘爱尔索隆’,王朝地守护者——北洛立国以来,便一直是风氏王族与君氏家主在彼此的誓言下共同守护这片国土、守护王朝的平稳安宁。历代君家家主无一不是才华卓绝。经国济世。将天下自由运转于掌中。而风氏王族对君氏一族地信任支持,也如这因思壁上的誓言代代相传。大神庇佑我北洛,也许应该说神明眷顾北洛。因此降下君氏为我风氏掌国辅政。是风氏王族信任倚重的君氏家主,让大神对风氏一族的恩赐,变成了世人皆知、万民同仰的现实。血浓于水,纵然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赫赫君家的荣耀,但君雾臣的儿子怎么会当不起‘爱尔索隆’这个称号?‘天水无岫’很适合君无痕——虽然它向来适合爱尔索隆
“君无痕,是前朝宰相君雾臣的另一个儿子么?景文三十七年除夕京城北郊君家山庄深夜大火,当时国史馆记录君氏主家亲眷未有一人幸免赤炎之灾,君氏因是消亡,为国史之大恨大憾。若果然有遗孤尚在,当是我北洛大幸。”强自按捺住心中激荡,风司冥尽力将每一个字说得平稳清晰。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风胥然,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确实是行过冠礼的大人了,司冥。”静静看着风司冥渐渐平复,重新显露出沉静坚毅的面容,风胥然微微笑一笑,转身凝视壮丽恢宏的长壁。“君无痕为人风度,与他的父亲君雾臣极其相像,而睿智英明直追当年君非凡行事,国事政务可悉数委托,绝无忧患顾虑。”
风司冥低下头,一时只觉心头纷乱如麻,口中却是异常清晰灵便。“诚如父皇所言,君氏存此一脉,当真可谓大不幸之中的大幸。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此刻国家灾难危急之际,正是用人之时。儿臣愿为父皇亲往迎请,请其与林相、太傅等朝臣同心协力,解北方灾区百姓之苦。”
“司冥素来耳目聪明,方才是没有听清楚么?两年前,他便已经到朕的朝廷上来了。”
风司冥咬一咬牙:“儿臣愚昧。”
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回转过身:“那便说眼下——三日,三日来满朝文武凡亲近重臣皆有本章奏折安抚宽慰于朕,你与大祭司也将‘神明庇佑,勿要过于担忧’挂在嘴边。却只有他一个什么都没有说,便是一句宽慰都没有;每日只是守在传谟
各地急报。连小朝都不行觐见。为何他不能给朕宽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便是朕也会抛弃其他的心思,一意等待司廷平安归来。”顿一顿,目光凝视眼前低头伏跪地年轻皇子。“神明庇佑北洛……入殿之前朕曾经问你,对神明信念从何而来。”
风司冥心头猛然一颤,眼前似乎也突然变得有些微微的模糊:三日前大司正府那道青衫潇洒的身影猛然从面前满了誓言文字的长壁上跳出,自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张平和淡然的面容。那双幽深眸底透露出来的光芒一如常日所知的冷静,自己却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份翻云覆雨、运转天下的潇洒外衣下潜藏地冷漠无情。曾经清凉院落中地言笑晏晏顿时异常遥远。还有那句语音奇怪却异常柔和悦耳地誓言。也因为根本无法牢记句词而变得恍然如梦——
努力眨一眨眼。风司冥深吸一口气,艰难然而语声平稳地说道:“父皇的意思是……爱尔索隆,永远只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
“这是‘爱尔索隆’存在的真正意义,也是唯一意义。”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角余光瞥一眼一边紧紧抿住双唇、扭过头不愿再看年轻亲王的徐凝雪,再转向伏跪在的风司冥,见他双手十指扣住白玉地砖的地方显出隐隐红色。胤轩帝笑容之中顿时流露出些微地苦涩和淡淡的怜悯。但开口的语气却是平稳沉静如常:“司冥,等司廷平安回来之后,你若仍想去西北一行朕绝不拦你。金牌、玉印、尚方宝剑,只要你开口朕也都会给你;随行人员,哪怕带走半个朝廷也没有关系——只有一条,一旦真的接下来,就必须将这次河工弊案彻查到底。”
“臣风司冥遵旨。”稳稳扣下头去,重新挺直身时年轻亲王脸上表情已是沉静如常。
风胥然点一点头。迈上前一步伸手拉起风司冥。顺势替他拂一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上风司冥惊愕的双眼,风胥然微微一笑:“这两天朕脾气大了时时罚人跪着,虽然你年纪轻经得起打熬。但遇事不谏可不是靖宁亲王应有的行事。再说你与吕安他们不同,是朕的臣子也是朕地皇子。这几日你在宁平轩操劳,又协调各部在宫里宫外奔走,辛苦劳累只怕更甚于林间非几个。亲莫过于父子,朕自知素来偏爱司廷远胜他人,对其他皇子公主未免淡漠,有时甚至当众显出不公。但见你行事如此开阔,朕欣慰之余,心中也会有不忍不舍。”
一边躬身行礼,风司冥同时在心底苦笑一声:自那日大司正府晚膳之后,自己几日为白肇兴、秋原镜叶协调调运之事忧心忙碌尚且不及,又岂会因为所谓地芥蒂耽误了正事?而之前在澹宁宫中自己也早已为吕安等工部诸臣分辨说项,却因不近人情的过分冷静而被胤轩帝严厉逼问。此刻胤轩帝却是言温颜和,天心难测可见一端。不过,虽然明知胤轩帝并非真性温和慈爱,这几句话却还是让自己心头升起两分暖意。
“三皇兄与司冥骨肉至亲,皇兄遇险失踪,司冥心头也是纷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若当真方寸全失,既不能为父皇分忧,也不能于世有补。几日宁平轩下加紧处置政务,只是为了尽快解救灾情,令当地从事官员能够腾出手来专心寻找三皇兄。”看一眼徐凝雪,风司冥继续道,“何况教宗神社遍及各个村落,得此支持,希望很快就会有好的消息传来。”
“还有对诚郡王府上地关照,靖王妃亲往照料吉昌公主,并从藏书殿接回几位皇孙,这件事情也做得很好。诚郡王妃出身西陵王族,吉昌性子温怯,平日便不怎么说话,这种时候除了曾经侍奉神殿的佩兰,换了其他人只怕什么都做不成。能够很快思考到这些事情,佩兰确实是让朕可以十分放心的孩子。”风胥然点一点头说道。随即又微微皱起眉头转向徐凝雪,“听说诚郡王妃已经身怀有孕?她远嫁过来,不到两年就遇上这种事情……”
徐凝雪躬身行礼:“祈年殿和太医院都派了医官到诚郡王府随时伺候。就在陛下与靖王殿下来到祈年殿之前,皇后娘娘也带着女官御驾前往诚郡王府探望吉昌公主。”
风胥然微微颔首:“皇后那里,这两日也是朕慢待了……司冥。”
“儿臣在。”
“代朕向吉昌公主问候,还有你的母亲。朕便不往那府去了,也省得一府人礼数规矩折腾。”
“是。”
“这便去吧。”
看着年轻亲王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胤轩帝这才慢慢走出大殿,徐凝雪一路默默跟随。直到两人走出祈年殿,和苏远远应上来,风胥然这才静静道:“今天因思壁前的事情,凝雪便不用一一通告大司正大人了。”
徐凝雪一呆,随即便听胤轩帝道:“和苏,即刻安排车辇,朕要往交曳巷一行。”
皇婶,父王到底怎么了?”一踏进侧厢,秋原佩兰就的孩子扑了满怀。
秋原佩兰颜色微微一黯:诚郡王风司廷三月中旬奉旨出使西陵向新太子道贺。使节团归途上遭逢大雨成灾,三皇子亲往水情紧急的灾区察看,却遭逢山洪遇险。诚郡王妃是西陵和亲的吉昌公主上方妤,两人成婚还不到两年,消息传到承安素性柔弱的上方妤顿时病倒。秋原佩兰平日便与上方妤交好,闻信赶往郡王府亲自照料,又将风司廷在藏书殿读书的三位世子郡主从宫中接回王府——风司廷的两儿一女都是五年前病逝的前王妃琼华郡主所出,但吉昌公主柔和温雅,母子相处十分和睦。果然上方见到三个孩子精神大震,身体立刻有了几分起色,令今日亲来探望的徐韵芳皇后也十分欢喜。
徐韵芳既是胤轩帝的元配正妻、北洛的国母,也是三皇子风司廷和九皇子风司冥的亲生母亲。这位贤德之名闻于天下的皇后待宗亲子女素来慈爱宽容。吉昌公主和亲远嫁,性子谦和温雅极得徐皇后喜爱,更何况风司廷是她爱子,对上方妤直是视若己出。风司廷遇险消息传来,身为母亲自然惊惶忧虑;听闻上方妤病倒,一向安守深宫的徐皇后竟鸾驾亲到诚郡王府,其中亲爱之意不言自明。及到府中,见秋原佩兰已在上方妤身边照顾,又见上方妤身虽病弱精神却好。徐韵芳顿时安心,对秋原佩兰的安排举动大加赞许。三人议论说笑几句,心中惊恐忧思倒是解开许多。
徐皇后鸾驾亲临,让秋原佩兰着实紧张。一番应答之下见徐韵芳颜色和悦,而上方妤倚坐在床榻之上,言谈话语条理分明心境平和,秋原佩兰与府中伺候地侍者仆从才慢慢放下心来。但正在她暗暗松口气的时候,却见在侧厢伺候几位世子郡主的侍女奶娘面色紧张地在屋外招呼手势。急急起身到外间询问。却是大世子和大郡主吵嚷着要进宫。询问胤轩帝关于他们父王的事情。
从藏书殿接出三位世子郡主。原本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受到不尽不实的言语影响导致惊惶失措。不想宫中消息流传极快,风司廷的事情已经传到几个孩子耳里。秋原佩兰立刻赶到侧厢。此刻见风司廷一对生儿女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秋原佩兰心中一酸,脸上却扬起温柔笑容。伸手轻轻揽住两人:“没什么,只是北方大雨道路受阻,你们父王回京的时间要推迟几天。”
风亦璋顿时展开了笑脸:“我知道!父王一定是路上遇到水灾,所以去察看灾情了!”一边向孪生姐姐风亦琪道。“我就说了!父王常说男儿以天下百姓为重,遇到事情自然也要这样做了——不过晚回来两三天而已,女孩子就喜欢胡思乱想!”
风亦琪撇一撇嘴,转头对上秋原佩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只是定定凝视着她。“皇婶?”
被那双清亮澄澈地眸子注视,秋原佩兰心中微微一震,伸手抚一抚风亦琪:“亦璋说得不错。你父王谋政为国,忧心百姓。是令人十分钦佩地。”
“那父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京城地雨都已经停了。”看一眼秋原佩兰。风亦琪点着头认真地说道。“藏书殿里秋原先生说过,雨带是从北边往京城移动的,京城的雨停了。父王那边一定好几天前就不下雨了。处理灾情一个月时间够了吗?”
秋原佩兰一呆,一边风亦璋已经叫起来:“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准?各地灾情状况肯定都不一样,父王要一处一处解决过来,也许很快就回来,也许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还要皇祖再派人去一起协助父王做事呢!如果不是因为年纪太小无论怎么向皇祖请求都不会被允许出京,我一定会马上就赶到潼郡去帮助父王!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恨不得什么时候都要父王在身边才好。”一边说着,小王子脸上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
“亦璋你……”听到孪生弟弟明明白白的讽刺风亦琪不由气结,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反击,狠狠瞪着风亦璋,小嘴撇一撇几乎就要哭出来。突然猛地扑向秋原佩兰,“皇婶!”
看两个孩子斗气,秋原佩兰心中忍不住好笑,但想到风司廷的生死未卜,心下不禁黯然。轻轻拍一拍因为斗气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地小公主,秋原佩兰转头向风亦璋道:“好了,既然知道现在还不能帮助你父王做事,也知道最近几天朝廷都为水灾担忧,那就不该在府中大吵大闹说要入宫搅扰你皇祖还有其他朝臣大人们啊。现在正是读书增长知识培养提升能力的时间,殿下今天要背《四家纵论》的章节已经读起来了吗?”
北洛崇文尚武,风氏王族的教养极其严格,何况是胤轩帝素来爱重的皇子王孙?只是诚郡王风司廷博学儒雅,文采风流,他的大世子、九岁的风亦璋却偏偏不爱读书,从小只喜欢舞枪弄棒弓马骑射。风司冥十二岁入军营,十四岁建冥王军,十六岁赫赫冥王声威震动天下,更成为北洛唯一一位皇子之身而得最高爵位的靖宁亲王,正是小小王子心中偶像。此刻被秋原佩兰温言笑语地一声询问,风亦璋顿时面孔一红转过头去。但视线转移之间,风亦璋地身子却突然顿住,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来。
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窗前书桌前端坐着一个小小身影。屋中少了风亦琪风亦璋两人的吵嚷,孩童嗓音兀自带着稚气地读书声传来,清清朗朗极是悦耳。望着风亦璋心思明明白白写满的面孔,秋原佩兰心中轻叹,嘴角随即扬起。
像是注意到他人目光视线。五岁的风亦琛静静从书卷上抬起头来,年纪幼小然而酷似其母地秀美面容上沉静表情与年纪殊不相符。向秋原佩兰微微欠身行礼,“皇婶。”
秋原佩兰微微点头,含笑道:“亦琛,奶娘说你一个早上都在读书,时间可是有些长了。虽然勤奋
好事,但你身体弱,要注意休息才好。”
“亦琛知道。谢皇婶关心。”风亦琛也露出笑容。“亦琛只是不想让太傅失望。”
“殿下如此用心。太傅大人怎么可能失望?但太傅大人素来强调循序渐进劳逸结合。不顾忌身体地读书可是会令他生气的啊。”风亦琛甫一出生其母琼华郡主就与世长辞,先天不足的病弱让他自降生以来便日日餐餐不离汤药,整个郡王府和太医院都为他操足了心。这位小王子生性也是乖巧伶俐,对长辈和下人心意十分体贴,从来不刻意令人为难。但到底天家一脉,风亦琛骨子里极是要强,天资又高。继承了其父读书爱文的脾气,小小年纪已读了千余篇文章,言谈话语见地远超同龄孩童。而体弱多病和心高气傲两项相加,正与当初的秋原镜叶如出一辙,对风司廷的这位小王子,秋原佩兰心中喜爱尤其不同。见他闻言露出微微赧色,顺从地从垫高了的座椅上下来走到自己身边,秋原佩兰含笑伸手揽住他头颈。“这般用心努力。难怪柳太傅会如此喜爱亦琛殿下。还收殿下做弟子呢。”
“是谁收亦琛做弟子?”
秋原佩兰话音未落,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已经传进屋来。徐韵芳扶着侍女走近急急跪下迎接地秋原佩兰,先伸手拉起风亦琛。随后一边示意众人平身一边向秋原佩兰笑道:“刚才似乎听佩兰说了‘太傅’……是那位太傅收了亦琛做弟子啊?”
秋原佩兰急急欠身答道:“回母后地话,是柳太傅。”
徐韵芳抚着风亦琛地手顿时一顿,缓缓抬起头凝视秋原佩兰双眼,一字一句极慢地说道:“柳青梵柳太傅?他说他收亦琛做弟子?”
“是的,母后。昨日太傅大人到郡王府上看望王妃,也顺便过来这里问了两位世子的功课。亦琛殿下答得很好,太傅大人当时便说收殿下做弟子,还说这两日便要告知皇上还有母后呢。”
“这是大喜的事情啊!”徐韵芳脸上顿时展开笑容,俯身亲手将风亦琛抱起。“真是好孩子!你皇祖父知道了一定欢喜得不得了!等你父王回来我们便举行拜师礼——琛儿可是孙儿辈里最早正式拜师的,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才行!佩兰,这件事情你可要多多上心,为本宫打理好了。”
见徐韵芳满面喜色,秋原佩兰微笑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遵命。”
听她回答,徐韵芳笑容更加舒展:“不过这样说起来,你家镜叶可要从先生降到同门师兄了。还有林间非家的袁子长,那孩子今年该有十二了吧?给琛儿做侍读却是正好——从小喜欢读书,琛儿就这点最像他父亲、祖父。”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回答,却听身边风亦璋不服气的小声嘟囔:“上次围猎,皇祖父还说我喜欢习武田猎这点最像他呢!皇祖母就是偏心……”
“不过莫明其妙射到一只兔子,皇祖父随便夸夸你就当什么大事情了!”小公主风亦琪毫不客气地说道,一边跑到徐韵芳身边,“皇祖母才不偏心,亦琛就是比你强!”
“你说什么啊……”
“亦琛三岁就能写字读书,写地文章连柳太傅都说好。柳太傅是最公正的太傅,从来不随随便便夸人。他说亦琛写的好就一定是写的好。如果你非要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习武强身骑马射箭的,那就学九皇叔也到战场上面去杀死敌人,只在围场里面射一只两只兔子算什么?但只怕你吃不了军队里面的苦,一天训练下来就像女孩子一样大哭着跑回来呢!”风亦琪伶牙俐齿,一篇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清脆得好似鸟噪,口齿远不及同胞姐姐灵便的风亦璋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见他被逼得满头大汗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徐韵芳、秋原佩兰以及屋里屋外一众都是忍不住暗暗好笑。
“谁说我吃不了苦?!我明天就去。看你到时候怎么说!”
“那我马上就叫奶娘帮你准备好手帕!”
“亦琪,怎么这么说你弟弟?”见风亦璋耳朵脖子全红了,徐韵芳轻咳一声,故作严肃的面容,语声里却带着笑意。“不过亦璋,习武是为了保家卫国,战场和打猎地围场大不一样。军队里面可不是你们在藏书殿后面习武场地玩闹,光凭喜欢练武还有一时斗气可是绝对不够的呢!”徐韵芳说着放下怀抱的风亦琛。伸手扶住风亦璋肩头。“而且。亦璋今年才九岁。皇家地规矩是宗亲子弟年满十四后必须参军三年,亦璋等到那时再去也不迟啊。”
“可是九皇叔十二岁入军营,十三岁就上战场了!”风亦璋大声嚷道,“九皇叔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整个大陆都有名的将军了!亦璋也要和九皇叔一样!”
徐韵芳和秋原佩兰相视微笑一下。但注意到孩子眼中绝对认真的神色,两人笑容顿时敛起。秋原佩兰微微蹙一蹙眉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外面下人高声传报:
“靖王殿下驾到。倾城公主驾到!”
听到传报秋原佩兰顿时一呆:倾城公主风若璃到来并没有什么希奇,但是此刻风司廷不在府中,郡王妃上方妤忧思染病,就算身为皇子至亲地探问,按照礼仪风司冥也只需手书一封令人送到郡王府便可,自己无须登门,礼过则容易有串连之嫌。心中念头电转,一时却想不出风司冥亲自过府地理由。望一眼同样显露出微微惊讶地徐皇后。秋原佩兰低垂下眉眼。跟着坐到屋中上座的徐韵芳静静退到她身侧侍立。
“儿臣拜见母后,皇后陛下千岁。”一身暗色正装朝服的风司冥快步走进屋来,在徐韵芳面前跪拜行礼。倾城公主风若璃也在他身后行礼。
“免礼平身吧。”徐韵芳微笑颔首。抬手示意两人落座。
风若璃向秋原佩兰微微一笑,随即转到左手座上。风司冥却是不急着起身,向徐韵芳再行
道:“儿臣从澹宁宫来,父皇令儿臣探问诚郡王妃病后也在郡王府,父皇命儿臣也向母后问候致意。大神庇佑北洛,必定不令皇兄以及我北洛子民长久遭受水患之苦。”
徐韵芳眼圈微微红一红:“起来吧……你父皇这两日辛苦了。听说今日朝上气色也不好,可是?”
“父皇忧心北方灾情……不能尽力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失职。令母后忧心不解,儿臣愿受母后责罚。”
徐韵芳微微一笑,轻轻摇一摇头:“哪里有这样的话?这几日你在宁平轩也是没日没夜的忙,全力协调各地各部救助灾区的事情,佩兰都说了呢。”说着向秋原佩兰看一眼,见她微微低头,徐韵芳道,“可怜你们两个成婚才三个月,便有这许多政务烦劳。这边也多亏了佩兰照顾,郡王妃身体暂无大碍,细心调养着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风司冥再拜一拜:“身为皇子,国事家事便是一体一理。佩兰贤淑灵慧,多方相助儿臣,儿臣心中也十分感激。”
“夫妻之间再说这个话可就生分了——赶快起来吧!”徐韵芳微笑着点一点头,示意风司冥起身。“佩兰将郡王妃照顾得很好,还有世子和郡主……对了,方才你们来之前正和佩兰说到一桩喜事,想来你们两个应该都还不知道。”
风司廷遇险失踪,原本是为探望和安慰上方妤而来,但此刻见徐皇后笑容款款,感觉颇有两分怪异地风若璃仍是微笑着欠一欠身:“不知母后所言是何喜事?”
“柳青梵看中了琛儿这孩子,要收作弟子呢!”
风若璃闻言一呆,随即见对面座上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瞬间精光闪烁又迅速敛起。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风若璃微微垂下眉眼轻笑道:“果然是天大的喜事。柳太傅眼光甚高,要求又极严格,亦琛能够得柳太傅垂青真是十分荣幸呢!”一边挥手招过倚靠在徐皇后身前的风亦琛,“跟了柳太傅可要好好的努力,若不珍惜机会,姑母可要狠狠地罚你。”
风亦琛认认真真答应,一边徐皇后闻言却是笑起来:“琛儿这孩子你还不知道?最是和顺乖巧不过。哪里就轮得到你来罚他?”转向风司冥,“方才还正和佩兰说笑,秋原镜叶那孩子由先生降等做了师兄。直到这会子才想起来,这次还有你们叔侄两个做了同门呢。”
“太傅常言‘闻道有先后,学问无差别’。得到太傅的教导是儿臣等的福份,相信父皇还有皇兄也会为此十分欢喜的。”
徐皇后笑着点一点头:“便是这么说。柳青梵才高有识,为我风氏王族教导皇子王孙,将来必然大兴北洛。”
“母后说得是。”瞥见风司冥脸上容色和眼底神情,风若璃不等他开口便首先抢下话头,“母后,九皇弟是奉父皇地命令前来探望问候郡王妃,见过吉昌后便要回禀地。”
“啊,是啊。那司冥赶快去探望她,然后把消息回禀给你父皇,不要让他担心了。”
感激地看了风若璃一眼,风司冥随即起身向徐皇后行礼,然后慢慢退出屋去。秋原佩兰急忙几步赶到他身边,低低道一声“殿下请随我来”,便在前方当先引路。
虽不似交曳巷大司正府到处浓荫遮蔽,诚郡王府也是花木幽森。风司冥静静跟在秋原佩兰身后走向后院上方妤的处所。久雨初晴的苍白日光照射着她清淡素雅地裙摆上银丝细线,随着她脚步轻移款款发出点点光彩。感觉一日间数次跌荡起伏、方才又大大震荡的心思渐渐平复,风司冥这才开口问道:“太傅什么时候来过?”
“昨日下午。太傅大人过来看望诚郡王妃,并替她把脉。王妃身子柔弱,御医不敢妄断,但太傅确定脉象已显双身之像,令太医院随时伺候,又与几位御医商议修改了汤药处方。宫里内务府那边,也已经将此事奏报上去。只是三皇子殿下尚未回还,不能行庆贺之礼。”秋原佩兰说着轻轻概叹一声,随即敛容正色。“殿下,潼郡那边至今还没有更多消息传来吗?”
听到上方妤已经怀孕,幽黑深邃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一下。随即微微颔首:“传谟阁随时等待北方奏报,一旦有消息会立刻知道。算起来,也就在这两天了。”
“但愿三皇子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归来。”
见秋原佩兰凝视自己,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皇兄不会有事。”
秋原佩兰轻吁一口气,随即微微笑起来:“其实昨日太傅大人也是这么说。但是听到殿下这么说,心里感觉更安定了。”
秋原佩兰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风司冥,笑容中带了女子甜蜜的羞涩。不料风司冥闻言脸色却是陡然变化,夜一般的眸子顿时变得如蕴育着暴风雨的辽远海洋般阴沉幽深。微微一惊,手腕已经被风司冥扣住。
“殿下……”轻呼一声,风司冥已然放开。抬头只见他直直凝视自己,眼里光彩闪动,秋原佩兰不由低下头,脸上红晕渐渐漾开:“佩兰相信殿下,诚郡王一定会平安归来,北方的水患灾区一定可以妥善处理,殿下一定可以做到的。如果有需要佩兰做的事情,请殿下吩咐。”
凝视着眼前全心信赖着自己的女子,风司冥只觉眼前一阵阵光芒耀晃,自祈年殿步出后那一道稀薄却势道强烈的苍白阳光造成的晕眩似乎又一次袭来——
“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佩兰,好照顾诚郡王妃,我不进去打扰了。”
“殿下,您要去哪里?您看上去很累……苏清呢?在不在外面伺候?!”
不去理会微带惊惶的声音,风司冥只是扯出一个淡淡微笑,挥一挥手,随即转身大步向郡王府外走去。
马徐徐走在街道之上,风司冥茫然注视着道路两旁的
连续两旬的大雨终于停止,但阴霾密布的天空还未真正放晴,空气之中依然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久雨之后苍白的天光下远远望去,京城以青石铺底的大道上都是一片水亮。居民宅院的墙壁上挂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线,映得重获日光后初生的青苔墙衣显出益发浓重的苍郁颜色。然而即便如此,因为大雨连绵被迫久居室内的人们,此刻也再控制不住到户外一释心头多日压抑的急切,纷纷走上街头。人群聚集涌动,热闹得丝毫不下于普通的节日集市。一些少男少女甚至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光彩绚烂的颜色让阴沉的天气都染上了三分明媚。
而重开市集的喜悦显然也远远大过物价普遍上浮所造成的内心波动,一条商业繁华的街道走下来几乎没有听到任何稍带火气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是经过一场近乎恶梦的大雨之后,终于重新获得日光的明亮愉快的表情。带着长舒一口气的宽慰笑意,便是彼此素不相识的两人也是笑脸相向,温和亲近得好像多年的老友故交。
每个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喜悦,以及风雨过去,生活重新恢复正常,再不用担忧发愁的轻松。
除各路传讯驿使,京城之中不得打马奔驰。身处人群闹市,经受过良好训练的坐骑,两年前田猎上驯服获得地黑色骏马“绝尘”无需骑手更多指令。优雅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在人流中从容前行。马蹄敲击在青石条铺就的平整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蹄声混合进周围集市人群一片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之间,在耳中听来显出一种毫不突兀的和谐。分辨着这清晰明确的声响,心情似乎也随之平复,交杂错乱的思绪在并不刻意间一点点松散和重新梳理——
为何不能给朕宽解?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便是朕也会抛弃其他地心思……
有这份心思地,又岂是胤轩帝一人?那道青衫从容地身影出现在传谟阁,自己便是在宁平轩内都能听到宰相台上下大松一口气的由衷安慰。就连数日来忙得昏天黑地。劳累到连一贯宽和笑脸都无力维持的宰相林间非。在闻听一声“大司正大人到”的传报后都重重投下笔。明显消瘦的面孔上露出无法抑制的轻松笑容来。
不过寥寥几句,笼罩在众人心头多日的惊惶忧恐便消除大半;甚至即使没有听到任何肯定地承诺,也都因为他的心平气和重新镇定了心情。随后一个接一个清楚准确的指令调派,宰相台穿梭游走各处的从事官员几乎全部奔跑起来,传谟阁越发忙碌中反而更显出一片井然有序和从容不迫。
回想当日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从交曳巷大司正府分别,自己先一步达到宰相台传谟阁处置调派。原本以为吩咐指令的下达已是完备。却不料仅仅片刻功夫,他做下一手的安排布置竟是自己远不能及的缜密周到。而宁平轩前那个似乎带着赞许的清浅笑容,也快得就像是自己地错觉。
静静退回到宁平轩,指使苏逸和文若暄沟通兵部,为秋原镜叶与白肇兴一行协调周旋。温言安抚认为自己不曾尽到保护责任而自责不已地裴征,仔细询问西北地区尤其是潼郡、邹县的水情状况,并调来之前各地的奏报,将两者对比、总结地记录送往林间非处。批下兵部和京城禁军发来的驻防调动安排。从轮休的部分禁军中拨出兵丁人手。协助五城巡检司和京城防务署共同整顿清理被大雨浸泡两旬的京城街道与河流水道。接到祈年殿和太阿神宫传来大祭司和乌伦贝林主持的手书谕令,向来由风司廷掌管的神殿教宗的事宜宁平轩尽数接管过来。而一连串指令下达,涉及到官员职司与事务的委派。吏部的相关执事官员自然而然地到宁平轩一一回话……
三天,短短三十六个时辰,宁平轩已经成为传谟阁中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所在西花厅之外第二个发号施令的中心,文武朝臣自觉自动聚集、受命和回报的地方。
每一道命令的要求都清晰明确。
每一道命令的发出都毫不迟疑。
每一道命令的执行都有效迅捷。
不着意去思考,更不刻意去配合,摈弃一切私情杂念,以战场上赫赫冥王的刚毅果决迅速判断呈现到面前的局势情形,
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处置并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冥沉着,宁平轩事务处置的高效迅捷,以及与西花厅传出旨令的高度默契,令传谟阁上下一齐打起了精神认真应对宁平轩传出的每一道命令。相较于一月前准备使团出行的不时掣肘,面对巨大考验的朝廷这一次运转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异常平滑。
三天,漫漫三十六个时辰,自己绷紧的神经不得任何放松。雨带飘移,西北渐止的雨水和重新得以通行的道路意味着随时可能传来的讯息,无论好噩都必须准备周全严阵以待。宰相台如一座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当每一个职司局部都被充分调动起来,身为核心更不可能允许有半点松懈。胤轩帝的震动令满朝上下倍感压力,指挥命令着各部官员的同时还要协调从事朝臣心态——或责难、或抚慰、或催促、或宽限,切合着靖宁亲王和胤轩帝九皇子的身份,对每一个接受旨令的臣下给予相应的言语嘱咐,竟是比战场临阵时的点兵用将更显紧张艰难。然而,想到西花厅里那人永远沉静从容的神情,平和面容上令所有人安然镇定的清浅笑意,自己便不能不紧咬牙关,奋力将眼前手中的一切做到尽善尽美。
“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然而无论如何的亦步亦趋,那个人在自己眼前留下的,似乎永远是一个青衫潇洒的背影。
不过三天时间,朝臣望见自己时的眼神已经有所不同,言谈话语的态度中那丝微妙差别模糊隐约,但分明已经可以分辨——就像十三岁绝谷的红莲大火,轩辕皓等一众沙场老将率领援军赶到,看到支撑不倒的自己时混合着震动、惊喜、难以置信以及恐惧敬畏种种心绪的表情之外,瞳孔里骤然迸发出的情不自禁的战栗和臣服。
无关血统,无关身份,无关年岁,单纯的对强者的认同、对上位者的臣服。
像是重新回到了杀伐决断,挥斥自若的战场,纵然身体劳累略觉疲乏,但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和反应敏捷。从内心发出的平安镇定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过分严肃紧绷的面容神情渐渐放松,嘴角甚至在不自觉间浮起自信的笑意。一道道命令指示的发出越发从容自如,受命者的凛然谨遵更显示出军令如山的威严。面对着宁平轩里那些明明陌生,却充满熟悉的兴奋、信服和期待等等神情的眼睛,一夕之间朝堂仿佛已经是自己纯熟无比的战场。
但所有的信心和喜悦,却在西花厅外那淡到几乎不见的一瞥中消失殆尽。
冷静,从容,不带任何情感的指点评价,轻轻巧巧的一拨一点,便将那些自己以为无关当前大局而待事后处理的漏洞弥补。看似简单无奇的协调安排,便将林间非的老成谋国与自己的事急从权相揉合。不急不缓的语声语调带着与常日平和全然不同的凛冽森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目光静静扫来,直将所有的激昂、热切,还有内心并不自知的盼望和期待尽数冻结。
一阵悸痛猛然袭上心头,风司冥不自觉地放松了缰绳,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那是……爱尔索隆——风氏王朝的守护者的目光和眼神。
冷静地察看着北洛的一切,与风氏历代君主交换彼此誓言,用如神明恩赐的智慧庇佑着王朝的,是百年来始终不变的守护者。
北洛最高公爵。
爱尔索隆。
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不是蝴蝶谷战场及时救援的神兵天降。
不是秋肃殿里同宿同食悉心教导的青衣太傅。
不是御花园满树粉桃玉梨下折花劝慰的温和少年。
不是……
像是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混乱心绪,黑色骏马停下脚步,一只马蹄不安地踢踏着地面。
从一时迷乱中猛然惊醒,望着眼前飞檐眺脚、华美繁饰的高大建筑,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又一次……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什么牵引着自己来到这里一样。
——纵然闭起眼,都能细细描摹出的清冷平和的双眸。
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伺候在门口的马童,风司冥向三天前一样直直撞入霓裳阁中。
“许妈妈,带本王到……钟无射姑娘那里。”
请殿下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姑娘马上就过来。”淡丫头将风司冥引到当日的小院阁楼坐下,一边拿杯子斟茶一边笑盈盈地说道。“奴婢就在楼下伺候,殿下有事扯扯桌上的摇铃就好。”指一指桌上斜插了一枝绯樱的细颈白玉花瓶。
风司冥知道这是霓裳阁独有的设计:桌上装饰用的花瓶底部连有摇铃,拔出花瓶里插着的花枝随时守在摇铃边的侍从便会吩咐奴婢小厮过来伺候。那小丫头看一看他脸上神情眼色,将茶杯搁到风司冥面前,又说道:“或者在窗口吩咐一声,奴婢便即上来。”见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敛衣退下。
虽然已过未时,但天空的阴霾比之前却稍有消散。天光从敞开的雕花窗户透入,照得玉一样的白瓷杯子里茶汤越发清亮。茶杯里淡淡的白色热气袅袅上升,微风下轻丝飘摇颤动,纠结萦绕出变幻不定的图案。风司冥静静凝视着烟雾,玉雕一样的俊美面庞沉静无波。
衣裙在楼梯上扫过发出析析簌簌的声音,从沉思惊动的风司冥微微垂下眼帘。听到声音在上到阁楼二层便即停止,静静等待片刻,风司冥这才轻轻开口道:“为什么站在那里,无射姑娘?”
靖宁亲王每到霓裳阁里必然指名要自己弹曲作陪,阁中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三日前风司冥冒着大雨赶到阁中,一路闯至后院。令霓裳阁里上上下下忙做一团,许妈妈更指定收拾起的那处闲置院落从此专门为自己居住。虽然霓裳阁出入地多是京中名流,达官贵人更有朝臣宗亲,阁中也见惯了各种场面,但如此种种举动安排还是引得上下一时议论纷纷。自己素来不喜热闹,除了演出排练很少与阁中旁人有更多往来;即便并非己愿地成为众人目光与议论的焦点,心中也只是平淡相待。但这位年轻亲王言语行动一向温雅有礼,唯有三日前来得突兀又走得断然。其中意味不明的举止令自己颇有几分混乱。而之后花弄影的一番言语更是自己深为思虑。听闻朝中忧患国事繁忙。一时倒是感觉微微松了口气。此刻听到许妈妈派人急急传告,内心实在大为惊疑。一路之上心思百转步步沉虑,回到小院阁楼看到年轻亲王静坐的挺拔背影,心中更是层层波澜。
听到风司冥问话,钟无射迟疑一下,这才慢慢走到他身边,提起茶壶将他手中只浅浅抿了一口的杯子重新斟满。“无射见过殿下。”习惯性地走到墙边摘下斜挂的马头琵琶。突然触起上次的事情,钟无射动作略略顿一顿,回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正目光灼灼凝视自己。心中一惊,手不自觉地在琵琶弦上划过,发出“铮”地一声大响。
“无射……”风司冥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无射姑娘会抚琴么?”
“是地。殿下。无射会一点。”
“只是一点?”风司冥嘴角轻扬,微微笑一笑随即点一点头,“去拿琴来吧。”
钟无射欠身行礼道:“请殿下稍待。”转进内厢琴房。取过一把形制轻巧地古琴来。
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女子用地琴来,轻盈纤细的感觉就如温婉少女般令人不敢轻易触碰。风司冥忍不住回想起秋肃殿归鸿阁里的那把琴:长大而不显臃拙的古朴形制,简洁的焦尾端庄而不失轻盈;侧身较普通古琴为高,却因整体的宏大气势而与琴身浑然天成。金徽玉柱圆润粲然,在阳光轻拂下发出莹润光辉,使得不带任何多余装饰的清漆琴身显得益发流畅。凤式古琴优雅高贵地完美造型,纵使不触其弦不闻其音其非凡之质已然可知,而一旦被善抚者触发潜质,琴声动于天地之间直是荡气回肠……
耳中传来一串清雅幽静的音符逗引回思绪,略一凝神便觉鼻息之间似有兰花香气浮动。风司冥抬头看一眼低头抚琴的钟无射,只见一头乌云间攒金簪头一朵兰花微微震颤。风司冥垂下眼眸,静静道:“这首《幽兰石调》虽然动人,弹得也算用心。然而琴音失于清淡,有幽谷兰韵却不见空山深林。情境、心境亦是不符,弹到这里……就罢了。”
钟无射一惊之下双手凝在空中:被顾客指出歌曲乐技的缺失乃是艺人大忌,更何况是在这以歌舞曲乐闻名京都的霓裳阁?而靖宁亲王也非普通顾客。虽然自己知道他心思原不在这些歌舞曲乐之上,平素也只不过将霓裳阁做一个可以不受打扰思虑沉吟的清闲去处。但既到阁中就是贵客,况且他确实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知音之人。此刻一句分明带着遗憾、不满的“罢了”意味着什么,自己连想都不敢细想……
钟无射心头千回百转,风司冥却似完全不知。凝视杯中深沉幽碧地茶水,“换一首吧。”
“请殿下吩咐。”随着语声缓缓吐出心口积郁之气,钟无射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慢慢抬眼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只是一味把玩着杯子。一张玉雕一般地俊美面孔上表情似悲、似喜、似怀忧、似追忆,仿佛透露出心绪万千;但终归一体,却依然是如秋湖般的平静。
沉默半晌,风司冥才轻轻道:“《幽涧泉》……”
钟无射心中猛然一颤:与流传大陆数百年、知琴之人几乎必然得知的《幽兰碣石调》不同,《幽涧泉》传音于世尚不过十载。短短一首琴曲贯通百般指法,拟声摹态写景入情,于极繁杂中见从容;极尽凄清幽淡地曲调,声色冷峻中描绘出山林夜色的幽僻深沉。教坊琴师艺伎凡得此曲,无不以之为压箱绝胜之宝;但真正能够以此曲技压四座地却是少而有少——除却技法本身的难度之外。此曲对琴师心境要求极高。若非胸中广有丘壑,强抚此曲琴声必然嘶哑难听。霓裳阁琴师虽众,能抚动此曲者却也是寥寥。
然而钟无射却不是为风司冥点出此曲之难而心中震颤。
仁心圣手的道门掌教青阳真人,虽然行走人世心神却出于世间。天灾疾患过去,胤轩帝亲自主持的庆功宴上一首《有所
托回归山林之意。其子柳青梵察其心意,以《幽涧曲之下满座寂然,万木秋声。寓意抒怀于指尖。写声发情而造幽森境界。令青阳掌教长叹一声“由此。是无须归”而罢去意。青衣太傅潇洒风流,文辞歌赋或弘丽或温雅,独有这一首冷峻幽森自成情致,曲中三味尤其难得。而自己深思苦练,原是为了一段明知无果的心意,此刻势必要尽数呈现他人眼前,钟无射一时也不禁由衷惶恐起来。
敛一敛心神。钟无射微微低垂下眉眼,指尖轻轻挑动,清幽琴曲顿时流泻而出。
却是经柳衍改动的《有所思》。
风司冥一怔抬头,张一张口,话在舌上转了两圈,终于咽了回去。
有所思,所思为山林,林泉仍在。子宁不归?
宁静曲调写出林泉深深。然而琴音陡然一转,仿佛天空疾风掠过,顿时投下一片阴影幢幢。随即一片快拨疾奏。只听风凄雨苦,鸟悲猿哀。及至骤雨徐收,月华重明,一脉清溪粼粼而来。溪上夜风冷冷,溪水寒意森森,山林之间尽是一片晦暗幽冥。
双手轻轻从弦上抬起,余韵未歇,钟无射清冷轻柔的声音已然响起:“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缓缓抬起眼,见面前女子秀美面庞上无法抑制的愕然神情,风司冥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即继续接下去轻声唱道:“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
这是……柳青梵当日所唱地,《幽涧泉》。
然而,“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心中猛然一荡,钟无射深深吐一口气:“殿下……”
“别说话……别转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就好。”双目紧紧闭起随后睁开,凝视着面前女子地夜一般地双眸发出星子一样的光彩。一抹淡淡的微笑和着红晕在悄然无知间升起,喉头轻轻抖动两下,年轻亲王清雅俊美的面庞渐渐流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
温柔而珍重。
就像是对待生命中最神秘、最美妙但又最脆弱的奇迹一般的温柔和珍重。
钟无射心头大震,不自觉间一声“殿下”已然溜出了口。
好似露华一闪,那抹温柔迅速消失在幽黑深邃地眼眸里。重新带上一贯沉静从容的面具,年轻亲王目光一动便是凛然生威。
“今晚本王……”
深吸一口气,不待风司冥说完钟无射便静静站起身。“殿下今晚既然另有事务,无射……不敢再留殿下。”
风司冥闻言顿时惊讶抬头,定定看向钟无射,却见女子笑容温柔,眉眼之间盈盈万语。骤然明白对方心意,风司冥心头巨震,然而再次对上那双清亮澄澈的安详眼眸,心中只觉一阵清风柔和抚过。沉默片刻,风司冥嘴角微微扬起,叹息似的说道:“无射姑娘,你今天弹得真的很好,本王……我非常喜欢。”
微微笑一笑,钟无射略略后退一步欠身行礼:“雨后街道湿滑,殿下请千万小心。”
“雨后湿滑,姑娘也留步吧。”
看着那道暗色身影在小院门前消失,一直含笑站在窗边凝视风司冥背影的钟无射终于颓然坐倒。伸手抚上案边古琴,猛然一个用力,琴弦顿时崩断;怔怔看着指上沁红,早已朦胧的双眼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
无射不敢再留殿下——只有自己才知道,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时情迷地温柔,却因那样地神似几乎被魅惑了心智。惊醒的一刻,理智疯狂地庆幸着最终的回归,内心却是无法抑制地哀伤和失落——
原来一直都在期盼着那双眼,那个微笑。一次不经意的凝视、一个若有情若无情的回眸,在心中落下的烙印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淡淡一抹微笑,便仿佛被温柔和甜蜜包围。
深深一眼凝望,就像被给予了一生全部的幸福。
不敢贪求,从不奢望,但严守自持的内心,终于在一曲《幽涧泉》中失却了素日的自制与平衡。
相似的侧影身形,一脉相承的温雅沉静,纵然如穿透幽谷深林的疾风般锐利冷峻,却同样有月华溪流的清澈澄明。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一双纯然沉迷于一己思绪中的眼眸,找不到那一抹终将跳脱世间的潇洒与出尘。
那是只能从山谷林泉深处孕育的,清、冷、幽、绝。
楼梯上传来轻盈但有意令人听见的脚步,钟无射顿时惊醒。猛然抬头,却见花弄影静静立在眼前,身后燕微雨正一步步登上楼来。
“弄影姑娘……”
“我听说靖王殿下又来过了。”花弄影容色之间显出少有的疲惫和无奈,“你没有伺候他到院门口。”
“是无射的过失……”一句话尚未说完,右手已经被轻轻握住。微微叹一口气,花弄影摇一摇头:“又伤到手了?痛得连眼泪都下来了。也许真的有那种容易令女子受伤的男人,但经过蕤宾的事情……在霓裳阁,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护着你。”凝视钟无射双眼,花弄影一字一句地道,“无射,搬回我的院子吧——这里不适合你。”
心中又是一痛,唇边却扬起淡淡的微笑,微微垂下眼眸,钟无射轻而坚定地答道:“多谢姑娘安排,无射……十分欢喜。”
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
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
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
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
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
幽涧泉,鸣深林。
——李白《幽涧泉》
诚郡王已经找到了?!”
霍然站起,强自镇定的语声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惊喜,胤轩帝双眼熠熠闪亮,脸上表情更是顿时明亮起来。
闯入澹宁宫打断上朝廷众臣小朝,风司冥脸上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此刻只是再拜一下,用异常沉静平稳的声音说道:“是的,皇上。随行侍卫在洪区寻到与村民被困水中的诚郡王,现在诚郡王和受困百姓都已经由邹县县令护送到潼郡郡府。经医师诊断,诚郡王殿下身体无恙,一切平安。这是诚郡王的手书奏册,还有郡守范筹的廷报。”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份文书呈上。
风胥然急急挥一挥手,和苏快步上前从风司冥手中接过奏册廷报随即转递到胤轩帝手中。
伸手抚上奏册,手指竟有些禁不住的颤抖。微微垂下眼眸,风胥然努力稳定心神。抬眼环视宁宫中分两列侍立左右的上朝廷众臣,再瞥一眼依然稳稳跪伏在身前的风司冥,风胥然缓缓长舒一口气,一抬手,却将奏册轻轻搁到御案之上。
“如此,出使西陵的使团一行皆尽平安?”
听到胤轩帝恢复了一贯平稳深沉的声音问话,风司冥心中也是微微一定:“虽然有两名随行侍从略有伤动,但所幸并不严重,除此使团一行上下俱已平安。诚郡王吉人天相,遇险而无恙,全身平安归来。臣为诚郡王殿下高兴,更为皇上感到十分欢喜——大神庇佑我北洛。皇上洪福齐天。”一边口中说着,一边再次重重叩下头去。
殿上朝臣此刻也反应过来,一起伏拜叩首:“诚郡王殿下吉人天相,皇上洪福齐天!”
胤轩帝顿时微微一笑:“大神庇佑我北洛,也是众卿齐心为国,才有此一番幸事。”抬手示意风司冥起身,“邹县既在山地,又是洪区。大水围困下寻觅救人当是非常艰难……那最先寻到诚郡王的侍卫叫做什么?当好好封赏。”
“回禀皇上。最先寻到诚郡王地是使节团的随行武官。将人所属下三等侍卫郝哙。”
“将人所?”风胥然微微一怔:将人所统领擎云宫中御前侍卫事务。将人所属下侍卫品阶虽然不高,但最靠近御驾的位置代表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地位荣耀远非普通武官将领所能比。军中凡有过人功勋、受到皇帝倚重的高阶将领通常都会领上一二御前侍卫的头衔,而普通侍卫被提拔进入将人所也是众所公认的飞黄腾达的标志。寻到遇险失踪地诚郡王自然是莫大功劳,皇帝有意提拔进入将人所也是遵循惯例,顺理成章。不想他已是将人所属下三等侍卫,若是就此拔擢超升二等却又与将人所“非大功不得升阶”以及“除殉职不能连续越级提升”地礼制规范不合。但建立大功不予以奖赏表彰。同样绝非北洛朝堂地行事惯例。宁宫中众人一时窃窃私语纷纷议论,形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
风司廷率领使节团出使西陵,随行侍从当是从自己王府侍卫亲随和京城禁卫军属下御人寮中挑选。扫一眼面色平静自若的风司冥,胤轩帝幽黑深沉的双眸顿时闪过一丝异样光彩。
“既然已在将人所……等回京之后朕见过,若为人果然堪为大用就调到驾前随时伺候吧。”见群臣脸上各各不同的表情,风胥然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渐渐威严锐利起来。“关于此人便议论到此。诚郡王既已平安脱险,神宫与钦天监也皆预测北方雨水暂收。北方各地灾情解决救助乃是朝廷当务之急。这两日众卿齐心用命。传谟阁统筹调度日夜不休,指令之下东南各地救灾物资均已筹集准备妥当,此于救助灾区灾民燃眉之急当有莫大好处。然而其后转运分派、安抚民生直到重新生产。种种事务繁杂细碎,众卿肩头责任依然艰巨。国事当头,望众卿再行努力,为我百姓共度此难关。”
朝臣一齐跪拜行礼:“臣等必当尽心用命,为我皇分忧,为百姓度此难关!”
胤轩帝微笑颔首:“官者,民之主持仰赖。有众卿如此,我北洛百姓定能康乐平安。”说着挥一挥手,“林间非留下,其他人各归各位——务须以北方灾情为当前之重,尽职效命。”
众人再次行礼,这才起身慢慢退出澹宁宫去。
“司冥。”
身为朝堂之中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传谟阁宁平轩的理事皇子,风司冥自然应该率领着众臣首先退出殿去。然而方到大殿门口便被胤轩帝叫住,而且直接称名而非封号官职,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是不自觉地一震。风司冥顿时停住,迈上一步向胤轩帝躬身道:“微臣听候皇上吩咐。”
风胥然微微笑一笑:“回传谟阁前先去一趟凤仪宫,也告诉你母亲这个好消息。”
母亲……注意到胤轩帝在这两个字上刻意地重音,风司冥身子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僵,但随即躬身行礼答道:“儿臣遵旨。”
“去吧。”挥手令风司冥退去,胤轩帝从御座上走下,向侧身侍立的林间非点一点头示意他随自己到厢房中单独议论政务。见跟随其后的和苏在两人走进厢房后放下门帘,澹宁宫正殿中一众朝臣这才随着风司冥慢慢退出殿外。
“这一手耍得可真漂亮啊,九皇弟!”
既然皇帝命令自己先往凤仪宫中一行,风司冥走出澹宁宫后只是站在殿前,目送其他朝臣皆尽离开之后,这才抬步欲往擎云宫后宫方向走去。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阴谲的讥讽笑声,风司冥脚步顿时停住;缓缓回头,只见胤轩帝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正大步赶上来。
“七皇兄。”规规矩矩行一个礼,风司冥随即抬头。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笑容阴沉的兄长。
“当着尊贵地靖宁亲王殿下,这声‘皇兄’的份量还真是重啊。”风司磊脸上轻轻笑着,口中却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真不愧是战场上面出来的……手脚动作就是快,调动两个小卒子不费吹灰之力,连将人所都能轻轻松松安插进去,皇兄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风
微扯一扯嘴角:“将人所是御前护卫力量关键,属下擢晋升。绝无私情可循。这一点皇兄若是有所怀疑。便是对我宫禁安危维护地力量也不信任了。”
“啊哈。我不过小小一个闲王,哪里敢说这种话?”风司磊冷笑一声,随即逼近风司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就算你握着禁军兵权控制着兵部,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动不了你。但你可别忘了,朝中大大小小地升谪奖惩记录可都是在礼部存着档呢!郝哙是个什么东西?彻彻底底江湖武夫一个,被你弄进自家靖王府里我不能管,随便一纸调令归入你的铁衣亲卫也轮不上我来说什么。但那项选入将人所的军功……就算那确是他自己地功绩,可那时间却是两年之前。从王府侍从到铁衣亲卫,再到将人所属下御前三等,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品阶居然抬升了七级……这种手段放在平时,除了‘做得漂亮’一句再不能多说什么。但现在,你拿他当枪使出来,还以为依旧能够瞒得过别人么?”
“郝哙确是江湖出身,但师从道门武艺人品自不待言。两年前潼郡、北海两郡交界处流寇作乱。他剪除祸源为民除害之功更值得朝廷嘉奖。当时朝廷因事务繁忙。所属部衙未曾及时呈报天听已是有失,皇弟我此举只是弥补朝廷先前失误罢了,却不知皇兄为何如此责难?”
见风司磊顿时一噎。张一张口似要说话,年轻亲王毫不客气抢在他之前开口道:“若是七皇兄以为风司冥在宁平轩只当负责禁军和兵部事宜,插手处置礼部地积压政务乃是越权行事有违朝廷法制,必须通报三司彻查臣弟过失,那么请容许臣弟也说一句:使臣弟不得不插手礼部事务而越俎代庖,这首先也是礼部主持地失职。若要奏请三司彻查,请先从礼部历年从事查起——如此臣弟当诚心悦服,否则,请皇兄莫怪臣弟失礼,将以如此小事惊动天听!”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地威胁!风司磊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风司冥言语处处指向前年自己在北方三郡顿河、衡河水利工程上的施为。当年潼郡郡守李耀贪权渎职,倦怠河工,导致无灾之年百姓却因洪水流离,自己被胤轩帝派往彻查此事。但与其说是派遣,其实不如说是自己主动请缨——李耀虽未曾明确投主,但利益联系早是千丝万缕,自己原本有心维护。然而一查事实,发现事情实在闹得太大,根本无法敷衍收拾,利弊权衡之后当即将李耀就地格杀正法。将结果报上京城,胤轩帝任命了新的郡守范筹并委任自己为督察再修衡河堤防、重整顿河水利。加上毗邻的渤海郡也同时疏通与两河相联系的水、浫沟,北方水网的整体重修成为胤轩十九年国家投入最大的工程。而为了解决李耀留下地各种问题麻烦,身为督察的自己整整八个月都全心扑在北方三郡事务处置上。自己既不在京中,原本负责主持的礼部自然不可能事事照顾周全。何况这郝哙的“功勋”正是李耀“渎职”所成就,流寇趁灾荒之际作乱,追查本源就是郡守不能养护生民而使百姓流离失所,被迫聚啸为寇。风司冥对自己指责其擅用职权调动郝哙职位品阶一事不避不讳,反而抓住此事倒过来直指自己失职。虽然按着长幼尊卑自称一句“臣弟”,但声音平静不急不缓,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内容却可谓句句诛心。
“此事若上达自有公断,不劳亲王殿下操心!”强自按捺心中激荡,风司磊努力吐一口气平复心情。“然而皇兄想要提醒九皇弟的事情是,凡事须有分寸,不可擅自待人处事,更不可逼人太甚!宁平轩乃是靖宁亲王处置京城禁军与兵部事务之所,并非冥王统辖六部发号施令的地方!”
“皇兄此言更令司冥惊讶!宰相台传谟阁为处理国事政务的朝廷中枢,居中发号施令地只能有当朝宰辅而已。朝廷各部职责早有明确论断,各司其职,彼此配合协作乃是朝廷行政治国地根本。宁平轩在传谟阁治下,凡事均是领命行事,绝无僭越之举!若定要说近日旨令有所跨越,也只是各部配合下的随机处事,怎么当得起‘统辖六部’一句?所谓‘逼人太甚’,这可是皇兄自己首先言语过分了。”一边说着,风司冥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容,“不过臣弟也知道因为这见鬼地天气,皇兄近日来身体一直不甚舒爽,神智往往有短时的蒙蔽,言谈话语也不能控制心情脾气……司冥不会误会皇兄对臣弟教导指引的一番心意。皇兄虽在病痛之中依然对臣弟所作所为一直如此关注,司冥真是感动而感激不尽。”
情况不对啊!被风司冥连讥带讽的言语激得几乎当时就要动手泄愤的风司磊突然一个激灵。风司冥虽然自幼统帅大军养成一股凛然威仪,但自胤轩十六年回到朝中后待人处事一贯威严沉静,无论何时身处何地,当着朝臣宗亲都是平和守礼,喜怒不形于颜色。然而此刻却是出口如刀剑锐利,气势更咄咄逼人,细细回想分明是刻意而为……
“啊,两位皇弟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温文的声音传来,一身淡黄色袍服的二皇子风司宁向两人走来。“九皇弟怎么不去凤仪宫,在这里跟司磊磨蹭什么?”
见风司宁从自己背后走来,风司磊心念电转顿时恍然。看他笑容款款走近,风司磊抢先一步伸手搭上风司冥肩头:“二皇兄说得不错,司磊便是想同九皇弟一起去拜见母后。”
目光转向风司冥,见他不言不语默认此语,风司宁顿时微微一笑。“那可巧了——我刚从内宫过来,听说母妃和莹妃娘娘此刻都到了凤仪宫里,正好与两位皇弟一齐前往拜见。”
从后宫良妃的淑桦殿到凤仪宫,应该不需要特意从澹宁宫绕过这一圈吧?看一眼沉默的风司冥,风司磊笑一笑退后一步,“既如此,二皇兄请领步先行。”
皇后正宫缓缓退出,抬手挥退了凤仪宫的太监首领安甫一转身,便见和苏静静站在阶前。
见风司冥略略一怔之后立刻显出若有所悟的了然神色,和苏微微笑一笑,随即欠身行礼道:“靖王殿下,皇上在澹宁宫等您。”
风司冥眼中光彩闪动,颔首说道:“有劳和总管了。”抬手示意他领路先行。
眼前红色一动,和苏目光在风司冥手腕上扫过,一贯平稳从容的面容表情竟透露出微微的惊讶。风司冥顿时惊觉,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手腕——只见两串同样红亮莹润的珊瑚珠链相映生辉,衬着腕上肤色在日光下格外鲜艳夺目。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淡淡说道:“是方才皇后赐下的。”顿一顿又道,“皇后旨意,将珠链带给靖王妃。”
和苏点一点头:身为内廷总管,他怎么会不认得这是何物?北洛皇室对海中珍宝极是喜爱,珍珠、玛瑙、车琚、宝贝之类皆是沿海诸郡县惯例的贡物。其中尤以珊瑚为皇室中人最爱,而正红色的珊瑚饰物更是仅有天子帝后才能享有、使用的物品。风司冥手上两串红色珊瑚珠链原是进贡的一对饰物,胤轩帝与徐皇后见之心喜,各取一件,每日佩戴不离身边,可见喜爱之深。当日在御花园中胤轩帝解下腕上珠链赐予风司冥并亲手为其佩戴腕上,如此举动内中含意令长久侍奉在他身边的自己都有些不解地颤栗。此刻见到风司冥手上又多了皇后徐韵芳所有的一串珠链,更说是皇后赐予靖王妃秋原佩兰之物。想到此刻凤仪宫中聚集的几位贵妃皇子,和苏心下不由微微感叹,下意识地抬眼侧目看向身边的年轻亲王。
风司冥却是一如常日的面容沉静,表情不显任何波澜;只是微微舒展一下手臂,让落下的袍袖轻轻覆住手腕。年轻亲王行进间的身体在擎云宫中多年礼仪教导下保持着自然的挺拔,纵使脚步略急也不失沉稳之气;皇子正装袍服周身佩戴地铃琅饰物在轻盈稳定地动作下寂然无声,只有腕上珠链会随着手臂自然摆动而发出极其轻微地声响。
习惯了腕上环有饰物,此刻多加一条珠链似乎也不会感觉到更多份量——风司冥静静垂下眉眼。感觉着珠链随着步伐行动在腕上碰击震荡发出的轻响。头脑中却缓缓浮现起方才凤仪宫中皇后将珠链扣到自己腕上时候众人的面容神态来。
凤仪宫是皇后正宫。皇后徐韵芳虽然素性贤淑温和。但既是胤轩帝元配正妻,又深受风胥然爱重信任,多年来执掌后宫权威极重。她性虽合群但不喜过分热闹,胤轩十三年宫变之后更是在宫中长日安居不动,后宫妃嫔女官、朝廷官眷命妇除却年节大事和每旬一次的觐见平时甚至不敢轻易踏上凤仪宫大门。但这次诚郡王遇险,风司廷是她挚爱亲子,母子亲情天性牵动。竟鸾驾出宫亲到诚郡王府探视儿妇皇孙。擎云宫中各人耳目无数,今日良贵妃、莹贵妃不约而同到凤仪宫朝拜。徐皇后依礼接待,三个女人闲话家常,或叹息或微笑或忧郁或安抚,凤仪宫素日安宁肃静一时皆尽打破。而等自己与风司宁、风司磊三人一同进入,凤仪宫的热闹程度几乎不下于新年后宫各处相互拜年问候的景况——
虽然长幼有序,但名位尊卑却与年龄无关。风司冥是胤轩帝所封靖宁亲王,一等信勇公爵位在宗亲之中仅次于帝后。地位远高于后宫妃嫔贵人。因此见风司冥向徐皇后行过礼后按徐韵芳示意在她右手边坐下。见三人到来便急忙起身离座的良贵妃、莹贵妃各依礼节到风司冥面前向他行礼问安。礼毕之后两人并不归座,却是垂手立在一边;而风司宁、风司磊分别向皇后、生母、庶母行过礼后,也各自跟随母亲侍立。
一坐一站。顿时显出高下——瞥一眼垂手立在莹贵妃身后地风司磊深沉幽暗的眼光,风司冥静静低下头。徐韵芳却似一时忘记开口赐座,只是含笑向风司冥说话,问遍了靖王府上下寒暖这才道:“司冥一向公务繁忙,平日少到凤仪宫走动……这次可是佩兰有什么话要司冥带给母亲我么?”
风司冥急忙起身告罪行礼:“母后这么说却是责怪儿臣了……但儿臣此来却是有要事告诉母后:潼郡传来的消息,三皇兄——平安脱险了!”
徐韵芳原本脸上含笑,闻言笑容顿时凝住。一双眼睛缓缓瞪大,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抓向风司冥,手指却抑制不住一阵阵颤抖。“司冥……司冥你,你说的是真的?”一手扣住跪伏身前的风司冥肩头,徐韵芳双唇都在哆嗦,“你三皇兄真的得救了?没事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皇后陛下。诚郡王已经脱险,现在潼郡府衙,即日便可启程回京了!”风司
扶住神情激动地徐韵芳,用极缓慢但是极稳定地语声臣方才将这个消息禀报了皇上,父皇特地命儿臣将此佳音带给母后。三皇兄吉人天相,一切平安。”
徐韵芳跌回座上,左手按住胸口,脸上又悲又喜表情变幻不定。风司冥知她之前不但需在众人面前强忍心忧,还要以平和镇定神态安抚胤轩帝与诚郡王妃等人,此刻乍闻好音心中顾忌尽去,骤然松懈之下根本无力控制心绪表情,先前的忧恐悲伤一时尽数流露,之后才缓缓露出喜容来。见她抬手拭去眼角泪珠,嘴角却是抑制不住扬起,眉眼间欣喜盈盈地凝视着自己,风司冥心中不由自主突地一暖。但随即低垂眼帘,将依然扶住的她地右手轻轻推到座椅扶手上,轻声喊一句:“母后。”
被他一声惊回心神。徐韵芳猛然从风司冥面上转开视线,这才发觉良贵妃、莹贵妃及两位皇子一起跪在自己身前,口中一齐说着“恭喜”。目光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沉,瞥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的风司冥,徐韵芳定一定神,这才缓缓露出雍容大度的温和笑容:“两位妹妹起来吧……司宁司磊,快快扶你们母妃起来。”见两人扶起各自母亲,徐韵芳顿一顿向两位妃子笑道。“实在是大喜的事情。我这个做娘的竟是当着孩子失态。让妹妹们见笑了。”
其实徐韵芳素性冷静沉着,少有失态失仪,如此情绪波动确是宫内少见。但良贵妃、莹贵妃两人原本便是为安慰皇后而来,听她这么说自然急急陪笑分说。风司宁、风司磊也跟着附和,又夸赞风司廷两句,说他不畏艰险以百姓为重、为朝廷君父分忧解愁。徐韵芳闻言顿时心喜,转头向风司冥笑道:“司廷平安的消息令你带来。皇上倒是有心。”
知道徐韵芳是指明的是胤轩帝照顾母子亲情天性,纵然事务繁忙不能亲来告知,也让亲生皇子、一母同胞转达消息,风司冥微微一笑刚要答话,一边风司磊却是抢先开口:“母后娘娘有所不知,父皇令九皇弟前来可不是为了其他——那在危难中不顾危险努力寻找、最终及时救助到三皇兄的侍卫,可是由九皇弟一力推荐给三皇兄地呢!”
惊讶地“哦”了一声,徐韵芳转向风司冥:“原来是这样。司冥?”不等他回答便点一点头。徐韵芳深深感叹道:“从战场上出来地果然不同普通侍从,是真地会把命跟主子系在一起的勇士呢!可该好好奖励——司磊,你管着礼部。这次可得给那孩子好好嘉奖宣扬一番!”
“方才澹宁宫父皇已经颇多嘉奖了。”风司冥微微笑一笑,“郝哙是将人所的三等侍卫,父皇有意提拔他到御前伺候,正是一番成就的心意。”
“已经在将人所?将人所与御人寮同在皇城禁军治下,主掌的几个果然都是有见识的。”徐韵芳闻言一怔,随即露出笑脸,“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郝哙忠心救助了主子,单是这一条就该好好嘉奖照拂。”
风司冥微笑附和,眼角余光扫到风司磊神情,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风司磊本意是要逗引徐韵芳询问好提及郝哙“靖王府侍卫”的身份,从他进阶过度迅速地事情引起她惊觉从而挑拨自己与她的关系。但此刻被徐皇后这么一说,发现贤士、推荐人才的功劳倒落在了禁卫军长官的身上。掌管皇城禁卫军的风司文也是徐韵芳亲生,虽然一身武人脾气,粗鲁急躁从不被视为太子人选,但嫡长皇子的这一重身份却是比铁更坚硬、比磐石更不可动摇的事实。
风司磊显然没有料到徐韵芳一句话竟然转到这里,陪笑两声,瞪着风司冥的目光直比刀剑锋利。定一定神,风司磊轻笑道:“这郝哙确是个人才,一年时间从御人寮最末等地候补侍从到了将人所三等侍卫,从九品末等到从五品,一年抬了三品升了七级。这既是人才难得,九皇弟与禁卫军各部长官慧眼识才,更是我北洛选贤任能制度完备,才能使国之英才尽心为朝廷效力哪。”
徐韵芳淡淡看风司磊一眼,脸上神色不动脑中却是急速思索。北洛官制“九品十八级”,以正品从品各九等列朝,等级之下阶层分明:在京文臣最低从六品方有资格入朝,从五品以下武官除非常事不能面圣。京中虽是“晋阶宝地”,但也是是非之地、纷争漩涡。而御人寮则是宗亲府衙所属侍卫地训练、管理机构,素有“磨得顺、翻得快、升得高、落得狠、死得昏”之名,是武人入朝最渴望也最恐惧的处所。只因入到此处得末等侍从一旦完成基本训练便将派往各处宗亲府衙充任侍卫,若是派到实职实权的宗亲权贵府上晋级窜升自然极快;但官场风波险恶,越是高位宗亲行为处事越容易犯禁,一旦有所动荡这些多
草野地纯粹武人往往首当其冲沦为牺牲。而要从御侍卫的将人所艰难无比,便是立有大功也未必能够合乎将人所严苛地选材规范。风司磊短短两句话点出经历。句句似有所指,而所指的锋芒方向,显然正是站在自己身边一身暗色皇子袍服的年轻亲王。
“司磊这话深得我心。皇上每日勤政,兢兢业业,便是为了使国家兴盛百姓安康,天下人才能够为朝廷效力。你们兄弟协理各部,是为朝廷办事也是为你们父王分忧,须得各各尽心用命。方全了父子君臣之情。”见风司宁、风司磊、风司冥三人一齐起身跪拜行礼。徐韵芳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抬手招风司冥到自己近前。“方才司磊说,救了你三皇兄的侍从叫……郝哙的,是你从御人寮选用提拔到将人所,这次又推荐给你皇兄随行的?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母后心中十分欢喜。”
风司冥微微欠身:“这是儿臣本职,母后褒奖……司冥不胜惶恐欣喜。”
“这些日司廷不在朝中,司磊又有病弱。司宁……”看一眼闻声叩首的风司宁,徐韵芳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宁原是协理工部事务,此次水患工部责任首当其冲,风司宁平日只是考校人事学习章程,工程实事并非他一个守在京城、不通实务的皇子能够处决。但职司所在不容逃脱,早在大雨持续十日、水灾忧患初成之时风司宁便在胤轩帝责问之下上缴了职权,专心在府中“悔过”。但见他此刻脸上沉默自责地表情,徐韵芳温言道:“工部那些事情须得专家里手。以后能到实地去看那是最好。诚郡王之事原有意外成分。司宁无须自责至此。”
“母后宽大,司宁不胜惶恐。”风司宁说着又叩一个头。他地生母良贵妃也起身行礼:“司宁无能,让娘娘遭受忧烦。都是臣妾地罪过。”
徐韵芳微微笑一笑:“话不是这么说……虽说母子至亲,但司宁司磊也都是我亲手教养的孩儿,哪有为一个孩子责备另一个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向急急行礼的莹贵妃颔首示意她回到座位,这才重新转向风司冥。“只是这一次诸事纷乱,我虽不问朝政,听各人所言确实是司冥助了皇上最多。加上侍卫的事情,诚郡王能够平安回来司冥功不可没。朝廷之事你父皇自有奖赏,母后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只有这挂珠子是我平日心爱,便给了你算是母后的一点心意……”
徐韵芳说着脱下腕上红色珠链,一边拉过风司冥左手便要替他戴上,却见皎白手腕上一道夺目艳红,一串与自己手中一模一样地珊瑚珠链赫然在目。
北海郡进贡的一对正红珊瑚珠链为帝后喜爱,分取其一佩戴身上,此事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而风司冥素来不喜挂佩之物,除却皇子正装袍服平日不用挂饰,仿照戎装式样不碍行动的暗色朝服总在袖口扎紧,胤轩帝赐下随身珠链之事旁人竟是几乎无所知晓。此刻见他腕上珠链莹润俨然,再联系前日胤轩帝不依规矩将他带入祈年殿的举动,众人顿时心潮起伏激荡,凤仪宫中空气一时都凝滞不流。
“啊,原来你父皇已经有所赏赐了。”打破充满压抑的沉寂,徐韵芳轻笑起来,“这样一来倒是好了……这几日诚郡王府都亏了佩兰,照顾吉昌还有亦璋亦琪亦琛他们几个,我正想不出怎么心疼那孩子呢!司冥便将这珠子带给佩兰,你们两个孩子正好凑了一对。”说着抿嘴笑一笑,脸上竟是有些微微的红,“人说正红珊瑚珠子是连着夫妻两个的,我以前不听这个……这一次却是该相信了呢。”
“那儿臣便代佩兰谢过母后了。”风司冥大大方方行礼,任徐韵芳拉过左手将又一串珠链扣上。
扣上金丝扣环,徐皇后又端详珠链片刻,这才抬头轻声笑道:“这些日你们两个辛苦了,去通报过诚郡王府便接佩兰回家吧……政务虽然要紧,但夫妻相处也是重要的。一个晚上地事情,有你宁平轩那些属下在想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扫一眼殿中另外四人表情颜色,风司冥明白徐韵芳言下之意,随即微笑颔首,行礼告退。徐韵芳让自己地总管大太监安平送他一直走出凤仪宫门口,安平这才回转复命。
而感觉到骤然松一口气的风司冥,却在回身之际看到内廷总管和苏前来宣布胤轩帝再次召唤的命令。
也许自己还是更适应同身为帝王地父亲相处吧……轻轻抚一抚腕上两串珠链,风司冥静静抬起眼看向至为熟悉的宫墙殿宇。
宁宫门口,立在胤轩帝身前语声沉静的青衫男子似有所觉,淡淡回眸。
念安帝的国书,为什么是太傅转呈?为什么不是上方
从西华门走出,沉默了一路的风司冥终于开口问道。
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遇险得脱,风司冥在宁平轩最先得到消息,急急入宫禀报胤轩帝,皇帝又令他将此佳音带给皇后徐韵芳。本来以为自己报信之后便可返回宰相台传谟阁,但一出凤仪宫和苏早已侯在门外,旨意急召自己再到澹宁宫议事。却是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带了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的手书递给胤轩帝。
念安帝手书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给西陵安亲王、与北洛倾城公主和亲联姻的上方无忌,指明若是北洛今岁遭遇水灾西陵将全力支援、协助救济,上方无忌可以以西陵亲王的身份调动所有在北洛经营的商家产业协助北洛朝廷救灾,西陵朝廷事后会给予这些商家补偿。另一部分则是直接给胤轩帝风胥然的国书,言道西陵前年丰产,会盟之后又赖北洛商人而使经济繁荣国库增收,当此时机愿意及时输运米粮物资协助北洛救灾,稍解百姓灾患之害而遵两年前“太宁会盟”协约之礼,更全联姻的两国王族姻亲情谊。
念安帝手书文辞妥贴,声情并茂,建议又十分合理恰切,胤轩帝得信自然十分欣喜。只是救灾具体事宜须得两国进一步联系协商,仅有上方无忌一人居中协调显然极为不妥,更是对西陵殷切情谊的大不敬。而由于神道教宗一脉以及两国皇室姻亲关系。西陵事务向来由三皇子风司廷主持。自他遇险后传谟阁中相应事务便由风司冥手下宁平轩一并接管处置,因此胤轩帝才急急召风司冥到澹宁宫细细商议此事。上朝廷宰相林间非、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及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也都遵旨赶到澹宁宫中,一番议论之下众人都对西陵念安帝此举深表感谢欣慰,并初步确定下胤轩帝国书回函地内容。
宁宫中风司冥对念安帝来信中表示愿意给予的及时支援十分高兴,结合此刻秋原镜叶与祭司白肇兴的调运神殿预存物资救助的境况,甚至先林间非一步考虑到了东西两线路程与物资调运分配之间的关系,令殿中诸人十分惊讶叹服。胤轩帝尤其欢喜,留下林间非随驾起草国书回函。令其余人尽快各归其位主持此事。柳青梵与风司冥自然是同回宰相台传谟阁。此刻见年轻亲王突然驻足发问。显是对念安帝意图多有疑问。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淡淡看他一眼,见那一双幽深黑眸目光灼灼毫不回避地看着自己,青梵停下脚步:“上方无忌是尴尬人,此信是尴尬信……方才澹宁宫前皇帝陛下亲口所言,殿下如何忘记?”
身体微微一震,风司冥垂下眼帘,但很快又迅速抬起对上青梵:“念安帝身兼国之祭司职位。可以预知福祸风雨,传来此信愿遵太宁盟誓、更为姻亲之好而赠我北洛粮米物资以度今岁灾荒。这自是念安帝感念两国亲好而行善事,利于我北方百万灾民,可谓‘雪中送炭’。但书信于大雨之前便到承安,专一等候到此刻方才递出——上方无忌是尴尬人,然而太傅便不尴尬了么?”
幽深黑眸闪过一道锐利光芒但随即隐匿,青梵的语声比平日更加沉静:“殿下,西陵笃信神道。一国大祭司可通神明、可知天时之变。所谓未雨绸缪。念安帝此举虽有着意之处,然而其间会盟诚意依然。”
“秋肃殿内太傅曾教导司冥,天有不测风云。然而天行同样有常。风雨雷电皆是自然造物,不为人世浮沉而变规则。国史馆中史书卷册记载,藏书殿中皇子必修律历、礼乐、刑法、食货、郊祀、天文、地理、沟、艺文八志,太傅独以地理、艺文二志另行教授司冥,说明天象变化之根本,而人事可以遵循利用、可以趋利避害之法则。”
风司冥语声极轻却又极沉,一双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静静凝视青梵。“各地气候天象,历年资料郡县府衙皆存。西北三郡久患水事,也是人所共知。前者西陵在我境中多有根基,虽然会盟之时倾力拔除……若念安帝有心考察,便无神明之力也可推演年景岁情。此书三月下旬便到承安,其时诚郡王一行尚在前往淇陟路途之上。而上方无忌接到此信藏匿直到今日境况适时呈上,揣测念安帝心意……司冥不能不有所疑虑,并为我朝安危担忧。”
听到风司冥提及当年秋肃殿读书教习之景,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但笑容很快敛起,一贯平和温雅的面容神情肃然。“正如殿下所言,书信早到承安,又在念安帝册立太子地同时,有如此多顾忌,上方无忌才是身处尴尬。这封国书交到我手里再转呈皇帝陛下,也是不得已地避嫌之举。至于我是否尴尬,这是皇帝陛下地考虑,却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传谟阁上八字言,殿下这些天应该看得非常清楚。”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传谟阁前石壁上这八个字正是柳青梵接任三司大司正、入宰相台西花厅时所书作为座右铭,而胤轩帝令匠人放大刻于宰相台前为朝臣持身之范。猛然忆起祈年殿因思壁上誓言,风司冥凝视身前神情平静的青衫身影,一时心绪起伏,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
见风司冥双唇蠕动,眼中光芒闪烁,青梵淡淡一笑,随即温言道:“我虽不信天神,却信天文术数。真正精深的观察计算推演之道,各国均只有神殿神官祭司方能学习周全。念安帝与上方驸马都是受过专门教导、学有所成之人,天地之间、举头三尺有神明。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妄语妄为。至于是否有其他用心……”青梵突然轩眉一扬,“国有贤相、有名臣、有良将,有百万雄师,有无数信赖朝廷与王族的子民,就算
有用心又有何妨?!”
见他言语之际神采飞扬,一扫几日传谟阁中沉稳冷静情态,风司冥心中一颤,猛然垂下眉眼:“太傅所言极是。司冥思虑……用心过了。”
“其实殿下心中忧虑之事。才是我接到上方无忌递来此书时的第一反应。”见风司冥温言顿时抬头。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殿下并非用心太过,而是身处其位必然会有地思考和戒备。对待职司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不容毫发之误,只因朝政国事,上位者一个决定便是亿兆生灵福祸。西陵与我北洛联姻会盟,两年来通商交往各得其利,两国百姓也感受到真正实惠。此是会盟存在的基本。但绝不能就此解除警戒,从此坦然安定高枕无忧。”
“所以方才澹宁宫中太傅并非真正发一语评价念安帝心意,而是只论钱粮调运路线并救灾情况?”
“正是如此。”青梵微笑颔首,神情已然恢复一贯的平和从容,看向风司冥的双眸也渐渐透露出温和之意。“只是朝中处置事务,虽然以小心细致为上,但也需有自信自知。考虑最坏的情景而后思索应对之法,权衡利弊看是否能够另行消除弊端。若能使事情始终不脱我掌握便无恐惧……其实这些天殿下一直做得很好。宁平轩遇事处置得当。朝中众臣已有公论。”
嘴角上扬,笑容抑制不住地溢出眼底,风司冥微微转开目光。不去看青梵目光表情。
“然而对同胞手足,殿下做得却是不够。诚郡王天幸脱险,殿下得讯只有解脱松懈之情而无真心欢喜……未免显出薄情。”
听到青梵淡淡一句,风司冥猛然转头相对,一双夜一般的幽深眸子满是不敢置信。“太、傅!”
“诚郡王与殿下虽然少儿不睦,但自殿下进入藏书殿读书便有改善,又有胤轩九年救助水牢地情谊,此后一直是以兄长身份对待与照顾殿下。虽然亲疏厚薄不能强求,然而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便是君主帝后也不能免去儿女情长。殿下沉着冷静自然是好地,但凡事过犹不及,让有心地臣子由此介意便十分不美了。殿下在冥王军中能够仁德与威严并重而赢得军士爱戴,朝廷之上虽然人事关系纷乱而利益纠葛盘根错结,但自己地同胞兄弟终究不是外人。”微微顿一顿,青梵加重了语气,“当日我曾经对殿下说过,三皇子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的时候您应该选择握住。”
“可是我,我对三皇兄他……我从来没有针对过他做什么,太傅!”风司冥用力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因为受到严厉指责而激荡起伏地心情,“三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也是所有同辈兄弟姐妹中对我最好的人。他能够脱险我是真心为他高兴,而且也为郡王妃高兴,为他地世子郡主、我的侄儿侄女们高兴……”
“那殿下为什么不表现出来?殿下根本不需要刻意掩饰心情,完全可以向所有的人传达这个讯息:您为诚郡王殿下的脱险由衷高兴。这其中没有任何顾虑,也不需要更多理由——他是您的同母兄长,是您愿意亲近的唯一的同辈亲人。无论他是不是皇帝陛下最心爱的皇子他都是跟您最亲近地兄长,身为掌握军政实权地靖宁亲王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诚郡王殿下。”
凝视眼前那张温和宁静的面容,耳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来,风司冥脑中突然闪过一念,张一张嘴却没有吐出声来,一双幽黑的眼睛却是闪烁出越来越幽冷森然地光芒。
相处多年,他自然深知青梵无论朝廷宫廷皆是处处留心,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有用意。自己与风司廷自幼时便有不睦,虽然风司廷从未像其他皇子那般欺侮自己,但那种近乎“欣赏”的作壁上观时森冷眼神却是深深印刻在自己头脑里。但青梵入宫之后反复教导自己与这位最受帝后宠爱的皇兄和睦相处,而经过八岁那年水牢之事后自己与他确实亲近了许多。风司廷十八岁成年大婚、开衙建府搬出擎云宫后,因为与王妃琼华郡主夫妻恩爱相得,为人越发温柔宽和,便是细致如自己也再感受不出言语举动中还有虚伪做作的成分。琼华郡主仙逝,自己虽然身在战场也亲笔书信安抚宽慰,风司廷回信虽短却是情意真诚。及至胤轩十八年自己回到承安受封亲王,此后同朝共处也少有争议。幼时的芥蒂似乎正在慢慢解开,若非记忆过分深刻,自己几乎不愿在与他相处的时候投入更多机心计算。虽然是在青梵的影响之下,但风司廷确实可算自己唯一愿意亲近的兄长……
然而,此刻被他一言提醒,风司冥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此刻这个“亲生兄长”对于自己的份量。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在得知他遇险消息的那一刻真正惊慌失措?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愿意靖王妃佩兰每日离府照料他妻子?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对一句“薄情”感到如此心痛?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为青梵暗示他归程途上可能再次遭遇不测而由衷愤怒,甚至对可能的背后暗手产生杀机?
深吸一口气,风司冥静静抬头:“太傅……”
“殿下素来聪颖,所以有些人有些事不需要说得更清楚。”青梵微微笑一笑,拂一拂衣袖负手背后,缓缓转身不再看他。“明日伦郡王、治郡王两位殿下就会回到传谟阁处置各自的政务,我希望交接的时候不会出现任何让眼下救灾事务发生停滞的问题或是疏漏。”
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放开,风司冥在他身后静静垂下眼帘。“请太傅放心,司冥……明白了。”
肇兴步履轻盈地穿过郡守府两重厅堂,转到装饰得最一间厢房门前站住。
看着拦在厢房门口的雕花座椅上“坐”着的人,白肇兴身后的范筹苦笑一下,轻声道:“连续赶路再加上两日守在这里,还要处理各种公务,秋原大人看来是真辛苦了……唉,果然是传谟阁来的,越年轻越不知惜谅的……”
倚靠着门框闭目养神,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歪出椅子的秋原镜叶猛然瞪大了眼睛,倒把白肇兴和范筹狠狠吓了一跳。“食君之禄,忠君尽职乃是本分,范大人的关心秋原收下了。”站起身来,秋原镜叶轻巧快速地向两人行过礼,“白大人和范大人这个时候来,是水情又有什么大变化么?”
白肇兴摇一摇头:“京中来消息了。”
秋原镜叶微微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展,精神同时一振:“京中有人来了?人在哪里?”说着便急急要往府衙前院走去。“是关于后续的钱粮?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能够运到潼郡……”
“不知道。”白肇兴冷静的声音答道。“我们没法靠近……使者。”
兴奋的话语戛然而止,秋原镜叶回头,却见白肇兴和范筹站在原地不动,脸上露出尴尬为难更有十分沮丧的苦笑。秋原镜叶不由一怔,白肇兴微微扯动嘴角:“是柳太傅派来的……使者,不容旁人近前,所以只能麻烦秋原大人。”
“太傅大人的使者……”秋原镜叶又是一怔。但随即露出了然地微笑:柳青梵立下的督点三司规则,头一条便是行事独立,上下旨令传达仅在职司内部,不经过府衙官员。虽然白肇兴是潼郡一地最高主持的神殿祭司,范筹则是一方郡守封疆大吏,但在三司执事官员眼中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神职人员和朝廷命官而已。“既然如此,秋原即刻随两位大人前去。”
“是大司正的使者,那小王也随之前去最好。”
门帘一掀。风司廷一身朝服正装稳步走出厢房。见三人忙忙行礼。风司廷微微笑一笑随即向秋原镜叶道:“这两日亏你打发了那些无聊问安的人。让我总算安稳睡了几个时辰,着实辛苦秋原了。”
“殿下心忧百姓,不惜亲临险境身蹈危地。有殿下在,秋原不敢说辛苦。”
风司廷哈哈一笑:“秋原是在代太傅责问小王的随心妄为?真不愧是柳太傅亲眼选中的门生。”见秋原脸皮微红,风司廷顿一顿道,“闭门调养了这两日,也是时候知道京中情况了。不知皇上对北方各郡灾情处置地意见。朝廷赈灾善后地打算和通盘计划;还有秋原你地职司指令,与白大人此行的目的任务小王也该全部了解才是——白大人范大人,两位请这便带我们见过京里来的使者。”
范筹脸色依然有些为难,但白肇兴却是行过一礼便当先带路。四人极快来到府衙前院一方开阔的操场。环顾四周只有府衙兵丁站岗,两队执械侍卫来回巡逻走动,根本不见使者身影。风司廷和秋原镜叶都是心中微怔。秋原镜叶回头转向进入庭院便到自己身后侍立的白肇兴和范筹,刚要开口询问,突然听得空中一声清远鹰啸。一朵黑云随即遮住了自己头顶天光。
巨大的形体翻飞灵动。矫夭雄健地身姿展现出只属于天空王者的傲然……惊喜抬头,秋原镜叶顿时明白之前白肇兴隐藏在为难与沮丧之下的由衷敬畏和叹服。心中极快闪过交曳巷那道青衫身影,秋原镜叶抬头大声喊道:“苍羽!”
像是回应秋原镜叶。翼展足有两丈的巨大岩鹰闻声又是一声清啸,身体却依然在空中盘旋并不降落。
“这使者……果然不容常人靠近。”秋原镜叶顿时想起方才白肇兴所言,抬头看向风司廷的眼里流露出微微苦笑。
风司廷微一皱眉,向范筹道:“郝哙到哪里去了?”
“那日回来,医官确认殿下无事后郝侍卫便返回邹县严村帮忙救助百姓去了。”看一眼风司廷脸色,范筹立刻道:“下官马上便派人召他回来。”
范筹话音尚未落定,空中岩鹰突然又是一声清啸,随即盘旋而下缓缓降落。几人顿时转过目光,只见一个身着侍卫服色的男子快速蹿入操场随即如木桩倏然钉住,岩鹰锐利的鹰爪轻探,稳稳落在那男子长长伸出的左臂上。
身体被巨大地冲击力震得轻轻摇晃两下,男子吸一口气重新站稳,这才转向四人,对当先地风司廷颔首行礼
说道:“请恕郝哙不能向殿下施全礼。”
哙身为道门三代首席弟子,武功在江湖上都是绝对一流的人物,尚被那岩鹰冲击得站立不稳,也无怪它先前只是一味在空中盘旋了。看一眼哙伸得笔直的臂上体形硕大地雄鹰一双幽黑圆眼光彩闪亮,盼顾之间神情傲然,风司廷不由微微一笑。随即向郝哙点一点头:“郝侍卫不必多礼——可传来京中信息?”
右手到锐利鹰爪上一拂,郝哙动作轻巧地解下一根纤细的羽毛管。顿一顿却不递给风司廷,而是交到秋原镜叶手里。
接过羽毛管略一观察,秋原镜叶随即去除一头蜡封,指尖在管壁上某个特殊标记之处轻轻一划,羽毛管顿时从中裂开,露出管中极轻极薄一幅白绢来。迅速浏览一遍,秋原镜叶嘴角微扬,抬头向风司廷道:“京中已知殿下平安的消息,这是柳太傅要带给殿下的话。”说着将白绢奉给风司廷,同时撩衣下跪,“郡王妃有喜,郡王府再添新生,秋原在这里贺喜殿下了!”
周围几人闻言脸上都是又惊又喜,白肇兴和范筹一齐行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平安脱险,王妃身怀有孕,正是双喜临门!”
风司廷握着白绢,一双手欢喜得忍不住微微发抖:“快起来快起来!有赏,大大有赏,每个人都有份……”强自平定一下心绪,脸上笑容却是抑制不住。目光瞥见范筹拈须轻笑神情怡然,风司廷急忙低头匆匆浏览下文:“啊,柳太傅……收了亦琛做门生!”
秋原镜叶一呆:“亦琛?是二世子?”
“是,是我那亦琛孩儿!”风司廷禁不住以手加额,又是摇头又是微笑,脸上满是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震得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紧紧闭眼半晌,然后抬头望向浮云连绵的阴白天空,风司廷脸上尽是温柔追忆:“是若云儿……是若云儿在天有灵,保佑着我父子……”
虽然不知“若云儿”是谁,但察看风司廷表情,秋原镜叶顿时猜到这便是前诚郡王妃、琼华郡主的名字。琼华郡主是宁国公铮之女,上将军锋亲妹,与风司廷成婚后夫妻恩爱,生下两名世子一名郡主。风司廷深爱妻子,琼华郡主仙逝之后甚至表示此生再不续娶。虽然因为事关两国会盟大局,风司廷在胤轩帝旨意和柳青梵劝服下与西陵吉昌公主联姻,但此刻看他情态,显然对前妻的情意分毫未减。秋原镜叶心中叹息一声,移步近前:“听说二世子天资聪颖非凡,得英才而育之,老师心中愉快定然不下于殿下。”
“当年亦璋亦琪出生之际是他救了她母子三人性命,此刻收了亦琛做弟子,还亲自问诊、令人照顾孕中的王妃……太傅对我一府的造就恩德,风司廷只怕这一生都无法偿还清楚了。”风司廷轻轻摇头,微笑感叹道。“能得柳太傅做老师,所谓毕生幸事便是如此。秋原,以后还要请你多多照拂我那亦琛孩儿了。”
“‘照拂‘二字,秋原实在不敢当。但请殿下放心,只要世子有所需求,秋原定尽心为世子达成。”
扶住秋原镜叶,风司廷微微一笑:“秋原这么说我便放心了。”看一眼静静站在身边的郝哙以及他臂上那只巨大岩鹰,风司廷目光一敛,神情已然完全恢复到自然平静。转向白肇兴和范筹,“太傅在信上提到神殿应急钱粮调派以及各地郡府州县自救的基本规则和计划方案,事不宜迟,请白大人即刻召集随行官员并神殿主持、执事到府衙商议。范大人请尽快准备好此刻各地救灾的情况进度,召集相关人员到府衙听候吩咐调度。”
白肇兴和范筹一齐躬身行礼,领命快步而去。
望着两人背影消失,风司廷微笑一下,向郝哙说一句“伺候好太傅的鹰,我即刻回信”,便举步向后厢书房走去。秋原镜叶与郝哙交换一个眼神,随即紧紧跟上风司廷。
直到厢房门口,风司廷停住脚步:“秋原。”
秋原镜叶心中一凛:“殿下有何吩咐?”
“我方才说,柳太傅对我一府恩德,风司廷只怕一生无法还清。然而正如你对我所言——只要太傅有所命令,风司廷必然尽心达成。”顿一顿,风司廷微微笑着,“所以,你也可以放心……将‘他’交代你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了。”
着眼前一群分得了粮食而欢天喜地、当时便在神殿前庆贺的村民,秋原镜叶微微一笑,随即令侍从跟随自己,将一口袋粮食送到神殿侧边配殿的一间厢房里面。
接到柳青梵从京中传来的宰相台传谟阁的指示,结合潼郡当地灾情事态,范筹、风司廷、秋原镜叶、白肇兴立即召集官员商议彻底解除澄江上游水情忧患的对策。因为风司廷平安回归,破堤泄洪再无顾虑,当夜便决定了具体的泄洪方案,连夜将包括邹县在内的两个村庄五百余村民全数转移到五十里外郡府所在的潼州城。白肇兴早已命府城内及附近所有神殿神社做好准备,尽可能收拾了平日空闲的房间照顾体质较弱的老幼妇孺,又临时加盖了许多简易窝棚安置相对强健的青壮村民。有针对性的药物抢救回绝大多数被大水围困、染疾患病的村民,充足的粮食使老人孩童渐渐恢复精神与活力;政府官员的亲临慰问安抚再加上神职人员的耐心宽解,有效地稳定着被迫离开家园的村民的心情。虽然将灾民安置在神殿而让潼州的居民骤然间似乎有了“大水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危机感,但一时紧张过后便即恢复平静,潼州城里秩序井然,分毫不乱。
连续近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下,城外大水慢慢退去,城中河水水位也逐渐向正常回归,百姓同样因为知晓大水带庄邹数不便的担忧生活即将结束而越来越开朗。而在神殿储备粮食将尽地这两日,东南各郡筹措的朝廷赈粮又及时运到。消息传来全城到处一片欢庆。
第一批朝廷赈粮运到,秋原镜叶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不像范筹白肇兴各有职司,也不像风司廷只是从旁协调指挥,他是以三司监察史身份总体负责督察此次救灾物资调运和使用。从赈粮运到港口主持监督清点和接纳运到物资开始,察看神殿教宗方面与朝廷交接情况,具体核查每一笔大宗派送粮食的数量,监督赈粮发派、各地接收和使用全部过程和情况的造册,以及校准全部账目……虽然早已习惯传谟阁中日理万机的繁忙和紧张气氛。秋原镜叶还是对赈粮运到最初两日间骤然提升的压力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因此。当第一批赈粮协调、分派事务终于告一段落。看到分得粮食的村民脸上朴实而愉快的笑容,秋原镜叶心中一阵轻松,连日来地操劳疲惫似乎也顿时减轻,迈入侧殿地步伐显出十分地轻快。
接到祈年殿和太阿神宫旨令,白肇兴很早就吩咐城中各处神殿将除主神殿之外的一切建筑收拾起来安置受灾百姓。潼州城中最大神殿既是白肇兴主持之所,也是潼郡一郡教宗力量中心。神殿建筑气势宏大,便是侧殿也十分高大宽敞。邹县县中长者多安排在这里。当日从水边救下遭遇山洪昏迷不醒的风司廷,并努力救治维持他生命直到郝哙寻到的严姓老夫妇,郡府下令全县转移时由郝哙从邹县一路护送到府城;郡守范筹亲自出城迎接并安置到神殿,并拨给奴婢小心服侍,风司廷接到消息后两次到神殿探望。郡府各部官员每日都有人前往问安,让这对自幼长于农村从未离开故土的老人内心惶恐不已。风司廷闻知此事顿时惭愧,下令非特殊事情不得打扰,唯有秋原镜叶可以随时探望问候——秋原镜叶年纪既轻。又擅长言语应对。颇得老人喜欢,几次往来倒是成了老人最为信任的对象;风司廷感念救命恩德,自然令他代自己尽力满足老人的各种要求。只是他这两日诸事繁忙不曾有片刻闲暇。此刻手边事务一了,秋原镜叶便急忙带着侍从将粮食亲自送到老人暂居之处。想到老人地温厚慈爱,年轻朝臣脸上笑容顿时越发深了。
见他到来,两位老人果然十分高兴。虽然不在家中,严老太还是按着村里待客的习惯拿大碗装上白水送到秋原镜叶面前。
“都说多少次了,婶子还是这么麻烦……可见把镜叶当成外人。”口中埋怨,秋原镜叶十分愉快地接过大碗一饮而尽。“大叔、婶子,朝廷的赈粮到了,镜叶给你们送粮食来啦——不光是吃用的粮食,很快明年的种粮也会拨下来,大叔这次可该放心了!”
“是啊是啊,镜叶这孩子几时骗过我们?老头子就是不放心!”严老太哈哈一笑,一边用力敲一下身边搓着手傻笑的老汉的肩膀,“还不赶快把袋子接过来?”说着努一努嘴示意扛着粮食口袋站在门边的侍从。
憨厚地“嘿嘿”笑了两声,严老汉随即从
中接过粮食。见他拎了口袋习惯性地转往后殿去寻之处,秋原镜叶不由微微一笑,随即转向一边地严老太:“严婶子,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
相处不过数日,秋原镜叶已经看出这对老夫妻何人主事。见他脸上带笑,口气却极是认真,严老太顿时收起笑容:“说吧……大人。”
“唉,婶子可别这样叫……镜叶实在当不起这声‘大人’。”心中赞叹这位老太的精明敏锐,镜叶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其实是诚郡王殿下的意思,希望接两位老人到京城居住。”不等严老太开口,极快又极稳地继续道,“邹县乡中多姓李、木,你们膝下无儿无女,在村中又无什么血脉亲人;两位年事已高,虽然身体强健但农活已经感觉有所吃力,过得几年想来定有更多艰难。救命之恩如同生身父母,若是让两位老人老来受苦,这让殿下如何忍心?所以让镜叶来与两位商量,请两位与殿下一起返回京城奉养终老,让大叔、婶子老来有靠,也全了殿下知恩图报地德行。”
秋原镜叶话音刚落,严老太已经用力摇头:“不行不行!如果我们跟着皇子殿下回去,别人不是要说我们救人是存着别的用心?这几日能够住在这里都让我们感觉折寿,哪里还能贪心?”双手在胸前合十,“殿下福分大,有大神时时保佑着平安无事。他心里念着我们老头子老太婆是他心好,待人厚道,我们怎么敢随随便便把客气当成了福气?镜叶大人,就请你把老婆子这个话带给他,说我们夫妻两个谢过他的好意,就在村里每天给他拜神祈祷啦。”
虽然话说得坚定,但是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神色中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欢喜和期待,秋原镜叶顿时明白她心思,微微一笑随即大声道:“婶子说的镜叶都明白,婶子是怕别人说了闲话。但身子坐正了哪会怕影子斜?救人如救火又怎么想得到其他?殿下遭遇山洪,半昏不死地被你们救回去;大水困住村子,你们不但把家里最后一点存粮熬了米粥,大叔还冒险出去找草药——如果没有你们殿下只怕根本撑不到侍卫寻到村里。虽然知道你们的心思根本不为什么报答,但是这种大恩不去报答,人还配活在这个世上吗?”
“话是这么说……”迟疑一下,严老太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我们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每天脚离了地气就浑身不自在,怕享不了城里人的福气啊。”
“这个婶子就更不用担心——皇子有自己的庄子,每个庄子就是一个小村。大叔婶子愿意做地里的活计不想在城里受拘束,只管挑了喜欢的庄子,高兴的时候便自己做去。庄子里每个人都有年例,不用愁平日的吃穿用度;地里的收成庄子里都会收起来一齐买卖,钱得了多少便返还多少……总之一句话,殿下只想让大叔和婶子往后日子过得舒服自在。”秋原镜叶微笑着,“若是婶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再跟大叔商量一下,明日给镜叶个答复就好。”
严老太顿时露出笑容:“这样好!我这便跟他说去,镜叶先在这里坐坐。”也不等他答话,抬腿就往后殿小步跑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低垂着眉眼的秋原镜叶嘴角缓缓扬起:将有救命之恩的一对孤寡老人接回京中奉养,对在民间声名素来便很好的风司廷显然更增口碑。那日接到岩鹰传信,他既已明确对自己表明了态度心意,以诚郡王、三皇子的性情为人绝计不会有变;此刻他要周全诚郡王的德行声名,自己自然理应相助。何况京中暗潮汹涌,皇子之间争斗激烈,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都是靖宁亲王强有力的对手。虽然柳青梵信中可知风司冥近来风头极健,但以七皇子处处喜欢跟他针锋相对的脾气这种情况其实并不令人放心。若是能够让风司廷稍稍分去风司磊注意力,对几乎是在承安孤身奋战的靖宁亲王显然会有极大好处……
只是这对老实到半点藏不住心事的夫妇,那种在承安几乎绝迹的坦率和微薄得可怜的希望,简直是当面痛打每做一件事情都充满了心机计算的风司廷还有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好心做善事却招来麻烦缠身的担心。
秋原镜叶笑一笑,抬起头迎向两位老人。
“能够同两位一齐回京,殿下一定非常高兴。”
想着那日被山洪卷去的情景……能够再次看到子初江钩,感觉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风司廷负着双手立在船头,微微仰头看向天边一弯新月,良久才发出一声轻轻叹息。
“是卑职失职,请殿下惩罚。”
听到身后传来沉稳嗓音,风司廷嘴角微扬,却不回头。“失职?是我没听你的话在山里随意乱走才有这一番惊险。何况事后是你及时寻到我,就算之前有失职也是功过相抵了,哪里还有什么惩罚?郝哙,这次你立下大功,但你已经在将人所属下,按着惯例不能继续升阶。父皇要赏你,要你到御前伺候,但这一个月多接近两个月下来,本王心里着实舍不得你,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即使精明细致如风司廷都几乎无法察觉那一闪而过的停顿迟疑,郝用极其稳妥自然的声音答道:“郝哙是侍卫,也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哈,我竟忘记了——你不是普通的侍卫随从,原是冥王亲卫当中千挑万选出来,轻轻松松便平定永州流寇之乱、立下大功的末等将领。”风司廷淡淡笑一笑,“人都传说冥王军人人皆可以一敌十,百人能敌万众;帐下铁衣亲卫更是精英云集,哪怕最末等的军官、参赞、幕僚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完全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郝,这个冥王军神话在战场之外的继续。是你成就地吧?”
“世人所谓的神话,大多是脱离了各种条件而让常人感到难以理解,因此被传说得具有神明一样无边法力的事情。冥王军下法度森严,从士卒到将领的训练皆是极尽严格。而遭遇各自为战的情势远比寻常军士为多,独当一面的处事是拥有军阶的将领进入冥王军的基本要求。”沉默片刻,郝哙才静静回答。
风司廷顿时敛去了笑容:“永州寇乱之前你确实只是冥王军帐下一名最末等军官,但就算是法度森严地冥王军,凭此一项功绩足以在军中升迁——若非看到将人所交上来地你地札子。绝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让一名立有大功的将领大材小用地充做侍卫。”
“郝哙于冥王亲卫中位列在后。并非军中评价不公。永州能够有所作为。谋划运筹定下整体大计的是冥王殿下而非他人。之所以任命作为当时主事之人,是因为道门弟子的身份容易消除民与官、寇与兵之间的对立。靖王殿下素来知人善任,我是武人出身,擅长的是个人对少数人地搏击,所以才令我离开军营担任侍卫。再者郡王殿下身份尊贵,做殿下的侍卫怎会有‘大材小用’之说?只要能得殿下说一个‘好’字,就是没有令殿下失望。也不辜负了冥王的一番栽培。”
“好一句不令我失望,也不辜负冥王的栽培——郝哙,你果然是谨守身份、尽职尽责!”风司廷轻笑一声回转过头,凝目注视身后高大健壮的侍卫男子。“若我向冥王……向皇上指定要你时刻跟随身边,将出人头地的机会换成金银之物,你心中可会不服?若我说服靖宁亲王,令你一辈子就做王府亲卫,你可还愿意奉上身为臣子的忠诚?”
“郝哙现在将人所属下。是郡王殿下的侍卫随从。殿下待人极好。性情又宽厚仁慈,跟随殿下、保护殿下安危既是属下地职责,更是地荣幸。身在朝廷。守住自己的职责就是为朝廷做事、对皇上效忠,就是身为臣子最大的功绩。至于所谓军功最大最重、而武人只看重战场军功地说法,既然朝廷的俸禄完全可以养活自己,郝哙本身对这些并不在意。而殿下看中了,不嫌曾经犯下过失而继续给予信任,那是无法拒绝的最大荣耀——如果皇帝陛下问起,郝哙会这么回答。”
哙神情平静一如说法语气的镇定,沉着挺立的身形显出自然而然的骄傲和自尊。与他相处已有一段时日,风司廷对这个武功能力皆是十分出色的侍从颇是了解:沉稳冷静,建立大功固然不显傲色,头脑灵活处事机变、与人言谈滴水不漏更是远非寻常武人能及。当着自己意图分明的试探依然保持一贯谨慎守礼的态度,回答得体不卑不亢,真不愧是道门首席弟子、赫赫冥王的属下——
心里极快地闪过这一念头,风司廷不由微微皱一皱眉。语声却是平静依然:“我说的不是这个。没有军征杀伐,再卓绝的将领也没有用武之地。历史上纵横沙场、建立下赫赫战功,但回归朝廷,政务上
窍不通的将军并不在少数。北洛不是争胜好战力强军功虽然重要但远不是一切。沙场上的战无不胜不意味着朝廷政务上的所向披靡,反而很容易成为沉重的负担、绊脚的大石。”说到这里风司廷顿一顿,目光投向天边一弯斜月,静静道:“郝哙,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看着风司廷被月光照亮的侧影,郝哙心中突地一跳,但随即极快低垂下眉眼。“请殿下训示。”
“需要我说破么?自胤轩十八年风司冥交割军权,除三千铁衣亲卫,冥王军兵将全部归轩辕皓统领。冥王军出身的上将军皇甫雷岸、飞羽将军多马等高阶将领也纷纷分派职司,虽然同袍情谊不改但军制隶属已经完全独立。将手下大将一个个脱离军制安置到朝廷各部,自己则在宁平轩聚集与军事毫不相关的苏逸、文若暄、许克、张震、李景霖一群文人朝臣,再加上一个行走宰相台多年、协调各部圆转运作的秋原镜叶,朝廷中人有谁不知宁平轩运转平顺、政务处置迅速高效?朝堂与军队最大的相同之处,便是只有令属下完全信服的人才能获得无保留的支持。不问私情不拘出身,量才而用用之不疑,虽然威严森重却是赏罚分明……只不过两年时间就掌握了朝廷用人的诀窍关键,战场上带下来的冥王积威,两年来几乎已经完全被他在政务国事上的精善和出色表现赢得的肯定取代——也许风司冥确实是最适合在承安京、在擎云宫生存的人。”说到这里顿一顿,风司廷淡淡一笑低头。“当然,这也是柳太傅所期待见到的景象吧?”
听到柳青梵的名字,郝哙顿时身子微微一震。“这……与大司正大人有何关系?”
“大司正……哈,你说到关键了,郝哙。道门也好,大司正也好,都是不能轻易插手朝堂派系势力的,皇子之间的争夺当然更加不能涉身其中。但是柳青梵,”风司廷微笑转回头,“一人便足以动摇天心民意的太子太傅、道门掌教,他的袖手旁观真的是为了保持一贯的公正中立,为了稳定朝局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柳青梵从来不是圣人柳衍,擎云宫里这么多年,他的心意……他的私心若是还不能体会,风司冥当真枉费他自藏书殿到现在的一番教导了。”
“郡王殿下……”
“当局者迷,原是以为走出了擎云宫能够逐渐看得清身边人物事情,经历了朝堂沉浮起落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周全考虑人世种种。但那个人想得太过深远,手段也高明到不留半点痕迹,竟然直到现在才勉强明白他之前的举动布置……青衣太傅,年纪比我尚小着三岁,心思却到了这个程度。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他是蒙受大神垂青、世代守护我北洛的那一脉的传人么?”
哙浑身一震,不待思索已经脱口而出:“殿下,请慎言!”
“此处并无六耳。何况是与不是,不改变我已经决定的任何事情。”淡淡看他一眼,风司廷随即将视线投向江中月影。“,今夜之言限于你我——有些事情只能自行体悟,旁人再行提点也无济于事,我不想毁了他一番心意。你出身道门,在他身边时日也不算短,知道哪些话应该回报。”
“是,殿下。”
耳边传来郝哙稳稳应答,风司廷只是沉默无语凝视江月:战无不胜的冥王,两年来在朝堂上日见稳妥成熟的处事应对有目共睹。一心为政精明强干的年轻亲王与宁平轩以秋原镜叶为首的心思活跃积极用事的一众年轻文臣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大批有心一展长才的文人士子。朝中的老臣也对年轻亲王行事的沉稳严谨十分心喜,胤轩帝面前不带私心的屡屡赞誉,充分说明着风司冥在朝臣心中的地位。
脱离青衣太傅的荫蔽,抛开赫赫冥王的声名,年轻亲王获得与其名爵地位相符的认可、尊重和臣服,正如在战场获得将士的誓愿追随,正如此刻郝哙的忠心不贰。
就像那人所希望的,对朝臣和士人而言,靖宁亲王,便只是风司冥一人。
只是,风司冥到底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行过成年礼,却还不能真正脱离依靠的年纪。
视线从江上粼粼波光缓缓移开,抬头看向巍峨皇城所在的方向,风司廷静静微笑了。
终于回来了……承安京。
云易变。
福祸难知。
静静望着一步一步稳稳走出传谟阁的年轻亲王刚毅挺拔的背影,风司廷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
短短两昼夜,二十四个时辰,承安京情势变幻得已经令所有人都看不分明。众人唯一可以明确得知的,是自两年前还朝后便深受胤轩帝器重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突然被解除了宁平轩所有职权,返回靖宁王府“闭门休养身心”。
此次诚郡王风司廷出使西陵归途之上遭逢百年罕见的大雨,遇险失踪的消息传回承安引得朝廷上下震惊,就连素来沉稳威严、万事不动的胤轩帝一时都有方寸大乱、举止失措之感。而风司冥在宁平轩冷静沉着,与宰相林间非通力合作,发号施令指挥镇定,主持朝政要务不见丝毫慌乱拘束。西北诸郡救灾形势严峻刻不容缓,神殿教宗力量的介入却是朝廷首次,年轻亲王审时度势判断分明,利用其对军队的绝对指挥统领权力,高效准确地调动各地驻军和府衙兵士协助救灾物资的收集、调运、发配;又以传谟阁之名旨令西北澄江沿江各府各郡水情讯息每时传报昼夜不歇,同时加紧修整被阻碍路途官道,使得可以随时调整物资调运方式,将救灾物资以最快速度送到所需地区。而在朝廷之中,传谟阁督令各部官员计算核校此次天灾所致损失、并尽速提交灾后修复与挽回办法,接管了之前风司廷所掌吏部事务的宁平轩以禁军、兵部、吏部、神殿教宗四方联名奏折。提出“以工代赈”、“以菜代粮”、“种粮集中次年派发”、“朝廷教宗共同抚恤”等数条解决灾后生产生活地建议措施。年轻亲王沉稳镇定、条理分明、缓急有度、果决高效的为政行事令朝中大为称道,胤轩帝也对其赞许有加。诚郡王风司廷一行抵达京城、胤轩帝亲自主持的欢迎宴会上,风胥然当着群臣百官称风司冥为“真正危难之际方见真正才识”、“兄弟亲睦、同心式好之第一人”,并令他代天子向终于平安归来的风司廷一行祝酒压惊。次日大朝又大加封赏,甚至将风司廷带回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向胤轩帝感谢祝福的回礼——一株三尺六寸高、凌霄软玉雕成十二花头的玉花树赐予风司冥——正如北洛风氏王族珍视正红色珊瑚,玉凌霄是西陵国花,纯粹的凌霄软玉更是唯有帝王方能享用地专属。胤轩帝如此不问名位、不避嫌疑地举动,不仅仅是满朝文武。整个宗室乃至风司冥自己都深深震动了。
然而极快地。朝臣便彻底感受到了何谓“天心难测”。
大朝当天下午胤轩帝亲设小宴为诚郡王风司廷洗尘。仅令风司廷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和九皇子风司冥作陪。风胥然特旨请到当日碗子岭下邹县小村救了风司廷性命的严姓夫妇同宴同欢,侍卫郝哙也被恩准允以不避身份与皇子列席。严姓夫妇入京是与风司廷一路同行,进宫之前更早得人反复讲解了宫中规矩。面对胤轩帝虽然诚惶诚恐难免战栗慌张,但总体应对确是十分得体,令风胥然大为满意,当时便赏赐无数钱帛珍物;又问两位老人愿望,金口允诺不惮以倾国之力达成。胤轩帝威严却不失温雅。言谈话语中尽是平易和煦,老夫妇感动涕零,谢恩再三才道出心中希望:寻到严老汉先兄失散多年的亲子,按兄嫂遗愿,将其过继名下以承嗣>+
风司廷将两位老人从潼郡带到京城,朝中早有人将他一门本家乃至旁系三代查得清楚。严老汉的堂兄堂嫂过世多年,其子幼时失踪不知音讯,众人都以为阴阳异世事属过往。便是机敏周密如风司廷也没有做更多考虑。不想他夫妇膝下无人。虽然明知骨肉重逢机会微渺,但心中却是常怀此念。此刻当着胤轩帝承诺,他二人心中陡然亮起希望。竟将此事在御驾之前提出。
皇帝金口一诺自然不能回转。一时传谟阁中一片混乱,载录各地人丁户口的户部更是检索排查,直忙得昏天黑地。天家人脉手段到底不比其他,两个时辰后便有吏部官员回报,言严氏夫妇之侄消息已然查到,原来是被恶人拐出卖与边城某户无子之家。但那养父母待他却是极好,抚育一如亲子,成年后便卖浆贩食侍奉父母;后来边城战事起应征入伍。最后记录是到了冥王军属下,胤轩十四年野狼谷之役,有去无归,但战场不见尸首,同行不知死生,因此兵卒名册上注了“失踪未归”二字,之后再无其他消息。
消息寻查到了此处,胤轩帝已是尽力而为。战场“失踪”几乎就是“阵亡”的代称,严氏老夫妇虽然有所遗憾,但多年心事彻底放下,而对真心相待地胤轩帝感恩不尽。君民欢喜,原本事情也该就此了却,不想风胥然由此一事,对军士俸饷及抚恤钱粮的出入数额以及百姓所得实惠的多少突然产生兴趣。宴罢之后一纸谕
户部、兵部官员调出数年兵丁名册与发放饷银军俸细将数年阵亡将士名册与抚恤钱粮账目调出随意抽出几处核对。然而一对之下,名册账目相去极远,竟是惊天漏洞。胤轩帝惊骇之下旨令将京中所有在职将领召集到澹宁宫,稍加查问,擎云宫上方已是阴云密布、雷电霹雳蕴藏。
北洛风氏王族惯例,宗室之子年满十四,行过绾礼之后必须从军三年,既是不忘风氏开国君主武德皇帝风靖宇开疆拓土、平定四方的武功雄姿,又是通过军旅的严格乃至严苛训练和残酷无情的沙场征伐磨砺意志、锻炼坚韧刚强品德性情。虽然绝大多数宗室子弟没有机会也不愿有机会真正感受生死一线的艰难和恐惧,军旅地三年也多半只是在相对集中地弓马骑射和操场演兵中度过。但对皇帝地皇子们而言,这是正式成年加冠、离开擎云宫前接触军政事务和兵士将领的唯一机会。自幼得帝后宠爱,风司廷也如大多宗室子弟惯例只进入京城禁卫军,除了每日晨起到将人所校场进行两个时辰的军事训练生活与平日无异。但他生性聪颖又极富见地,与其他只为完成入伍惯例地皇子宗亲的子孙不同,训练之外更多了两分头脑心思,三年时间军事人员制式与朝中各部的种种关联,尤其是军中各项钱粮往来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胤轩十三年起三国交兵。他所以能以年轻皇子之身统领吏部。协助宰相林间非、户部侍郎宗熙调度全国钱粮物资支撑前线争战。其因便在与此。
直到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胜利,西陵北洛两国罢兵会盟,风司冥还朝经理兵部,风司廷才渐渐摆脱军政事务。但对军中种种做法诀窍,却不可能一时忘记。此刻胤轩帝举动方起,他便已看破其中关键,心中震惊和焦虑瞬时升到顶峰——
北洛武德帝以武德为号。武功立国,加上崛起日短,边境多有纷争,和平之时国中亦是养兵颇重。兵丁时岁津贴例用,战时为军饷,平日为俸银。但无论何种,皆以军士名册上记载人头为数,对号核名发放。增兵募员增名。阵亡退役销名。军中一进一出管制当是十分严格。而但凡争战莫不鼓励将士用命,和平之时则讲究诸事安宁,饷多俸少地惯例自然形成。由此一来。那些未上沙场、没有军功赏赐地兵将在和平之日便每每窘迫拮据。而为摆脱窘境,便有部分将领将那些遭受重伤、理应抚恤还家地兵丁名号依然留在名册,或是以“失踪”、“未知音讯”之类取代“阵亡”冒领俸银。又有将重伤的兵丁直接注销姓名算作阵亡,利用北洛立国以来便一直施行的军士抚恤制度,领取优厚的抚恤金,与被注销姓名的兵丁分享金额补充军用。此事军中上下心知,皇帝对此中缘由关节也多有了解,但军政制度关系重大轻易不能变动,只要将领做得还在合理范围之内便不加深究。
然而,在朝中行事分寸程度的把握,恰是大部分行伍出身的将领地要害。和平安乐最易消磨人心意志,承安京中的富贵繁华足可让一心为国的纯粹染上其他色彩。何况军饷兵俸原是朝中最大支出之一,军队系统人事关系的庞大繁杂、出入来去之间的微妙差异,一旦有心入手可谓缝隙无数。铤而走险擅越雷池者屡杀不止,而军阶职官也是大小皆有。曾有风氏皇帝试图设定固定的文臣职位监军督察军中钱粮,但险些由此引发朝中文武之争,最终只得作罢。朝廷兵部也无法尽辖军政事务,烦乱直到前朝宰辅、一代名将,赫赫君家唯一一位以武功称名的家主将君清遥进行军制改革才略略告一段落。
君清遥改革使得军制与朝制完全分开,军权由风氏君主唯一掌控,朝堂中纵使御史督察之类官员也不能轻易插手军政,对将领在战场之外行事的把握尽归具有统帅之权地上将军与皇帝之手。监督将领在朝中行为成为具备军队最高统帅资格地上将军的固有职责,平和了朝中文武对于彼此分属不同制式、使得处事多有不公的针对指责。而与将领平日在朝堂之中行为地连带责任,同时也成为皇帝制约这些声威赫赫的最高将领的重要手段——具有独立的统兵作战能力,拥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特权的上将军脱离了战场回归朝堂,一旦挟功自傲不受约束必然成为君王心腹之患;而具有朝堂政治的头脑眼见,不愿轻易沦落鸟尽弓藏命运的上将军,则会因为有此一条足够力量的约束存在而相对安心行事不至于惊恐疑虑处处掣肘。只是如此一来,如何对麾下将领进行细致、周到、有效并且尽可能少引起反弹的管辖限制,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而对于那些本身已经脱离了纯粹军务、涉身朝政国事的上将军而言,要在这方面依然做到面面俱到,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而风司冥。恰恰是无可逃避
面遭遇了这个北洛朝堂军制之中由来已久,最无法调解决地巨大矛盾。
胤轩帝调出军中历年账目比照核对,并非是有意盘查军饷、兵俸以及抚恤银的派发落实情况,却在事实上逼迫皇帝面对军制财政的巨大问题。北洛经前朝君雾臣执政发展农工、后有胤轩帝十余年不断改革,实力强盛国库丰盈本是事实。但胤轩十三年后的战乱消耗,却令北洛在各地兴农重商、经济城市大为繁荣的状况下国中积蓄数年都没有增长。与西陵的和约会盟必然给北洛带来巨大的利益,效果却不能在最初的三五年间体现。而为了劝农扶商发展民生,朝廷必须花费绝大地人力物力去整修官道、贯通河网、兴修水利、开发矿藏……对于励精图治地胤轩帝。朝堂政事举措兴衰。“节流”与“开源”一样重要。
而军队之权为君主掌中最重。军事不稳则帝位倾颓。“吃空额”、“赚抚恤”看似将领在饷多俸少地情况下为一时军用周转而作的无奈之举,但若有战事骤起,仓促之间不能补足空额便是混乱军情贻误军机,老弱伤残之人不堪一击,势必造成倾天之祸。而抚恤制度为一旦肖小如此利用,不但奖励有功厚赏英灵的最初旨意全失,若在军中形成不良风气必然使军心涣散。虽然此事由来已久。但是长久弊政损害威武军事,问题矛盾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地步——就连号称北洛百万大军中制度最为森严、强劲无敌的“冥王军”,建立至今尚不足十年都已受到军中弊政影响,出现令人忧患的征兆……情势的严重,已经大大超出胤轩帝地思考和预料。
——如此轻易发现军制财政上的重大漏洞隐患,或者说第一次真正不得不正视这一漏洞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尤其还当着西北诸郡遭逢百年难遇的大水受灾严重、前年北方水利工程可能存在巨大问题的情况,几番忧虑叠加。胤轩帝心中惊惧震动之巨。其实完全可以想象。
主忧臣辱,身当兵部主持、又统领着“冥王军”具有同列上将军资格的靖宁亲王,没有任何逃脱责任的可能。
风司廷静静回想着澹宁宫中风司冥沉静到几乎淡漠的表情:对着胤轩帝一声声一句句字字诛心地厉声责问。年轻亲王竟是没有任何慌张和动摇。对于军中弊政实情地了解和掌握,对弊政可能造成后果的判断和预测,以及如何暂时压制问题争取处理时间的手段和对策……如果不是同为当事者地自己看到他最初一刻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动容,只怕便要被他冷静到极点的镇定从容轻易骗过,甚至如某些蠢人几乎要将这种沉着应对视为早有计划表现邀功的阴谋。
但风司磊的动作是迅速的。自己毫不惊讶在澹宁宫“点将”的第二日便看到礼部呈交的“万言书”。在痛斥自身行事不周的同时历数胤轩十四年来军中虚报军功、编造事迹诓骗名号嘉奖,甚至骗取朝廷追封的案例条目,其间种种,从数量到手段无不令人触目惊心;而略一追查,有大半似乎都与“冥王军”各阶将领有所关联。朝制与军制分开,朝廷六部不能直接涉入军政,然而礼部需要核准事迹嘉奖英雄,朝臣官员功过迁谪都有详细记录。冥王声威赫赫,冥王军战无不胜,冥王军将领升迁原是军中之首,战事开始后从无间断的受赏受封几乎占去礼部几年来记录的半数。而立功愈多,记录愈细,信息愈全,要挑剔错误也愈是容易——风司廷不能不承认,这一次,风司冥是狠狠栽在这位七皇子手里;而自己,也被他彻底计算了一回。
礼部的“万言书”如滚油浇火,被风司冥不卑不亢、冷静淡漠的应对逼得郁闷愤怒的胤轩帝顿时爆发。一道旨意削去靖宁亲王一半俸禄,更将其在传谟阁一切职权全部剥夺。随即令自己接掌宁平轩政务,与林间非协同处置灾后救助事宜,以及与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及神宫主持乌伦贝林沟通教宗——自己顿时涉及吏部、兵部、禁卫军、神殿教宗四方。风司冥在朝日短,虽然自己回京前曾经代为主持吏部事宜,然而六部早有制度森严,他的发号施令也只针对一时一事。但让朝臣眼中与军政兵防毫无任何关联的皇子涉足军政,在历来重视军事大权的风氏王族意味着什么……承安京顿时因胤轩帝此举再起波澜。
看着有意炫耀地从年轻亲王面前走过,身体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抑制不住颤栗的风司磊,风司廷嘴角微微扬起。
宁平轩事务,拜托三皇兄了——风司冥,九皇弟,得你一声真心实意的“皇兄”,真是好不容易……
风司磊,七皇弟,这一次,可是你自己把打算作壁上观的我牵扯进来的……
步一步稳稳走下传谟阁,目光在风司磊略显慌乱的投风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冷笑。
九皇弟,这次你是受了军队前代连累,父皇也心知肚明。你放心,传谟阁有我,必不叫别人把持了宁平轩。
北方三郡的河工繁忙,七皇兄还是先顾及好了这头再说其他吧。
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是自己失算,但当着风司磊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自己还是忍不住狠狠反击地出言讽刺。看到那抹刻意炫耀的笑容骤然僵在那张脸上心中果然是说不出的快意,在胤轩帝及朝廷众臣面前整整一日的克制压抑似乎都在那一瞬间释放——
只是,释放之后随即袭上心头的深深沮丧和无力,却让自己的脚步几乎也一时错乱。
军制空额漏洞之事由来已久,自己在军中五年如何不知?不仅仅是军中,便是皇城禁卫薪俸之弊,内中情况也是如出一辙。不按具体轮值班次而是完全以禁卫军总体人数发放钱粮,顾及着禁卫军中宗亲权贵子孙有意蓄庸养碌,长此以往必然令守卫皇城与君主的禁卫军老病疲软不堪一击。两月之前花朝节,自己受命负责京城节日安全,便曾因抽调禁卫军值守军士的薪俸由何处拨给而与执掌禁卫军的皇长子风司文有过争议。禁卫军士薪统一的建议被风司文批回,自己也不能随便动作,只在事后呈上胤轩帝的花朝事务调整与建议地公文中说明了对此事处理和思考。虽然当时胤轩帝的批示中没有针对此一条做更多答复,但由此可知皇帝对军中饷俸之弊绝非无知。这一次当着各阶将领与上下朝廷朝臣骤然发作。确实也如风司磊所言自己是“受了前代连累”,胤轩帝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想到其后种种手段处置,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心平气和。
平心而论,胤轩帝对自己的处置已是仁慈之极。虽然众人皆知军制空额漏洞并非一人一时之弊,但一旦事发确实落到当事之人头上,便是倾朝难救的弥天大祸。统领三军、协理兵部与皇城禁卫军的自己责无旁贷绝不能逃,此刻却只不过是被去掉了亲王双俸,再加上职务暂停而已。风司磊纠结了礼部一众官员上呈“万言书”。奏折中明里暗里直指冥王军将领在升迁之中有众多违禁不法的行为。但胤轩帝却是一概不理。甚至以“风闻奏事仅三司督察职权”暗斥风司磊等人越权行事有违朝廷法制,言辞态度强硬坚决,大大震慑了一群有意跟风、试图趁乱取利邀名的小人——如此种种,皇帝偏袒爱护之情不言自明,朝中正直大臣如林间非、蓝子枚以及军中孟安、轩辕皓等人才没有对自己所受处罚有更多争议,自己也并非对此处置有任何“不服”。
然而,“不叫别人把持了宁平轩”……虽然明知道风司磊是特意而为地挑拨离间。这短短一句还是像一根硬刺直直扎进自己心里。
风司廷,胤轩帝钟爱地三皇子,大难得脱平安还朝地诚郡王殿下,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便被授予了朝政要务的实权,统掌吏部、兵部、禁卫军、神殿教宗事宜。在此北方水灾、神殿教宗力量介入的非常时刻,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必须处处依靠、配合他行事。
相比于坐守承安京,只能通过一路飞传的邸报廷记了解北方水情的朝廷,刚刚从受灾最重的潼郡一路返回京师地风司廷无疑掌握着最准确实用的讯息——亲身遭遇了大水山洪、亲眼目睹灾区景况、亲自参与教宗与朝廷赈灾抚民事务。回程途上又刻意经过北海、渤海二郡了解当地水情。这些第一手资料对于朝廷统筹安排布署、指导各地救灾和灾后重建都有极大意义。胤轩帝将此刻朝廷最为重大的事务与责任交给风司廷,其中心思用意勿庸置疑。但职责的移交与自己的处罚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毫不掩饰地谕旨明令风司廷“接管宁平轩一切政务”。连最不能轻易交由皇子协理的兵部一齐归到他职权范围之下……便是自己也无法不猜测胤轩帝此举所蕴含的深意,更何况朝廷上那一双双紧紧盯住帝王一举一动的眼睛?
从胤轩九年风司廷成年,冠礼大婚开衙建府一切礼节仪式明显超出普通皇子礼制,胤轩帝一语压制朝臣所有置疑开始,这位三皇兄就一直是朝廷上下一致看好地天心默许地皇位继承人。皇子成年之后涉身政务行走宰相台,六部之中除兵刑二部历来不允宗室子弟轻易插手,其他四部风司廷都曾奉旨协理,传谟阁各部事务、人情往来种种诀窍关键可谓掌握纯熟。而三
郡王对政事的把握和处理能力也为朝臣肯定,平和稳密的行事风格受到朝中老臣赞誉。胤轩帝性情坚毅果决,朝纲独断雷厉风行,改革旧制推行新政以来更是绝对不容冒犯地威严,为人谦和、一派温雅的诚郡王在朝臣和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素来都是极好也极受偏重。虽然风司廷成年大婚之时选择宁国公的琼华郡主为正妃,明确表达“不争”的意愿而避开当时一触即发的太子之位争夺;琼华郡主仙逝之后他又与西陵吉昌公主联姻,先后两位王妃似乎都将他排除出皇位继承人选的名单,但同时为他建立了其他皇子所不能比拟的优势。琼华郡主留下的两位世子一位郡主,确保了北洛风氏王族以外最显赫的一门世家、掌握着军事实权的上将军宁国公府的支持;而北洛与西陵两国和约会盟的情势下,身为姻亲的上方王族对风司廷自然而然的亲近,他对会盟两国具有的不同一般的意义更让风司廷在北洛朝中显出身份、地位的特殊。
何况,他还有最大的助力——始终隐身北洛朝局幕后的,胤轩帝正宫皇后、徐韵芳。
被胤轩帝亲封“睿敏恭德”的徐皇后,风司廷的亲生母亲,虽然经过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参与宫变的徐密一族皆尽被诛被废被黜,身为徐密亲生女儿的徐皇后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牵连,反而因为凛然大义受到胤轩帝及上下朝廷朝臣爱重推崇,皇后地位巍然不动稳若云山。徐皇后与胤轩帝结发夫妻,相扶相持亲睦敬爱,管理后宫教导皇子无不尽职尽责,而温厚典雅的贤德声名为朝臣、更广为草野百姓所知。北洛风氏王族规矩惯例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没有人会小视这位睿敏皇后对胤轩帝决议的影响能力。从小就受到帝后偏爱的风司廷,在一众皇子之中可谓占尽人和之利。
而现在,当着北方三郡的救灾重任、当着接掌宁平轩协理四方事务、当着“仁厚爱民、以身犯险”的声名在朝野赫赫震动……胤轩帝亲手为他推开了旁人的阻挡,风司廷也许再也不会找到比这一刻更好的机会。
还有……那个人。
风司冥缓缓闭上眼睛。
主持文武大比、筹谋新政改革、达成两国盟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引导士人风尚,天下士子望风影从的青衣太傅,对于三皇子风司廷,从来便是褒奖有加。为他与琼华郡主大婚牵线,为他指点朝廷各部职权,为他周全两国利益之外的心情思绪,为他看顾府中恩及妻子……直到这一次,将病弱却自幼背负“神童”、“奇才”之名的二世子风亦琛收入门下,柳青梵对诚郡王府的偏重倾向,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朝堂众人面前。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掠过传谟阁前石壁上八个清健飘洒、遒劲有力的大字,风司冥不由露出微微苦笑。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身为当朝唯一的青衣太傅,柳青梵做出的,永远是对朝廷对百姓最有利也最正确的决定。擎云宫中、秋肃殿里一次次提点,传谟阁上、交曳巷中一次次叮咛,是为了自己一身安危利益的切切嘱托,更是为朝廷稳定、宗室和睦而必须做出的承诺——只有他,只有风司廷,才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承安京、擎云宫唯一可以合作、可以信赖的人。因为只有风司廷,才具有足够令柳青梵也另眼相看的力量和心智。
十年,自己与他相差了整整十年!十年积累形成力量和心智的差距,当日秋肃殿中一句“此刻还不及三殿下”至今时时如警钟常响耳边。
而“无谓的争胜”……并非不在意那淡淡只言片语评价中流露出来的不赞同意味,只是纵然心知“天下为公”,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了这一点私心。
但这一次,却再不能保持争胜之心。风司磊嚣张气焰咄咄逼人,自己一句“北方河工”虽令他心怀忌惮,却也同样令他惊觉。若不能尽快揪出当年种种弊政端详,北方情势稍定,便是他翻云覆雨之时。
宁平轩……只能先交给风司廷了。
凝住脚步,看着一条长长身影缓缓叠上自己淡漠的投影,风司冥静静抬头。
“上方驸马?”
在府“养病兼陪伴倾城公主”多日不出的上方无忌扬起嘴角。“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公主在府中静候亲王殿下驾临。”
城公主。
稳稳端住茶杯,碗盖一下一下拂去早已不存在的热气和茶沫,风司冥微微侧过面庞,静静看向安坐身前,雍容美丽的女子。
与佩兰温婉柔和,让人一望便觉宁静舒适的容颜完全不同,风若璃带有北方沿海族群特有深邃轮廓的清雅美貌具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清冷。擎云宫和太阿神宫养成的尊贵气度加深了容貌中不容任何世俗亵渎的圣洁,虽然身为人妻、将为人母的女性特质柔和了原本的清高孤傲和目下无尘,但是此刻静静相对,那双微微泛着深海般幽蓝光彩的双眸竟是透射出就连自己也觉难以直视的锐利来。
“九皇弟不予置评,可是心中并不欢喜?或者,有所顾虑?”
朱唇轻启,珠玉冰晶碰撞的嗓音令风司冥心头又是一凛,急忙放下茶杯欠身道:“倾城皇姐这么说,让司冥如何承受得起?是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恐怕有愧。”
风若璃顿时笑起来:“闲来无聊做的一点小玩意儿当成蒲兰节祭的贺礼,九皇弟不嫌弃轻薄就好。”
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凝视桌上铺展开的绣锻。
西云大陆风俗每月皆有花朝,除却三、六、九、十二月的四季花朝为大陆共通的节日,各国还有各自注重的花朝。五月开放的蒲兰花朵攒密簇抱如球,北洛民俗将之作为亲睦同胞的象征。五月五日蒲兰花朝,这一日血脉同源地骨肉手足须得互赠贺礼以表亲爱之意。女子亲手制作的福袋、香囊、腰带。男子雕刻琢磨的发簪、打猎获得的兽牙,贺礼无所谓贵贱,但必是亲手取得或制作,从平民百姓到权贵宗亲无不如此,便是皇族也都遵循“亲力亲为”的蒲兰节惯例。只是风司冥幼时不得帝后宠爱,便是后来柳青梵作为太傅逐渐有人周全节日礼数,他也因其中毫无真情实意而从不挂心,至于从军之后更是与这些节庆风俗隔绝。及至两年前回到承安京后。朝中政务繁杂。这些往来应酬礼数人情尽数推给府中长史苏清打理。而最近数月他为成年冠礼大婚、春花朝京都守卫、西陵使团出行预备等等朝政要务忙得几乎无半分闲心。四月开始的连绵雨水造成北方灾情更令朝廷上下忧心烦劳。若非风若璃突然以此为由令驸马上方无忌请他过府,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蒲兰节祭”一说。
但,眼前这份蒲兰节祭的贺礼,却绝非风若璃口中“闲来无聊做的小玩意儿”那般简单。
那是一方四边缀满流苏地“童子纱”——为祈祷神明保佑家中幼童平安成长,北洛女子到神前诚心祷告后,用神殿净水澄滤过地丝线亲手织就长纱为童子缠身护体,因此称为“童子纱”。这原是蒲兰节中姐弟之间最常见地贺礼。纵然出身皇室风若璃以此为礼也并不希奇。但这一块,却与寻常童子纱绝然不同——
长纱中央嵌织的一幅两尺长、六寸宽的丝锻上,极细的彩绣丝线精致地绘出北方疆土海域的全貌。醒目的橙色丝线勾勒沿海丘陵地区信仰相异的各族分布,黑色丝线圈点出各郡各州首府所在,金色丝线标明有主持神官地神宫神殿。大小城邑、港口、河川、道路各缀名称一望分明。河水的色彩由发源处的深沉逐渐过渡到清淡,水流经过处每一道水坝、闸门、围堰都用鲜红的丝线一一标注名称以及建造时间。每一地每一处,都是与交曳巷中、大司正府里厅堂上张挂的那副描绘精细的北方水利图如出一辙的周密详尽,就连最隐秘的山路野径也没有遗漏一条。
然而与那一幅纯粹地水利图不同地。是在每一处城池关隘、河川曲折的要地。都用与底色几无差别的细线,纹出一个小小地、几不可见的姓名——在传谟阁两年,对朝中上下已有相当深入了解的风司冥迅速察觉。这些或是朝臣要员的族人亲眷,或是地方世家名门的统领执掌,甚至不乏远支旁系的王族宗亲。不待更多思索地一路细细分辨,看到川秋原、颖曲乐音长公主等姓名赫然入目,年轻亲王一贯沉静平和的表情终于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长纱四边的流苏在午后的轻风中微微拂动,平整光洁的丝锻反射出一片银色光芒,模糊了原本刺绣精细入微的文字画面。虽然对女红针毫不熟悉,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眼前雍容优美的女子闲靠围栏、穿针引线随心绣绘的图景,与那一份信手拈来的自如从容……虽然知晓这位源出北方海疆、深受帝后宠爱,又与神殿教宗有着莫大关联的倾城公主手中掌握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势力,但当着眼前举手尺寸之间尽揽北方枢要的实物,风司冥心中还是无法抑制深深震动——
长于深宫,居于神殿,不问外事,不干朝政,除了当年与西陵联姻的一系列盛大活动从不在人前轻易露面的倾城公主,其势力,原来当真可以倾城!
“倾城皇姐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不起。”沉默良久,风司冥终于开口。
“既然叫我一声‘皇姐’,就没有礼大礼重受不起的道理。”风若璃微微一笑,“九皇弟,你别忘了,跟大姐姐她们不一样,我可仅有你这一个皇弟。”
见她掩唇浅笑,袍袖轻拂间似有意似无意顺势压上桌上长纱,手肘恰恰盖住地图之上北海、渤海二郡交界,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当年并非嫡出皇子的胤轩帝以强势手段剪除竞争对手登基继位,宗室之中独有景文帝皇后嫡出的乐音长公主始终给予支持,并协助其确保了风氏王族宗室的最终稳定。胤轩帝对这位唯一爱护支持自己地长姐十分敬重,毫不忌讳在人前表露对她的信赖。赐予的封号、供奉的采邑、年节的赏赐都远胜普通皇族公主,甚至屡屡出现“
制”而由朝臣谏阻、公主谢辞的情况。位于北海、出的颖曲援江引流、地富民丰,是北方最重要的商业、文化中心城市,极重权位地胤轩帝将此地封与长公主多年不动分毫,情谊爱重之深可见一斑。而长公主与胤轩帝只称姐弟不论君臣,擎云宫中也是人人皆知。风若璃与皇八子风司退同胞而生,正是胤轩帝最小地女儿,擎云宫中唯有自己较她为幼。此刻在“皇姐”、“皇弟”几个字上刻意加重。自己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抬头看向风若璃。却见她双眸含笑只是凝视自己。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皇姐对司冥地恩德成就,司冥必然时刻感念在心。只是司冥年幼愚钝,还望皇姐不吝赐教。”
“成就?倾城不过深宫一介女流,九皇弟却是威震大陆的赫赫冥王,名声之盛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成就?”风若璃轻轻笑一笑,随手提过茶壶将他面前茶杯斟满,亲手端起递与风司冥。“而若说年幼无知。不识朝局不谙政务,又哪里有宁平轩一众士子云随影从?‘惟靖宜宁’,父皇早有公断,九皇弟何须妄自菲薄?”
风司冥接过茶杯浅抿一口,随后才抬头答道:“皇姐谬奖。此次军制财政之弊,便是不能恪尽职司妥善行事之实例。被父皇责问乃至罢职,司冥心中实在戚戚……”
“这件事情曲折是非朝廷大凡看得分明,便是我女流之辈稍闻经过都能判断。又何况英明如父皇?虽然因为礼部一众庸吏朝廷上确是有人随声附和并趁乱生事。但无论如何动摇不得大局。倒是如此一来,九皇弟彻底从那一堆账本簿子脱出身来,却是不能不仔细斟酌考虑以后所为了。”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深邃双眸凝视风司冥,“这半月休整下来,裴主薄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他因为不能及时相救三皇兄尽到贴身侍卫职责,懊恼沮丧种种郁结于心,情况十分不妙呢。”
风司冥浑身一跳,不敢置信地望向风若璃。风若璃却是神情平静,泰然自若与他对视。见年轻亲王脸上表情渐渐平复,夜一般的眸子开始闪烁出精亮光彩,风若璃又是微微一笑,“驸马府上没什么稀罕东西,但一味两味药引,比如北海郡的‘糖霜’,渤海郡的‘果露’,颖曲的‘陈皮’、‘丹桂’……相信还是能够给裴大人帮上一点小忙地。”
北海郡守唐子仪,渤海郡河道督统路国平,乐音长公主手下长史陈参、皮定军,主薄金丹、曹桂,这些都是前年北方水利工程弊案中为七皇子风司磊发掘李耀贪权渎职罪证贡献颇巨,其后重整顿河水利工程自然受到朝廷信任而重新委托交付之人。这一次重修工程完结胤轩帝虽然极为重视,却并未如上一次指定官员考核巡察,而是令风司冥以使团做为掩饰暗中核查。风司磊行动异常,甚至擅离京城往返颖曲,风司冥心知其中必然有异,更令护卫皇子为名、考察河工为实的裴征高度关注北方各郡官员动向,有关这六人的各种消息讯息更是要求尽可能的充分详细。然而这六人为官多年,深谙官场手段门道。裴征用心仔细,风司冥又令郝哙尽力协助,虽然查得了官员从工程中大肆取利的确实消息,却苦于线索不足证据不明无法尽发其弊。今日他在传谟阁前以“顿河水利”警告风司磊,看似占据一时上风,其实是有相当风险:他并无确凿有力证据指称其罪,若是风司磊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诬蔑皇子构陷兄弟的罪责即便他是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也不能轻易脱身。这几日风司冥虽然协助林间非处置赈灾善后的各项事宜不得稍事闲歇,但河工弊案证据一事也是时时萦绕脑中,日夜苦思对策。此刻风若璃轻描淡写几句,听在风司冥耳中直如仙乐,惊喜欢欣之情再不能掩饰,一时尽在脸上显露出来。
见年轻亲王如玉如琢地俊美面容顿时焕发出耀目光彩,夜一般地眸子精光闪亮,风若璃颔首微笑,“不过考虑裴大人的心气,这几味在平日不算什么,此刻用下去却多半猛如虎狼。九皇弟若求稳妥,不妨配合着这些调理使用。”说着低垂眼眸,随手在丝锻上点了两点。“至于教宗……教宗原是人心信仰所向,此次配合朝廷运作周转,安抚百姓引导救灾,机制一旦建成便是百姓福。驸马原本有意参与盛事,但秋原大人做得顺手,后生可畏,却是九皇弟善用人才了。”
目光随着她指尖所示在金色标记处游移,听到最后两句,风司冥猛然一个激灵,这才彻底明白风若璃送出这张地图的真正用意。幽黑双眸定定凝视面前清雅高贵地女子,心念电转间一个念头突然跳出霸占全部思考——
若眼前人并非女流……
若风若璃生为男子……
“九皇弟。”
猛然收回心神,风司冥垂下眼眸。“皇姐。”
起身移步,将长纱叠起然后小心翼翼放进风司冥手中。“司冥,”见年轻亲王抬头静静直视自己,风若璃眼中渐渐流露出一抹温柔光芒,“无论如何,你是他第一个弟子,你是他唯一真心教导与培养的人。
跟随他最久、与他最亲近的人不是别人,是你。
得到青衣太傅倾囊相授的不是别人,是你。
父皇的所有皇子,柳青梵,选择了你。”
不高的话语,却像一个个巨浪直直袭上毫无预警的心防。一声比一声更严厉,一声比一声更冲击,风司冥瞪大了双眼,紧紧盯住突然收敛了全部温柔,仿佛女神威严凛然的风若璃。
“风司冥,记着,不要让他失望——不要让我失望。”
苏长史……?”
听到低低一声唤,苏清猛然顿住脚步,急旋转身,顺势躬身行礼。“王妃殿下。”
沉默久久。
久到檐头水滴落下,在阶前青石板上溅起的声响在耳膜中形成巨震,才听身前雍容尊贵的女子轻声开口:“靖王殿下……王爷他在书房歇下了?”
低垂下眉眼,苏清目光专注凝住在秋原佩兰曳地裙摆上精致细碎的竹线花纹。“回禀殿下,王爷说夜色深沉,不愿再多惊动内府。又因明日是五月初五,蒲兰花朝兼初熟节,神宫、内廷皆会祭典并节庆活动。王爷所以想看看以往年节时候宴会酬唱的诗歌卷册,作些起码的节日准备。”
“初熟与与蒲兰节祭……这是正事,当着祭典场合酬唱应对原本最是重要不过。只是王爷近日公事操切,于此又这般用心,人的身子终归不是铁打成的。”秋原佩兰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抬目凝视眼前恭恭敬敬的长史,“苏清,你先去书房小心伺候着。我去厨房弄些汤饼宵夜,一会儿便给王爷送过去。”
苏清连忙再行一个礼:“王妃殿下,王爷歇在外书房原意便是不惊动内府。王妃您这几日在诚郡王府也是日夜操心,十分忧劳,此刻又熬夜为王爷亲作羹汤。王爷见了心中必定十分疼惜,过意不去。”
秋原佩兰闻言微微一笑:“身为人妇,为夫君洗手作羹汤原是职责所在。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王爷是太过体贴了。”顿了一顿再微笑继续道,“苏清既这么说,我便让贴身服侍地水涵送过去。你在书房伺候王爷读书,也见机规劝着殿下一些,职责已尽后续无忧,千万不要太过烦心苦恼一味劳累打熬。朝廷政务是天家的更是天下人的,而这身子,却只是自己的。”
苏清心中一震。顿时抬眼看向秋原佩兰。只见晦暗夜色中一双明眸幽幽闪亮。秀丽面容上稍显疲倦的平静神情中流露出深深的温柔和怜惜,却不见半点自己想象中的愤怨或是哀戚。沉默片刻,这才急忙躬身答道:“苏清谨遵殿下之命。”
秋原佩兰嘴角微扬,向他轻轻颔首,随即带着贴身侍女移步而去。
看着那道优雅背影在夜色中消失,苏清这才转身闭眼,举头向天。长长舒一口气。
京中消息素来流传极快,何况是关系到朝野赫赫有名的冥王、近来风头极健地靖宁亲王地荣辱沉浮?自那日风司廷失踪消息传到京城,秋原佩兰便一直在诚郡王府照料病中地郡王妃吉昌公主以及王府的世子郡主。这两日虽然风司廷已然平安还朝,但是诚郡王妃病体尚未完全康复,她应了风司廷与皇后徐韵芳的请求依然留在郡王府看顾上方妤,直到今日午后风司冥亲自前往迎接这才回归王府。但便是这午后的短短半日时间,秋原佩兰就已经清清楚楚了解了靖宁亲王这两日的全部经历以及此刻在朝中的处境。风司冥接了她回府后便独自出府散心,不带随侍仆从更不告知去向。撇下靖王府中一众又惊又疑又惧的下人仆妇。皆是王妃秋原佩兰镇定从容。轻描淡写然而威仪自成地几句话压住众人心中恐慌;随即发号施令,命各人准备明日初熟节与蒲兰节祭的各项事宜。自己身为府中长史负责与各府各部的礼节往来,随她在书房书写贺帖核对礼单。又到府中各处检查节日各项筹备事宜,这一日的繁忙更兼辛苦是再清楚不过。待到晚间风司冥迟迟未归,秋原佩兰按着婚后必然等候丈夫回府服侍入睡后方肯歇息的习惯不顾身心劳累强自支撑,经府中总管郭绣与自己苦劝这才回转内府。不想她回房之举居然只是体贴下属,宽解了自己二人却是等候依旧。因此门上靖王回府的云板一敲,自己刚刚照风司冥的吩咐令下人前去收拾书房,这片刻工夫她便已经带着侍女赶到前堂。
这位年华尚未满双十的靖王妃殿下啊……那双威严沉静而又满是恬美温柔地眼眸,是男子无论如何都不该更不能辜负地啊!
苏清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努力定一定心神,这才举步向书房走去。
外书房与处于王府前、后庭交界处的内书房不同,既是府中一切对外事宜处置决断之处,又是靖宁亲王与府中长史幕僚商讨国事、议论朝政的公所。外书房独占一重屋宇,正堂之外有左右厢房,厢房各有两个套间并一个暗室;西厢套间内设了床榻卧具,可供小睡休息。书房场地宽大,收藏地各类文书资料也是
常。除了做议事之用的正堂只收集了常用公文以及地图,其余各个房间确是依足了“书房”之名。轻撩门帘,苏清踏入西厢的一刻便见风司冥手握一卷淡青色封皮的《馔玉集》倚着书柜看得专注。
集录刊刻不过四年,《馔玉集》已经与《承京落华辞》、《京都歌赋合集》并称为北洛文士必读的“歌诗赋三圣经”。这一部收录了胤轩一朝最著名七十三名文人作品的合集,总计四百六十二首诗作中有近一百一十首出自当朝大司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柳青梵之手。柳青梵青衣风流,文采潇洒为世人共知,所书论著如《四家纵论》等当世称绝。而他的诗歌曲辞,无论是太子太傅的典雅宏丽还是痕公子的清新温婉,无论是随心吟诵成章还是往来酬唱应和,声情词藻篇章法度皆各成其妙,令一众文人士子叹服追。《玉集》收录的柳青梵诗作皆为当世公推的佳作典范,不但清新典雅深情绝丽,更多是平实如话、承安老幼妇孺走卒贩夫都能随口成句的名篇。风司冥自幼跟随柳青梵,虽然并未用心钻研文学之道,在文章诗赋上的造诣也远不如诚郡王风司廷等皇子,然而对诗词文学的鉴赏力却是极佳,纵然公事繁忙,稍有闲暇之时也会批阅诗赋注释歌词。这一卷《玉集》他早看得纯熟,边角之上作满批注。苏清见他视线虽然停驻书页,目光神情却似飘然天外,显是神思另有所属。一时不敢惊动,轻轻落下门帘,低头垂手站在门边,就连气息都只压得仅有一线。
“……离歌且莫翻新,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京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春风容易别……”一片静默中耳边突然传来年轻亲王低声吟咏,苏清直觉抬头,却见风司冥目光如水,沉沉凝视雕窗之外的一片幽暗不明,“春风易别,易别春风,果然……一川风絮终难待我,无射,无射,原来你,真的是对的……”
不是第一次听到“无射”二字,心中却是猛然一荡,抬眼只见伴随着年轻亲王从未有过的温柔低语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的表情神态,苏清只觉魂魄瞬时飞出天外——
不许人跟从,也不告知去向,独自一人出府散心的靖宁亲王,竟然真的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又一次前往霓裳阁寻找那个乐伎女子!
并不是不知道年轻亲王对霓裳阁的情有独钟,以歌舞百戏称绝承安京的霓裳阁原是达官显贵最常出入流连的场所,更何况众人影从的大司正柳青梵便是占据了霓裳阁最好包厢的贵客?身为皇子,与文人士绅、富商巨贾往来交流自不可少,自己也知道宁平轩为改变众人心中纯粹杀伐征讨的“冥王”形象而作的种种努力,只是眼下这种时候,这种局势,这种情形……从主持着宰相台传谟阁中仅次于西花厅的宁平轩、掌控周全着半数朝政要务的实职实权的亲王,到此刻被革去俸禄,解除一切政务勒令“回府修养”;胤轩帝最宠爱的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回归朝堂夺去四方权柄,一直与冥王不睦处处作对的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满朝联络叫嚣趁机落井下石——这莫名飞来的横祸之下原该是夫妻彼此扶持、相近相亲的时刻,新婚不过三月的年轻亲王却抛下妻子家人,往***之地寻求安慰解脱,甚至连回到府中心上还念念不忘那身份低贱的女子的姓名……这若是让一心爱重夫君、竭力尽心试图为夫分忧解愁的贤德王妃知晓,该情何以堪?!
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妖精,竟连从不迷恋色相的赫赫冥王都蛊惑了去?!
低垂眉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苏清强自压制频率骤然紊乱的呼吸,同时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出口,只能静静抬头,凝视烛光晃动中神思遐飞的年轻亲王。
靖王爷,九皇子殿下,难道您真的受不了皇帝陛下这一次刻意而为的偏心打击,要学那些不成器的蠢人放任糟蹋自己吗?
皇上,胤轩帝陛下,苏清……要做决定了。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玉楼春》
指拈住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神游思逸的风司冥像是突么,原本柔和的面容脸色忽转阴沉,一双眸子骤然黯淡下来。
一直凝视着年轻亲王神色表情的苏清心中一紧,正待踏上一步开口说话,却觉脚边突然有一阵轻风掠过。急急抬头,眼前却是突地一花,一道黑色阴影闪电般窜向风司冥。不待屋中两人反应过来,黑影已经巴住年轻亲王的长袍下摆迅速攀上他的身体——
“王爷!”看清黑影为何物,苏清吓了一大跳,急忙迈上一步躬身告罪,“是苏清照顾不周,下人们没有看好……”
稳稳托住用四爪连同大尾巴一齐死死缠住自己手臂的小狐狸,风司冥俯身拾起方才一惊之下顺手抛出的书卷这才直起身来。看一眼死缠着手臂的小东西,只见一对乌溜溜圆圆大眼直直瞪住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乖巧讨好之意,年轻亲王脸上不由露出温和而感有趣的笑容。随手将那本《馔玉集》丢上书桌,风司冥伸手在通体乌黑的玄天狐脑袋上抚揉两下,这才向苏清道:“没什么——几日不见我,这小家伙想是也知道惦记主子呢。”
苏清闻言顿时轻舒一口气:寿可过百、望月通灵的玄天狐在西云大陆信仰之中乃是极其难得的灵物珍宝。眼前这只玄天狐幼狐不过两岁大小,是两年前皇家田猎时风司冥捕获,原该由神殿教宗好生调养照顾。却被太子太傅柳青梵向大祭司讨了来交给年轻亲王驯养调教。这只小狐狸果然极其聪慧机灵,种种乖顺举动绝通人性,风司冥对它也是一向的喜爱宠溺。只是半月前小狐狸逮到鸟儿后习惯性地讨好献宝,直直闯入内书房,冲撞了当时正为大雨连绵烦恼焦躁、忧心不已地年轻亲王。风司冥一怒之下立下禁令,命王府上下仆从奴婢严禁它再踏入内外书房一步——风司冥与秋原佩兰平日待府中下人态度虽然温和平易,但靖宁王府的规矩却是绝对森严。久经沙场统领万军的年轻亲王威严又是极重,一道旨令发出合府上下无不凛然遵命。何况众人知道这些天风司冥为国事勤奋操劳。每日小心伺候唯恐惹他有一丝不快不爽。硬是将这只除了亲王夫妇旁人极难指挥驯服的玄天狐看得死死。及至这两天北方灾情善后事务运转良好。诚郡王风司廷又平安回归,京城一片喜气,王府众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方待松懈,又出了风司冥被解除政务的惊天消息,忙乱之中显然忽略了原本被“严格看管”的小狐狸,让它偷得机会再次溜进书房奔回主人身边。
看被玄天狐缠住了兴奋玩耍的风司冥脸上表情柔和,没有因为思绪被突然打断而产生不悦。苏清一颗提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见小狐狸在书桌上翻转了身子,露出白白一块肚皮任风司冥搔扰,微微眯起地灵活大眼透露出十足地愉快,轻松自在完全不知自己方才惊恐,苏清心中不由摇头苦笑,随即又因那可掬可怜地神态轻轻扬起嘴角。
神志一定,苏清内心顿时清明。双眼望着风司冥与心爱宠物玩耍嬉闹的温情场景,头脑反而慢慢冷静下来:风司冥虽然年纪极轻。平日生活中甚至时不时流露出少年天真的一面。但到底不是普通才满十八岁刚刚成年的男子,更不是那种不知人情世故、凡事随心任性胡闹妄为的贵族纨绔。这位在边关战场的腥风血雨中艰难生存成长、又在承安皇城的风云变幻中磨砺而日趋圆润成熟地年轻皇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轻率地按照常人的标准去度量——
无论是战场赫赫威名的冥王还是朝堂沉稳冷峻的靖宁亲王。风司冥的冷静自持、公正周全都是有目共睹。纵然偶然流露出少年意气的好强争胜,或是皇族天生的心高气傲、统兵之人以气势压人地习惯令他显得不那么平易谦和,但所有个人地情感心绪都被严格控制在绝不影响大事大局的范围之内,朝臣民众面前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嫡出皇子、最高亲王身份的天家礼仪与风范。即便是在私人地王府,不受搅扰的书房,眼前这种放松随性的场景也绝不多见,何况是在那众目睽睽之中、迎来送往纷繁杂乱的***之地?
而身为属下,擅自干涉主人的情感家事,原是为人臣子的大忌。虽然“天子无私事”,皇子,到底还不是君王。而即便是君王,也当有自己的情感归依之所。妻子好合,对于生来就处于纷争中心的天家皇子惟有这一份和乐天伦才是最后的归属。靖宁亲王虽然素性沉静淡漠,面上冷峻威严,不像靖王妃言辞温婉,举止之间一望便知其内心柔情,但每每在细节处的留心关照却让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年轻亲王对新婚妻子的温柔体贴以及全心的信任爱重。少年人的风流任性从来就是逢场作戏,一场梦醒自然了断无痕
大志广纳天下的雄才英主又怎么会真的让一时迷恋的坏了大局?自己贸然开口劝说,反而是对决意追随之人的不信任了。想到这里,苏清暗道一声惭愧,对适时出现、此刻正心满意足窝在风司冥怀里的玄天狐由衷感激。
像是感受到苏清目光,小狐狸轻“吱”一声,一边用毛茸茸的尾巴扫一扫风司冥抚弄脊背的手。风司冥微微一笑,抬手抚一抚玄天狐油滑的毛皮然后放开,任它跳到书桌之上。见它抖一抖皮毛行了两步随即在桌上一块充做垫板的毛毡上端端正正坐下,尾巴翻卷过来盖住两只前爪,半歪的脑袋上大耳竖起,一双眼睛骨碌碌瞅着自己,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在书桌前坐下,再次伸手抚一下它的脊背。风司冥这才抬起头看向苏清:“候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有事情么?”
风司冥语声自然平和,眼神目光也绝无平日熟悉地冷峻锐利,苏清却只觉自己被那双夜一般的双眸全然看透,所有的心思念头一时尽数坦露在年轻亲王眼前。心脏剧烈地跳动两下,苏清努力稳定心神,向风司冥躬身行过大礼,同时口中说道:“苏清……代父兄向王爷请罪。”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苏清原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因为兄长苏远胤轩九年得中殿生后突然一反常日刻苦。抛弃学业。宁可被性格古板端方的父亲暴打也坚决不愿出仕。苏辰民是当世大儒教子极严,苏清天赋优于其兄,无论如何都见不得他毁坏家风传统,然而手段使尽依然对这个异常倔犟的次子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胤轩帝插手让苏清管理皇庄才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波。苏辰民与苏远父子两人都是太学学士,文名卓著。苏辰民以文章入仕,久在太学与藏书殿。门人弟子遍及天下;苏远年纪尚未满四十,此刻身当礼部四品侍丞,在一众胤轩九年大比文试得中、入朝为官倍受重用的殿生中也属上乘。这父子二人在朝野尤其是文人士子之中影响极大,言行举动都会引来众人瞩目。这一次风司磊纠集礼部一群官员上“万言书”,在朝臣中引起一片混乱议论,其中与苏辰民与苏远父子参与甚至领导有着很大关系。苏清身为自己王府长史,对职责份属尽心用命,原是十分得力的助手。他平日掌管着王府与各府部衙地往来。应酬迎奉周到得体得下承安“长史二清”之名。却严守本分从不与王府之外有任何私谊联络,自己一时竟是忘记了他与苏辰民苏远父子兄弟地骨血关连。先前他侍立门口,虽然屏息静声不肯惊动自己。但自幼得柳青梵教导,后又习武带兵久出局势变幻之地,风司冥对周围人物环境地体察早已成为本能。对于苏清并不正常的举动态度心中颇有疑惑,只是隐忍不发,等待他自己说出理由。此刻听他一句“请罪”,开始微微惊愕之后随即便是释然。
“苏太傅为人端方,对军政财务种种内中关联虽然所知不尽详备,然而却是一片为国忧民的公心。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为百姓谋政,见解不同原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苏清无须多虑。”
虽然并非初时考量,被风司冥一言却顿时引出心中话语。苏清退后一步向风司冥跪下:“父兄愚昧,不能考察军政之难,捕风妄言引来朝中盲从之音,给王爷惹出如此麻烦。臣下却不能向父兄剖明,更无法改变一众无知文臣心态,心中实在又是惊恐又是惭愧。”
看出苏清心意,风司冥微笑摇头:“苏清,你素来恪尽职守,职责之外原不需苛求自身。”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座,绕过书桌走到苏清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你时常在王府与宁平轩走动,我与冥王军麾下臣属、宁平轩一众幕僚商议军务朝政的时候你也多随侍在侧,这军政钱粮之弊自然有所知晓。苏远是文官,虽然礼部记录朝中官员军中将领的奖惩迁谪,到底没有真正接触过军务。其实军中行事多有从权越界,为了最后的胜利,凡事利弊相权两害取其轻地事情也是惯例。这种做法在许多地方都留下弊端,埋下不少隐忧。那道‘万言书’有些地方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有的,但要说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似乎就有些过分了。”
苏清一怔,双眼紧紧凝视风司冥,似乎努力分辨他所言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诚意。
风司冥淡淡一笑,放开手缓缓走到房中东面墙壁前方站定。负着双手,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巨幅军用地图,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此刻镜叶还在潼郡没有回来,宁平轩属下听从诚郡王号令不能随时到府,苏清,我身边真正通晓朝政又了解军务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你说,军队钱粮空额之弊,究竟该如何解决革除?”
苏清心中顿时一跳:长史负责王府
虽然风司冥从不排斥自己旁听他与臣属幕僚的商讨国议政,但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越过那道“职位权责”地界限。风司冥也从来没有让自己真正参与到政事的决策中去。但是这一次……努力抑制声音却依然有些微微的颤抖:“王爷,您是问我应该如何革除军中弊政?”
“你掌管过京师附近最大地两处皇庄,运算经营,深知钱粮取用之道。这件事情,不了解银钱关键地人是提不出任何真正有用的提议和解决之道的。”风司冥负着双手微微侧头凝视地图,看也不看苏清一眼地说道。
听出风司冥不容圆转回避地坚定语气,苏清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拳。这才一字一句答道:“苏清以为。军政之弊。在于朝廷只重养兵而不知养将。”
风司冥顿时皱眉:“校尉以上军阶地将领,俸禄已经与七品文官相同——文臣以此养家尚有富余,军中还有各种津贴,朝廷怎么就不养将了?”
“王爷,苏清所言‘养将’并非‘蓄养兵卒’之‘养’,而是‘培养’之‘养’。”见风司冥闻言豁然回过身来面对自己,苏清继续道。“王爷乃当世名将,自幼便入军中,多年行伍难道不知军中吃空额、赚抚恤地事情都发生在哪些将属部队?并非如王爷手下冥王军这般常战常胜部队,而是那些州府郡县守卫与预备军队。这些部队军士仅在倾国全力地战事中才可能发往战场,而他们的将领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真正面对战场厮杀。无军功则无嘉奖,饷俸、抚恤都少,而自胤轩十三年三国交兵朝廷又大量征收新兵补充预备役,却让这些将领如何养活他们的士兵?”
“那你还说朝廷知道养兵?”风司冥语声严厉。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苏清。
“朝廷的养兵制度。是为了那些保家卫国、不惜流血牺牲的忠勇兵士所立。训练善战军人、重赏忠义志士、抚恤军属家人、鼓励为国从军,这些都是确实有效的举措。但是,兵卒地军功与将领密不可分。若将领庸庸碌碌,兵士再优秀也很难建立功业。朝廷不去训练培养出一批无论平日身当何职、一旦身当战场便能杀敌建功的将领,怎么让他们手下的士兵蒙受荫蔽,切实感受朝廷的养兵之利?这不是不知‘养将’又是什么?”
将领的军事才华除去天生更多是在残酷的军争中用鲜血拼杀而来,就算朝廷特意为将领讲解兵书韬略,真实战场上也未必见效,反而多有“纸上谈兵”导致大败的实例——听到苏清一番言语风司冥失望好笑之余方要反驳,突然头脑中火花一闪:“苏清,你的意思是……兵将分离?!”
士兵地军功与嘉奖、饷俸、抚恤紧密相关,而能否建立军功取决于军队在战场上地表现,战场上的指挥领导核心在于一军主帅;无能的将领无法养活不断征召扩充地军士,所以有吃空额、骗抚恤种种不法行为出现——苏清的逻辑虽然简单到错误,但却提醒了自己一切弊政的关键:主事的将领与手下兵丁稳定到近乎固定的对应关系!
军制与朝堂不同,朝廷官员就算不因政绩也可因资历逐步升迁,北洛军中“无军功不得升阶”的规则决定了统领国家军队的高阶将领的绝对才能,却忽略了鲜少参与国战的地方军队将领的人事变更。因为隶属职司关系长年固定不变,所以才有机会从中大肆手脚动作,让空额代代沿袭,后续将领无可转变局势而随波逐流,乃至成为补不齐更消不了的天大漏洞。如若斩断兵将之间这条过于紧密的银钱联系,则军中弊政顷刻消去大半可行前提——
这个苏清,当真不负了自己倚重信任!
风司冥心中一喜,正要开口却猛然顿住:想到这一条“兵将分离”绝非艰难不可能之事,以北洛历代护国大将军以及军中上将、更有当年赫赫君家家主君清遥之才之能,他们如何便未想过以此清除弊政根源?心念电转,头脑中瞬时排出此举不利之处以及一旦施行可能遭致的种种阻力,风司冥皱紧眉头,脸上表情异常凝重。
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风司冥猛然顿住脚步,随即快步回到桌前坐下,取过纸笔行文如飞。
一片寂静中,苏清与安静知趣的小狐狸对视一眼,随后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足尖。
——皇帝陛下,这就是你的九皇子殿下,纵然身遭贬斥也恪守职责为国谋政;手中握着兄弟的把柄却绝不急急发难为争夺地位权力,只因“轻重缓急,公私利害”八个字在他心中字字分明。
皇帝陛下,这一番试探考验的结果,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色深沉,靖宁王府的书房中却是***明亮。
望一眼落笔如风、文不加点的风司冥,再看一看被写得墨水半干的砚台,苏清急忙加注清水,又拆了一支御赐的乌云描金宝墨在砚中研磨起来。
端坐在案头的小玄天狐歪着脑袋,乌溜溜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突然耳朵抖了两抖,前爪倏地伸出,将风司冥正奋笔疾书的宣纸一角按住——
水涵掀起隔断正堂和厢房的门帘,五月并不温和舒缓的夜风趁隙透入,顿时带得灯影一阵摇晃。见侍立在书桌边手持宝墨的苏清投来的眼神,水涵急忙落好门帘,又顺手将手上提着的提篮式食盒搁在门边一张方几之上,随后快速两步近前取过案上风司冥素来不习惯使用的海棠石镇纸代替狐爪,这才一边向苏清颔首示礼一边伸手去接他手上宝墨。
小狐狸摇摇耳朵又抖一抖毛,探过头伸出鼻子在水涵稍稍挽起的袖口嗅了一嗅,随即轻轻一纵跃下书桌,直奔搁着食盒的方几。刚刚窜上方几,全神贯注于奏折文书的风司冥突然一声轻咳,小狐狸身子顿时一僵,绕着食盒转了两圈,然后将整个身子趴上食盒提篮的篮盖,一双骨碌碌灵活无比的大眼死死瞪住伏案埋头、似乎对外事全然不知的年轻亲王。
虽然早已习惯府中这一主一宠,苏清仍然忍不住嘴角微扬。水涵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只顾将墨汁研得浓浓。
在奏疏结尾落下自己的姓名。风司冥顺手接过水涵递来地用好印泥的黄金小印,方要鉴上动作却突然顿住。年轻亲王抬起头,淡淡微笑着将奏疏递给王府长史:“苏清,你看一看这样是不是可以,如果然没有什么问题就再抄录两份——印鉴在这里,写好了就自己用。”
苏清心中巨震,急忙低头垂目,双手接过奏疏。语声却是十分平静。“是。王爷。
风司冥微笑颔首。随即站起身来,水涵急忙跟上。风司冥目光在立时显出欢欣之色的小狐狸并它身下食盒上掠过,嘴角微微扬起:“水涵,那是什么?”不等贴身侍从回答,风司冥已经两步走到方几边,伸手揭开提篮食盒的篮盖,一阵浓郁奶香顿时弥散整个厢房。
在方几边座椅上坐下。不去理会怀中宠物努力的撒娇讨好,风司冥夜一般的双眸定定凝视食盒中盘碟点心,脸上只是静静微笑。
羊奶乳):、芦参等天然草药去除了腥味又增添了甘美,配合着浓得恰到好处的还童茶原是夜间难得地美味,但风司冥脑中思绪却是顺着奶香直飞到千万里外地边关军帐:出身草原又身当大将地多马给冥王军更给自己带来巨大影响,草原烈性的烧酒、香浓的奶)肉……这些并不稀有罕见的东西是自己艰苦支撑的岁月中最奢侈的享受,而与冥王军全军将士同饮同乐、共苦同甘地袍泽情谊则是这数年来自己积攒下的最珍贵的财富。眼前过于精致的点心虽然远非军营那些简单粗糙、却具有独特腥香的食物可比。却同样传递出一份福祸同担的温馨情谊。让自己无法不骤然倍觉安慰而感激动容——
“水涵,明日挑两坛窖藏的好酒,派人送到飞羽将军府上。”
“是。殿下。”因为是从擎云宫秋肃殿起一直跟风司冥到现在,水涵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称呼。在厢房转角金盆里洗了手,水涵一边应声一边走到风司冥身边。从食盒下层取了银筷银碟,拣了两件搁在碟子里递给风司冥,水涵轻声答道:“宫里赐下地二十年陈绍和去年新酿地‘百寿春’,殿下以为可妥当?”
风司冥点一点头:“还有,上两年宫里赐下的貂皮,选好的送到内织造司去给王妃做一领披风。”
“水涵明天就去办这件事情。”
“顺便查点一下府中珠宝玉器,能琢磨使用地就多打两套首饰,也省得总在库房里埋没了它们的光彩。”尝一口奶酥配一口浓茶,在口中闭目回味片刻,风司冥这才睁眼微笑着说道,“记得倾城皇姐和王妃都是喜爱蓝绿宝石的。听说上次王妃受了皇姐的厚礼,虽然至亲无隙,我们做晚辈的总不能一点回礼都没有。”顿一顿随后继续道,“当然,与王妃交好的其他贵人官眷那里也不要慢待。年节时候的往来馈赠,水涵,你照顾周到了,不要让王妃再多操心。”
水涵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回答:“是,水涵明白,请殿下尽管放心。”
风司冥这才满意地点一点头,顺手从奶酥上掰下一块给早已迫不及待的小狐狸。温柔目光凝视心爱宠物,口中轻轻说道:“水涵,同王妃说以后不要再麻烦弄这些了。太过精致,太过耗时,偏偏这些事她又一定要亲力亲为……她到底是女子,为了我一点喜好熬得这么晚,便让父皇母后听到了也要责怪我不知怜惜。”
“是。”水涵微微欠身,“其实王妃殿下也说,是这两日气候不齐,白天无风又湿热,到了晚上却夜寒露重好像初春光景,所以才让备下这酥);初熟节令,这些易生燥热的奶酥浓茶之类府中按着惯例就不制备了,请殿下放心。”
“初熟节啊……”轻轻爱抚着玄天狐脊背的手顿住,风司冥低声叹一口气。“北方大水成灾,受淹农田不下百万。偏偏北方一年气候农时严苛,错了时令只怕这一年都收不了粮食。今年这初熟节……名不副实啊!”
“殿下前番已经递过奏折,建议朝廷引导受灾地农民改种周期较短的蔬菜。以及可以代替米粮又不限生长条件地块茎类作物。现在又有秋原镜叶大人在那里主持粮食调运的大局,神殿也准备好了明年下地的种粮——北
受灾严重,但是只要朝廷引导及时、农人配合得力,相助,灾区百姓应该可以平安过年而不受饥之苦,殿下其实无须更多忧虑。而今年东南方风雨尚调,目前报上各州郡府县农田作物情势普遍良好,最新一轮成熟谷物下来收成较去年略有增加。考校全年显然有望年丰大熟。初熟节是为全国百姓而设。殿下单看西北忧心之处。不免有所忽略。”
听到水涵说话,原本正抄写奏疏的苏清顿时抬头,眼神之中透露出深深的惊讶:就算水涵自幼跟随风司冥,这种近乎指点教训的口吻实在不是内监侍人可以说出口的。擎云宫原有后宫内监不得干政地严令,靖宁王府规矩森严这一条也是侍人地基本守则。水涵是风司冥地贴身侍从,身份不同地位特殊,但既是从禁宫出来礼数规矩就当纯熟之极。自己也是第一次听他在遵命行事之外主动表达见解。但见风司冥闻言顿时正襟危坐,目光神情变化之外不时颔首,显然听得极是认真,苏清一时不由又是惊奇又颇有几分惊恐。但他却不知道当年柳青梵居于擎云宫秋肃殿,对风司冥指点教导之时必然带上水涵。水涵性情沉稳心细如发,虽然天资平常却是凡事认真,柳青梵教导的各种繁杂事务方略、人情事故往来关联无不牢记在心,就连风司冥在许多方面也未必较他出色。他是柳青梵一手提拔教导出来的内监宫人。又因柳青梵照顾自己的家人对之感恩戴德。服侍主人忠心耿耿,风司冥对这一个贴身侍从是绝对的信任也绝对的看重。他因身份职责随侍风司冥,到得王府与年轻亲王议政论事的臣属幕僚对他也从不避讳。眼界其实远比苏清想象地开阔,见解也更为准确精到。风司冥深知水涵之才,此刻听他开口自然认真对待,而与其他下人仆从全然不同。
“再者,大水成灾,国中百姓人心士气多是低落。虽然朝廷全力救灾,北方危急局势逐渐缓解,但粮食物资由东南而向西北调运不停,天灾荒年的忧虑仍然如阴影缠绕。此刻举行初熟节与蒲兰花朝的祭礼,向百姓宣布东南丰盛、北方年岁可度的消息,对于民心的安定意义不可谓不巨大。”见风司冥眸中光芒一闪,随即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水涵面容不动,语声沉静依然,“殿下在宁平轩中协助林相主持救灾事宜,从未因为粮食数目不足难以周转而发愁,单是这一点便可知各地储备根基。加上各地呈报上来的新粮入仓之数,今年的初熟节不但名实相符,而且当是近年难得地值得大礼庆贺感谢神明地好年景好时节——请殿下仔细思考,然后再做评价。”
风司冥沉默半晌,这才轻轻笑起来:“水涵,你说得不错——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是我将目光放得过于狭窄了。”
“事从紧处来,何况殿下近日皆是挂心于此,劳烦忧虑并非没有道理。”水涵静静说道,“不过,殿下是皇上的皇子,皇上是北洛的皇上……”
“而北洛,则是所有北洛子民地北洛。”不等水涵说完,风司冥已然接口。“‘不可以一叶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废全局,不可为一人罪天下’,当年柳太傅的教导,我记得。”
“殿下记得便好。”水涵躬身再行一个礼,“太傅当年还有言,‘将兵以严,驭人则宽’。对待自己的骨肉亲人更当时时心存仁厚,凡事三思而忌鲁莽操切,方能不失为人子为人弟的本分,也为自己留有余地。倾城公主殿下的礼物虽然极大极重,不是轻易能够得来,殿下也不要动用得过于轻率才好。”
风司冥顿时一惊,见水涵沉静目光中透露出隐隐的忧虑,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回府之时行为不妥之处:他从驸马府往诚郡王府接秋原佩兰回府,因为要她准备蒲兰节祭的回礼而将那方意义非常的“童子纱”与她观看。虽然当时仆从都不在内堂,其间有纱幕珠帘之类相隔,但是没有真正屏退从人,很难保证就没有人多加关注。而自己将这块童子纱收在内书房的举动,其间也没有做更多思量。此刻被水涵一言提醒,风司冥顿时深感自己思虑不周:内书房固然规矩严格,但并非完全不许府中家人进出;而童子纱又非普通可供玩赏的器皿摆设之物,放在书房也不甚合乎常理。微微点头,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个,确实是我心怀急躁了——苏清、水涵,在秋原镜叶从潼郡回来之前这件事情不要有任何泄漏,即使对宁平轩中人也不要多说。倾城皇姐的礼物水涵你帮我拿到卧房里去,供在王妃的神龛那里。”
水涵立刻欠身道:“是,殿下。”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抬眼看向苏清:“奏疏抄录好了么?”
苏清点一点头,拿起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干墨迹,随后快步送到风司冥面前。“王爷,这三份奏折还是一份呈交澹宁宫,一份送往传谟阁,最后一份入府归档么?”
风司冥轻轻摇一摇头:“事关军事大略,宰相台那边,暂时就不必送去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将偎在怀中的小狐狸挪到方几上,“苏清,备马——去大司正府。”
“去交曳巷——这个时候?”苏清一呆,直觉地转向屋角巨大的水钟,“殿下难道不能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大司正大人多半早已就寝了。”
“明天就由不得我自在出门了。国事问策,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
“明天就由不得我自在出门了”,苏清心中一紧,随即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苏清遵命!”
看着苏清背影,风司冥缓缓敛起微笑,“水涵。”
“殿下。”
“为本王……更衣吧。”
什么?太傅不见客?”
风司冥定定凝视拦在交曳巷柳府的月影纯,一双幽深眼眸渐渐闪出寒光凛冽。
这种压力……似乎只有当年奉命在无雨无晴斋探看君氏一族机密,见到俯首文牍的君雾臣突然抬头浅浅微笑时才曾有过。主上性情平静内敛,处事手段圆转柔和,从不轻易给属下施以压力;而少主虽然威严深重,但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从来不会真正含有杀机。眼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皇子却在一眼之间便轻易展露出战场金戈铁马的深重血腥,虽然轻浮张扬还原不能同当年赫赫君相的举重若轻、收放自如相提并论,但这份自红莲烈火修罗炼狱中带来的肃杀气势着实是生平仅见——
微微低下头,掩去眼中可能闪现的兴奋光彩,月影纯用极沉稳平静的语声答道:“主子有过吩咐,除非礼制规矩的拜访和主子自己主动相邀,柳府一概不见外客。若是私事,这个时间主子早已歇下,殿下此刻前来不合常理规范;若殿下是为公事而来,则请往朝堂之中,或是宰相台传谟阁上公开说明。”
幽深黑眸中光亮一闪,风司冥不易觉察地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凝视月影纯片刻,风司冥突然打破沉默:“你是谁?在大司正府上做什么的?”
风司冥的声音并没有特别提高,也不是十分严厉,月影纯却完全听得出其中的威吓意味。心中一紧,随即暗暗赞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在嘴角扬起一抹自信微笑:“小人尹纯,蒙主上恩德,现做着府上管家,替主子看守门户。”
“尹……纯?”虽然自大婚后自己就没怎么来过大司正府,但也知道以柳青梵地性格不会轻易罢斥胤轩帝亲自安排的总管全方维,对柳府不知何时改变的下人以及“规矩”,风司冥心中实在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惊讶。看着眼前样貌身材皆是普通的尹纯。口中缓缓念过这个记忆中并不怎么熟悉的名字。风司冥突然轻轻冷笑一声。手上马鞭似是无意识地挥动一下,顿时在寂静深夜中发出一声大响。
“王爷……”
“殿下!”
年轻亲王身后跟随的苏清和水涵不由同时轻呼出声,风司冥不动不语,只是静静凝视身前身影。
见月影纯身子闻声微摇,但随即抬头直视自己,目光没有任何犹豫闪避,风司冥心中盈沛的被阻拦门外地怒气倒是莫名平和了几分。定一定心神。年轻亲王语声已是恢复一贯地沉静:“你倒忠心硬气,确是不愧了主子一番恩德调教。本王既是以靖宁亲王身份肇夜前来,自然是有紧急地军政要务。不是交游往来,你一个管家又不是府上长史书案,要误了军国大事,小小一个管家担待得起?还不快开了府门!”
“王爷教训得是。管家只管府中事务人情往来,国家大事无论如何担待不起——尹纯这就请兰长史出来。”也不等风司冥答话,径自返回府中。只听“乓当”一声。竟是将边角那扇小门也关得死死。
大司正兼太子太傅柳青梵政务繁忙又不愿与朝中人多作私密往来,大凡官员在交曳巷柳府只能见到长史兰卿,这在承安也不算新闻。然而以自己与柳青梵超乎寻常的情谊关系。就算这两年他为着朝堂势力平衡、三司公允超然不涉身皇子之争,平日府中也不对自己做特殊对待,但自己在大司正府出入自由,随心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靖宁王府。今天这种近乎直截了当“拒客”的闭门羹,自己绝对是第一次吃到。风司冥瞪着严闭的府门,双唇抿得紧紧,凛厉视线似乎直要将那两扇包铁大门洞穿。
苏清和水涵相视两眼,内心的紧张好像也被过分寂静的幽深黑夜放大了一般,两人地呼吸都有些抑制不住的不稳起来。
随着沉重迟缓的“冈昂”一声,柳府门外三人身体同时一震。风司冥已然翻身下马,两个箭步赶到兰卿面前。幽黑双眸目光灼灼,紧紧盯住这位在大司正府中地位绝非寻常的长史。
脸上带着淡淡的倦色,兰卿缓缓抬头看向风司冥。见年轻亲王满目不自觉的期待神采,兰卿略略迟疑,但随即用低沉然而肯定的语声道:“靖王殿下,请您回去吧。”
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风司冥直觉看向兰卿身后带了两名从人打开一扇府门的月影纯。
兰卿身子微微侧转,恰恰拦住风司冥视线。“今日大司正大人下朝回府,第一道命令就是闭门谢客。从今日起除非手持大人亲笔请柬,文武朝臣、王公皇子、命妇官眷,无论是谁登门过府一概不见——”
“连我也不见?”风司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见,这也包括我?”
缓缓点一点头,兰卿语声越发低沉,语气却是肯定坚决不容置疑。“是,包括靖王殿下。”看着风司冥脸上表情,兰卿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大司正大人特别强调,
何地宗亲王族、公主皇子,尤其是殿下。大人吩咐下,如果靖王殿下前来便将此言转告:殿下被皇帝陛下命令休养调息,就该待在府中安心静养,而不是在京里各处乱跑乱走。倘若殿下违了旨意乱了法纪,督点三司绝非是柳青梵一个人地府台。”说完,向风司冥躬身行一个大礼,“靖王殿下,兰卿已将大司正大人原话转告完毕,请殿下即刻回府,不要打扰大人休息,也不要惊扰了这交曳巷中各家各户的夜间安宁。”
一颗心挣扎得似要骤然跳出胸膛,耳朵却突然敏锐得几乎听得清周围每一个细小的声音:苏清努力压制在咽喉地惊喘,水涵把握不住缰绳的慌乱。兰卿不自觉流露的极低的无奈轻叹,还有站在门边的管家尹纯没有任何变化的平静呼吸……风司冥紧紧闭起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这才重新睁开双眼。
“是……太傅大人的话风司冥已经收到了。回禀大司正大人,本王不会令他为难。”
语声如巨石掷出,风司冥迅速转身回到马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伸手抚一抚怀中奏疏,风司冥秀眉微蹙但旋即放开。夜一般的眸子在府门匾额上冷冷扫过一眼。随即向身后苏清、水涵道:“走。回府!”
说着一提缰绳,双腿猛夹马腹,宝马“绝尘”顿时如其名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承安地夜色里。
听着马蹄在青石路面上敲出一阵急风暴雨地声响,苏清和水涵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向兰卿看一眼,随后急忙催马向风司冥离开地方向追赶过去。
直到三人三骑的马蹄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一直直挺挺站在府门前的兰卿这才长舒一口气,微微弯下身子,胸口急剧起伏,竟是喘息不止。
月影纯轻轻叹一口气,走上两步伸手按住兰卿肩膀。内息运转,感觉他顿时缓过神气,这才轻声道:“好了,兰长史。回府了——主子还等着我们回报呢。”
兰卿点一点头:方才风司冥的眼神当真让他有一种生死边缘的感觉。那种目光深处“拦路者死”的决断意味逼得他几乎没有力气将话说完。而当他一句“回府”道出,心头大石落地的骤然松懈让自己差点当时便瘫软在地。只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堕了交曳巷大司正府地风度威严。这一条自当日柳青梵不顾旁人阻拦侧目、将府中长史之位委以便牢牢烙印在心中的准则,支撑着自己绝对不能倒下,神情举止也不能显出一丝半点的异样。再次舒一口气,兰卿看着两个下人将府门关严拴好,这才回头看向月影纯:“走吧,纯叔。”
下仆打着灯笼,兰卿和月影纯快速穿过几重屋宇到大司正府的书房、柳青梵亲笔提的“看云轩”。还没迈入房门,便听见屋中女子柔和而不失沉静的语声清清楚楚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垂手侍立,静静候在门外。
“……为什么他真的来了,却要闭门不见?”
“这种时候见了也未必帮得了他什么:如果自己没有想通,那旁人便是说上千句万句也是毫无用处。如果真的已经能够明白皇帝种种处置其中一番心意,那柳青梵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夺了他地智力才华而让胤轩帝看轻?”
“所以说到底,公子心里还是为靖王殿下担足了心?”沉默片刻,徐凝雪这才重新开口,“能不能自己看破帝王心术,能不能在四立无援地情况中看破迷局坚守心志,这都是皇帝陛下对冥王的考验,而公子因此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插手?”
“帝王心术?”青梵轻笑一声,“这哪里是帝王心术?根本就是拿朝廷大局做的一场测试,简单地说,皇帝陛下给自己设地一场只赚不赔的赌局。继位之初便即开疆拓土、将北方数十臣属小国正式收拢进北洛版图划分郡县统一辖制,对军制权事了如指掌的胤轩帝陛下,数年来在北洛全国推行新政锐意改革,只怕对军队这块硬骨头主意打了很久了吧?这一次借机发难,不过见风使舵顺水推船,这几日在澹宁宫里多半兴奋得睡不着觉——毕竟眼下这个时机,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徐凝雪闻言顿时一怔:“公子?”
“太宁会盟已经是第二年,两国朝廷还有百姓都从中感觉到真实的利益,会盟行商互通往来的各种相关事务、政府运转规则已经渐渐稳定步上轨道,此后只会有具体操作方面加以修正改进,短时间不会有需要朝廷花费大量心力制定政策调度统筹的事情出现。而东炎那边,仪康太后二十个月的初丧到今年年底将满,但直到这之后九个月,二十九月的国事大丧除丧,鸿逵帝都不可能真正对我北洛大举用兵。自从胤轩十八年二月蝴蝶谷大胜至今两年有余,国家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军队各部兵员器械的整修调度基本完毕,而无战事时期地惰性开始滋生——如果风胥然会放弃
的时机,那就不是我们知道的胤轩帝了。”
“但是今年北方大水,朝廷救灾抚恤,解决百姓生机,扶助其安全度过天灾后的年岁都是当务之急,也必然占据朝廷大量心力。虽然这些年国家储备充足积蓄丰盈,但此次受灾实在巨大。具体算来朝廷的人力物力其实有限。加上还有这次大灾之中。刚刚整修完毕的北方水网工程体系所受冲击损毁不小。而且隐约显露出许多平日深藏不现的问题,皇帝陛下也早已有所注意。有这两桩事情堆在眼前,皇帝陛下还分得了空、腾得出手处置军政权制的改革么?”
青梵微微一笑,语声之中透露出十分地赞许:“凝雪,你确实看到了事情地关键。如果没有大灾,也没有河工弊政,朝廷全力整顿军制自然而行。不会有任何人力、财力、物力上地掣肘。但是同样的,朝廷专心办一件事,全部朝臣的眼睛都盯着,全部官员的心思都牵着,全部参与从事的人日日夜夜都为它奔忙劳碌着……这种情况,事情有哪一次是真正顺顺当当、稳稳妥妥办下来的?”
说到这里顿住,青梵沉静语声透露出淡淡的嘲讽地笑意。徐凝雪顿时“啊”地惊呼一声:“公子你的意思难道是……”
“灾后安抚民生,河工弊政追查。军政权制改革。三件事情看起来没有一件容易,但事实上,其中是有很大差异的。”青梵微微笑着。“第一条看起来最为麻烦,毕竟受灾面积巨大,各地情况又十分复杂。但朝廷反应及时,应对策略确实有效。加上这一次有教宗的大力协助安抚百姓,镜叶那里传回来报告,百姓今年基本生活不成忧虑、灾后重建家园的信心很高,各种灾后补救措施也推行得十分顺畅。朝廷再针对各地受灾情况对赋税进行合理的减免,从人心这个方面考虑,北方这一块反而是最不需要多加操心的。而第二件河工……凝雪,白肇兴呈报、乌伦贝林亲手送到澹宁宫御书案的密信上写着些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地眼睛——当初着令宁平轩安排出使西陵地使节团人员,皇帝陛下便预见到会让朝中那些见事机警的人看出靖王殿下的安排心意,所以让凝雪与乌伦贝林大人传令了沿途神殿协同查看。而白肇兴此行之前更是受到皇上在太阿神宫地单独接见,种种吩咐都是为了彻查河工弊案。靖王殿下虽然被解除了朝廷上一切职权,但这一道密旨暗令却是不会收回,靖王殿下依然是此事的主持。只是让凝雪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一次连倾城公主若璃殿下也得到陛下密旨,协助靖王殿下成事?”
青梵轻声笑起来:“那份北方世家势力图,不是倾城公主或者上方驸马可以获得的东西——如果凝雪不解的是这个,青梵倒是有个合理的解释:并非皇帝陛下旨意,而是那张图本来就是若璃殿下的。”
徐凝雪顿时愕然:“这怎么可能……”
青梵摇一摇头,轻轻叹一口气:“果然,所有人都忘记了……风若璃,到底是璃贵妃的亲生女儿、风司退的同胞妹妹。当年玉螭宫之变,若没有这么一股力量握在手里,再借给徐密、风司退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铤而走险妄图夺宫。”
“可是若璃殿下自出生起就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如果是真的,如果当年她是真的与璃贵妃还有风司退有所联络,她私藏这张图……就算现在璃贵妃已死,风司退也被圈禁了有整整六年,这……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证啊!”徐凝雪的声音都有些混乱,“皇帝陛下难道不知道?!”
“但现在这张图出现,你、我都能想到它的来历,当然也就绝对瞒不过皇帝陛下。”青梵微微一笑,“不过不用担心,倾城公主到底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她又不会用这张图作乱……身为人夫,为人父,风胥然到底会为自己保存这一脉骨血的。”
“所以公子认为,这第二件事情,有几方力量协同合作,很快也会水落石出的?”沉默片刻,徐凝雪终于抛开心头异样,继续问道。“但是因为多方证据都指向治郡王风司磊,使团离京之时他又有非常举动,所以皇上才顺势用第三件事情牵引开他的注意力,同时让一直和靖王殿下争斗的他暂居上风好让他轻浮骄傲?”
青梵微微颔首:“不错。想要水落石出,这件事情就必须绕开了当初主事者的眼睛。当然,是不是用靖亲王让他忘形得意,同时用诚郡王让他转移戒备,这其中的关联现在只能是猜测。但既然他布下了这么一个局,自然是要全力配合的。”
听到这里徐凝雪方才恍然,缓缓摇头:“原来……但愿靖王殿下能够体会大人一番苦心。”
“是啊,但愿吧。”青梵微笑一下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才向门外道,“兰卿,尹纯,你们两个,可以进来了。”
心翼翼换上一根新蜡,看一眼书房屋角水钟,兰卿轻子,只差一刻寅时就过半了。天明还要入朝,公子是不是略歇一歇,合合眼再起?”
闻声停笔,青梵抬头顺势看一看水钟时刻。“纯叔送大祭司往太阿神宫还没有回来?”
“是,公子。大祭司是骑马来的,纯叔说夜深了不安稳也不恭谨,所以套了马车送大祭司回去。”习惯了柳青梵对这位新管家的亲切称呼,柳府中人当着青梵都顺着他喊一声“纯叔”。见青梵点一点头随即重新提笔书写,兰卿踏上一步:“公子,您已经连着几日熬的通宵,今天无论如何也该睡上片刻。若纯叔回来见公子还在打熬,又该骂兰卿不知事了。”
不过才是第四夜而已……话都已经溜到嘴边,青梵猛然顿住,随即苦笑着摇一摇头。“是我错了——现在这合府上下都知道该用谁来压我。”轻轻叹一口气,提笔写完最后两行,落上签名加了印鉴递给兰卿。“拿去封了密折,府里就不要存档了。”
“是,兰卿明白。兰卿感谢公子体恤,一定尽心履行职责。”
听他言语恭谨,声气之间却透露出十分的坚定,青梵心中轻轻叹气,不再多说,只是静静看他接了奏章退到一边几案上提笔誊抄。北洛朝廷的规矩,朝臣官员直呈君王的奏册须得一式三份。内府史馆与自己府中各留一份案底,另一份呈交皇帝批阅回复后发往宰相台传谟阁进行具体的执行操作。从三品以上官员可以递交密折。若认为确有需要允许不做存档单份直呈天子。青梵一向习惯将奏章留案存底,这一次见兰卿连日辛苦熬得满面倦容,有心为他减去事务。但此刻他既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多做强令。只是想到兰卿用月影纯压制自己地举动,青梵忍不住一声叹气。
兰卿并不知道月影纯的真名和道门影阁前代阁主的身份,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能轻易影响自己的心思决定。对于包括兰卿这位府中长史的柳府上下臣属、奴婢仆役,这位被大司正亲自带进府并委以管家重任的尹纯尹管家既是处事严格周到、用心细致精明的主管,又是性情亲切平易善于体察下仆难处。能够自如应付表面温和实际极难伺候的主子柳青梵地神人。虽然合府上下都知道青衣太傅文武双全。一身武功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地境界。但是真正面对连续数日不吃不喝不睡全力处置朝廷政务地主上,内心惊叹之外更有深深的紧张不安以及由衷忧虑。柳府规矩森严,各人行事各司其职不准逾越半点分寸,但只要遵守了府中行事要求,唯一的主子柳青梵待下人其实十分宽大又福惠优厚。青衣太傅为国为民功劳卓著,国中上下有口皆碑,身为柳府仆役众人只觉与有荣焉。对这位主人都是真心敬爱。他自今年年初开始真正宿在府中,众人每每见他昼夜用心操劳之甚,感佩之余多有担忧,却又无人敢擅自打扰。唯有月影纯会夺了他纸笔书卷,强令他规律作息。而柳青梵对这位年长者也格外尊敬,每次都是无奈苦笑依他要求,让府中众人对月影纯钦佩非常。
其实,自己只是不想让远在昊阳山紫虚宫中的柳衍担心罢了……想到月影每次毫不掩饰的威胁“暗示”。青梵就有些微微的无力:柳衍待自己如同骨血亲生。处处照拂保护周到。自己虽觉他操心担忧过甚,对于这份绝无半分虚伪的真实好意除了感激接受再无其他选择;而他将道门交付到自己手中地信任恩德,自己更是无以为报。此刻他又将贴身影卫的月影纯派到身边全力协助自己。自己只有努力保全自身更善待自身,让月影传回消息才能令他安心宽慰——入得此世已经整整二十年,如兄如父的柳衍早被自己视为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而护佑挚爱亲人平安喜乐,是自己心中从未改变过的坚定信念。
还有那个孩子……嘴角流露出一抹温柔笑意,青梵微微低垂下眉眼,“兰卿。”
“是,公子。”
“方才阻拦靖王入府,靖王殿下态度可是有些骇人?”
虽然是问句,但兰卿完全听得出其中的肯定意味。略一沉吟,兰卿道:“回禀公子,靖王殿下虽然因为受阻非常惊讶,听到公子传话脸色神情一时也有很大的变化,但很快就遵循了公子的命令,也没有什么失礼地地方。”
青梵微微一笑:“其实我那番话说得有些过重了。他这般深夜急急赶来,还能听得进去安静回府……传谟阁宁平轩到底是能够磨练人脾性地。”
“是。”兰卿应了一声,一边搁下笔拿起誊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干墨迹,极快地浏览一遍随后用密折封套封起,封口仔仔细细加了火漆封皮,这才起身走向青梵。将密折递给青梵,兰卿犹豫一下,微微迟疑地开口道:“公子,其实兰卿觉得这一次靖王殿下深夜到访,似乎并非是为了遭受皇帝陛
,解除了一切职务这一件事而来。”
“哦?”青梵闻声一怔,沉静黑眸顿时抬起凝视眼前一向言语谨慎行事小心的长史。“怎么说?”
“如果是因遭到斥责惩处,被解除宁平轩职务而心有不平不甘,靖王殿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大人。而以殿下平时往来府中地习惯,心有不平不解需要求助问询,过府的时候也不会带着从人。就算带了贴身侍从,府中长史也不会随同前来。但今夜靖王殿下却是带了侍从水涵和苏长史两个,又是肇夜来访……兰卿觉得殿下此来,倒更像是普通朝臣官员为着朝务需要向大人禀报问询因而过府。带着府中长史幕僚可以共同参议政事,而不是单纯为了一己私事而来。”
幽黑双眸精光一闪,青梵随即闭上眼睛,缓缓道:“不是为了一己私事……那兰卿你说,他来会是为了什么?”
“兰卿……说不上来。”
“你也听到了我和大祭司的议论,朝廷紧要事务也不过三件。既然不是私事就是为了公事。兰卿,你以为会是这三件里面地那一桩呢?”
虽然被委命为府中长史,各府各部往来应对、整理文书誊抄奏章。青梵凡事皆不避讳的宽容让自己对政事朝局多有了解。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向自己询问观点意见!兰卿心中巨震。直觉抬头,却见青梵倚靠着雕花椅背,双目合起似是定心养神。略一迟疑,低头伸手将书桌上散放的纸张文案一一收起。兰卿又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北方救灾重建事务,有秋原镜叶与白肇兴两位大人在主持。潼郡、北海两郡郡守范筹、孙壹都是精明实干、年富力强的官员,渤海郡郡守唐子仪老练周到;加上此刻雨水已尽,京城往三郡道路畅通。各地消息传到朝廷、传谟阁各项旨令下达各地都是快捷准确而有实效。靖王殿下前些时日在宁平轩统筹调度,对各项救灾事务安排运作应是了解清晰并无疑虑。殿下此来应该不会是为这件事情。”
轻“嗯”一声,青梵微微点头:“继续。”
“大人与大祭司所说第二件事是北方河工弊政的问题。靖王殿下接到皇上的旨意是密旨,那么查也一定当是密查。若是为这件事需要动用督点三司对各府各部以及地方州府郡县官员的监察记录,应该是到传谟阁中督点三司的官署,凭皇上印鉴调看相关记录,而不是深夜赶到这里。大人一向公私分明,职官所属绝不允许半分逾越错乱。此事朝中无人不知。何况是靖王殿下。”看一眼柳青梵表情,兰卿吸一口气继续道,“再者。北方河工虽然牵扯甚多,但殿下既然被委以职责查看实情,对此事必是有一个相对周全而整体地把握,功过是非了解查清而后禀告皇上,由皇帝陛下做成最后地判断。如果其中确有弊政,皇上必然招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会审定案。殿下并非首次接触政务,不可能在这一点上错乱了步骤章法。”
青梵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所以依着你,他一定是为了军制改革而来?”
“靖王殿下自幼投身军营,年纪虽轻却已久经沙场;又一手建立起‘冥王军’,军政原本就当是殿下最熟悉也最擅长地事务。而军制之中种种漏洞弊端,殿下带兵多年,其中由来根源、利害关联远比朝中普通朝臣皇子了解清楚。靖王殿下因为军制弊政而获罪,被皇上责令闭门休养,自然会细思此中种种,做出相应的对策提出解决之道。但军队是政权支撑,军政为国家要务,牵一发而动全身。非熟知军务内情之人不能提出合理意见建议,妄言妄议只会造成朝野恐慌导致动摇了国家王朝的根本。这一次在朝一切将领皆尽被斥,各自思过等待朝廷处置,彼此之间不得串连。此刻承安京中,除了皇上,靖王殿下能够问询意见的人便只有大人您了。”
“兰卿。”
“是。”
凝视眼前面有倦容,但一席侃侃而、谈精神处于高度振奋的俊秀青年,青梵静静微笑起来。“大司正府长史的位置并不适合你,你该站到擎云宫中崇安大殿之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的身后。”
兰卿顿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青梵。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是兰卿说错话了!请公子责罚兰卿!无论公子怎么惩罚兰卿都甘愿承受!但求公子千万不要赶兰卿走……”
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兰卿,你没有说错话,我也没有惩罚或是戏弄你地意思。你方才说得没有一点错误,仔细分析下来,靖王殿下深夜急急来访只可能是为了军制改革,希望求助问询于我。你有这样的眼识见地,对朝局要事把握清晰。确是许多朝臣官员、各部执事都无法相比的。从这个角度,说你具有担当副相地才能,柳青梵并不认为这是一句随口的玩笑。”顿一顿,微微
,“承安都说‘长史二卿’,当初苏清闹脾气不肯入后让皇帝陛下送到靖宁王府当了一个长史。兰卿你与他并称,才华能力皆不下于他——府中的长史有如此才能却不举荐朝廷。这就该是我这个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失职了。”
兰卿闻言大惊。重重磕下头去:“不!不要。公子不要……兰卿愿受任何惩罚,但求公子不要赶我走!兰卿知道自己原是个卑贱之人,全靠公子一手提拔才有今天。能够时刻跟在公子身边报答恩德,已经是这一生全部福报的应验,兰卿绝对不敢再妄求什么!今天一时多嘴实在该死,但是就算死也只想死在这里,求公子成全兰卿这一次吧!”
见兰卿说完将头伏在地上。身子抑制不住地一阵阵颤抖,青梵心中掠过一阵微微地不忍,语声却是平静淡定依然:“说够了就起来——我说过不喜欢自己府中时时见人跪着。”
“公子……”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泗流。
“起来吧!”
听出青梵语声心绪,兰卿终于含泪起身。
“兰卿,以后这些自贬身份地话在我面前就不要说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缓缓摇头。“这两年你在府里做长史。做了不少事情,也省了我许多麻烦。说句实在话,如果你真的回到原来地位置上去。这大司正府倒是着实要乱上一阵子了。虽说不至于真正影响大局,但是这种会让人烦心分神地事情越少越好——胤轩帝陛下不会希望看到自己地臣子每天为府中家务闹得焦头烂额,是这样吧?”
听到最后一句,兰卿身子猛然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原来公子早就知道……”
“但你与全方维不同。他只不过一个管家,照顾府里是一把好手,要跟着我参政议事讨论朝务,实在难为了他。我在朝中不树势力不结私交,完全靠一个人心思考虑终不免有所偏颇,也未必能够次次都体察到皇帝的心意。而你的才华,加上这个所谓出身,作一个只能隐身事后的幕僚显然最合适不过。”见他一脸震惊看着自己,方才神情中所有的惊恐、绝望、哀戚、求恳包括眼中的泪水全部扫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这两年你把我写的那些东西看了个遍,不管是成部地还是零散文字,每次都能细加追问思考独到……虽然这世上有‘天资过人’一说,到底是太过饥渴了。”
“但公子每次还都对兰卿细细解释……”
青梵嘴角扬起一个略略的弧度:“多一个帮手有什么不好?而且还是皇帝暗影训练出来的人物。在这样暗潮汹涌、局势晦暗不明的时候,多一盏灯光就多一份把握和希望。只是兰卿,你明明已经看了我录下的那么多东西,怎么还会认为柳青梵是承安京中将领之外了解军政之人呢?”
“大人《四家纵论》之外有《杂著》二十二卷,其中《兵经》一卷博大精深,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所传《璇玑谱》也未必能够与之争锋。若大人不能了解军政,则放眼大陆将无一个知兵之人。”身份既已说破,兰卿迅速平复心神冷静答道。
“知兵?兰卿,若将兵者比为国之利器,那么用兵之法如剑谱刀诀,而养兵练兵便是对利器的养护。操纵万军如臂使指,指点江山平定天下,剑锋一出所向披靡,这些都是用兵之道而非养兵之法。兰卿,或许我确是知晓一些攻城夺地、御敌制胜的门道,但是一个国家、一个君主如何管理军队、如何统领全数的将领和士兵、如何保证军政上下清明无弊,这些就不是区区柳青梵可以思考完全地事情了。”见兰卿不肯相信地瞪大眼睛,青梵只是微微笑着,“兰卿,你仔细想想,那六篇六部——《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子》、《李对》、《姜对》,哪一篇不是讲地用兵之道?柳青梵所知所能,只可助名将致胜,不能为帝王掌军。”
“可是——”
“身为君主,或者军队的最高统帅,要如何统驭军政、保障后勤、掌控将领、辖制兵卒,这些都只能由他们自己思量权衡。除了居于最高权位的人,身为臣属是绝对不容许对此有任何参与置喙之心地。兰卿,你很聪明,所以他才将你放到我身边。兰卿,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忘记自己从何处而来,也不要轻易试探不该试探的底线。”收起,青梵一字一句稳稳吐出,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心中如惊雷阵阵,兰卿再次翻身拜倒:“是,大人,兰卿明白!”
“明白的话就起来。”微微颔首,青梵缓步走到窗边,凝目东方。
黎明,总是从最幽深的黑暗中诞生。
而此刻,擎云宫所在的方向,黑影幢幢。
大人,北海郡送来的加急廷报。”
柳青梵微微颔首,伸手接过执事太监送来的奏册。不待打开,案几对面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从自己的一堆公文上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又是秋原镜叶的奏报?这三司监察史也真是恪尽职守。”
青梵微微笑一笑,将廷报浏览一遍,随即递给林间非。林间非轻笑一声:“这是给你三司大司正的公文,我可不敢越权逾制。”口中这么说,手上却是将奏册拿过。从头至尾细细看完,林间非忍不住轻笑摇头:“居然带着官兵洗劫豪强大户,这秋原镜叶还真是强悍哪。”
见林间非一脸戏谑,意有所指地望着自己,青梵不由也是淡淡一笑。“那一帮趁天灾大量囤积粮食、想要积聚奇货等着饥荒时候大抛大赚,昧心无良打算发这一笔横财的奸商豪强,只劫了他们的粮食还算是好的。能够给他们留下脖子上的脑袋,甚至连家底都给他们一并留下,镜叶也真是心慈手软到极点。”
“喂喂,这还是你堂堂三司大司正柳青梵说出来的话吗?监察朝臣官员、执掌行政法度的督点三司大司正居然不但不追究属下大将这种完全脱离朝廷典章的举动,而且还嫌他违法乱纪违乱得不够……这传谟阁西花厅人来人往的,你就不怕有人一本奏到澹宁宫去?”
微微一笑,青梵伸手将案几上茶杯推到连连咳嗽的林间非面前。“这群为富不仁地东西,想发财捞钱也不看准了时候挑中了对象。不响应朝廷捐财纳粮协助救灾也就罢了。人家心里实在不乐意我也不能违了赋税法度去强逼纳贡。居然敢在这当口囤粮居奇动摇市场人心,扰乱朝廷救灾抚民的大事,当真是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了!”轻轻扯一扯嘴角,青梵脸上露出十足有趣的微笑,“不过这么一来也好,白白送上门来的机会借口,打骡惊马杀鸡儆猴,省了我多少麻烦工夫。”
“这话倒也不错。秋原这么一手下来。北方灾区市场估计少说可有两月安定。”林间非微笑点头。合上手中奏册递还青梵。随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是他调动府兵的关防,似乎不是从我这传谟阁六部或者你那三司走的?”
“果然瞒不过林相的眼睛。三江水师提督魏长雄,他带出来的水兵是我北洛军中少数水陆两方都能战也善战地部队。”
林间非“啊哈”一声顿时恍然。见青梵也伸手端过茶杯,却不即饮,一双幽深黑眸看着自己,眼中闪出异样地光彩,林间非不由摇头轻笑:“唉……看来还是靖王殿下思虑周到。发出关防印鉴让秋原镜叶调动善战兵将护送钱粮物资运送。不但确保了一路上地速度和安全,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能随机应变——治政理乱讲求干脆决断,有这一股力量在,秋原镜叶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也有了凭借倚靠,确是省下了朝廷许多麻烦。”见青梵颔首以示赞同,林间非微微一笑,顿了一顿随即又道,“不过秋原到底只是三司监察。事急从权一时见机。事后这道手续还是要补一补。我这便以宰相台名义发一道明折谕令出去,青梵你看这样可好?”
随手搁下茶杯,青梵嘴角轻扬。“这一道明折下去,秋原镜叶有你林相做免死金牌,以后可是一发要得罪人了。”
“为朝廷做事,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要是真的惹翻了什么人,尽管让那人找我,真的能够跑到承安扳倒我,才算他有点本事!”林间非轻轻一笑,神情之间顿显自信倨傲。
“如此青梵便代属下谢谢林相了。”青梵笑着拿起茶杯,与林间非的轻轻碰一碰,“可惜传谟阁禁酒,不然为林兄方才一句就当浮一大白。”
林间非笑着抿一口茶水:“我那酒量你又不是不知。其实我倒是真想痛痛快快大喝一场——果然喝倒了,这传谟阁西花厅一堆头痛公务,可就该轮着青梵你了。”
瞟一眼两人手边垒起的尺余高地各部廷报奏章,青梵不由微微苦笑。才要答话,突然听得外面一阵混乱。加杂着宰相台侍卫喝令、执事官员呼叫阻拦,紧张慌乱的脚步声竟是直直往宰相办公处事、规矩戒备森严的西花厅来。两人同时站起,对望一眼随后一齐向外走去。刚刚走到正堂门口,便见一身靛青加宝蓝边纹首领太监服色的宫监飞快奔来,脸上惊恐慌乱、大难临头的表情在见到两人的一刻瞬间显出如释重负——
认得他是藏书殿的殿阁首领太监王德,青梵方一皱眉,身边林间非
声喝道:“王德!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大呼小叫的放矩吗?!”
奔到两人面前,王德“扑通”一声向柳青梵直直跪倒:“不好了!藏书殿出大乱子了!苏辰民苏大人要被打死了……太傅大人快去救命!”
闻言大惊,青梵一把将他扯起:“快说,怎么回事?”一边说着脚下已经向藏书殿方向快步走去。林间非眉头皱起,急急叫过一个执事官员吩咐两句随后几步追了过去。与青梵并肩快行,一边沉声道:“王德,一句一句说清楚!”
“今天初八,是每月地头一回早课,藏书殿地太傅还有各府世子、小王爷都到得齐全。苏太傅讲策论,议到了时政。可课上都还好好的,课间不知怎么诚郡王大世子就跟伦郡王世子吵起来,周围都劝不开。苏太傅亲自过去拉,才说了两句就被诚郡王大世子啐了满脸,说他什么迂腐无知胡言妄议排斥贤王文人误国……藏书殿一下就炸了窝,分了两派吵嚷还动起手来,大世子更逮着苏大人夹着拳头地痛骂……”王德一路急奔口中却还说得十分清楚,只是语声抑制不住地颤抖,吓得几乎要落出泪来。
“这苏太傅!难道真老到糊涂了——好好的议什么时政!”林间非忍不住脸上变色,不顾一路上满是见到三人在擎云宫不顾礼仪地奔跑而面露讶色地太监宫人,一口就骂了出来。
“藏书殿逢八早课必议朝务时政,这也是多少年的规矩。”青梵心里千头万绪,语声却是冷静非常。“王德,皇上那里报知了没有?太医院呢?还有皇后那里,藏书殿都是王子宗亲,出了事情有没有及时过去请皇后来主持局势?”
“是小的糊涂了——看着不对只叫人赶去请皇上,自己溜出来寻着太傅和林相大人……”
林间非听得心头更是火起:“看着不对……还知道看着不对!藏书殿的陪读、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群闹到这个地步?皇子王子再大也不过半大孩子,硬生生拉开都不会么?!”
王德顿时被骂得舌头打结:“林、林相大大大大人,那那、那诚郡王的大世子殿下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小的们……小的们不敢硬来怕伤着殿下啊!”
胤轩帝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的长子风亦璋不爱读书而酷爱习武,而且不畏艰难痛下苦功,练出一身天家子弟少有的好武艺,这是擎云宫人所共知的事实。听他这么一说,林间非也知道自己过分着急气恼,但心火一时却是难消:“怕伤到他?那就不怕苏大人被打死?”
“林间非!”青梵一声喝出,周围空气骤然冷冽凝滞。听两人一齐屏息静声,青梵定一定神这才说道,“有什么话还是先赶到藏书殿再说。”
藏书殿在擎云宫西北,背靠御花园,与正在西华门外的传谟阁相隔虽然有些距离,但宫中大道相通,其中也无多少门禁阻断。三人心中着急,一路脚下赶得极快。才到院墙之外,便听见里面吵嚷之声传来,其中风亦璋的声音最大,顺着风一声声清清楚楚传进三人耳朵。
“……你知道一个兵一年又该朝廷负担多少?你知道一年军中每个人要消耗多少器械,更换多少衣服护甲?你知道骑兵配的马匹一套挽具该要几钱,用得多久就必须更换?战马一天几顿草料,而养护一片草场又要花费多少?人要操演马要训练,武器要造衣服要做,朝廷用在军队上面的钱从来就没什么富余,屯几亩田不过稍稍解决士兵吃饭,你一个屁也不知道的昏咚书虫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要再减饷俸来个釜底抽薪——什么治水治源,嘴上说得真是好听!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是要逼着士兵造反,害我北洛亡国!”
“亡国!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冤枉死老臣了……”
“当士兵的偷卖马匹军械,当将官的私吞空额抚恤,做大帅的虚报功劳战绩……好啊,我堂堂北洛的军队在你们眼里就都是这样的东西!不说我风氏帝王加上历代主帅贤相辛辛苦苦调整军制,都没法做到尽善尽美,这多少年积累下来的弊政你们甚至不容他一点时间好去一处处革除修正!军中主事责无旁贷削职夺权这还不够,全国军队里大的小的多的少的什么罪过都往他头上推,连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一概都要追究,你们是诚心要给他定下杀头凌迟不容赦的大罪永世不得翻身啊!你们这一个个存的是什么心?自毁护国城墙的事情做得毫不迟疑,你们倒是去问问军队里那些士兵答不答应!”
殿下,这军队里面的弊政就算由来已久,但违乱朝廷事者无法明察就是罪过。军中空额如此巨大,冒领朝廷抚恤的情况严重至此,这实在不是老臣们无中生有强加的罪名啊……”
苏辰民的声音颤颤巍巍,话虽说得严正底气却显然不足。只是不知道这是本身心虚,还是风亦璋拳头导致的惊恐气短。但这一番话却挑得对方立时火冒三丈,风亦璋当即劈劈啪啪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空额空额,你们就知道死抓着军营里面的空额,倒看不见朝廷里面白养了多少用不着的混帐!军队里面有点空额古来就有——虽然这不是好事,但好歹是个领兵的就知道这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头。这一年一年边界上面从来不安稳,指不定什么时候打仗就轮到自己,拎着脑袋玩的事情总还有个分寸。但你们呢?一个个什么饱学之士清流大儒,捧着两本破书每天念叨几句就要占据高位,一个人吃掉百个士兵的钱粮,但你们可有他们有用啊?!能替国家冲锋打仗吗?敌人打到家门口能舍身为国吗?朝廷上面实实在在的事情平时真有你们的份儿吗?国家百姓的生活安定富足真的是你们进言献策的吗?”
越说越是气愤,少年王子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我们宗亲王子年满十四还要从军三年,你们这些所谓的书香世家子弟就可以凭着爷爷老子的虚名领着朝廷七品执事地位置,但仔细看看。哪一个是真正做了实事而不是无聊养老?!有着养活你们白白耗费百姓血汗,朝廷还不如放着那些军中空额,最少起码还能安抚一点军心,而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废物!”
“要命啊……这句话可是把全天下的文士清流都给骂进去了。”林间非忍不住脸上变色,一边喃喃自语,“苏大人年纪不小,身体又瘦小单薄,可别吃不住骂……”
身体瘦小单薄……难道林相这是在绕弯子骂苏辰民心胸狭窄?站在两人身边的王德顿时一个激灵。对他们二人不急着赶进藏书殿去拉架而是站在门口听里面吵嚷的举动突然心有所悟。恍然之后立即大惊。额上瞬间冷汗涔涔。急忙偷眼看向柳青梵。却见这位一向以温雅平和著称的青衣太傅面若寒霜,身上立时只觉一阵阵寒气浸透,额上的冷汗似乎也在那一刻全部阴干——
“想不到,苏辰民年纪老大,事到临头居然还不如一个十岁孩子心思明白!”
身后突然清朗沉静的声音响起,藏书殿外三人一齐回头,只见胤轩帝风胥然带着和苏以及一众侍从宫人大步赶来。看看青梵脸色神情。风胥然不由微微抽气摇头。挥手示意下跪行礼地林间非、王德起身,胤轩帝向青梵道:“你们两个都赶过来正好——发生这种事情,藏书殿里居然没一个人压制得住,看来这群所谓太傅也该时候挪动挪动了!”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藏书殿走去。
青梵快步跟上。一踏入藏书殿便见满目狼藉:桌翻柜倒,撕烂地书本卷册丢了满地;一群天皇贵冑地世子王爷并着侍从伴读分成两派如乌眼鸡狠狠对峙,一个个衣衫不整,脸上不少带了青紫之色;大殿一角缩着数名太傅和学士,人人面带惊恐。甚至有个别显出受惊过甚后的迷茫白痴神情来。大殿中央跌坐着老太傅苏辰民。峨冠摔落披散了一头白发,朝服领口被虽然仅有十岁但异常结实高壮的风亦璋拎住,面上显出又惊又恐又憋气的青白脸色来。
见得胤轩帝带着柳青梵、林间非赶到。被他威严双目一扫,剑拔弩张对峙的众人纷纷惊惶跪倒。站在殿中的风亦璋却不闪不避迎上胤轩帝目光,拎着苏辰民领口的手更不放松,只是嘴上说一句:“臣风亦璋见过皇帝陛下。”
听到这一句众人心头不由同时一跳。风胥然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即沉下脸:“不迎不跪不拜不礼,还敢称臣?”
“靖宁亲王地事情,亦璋要向陛下讨个说法。”
“大胆!”林间非皱着眉厉声斥道,“这是什么语气什么礼数?!还不跪下请罪!”
“我大胆?臣有不明当问询天子——天子还未发话,你插什么嘴?”风亦璋目光一转,冷冷说道。虽然年纪不过十岁,但是语气神色之间透露的威严甚至杀气让众人顿时凛然。“靖宁亲王国之柱石,小人趁机生事举朝攻讦兴风作浪,身为宰相首辅的你却不加制止不护贤王作壁上观——该下跪请罪的不是我风亦璋,而是你林相!”
样的凌厉语气和文雅言辞……青梵目光在殿中扫过,倚靠墙壁坐着的小小孩童猛然低头回避自己视线,心中不由顿时暗叹一声。静静收回目光,却正好与胤轩帝视线相接,看到幽深双眸闪过若有所悟的了然随即透出询问,青梵缓缓摇一摇头。
“亦璋,放开苏大人。”凝视风亦璋片刻,风胥然沉沉开口。“立刻!”
见少年心有不愿地缓缓放开手,风胥然这才慢慢说道:“方才你的话,朕在藏书殿外都已经听到了。你今日大闹藏书殿地原因经过,朕也都听人禀报过了。你为靖宁亲王不平,要给他讨个说法要个公道,这份心思,朕也都知道。”
风亦璋闻言顿时下跪:“那么请皇上给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将所有地罪过都加到靖宁亲王一个人头上——军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绝非战将之过!举朝攻讦是小人借机生事清除异己,皇上圣明烛照,为什么要任由忠良柱石遭受如此不公?朝廷如此行事,就不怕寒了全军将士之心吗?”
“放肆!”风胥然勃然大怒,“你方才妄言亡国朕为着你年幼才不同你计较追究,现在居然还敢当着朕的面大放厥词吗?”
“亦璋不敢——只是东炎虎视、边境战火一日未歇,西陵虽然和约会盟但绝非长久安定,当此国事危难之际,亦璋不敢心怀侥幸自欺茫然!”
藏书殿中人人惶恐,伏跪战栗不敢抬头;风亦璋却是强项昂首,目光炯炯直视帝王。风胥然沉默半晌怒极反笑,微微眯起眼:“好啊……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朕与朝廷所行大谬,北洛危险?”
“自毁柱石,北洛,必然倾颓!”
“这些,都是你地真心?”
“不敢有半句虚假!”
“不是旁人所教?”
“就算是旁人所教,此刻自臣口中说出,也是字字句句出自风亦璋真心!”
“住口,亦璋!”得到消息急急从传谟阁宁平轩赶来的诚郡王风司廷方踏入藏书殿便听到这几句,顿时大惊失色脱口叫嚷。风胥然冷冷一眼:“司廷,你住口——让他说!今天朕倒要听听,一个自幼生长在皇宫的十岁孩子,到底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向胤轩帝磕一个头,风亦璋挺直腰板:“亦璋虽然年幼无知,但始终心怀从军效国之念。逃避书斋,不敢将时日空费,而是往来练习于军营校场。所知所识就算有限,但言行必有根据;纵然有所局限蒙蔽,也远胜于空谈。靖宁亲王有大功于国,无辜被斥,军士惊惶悲伤人人不安,纷纷愿为请命。文人不知军政,妄言妄议扰乱视听。请皇帝陛下体察人心民情,以国家朝廷为重,保我社稷之臣!”
说完长身伏跪,触额及地。
藏书殿一片寂静。
“好,有胆气,不愧是我风胥然的皇孙!”良久,胤轩帝突然仰天大笑,随即俯身亲手扶起风亦璋,幽深双眸与少年王子直视。“亦璋,你说得好,也说得对。这一番话写下来,就是一篇为靖宁亲王请命的绝妙奏章。朕已经收到你的这份奏章。但如何处置却是朕的事情,不容任何人置喙——这一句,你同不同意?”
完全凭一时胆气冲撞皇帝一路侃侃而言,这个时候突然被温言相询,风亦璋顿时显出孩童的无措来。“是……臣……孙儿同意。”
风胥然点一点头:“很好。亦璋,你自幼怀有从军报国之心,喜欢参与军营训练,处处以军人标准衡量自身行为。军规上下有别,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军法如山这一句,你可明白含义?”
风亦璋顿时涨红了脸,轻轻挣开被握住的双臂翻身拜倒:“孙儿顶撞太傅、辱打师尊、扰乱藏书殿秩序,又在君前无礼妄言,犯下大罪,请皇帝陛下责罚!”
“亦璋,你真的很聪明。这一次朕相信那些话确实都是出于你的真心。”缓缓点一点头,风胥然瞥一瞥身侧青梵,随即沉声道,“既然知道犯错,明知故犯这一条逃不过去。但主动请罪,态度诚恳……罚你在宫中水牢囚禁三日,你可心服?”
“……孙儿心服。”
“既然心服,和苏,带诚郡王世子过去。”看一眼身体震颤的风司廷,胤轩帝威严双目随即在藏书殿中缓缓扫过,淡淡道,“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记住,藏书殿是读书的地方——再敢胡闹生事,朕,定罪不饶!”
说罢袍袖一拂转身:“青梵,你一个人跟朕来!”
是亦琛那孩子吧?”
在御花园一处浓荫幽蔽处坐下,沉默良久,胤轩帝才静静发话。
“亦璋豪爽、性直,又好武,皇孙当中就属他在武术兵法一道上最有天赋。孩童心思从来都是崇拜英雄——嫡亲的叔叔,年纪差的不多,但功业声名宫里宫外传得如天神下凡。这两年司冥还有佩兰待他们又比旁人亲近。童言无忌,这种时候跳出来为他说话再正常不过。只是,那样一篇话,却是亦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皇帝陛下圣明,原是最了解自家子孙。亦璋豪爽率直,出语真心,虽然有冲撞失礼之处,但直人快语胆气难得,纵是混杂私心也能道出公议。有王子如此,是皇上之幸、宗室之幸,也是朝廷、国家之幸。臣柳青梵在这里恭喜皇上了。”
“难得青梵你也会说两句恭维话。明明知道他份量深浅,肚里才几滴墨水,还把亦璋那小子夸得天花乱坠,其中可是藏了别的用心的对吧?”风胥然轻笑着摇一摇头,“旁人不知,你柳青梵还会不知道?宫中水牢之刑,胤轩九年之后形如废弃。亦璋体壮,比当年的靖王可是强得太多。宝剑锋从磨砺出,年纪小时经历些事情,以后担当大用才能尽心合意。教导宗亲王子原是你这太子太傅最擅长之事,这时候过分疼惜呵护,可不是成就他们该有的作为啊。”
青梵淡淡一笑,转过了头并不答话。
胤轩帝轻轻叹一口气:“罢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亦琛病弱,真要追究起来再轻微地刑罚也承受不起。说起来也真难为了那孩子一番心思,将这些军政事务细细整理编织,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六岁未满的孩子,素日读书远超同辈兄弟也就罢了。毕竟亦琛本来就天资聪颖,生来身子弱些再专心在文章上面用功——朕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气,面上乖巧温和,骨子里比谁都要强。难得的是这些军国大事:就算有亦璋奔前跑后。什么事情都跟弟弟交代说明讨主意。背后更有锋这位上将军时不时地往来指点。要把事情想到这个分上,就是时常在朕身前走动的几个也未必能够。更别说最近靖王这件事情惊动整个朝野军营——朕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只要事情还在气头上就听不得什么逆耳分辨之言;重重责罚后就算等冷静了总能再寻个因头找补回来,这么多年下来朝臣一个个都磨成了精,又怎么便愿意随着朕反复的情绪折腾?多少人就是真心以为朕对靖王处置不公也不会说话,惟恐一个不小心再惹翻了朕妄送了自家前程……啊,弄得不好也许还有性命。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心疼嘛!”说到这里,风胥然摇头轻笑一声,招手示意青梵也坐到自己身边。“青梵,这一次你在朝上是什么都没说。现在左右无人,你老实跟朕说一句,亦琛亦璋今天在藏书殿嚷出来的,是不是有大半也符合了你地想法?”
依言坐下,闻言青梵不由微微苦笑:“胤轩帝陛下……皇上。你既知两位世子殿下地心思。又怎么会不知柳青梵心里在想些什么?靖王殿下是青梵一手调教出来地,虽然藏书殿、秋肃殿中军政之务皆是少有涉及,但这些年靖王殿下凡有朝事军务难以决断多半请教青梵。军中弊政种种由来之久。若说青梵对此全无了解便是欺人又自欺了。亦璋殿下方才也说,军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只追究靖王殿下一人着实不妥。而朝中有人借此趁机兴风作浪,将百年积弊一齐推到靖王头上,如此落井下石……就是不考量靖王在这件事情本身上的功过对错,想到朝野宫禁人情冷暖,让人……无法不寒心。”
“军政之弊是君主之弊,青梵,你还真不给朕留面子。君清遥、君思隐到君雾臣三代明君贤臣都没解决处置好的军政弊端要落到朕一个人头上,朕该以为青梵这是对朕寄予厚望吗?”风胥然摇一摇头,轻笑两声,顺手抚一抚腰间蓝玉,“倒是今天亦璋在藏书殿这么当众一嚷,朝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心思要死命活泛了。”
青梵微微一笑:“皇上此言何意?”
“跟朕你还装什么迷糊?宁平轩主持换手,你府门一关,拦了多少被眼下京城局势搅得心神不定的人?你大司正不开口说话,换了司廷自己出来说也是一样。亦璋到底是诚郡王府的大世子,又是上将军锋的外甥、宁国公的嫡亲外孙。这两重身份亮出来,朕倒想看看朝中还有哪个犯傻地会不明白这兄弟两个到底有没有芥蒂!”风胥然微微含笑,“知兵识兵是我武德皇帝立国的根本,宗室当中除了靖宁亲王,朕还没从其他王子皇孙真正看到过这份天资。亦璋固然自小好武,朕却又担心孩子心性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趣。不想这些年亦璋长大,心志竟是丝毫不改最初坚定。难得擎云宫里出来这般直率性子的纯粹孩子,靖王以后……是不愁没有助手帮衬啦。”
青梵淡淡笑一笑,一时并不接口:风司廷一直是风胥然最偏宠的皇子,遇险消息传到承安时他的震动忧虑朝廷众臣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而回京之后胤轩帝对他的种种抚慰赏赐,以及皇后徐韵芳对这个素来最感得意的儿子不加掩饰的亲密疼爱也都是有目共睹。为报答风司廷地恩人而“无意间”牵扯出军政弊案,靖宁亲王风司冥因之被解除全部朝廷职务回府思过,胤轩帝又特意将宁平轩交与诚郡王主持,甚至根本没有一丝可能引来朝臣担忧动摇地心思考虑。这对于在朝政公务上对任何一位皇子都保持是一个不同寻常地举动。承安京中就连普通百姓都较其他境地居民老练精明。更何况一群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时刻不忘体察天心,深谙官场进退之道地朝臣?交曳巷大司正府前车马如流,自己如何不知众人前来的用意?只是正如当初自己对
徐凝雪所说,胤轩帝已经将戏演到了这里,身为臣属合。果然短短三天便见成效:虽然有许多官员在大事来临之际还是能够保持一贯的谨慎自守,但同样有许多朝臣将先前并不外显的真实心意暴露出来——
“青梵?”见青梵长久沉默若有所思,风胥然不由又是轻轻微笑。“今日真是难得了。就连素来应对伶俐的青梵都要时时思考沉吟。难道朕的问题就那么艰难。甚至把朕的青衣太傅都给难住了?”
听出他故作轻松地打趣之间透露出地对自己真实心意探问地执着。青梵在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即扬眉微笑:“皇上说哪里的话?都是为国效力,说不上什么帮衬不帮衬。倒是靖王殿下所上关于全国划分军制行道,以行道军区总管统辖各道军队并按期调动的奏疏,皇上思索了整整三日始终不见回音,可是心中有所顾虑所以……”
对青梵凝视片刻,胤轩帝终于敛去脸上笑容:“军区统领调动。解除兵将之间固然联系,这固然是解决此刻军制财政之弊的根本,但这一道奏疏的意义这绝不是全部。帝王之学之术,如何辖制军队统帅乃是要害中的要害。若果然依着靖王这一道奏疏颁下谕旨,北洛全部具有中阶军衔以上的将领,可是没有一个不从此被朝廷狠狠掐住了喉咙。可现在御华焰虎视我东南边境,西陵虽然会盟又不敢尽保诚心,这个时候擅动整体。万一搅乱了军心……情势。只怕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轻轻叹息一声,风胥然缓缓摇一摇头。“这一道奏疏说得太清楚,也太过切中要害。和平无战事地时期如何节制各驻地将领职权,如何将全国军队牢牢掌控在君王手中……不愧是十二岁就从军,多少年在军队里历练出来,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他才写得出这么一篇诚恳实际、有真知灼见的好奏疏、好呈文——只可惜,司冥到底还是个亲王,朕这个皇帝的顾虑……终究不是现在的他可以了解完全的。”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青梵静静开口。
“嗯?”
“身为君王的顾虑并非一任亲王可以了解完全,皇帝陛下为什么不认为,靖王殿下只是没有将您的这些顾虑说出口?”
风胥然一怔,随即脸上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
“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三代都没有解决地问题一直留传到现在,纵然靖王殿下天纵英才,但难道我雄才大略、理大国担大任地历代君家家主们真的会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便是皇帝陛下您,这个主意只怕也动过不止一回了吧?”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在风胥然腰间蓝玉上掠过,青梵淡淡说道,“只不过每一次都在未成形之际就被打断。而其中地关键,便在‘时机’二字。靖王此次奏疏应对改革军制,正当三国鼎立不能妄动、国库充盈人民安康社会稳定的时刻。自胤轩十年至今朝廷内制改革已经基本完毕,民众休养生息国家却需秣马厉兵以备未来数年势难避免的战争。若不趁此改革,战事获胜天下大定班师还朝,那是庆功封赏的时刻,岂能行此削职夺权冷淡人心摧毁圣名之举?”
见风胥然面色深沉,目光幽深不明,青梵扯一扯嘴角,微微低垂下眉眼。“军中建立最大功绩的将领、嫡亲的皇子亲王都可以随意寻事免了职务,更何况他人?冥王军一派纵是哀怨亦尽可保忠义不失,而军中他人以此为例,又有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不能做?到得战事再起的时候重新重用一群冥王军出身的将领,为报答他们主帅护佑荫蔽的恩义这些人必然尽心用命——如此一来,朝廷可是当真什么事情都稳稳当当了。”
“青梵……若是司冥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朕心里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若他知道朕将他从宁平轩调开的心意,知道革除军制弊政、重设辖制权限的艰难,知道有些时候朝廷也必须如战场一般以牺牲换取最后的胜果——冥王军最善奇袭,军中高阶将领没有一人不曾有过率军敢死诱敌的经历;但在这乍一眼似乎看不到半点血红的承安京,朕却不敢轻易便拿这些国之柱石去冒险,只好先委屈自己的儿子。”风胥然微微苦笑,站起身慢慢踱了两步。“但怕就怕他是为着这些不公,制不住一时激愤冲动,只当从此置身事外而再不在乎朝廷利益权派,才得出了这一篇细致周到鞭辟入里、独以朝廷为重毫无个人私欲的文字……一个超然世外放任自流,没有争夺进取之心的皇子,可不是朕所希望看到的。”
“胤轩帝陛下。”见风胥然骤然停住脚步凝视自己,青梵淡淡微笑着,稳坐不动的身体挺得笔直。“今天陛下的这些话,不会进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除非陛下自己向靖王殿下去说。”
幽深双眸顿时透露出异样光彩,胤轩帝语声沉沉:“柳青梵,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朕的心意……为什么?”
“正是因为青梵明白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皇帝陛下你的心意,所以靖王殿下那里,我一个字都不会向他去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青梵面带着淡然微笑缓缓站起身来,“另外请陛下放心:亦琛殿下那里青梵会去照顾周到。”说罢一礼到底,“时辰不早,传谟阁公务积压——青梵,就不陪着陛下了。”
“柳青梵,不,君无痕,你果然和朕想象的一样忍心。”
走出两步,听到身后胤轩帝几乎含蕴愤恨的声音,青梵微笑着摇一摇头,脚下却是没有半点停顿。
说起为人的忍心来,风胥然,君无痕对您才是从来都甘拜下风哪……
司冥,柳青梵会护着你,但路,终归还是靠你自己来走。
所以,千万小心,不要让我们所有人失望啊……
长雨水之后承安京迎来的第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夏令,但卯时到辰时这一段朝阳初起斜照的时刻,天气还没有令人不适乃至难耐的炎热。因为四月那场二十余日无间断的雨水,朝廷为补偿百姓生活下令开市一月,承安京中主要干道和著名的商品集散中心无不显出一派热闹景象。作为贯通京城东西、南北方向的长安街与永丰大路,交汇的区域如三元街、珍宝巷、文亨桥等地更是从一大清早便熙熙攘攘,人群往来密集如织,将堂堂北洛帝都的繁华富庶毕露无遗。
一辆马车由长安街东一路缓缓驶来,到达与永丰大路交叉的路口后转过占据承安京中最佳地利、每日方一开张就高朋满座的六合居,极其自然地拐入了通往城西河水交汇处文亨桥方向的三元街。沿着略较永丰大路安静的街道行了一段,马车静静停在翘角飞檐的霓裳阁前。
远远便看见这一辆马车直直而来,陪鸨母许妈妈站在阁前监督小厮打扫门面的燕微雨微微皱起眉头:霓裳阁虽非青楼,到底是歌舞***之地;客人往来热闹向来始于夕阳西斜,而非清晨日升——这种时候来到霓裳阁的通常都不是容易对付打发的客人,何况车厢垂角还结了蒲兰绣球——北洛民俗,这种象征着家庭团结亲睦的花饰只有一家之中地位至高的女性才有权用作服饰以及车马的图案装饰。就算眼前这辆车子看上去乌沉沉毫不起眼,也不能轻估了来人身份……感觉到身边许妈妈不自觉地身子震动。燕微雨随手拍一拍她地手臂,一边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越逼越近的马车。
太阳还没有升得很高,斜斜光线照射车身,反射出淡淡的光彩。燕微雨突然一怔:这辆马车外表虽不起眼,布幔竹帘淡彩清漆,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日光明朗,沿着东西方向的三元街背光而来的马车在道旁建筑投下的阴影中不该如此清晰。被阳光直射时也没有因清净光洁而反射出耀眼光彩。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柔和稳定的形象。燕微雨久在京中。如何不知这是最上乘的临仙竹制成地车厢板材?车厢全用整齐绣木拼合成板,每一片竹木皆是二十四根细竹丝绞合紧密,竹木之间又用冰蚕丝与竹丝绞成极细极韧又极坚强地线索编结。临仙竹竹木质轻而韧,天然一股清香更有强身健体地功效。加上车厢涂用的特制黏胶和乌绣提炼的清漆,马车无论在何种光线亮度之下都能反射光彩显出清晰形象。因而这一辆马车虽然外表平常,价值却超千金;更难得是工艺精细高深,匠人轻易不动。千金也未必能得。纵然是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往来习惯的霓裳阁,阁门口出现这样一辆马车也绝非寻常。
看一眼身边许妈妈,燕微雨心中暗叹一口气,高声吩咐小厮退下,一边亲自迎到马车之前。
前座的马夫缰绳一勒喝住马匹,旁边灰衣侍从同时身手敏捷地从驾驶车座上跃下。搁下三阶踏脚台阶这才低头垂手侍立在马车边,毕恭毕敬地向车厢中说道:“小姐,就是这里了。”
沉默良久。才听车中传来轻轻一声:“他还在里面?”
极轻极低的语声萦绕着一股闺阁中也少有的温婉娇柔。久在***周旋往来之人却如何听不出其中分明地怨怼与不满?燕微雨心中顿时一紧,脸上却是露出最温雅柔美的微笑。
灰衣侍从的声音却是冷得不带丝毫情感:“回禀小姐,是。”
“这是第四天……”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车中终于传出一声淡淡叹息。“够了,已经够了,走吧。”
“是,小姐。”
看着马车一路驶远,燕微雨呆在原地一时作声不得。突觉肩头一沉,急忙回头,一声“许妈妈”脱口而出,却在望见一身素衣的花弄影时猛然顿住了全部话音动作。努力定一定心神:“姑娘,这……”
“微雨,放心。”
摇一摇头,花弄影安抚似地淡淡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已然不见马车影子的繁华街道。
“这可是往……交曳巷的方向去呢。”
“给我闪开!”
女子清冷威严的声音倏然打破大司正府地宁静。
见身前孩子闻声一震,笔尖上墨迹落下顿时污染了整方雪花笺纸,柳青梵不由微微皱眉。缓缓直起身,冷冷看一眼大步踏入书房、脸色一片严霜地徐凝雪,随即回转头淡淡道:“全方维,什么时候府中规矩改了,变得什么人都可以乱走?就连这书房都是任人闯的?”
躬身站在门口的全方维苍
,看看青梵,再看看徐凝雪,只是深深低下了头。职。”
“太傅大人!”徐凝雪几步跨到青梵面前,“请给凝雪一个解释!”
闻言眉头又是一皱,青梵沉默片刻,目光在身前徐凝雪面上一转随即收回。随手一翻取过风亦琛手中毛笔,在纸上轻轻描写两笔,这才缓缓道:“如果是靖王地事,那大祭司……请回吧!”
“大人!靖王殿下留恋霓裳阁,已有三日未见人影;朝中人心惶惑、小人蠢蠢欲动,就连您手下督点三司也被治郡王、伦郡王使人煽动暗中奔走查探——朝廷如此危急动荡时刻,您不能袖手旁观!”徐凝雪一把扣住青梵手腕,“大司正大人,就算您顾忌着大司正这重身份不能对下面随意发话,但您到底是太子太傅,是靖王殿下拜了天地神明唯一认定的师父啊!皇子犯错,身为太傅的您不发一言提点警示又是什么道理?请大人给凝雪一个解释!”
扫一眼徐凝雪脸上坚决神情,再看看被扣住的手腕,青梵暗叹一口气,轻轻摇一摇头。手上稍使巧劲一个翻转脱离了把握,青梵转向目光明亮定定看着自己的风亦琛:“亦琛,你和子长两个到院中玩耍片刻再回来。”
“是,师傅。”小王子从座椅上跳下来,向青梵行过一礼便即带着袁子长快步离开书房。
“全方维,你带两个人跟过去,照顾好世子和袁少爷。”顿一顿,“派人过去告诉尹纯还有兰卿一声,今天代我谢了所有客人,就是皇帝陛下本人来也给我拒在门外!”
“是,属下这就去办。”动容,全方维只是躬下身子恭恭敬敬答道。
青梵微微点一点头:“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到书房打扰。”
看着全方维悄然退出合闭房门,徐凝雪脸色稍缓,回头却见青梵坐上首座,一张平和温雅面容表情全无,心中微微一动,犹豫片刻随即张口:“公子……”
“是风若璃还是佩兰自己跑到你哪里说嘴了?”
徐凝雪身子微震,猛然抬头:“不,公子!没有人,是凝雪自己!”
“看来是前者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一手支住下,俊秀眉头蹙起,“已经确定伦郡王也在暗中操动,推波助澜?”
“靖王为军制获罪皇上,朝廷正全力彻查军政弊案,被勒令闭门思过之人却不安于府每日只厮混舞馆歌楼——如此明目张胆狂妄举动,怎能不遭举朝议论指责?当着这一段时间朝中风波,不需他人有意煽动也是群情激奋,何况这群争红了眼的皇子王孙彼此之间时时刻刻盯得紧紧,就指望着逮着机会落井下石?!殿下行事不慎,落下如此口实,就算伦郡王参与群臣公议有串连之嫌,与之相比也是微末小节不足一提。纵然皇上心中爱惜靖王,这般的行事狂悖大违国法世情,朝臣一本奏上也绝不能因情徇私,大人……公子难道就这样眼看着殿下再受无妄苦楚?”
青梵淡淡一笑:“凝雪自己说靖王殿下行事狂悖有违法度,又怎么说是无妄苦楚?既然一座靖宁王府拘不住他,换成天牢也不嫌太过麻烦。总是这一段时日朝堂纷乱事务繁杂,少一些关系牵丝绊藤之人不识大局一个劲儿往中间搀合捣乱,柳青梵……还更看得清时事也稳得住朝局些。”见徐凝雪闻言身体巨震,青梵又是微微一笑,“清者自污,所为不过几般。凝雪聪明绝顶,就不要为久居宫禁府衙的公主殿下几句言语乱了方寸,轻易步出神宫神殿了。”
徐凝雪幽深双眸光彩闪动两下,秀美的面容缓缓舒展了表情。“清者自污?公子的意思是说靖王殿下他……”
青梵微微颔首,嘴角浮起淡淡微笑。“佩兰心思聪慧,性情又柔韧。但所谓情瘴,有情才会有障——这一趟靖宁王府,凝雪还是要代我去的。”
“是,凝雪一定劝慰靖王妃,让她勿要多心。”
“不要多心?新婚不过三月丈夫就留恋舞馆歌楼,你要她不多心?!”眉头上挑,嘴角一扯顿时显出讥讽之色。“凡事有度,过分压抑伤心也伤身。说到少年任性任情,佩兰又能比靖王大了多少?”
“那公子的意思是……”
沉默凝视窗前一盆青翠剑兰,良久青梵方才淡淡吐一口气:“凝雪,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出了事情,自然有我。”
太傅对靖王真是用心良苦,情深意厚啊!”
送走徐凝雪,青梵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静思沉吟,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苦笑摇头。抬头看向自书房侧厢转出来的一身锦袍宽带的青年,见他一脸笑容满是有趣玩味,青梵顿时一口气叹出。“几日在霓裳阁不出的人是靖王可不是你,池郡王殿下!”
风司琪笑嘻嘻耸一耸肩,拖过一张方凳在青梵身边坐下。“太傅大人嫌司琪油嘴滑舌,不学无术胡言乱语,司琪这不是赶到太傅大人府上来跟您读书了么?”
看风司琪一副装腔作势的“诚恳”模样,青梵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池郡王殿下在青梵这里倒是自在。”
“太傅大人府里清静雅致,绝无俗人嘈杂扰心乱耳,司琪若是在这里还不能自在,那么天底下估计就没有地方可以让人自在安闲啦!”风司琪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过桌上青梵的茶杯喝一口,见青梵瞪住自己的眼神似有微微不悦,笑一笑随即将茶杯搁回原位。“果然只有太傅大人这里才有能跟宫里媲美的好茶,这最上品的‘云烟雾露’也不知道费了三皇兄多少心思——不过一口喝下,就让人只觉身在云山雾罩之中,扑面水汽盈盈而可知远山如画啊!”
青梵原本面色深沉,闻他此言不由微微一笑:“五殿下若是喜欢,我自叫下人打包了送到池郡王府上。”
“如此,司琪就多谢太傅厚赠了!”风司琪顿时跳起身来。向青梵一躬到底。“不过司琪还听说这‘云烟雾露’的绝顶好茶必须配有绝顶好器才能沏出真正滋味来。比如太傅大人使用地碧玉冻雕成的茶盅,还有宫里紫阳竹根镂空的大自在杯,将‘云烟雾露’的水汽凝住而不蒸腾肆溢,使得好茶好香好景皆尽融在一杯,才有了这杯盏之间也足能远观的方寸胜景……”
青梵呵呵轻笑:“京中都说五皇子殿下只知贪懒,可有谁见过殿下这般心思灵巧、言辞精妙?品好茶须有好的器皿,一看二闻三品味缺了任何一桩都是辜负佳茗。那种为解干渴而直奔主题的牛饮,当真是白白糟蹋了‘云烟雾露’之名啊。”
“那么太傅是肯赐下杯盏了?”
“殿下所言不错。青梵自当为殿下周全心愿。”青梵颔首微笑。一边抬手示意他重归座位。一边取过茶壶茶杯亲手斟了茶送到风司琪面前。“殿下请用。”
双手接过茶杯,低头却见只有杯底浅浅一层,风司琪顿时苦笑,“太傅大人,这……”话音未落,见青梵脸上笑容已经尽数收起,神情深沉庄严。目光锐利凛然生威。风司琪心中顿时一凛,手上一颤,急忙强自镇定地将茶杯搁回桌上,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足尖。
目光在风司琪脸上身上扫过,沉默片刻,青梵淡淡开口:“池郡王殿下,这几日在青梵府上睡得可好?”
“是,是是。司琪睡得很好。”闻声一惊。风司琪条件反射地抬头回答。
“青梵府上,对殿下招待可算周到?”
“周到,非常周到。”
“还有这‘云烟雾露’。殿下几日品得可足够?”
“……是,司琪尽享口福。”虽然越答越觉头皮阵阵发麻,风司琪还是直视青梵双眼——当年他虽时时逃脱藏书殿中课业,但柳青梵亲讲的课程胤轩帝到达旁听十有其九,逢到这种时候自己地侍卫随从便是强拉硬拽也要将自己架到藏书殿。青梵授课,素来要求殿中皇子陪读回答问题之时一概抬头直视,他在擎云宫号令威严仅次于胤轩帝,几年下来自己早是习惯养成。此刻虽然听他言语声气轻描淡写中透露出不悦不满之意,风司琪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之对视,不敢轻易避开视线。
“殿下说地看来倒也都是真心话。能够让看似散漫随性、其实精细挑剔五皇子殿下满意,青梵心中十分得意。”青梵嘴角微扬,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只不过皇帝陛下吩咐地事情,给殿下期限看来也太长了一点。”
风司琪顿时大惊:“太傅……大司正大人!”
“池郡王应该还没有忘记皇帝陛下交给您的事情吧?”伸手端过茶杯,青梵缓缓撇去水面最上一层茶沫,“京里局势云山雾罩,但凝流已过三日,再朦胧不明的隐晦山景,以池郡王殿下的善思善品想要看清应该也不成什么问题。方才大祭司的一番话郡王殿下也听得清清楚楚,柳青梵自己的意思已经说得分明。当然,青梵
不想瞒着殿下与皇帝陛下——殿下在青梵这里耽搁了差不多也该起身了。”
风司琪早已站起身来:“皇上将这件事情交给司琪,原本就是为了方便时刻向太傅大人讨教。太傅大人这么说,司琪实在经受不起。”
“经受不起?天底下还有婉转柔韧如五皇子你经受不起的事情?”青梵顿时哈哈大笑,但极快收敛了笑声。微微倾身靠近风司琪,一双幽深黑眸闪烁出锐利光彩。“风司琪,澹宁宫里,向皇帝主张你来主持这件事情地人是我——柳青梵的这双眼睛,可是绝少看错什么人的!”
“是您?”风司琪心中顿时大震。“那皇上那日当众斥责了九皇弟又莫明迁怒于我,令我专心用功,半月时间必须正确对答朝政否则家法国法一齐伺候,这一步……”
“自然也是柳青梵的主意。不过也亏了那日王元寿辰,宴席之上当着朝臣百官尤其是几位皇子的面,殿下亲口与青梵定下读书之约。殿下在朝野素来表现出懒散顽劣的一面,藏书殿中便遭强迫也不肯亲近书本。朝中太傅、学士多是谨慎实心之人,轻易不敢应下教导速成一职。这样一来殿下被逼无奈,自然会求到青梵这里——在满朝文武还有任何一位皇子亲王看来,这件事都是顺理成章绝无奇怪可言。这时只要一道密旨,吩咐郡王殿下趁此半月暗中彻查北方水利工程弊端实情,这桩胤轩一朝最大的工程弊案,不日便可水落石出了。”
“正如太傅大人所言——那日下了朝和苏到我府上秘密宣旨,我还以为……父皇是被九皇弟那里的军制弊政气昏了头,把下达地旨意都弄错了。”
见风司琪目光透露出深深地惊奇和感叹,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起身缓步走到窗前。“‘知子莫若父’。便是退一步,他自己也是从皇子到太子到皇帝一步步艰难走过来,咄咄逼人也好,韬光养晦也好,蓄势待发也好,明哲保身也好,各人身在其中的心态如何不知?何况兵法中有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到瞒天过海的手段,风胥然到底还是风胥然。”
“‘知子莫若父’,反正风司琪也没有什么真地想瞒了他。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风司琪轻笑一声,心神渐转镇定,语声也恢复了最初的轻松自在,“只不过,我们每一个动作每一丝心意,都被父皇半点不落地看在眼里……每次想到这个,心里就没法不害怕动摇啊。”
“不需要隐瞒,也就没什么害怕。而且池郡王殿下不是时刻都准备着在皇帝陛下面前精彩表演,希望将真实的心意曲折转达给他么?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尽心用力,要还看不见断不明,那皇上也就不是整个大陆都威名远扬的胤轩帝陛下了。”
风司琪笑一笑低下头:“但到底还是司琪天真愚钝,瞒不过父皇也瞒不过太傅大人,让大人见笑了。”
“只要不是假仁假义,欺世盗名就好。殿下虽然行为出格不循常理了一些,但存心温厚,手段计谋但求自保,凡事担于一身,绝不因己害人伤人——这一点,便是朝中最受众人赞扬的诚郡王、三皇子殿下也不能及,更不用说其他。多少年始终坚持自己理想,又将一切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皇帝陛下的众位皇子当中,殿下确实称得上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司琪……司琪当不起太傅大人如此夸赞。”
摇一摇头,青梵淡淡笑道:“当得起当不起,尺寸在哪里可不是殿下说了算的。只是如今这一件棘手公务,有靖王这些天的配合吸引了风司宁、风司磊以及朝臣诸人的泰半注意,郡王殿下所要面临的局势,朦胧云雾是比三四天前消散了许多,但过分明亮的光线对暗访暗查也会产生些许不利影响。殿下此番北行,路上……要当心了。”
见青梵目光似有心似无意地在绣着蒲兰图案的椅垫上扫过,风司琪心中一凛,随即躬身行礼:“司琪谨遵大人教诲。”
“如此便好——殿下请尽快上路,青梵在承安敬候佳音。”
再行一礼,风司琪快步向房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转身道:“太傅大人,二皇兄是司琪亲生兄长,大人……真的放心?”
青梵淡淡一笑:“伦郡王是殿下同胞兄长,但皇帝陛下却是两位殿下的亲生父亲——这其中的道理,难道还不清楚吗?”
风司琪顿时颔首,大步离去。
天。
浓荫遮蔽的大司正府蝉声渐起。穿过庭院,见全方维正带着几个下仆执了粘杆一棵树一棵树地仔细寻觅虫影,人人满头大汗却鸦雀无声,月写影微一皱眉:“全管家。”
“月侍卫!”全方维急忙赶到他身前躬身行礼。月写影是柳青梵唯一允许时刻跟随身边的贴身侍卫,一向少在人前开口,但身份既在,府中上下无不以他为尊。全方维虽是胤轩帝派到府中的主事,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
月写影微微颔首回礼,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纸包递给全方维:“将这些和了水,午间日头最烈时喷洒上树木花叶。”
全方维连忙道谢,欠身道:“月侍卫,书房那边……”
书房看云轩是柳青梵常住之处。府中规矩森严,他既在书房,下人仆从无人敢轻易打扰。月写影闻言微笑,点一点头表示知晓,随即举步向看云轩走去。
柳青梵爱好紫藤,看云轩一架古藤荫深,素日都是他亲手伺弄。花香远闻馥郁,近到身前却是清馨宜人。书房四周移了数株参天古树,树荫遮蔽庭院,院中清风习习,衬着两声间歇蝉鸣倒更觉安详清静。
进入正堂,听得一声声轻轻的敲击声自侧厢传来,月写影微微一怔,向守在外堂伏案起草文书的兰卿打个手势,随即轻轻掀开侧厢房门上细绣门帘向房中看去。
柳青梵侧卧榻上,一手支头。一手拈着一枚棋子在案几上棋盘一侧轻轻敲击;双目阖起,面容平静安详,两策书卷落在脚边,显出一派悠闲怡然之色。月写影悄声近前,见局中黑白交错争夺正酣,与书房中宁静平和的气氛丝毫不符。心中一动,伸手取过半数落出榻外地书卷,一边轻声道:“主上。”
“池郡王出京了?”
“是。五皇子走的是水路。因奉暗旨。不能惊动沿途官府。也不能住宿官属驿站。属下按主上前日吩咐,安排五皇子随‘灵台’属下商队一同前行以蔽耳目。”
“嗯”了一声,青梵点一点头,双目依然合闭。
“这两日京中遍传五皇子突然迷上教宗供奉之物,吩咐手下四处收集诸神金像还有民间祭祀习俗所用物件,又生奇想要往天下名山寻仙访道。胤轩帝派了太傅周怀清到他府里明旨呵斥,五皇子却一意孤行。依然将庄严礼器当成玩物收藏。此刻皇子妃正考虑着送五皇子出京避避风头,更转移一下他的兴趣注意呢。”
“混淆视听……风司琪这一番布置倒也算聪明。”青梵呵呵一笑坐起身来。随意将手上那枚棋子落入棋盘,一边伸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书卷,“‘灵台’商务一向由你和照影两个主持,路上关节记得打点,对五皇子可要好生照顾了。”
月写影躬身行礼:“是,属下明白,请主上放心。”
“对你我是没什么不放心的。”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倒是这一次胤轩帝暗旨嘱令了五皇子……对风司琪其人。写影你有什么看法?”
见青梵示意自己做到榻上对面座位,月写影躬身行了一礼这才侧身坐下:“风司琪少时贪玩,及长又懒散成性。懈怠不问政局,就连胤轩帝百般鞭策都未见起色。五皇子独不成器,承安京中早是无人不知。若非典制集会,朝中官员都绝少与他来往,就连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二皇子风司宁对这个兄弟也无甚好感。今次又突发奇想惹出这么一番热闹,京中都把他当笑话看,这池郡王府……估计数月之中将无闲客登门了。”一边说着,一边取过茶壶斟了满满一杯奉给柳青梵。
青梵微笑颔首,伸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这才道:“朝中这些皇子,个个好胜争强,人人胸怀大志,当中偏偏夹了这么一个风司琪,多少年藏头露尾的倒是十分有趣——写影你想说的是这个不是?当着我,你还有什么不能直说地。”
“风司琪藏头露尾,处处表现懒散无能,无意朝政争夺。大智若愚明哲保身,在诸位皇子中固然是个异数,在承安京中也是别树一格。主上多年冷眼旁观默察,从未有一言点破。今次爆出军政弊案,胤轩帝当众斥责靖王引来举朝攻讦,京中人心浮动议论纷纷。靖王原领着密旨查问河工私弊,此番遭到斥责回府思过,朝中政务一解,正是放手专心行事之时。主上却在这时向胤轩帝建议起用五皇子风司琪,奉暗旨代靖王巡查河工弊案一事。虽然靖王最近留恋***,行事有违法律宫纪,惹得朝廷再加横议,但儿女私情到底只是末梢小节,胤轩帝雄才大略,绝不会因此多虑。反而因为靖王地这一番动作转移了风司磊、风司宁耳目注意,河工弊政正可趁机细察。主上素来为靖王计划谋算周密,怎么这一次却……”
“方才风司琪离开时问我到底信不信得过他。现在我倒是很想问写影一句,到底信不信得过柳青梵我?”见月写影顿时起身便要行礼,青梵笑着摆一摆手示意他重归座位。“风司冥一道论军制划区调动地奏疏,条分缕析弊端由来和相应的解决方法。奏疏之中还详细分析了改制过程可能面对的各种困难,以及改制可能会带来的种种新的问题和麻烦。这么一道奏疏呈上,风胥然是再也躲不开军队改制这块硬骨头。相比于历时最多一岁、解决了就万事大吉后顾无忧的河工弊政,其中的大小轻重……写影,你不会权衡不出吧?”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道:“但军制弊政由来已久,靖王虽是无辜受累,到底还是当事之人。胤轩帝睿智精明,凡事计虑周到。不会把这件事情依然交给靖王去办吧?再说,靖王虽有大功于国,军中威望又高,但毕竟还是未满二十地年轻皇子。一旦当真处理起这些多年攒积地弊政、关系利害牵绊无数的
,这个年纪,是绝对没有办法压制住那些元老功勋之
“写影,你到底不愧是道门影阁的一阁之主。江湖朝廷原是一理,真正居于上位。老成谋事的人才能见得分明啊!”青梵叹息一声。搁下手中茶杯起身绕到月写影身前。一边感叹一边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恰恰阻止了月写影起身的动作。“军政改制牵扯之大,胤轩十年新政改革以来无可比拟。主事之人必然不能轻忽:军中威望不够,压不住那些武将;朝中事务不熟,调不动那些文臣。而更关键地是必须心怀大局执事公正,不能因私废公,法度原则上连一毫都不能松动;但又不能顽固死板不知变通。使得这件本意在革除弊端、有利朝廷地军国大事引起朝堂动乱,甚至动摇了国家地根基。细细察看朝中臣子,除了靖王又有谁能够担当这项重任?年轻固然是一桩极大地不利,但少了朝堂和军队之间那些牵丝绊藤地利益关系,他在朝中又素来有秉公严正之名,到时候也省了许多顾虑麻烦。”
“所以主上要将靖王从可能牵扯朝中大小官员乃至皇子宗亲的河工弊政一案中拉出来,而将这件事情给素来懒散朝政、万事不管的五皇子风司琪去做?”
“风司琪虽然故作懒散,朝中事务却是件件留心。朝中众臣都以为他不成器不知事。他也从不与朝臣官员往来。皇子之间也没有私利牵扯——这个干干净净百无顾忌的身份,又无人知晓也无人摸得清他的脾气喜好、行事习惯,才能硬生生把河工这汪死水搅活。给范筹、孙壹这些真正执政理事、为国爱民的能臣干吏一个公道清白地天地。”
月写影微微一笑:“主上计虑得是。风司琪一向以懒散示人,此番胤轩帝与主上一齐点破他真实深浅、委之重任,势必诚惶诚恐尽心竭力。暗查功成之日便是他五皇子显身之时,然而弊政查清必然得罪不少官员,甚至皇子兄弟。此后他要在朝中立足,不花费一番心思应付这些明枪暗箭是绝计不能的。以风司琪的头脑聪明,他定是谨守臣道一味孤直,方能保有全身——主上要他时时过府读书,自是有心庇佑。然而朝中军中皆知主上与靖王关系深厚,风司琪如何不投桃报李?他是良贵妃所出,与二皇子风司宁一母所生,排行居中又身怀大才,一旦有所偏倚,对朝廷局势影响必然巨大。主上不动声色,为靖王除去可能敌手而添一能手重臣。风司琪不与朝臣宗亲往来,他的所作所为不需要花费靖王半点心思照应辅助,而他各种行事带来的各种危险可能,也不需要靖王去承担任何风险……但是主上,风司琪精明又极有主张,真的会按主上计划这般行事么?”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写影,你心思深沉细密,处事严谨无不周详,这一重却是多虑了——风司琪虽然聪明,但也不至于能想到这一层。而退一步,就算他想到了又如何?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朝中的局势他风司琪就是看得太过分明才总扮了这一副懒散荒唐的模样招摇过市。这次被迫进入朝廷,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装得什么都稀里糊涂事不关己,自然要找处身君父朝臣之间最合适地立身之法。毕竟,把这样一个打定了主意大隐于朝地皇子彻底拖进承安京是非漩涡的不是柳青梵,而是坐在擎云宫崇安大殿上的胤轩皇帝啊!风司琪是聪明人,这笔莫明其妙地大账最后该算到谁头上,他心里会不清楚?既已认栽,该怎么做就无须别人担心——他临走时故意向我点出自己跟风司宁的血亲关联,就是要跟我表白这一重心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他可是很清楚自己现在一举一动的份量哪!”
见青梵眉眼舒展,笑容怡然,显出难得的轻松之意,月写影不由也微微扬起嘴角。“五皇子此番北行,尽心用命,必然人到功成,解了多方忧患。推荐风司琪去做这一件事,实是主上知人善任。”
青梵闻言顿时眉头一挑:“写影,最近是不是跟兰卿混得太熟,连这些恭维讨好的话都说得如此顺溜?”
兰卿是府中长史,更是胤轩帝直属影部成员,两余年前被作为奴婢侍寝送到交曳巷府上。青梵免了他侍寝身份,转任他做了府中长史,两年来兢兢业业,挣下“承安二卿”的名头。那日被说破皇帝影卫身份,他感念青梵依然留用信任的恩德做事越发用心,加上同是影卫,跟月写影也越发亲近起来。听到青梵语意调笑,月写影顿时低头,一边轻笑道:“属下只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主上——那日主上在御花园中对胤轩帝所说的话,写影听得清楚,心中着实钦佩主上心机气度呢。”
“写影,你……”
“主上高居庙堂,执掌朝局运转天下,凡事莫不周全于心,处处皆在计算把握,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布置精当分寸得宜。身为下属,时时在侧旁观学习因而大有提升,写影心中十分得意又十分欢欣。”说着,月写影起身一躬到底。“写影多谢主上栽培成就之恩!”
被突然而来的大礼吓了一跳,青梵不由失笑。“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吧!虽然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处处皆在把握的事情,但恭维话听着就是舒服啊。这一次风司琪的事情也是,其中有多少巧合,都不是我一人能够把握的。”细细想一遍,含笑的脸上渐渐露出忧色,“还有靖王那里……”
“主上不是说,靖王留恋霓裳阁,只是掩人耳目逢场作戏?”
淡淡哂笑,负手看向窗外一片浓荫,青梵缓缓开口:“少年人血气方刚,假戏……难道就不能真做么?”
处北洛中央平原,四方往来通达,又有奚山、澄江前卫,地势绝佳,因是自古帝王定都之所。而京师气候稳定,四季冷暖合宜,对于家住京城的百姓又是难得的舒适安居之地。但胤轩二十年却让承安京的百姓生生体会了何谓“风云不测”:四月百年罕见的一场淫雨过去,阴霾消散后是连续半月的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竟隐隐显出从时令上看当在一月之后的盛夏光景来。
虽然阳光充沛有利于挥去久雨缠绵的湿气,但这一湿一曝反差强烈到底不是丰年好景的气象。京中熟悉物候的老人正自疑惑思忖今年天时的无常,但一入五月中旬,原该渐转炎热、承接六月、七月夏日暑气的天气却一改月初热烈: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中间日头时不时探出,和风细雨的倒像是最让诗人文士溢美赞唱的明媚春光再次回归京都。
不过天气虽然有些反常,却奇异地符合了这一轮的作物生长:京畿附近农人收了这一季初熟的谷物,为了补偿淫雨造成的损失大多趁着天晴赶播了一茬由教宗神殿分派下来的良种。这随后而来的日光雨水恰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种子出苗既快,根茎又壮,乡间四望到处一片青绿油油。经验老到的农人一边惊叹良种难得,同时更从眼前田亩间的旺盛长势隐隐看出秋后仓满縻足的愉悦景象来。因是太阿神宫与最高神殿一齐赐下的种子,乡民纷纷入城朝拜谢恩。带得这农情地喜悦把京城也被染得一派喜意盈盈。聚居国都的文人士子响应民意酬唱新声,时节反常、物候有异的承安京倒显出比往年更欢愉、更繁华也更自信的景象来。就连傍晚雨水乍降,如牛毛般细密的雨丝也似乎没有春雨那种纠缠百结、令人倦懒忧郁的感觉,而是清新湿润消热涤尘,落在脸上身上让人只觉凉爽洁净。
站在窗边沉吟片刻,钟无射伸手将糊着细纱的细竹帘卷起。
淡淡的雨水湿汽扑面而来,顿时冲淡了屋中水安息香细细甜甜地气息。同时一股草木清香随着清风溜入,在房间里稍一流转。清爽开阔地感觉顷刻间便取代了室内原有地沉稳幽静。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长长呼吸。将这般清新滋味长久留驻心肺。
看一眼庭院中被细雨浸润显出一片勃勃生机的绿色,女子秀致的眉眼微微低垂,随即伸手取过窗前长方条案上茶盘里茶壶,满满斟了一杯,这才细步走到房间正中,递与一手支额安坐桌边的年轻男子。
抬起眼,夜一般幽黑深沉的双眸静静凝视秀雅安娴的女子。风司冥不去接她手上茶杯,只口中轻轻笑道:“端茶送客,无射终于要赶我走了么?”
看一眼已经在霓裳阁自己的小院呆了整整十日,一反往常只品茶听曲地习惯、每日谈天说地不休的年轻亲王,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笑容温婉。“这里是霓裳阁,开门待客的地方,哪里有赶客人走的道理?只是解渴的一杯水罢了。”微微一笑随即垂下眉眼。“殿下。请用茶。”
极快地瞥一眼搁在自己手边的茶壶茶杯,风司冥顿时会意,嘴角微扬。伸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好茶。”
“解渴的茶水,殿下不嫌粗涩就好。”顺着年轻亲王看一眼桌上已经空了的茶杯,钟无射也是扬唇微笑,略略欠一欠身,“是无射慢待了殿下,这就让聆音送过‘银叶金针’来。”
见她便要呼唤使女,风司冥伸手阻止,同时摇头道:“不用——这就很好。”顿一顿,像是在回味口中残余地茶香滋味,“是竹青吧?”
钟无射点一点头:“是地,殿下。”
“‘银叶金针’虽好,但说到解渴之用,倒未必如竹青这般清爽适口了。”见钟无射又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风司冥不由微笑颔首,“这院子花木繁茂,又种了不少青竹,配上‘竹青’茶倒是正好。其实我也不特别嗜爱那‘银叶金针’,有时不过为解渴喝一口,偏偏就要有那许多讲究,麻烦步骤——以后便只喝竹青好了,无射也省些心思。”
见钟无射微微笑一笑点头表示知晓,嘴里却没有应承答话,风司冥略略一怔随即明白:霓裳阁是供人享受之所,煮茶品茗这般工序繁杂规矩讲究的技艺原是阁中侍人待客的本分。虽然自己可以要求对方简化程序,但钟无射却依然要受阁中规矩地约束,就算自己并不在意,她也不能当真以草草冲泡的茶水招待客人。轻叹一声,端起手中茶杯凑到嘴边,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随即抬头凝视钟无射。“这茶味道虽然清新浅淡,却能压过其他香气,独守一味而不与庞杂气息混合,倒与无射有些相似。”
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钟无射略低一低头,侧身随手拨弄一下一边几案上的青玉香炉。“殿下说绣青茶香清淡而凝,不与其他香气混合,这一说是极其妥当的。这一室雨水清汽并着草木气息,再加上竹青的茶叶香气很是相配呢。”
看她掐灭了炉中焚香,风司冥轻声笑一笑:“是了。此刻这一室空气皆是清新自然,暂时熄了焚香也好。”伸手取过精致小巧的香炉,揭了炉盖看一看内中香盒,随即取出贴身的一个荷包拈了一小块香锭放进去。“剩下的这些也还够一夜用的——等夜里起了风,闭了窗户再点起来罢。”
扫了年轻亲王手上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的兰草一眼,钟无射轻轻笑一下:“殿下很喜欢水安息香啊。”
一言既出话音未落,见风司冥闻言顿时抬头,眸中光华大盛。钟无射心中猛然一惊,急忙低垂了眉眼。“是无射造次,殿下恕罪。”
静静凝视女子脸色变化,沉默半晌,风司冥眼中精光才一点点收起。将手中香炉轻轻搁回桌上,年轻亲王缓缓开口:“
欢水安息香,或者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用水安岁初入军营地时候。因为没有这种香味晚上都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眠。就算实在累极了。一觉睡着也会噩梦不断。三五岁的时候我曾因为害怕白天遭罪受苦。每日就想着天黑了可以吃饱然后睡觉。那时却是被虚幻梦境吓得不敢睡觉,只盼着天亮早早去操演训练……几年军营下来,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无所谓这些,可一回来闻到这香味,才晓得有些习惯是改不了更忘不掉的。”
见他目光幽深,神情感慨中带着几分少有的凝重,钟无射不知如何接口。只伸手将香炉移回原位。这十日来风司冥并不是第一次述说自己过往经历,却是第一次如此明确直白说出情感:威名赫赫的冥王,如何能想象一个“怕”字从他口中道出?一时屋中两人寂静相对,只听得窗外檐头滴水之声。
像是猛然意识到神思飞逸,风司冥收回心神,轻咳一声,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这才抬头。见她脸上神情略显朦胧,风司冥心中微动。目光随即顺钟无射视线看去。看到袖口露出一截流苏穗子。年轻亲王的嘴角不自觉浮起淡淡微笑。伸手将荷包取出然后重新放好,风司冥这才道:“前些日子宁平轩太忙,点了香才不容易心浮气躁。这贴身的什物……多半是听水涵说了。所以时时加进去的吧。”
虽然没有直接提及,钟无射却非常明白他言语所指,微笑道:“王妃娘娘细致体贴,这是殿下地福气呢。”
风司冥眼中神情柔和,口中却道:“这水安息香虽然平和浅淡,但点得多了身上总会沾染些气息——又不是女子,武将薰香让人误会了岂不笑话?”
心中好笑脸上却不敢带出神色,钟无射连忙侧转了头看向窗外雨景。“殿下说笑了。堂堂冥王怎会被当成女子?再说便是男子也多有调香香地,香气端庄稳重如檀香之类便是男子最常用地品种。另外还有花叶草木类型的薰香。香一道由来已久,无论是为清心提神还是纯粹装扮,其实与性别都无挂碍。何况文人士子天生追求风雅,能使薰香与人品性情相配者最受推崇。殿下虽然出身武将,却是风流潇洒,带一点温厚安定的薰香又有什么不可呢?”
见女子转头望来,蕴含笑意的清明眼眸透出款款温柔,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动。双肘撑住桌面,双手抱拳支在额头,年轻亲王闭上双眼,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他也是有随身气息的,不过不是薰香,而是茶香。”
正略略歪头凝视着他的钟无射闻言心头一跳,眉眼顿时低垂。搁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起,脸上却漾起淡淡地微笑。“啊……青衣太傅嗜茶,天下无人不知。”
自三月三日春花朝至今不过两月,与眼前这位年轻亲王却已有众多交集;时日不长,却足以让自己对他有所了解。
身在霓裳阁,她必须依着规矩按风司冥要求弹琴唱曲,无论他其间是不是神思不属;也从不主动首先挑起话头,无论风司冥对自己说什么都只静静聆听。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何以对自己眷顾如此,但女性天生细腻敏感的神经告诉自己,这位看似得意的年轻亲王其实心中无数苦恼,沉静淡漠外表下心事隐忧深藏。
而这一次……就算深居小院,也不会不知道靖王风司冥被解除了朝中一切职权——霓裳阁原是承安京中消息最为灵通集中之地,许妈妈和花弄影眼中的怜悯清晰得几乎没有隐藏,一向对周围众人一切心绪情形都了解把握分明的年轻亲王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十日来一反平日只品茶听曲、自己极少开口的惯例,发泄一般的滔滔不绝,更让自己知晓了太多这位权重位尊的年轻皇子心中地情感。
十天,那样近乎宣泄似地讲述,将碎片一点点小心拼凑起来,足以让自己了解他每一句话中深意。
——那一日一曲《幽涧泉》剖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绝望,却也让自己在这位外表冷峻淡漠、内心其实温厚柔和的年轻亲王面前可以再不用刻意隐藏情思,而去专心思恋注定了彼此无缘之人。
从与他至亲至近之人口中,描摹出属于他地一切;从他至亲至近之人身上,寻找出继承于他的一切。一点点珍藏,一点点拼合,纵然不能真正接近,但每一天自己都能了解他更多。
何况,柳青梵嗜茶,就算暂时还不至于“天下无人不知”的地步,在这承安京中却是真正称得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事实。
按着大陆《茶经》,第一品“云烟雾露”,第二品“银叶金针”,第三品“玉团沁雪”——这前三品每年产量不足十斤,尽属皇室头等贡品的绝顶名茶,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样样齐备。
但柳青梵平日最常用的,却不是这等珍贵稀罕到极致的茶叶。
绣青。
细而纤长的叶片,一股清清幽幽的竹香,产地的不同、茶叶的老嫩、采摘的时节、炒制的精工……映在杯中差别只存在于气息浓淡水色深浅,风味或者有异,但本质始终如一。茶树广布北洛各地,产量、品种皆是极丰。烹煮冲泡又不讲究手法技艺,或饮或品无所不可;无论自饮自用还是以之待客,质量、品相都属上佳。加之价廉易得,广得人们喜爱。因而绣青茶虽然“普通”得几乎随处可见,却是《茶经》列名第四的名茶。
也许较之珍惜名贵的“云烟雾露”,柳青梵……更好竹青。
也因而染了一身安心逸神的清淡气息。
如柳自韧,如竹有节,子衿青青,素香淡淡,风行天下,过而流芳。
自韧,如竹有节……风行天下,过而流芳……”被***似的重复话音骤然惊醒,钟无射这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心中所思道了出来,略显苍白的面色顿时微微一红,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而流芳,过而流芳……都说青衣风流,指点江山引领天下风俗之变。文武之士云集承安,才能之臣会聚朝堂,新政普行,百姓得幸,北洛这几年改革艰难,却依然能有这样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的景象。纵然都说是胤轩皇帝圣明,贤相良将得宜,但谁不知是青衣太傅赞策军机国政,为君王定下一切大略?有此一人,天下望而影从。聚往他身边的人两年来越见越多。可除了秋原镜叶、孙壹、白瑾堂寥寥数人能与之交言交心,从不见于朝野之中有任何私交往来;将风流文字锦绣篇章散布朝野,让人人见到一个执掌天下正义公心的大司正——如柳自韧,如竹有节,无射,你这一句说得真好啊。”
风司冥抬起头微笑着,一双清明锐利的幽深黑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目光眼神。“也许有些事情,有些人……确是距离远一些的人才看得分明的。”
猛然抬头,钟无射定定看向流露出异常疲倦神情的年轻亲王。
“当局者迷,道理说起来再容易不过,但当真轮到自己身上,迷局却总是无法轻易勘破。近在身前又如何?咫尺天涯。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跨不过的鸿沟。对别人看不清也就看不清,跨不过便跨不过,只要自己存了公心行事公正,以督点三司地精细考察朝臣少有遗珠,朝廷不会轻易亏待了实干之士。都说世上无难事,更无用了心而不能讨好的人,他的心思远比旁人容易把握——传谟阁前八个字便是给他最好的献礼,真正用心处事自会有其护佑提携。仕途虽然不改艰险。前景却可看得犹如十里平川。无论烟雨风尘都得一个坦荡开阔。”
“无射在深院不知世事也不问世事。但太傅大人的行事风骨素来遍传京师。霓裳阁中众人诗文吟唱更时时在耳,殿下所言可谓切近。”钟无射笑一笑轻声说道,一边将风司冥手边茶杯斟满。“外面雨像是收了,夜风起来,穿窗入室竟有些凉意……殿下喝口热水,润润嗓子也暖一暖身子吧。”
抬眼接过茶杯,低头杯中清澈馨香的竹青香茗。感觉茶汤暖意透过如玉的瓷壁一点点渗透掌心,风司冥嘴角不自觉间微微扬起。但随即又是轻轻一声叹息:“执政秉持公心,行事坦荡开阔,他看中的都是这样一些人。一旦访察认定便大力提携,更引得无数人向交曳巷聚拢过去。偏又不私不党,朝野纷争再剧也不真心踏入,任谁也摸不清他真正地心思。哪怕是在所有人眼中与他……亲近之人,也不能真正看得分明。”摇一摇头。风司冥又是淡淡一笑。笑意没有深入眼底,笑容中满是说不出地落寞意味。“看得分明了,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或者干什么心里都有底气。不然,就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不管费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心思,到得最后都是空空荡荡地一片。无论别人看着多么得意多么风光,自己心里却明白,什么雄心什么大业……都是一场空。”
“殿下……”凝视俊美面容上透露出深深无力的年轻亲王,钟无射只觉心中一阵抽紧。开口叫了一声,但安抚言语尚未吐出,风司冥已经静静继续。
“可这心里的空,面上却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谁看出来都不行:皇帝不行,宁平轩臣属不行,就连身边每日相处最亲近之人也不行——将兵的人谁都知道,战场之上主帅心神一失,战局大势去矣。站在朝堂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宁平轩里聚集的那些真心为国出力的臣子,军中那些忠诚奋勇保家卫国地将士,我必须站在他们身前做他们的主掌。不能因为自己一人的关系,就让臣属惶恐失措以为跟错了主子;更不能因此耽搁了手上正事,让皇上以为他错看子孙将朝政要务委托非人。而且,还有佩兰……”
十日来妻子的名字第一次从口中吐出,风司冥语声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她是世界上最信赖我的人。她行事自在大方,只因一心为我;便是我获罪遭贬,在她也必依然坚信我秉公执政绝无渎职妄为。丈夫是一家擎天之柱,若我心当真有所动摇,在于她……岂不是塌天大祸?成婚时日虽短,情谊却是深长。我不能顾及之处尽是
一手操持,不过三月形容已见消减。人非草木,我为此惶恐忧思,更添苦心操劳?”
“殿下既爱惜王妃如此,此刻事起非常正是扶持之际,殿下为何留恋阁中?若有不尽不实的言语肆意流传,岂不是伤了王妃之心也令殿下增添烦恼?”
风司冥顿时微笑起来:“无射,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虽说夫妻同心,但有些话……亦是不能对妻子言。”
嘴角扯了两扯,钟无射努力想要向风司冥露出笑容,但终于放弃。沉默半晌,这才极轻极低地问道:“那殿下为何……要将这些说与无射?”
将茶杯轻轻推开,看着杯中清绿茶汤晃动漾起层层涟漪,风司冥嘴角缓缓流出一抹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温柔笑意。“无射,你是个聪明地姑娘。”
钟无射闻言抬头,嘴角含笑,脸色却变得苍白。
静静凝视女子盈盈欲语地双眸,风司冥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射,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懂得规矩,不会多话也不会乱说话。而我,要一个可以将那些不能动摇所有关联之人心意的话尽数倾吐地对象。”
“为什么是我……殿下?”
“我喜欢对你说话。”风司冥静静一笑,“或者,应该是喜欢有你在一边看着我,听我说话。擎云宫也好冥王军营也好,传谟阁也好靖宁王府也好,都不是允许人轻轻松松毫无顾忌说话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要顾及旁人心意。既要遵循着礼法分寸,又要在众人之中显出自身特长,心机用尽世局算尽,虽然早已习惯却并非不厌倦。更何况朝廷风波险恶远胜战场,在这是非中心须得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算都说赫赫冥王一身是胆,当着这些不惊不惧那便真是一介莽夫。偏这些惊惧、这些惶恐无措半点都不能对人言说,也不许躲闪逃避。只有你,可以就这样看着我,听我说话,安安定定,宁静不惊。不会因我言语而喜,也不会因我言语而悲;不会参与我对朝事的议论,也不会指点我行事的得失。只是就这样在一边看着、听着,弹自己的琵琶,抚自己的琴。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暂得一时安静,抛弃一切烦恼杂事,任自己虚心无念置身茫然。”风司冥嘴角扬起一抹自嘲似的笑意,“无射姑娘,你在这霓裳阁不知世事不问世事,琴棋诗书自娱,曲中时时或有囚鸟之叹。但看在我眼里,却是恨不得以这亲王的名号换了这一时心境安宁。”
定定凝视神情认真的年轻亲王,钟无射苍白的脸色渐渐泛出一丝异样的红。“殿下每到无射这里来听曲品茶,无射原只以为殿下但求一人安心静处,却不知殿下心中……藏了如此多心事。”
“无射的琵琶、琴声,所藏的心事也不比我少啊。”轻叹一声,风司冥伸手取过桌上茶杯。看一眼杯中已冷的幽碧茶水,挥手一扬茶水顿时线一般飞出窗外。“这些日我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你便这么安静陪着听着,心里并不好受吧?”
“殿下所说的,无射……很爱听。”一抹淡淡红晕飞上钟无射苍白如纸的秀雅面容,抬眼望向年轻亲王的清亮双眸却是闪闪如星。“殿下一句句说着,将满腹心事随着话语尽数发泄,换得心中一时安宁。无射在旁一句句听着,从殿下言语中寻着一丝半缕的影子,寄托一段无望心事。殿下虽是无心,却解了无射多少缠绵情绪。殿下所求者安宁,无射所求者宽慰,彼此相得,无射心中只有欢喜,又怎会不悦?”
风司冥淡淡笑一笑:“无射这么说,让我心中又安稳了一分——但不要是勉强才好。”
“殿下真心相待,无射……怎能不回报以诚?”伸手拿过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钟无射静静凝视风司冥,“能使殿下感觉安稳自然,是无射的本分更是无射的荣幸。但是这一次殿下留住阁中已有十日,无射……不能再留殿下了。”
看着眼前笑容温雅的女子,风司冥点头轻叹道:“无射,你果然是聪明的女子。”
饮茶后起身,接过钟无射递来的袍服,年轻亲王突然伸手按住她肩膀。
“我在这里耽了十日,无射,若因而有事……切莫拒绝知己。”
钟无射微微颔首,清明眼眸中闪出感激而欣慰的笑意。“殿下只管去——无射,无碍的。”
姑娘,弄影姑娘请你过去。”
静静看着年轻亲王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门口,钟无射只听楼梯上一阵轻轻脚步,耳畔随即响起贴身使女的话音。
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微微一震,钟无射随手关上窗子:“聆音,我有些累了。”
“姑娘!”十三四岁的少女顿时瞪大了双眼,定定注视着钟无射,圆圆的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说我觉着累了,虽然不恭但只能谢过她的好意,请她恕罪。”
“可是这是弄影姑娘的邀请……”聆音忍不住喃喃说道。
霓裳阁里谁都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就连许妈妈都不能轻易吐个“不”字。虽然是两年多年才进的霓裳阁,但阁中真正挂得出牌、登得了台、数得上名的歌舞姬人几乎都得她指点调教。组成“霓裳十二律”后钟无射演出的曲乐每一首都是由她亲自审核确定,并时时指点歌曲演奏技巧,慷慨大方可谓倾囊相授。花弄影热情爽朗,钟无射清淡沉默,但在花弄影明显的青睐照顾之下,两人的情谊却是阁中公认的深厚……虽然最近两月靖亲王频繁到访、阁中为钟无射安排独立小院后两人之间似乎微有芥蒂,但在贴身服侍姑娘的聆音看来,毕竟还是远比旁人来得亲近。
聆音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对于除了冥王一人素来少与客人接触的钟无射,有经验老到处事灵活地花弄影时刻照拂提点。在名流权贵出入往来的霓裳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霓裳阁虽然不比妓院青楼,但到底是歌舞***之地、开门生意之所,不会慢待任何一位客人使之不满,但也绝不会随意便让阁中伎人跟客人过从太密,而给自己招来祸端。有靖宁亲王这样一位身份高贵非凡的“客人”,既让钟无射在阁中倍受尊崇,但同样也令她压力倍受而添无数烦恼——无论是阁中歌舞伎人彼此间的暗斗,还是针对这位特殊客人而加之钟无射的各种议论或者要求。若非有花弄影在上头镇着。只怕立刻就是波澜无数。因她与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关系。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便是霓裳阁行事地标尺;她不开口,就没有人真正敢当着钟无射之面说三道四。
不过,花弄影到底还是小心仔细。每次靖宁亲王到阁里找过自家姑娘,他前脚一走,花弄影所居怡红院就立刻有人后脚跟着进来请姑娘过去说话——这几乎都已经成了惯例。钟无射也从未拒绝过这种邀请,而且每次从花弄影那里回来,脸上似乎都会带上开朗明快地表情。聆音服侍钟无射三年。早已见惯她平日地宁静淡漠,每次冥王前来给自家姑娘带来的情绪波动自然看入眼里;对她并不明显的哀怨感伤,就算不能完全体察情愫,却也看得出其中不同于阁中惯见的男女爱慕而不能相守这般情感的地方。钟无射对她素好,聆音对自己服侍的这位姑娘也是十分喜爱。花弄影既能宽解钟无射之心使她明朗欢愉,她对这位阁中真正的主事自然是信赖又崇拜。此刻登上楼来,见钟无射凭窗而立,神情复杂悲喜难言。聆音直觉花弄影地邀请来得恰是时候。因此听到钟无射明明白白的拒绝。少女心中只觉又是惊愕又是奇怪。纵然知道阁中规矩,身为使女只该遵令无须多言,聆音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一次:“姑娘。是弄影姑娘的邀请啊!弄影姑娘早就吩咐说,靖王殿下一走,便要立刻请您过去说话呢!”
钟无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转身,静静凝视身前一脸认真的贴身使女。
今次冥王在院中一留十日,早是惊动霓裳阁上下。京城信息畅达,霓裳阁又是消息集中聚散之所,年轻亲王半月前遭到皇帝贬斥,解除一切政务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承安的大街小巷传得人人皆知,就连走卒贩夫侍人仆妇都在纷纷议论。虽然百姓绝大多数不知靖王爷为何被皇帝斥责惩罚,但是人们心中对这位建立赫赫战功的年轻皇子印象既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倒有多半直接站到了风司冥一边:或说人各有长不宜苛责,冥王勇武善战功勋卓越,不熟悉朝廷政事原属平常;而更多的议论则是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冥王年少,纵然一时有错也能从容纠正。而当随即传出风司冥因遭贬斥,抑郁烦恼难当而在霓裳阁留连不肯离去地消息,人们心中对这位莫名遭受严重打击地年轻亲王越发同情。同时更生出无数的紧张关切,唯恐他就此任性堕落,一蹶难振,让朝廷百姓失去一位真正英勇贤明的皇子亲王。风司冥在霓裳阁留连整整十日不出,霓裳阁自然成为承安京集聚最多关注视线地对象。虽然平日也承受惯了各种目光,但对这样复杂又单纯到全然说不出爱憎情感的万众瞩目,阁中上下只觉异常惶恐。从伺候的小厮婢女到演出的歌儿乐伎,这几天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内心倍受煎熬;霓裳阁做开门生意,岂有驱赶客人离开的道理?但这位亲王殿下在阁中
众人既不敢慢待,又怕伺候得太好导致他越发留连,此背上骂名。而身为钟无射的贴身使女,聆音原本是这些时日来最接近风司冥之人。主子得到贵人青睐她自然开心,但贵人身份的过分特殊又让她紧张之外更多两分惶恐,而这十日更是因为阁中众人议论彻底陷入两难境地。贴身使女的种种心态情绪钟无射无不细细看在眼里。此刻见她一脸认真地劝说自己,严肃认真之外竟是掩不住的轻松自在,钟无射内心不由深深叹一口气,心头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与茫然来。
“姑娘……”
收回簧匾碌气随即轻轻摇头:“好了。聆音,不要说了——帮我换件衣服,我这就过去。”
听到钟无射应允,聆音顿时露出天真得意的大大笑脸。“弄影姑娘说了,姑娘不需要再麻烦更衣,直接过去就好。”
这……真是连半刻喘息的工夫都不给啊!钟无射苦笑一声,点一点头应道:“好,那就这么过去。”
“姑娘这一身月白衫子配松青洒花的裙子好看得很。才用不着换!”聆音开心地伸手扶住钟无射下楼。一边嘻嘻笑着说道。歪头看一看钟无射。少女清澈明亮的双眼透露出天真顽皮的光彩,“记得上次靖王爷来的时候说这些花色最衬姑娘,姑娘当时就叫做出来,这回可是专门穿给王爷看的吧?姑娘,王爷有夸这身衣服好看么?”
见钟无射一眼扫过来,少女伸一伸舌头:“啊啊啊,聆音多嘴。该打该打!”但眼珠骨碌碌一转看到院中花木,随即又开口道,“对啦,王爷还说阁里就属咱们这里景色自然,尤其这两竿竹子长得漂亮,让他特别喜欢呢!姑娘,王爷喜欢竹子,又喜欢喝竹青茶。我们要不要把这院子里都换上竹子?弄影姑娘说只要把王爷伺候好了。银钱方面都可以尽管开口地!”
怎么这小丫头这般活泼聒噪,半点都不像跟了自己三年地人呢?轻笑摇头,钟无射淡淡答道:“王爷喜欢这里地自然。若真的都改换了竹子便不讨喜了。”
“啊啊啊,对啊!还是姑娘有见识又了解王爷呢……”
钟无射心中深深叹气,却又不想打破聆音天真快乐的想象。只是抬头看看近在身前的庭院,“好了,聆音,安静些吧。”
花弄影的居所便在钟无射小院隔壁,院门相隔不过十数步距离。看到庭院中花木幽深,夜色中一片阴影森然,聆音顿时收了语音。“姑娘。”
钟无射向她点一点头微笑道:“聆音,你先回去吧。这些日你也生受了不少,回去收拾一下便早些休息,今晚便让抱琴替你一夜——若我晚上歇在这边,自会让人传话。”
见丫头听命而去,钟无射微微笑一笑转向院门,定一定神这才稳步踏入。
傍晚到入夜,天色转变极快。从院门到正堂短短十数步距离,钟无射只觉天光已由尚可读书辨字暗到不易见物。在屋门口略略迟疑,钟无射随即伸手撩开尚未更换成细纱竹帘的素花布门帘,举步迈入屋内。
花弄影静静倚靠在堂屋正中的坐榻上,身边一座四层三十六枝地一丈红烛光明亮,映得她一身素色罗裙显出温暖的淡红。只是屋中安详的暖色和闲适放松的姿态都掩不住她秀丽容颜上罕见的忧烦与疲倦。微微低垂了眉眼,钟无射轻轻喊一声:“姑娘。”
花弄影没有抬头,双眼平视,目光只定定凝视着屋中不知其确切所在的一点,若有所思神游天外,像是完全不知道身前多了一人,也完全没有听到钟无射的话音。
心中暗叹一声,钟无射退后一步蹲身行礼:“姑娘令人相请却耽搁了时间,是无射的过错。现已知错了,向姑娘请罪,请姑娘责罚。”说着轻撩裙角在花弄影榻前跪下。
花弄影缓缓转过视线,静静凝视钟无射片刻,轻轻叹一口气开口道:“地上潮气重,起来坐着说话吧。”
“谢过姑娘。”起身到榻上花弄影对边坐下,见她从案几上随手推过茶杯来,钟无射急忙接过。看一眼几上一侧所置茶具,钟无射取过花弄影地杯子倒去杯中残茶,用一边炭炉上煮着地沸水仔细洗过了茶杯之后重新斟满,然后才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姑娘请用。”
“无射,你明明是……十分聪明的女子。”不急着伸手去接茶杯,花弄影又定定看了钟无射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钟无射心中震动,目光却是坦然直视,毫不逃避。
花弄影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伸手接过杯子拿在手中。“今天,还是没有下楼送冥王到院门口?”
虽然是一句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钟无射微微笑一笑:“除了冒雨而来的那一次……后来靖王殿下都说不必下楼。窗前目送便已足够。”见花弄影闻言顿时皱起双眉似要开口,钟无射淡淡补充一句,“
用姑娘提醒无射也一直记着,以无射身份,原也不该到门口。”
闻得她语声有异花弄影不觉一怔,随即见身前女子微微低头,似是掩去脸上无奈又落寞神情,花弄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忍来。“这……无射。我地意思是。靖王是身份尊重的贵客。他看重你所以常来常往。依着阁中规矩礼仪其实应该送到院门不能待慢的。”
钟无射微微一笑:“姑娘,无射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阁中规矩。霓裳阁待客但求使每一人都能愉快满意。冥王前来品茶听曲,就该以最好的歌曲奉上。殿下想说些什么便让他尽情尽兴地说,只要在一边安静听着就好。偶然说些闲话事解闷逗个趣儿,顺便也替他稍微消除些烦恼。离开的时候他喜欢有人从高处望着自己的背影,那就站在一抬眼就看得见的窗前目送他离开……”想起每一次离别时年轻亲王回首一刻,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满怀孺慕地温柔。钟无射不由微微扬起嘴角,“像他希望地那样看着他,看着他说话看着他离开,我能为他做地,我能回报给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无射,你……”耳中听她温婉语声渐低渐轻,到了最后一句直如叹息,眼中看到那张清丽秀雅的面容上绝无半分虚假做作的表情。花弄影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眼前一身素衣淡淡的女子正与另一个雍容尊贵的形象相叠合,耳边似乎也传来那日鲜花翠湖间清冷优美的声音——
那位北洛地位最尊、最受帝后宠爱而权势倾天地公主,以那样刚毅坚决的声音语气。诉说着内心最真诚最深刻的爱恋。温柔语声透露出无怨无悔的执着,坚定表情之中是对一切旁人以为不公的苦难甘之如饴——那是一个女人愿意为爱付出一切、为爱牺牲一切的宣言。
——弄影姑娘,请尽你一切所能让他快乐,让他幸福。
——我可以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只有我能够做到。
花弄影闭起眼,缓缓吐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骤然激荡的心绪。
霓裳阁不是青楼妓馆,却同样是***往来之地。阁中男男女女悲欢离合、爱恨愁怨,原本就再平常不过。
战场上战无不胜声威赫赫地冥王,到底只是一个刚刚行过成年冠礼地年轻皇子。虽然十六岁便聘定了王妃正妻,但皇家规矩森严,神殿神宫更是不容未婚男女幽会往来。何况对这位自回到经常便每日公干不休,奔忙于国事政务,努力要做出切实政绩以在朝廷立稳脚跟的年轻亲王,也根本不会有富余的时间、富余地精力、富余的头脑、富余的心情去品尝儿女私情的芬芳美好。纵然婚后妻子贤德温婉无比,短短三月时间到底能有多少深情厚意,谁也不敢确言;而两月前花朝节回眸一望的偶遇,牵连出另一种清淡宁静的宜人风姿,在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亲王眼中心中又烙下多深的印记,身为旁观者同样也是不得而知。
妻子,丈夫的内助,家庭的主母:同欢欣共苦难,相扶相持,生死与共;位同尊份同贵,荣辱一体,祸福相担。
妻子,是在神明之前缔结下庄严誓约,将血脉结合流传之人。一旦婚约礼成,便是一生的相敬相亲不离不弃。正妻之位当如云山不动,除非有违背誓约违反神明旨意的行为,其位尊贵任何人不得僭越。
这是整个西云大陆共同遵从的神明旨意:夫妻一体。
然而一体却并非一心,妻子,未必便是真情寄予、真心托付之人。
两情相悦进而夫妻和谐,原本便是难得之事。阴差阳错的际会因缘,相爱相知而不能长相厮守——这世上有种种伤心伤情,独有这一种最令人伤怀:爱,又有什么罪过?
何况,那个少年有为的皇子、年轻俊美的亲王,原本便是容不得别人拒绝、也不会让人想要拒绝的人。
偏偏“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清清淡淡一句话,却又将女子的爱至于如何卑微又无怨不悔的境地?
凝视着嘴角含笑、容色温柔的钟无射,花弄影不由苦笑摇头:为什么偏偏挑上冥王?为什么他又偏偏看上了你?钟无射,霓裳阁里本该尽是逢场作戏,不过短短两月情深至斯……但那秋原佩兰是他亲自选定的靖宁王妃,这一次,你让我如何回去向主上交代?
“姑娘,我知道这十天的不寻常。”花弄影猛然抬头,却见钟无射低垂了眉眼,语声低柔却镇定坚决。“若有人来问,无射自己去担。”
夜风自门帘缝隙透入,红烛光影摇摇,照得花弄影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良久——
“无射。”
“姑娘?”
“秋原镜叶,今天傍晚已经回到承安了。”
“靖王府到了。”
长随上前一步,伸手打起轿帘,“大人,小的这就向府上通报?”
“不,等等!”一句话脱口而出,见长随脸上微微露出讶色,秋原镜叶定一定心神又清一清喉咙,这才正色道:“掉转轿身,去交曳巷大司正府。”
“是,大人。”
感觉轿子抬起,转身,然后重新平平稳稳前进,坐在轿中的秋原镜叶深吁一口气。闭起双眼,只听自己心跳如鼓,急促的喘息声大得连双耳都觉被震得微微作响——便是前些时日站在河堤之上面对澄江、巴溪汹涌澎湃,几乎破堤倒灌的河水都没有此刻的心慌意乱。秋原镜叶自嘲似的苦笑一声,一只手按上太阳穴轻轻揉捏,一只手用力按在胸口,动作用力地似乎要将跳得太过剧烈的一颗心狠狠按死不动一般。
雨水停收,碗子岭水系水情终渐平稳。灾情不再扩大,各项救灾善后工作顺利开展推进。从东南各地调运的赈灾用粮食物资,基本上也都及时准确地发到了所需府衙部门。不少受灾较轻的地区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生产生活,而主要几个重灾区则靠着朝廷教宗的协同努力,安置灾民抚慰百姓,重建工作多步上正轨。各种其他地后续工作,也都在三郡郡守范筹、孙壹、唐子仪领导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一场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虽然给朝廷还有北方三郡的百姓带来无数麻烦。而天灾造成地种种损失一时还无法彻底计算周全,但经过这二十天的努力终于可以算是平安应对过去了。
身为三司特派执事、督察赈灾物资调运以及分派使用的全过程,秋原镜叶非常清楚自己任务的重大。职权所在事必尽心,二十天来日夜紧张谨慎,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懈怠。而在监督赈灾钱粮调运和使用的同时,还要利用自己三司监察史以及神殿侍奉秋原佩兰孪生弟弟的特殊身份,努力去协调中央朝廷、地方郡府、神殿教宗之间关系——这一番心思手段动用下来,当真可谓殚精竭虑。若非当年得柳青梵国手神技根除了天生不足的身体毛病。这两年在传谟阁执事行走虽然忙碌但生活食用上却着实无亏。再加上平素也注意保养身体。秋原镜叶不止一次担心自己会直接昏倒在加固地河堤或是重建地工地上。不过到底是年轻经得起打熬,救灾事务结束、与白肇兴在江口登船回京时,看着前来送行地范筹、孙壹等人干枯憔悴的形容再对比自己,秋原镜叶对仅仅是衣衫略显宽大的自己还是十分满意。
只是,虽然北方灾区事务处理得顺手,不断从承安京传来的消息却每每令自己心澜起伏,焦躁难安。回想七日前接到传谟阁宁平轩旨令。看到旨令内容以及最后那枚诚郡王印鉴的时候那种如遭雷击、万念俱空的苍白茫然,秋原镜叶就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虽然他只是文官少问武事,但风司冥协理兵部,他身为宁平轩重要幕僚又是姻亲内臣,裴征等人处事议政之时自然不会刻意避开。上将军轩辕皓、孟安、皇甫雷岸,冥王军中飞羽将军多马、洛文霆等将领有军政要务处置而到宁平轩时,风司冥也总让自己与裴征一齐跟随身边,就算不曾直接参赞军机。对于军队事务自己所知其实并不为少。而这一次协同调运赈灾钱粮物资。风司冥更将足以调动各级兵将的关防印鉴交给自己,一句“随机调用,便宜行事”。其实是把冥王最忠诚精锐地铁衣亲卫的统领权放到了自己手中。他自幼熟读史书,进入朝堂后又得柳青梵时时教导提点,如何不知军权之重甚于云山?而军中弊政由来既久,将帅上下各自默然,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作。自己曾从宁平轩里兵部的档案卷宗以及裴征等将领无心言语中隐约得知,内心也曾颇觉忧患不妥,但终究不在其位就没有多言。此刻京城消息传来,胤轩帝以此发难,对于年轻亲王在朝堂中的处境,秋原镜叶实在无法不深感担心。加上离京之前他曾经对京城局势似将有重大变动的分析判断,直是每日寝不能眠,恨不能腋生双翼,立刻飞还承安为主君分忧。
但是灾区事务未毕、职责未尽,他纵是心急如焚也不敢擅离职守私回京城。看着从传谟阁传来的一道道指点救灾工作事项的宰相谕令,宁平轩风司廷一篇篇廷寄回函,在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来的朝廷局势以及帝王天心,都在不知觉中催促自己加快动作好尽早回京。而直到前日傍晚登上顺流返京地大船时收到郝哙地密信,信中说到风司冥留恋***,自暴自弃似有一蹶难振之景,秋原镜叶只觉自己第一次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入朝两年来第一次毫无芥蒂迟疑地为一己私心而动用手中巨大权力——水师提督的旗舰,在冥王关防印鉴的出示之际立即变成了此次派出朝臣返京地快船,顺风顺水,只用一天两夜时间便将一行人送到了距离承安不过百里的子初江头。
但身为朝廷命官,一举一动皆须符合典制规矩。无论心中有何疑虑,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入宫述职,奏报此次赈灾事务的具体情况。向胤轩帝呈上三郡郡守分别陈情的奏疏,秋原镜叶随即以此行督察执事的身份报告了钱粮调运与使用情况、救灾赈灾过程中各郡各级官员行事以及神殿教宗在救灾与重新过程中的各种作为。秋原镜叶虽然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曾与胤轩帝有过当面对答,但当时其实是胞姐秋原佩兰假扮;及至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将他先天顽症治愈,令姐弟二人重新换回身份。他在传谟阁宁平轩这两年也没有真正直面天子称述政务。而或许是因为他年尚轻而位已高,胤轩帝对首次委以独当一面重任的他十分看重:不但
间仔细询问了各种问题,还赐下御膳显示出极大恩宠出来地秋原镜叶随即又到宰相台,向宰相林间非再次陈述救灾事务种种情况,最后则是往宁平轩交还旨意——虽然救灾是朝廷公务,但请旨令秋原镜叶以三司监察史参与钱粮调运一事并切实下达明确旨令的,是宁平轩靖宁亲王而非林间非。虽说此刻风司冥被解除了政务,旨令发出之地却没有变化。面对看到自己回京而抑制不住惊喜欣慰的三皇子风司廷。秋原镜叶原本便焦躁怀疑的心情顿时更增了三分沉重——
连一贯雍容镇定的诚郡王都表现如此。京中那些流言蜚语所传说之事……多半就是确有其实了。
从传谟阁走出。秋原镜叶想也没想便令从人立即赶往靖宁王府。可是及到门前,轿帘掀开窥见熟悉的门楣,秋原镜叶心中突如雷霆大震,骤然惊觉自己此举冲动孟浪之处,万般忧虑愤慨顿时如大潮退去,留下一片死寂般的茫然空白。努力稳定了心神,秋原镜叶当即做出决定。前往心中唯一能够向自己说明事情真相原委,更将这件事情完美解决之人的府上。
交曳巷距离长安街西首靖宁王府并不遥远。大司正府在交曳巷巷口百步之处,秋原镜叶到达巷口便让落轿,吩咐轿夫还有其他从人先行回转,自己独带了一名长随前往府门上递帖求见——这是臣属拜见长官地礼仪规矩,而且他又是柳青梵门下学生,到得门前只有步行才显足够恭敬。应门迎接地柳府总管全方维一边急急打发了仆从往内府报信,一边按着官员拜望地规矩将秋原镜叶引到客厅奉茶。
“秋原大人。我家大人有话。说若是公务请明日赶早往传谟阁去回报。”
一杯茶刚刚端到手里,便见府中长史兰卿快步走进来行礼说道。秋原镜叶顿时瞪大了眼睛:“老师不肯见我?”
兰卿急忙道:“不是这样的——只是近日京中事务忙乱,督点三司原本掌着官员行事。大司正大人严令一切公务都只在宰相台的三司公署处置。府中只是宾客亲朋私交往来的地方,不论公事。”说着看了坐在客厅下手位置的长随一眼。
秋原镜叶顿时会意,转头向自己长随道:“德恒,你先回府……不,传谟阁官署,替我整理一下明天大朝的奏疏呈文——明日我赶早过去好用。”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笼着的两纸文书递过去。
“是。”德恒起身接过文书,向秋原镜叶行了礼。“属下明白。”
兰卿微微一笑,随即向全方维颔首示意他领着德恒出去。见两人走出两重屋宇,这才转向秋原镜叶微微笑道:“镜叶公子,大人说你急忙赶回一路劳累,宫中御膳又不一定用得安稳尽兴,让兰卿先带你过去小厨房吃了晚饭再到看云轩见他。”
虽然心中急切,但见兰卿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前行,秋原镜叶也只能快步跟上。大司正府惯例,菜肴不多但道道精致,手艺滋味堪与御膳厨房所做媲美。若在平时秋原镜叶必然不会放过大快朵颐地机会,只是今日心中有事食不知味,胡乱吃了几口便即放筷起身,向一边静静陪同看视的兰卿道:“好了。老师是在看云轩?”
兰卿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略略颔首。“是。”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快步径直向书房方向走去。他是柳青梵在风司冥之外第一个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这大司正府早是跑得纯熟。兰卿也不多言,只是静静跟着步履如风的秋原镜叶赶去书房。
看云轩与正堂还有客厅只隔了一重,待客商谈,处置日常事务十分便利。而天井四合院落独立,闭了正门便不与外界相连,屋中设了床榻之物,柳青梵也经常将看云轩当作内府内堂之外的起居之所。而庭院中古藤幽雅,四周又有大树荫蔽,花事烂漫,当着傍晚夕阳斜行暑气消退,院中景致正是上佳。秋原镜叶踏入看云轩时,便见那架古藤下放了一张藤制躺椅。一身宽松袍服的柳青梵正躺卧其上,身边圆几上搁了酒壶酒杯,衬着花木晚霞越发显出一派安详悠闲。
几步走近青梵,秋原镜叶刚要开口呼唤,但见他双目闭合地面容神情平静中透出难得的柔和安详。想到这些日京中混乱繁杂,自己身在北方兀自紧张惊惶,柳青梵虽然位高权重素行无拘,但身在局中所受压力绝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知道他平日万事仔细、运算筹谋地行事为人。沉静平和表象下常人难以想象地用心。秋原镜叶心中轻叹一声。将从北方三郡到眼前此地一路积攒无数、堆得心头满满几乎就要喷涌漫溢的话语硬生生压回腹中。
兰卿从屋中搬了一张圆凳,在秋原镜叶身边悄声放下。秋原镜叶看了一眼,向兰卿颔首表示谢意,但依然站得稳稳,静静立在榻前。
庭院中一派寂静,只有微风流转。秋原镜叶感觉几乎都能听得清被自己抑制的呼吸与架上落下面前地紫藤花瓣撞击的声音。
夕阳西斜,金光渐弱。满天云霞随风流动,越发绚丽辉煌。
像是感觉到投射过藤花枝叶地光影变化,秋原镜叶突然听得睡得安稳地柳青梵轻轻翻转一下身子,耳边随即传来自己熟悉无比地沉静淡定的嗓音。“现在,冷静了?”
身子重重一震,秋原镜叶顿时躬身到底。“老师,是镜叶鲁莽,打扰老师安宁。”
翻身坐起。青梵理一理袍服。一边静静凝视身前未及二十的年轻学生。沉默片刻,“算了,这也没什么。”抬手示意他在一边圆凳上坐下。顺手拎了酒壶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说说你的想法。”
双手接过酒杯,看到杯中碧水澄澈,鼻中闻得竹叶清香,秋
顿时惊讶抬头。“……这是绣青,不是酒?”
“谁说从酒壶里倒出来的就一定是酒?”青梵微微一笑,“就像你这趟北方之行,朝廷的政令是负责钱粮的总体调运与使用监督,但你所做地也不完全止于此,不是吗?”
“是的,老师。这一趟北方之行,让镜叶看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搁回几上,秋原镜叶答道。“天下不均,各地差异使政令所到所行呈现万千之态。官员作为,许多在京中坐看廷报而觉匪夷所思之举,对比实地实情便是顺理成章,有些无奈权宜更是非如此则不能。北方水利历来为朝廷所重,但宰相台所得重重奏报与实地细节对比不是复杂,而是简略到几乎根本无法以之作为具体指导河工、调拨钱粮或是调节当地赋税徭役的凭据。我现在才知道,这两年老师令镜叶精读各国《地理志》,还有今年四月来让我熟读北方三郡百年方志、强记河川地理分布的详细图形,这些要求其中有多么深刻的意义。到了碗子岭下,河堤之上看着滔滔河水,背后是无数灾民百姓,我才知道老师让镜叶以三司执事身份参与这次赈灾钱粮调运监督,是把多大的责任放到了镜叶肩上。”
青梵微微含笑,轻轻点一点头:“传谟阁送上来的廷寄奏册,还有诚郡王回京时的奏报,镜叶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太阿神宫以及祈年殿那边,乌伦贝林主持还有大祭司都说你妥善协调了神殿教宗和当地官府地关系和事务,让第一次切实介入这种民生大事地教宗的力量能够得到很好的发挥,白肇兴递交神宫地奏报里面对此做了详细说明——虽然这些不直接进入他对皇帝的呈文,但是有这么一颗种子种在人心里,这样的机会还是很难得的。你把分寸把握得非常恰当,镜叶,这让我都感到惊喜。”
秋原镜叶面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都是老师教导,镜叶……镜叶只是不想让老师失望。”
“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要用心的。镜叶,这本就是你的长处。”青梵淡淡笑着,“而擅长从身边的各种事情中体悟事理和学习处世的能力,已经不是长处而是旁人用尽心思努力也无法获得的天赋。虽然是第一次遇到的情况,但能够冷静分析,把大问题分解成数个小问题交给合适的人各个击破最后完全解决,并且从这个过程中总结经验教训运用于下一次类似地情况——镜叶。你虽没有专攻水利工程,在对衡河防汛的分析认识、以及最后开堤泄洪的处理上面却做得极好。当机立断,而后又能及时高效协助百姓转移并妥善安置他们生活,将受灾损失降到了最低。这些在奏报上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文字,当时做起来,真是难为你啦。”
“老师,其实……”秋原镜叶猛然激动起来,端正俊秀的五官扭曲着。嘴唇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老师。其实……其实不是镜叶当机立断要破堤泄洪排险。而是,而是那里根本就称不上什么河堤啊!”
见青梵幽深双眸静静凝视自己,目光中熟悉的沉静带着强力的镇定安抚。秋原镜叶定一定神,平复一下心绪:“根本没有河堤。历年水情严峻次次水灾都会传来无数急报,朝廷下决心更花大代价一定要整修好的关键河道,那里只有一段当地百姓自己筑地土坝而已。北海郡是三郡当中地势最低地一个,衡河又是地势平缓、一旦出险就非常危急地地方。偏偏。偏偏就是那里……老师,孙刚刚上任无法得知详情,而情况危在旦夕又不容许镜叶做更多考虑——我,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拍一拍秋原镜叶的肩膀。“国以民为本,援救百姓是第一,你做得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明明白白的证据被大水冲得一丝不见。放过那些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国之虫。偏偏还是我自己去为他们圆谎说话……身为三司属下,我,实在不甘心!”
青梵微笑一下。又斟了一杯茶水递给秋原镜叶。
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秋原镜叶语声恨恨:“还有那些县官县丞。什么民之父母,有多少是对百姓田亩实数这些基本事情都一问三不知!又有多少要么把当地豪强大户捧得比亲生爷娘还高,要么当缩头乌龟不献殷勤也绝不得罪;要他们去就地征粮救急,居然就敢跟我阳奉阴违,只把百姓死活当成儿戏……”
“所以你就率领官兵打劫了那群豪强,做了一回劫富济贫的英雄侠客?”
听出青梵语带调笑,没有不满甚至透露出微微的满意,秋原镜叶这才定下了心红着脸道:“救灾如救火,我也是一时心急这才……但是以前在京中是真的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地事情,有那么多不知大局藐视国法、趁火打劫完全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官恶吏、豪强奸商。胤轩十年的新政到今天已经第十个念头,却还有那么百姓对朝廷许多政策制度一无所知。两年来三司肃清官场风气,看着一道道旨令下渎职枉法的官员落马,而众多能臣干吏得到应有提升,我以为按照您与林相定下的考核官员的种种标准规范就可以做好份内的事情,但是到了实际之处才知道统观全局综合评议的艰难……在京里我从来没有想到地方事务、官员地考核会那样复杂,也不知道关系了百姓民生地具体政务交到手上,份量会是那样沉重。跟在您身边两年,我自认也算用心勤勉;有您指点朝局,时事人心也看得不差。可是第一次出去京城,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微笑点头,青梵轻叹一声:“你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镜叶,这才是我要你出去这一趟的目地。
你天性聪明又熟读史书,官场之中应对往来自是熟悉于真正的官生民情,年不足二十的你又能知道多少?”
站起身,青梵负起双手在院中缓缓踱步。“都说北洛一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齐。但这天下物产各有所适广布四境,绝不能聚于一地一处任人随心取用。耕地分布不均,土质贫富不等,所产千差万别,而作物生长也各有所宜不能一概而论。富庶处一年耕作八月便可安然度日,贫瘠处终年劳作不能勉强糊口。还有莫测天灾,水旱虫荒,仰赖天时的农业旧习常使农人无意自救以应对灾害,将一道道难处通通加诸政府朝廷。地不能养人则必寻调济之道,而培植良种、变更作物、鼓励经商而作流通,正是令天下物资为百姓共有。多年新政的根本目地意义。重农兴商鼓励百工的国策大计其中具体事务繁复庞杂之处,镜叶,你又能真正知晓体会多少?”
“老师责问的是。是镜叶高估了自己……一切都太过顺利,不到二十就当得高位;但论到切实才能,只怕区区百十里的小县小城也无法治理。”
“百十里的小县?”青梵顿时停住脚步,一双眼静静凝视秋原镜叶,眼中透露出十分的严厉来。“百里之丞,虽是官小吏。却联系百姓根基。古人说‘不夺农时。谷物不可胜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道理简单,但能真正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劝课农桑,问农于民,重农兴农的政令下去那么久,为什么许多地方成效显著而许多地方始终不见起色?不稼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些不识农事、不通实政地官员如何让朝廷政策得行?而放眼承安京中,所谓干吏能臣,当真从县丞小吏入得朝堂地,能有几人?《博览》所汇各国各朝《地理志》、《食货志》,《礼运王制卷》中地《农事篇》以及《月令》、《盐铁论》等篇目,凡入我门下必须研读精熟——镜叶,难道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为官做宰之人应有之识吗?”
抬头深吸一口气。青梵缓缓摇头。“镜叶。你行走宰相台观察大局,朝堂众臣无不是观察学习的对象。林间非为宰相首辅,总理国政执掌朝廷。贤明精细练达无比。然而,他却从来只指点方略大政,而极少与人议论政令细节。宰相台凡关系民生的旨令下达前必招实职行政执事官员仔细参议推敲,身为主持者他只听取不发言,部曹公议确定之后才承旨行事。人都道他规矩严正分毫不乱,但是镜叶,你可知这其中究竟是何种道理?”
秋原镜叶定定凝视青梵,一双眸子闪出若有所思更有所领悟的光彩。
看他目光表情,青梵微微笑一笑。“镜叶,让你协同督调救灾钱粮,便是要你真正知晓北洛之事:天下的宽狭贫富,各地的农事物产、商贸民情——这些,是守在承安京一辈子都看不到也知晓掌握不了地。镜叶,你自幼熟读诗书,国史律令历历在心;自入朝便在宰相台,行走六部之间熟识朝廷理政程序;入督点三司,体会并学习把握朝臣官员迁谪之关键。以你的年纪这几乎可谓令人赞叹的极限,但是镜叶,对于你始终保藏的‘野心’,所知所能却还远远不够。”顿一顿,幽深黑眸透露出明亮光彩,一字一句如重石掷出落而有声。“何谓朝廷,何谓百姓,何谓家国,何谓权力,何谓职责——镜叶,你才十九岁,这般年轻,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认真了解你将要主掌的一切。而身为师长,我有责任助你一臂之力。”
秋原镜叶眼中光彩闪动,与青梵相对片刻,嘴唇动了两动,但一声“老师”出口已是语声颤抖。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猛地甩过头去,半晌才轻轻说道:“老师,镜叶资质平平,又常冲动。老师却为镜叶如此用心,计虑深远,实在感激又惶恐不安。镜叶……镜叶不想让老师失望。”
见他侧转了面孔,双肩不能抑制地微微耸动,青梵不由微笑。摇一摇头,走近镜叶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镜叶,你不会让我失望。这一点我很有信心。”轻轻笑了一声,扶住秋原镜叶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量。“其实这些话我原不想说。你原本好强,做事勤勉又处处留心,很多事情不用旁人提点说明便能自行做得周全。因为年纪,又因为身份缘故,你更是事事力求完美,不肯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指摘。这一次协同赈灾监督钱粮调运也是如此,遇到难事只能独立处置妥当,时时有背水一战,不容失败甚至连稍有瑕疵都不容许。这其中地压力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不想再用今天这些话,增加你原本地压力烦恼。”
秋原镜叶转过头,脸上已是纯然微笑。“不,得到老师的肯定,听到老师所说对镜叶的期望,我……心中非常开心。”
青梵闻言笑一笑,随即放开手重新坐回榻上。“不仅仅是我地肯定,明日大朝皇帝必然还有封赏。这篇当着满朝文武的呈文,今晚可还要再下些工夫。”见秋原镜叶“嗯”了一声,少年羞涩般的低下头,青梵不觉微微扬眉。“好啦。还有什么事情么?”
沉默片刻,秋原镜叶抬起头定定凝视那双幽深黑眸:“老师,靖王殿下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着酒壶的手在空中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顿,青梵随即将杯子斟满。“军制弊政,皇帝陛下早有心整治,借机罢了。”抬眼看向秋原镜叶,嘴角微扬,笑容里尽是说不出的意味。
“至于其他事情……镜叶,你久不在承安,既然回来,王妃那里该去拜望了。”
“去吩咐一声,今晚小厨房留个火儿。”
“娘娘又要亲自下厨了?”
听屋内传出女子温婉声音,秋原镜叶不由嘴角微扬。轻轻侧身摇手,示意跟随一边的王府总管郭绣不要出声,静静听屋中说话。
秋原佩兰温柔含笑:“是啊——叫备些酸梅之类的果脯,再看看有没有乳);
“奴婢知道了。不过娘娘,王爷早说过,晚上的点心茶水只让大厨房预备,不许再劳动娘娘熬夜。这话郭管家传了一次,前次水涵又交代过一遍。今夜王爷出门又没交代时间,娘娘亲自下厨,王爷回来要一心疼,我们这些不知体恤的奴婢只怕要不知怎么死了。”
苿莉原是凤仪宫的侍女,伶俐活泼极得皇后喜爱,皇家下聘的时候徐韵芳特意挑选了送到秋原佩兰身边伺候。靖王府规矩虽然森严,但她既是出身宫中跟随秋原佩兰又久,说话远比旁人自在。听她玩笑,秋原佩兰不由轻啐一声:“多嘴的丫头才该死——做事去!”
“是,是!”苿莉嘻笑着退出房间,落下门帘时却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又在门口略怔了一怔,这才转身欲行。方一转身便对上立在门口的秋原镜叶,少女吓得刚要惊叫,但随即伸手按住自己嘴巴,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了两转,脸上迅速漾起大大的笑容来。
“舅老爷……”
秋原镜叶少年入朝,未满二十便当高位。最怕别人说自己年轻行事不稳。此刻听苿莉有意打趣,嘴角抽了两下随即狠狠一眼瞪过去,“多嘴的丫头,还不干事去?!”
苿莉嘻嘻一笑,又行了个礼小步跑开。看她背影秋原镜叶忍不住又掀一掀嘴角,点头示意身后郭绣也一并退去,这才轻轻挑开门帘悄声入房。
近日承安气候有异:虽然时节上已是五月中旬天气当转炎热,但久雨放晴。数日炎夏般地暑热后居然转回春日光景。这两日又是时断时续的风雨。入夜虽不算早。带着湿气的晚风却颇有几分寒意。见秋原佩兰披了一件鹅黄外袍侧身坐在榻上,凑近***细细做着针线,脸上温柔而专注,秋原镜叶不由露出微笑;伸手在一边桌上斟了一杯茶水,悄悄走近,一边轻声道:“娘娘,喝口茶。歇一歇。”
秋原佩兰手上一顿,呆了片刻,猛地抬头。“你回来了,镜叶!”
“姐姐!”随手将茶杯搁上案几,秋原镜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扑进秋原佩兰怀里。“姐姐,我回来了!”
撇开针线,秋原佩兰伸手搂住弟弟头颈。脸上带笑。眼中却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伸手擦一下眼角,随即轻轻托起秋原镜叶面孔。“黑了,也瘦多了……外边太苦,总算回家来,让姐姐给你好好补补。”
“嗯!出门在外这些天,镜叶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姐姐的一手好菜了。”
秋原佩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傻话!你一个三司监察史不好好想着朝廷政务,心里只惦记两口饭菜算什么?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再大也是姐姐的弟弟。”将秋原佩兰抚在脸上的手轻轻按住,秋原镜叶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面上泪珠拭去。凝视着眼前温柔含笑地秀美面庞,“姐姐,你也瘦了。”
“又说傻话——我在京里吃好用好,出门都有车马,平日连一步都不用动,哪里就瘦了?”
秋原镜叶摇一摇头,随即轻笑着将头枕上秋原佩兰大腿。“‘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姐姐就不惦记我?”
见弟弟露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地孩气,一如当年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苦苦支撑时那般向自己撒娇地姿态,秋原佩兰心中顿觉异常柔软。伸手轻轻抚着秋原镜叶头发,脸上微笑,口中却故作淡然道:“惦记什么?你是大人了,办的事情又有整个朝廷支持着,还有什么可担心?”
“姐姐!”
“不过出门一趟,怎么就变得傻了?你是个凡事认真不肯落后的性子,定是哪里危急就跑去哪里。大水不认人,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走到哪儿都连着心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两年我没再给你缝过衣服,这一句可是怨姐姐了?”伸手扶住秋原镜叶肩膀将他身体慢慢扳起,瞥一眼方才被随手丢在一边的针线,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抿嘴轻笑。
秋原镜叶直起身子,顺着她目光向身边榻上看去。见鲜红缎面上围了藕色童子纱的白胖娃娃抱了老大金莲,模样异常活泼可爱,秋原镜叶微微一呆,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佩兰,一双眼里光芒闪动尽是惊喜。“姐姐,你……”
“胡思乱想什么!”秋原佩兰脸上飞红,瞪了弟弟一眼,这才低了头慢慢道,“倾城公主已经快六个月的身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在神宫的时候就好;蒲兰节祭送给
童子纱,一针一线都是情谊。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才礼数我也有所表示不是?何况……哪有那么快?”
秋原镜叶嘻嘻一笑,但极快敛起笑容,凝视秋原佩兰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对了姐姐,时辰不早,王爷到哪里去了?不是说这几天他该在……该在府里么?”
静静对上弟弟近乎审视的目光,秋原佩兰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是,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晚饭后上方驸马遣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前日得了一柄好剑,请王爷去鉴赏。”
秋原镜叶脸色微沉:“姐姐……”
“你知道王爷是武将,素日没什么喜好就爱神兵良驹。结果接了帖子就去了,连饭都没有用完呢。”秋原佩兰微微笑着,引秋原镜叶到榻上挨着身边坐下。“说到晚饭,镜叶你连夜赶回京来,今日一早就进宫奏事,一跪一弄就是大半天——虽说宫里御膳是难得荣耀,用起来却未必尽心尽兴。然后还有传谟阁的述职,跑到姐姐这儿可别是还饿着地吧!我这就叫人传饭去!”
见她说着便要起身。秋原镜叶急忙一把拉住:“姐姐别忙。我是从大司正……老师那里来地。晚饭也在那里吃过了。”见秋原佩兰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温柔笑容,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定定凝视眼前温雅秀美地女子,“姐姐,镜叶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情,镜叶?”沉默一下。秋原佩兰随手拿过撇在一边的针线活计,这才微笑抬头注视弟弟。
被那双异常温柔的眸子光芒笼罩着,秋原镜叶只觉心中一阵阵隐隐刺痛,涌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姐姐,你……靖王殿下对你好么?”
秋原佩兰一呆随即低下头来,脸上却是一点点红遍。“镜叶,你怎么问这个?王爷对我当然好。”
“姐姐,我不要这个‘当然’——你只说他对你好不好?”伸手按住秋原佩兰拿着婴儿衣服的双手。秋原镜叶固执地问道。
低头看向自己被握着的手。秋原佩兰轻轻笑一声:“镜叶,你抓痛我了。”
秋原镜叶闻言一怔,直觉放开手。但随即再次抓上她手腕,一句“姐姐”语音未落便觉手下有异。顺势望去,只见雪白皓腕上艳红光芒闪烁,秋原镜叶顿时张大了口。呆了半晌,这才缓缓抬头对上秋原佩兰双眸:“姐姐,这是……”
“这是母后赐下地,跟王爷腕上地是一对。”拨动一下珠链,秋原佩兰静静说道,“诚郡王平安吉报送到京城地那一天,王爷到凤仪宫向母后报喜。北方雨水停息,诚郡王平安获救,白肇兴大人和你在潼郡救灾事务顺利,从京师到各地的水旱道路修整畅通,朝廷的各种政事进行得有条不紊……镜叶,这些日子王爷在宁平轩连日连夜地干,多少从未面对过的情况摆在眼前,从未经办过的事情落到手上,但为了安抚朝臣脸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点犹豫迟疑,更不能给忧心的父皇母后再增烦恼,其中的艰难……这串珠链赐下来地时候说得明白,王爷为国为民的一切艰辛苦楚,可是都在这里了。”
“姐姐……”
“镜叶,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两年又跟着老师学习为政治国,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君臣之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更该知道,主君固然当信任臣属,身为臣属全身心地信赖自己的主君更是本分,是一切行事最基本的道理和准则!自己选择和认定的主君,就该全心全意地信赖,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动摇信念,更不能动摇了为人臣子的忠诚!”轻叹一口气,秋原佩兰缓缓摇头,“镜叶啊镜叶,亏你日日夜夜地跟了王爷两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这身三司监察史地袍子,你怎么穿得住!”
听她话一句比一句重,说到最后更是声色俱厉,秋原镜叶大惊失色,急急从榻上起身跪倒在地。“姐姐,是镜叶地错,镜叶知错了!”
“知错了……镜叶,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跟别人不同。宁平轩的幕僚,或是跟随王爷征战多年地将领,或是直接从胤轩十八年大比中拔擢的殿生。只有你,是以在朝执事官员的身份进入宁平轩用事——虽然之前那三年是我在传谟阁,但在别人眼里秋原镜叶已是熟悉政事的干吏,而你也确实是。宁平轩中对朝廷六部各司的熟悉程度舍你无他,何况你在宁平轩只行走协作,真正的职属还在督点三司。身为老师的弟子,镜叶你的身份贵重到什么程度,你的信心稳固对宁平轩、对朝廷众臣又重要到什么程度,你有没有真正想过?!这两年草亭街到交曳巷,老师对你毫无保留的教诲,他的一片苦心和期望,现在看来……都白费了。”
“姐姐!镜叶真的知错了,求你别再说了!”秋原镜叶将头死死按在地上。“真地,姐姐……别再说了!”
轻轻拭去面上
秋原佩兰定一定心神,俯身将他扶起。“不,我的镜叶,擎云宫的规矩你清楚。别说知道你的心气个性,就算不知道,只要你秉持公心认真为朝廷做事。哪怕就是当真存了私心偏向了哪个皇子王孙。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仅因为年纪。你更不肯为姻亲关系让人看轻了自己,两年来做事谨小慎微却又磊落大方,这些谁不看在眼里?可是,靖王殿下到底不是别的皇子王孙,他是你的至亲,是无间无隙的嫡亲姐夫啊!别人谁都可以说这说那,满朝文武、满天下百姓都可以怀疑他、甚至背弃他。只有你……只有你该时时刻刻站在他身边,不,站到他身前去挡那些唇枪舌剑啊!”
顿一顿话音,秋原佩兰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镜叶,你知道吗,这些天他有多难?你出去办差,裴征又伤了。京中事情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顶着。可不管每天到多晚都必定回府。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按着规矩等他还要被骂不知体恤自个儿,可他自己呢?一日连两个时辰的安稳觉都睡不着。虽然从不对我说,可半夜里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地时候那句‘秋原要是在京里就好’让我心都拧成结了。镜叶。你问我他对我好不好,但我却先要问问你:还记得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吗?”
秋原镜叶顿时浑身巨震,定定看向她:“那是靖王得胜回京后第一次大朝地日子,也是……镜叶第一次见到老师地日子。”
秋原佩兰淡淡笑一笑:“是,镜叶,你记得很清楚。那么你还记得,当年老师答应为你治病、为我们解围的时候,提出了什么条件?”
“……老师要你,嫁给靖王殿下。”
“对!镜叶,你一定还记得,老师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秋原佩兰淡淡笑着,语声却有些微微的颤抖,“镜叶,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反对?为什么放弃救治自己的唯一机会?为什么别人看作青云捷径的皇室联姻你视为畏途,拼上背负欺君大罪也决计不肯答应?”
“……因为镜叶知道:这不是捷径,而是火坑;不是恩宠,而是惩罚。”
“是地!这是惩罚,这是他对我们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的惩罚。不过一点狡智就敢自恃聪明,把朝廷典章法纪视为无物,真正的小子晚辈不知天高地厚!”缓缓摇头,秋原佩兰伸手揽住秋原镜叶肩头。“有过必有罚。而所谓罚,必使知痛楚而后畏,使人有畏怯之心,方能不忘本分规矩行事;而痛楚或在身,或在心,肌肤之痛与心神煎熬之苦原是一理,否则便算不得是惩罚——这两年来姐姐一切顺心,这一点却没有一天敢忘记。不过是心有所属,所以无论遭遇什么都甘之如饴。而殿下任何一点亲近爱护,都是施与我们姐弟的无限恩宠。”
“可是姐姐,这些天来……至少这十来天他在——我已经问过郭绣了,姐姐,你就真的不伤心不难过吗?就算这是惩罚,就算认了这一切是我们曾经犯错应该遭受的,可你这心里就真的好受吗?”
微微一笑,秋原佩兰轻轻抚一抚弟弟的额发。“不好受。想到他吃下那么地苦,想到他无辜受累地郁气无法发泄,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被迫要练得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你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这些天,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日更多——皇上旨意是不让他去拜见什么人,可从来没有拦着别人拜上门来。不管意图是什么,总是一天到晚连个喘气地时候都没有,还不如索性找个合适地方躲了开去,清清静静不受搅扰。都说夫妻一体,他心里如何我怎么不清楚?这份安稳才是王爷眼下最需要的。至于那些所谓的委屈不公都只在旁人眼里,与我,还有你,又有什么关系?镜叶,你……懂我的意思吗?”
凝视那双满是期待的温柔眼眸,秋原镜叶深深吸一口气,起身退后撩衣下跪,向着秋原佩兰重重磕下头去。“姐姐的教导,镜叶全部都记住了。镜叶这就去了,请姐姐不要担心。”
“等等,镜叶,你要去哪儿?”
“传谟阁——明日大朝,镜叶不能让靖王殿下再孤身一个人跟那些小人对抗!”
“不,王爷从来不是一个人。”摇头轻笑,一边起身走近,顺手在桌上斟一杯茶水递过面前,秋原佩兰凝视弟弟,“别忘了,还有老师——这个承安京里、这个堂堂北洛帝国、这个世上若只剩下一个人向着王爷,那就是老师。”
秋原镜叶用力点一点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姐姐。”
“快快去吧!”
含笑目送弟弟离去,秋原佩兰这才坐回榻上重新拿起针线。
烛光摇摇,鲜红缎面上悄然点染了两点深色,仿佛窗外月影浑圆。
“大人真是少年有为。”
猛然听到耳边愉悦活泼得近乎做作的嗓音,秋原佩兰立刻收回逸飞的神思,含笑对上满脸笑容的伦郡王妃。“济州刺史王仪王大人,还有现在郡郡守府做长史的王佑大人,精善政事忠于职守,都是得到皇帝陛下亲口赞许的能臣。与他们比较起来,镜叶要学习和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呢。”
伦郡王风司宁的王妃是礼部侍郎王元的女儿。王元是北洛世家出身,为官多年;嫡出女儿王莹嫁给了胤轩帝的二皇子,而除了次子王伦,长子王仪、幼子王佑都入朝任职,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尤其王仪,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做到一方长官。虽然自胤轩十年新政改革后朝廷之中主事执政多是一众年轻朝臣,但在地方处置政事掌管民生的郡守州牧等官员却少有朝廷京师这般的朝气蓬勃。王仪二十岁得中殿生,在传谟阁行走两年后按例外放,此后管理地方处决政务,以卓越政绩一路升迁直到刺史;而以他担任刺史时年纪之轻,便在以用人大胆、唯贤是任的胤轩一朝也属罕见。听到秋原佩兰夸赞自家兄长,伦郡王妃王莹脸上笑容顿时显出几分真实喜色。“妹妹太过谦虚了……秋原大人此次北行,用心治事行政得力,便是皇上都几番言语嘉奖。秋原大人年纪既轻,又是柳太傅的高足,可见前途无量呢。”
秋原佩兰微笑颔首,随即顺着王莹目光向正被众人如群星捧月般簇拥的秋原镜叶望去。
四月连绵地大雨造成北洛北方潼郡、渤海、北海三郡百年不遇的水灾。为救灾抚民北洛朝廷以及神殿教宗都投入了极大力量。因是朝廷第一次真正与神殿教宗合作,胤轩帝特意挑选了具有大陆信仰特殊推崇的双胞孪生身份的秋原镜叶作为主持,令其以督点三司监察史之职总体协调并监督救灾钱粮的调运和使用。秋原镜叶与负责此次救灾教宗方面事务的潼郡神殿主持白肇兴,还有三郡郡守以及各级官吏通力合作,因地制宜见机应变,精细拿捏各地钱粮物资的用度,着重抚民恤苦和灾后重建的工作,使得受灾百姓尽数得到妥善处置。安心度日而对朝廷感恩信服。及至昨日回到京城。向君主以及所在职司主事述职。今日大朝之上奏对救灾情况、与朝中众臣议论北方灾情地后续事务,一应事务无论大小均是清晰明确,提出地各种建议有理有据。胤轩帝天心大慰,满意之下深为嘉许,虽然未有确实职官上地升迁,但金口玉言的几番赞叹却是满朝少有的殊荣。而大朝之后擎云宫例行的大宴上,胤轩帝又令现掌着宁平轩的三皇子风司廷代自己向秋原镜叶敬酒致谢——承安京正是风云变幻莫测之时。皇帝的种种举动皆尽落在有心人眼中。
北洛大朝通常在每月十四日举行,这一次本来便是为了赶回京城的白肇兴与秋原镜叶一行特别推迟一日,众人早已看出此次北方灾情危难地安然解除对于胤轩帝的意义,朝廷负责救灾抚民事务的“功臣”又会在君主心中所占的份量。而胤轩帝毫不吝惜赐下的种种荣耀恩赏,以及在朝廷众臣面前不遮不掩的器重态度,更让秋原镜叶成为所有人追捧奉承的对象。便是平日顾忌着他三司执事身份、不敢轻易来往的那些朝臣官员,也都趁着大宴上百官彼此敬酒劝酒地当口极力挤到他身边与他攀谈。而一众平日行事小心谨慎、唯恐稍有不慎便触犯了胤轩帝“皇子与朝臣私交结党”忌讳地皇子,此刻有了最高宝座上胤轩帝的默许皆是心无顾忌手段齐出。言语举动中的亲近笼络之意昭然若揭。而此中皇子之间地彼此争夺对抗更是暗潮汹涌激荡。暗夺几乎便要转成明争……
“哎,镜叶真是好酒量哪!这般酒到杯干的爽快干脆,不像文士。倒真有武人的豪迈气度!”
听到王莹笑意盈盈的说话,尤其是一句自然而然到极点的“镜叶”,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扬起嘴角:虽说同属天家至亲,但以王莹的身份直呼镜叶其名,无论如何都是过分亲近了。淡淡瞥一眼正笑吟吟看着秋原镜叶与风司廷说话的伦郡王风司宁,秋原佩兰随即静静收回目光,轻轻笑一声道:“皇嫂是不知道,镜叶在这件事情上颇是有趣。他以前跟着林相的时候滴酒难沾,林相三杯则倒,他能应景对付一杯就完了。可后来到了宁平轩,宁平轩协理着兵部往来的武将不少,结果平日也不见他怎么喝酒,这酒量却莫明其妙便上去了。”见
视着自己,笑容微僵像是若有所思,秋原佩兰伸手在了两个小酒盅斟满了,递一杯给她随即含笑继续道,“惹得飞羽将军几次说笑,笑话镜叶是草原上最古怪一等劣马的别扭脾气:一旦认定了什么主子,就跟着改什么性子呢。”
王莹笑容一僵,极快地瞥一眼安坐在胤轩帝右手下皇子座席首位的年轻亲王,随即扯一扯嘴角勉强笑着答道:“多马将军真是喜欢玩笑:就连秋原大人这种年轻有为的朝臣都被比作劣马,真不知道我朝中还有什么人称得上青年才俊了。”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当然是说笑。不过多马将军入朝既久又战功赫赫,军中以严于律己、身先士卒赢得全军拥戴。而不管身份名爵如何,说话做事始终不脱草原人的直率,甚至有时显出粗鄙,但从来都是直截了当不藏私心——这一份豪爽无拘、坦荡无私更是令人羡慕又尊重。听他对镜叶如此评价,无奈好笑之外,却是让人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非常精确呢。”
“是啊,上次家父做寿的时候,多马将军的豪迈爽朗就让家父和家兄深为折服。”王莹一边说着,也抿一口酒,只是脸上笑容已经十分僵硬。像是感觉到秋原佩兰凝视着自己的清明双眸中透出似讥非讽的笑意,王莹急忙镇定一下心神,重新堆上满满笑意,“对了妹妹,前些日往神宫礼拜的时候看到供奉在那边祈福的童子纱,式样花色真真新奇精巧。今日大宴,刚刚又眼看着妹妹似乎偏好一点子酸味……”
同样探问的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用意当真天差地远啊!想到昨夜生弟弟的目光神情,秋原佩兰心中轻叹一声,向王莹笑一笑,随即像是羞涩般的微微低头:“若皇嫂说的是那幅鹤舞松烟的长纱,佩兰真是十分不好意思地接受皇嫂夸奖了。不过是诚郡王妃身子好容易才安稳下来……那日偶然听母后说起的民俗,未落地的孩儿若得诚心祈福祸可保平安。想着父皇母后还有三皇兄三皇嫂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我既是晚辈,那又是嫡亲的侄儿,便去大祭司那里求了一幅平安长寿的图画绣起来。”抬起头,对上王莹视线的一双清亮眼眸中满是小女子的温柔甜蜜,“听母后说那样以后对自家……孩儿也好。佩兰的这点私心,怕让皇嫂见笑了吧?”
“啊啊,怎么会?”王莹急忙笑起来说道,“都是女人都是妻子,怎么便会笑话?妹妹这样温柔体贴,可是靖王的福气呢!”顿一顿,“其实九皇弟也是实心的人:诚郡王回京前那些日子正是传谟阁与宁平轩最忙的时候,九皇弟每日处置完了公务便是再晚也要回府一趟。但回了府又不肯惊动睡着的妹妹,常常只在书房过夜,有时候晚了甚至只坐上小半个时辰然后又往宰相台公干……这些事情在母后那里听到了,我们都是好生羡慕哪。”
秋原佩兰闻言脸上微红,下意识地向宝座上与胤轩帝轻声谈笑的徐皇后看了一眼,伸手轻轻抚一抚腕上鲜红耀眼的珊瑚珠链,一边轻声笑道:“都是佩兰不知事,不够体贴,又嘴碎,老向母后埋怨这说道那的……其实殿下对我的好,心里都记得真真的。”
见她低头笑语轻诉,发髻上凌霄软玉雕成的发簪雪燕眼中一点艳红,却是软玉极品的“红泪”;耳坠项链也都是配合成套的同样品质的宝石。王莹心中一震,猛然想起两年前“太宁会盟”西陵安王上方无忌随行礼单上这一品宝石胤轩帝尽数赐给了靖宁亲王。秋原佩兰朴素不好奢华,除了大婚当日珠翠满挂,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用金银发簪之外的饰物,而一旦佩用便是这般独一无二无与比拟……看看年轻王妃略带羞涩却安宁满足的面容,再往往座上时不时投来关切目光的年轻亲王,伦郡王妃突然感觉几日间众人在宫内外肆意传播流言、甚至还为彼此不谋而合的默契兴奋得意的举动瞬间变得全无意义——
未尝一次败绩的冥王,我可是……青衣太傅为他亲选的正妻啊!微微低垂下双目的秋原佩兰几不可见地扬起嘴角:我怎可对不起丈夫的威名?
只是,我的王爷、我的殿下,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抬起头,秋原佩兰静静对上那双正好也望过来的眼眸,只见一片幽黑深邃,夜幕无边。
佩兰身上缓缓收回目光,风司冥低垂了眉眼,将面前便要往口边送去。
“既然心意在焉,为什么不溯流而从?”
微微一笑,像是完全不惊讶突如其来的责问,风司冥随手放下酒杯,同时略略欠一欠身:“倾城皇姐。”
风若璃在他身边坐下,将他搁下的酒杯拿在手中轻轻拈转。看着杯中酒水映着辉煌***光泽流转,风若璃淡淡说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摇落,星如雨’——想这堕星湖的名字由来,再看皇弟当着一片欢喜热闹而不参与其中,独坐一隅,寡酒自酌,淡看***繁华的宜然……人都说九皇弟在战场上神威凛凛,如今看来,京城的这两年已经将赫赫冥王也染得蕴藉风流了。”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淡笑低头。伸手取过风若璃手上酒杯一饮而尽,一边轻声笑道:“皇姐说笑了。”
“我可不是在跟你说笑。”风若璃也是轻轻笑一笑,但随即正色。“司冥。”
听她语声已带了两分严厉,风司冥也收敛起脸上笑容,抬起头静静凝视身边清丽女子。“皇姐?”
注视年轻亲王清逸俊美的面容片刻,风若璃动了动嘴唇,一时却没有说话。沉默半晌,这才轻轻叹一口气,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转开,投向正与伦郡王妃王莹还有池郡王妃李筱竺说话的秋原佩兰。“今日是大宴,君臣和乐天伦相亲。按着礼制你也该陪在佩兰身边,各处走动走动才是。”
“皇姐难道忘了?司冥还是带罪之身。父皇宽宏,许我参与大朝大宴,司冥又哪里敢随意妄动,再添一条结党朝臣、不安于室的罪过?”
风若璃闻言一呆,下意识看了宝座上胤轩帝一眼,再看看风司冥微带苦笑地表情,秀眉微蹙:“结党?胡说些什么!司冥你真是喝多了……”
“是。司冥喝多了。胡言乱语的皇姐不要放在心上。”再斟了一杯送到嘴边。风司冥斜睨着风若璃的黑眸闪出微微的光芒。“再说那一群都是女子内眷,佩兰一人应对起来倒还自如些。我若跟在旁边,岂不是让大家拘束,谁都不得自在自然么?”
微微低垂下眉眼,风若璃轻叹一声:“那你也不能就此安坐一旁,看着她一个人劳心劳神啊。”
风司冥嘴角扯动一下,轻轻放下酒杯。沉默半晌。这才开口慢慢说道:“皇姐素来知道司冥的性子,便是逢年过节也少往各府宗亲那里走动。兄弟姐妹中若硬要说有什么格外亲近的,也就是三皇兄还有皇姐你。但朝廷上下也都知道,这份亲近只是因为佩兰曾在神宫神殿侍奉,与皇姐还有诚郡王妃相熟罢了。而大婚后靖宁王府的大小事务便一向都由王妃主持,与后宫还有各府内眷的往来更是一手掌管,我从来都不过问地。”
“这一点不消你说,宫里宫外都是知道地。我地意思是。自从月初军制的事情……但现在秋原镜叶回京。佩兰一力为你周旋,你怎么不但不加配合,反而像是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一动不动呢?”
风司冥顿时轻声哂笑:“皇姐的意思是。我因罪失势,所幸镜叶立功,当着现在这种时候正该趁时活动,以图重回宁平轩?但是,借助妻舅力量,到处走动拉拢那些望风趋势之人……皇姐,你以为风司冥是这种没志气更没血性的软骨头么?虽说被停了宁平轩中职务,但我头上王爵仍在,军中职权亦未有失。风司冥堂堂男子,岂能稍有不顺便图依附裙带,白白让人耻笑更堕了我冥王声名?”
风若璃脸上微微失色:“司冥你怎么这么说话?佩兰和镜叶他们是……”
但她话还未说完,风司冥已然又是一声冷笑:“他们是孪生姐弟,但秋原镜叶更是朝廷的臣子!人在宁平轩行走,职属可还在督点三司。三司公正谁人不知,便是我,又有什么特殊情谊关系可以去凭借拉拢的?”顿了一顿,风司冥嘴角扬起,向风若璃扯出一个冷冷的笑容,“再说,我可不比上方驸马。”
风若璃闻言脸色顿沉,但极快地调整了表情。“九皇弟说地什么意思?皇姐怎么一下听不懂了?”
“司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与上方无忌身份、处境皆是不同。虽然因为朝廷公务还有靖王妃的关系,公事私谊地时有往来,但风司冥却从来不像倾城驸马那般,一举一动都需妻子上下前后地照顾。”
这一句话说出,风若璃脸色瞬时煞白,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双唇抿得紧紧,却是抑制不住地
|不要太过分!”
“司冥不敢!”风司冥静静抬目,一双夜一般的黑眸毫不避让地逼上风若璃,幽深眼底透射出锐利光芒。“但是风司冥身在朝堂,便有我自己的行事主张,言语举动,不需要旁人指挥策划!而说到夫妻相处,更是本王家事毋需他人置喙。何况皇姐现在身子沉重理当静养,若实在有空闲,还是用来多多操心腹中孩儿的为好!”
“你……”
见她神情激动,伸手似要指向自己,风司冥迅速起身,同时伸手握住她手臂,轻轻一托顿时将她扶起。风若璃身孕已近六月,体乏身软,加之惊骇激动,一时完全由他控制。风司冥伸出手臂揽住她身体,随即轻轻一转让她靠在身前;片刻,听她急促呼吸略转平静,这才缓缓放开双臂让她自行稳稳站立。见风若璃努力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双眼直视自己,风司冥微微垂下双目,轻轻道一声:“皇姐恕罪。”风若璃闻声一呆,他已经转过身迎上正向两人走过来的内廷总管和苏,一边朗声道:“和总管,是父皇的宣召吗?”
和苏加快脚步走近,到他二人身前微微躬身行礼。“是,王爷。皇上让公主殿下过去。”
风若璃微怔,随即扯出一个极淡地笑容。“那我这便过去。”看一眼应了一声“是”随后便低眉垂目、神情全然不动地和苏,风若璃重新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亦正凝视自己,一双漆黑双目光彩隐隐,竟是幽深无底。
风若璃心中顿时一凛,沉默相对片刻,这才缓缓转过了视线。“麻烦和总管了。”
和苏又是微微一躬,当即引着风若璃向帝后御座走去。
注意到和苏转身之际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咳,风司冥只垂目不语;沉吟片刻,方才顺着两人的背影向上看去。只见御座之上风胥然一手支颐,一双鹰目炯炯正定定看着自己,目光深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而坐在一边地皇后徐韵芳却向是狠狠瞪自己一眼,神情之间不满不悦心思毕露。
略略欠一欠身,风司冥毫不犹豫转开目光重新落座。伸手取过酒杯斟满,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再次斟满,将杯子凑近嘴边。这次却不即饮,举杯的手在空中停驻片刻,年轻亲王嘴角缓缓扬起,扯出一抹若有所得又满是自嘲的苦笑。
一道道错愕又掩不住惊喜、疑惑而寓意试探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集往复;原本散在各处的皇子妃们纷纷中断了与命妇官眷的谈话,起身向徐皇后身边赶去——看来留意到刚才自己与倾城公主风若璃之间争执不悦的,确实不止胤轩帝一人。
抬起头,远远望见坐在徐皇后身边的风若璃面色依然苍白,身前已然围满的一众皇妃命妇个个脸露焦虑,关切诚恳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时不时有视线向自己投来,但那种充满了装腔作势、虚伪恼怒的目光自己甚至来不及与之对视,对方便即转向或是收回。
果然女子之中还是少有强悍,相比于她们那些峨冠博带的丈夫,确是胆小怯懦得多了……风司冥嘴角微扬,扯出一抹轻蔑笑意,继续捻动手上酒杯,静静看着身后宫灯在杯中心投下的一点光明。
“九皇弟。”
看着杯中光点被阴影遮蔽,风司冥也不抬头,径自举杯饮尽。“三皇兄特意过来,又有何指教?”
风司廷眉头微皱:“你果然是一人闷酒喝得醉了,难怪一点礼数规矩都不记得……我这便去传醒酒汤给你!”说着便要转身,突觉后襟一紧,只见风司冥踩住了自己袍角,随即一双夜一般的眸子静静看过来,内中竟是清澈无比。风司廷心中一怔,风司冥已然放开足尖,轻笑着说道:“那么司冥多谢皇兄——是皇兄向司冥伸出的手来,司冥可不敢不立刻握住。”
风司廷眉头皱得更紧,一边口中说“真的醉得这么厉害?”一边俯身凑近,向风司冥低声道:“九皇弟,你到底什么意思?父皇母后都看着呢!还不跟我去‘醒酒’赔罪?”
风司冥顿时笑起来:“皇兄好意。不过司冥的意思,便是将所有还对靖宁亲王怀有好意的人远远推开。”手,拎过酒杯斟满了端在手中,年轻亲王侧仰着头,一双黑眸光彩隐隐。“皇兄,司冥……只想一个人。”
些深了,皇后身子骨弱,就别跟着朕在这里熬夜啦。
随手合上宫监递来的奏册,胤轩帝招呼和苏近前吩咐两句,随后转向身边徐皇后说道。
徐韵芳连忙欠身微笑:“谢陛下体恤。只是今日皇上和众位臣工、命妇还有内眷都十分欢喜,臣妾不敢先行告退扫了大家兴致。”
皇后是后宫女性之首,她若告退离席,一众女眷也要依序告退回府,或者随往内廷避嫌。见她一边说话一边目光示意围在近前的数名公主和皇子妃,还有侧席上一众妃嫔,风胥然淡淡一笑:“你是皇后,是国母。只有大家依着你的心意,哪有操心忧虑去配合别人的道理?佩兰!”
伺候在一边的秋原佩兰急忙行礼:“儿臣在。”
风胥然凝视她片刻,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笑容:“送你母后回凤仪宫歇下。”
徐韵芳闻言一呆,下意识看向身边穆郡王风司文的正妻黄晓敏——风司文是胤轩帝的皇长子,朝廷宗室的各种重大场合黄晓敏当是众皇子妃自然的首领。而按着擎云宫的礼仪规矩,平日在徐皇后身边伺候起居的也都是这位穆郡王妃。而见胤轩帝跳过长幼之序直点自己,秋原佩兰也是微微一怔,但随即欠身行礼,恭恭敬敬答道:“儿臣遵旨。”
风胥然微微颔首,微笑一下然后转向黄晓敏:“穆郡王妃,你要送若璃回府。她身子重容易疲乏。让她支撑这么久是朕的过错。一路上仔细着,另外也多跟她说一些女人家地事情。”见身边众人面色顿转霁和,风胥然心中暗笑,脸上却是半点不动。“皇后平时居住宫中,往来不便。你做大嫂子的也该担起责任来,跟各府宗亲还有内眷命妇联络亲情,细心照顾一众弟妹才是。诚郡王府也好驸马府也好,平时都要勤快走动。不要见着有人照顾。便事事都推在佩兰一个人身上。虽说佩兰是聪明伶俐。但到底年轻。倾城公主现下的情况,若遇到全然无知的事情怎么办?”
穆郡王妃急忙起身,伏跪在胤轩帝面前:“父皇责问的是,儿臣以后一定多多用心。”
“知道用心就好。”风胥然微笑颔首,抬手示意她起身,“都是天家骨肉至亲,彼此看顾照应。分忧解愁,这是一定的道理。天家和乐,整个朝廷,北洛所有的百姓都能受益。便是不往这一点上说,你们兄弟姊妹相处和睦,身为父母的我们也少了心思烦恼。你们地母后,也能日日时时地高兴而利于身心。皇后,你说是不是?”
见说到最后一句。风胥然笑吟吟地看向自己。徐韵芳连忙微笑欠身,一边含笑道:“皇上说得是。天家为百姓楷模,宗室相睦相亲。百姓相效而各安天伦,国家必然大治,社稷便能安定久长。”
“皇后说得不错,家国天下,便是这个道理。”风胥然笑一笑随即挥一挥手,“好了好了,今日不多说了。夜深了,各自去吧。”
女眷一齐起身行礼,跟在皇后徐韵芳之后一一依序告退。见穆郡王妃搀住风若璃时她不自觉地一挣,风胥然嘴角微扬,随即敛起笑容。看着风若璃略显僵硬地背影和时不时转头看向一边搀扶着徐皇后的秋原佩兰的动作,胤轩帝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青梵见过皇帝陛下。”风胥然尚未来得及转变脸上表情,耳边已然响起柳青梵清朗沉静的声音。“皇上因何叹气?”
风胥然眼角微抬,抬手示意他在自己身前、和苏刚刚放置的绣凳上坐下。见他敛衣落座,风胥然这才轻轻笑一声道:“除了家国天下的大事,朕还能为什么事情叹气?”轻轻顿一顿,接过和苏斟上来的云烟雾露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方才倾城和靖王之间地情形你也看到了吧?以前总说倾城冷情冥王淡漠,两人亏了有着佩兰这孩子,总算彼此还能做个伴儿,别叫那些年长的兄姐们欺负了去。可眼下这算是什么?姐弟两个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闹脾气,一双双眼睛盯着看着,难道是成心想要朕当着这么些人来给他们调解么?”
柳青梵淡淡一哂,远远瞥一眼风司冥,随即垂下眉眼轻声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皇上却连皇子公主们偶尔一丝的情绪波澜都能用心注意到——皇帝陛下待儿女的一番真诚心意,可以作为天下父母的表率了。”
“青梵,你是在取笑朕做儿女之态?”听出他语带讽刺,含意不尽不实,风胥然不由抽一抽嘴角。
“青梵不敢。”
风胥然轩眉一扬:“天底下还有你柳青梵不敢的事情?对着朕都这样说话。”见青梵微微一笑避开目光,风胥然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又是轻轻叹息一声。“若璃到底还是女子,男子的许多事情都是不知道的。偏她又跟秋原佩兰太好,几次行事确实惹到了司冥,倒也怨不得那孩子不领心意地给她脸色。”
青梵微微一笑:“但倾城公主一番好意,靖王殿下应该还是知道地。”
“知道是一回事。领不领情,或者接不接受好意下地行动还有结果,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虽说她是为了他们夫妻好,给佩兰那孩子鸣不平,维护我朝皇子王妃的身份尊严。可惜关心则乱,居然连大祭司都被她从祈年殿里扯出来,到那种地方去勘验实情,直把本来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硬是闹得沸反盈天。再加上靖王最近地处境,朝野议论声声。参劾的奏册在宁宫里堆得像座小山,每天处理了最紧要的一批政事就是听众臣唠叨,害得朕也没一刻能够清静。靖王的事情。那日经亦璋在藏书殿地一场大闹,朕心里已经差不多拿定了主意。但这回这么一来,朕可是连一句宽宥回转的话都说不出来……单从司冥身上讲,这算不算女人误事误国的又一条旁证呢?”
见风胥然凝视自己,幽深双眸中
动,青梵微微笑一笑道:“听陛下话语的意思,对于事,皇上是打算完全宽恕靖王殿下的了?”
风胥然一怔随即笑起来:“青梵不要断章取义——朕可没有直接这么说!”
“是。青梵明白陛下的意思。”微笑着点一点头。青梵语声平静地继续道。“不过,说女人误事更误国,青梵倒是不能芶同皇帝陛下的说法。‘后宫不得干政’是擎云宫的铁律,再说英明睿智地君主不是区区一两个女子便可以蛊惑,而朝廷大体也不可能真地由于什么女子而腐朽颓坏。将失国大错归咎到一二女子头上,向来都是昏君庸臣无知无识者地借口托辞,是最卑鄙无耻的懦夫的行为。我皇陛下雄才天纵。见识高远,自然不会如此思想;但所谓天子金口玉言,便是作为玩笑这些污言浊语也不该出于陛下之口。”
难得柳青梵也会就自己一二词语长篇大论且词锋激烈,风胥然错愕之下立时用心思索他言语含意。听他中间略略停顿,急忙开口道:“朕只在青梵一人面前说话随意,这些玩笑句词不入六耳,也不会让苏辰民那些人随意拿了当打人的板子杀人的刀,爱卿……勿要担心。”
“苏太傅他们也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忧虑着想。青梵只是希望陛下慎言便好。”轻轻叹一口气。青梵抬起双眼。静静凝视胤轩帝。“至于说倾城公主因与靖王妃的私心私谊而忘记了皇室与朝廷的体面,将靖王殿下留连霓裳阁地事情闹得朝野尽人皆知,这是误了皇上也误了靖王大事的说法……柳青梵以为。陛下心中所想绝非如此!”
风胥然闻言顿时一凛,随手一挥,在柳青梵近前之时便已退出三十步开外的宫监还有侍卫一齐再退后三十步。伸手抚一抚腰间蓝玉,胤轩帝一双幽深黑眸定定凝视青梵,眼中射出异常锐利的光亮来。
迎上胤轩帝视线,青梵沉静表情没有一丝波澜。“若非倾城公主和大祭司的一番心意动作彻底惊起了满朝文武,百官目光心思齐聚霓裳阁中,更纷纷上奏表明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态度,皇上也无法这般迅速就看出了众位皇子真实的心意以及他们在朝廷之中种种势力纠缠。对于靖宁亲王功过言行的评价,便是一面明镜映照出朝中各人地心胸见识、为人处世。皇帝陛下这十天以来之所以隐忍不发,对靖王殿下也好对朝廷众臣也好都是不置一词,便是为了彻底看清陛下所希望看清楚地一切。靖王殿下的功过,在皇上心中自然有一个标准评价;否则月初也不会只削除他在宁平轩职务和一点俸禄,其他的处罚一点全无。只是天威乍现让朝廷众人一时混乱了心思。而经过这一事陛下所见朝廷众人,不说全无伪饰也有七分诚实——仅是这一点,对于倾城公主地所作所为,便不应该用‘误事’来形容:风若璃所为不但不是误事,对于陛下更好地统驭群臣‘成事’,其实是大大有助。”
把玩着腰间蓝玉,风胥然淡淡笑着,眼中越发地幽深无底。“青梵刚才说‘仅是这一点’……那么以青梵的意思是,朕还有第二点喽?”
“靖王殿下的事情既然被闹大,池郡王殿下古怪荒谬的突发奇想就显得不是那么希奇而值得长时间议论。不过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好给盛怒的陛下火上浇油;皇上一通发作之下,池郡王在京中这些日的销声匿迹也就自然而然毫无可疑。北方的事情,少了京中有心人的掣肘,做起来显然是要便利而有效率得多了。”
“虽说比之前办事的效率确是提高了不少,可惜到现在依然还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消息传来。秋原见到的那段土坝又被他亲手毁掉,听到兰卿的回报朕真是心疼万分啊……”
听到“兰卿”二字青梵下意识地抬头看风胥然一眼,见他脸上神情坦然,但随后透露出隐隐的痛心和无奈。青梵心中倒是有些不由自主的佩服和感叹,沉默片刻,这才轻声道:“皇上也不必太过心痛。江山社稷、百姓民生为国之最重。历经此次劫难,百姓与朝廷齐心,对于国家的根基和未来……还是有好处的。”
挥一挥手,胤轩帝淡淡笑一笑:“青梵无须安慰,朕也知道你的心思原非表现的那般公正公平。这种身为君父,看到亲生的皇子不肖、为一己之私毁坏家国根基的痛心疾首,青梵便是聪慧过人,想是也无法与朕感同身受。”略略顿一顿,“这几日承安的热闹,虽说朕早有预想,真实所见的激烈却还是大出朕的意料。为了瞒过自己的大罪,不惜落井下石诬蔑手足同胞,甚至颠倒是非无中生有,那一道道狠毒招数是用得毫不手软更无半分迟疑。一个私派爪牙杀人灭口,一个纠集文臣数黑论黄,各存私心的两人居然这一次配合得天衣无缝。加上你的旁观朕的纵容,那些街头巷尾的百姓只知道说些皇子王孙风流韵事当成谈笑,却不知道这北洛的朝廷,眼看着就要被一群佞臣小人翻手云覆手雨了!”
“青梵惭愧!”
“惭愧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你不过是做了最好的选择而已。”风胥然冷笑一声,“不过事情能到今天这样,却是全亏了司冥。虽然未有只言片语交代却能因势利导随机应变,单是这份冷静沉着皇子之中便无人能及。而今天当众一番举动,又把若璃和司廷从可能的风暴漩涡里面推开——真不愧是你柳青梵的弟子!”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一笑:“皇上是不是高估靖王了?”
“朕看得清楚,那双眼可是清明到不能再清明呢!”扬起嘴角,胤轩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难得他头脑能保持这般冷静,不过朕倒要看看“朕这个儿子的极限,到底是在哪里?”
出去——没听说今天停课吗?统统给我出去!”
一踏入书房便有一物迎面砸来,风司宁侧头避过,见雪白墙上顿时留下一团墨迹脸色已是一沉。随即听见九岁的次子风亦大喊大叫,风司宁不由一声喝道:“这是干什么?!”一边说一边环视室内:“卓师傅呢?又被你赶出去了,亦?”
听出最后两个字的份量,自知闯祸的风亦不由缩一缩头,下意识看一眼身边的兄长。
伦郡王世子风亦瑾连忙站起来:“父王,卓师傅因天气变化前日着了寒,不肯耽误了儿子们的课又熬了两日,今天实在起不起身来。方才遣人过来告了假,倒不干二弟的事。”稍稍停顿随即继续,“二弟方才无礼,亦瑾代他向父王请罪。都是儿子失职,身为兄长却没有教导好弟弟。请父王责罚亦瑾,亦琏年幼,便饶过他一回。”
听气度沉着的长子言语从容条理清晰,风司宁心头被勾起的火气很快被压了下去。顿了一顿方才向风亦瑾点一点头,随即转头向身后的王府长史赵翼道:“这可怎么好?正要听卓明议论,他这一病时候可不凑巧。也不知道现在身体到底如何……”略一沉吟,转向风亦瑾道,“亦瑾,你立时去内医署招了太医来,然后亲自带了过去给卓师傅看病。”
“是,父王!”风亦瑾连忙躬身行礼,一边招手示意弟弟风亦跟随自己离开。
“亦。”默不作声看风亦琏急急收拾了桌上东西。跟着哥哥乖乖顺顺的模样,及等两人从身边走过要跨出书房门去,风司宁突然开口喊住次子。
风亦一惊,身子一震随即钉住脚步。怯怯不敢抬头,低低叫一声:“父王。”
沉默凝视他半晌,风司宁眉头拧起,脸上露出不悦又无奈地表情。“亦琏,你要学风亦璋。就该从根本上学个彻底——人家是骨子里的刚强。为自己占到了理所以天不怕地不怕。藏书殿里才敢跟皇上强项,可不是你这般恃强凌弱的驱赶先生欺负下人!学不来他的眼界胆识却想在家里撒泼,你最好再仔细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轻重!”
“是……儿子知错了,父王。”
“知错就该记住,下次绝不再犯!还有,”风司宁语气加沉,“下次再让我发现。是你惹了事情却让亦瑾替你兜着,当心我拆了你的骨头!”
“是……”
“知道了就去!凡事多学着点你哥哥——都快十岁的人了,一点世子样子都没有!”
见风司宁虽然语气凝重,脸色却没有那么可怕,站在一边的风亦瑾连忙行过一礼,随即拉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地风亦退了出去。
目送两位王子离开,又看一眼座上凝视二子背影若有所思地风司宁。赵翼自到一边桌旁取了茶壶茶杯斟了一盏送到风司宁身前。一边轻声笑道:“王爷对二世子,似乎太严厉了。”
“严厉是对他们好!”风司宁狠狠说一声,随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叹一口气道,“这些孩子知道些什么?都是在王府长大,所有人护着保着,一丝心意都不违背;自高自大惯了,从来就不晓得擎云宫里地凶险!看着那风亦璋在藏书殿的威风就一心想有样学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极点!他要是有亦瑾一半心思明白、文词上能叫人看得过去,或是有风亦璋一半武艺,就算他要闹翻了天我也由得他去——偏偏什么都没有!文不成武不就,仗着有哥哥做靠山就以为万事无忧,这副性子岂不是迟早拖累亦瑾?”
赵翼微微一笑:“说到诚郡王的大世子亦璋殿下,武技还有胆略在皇子王孙中确为翘楚。琏世子原本不好文词之道,若果然能在武道一面见贤思齐,有上进之心还是好的,将来对大世子也是助力。”
风司宁扯一扯嘴角,挥手示意他在自己下首坐下。又品一口茶水这才慢慢说道:“那日藏书殿的事情,老三也做得实在漂亮。自己不说话,倒叫十一二岁的孩子出来咋咋呼呼嚷得惊天动地。那藏书殿读书的、侍读地都是些什么人?不但当着皇上林相还有藏书殿一群太傅把自己剖得干干净净,还借着这场热闹把风头吹到各府宗亲还有满朝要员的耳朵,就连柳青梵那样精明的人儿都要站出来说诚郡王明白大局议事公道,才让儿子也受了影响。我这些兄弟们当中,就属老三凡事有心机,比狐狸还精较泥鳅更滑。你看看最近这满朝
,可不是都往东头吹去的么?”
诚郡王府坐落在擎云宫外、承安中心大道长安街的东首。见风司宁略显不屑地撇一撇嘴,赵翼顿时会心。随即笑一声道:“王爷这话赵翼可不敢全赞同了。最近承安京天时有异,风头乱得紧。东风西风固然常有,当间转了风向的也不少。风一乱便容易扬沙扬尘,这种天气当真敢在外面走的人其实也是不多地。”
“风一乱,沙尘一起,就是原本清楚自己风向地人也未必找得到自己原本的路。赵翼你这话倒说得有点意思。”风司宁露出微微的笑容,随手展开桌上一副字,“今年地天时不对,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出些什么来。你看苏辰民昨日送来的这一首《杂感》诗,虽然抄的是多少年前的旧作,仔细看看这墨色这运笔这用心……真不知道当中藏了无数新意。”
“苏辰民苏太傅是两朝的老臣了,经的事情既多,眼光跟别人自然不同。”
风司宁笑一笑,随手推开被风亦瑾、风亦当作字帖的诗稿。“眼光不同,但脚下却不见得便能够随着眼光转了道。”顿一顿,“倒是卓明,偏偏在这当口病了——伦郡王府到底比不了别处,少了一个合计参谋的人就觉得没依没靠的。”
赵翼微微欠身:“天时无常,人有病痛也是常理。卓先生只是冷暖变化时候得的寒热,又强按了几日,几副药剂下去当无大碍,请王爷放心。”
“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我身边能用的人虽不少,能信的就你们两个。眼下这一阵子风头这么乱,事情又多又杂,卓明一病府内府外的事情该落到你一个人头上,这……唉!”
风司宁叹息声未落,赵翼已然跪倒在地:“王爷,赵翼得王爷知遇,此恩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为王爷做事是赵翼的福分,王爷还如此怜悯体恤,这让赵翼怎么回报王爷才好?”
“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思?起来,起来!”风司宁笑一笑,起身将他扶住然后退到座椅里。“从当年藏书殿要你给我做伴读,一直跟到今天。胤轩六年大比你得中了殿生我没肯放你出去做官,你也不声不响;堂堂殿生,却委屈在我府上做一个长史,把什么事情都打理得有条有理。我不比其他皇子,又非嫡出,若不是偶然排行在前面,直是可有可无——说到底,是我委屈了你。”
“王爷这话,实在让赵翼无地自容。皇上皇子虽众,但嫡庶从来不是我北洛看待皇子的根本。而论到文武才智,虽然都说诚郡王文采潇洒,而武略上有靖王爷在旁人绝难凌驾,但是赵翼却看得出,王爷绝非人下之才!”抬起头,双眼定定看向风司宁,“王爷,你处处隐忍不肯示人以能,藏书殿上诗文也好策论也好都只作平和中正,从不想出言惊人以奇诡制胜。诚郡王固然文采斐然,诗词歌赋优于其他皇子,可是王爷平时与我们谈论诗文所显出的胸襟见识,真正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军事长才,沙场征战王爷自不比靖王,但战事根本在于国力在于后援。殿下在工部多年,自胤轩十四年战事起,协助林相统筹协调,支援前线各项事务。这其中的辛苦殿下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功劳却是尽数分归了臣属从事——这些臣下看在眼里,又怎么能够不尽心尽力为王爷做事?”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是舒服多了。”风司宁轻轻叹一口气,重新坐回椅上。“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从来都不想跟别人去争什么。藏书殿也好,成年礼后开衙建府也好,一切安安稳稳的就不做多求。都说亦瑾的沉稳安静是像足了我,他一个孩子,其实也就学到些皮毛罢了。只是眼下的时局,承安京纷乱至此,人人相争,我便是想不争……也是不能了。”
“天时变异,王爷因时而变而动,也是顺应了天意。”赵翼微微低下头,将风司宁的茶杯斟满递上。
“天意……”风司宁微笑一下,眼眸中却透出森森冷意。伸手接过茶杯淡淡抿一口,沉默半晌,这才微微笑起来。“常言说‘天意难测’,只是这承安京的风头虽乱,头顶上的天色却不算难辨呢。”
听风司宁语气,赵翼顿了一顿刚要开口,却听书房外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笑声。
“伦郡王殿下说得不错——这承安京头顶上的天,可是要真的变清朗了!”
司宁和赵翼同时一惊,但赵翼很快就笑起来:“又装敢惊了王爷的驾,还不进来赔罪?”
门帘一掀,一人长身而入,径直走到风司宁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同时口中朗声说道:“礼部侍丞赵达见过伦郡王。”
“起来,坐吧。”风司宁挥一挥手,脸上露出宽和的笑容。看一看赵达身上官服,“赵大人是从传谟阁过来?有旨意?还是……有什么消息?”
赵翼看了从容自若的赵达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略略的紧张。
赵氏是北洛东南望族,族中历代均有优秀士子入朝为官。赵翼幼时以善读机变被选入宫中藏书殿,做二皇子风司宁的侍从伴读;风司宁成年开衙建府后,他又继续留在伦郡王府中充任长史,并不入朝出仕。因此赵翼少时虽有文名,此刻在京城之中声名却是不显。而赵达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之子苏远、内阁执事应向奕之子应未动等人文章诗赋齐名,胤轩十五年大比文试得中殿生三甲,声名已是传遍天下。自入朝为官赵达便在礼部行走,礼部由治郡王风司磊主管协理,而赵达的亲妹正是风司磊的皇子正妃——这一层关系让赵达仕途益发平顺,数年时间做到礼部侍丞。虽然胤轩十年新政之后有文名有才干的年轻官员升迁皆快,但真的论及品阶超越之速,遍观朝中却只有秋原镜叶、王仪等寥寥一二人真正在他之上。
七皇子风司磊性情要强好争,风司宁却是温和恬退。两人性情殊异。朝廷政务、六部所掌也少有相交,彼此之间往来极少,而门下幕僚自然也各个小心。赵翼既身为风司宁王府长史,不轻易参与朝事政务,赵达在朝中也一贯表现出对于七皇子风司磊的亲近。因此在朝臣百官看来,赵翼与赵达两人虽是同宗同族,但各事其主各自为政。二人地深厚关系从不被外人所知,而赵达因为感念初入京时赵翼与风司宁一路教导、出仕后又屡次提携相助的恩德。暗中早已转投二皇子伦郡王的事情同样几乎无人知晓。赵翼深知赵达在风司磊等等“外人”往来处素来小心谨慎。表现得十分沉稳老练。只有在伦郡王府风司宁以及自己面前,才会显露出本性之中那种嚣张浮躁。此刻见他明明白白一身官服,脸上却是一副少见的兴奋雀跃,而风司宁虽然打着官腔,言语询问中流露出十分的期待,赵翼不觉有些莫名的担忧来。
却见赵达微微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封文书。双手奉到风司宁手上:“王爷,刚刚截下的北海郡发往传谟阁西花厅的文书。”
扫过文书封口未动地火漆,风司宁眼中讶色一现,随即恢复平静。淡淡瞥了赵翼一眼,随即拆去漆封,抽出内中奏报极快浏览一遍:“侯安泰自杀了。”
赵达闻言身子一震,脱口而出道:“自杀!难道是畏罪?但怎么可能!他是风司磊心腹——”
赵翼则是微微皱眉:“侯安泰……就是北海郡县地县令,秋原镜叶前日回报中提到不得不破堤泄洪地那个县?”
“不错。不错。当真不错,赵翼你记得正是。”见一边赵达脸色苍白,风司宁格格一笑。“怎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赵达你还没看清你那个主子的脾气个性?潼郡李耀之后的第二个替死鬼,事情简直妙极了!”
赵达缓缓摇头:“正是因为跟得久了,才更加不敢相信。侯安泰是海郡河道督统路国平的表弟、乐音长公主手下最信任的幕僚陈参的女婿,在北海郡根枝叶脉最深的一个人。前日还在治郡王府上听到风司磊跟长公主那边来人说凡事好好照应,这来地人还没有转身居然就……我平日虽留意了不参与他做事,但这些向来也不避着我,往来的文书甚至是暗事的交代上面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因知道他既有吩咐下去,这两天北方必然有变,这才加紧留意为王爷截了公文。可是哪里想到……哪里想到……”
“所以当年父皇才金口送了他风司磊一句‘敢作敢为’!”风司宁冷笑一声,素来温文的面容有些微微的扭曲。“老七好大的胆子,也好快的手脚——这一颗人头落地,把事情从根上断了。再加侯安泰临死的谢罪书,这一封一齐奏报上去,无论到时天颜如何震怒怎么下旨彻查,哪怕把长公主跟驸马都牵扯进来,只要人死了就抓不到他联络宗亲私结党羽地实证,他便可万事放心。而长公主那边,仗着当年死保圣驾地功劳,只要推一句‘下人胡闹蒙蔽主上’,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说恨他过河拆桥的手段狠毒,只怕还要感念佩服他当断则断的果敢坚决!就算有两个翻出他月前私往长公主封地颖曲,左右逃不过一场责罚,但最多也就是往宗人府坐上两天,再到太阿神宫喝几天清水忍两顿饿罢了……这一手当真是干干净净天衣无缝,不愧
风火火又斩草除根地性子。”
看风司宁冷笑连连,再想想风司磊手段,赵达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王爷,这侯安泰十分要紧。他这一死,只怕……”
风司宁冷哼一声:“他风司磊有办法杀人灭口釜底抽薪,这日月昭昭,堂堂北洛大好基业就容得他如此胡闹?不过也亏了他手段这般狠辣,要没这么决断我倒还要有不少顾虑。”抬眼看向赵翼,“前日我让你安顿的那个人,现在是在哪里?”
赵翼微微一怔,随即答道:“那日说是承着卓先生情面不得不照顾的晚辈,赵翼按照王爷的吩咐把他安置到府院大街的别院里。”心中模糊之处顿时开朗,“难道那人是……”
“钱维名此人倒确是卓明卓先生地晚辈。不过跟侯安泰交好罢了。之前还是接到侯安泰书信,两人秘密见面议论之后才来的京城,连人带信一起投到我这里要寻庇护。当然,这是冲着水利河工的事情跟我工部多多少少有些关连,真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好歹也得使上一把力气——不过这一节,他风司磊该是没有想到吧?”风司宁嘴角扯动一下,“李耀那件事后,老七的手段谁不看在眼里?侯安泰也没笨到不留后路。尤其秋原镜叶这一次下去。带着官兵抢劫地主豪强。一番动静下来就是再大的胆子也被吓得小了。三司本来就是个六亲不认的。而秋原身后这条根子之深,可是谁都撼不动。”
赵翼若有所悟,点一点头。赵达脸上却露出不解之色:“王爷说秋原镜叶根子深,但他也不过是靖王妃的弟弟罢了!”
“不过是靖王妃的弟弟……赵达,你真是跟着风司磊久了,什么都看不清辨不明了吗?还是你当真为了书生地那点意气,不肯承认秋原镜叶这个皇子妻舅。跟你那个皇子妻舅不同?”风司宁笑声冷冷,“孪生子历来受到神殿教宗特殊礼遇,加上柳青梵前日才正式收做学生地风亦琛,他地左右逢源难道还不清楚?柳青梵尚未成婚,替秋原这个真正收到门下的第一人可是用心良苦!”
“王爷……”
赵达一句话尚未说完,赵翼已然开口:“王爷,如此看来,北方的事情都差不多了。七皇子杀掉了关键之人。而我们该保的也保住了。按着眼下的局势,治郡王定然收手回京,要在朝廷上大大动作。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不早作准备。”
“这话说得是。”风司宁点一点头,“照你看来他第一个挑上的,会是谁?”
“靖王。”
赵翼说得肯定,赵达忍不住插口:“这靖王跟风司磊从来就不是一条心。这大半个月来礼部抨击靖王留连青楼颠倒妄为的奏折多得能把人淹死,风司磊早就想撬掉九皇子殿下,这一次更是铆足了劲。怎么还说是‘第一个挑上’?”
赵翼看他一眼:“因为宁平轩地裴征、救了诚郡王的侍卫郝哙,还有秋原镜叶先后被皇上单独召见,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问的都是‘沿途水利河工’。侯安泰这道谢罪书一上,朝廷会翻出些什么问题……难道七皇子还会找错靶子吗?”
“你的意思是说,风司磊绝对会趁北边还没翻抖出来,抢先利用霓裳阁乐伎还有军制的事情先把靖王彻底拉下马?只要他离开北方这件事,剩下朝廷户、工、吏、礼各部没一个能真正跟这项工程撇得干净,就算是诚郡王也要为着身边那些人处处掣肘,而他风司磊就有足够时间和手段从中运动?”赵达微微皱眉,“这是北洛历年最大的一项河工工程,也是当年朝廷最大的一桩政务,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处不牵扯联系。督点三司只考核官员政绩得失,这种涉及了各个方面地工程弊案不可能由其居中做主,所以唯一剩下、跟各处都没有直接关系地人就只有靖王一个……”
“所以他第一个挑上的必然是靖王。尤其靖王现在的处境,也是最适合他下手地。”
“是!以风司磊的个性,就算没有河工一事,也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时机。”赵达干脆地说道,但随后却是抑制不住轻轻叹一口气:一贯冷漠威严的冥王居然在这种时候陷入情网,惊天功业被满朝文臣参劾的奏疏淹没,所谓“红颜祸水”可见其害。定一定神,转向风司宁:“那么王爷的打算呢?是继续跟着治郡王参劾靖王吗?”
风司宁微微一笑:“也是,也不是。”
赵达一怔:“王爷的意思是……?”
“靖王行事狂悖,有违国法宫纪,损辱皇室声誉,身为臣子更身为兄长,我自然是要参的。”顿一顿,风司宁眼中精光陡闪,“靖王要参,但是,风司磊也绝不能放过!”
赵达皱起眉头,脸上显出强烈的不解:“参劾靖王理固宜然,而且朝廷众臣的大流也放在这里。但是如果要参劾七皇子,
上固然握有证据。但那风司磊又岂是好相与的?必斗。那不是二虎相争,而白白便宜了躲开各种矛盾锋芒,站在一边安然自保地诚郡王?”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赵翼一眼,像是在寻求他的支持。“再说,以王爷您的性子,可是从不与人正面为敌的啊!”
风司宁顿时轻笑起来:“赵达,你说得这些都对。我若这个时候出手,把钱维名拉出来跟老七狠狠斗上一回。那确实是便宜了站在一边的老三。”见赵达闻言点头。同时更加迷惑的表情。风司宁微微扯一扯嘴角,“不过,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眼下最该做的事情?难道你会不明白,最近承安京里这一连串,都是皇帝陛下再给老三铺路?”
一句话吐出,却如巨石突落、惊雷乍起。震得赵达只觉一阵阵晕眩——
胤轩帝对三皇子风司廷的偏爱朝中无人不知,多年来种种超出常规之举更是数不胜数。但是,虽然胤轩帝从不掩饰自己地喜好偏宠,却同样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明确地讯息答复。皇子们只要做出确实成绩、建立确实功勋,天恩所及从来不会真正有所偏颇,荣耀赏赐之类也从没有丝毫吝啬。正因为此,众人才会在明知道帝后皆最偏宠诚郡王地前提下依然奋勇争斗,为的就是胤轩皇帝在国本大事选择决断上的这一份公心。此刻突然听到风司宁明明白白说出“铺路”一句。赵达一时实在无法抑制心中震颤。而惊惶恐惧之余。更是一股莫名的深深失望涌上心头。
风司宁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绪,只是继续说道:“从今年新春到现在,朝廷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想想宁平轩的交手。最高神殿神宫的动静和秋原镜叶地运用,还有军制的事情。一桩一件,都是明摆着要把老九手上的东西一点点转到他的手里。风司廷那点底子朝廷上下谁不知道?最擅长的就是到处讨好四面净光。看着安安稳稳做他的理事皇子太平郡王,平时顶多文人雅士往来,朝里有实职实权的一个不沾。可是一旦别人要倒了散了,他收拢起人心来比谁都干净利落!看看这次宁平轩还有秋原镜叶就能够知道一二,风亦璋大闹藏书殿又为他揽了多少忠心!只可怜老九,那般的要强好胜,整整一个四月累死累活,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
“这……可是王爷,这和您非要跟七皇子相斗有什么关系?”赵达终于找回冷静,定神想一想然后道:“皇上是为了军制才处罚地靖王爷。而风司磊与靖王相争,此刻加上河工弊案,无论怎样,眼看着这两人都要倒。而诚郡王有皇上支持,但他接管了宁平轩到底揽权过重而处处小心,根基其实不稳。您不趁此刻与他较量,却要为了风司磊消耗自己力量时间,难道真是要把雄心壮志付之东流,而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赠吗?”
“赵达!”听到最后一句过于直白地问话,赵翼忍不住惊呼起来。赵达却是毫不理睬,只是固执地盯住风司宁。
见赵达目光灼灼瞪视自己,风司宁不由微微笑起来。“皇子,是永远也拗不过皇帝的。”听赵达赵翼同时一声抽气,只是一个“果然如此”的失望另一个则是“怎么能说”地惊惶,风司宁嘴角越发上扬。“但皇帝,治世是离不开手下那一帮文臣的。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情可不是随心所欲的。”
赵达目光一闪:“王爷是说……”
“老七跟老九不同,这一次他犯的可是死罪——朝廷最大的工程,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谁能捂得住?方方面面牵扯到的人再多,这颗毒瘤也能不容许它留下继续害人,就是刮骨剜肉,也必然得把它给彻底根除掉。穆郡王虽然领着禁卫军宗人府,可平时是从来不站到别人前头的。我若再不站出来说话,难道真要把‘公义贤明’的名头留给老三吗?而以这件事情根源之深牵扯之广性质之重,如果我能够站出来说话,甚至把事情担下来,不管在开始的时候老七施了多少黑手害我多少力量,只要我能够撑下来,最后就一定是我得利。因为公理公义在我这方,而朝廷上下的公心也会在我这方——这一条,赵达你想不想地通,你赞同不赞同?”
“按照王爷的说法,确实是这样。但是……”
“但是既然我能够想到你能够想通,老三他就同样想得到也想得通。所以我一定要比他出手快,早一步把事情抓到我手里。这样他就算心有不甘,为朝廷上下一句‘公义’的口碑也不能给我使绊,事情就能顺顺当当做下来。而有钱维名在手里,我比他快的远不止一步。”风司宁微微一笑,“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赵达你能够帮我把这一封密折,最快地递到澹宁宫。”
赵达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翻身跪倒:“承王爷信任——赵达,愿担此大任!”
赵达走后你就一直呆呆的,是有什么疑惑不解吗?
被风司宁声音猛然惊回神思,赵翼几乎是跳起身来。急忙定一定心神向风司宁看去,却见原本奋笔疾书的风司宁早是停笔,一双时不时闪出精光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心中又是一惊,赵翼急忙躬身道:“回禀王爷,赵翼……没什么疑惑不解。”
闻言风司宁脸色顿时一沉,随手搁下毛笔。“赵翼,你我不是旁人!”
听得他语意深沉,赵翼沉吟片刻这才抬头,道:“王爷,赵翼只是隐约有些担心,钱维名与侯安泰那封由赵达呈上,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啊?”
风司宁脸色已经转霁和,听他此语顿时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谁都知道赵达是风司磊的亲信,这封信一旦呈上,别人不会赞他大义灭亲,反而要把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的骂名冠到他的头上?身为赵达族兄,就算明知并非如此,你到底也会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光彩是不是?”
“赵翼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赵翼脸上虽然也带了微笑,笑意却远没有到达眼底,神情之间更是显出深深的忧虑来。“钱维名的命是王爷保下的,赵达是从王爷这里拿到钱维名的证物的。而赵达是七皇子的妻舅,是最亲近的亲信——王爷,这一条线穿起来,关键不是赵达的公义不公义,而是王爷您所作所为的公义会受到有心人地指责。而别人到底怎么想也不重要,关键是皇上:等皇上把事情处治完了回头定定心心看过来。只怕也不能完全信任了王爷此举基本的公心。”
风司宁微笑着摇一摇头:“赵翼,我以为方才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从来就不打算要皇帝陛下去相信我的公义,看到我的公心。”见赵翼凝视自己,目光中透出惊愕和不解,风司宁又笑一笑随即静静说道,“他是在为老三铺路,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三。拔掉老七在北方种下的这一颗毒瘤,是为朝廷铲除祸患。但同样也是在帮老三除掉一个对手——风司磊的咄咄逼人。针对最多的固然是老九靖王。但老三受到他地攻击同样没有少了多少。这一道奏疏呈上,虽说我们与赵达之间地关系多半要浮出水面,甚至会有人说我阴险……不过对我们地皇帝陛下而言,却是刚刚合了他心意。”
“王爷?”
“做皇帝的,天不怕地不怕,但有一样东西总是要忌讳的。柳青梵倡议下的一部《博览》,让国史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背板挺得有多直。赵翼你不会不知道。”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风司宁嘴角扬起冷冷的笑意。“风司磊就是犯了天大地罪,他也是皇子王孙、风氏皇族的嫡亲血脉。何况他现在犯的,还远落不到一个‘死’字:贪财、贪权、贪势……都不过是一时的‘贪心不足’罢了,在宗亲里面算得什么?想想胤轩十三年,风司退那样的罪行都只定了一个终生圈禁;他风司磊虽然害国害民,到底不是谋逆。前年除掉一个李耀,今年又搭进一个皇子。天家能有什么脸面?但朝廷要追究责任。清查弊案处置上下牵扯进去的官员,这北方三郡泽国千里灾民百万的罪责,他一个主事的人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何况朝廷早下了责任令。追究到最后,刑律上除了一个‘死’再无第二条生路。”
赵翼浑身一震:“但朝廷刚刚通过秋原镜叶一行收拢大量民心,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把皇帝七皇子犯下地罪行公告于人,自毁朝廷还有皇室在民众之中地威信和体面!”略略顿一顿,像是在仔细斟酌言辞,“正如王爷方才所说,天家要体面,史官的秉笔直书是为政者必然要顾忌的东西。按照十年新政地国法律令风司磊是大罪,但又不是谋逆一类罪不容诛的极恶……”
“所以这件事情才要按‘家法’去做,以兄长身份断定罪责。穆郡王不出面便是我出面——如此罪恶,他决然不肯包庇;但为了朝廷体面,又不好纯粹由三司并刑部大理寺之类查处审理。更重要的是,他要护着老三,不想让他留下‘不仁不友’之名。”风司宁说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又撇了一撇。
赵翼微微颔首,突然像是想起一事:“可是王爷,若这件事情交给靖王爷去做,以他这两年在老百姓当中积累起来的名望,宁平轩历来的处事公道在官府上下的声誉,再加上秋原镜叶在神殿教宗一派的力量……朝廷和皇室,这一回未必就真的会面子丢进,反而很有可能笼络更多民心啊。”见风司宁注目自己似有赞同之色,赵翼脸上露出谨慎的疑惑。“这一点,以皇上的心智,应该不会想不到吧?”
风司宁顿时轻笑起来:“他当然想得到!交给靖王,老九还有他手下那一群,确实有可能做得平稳漂亮。要是再加上柳青梵……有那个人在,就算要扭转乾坤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当真如此,以公义而笼络到民心,朝廷因祸得福自然是极大好事。可是这样一来,那笼络来的民心的绝大部分,就是的的确确地尽归风司冥一人了——赵翼你说,这种结果,对老三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赵翼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靖王为人为政,确实处处以公道服人。传谟阁外那八个字,这两年确是宁平轩做得最为到位。”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老九栽就是栽在这个上面。”风司宁也是轻轻一声叹息,脸上表情复杂,一时显得有两分模糊。“不管各人存了多少私心,老九这个人确是我们兄弟当中行事最有正气,也最顾念朝廷大局的一个。不过也难怪。他自小就没倚没靠,再少了这份挺得起腰板地公心正气,在军队里他还怎么立得住脚跟?可惜,他不过一个皇子。而皇子,是永远也拗不过皇帝的。”
听到这一句,赵翼下意识看了风司宁一眼,但迅速又低下了头。风司宁却是并无在意,目光斜抬。只是凝视着窗帘上繁复的流苏。“结果。他是靠了这份公心正气打下了根基。又为着这份公心正气遭了殃。”
赵翼眉头微皱:“王爷,这话……”
“这话不能说,是不是?但对你,我又需要隐瞒什么?”风司宁微微一笑,随手弹一弹笔挂上悬着的毛笔。“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偏宠。万事为公不去体会这些私心偏宠,或者说明知有这些私心偏宠为着一个行事的准则也不肯通融。这如何能不遭殃?再说,他不过一个皇子,要那么多公心正气做什么?”
“以靖王的声望为人,若是皇上并非属意诚郡王,王爷可就……”
“可惜擎云宫从来的局势就是老三独占着圣眷,不然风司磊那一
任着他这么多年在外面这般的建功立业?早就寻隙调死死。虽说老三连娶地两个女子都是为摆出一副不肯相争地样子,但擎云宫里哪个不清楚到底什么人是不能放松地角色?说句不恭谨的话,若非有老三在一边撑着叫风司磊不敢轻举妄动。‘冥王’这个名号能不能起来都是难说呢。”顿一顿。风司宁脸上笑容逼出几分冷气。“这些年老三明着不动,暗底对军队也算是用尽心思,军饷钱粮人才器械……只要前线开口。不等林间非他就敢应承——单是这一手,就不知讨了多少人的好。”
“但无论军备后勤如何,军队之中,威信依然是靖王最高。这一刀一枪血里火里拼出来的东西,旁人无论是如何不能从他手上夺了去的。若当真要为诚郡王铺路,这一点皇上难道就没有考虑吗?”赵翼突然一个激灵,“难道这一次的军制改政……?”
“哪里是从现在开始?军权为国之根本,皇权至重。皇帝是什么人?就算睡着了也有一只眼睛盯着军队,他能真正放松了手上军权?军队上下军士、大小将领无一不对冥王俯首贴耳,忠心耿耿看似铁板一块,其实早就被划分得齐整。且不说其他,上将军当中,孟安、轩辕皓是宿将老将,将军里面年纪大资历深压得住的人,这两个都是对皇帝一个人地忠心。然后就是锋,宁国公,别看他这几年跟着风司冥打仗打得稳当,可是堂堂大将,哪一个能忍受被个孩子指挥得服服帖帖?他又是风司廷的妻舅,虽说琼华郡主殁了,但底下两名世子都在,这一层关系可比什么敬畏佩服要硬的多了!”风司宁冷笑着摇一摇头,“你平时不问军事自然不晓其中厉害,这几年我与卓明卓先生议论起来的时候,可是对他佩服到五体投地啊!”
卓明是伦郡王世子西席,更是风司宁最为倚重的幕僚,此刻听风司宁看似随口提及,显然之前两人早已议论过多次。风司宁今日反复强调亲信的言语是对自己“推心置腹”,又注意到风司宁屡次在“他”字上的重音,赵翼心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恐惧,身上也似掠过阵阵寒意。努力定一定神,“那么毓亲王驸马爷,上将军皇甫雷岸呢?他可是冥王军里出身!”
风司宁顿时扬起嘴角:“正是这一个人的上将军,才让我看到了这一切动作当中最根本地意图。”
“殿下是说……”
“用卓先生地话说,这是胤轩一朝最漂亮的分权——冥王军功劳太高、风司冥军权太重,皇甫雷岸不过一个偏将却被越级提拔成了上将军,能够跟国公、长公主驸马慕容子归还有当朝皇子分庭抗礼,这当真是对冥王军的器重?不,这是防备,是把那些拥有军心地高阶将领从风司冥一个人的部下变成皇帝的部下——战功固然是冥王带领着建立的,可这恩赐都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帝!皇甫雷岸升了上将,做了郡马爷,从冥王军制里面分离出去,这一番升迁下来有多少原本跟他的冥王军旧部是随了出去跟皇帝军队混合?又从各营补充了多少人填补到冥王军因而产生地这个大空白里面去?风司冥手段再厉害,他帐下那些将领再忠心。不在战场,这些白白领受了冥王军军威的人,可能像那些一路跟过来的人一样为风司冥出生入死吗?而皇甫雷岸手下那些原属冥王军的跟其他军士混到一起,时间一久又能有多少保持最初的忠心?或者就算保持了忠心,在这么多双眼睛注视下,他皇甫雷岸又能动上一动吗?”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风司宁似笑非笑地扯一扯嘴角:“另外,皇甫雷岸当上毓亲王明萝公主的驸马。当中可有不少是宁国公的功劳。宁国公跟毓亲王交好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是上将军又跟锋一辈。这一块地份量……可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忽略过去地。”轻轻撇一撇茶水上浮沫,风司宁语气也流出两分蕴含讥讽地轻松。“而去除了这几个关键的大将大帅,皇帝这一回借着军制这个题目发难,要处理起风司冥剩下的那些冥王军将领,简直比翻翻手掌还要容易。”
赵翼忍不住连连摇头:“虽然不太懂得军制,但按着王爷如此说来,诚郡王简直……简直太过蒙受大神恩宠。”
“大神恩宠?是蒙受皇帝宠爱来得比较实在。”风司宁轻嗤一声。“而且比起来,老三的性子确实比老九好了不知多少倍。从藏书殿到现在一直如此,讨人喜欢的有老三在就不会有别人的份儿。”
赵翼微微一怔:“诚郡王声望在士人之中虽隆,但比起冥王……”
“冥王的声望自不用提,但说到个性为人,他可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让人放心地。”风司宁淡淡一笑,“老九那个人,性子太过好强;又太能干。什么事情都要显出‘我能做到’。这两年宁平轩的拼死拼活他是做给皇帝看。做给所有曾经欺负过小看过他的人看——当然,也做给柳青梵看。他怕别人看他年少,怕别人说他是武人不通政事。怕别人把那些战功当成是底下将领白送的,所以一个劲儿地争。身先士卒,威严冷漠,从军队到朝廷,什么事情都做得漂漂亮亮抓不到一点毛病。殊不知,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
接过赵翼适时递来的茶水慢慢喝一口,风司宁一字一句继续道:“军队里面建立起来的冥王军,只知道为冥王效死,把能够跟随冥王共赴死地视为最大荣耀,而他一次次的胜利让这群将士敢死而无所畏惧。北洛五名可为元帅地上将军,有哪一个能够与他争锋?宰相台统治了宁平轩,一众手下除了秋原镜叶其他都是从军队里面带来,从来没有接手过地政务做得井井有条,就连在朝许久的老臣都不能不承认这群年青人的能干。再看看朝堂之外,霓裳阁里一场风流韵事,本来也不算什么,可听听街头巷尾地议论,什么人都是向着冥王的——民心人望如此,哪个做皇帝的能够安心?而风司冥为人处事的肚量、委曲求全的能力,行事看起来公心正气,就更加没法让他安稳了。擎云宫里的那些过去,我从不相信他会真的忘记。风司廷是从未参与那些事情,但身为最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狗也要看主人,以风司廷的骄傲,如果不得他的默许擎云宫里谁敢放肆?风司冥又不是傻瓜,他会想不到?现在,又增加了这条夺权之恨。面上的融洽,哪里能真的掩饰底下不和?那日大宴上公然顶撞风若璃、顶撞风司廷,虽说做得还是留足了情面,但这其中的味道有心人又有谁品不出来?不愧他风司冥战场铁血称雄,就是当着皇帝的面也不肯委屈了自己
“只是如此,靖王在朝中的处境只变得更加艰难。”赵翼叹息一声,“大宴上与倾城公主还有诚郡王的事情,虽然皇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听王妃议论说当时皇后娘娘的目光神情真是不好看。本来对七皇子串连群臣参劾的动作皇上似乎还有不满,这两日已经是参劾奏疏递一本接一本。而靖王那边,大宴一结束又直接往霓裳阁去了。”
“这种时候,他也只能靠这个使使性子了。他也未必不明白。做皇子的,第一要审时度势,决不跟皇帝相争。可惜他是朝廷上公心正气地冥王,真正要和老三争,比起来倒还是我容易得多。”风司宁扯一扯嘴角勾起一个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比如军制的事情,摆明了是皇帝决定下来的事情,责怪老九就是一个由头。朝臣们相争,哪怕是帮着冥王暗争。都只有吃亏的份儿;白白花费了力气不说。还要被视为不识时务不明事理的蠢才。弄得不好连身家性命都会陷入危险。而这回风司磊的事情也是一样。”
“所以王爷决意以这一次七皇子的事情为契机,顺应了皇上确实追究责任、但又不伤朝廷和皇室体面地心思,把包括风司磊手下在内地朝野内外那群把着笔杆子地文臣全部收拢过来?而诚郡王现掌着宁平轩,兵部、吏部、禁卫军相关的都要避嫌,正是不能动作的时候。赵达也能起到很好的作用。”赵翼笑一笑,但很快敛起笑容。“可是王爷,风司磊的事情无须担心。与诚郡王相争也另一论,只有继续参劾靖王的事情……却是有些不得不顾忌的地方。”
风司宁闻言抬头:“嗯?什么地方?”
“柳青梵——柳太傅那边怎么办?这两年他虽很少主动说话,大事上他向来都是护着冥王地。若他起来说话,事情就又不对了。”
风司宁顿时笑起来:“我倒以为,所有的事情当中,只有督点三司是最不用担心的。这些年柳青梵的为人行事我们看着,也琢磨着。那个人只在乎大局,该忍的时候比什么都能忍。柳青梵跟别人不一样。他是想要‘被用’的。看看他写下《四家纵论》。多少政治主张,他是一定要有皇帝可以按着方略一步步去做的。所以他绝不在乎一时一地的错误,或者达到目地地手段。只要最后能够按照他的意图完美地治理国家,他甚至不在乎辅助自己的‘敌人’。不,在他地心里,那已经不是敌人,而是合作者。看看督点三司这两年的作为,想想当年太宁会盟前上方未神的伪装来访,他是为了自身的理想、为了理想的大局能够忍耐到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缓缓摇一摇头,风司宁随手搁下茶杯,“而大政方略上皇帝要做什么,几曾听过是真正的一人独断,并不经过柳青梵议论的?军制的弊病就算别人看不清,柳青梵也一定能够看清。就算为了跟靖王的情分他说了话,我们站起来驳回去,在皇帝眼里也好、在他眼里也好,只怕是更加出色、更加能担大任呢。”
赵翼沉吟片刻:“王爷这么评价,倒是让赵翼想到卓先生教导世子时候的一些说法。”见风司宁注目自己,显出好奇询问之色,随即继续道,“卓先生曾言,柳青梵精善权谋,少年担当太傅,平衡擎云宫中权力分派,更代皇上观察皇子选择储君。他考虑的不是‘最好的人’、‘最强的人’或者‘最有资格的人’,而是最合适的人。若非如此,从胤轩十八年到今天,以靖王之势之能,承安京定是另一番景象。”
“柳青梵一身经纬之才,自然要找可以达志之人。个人的能力、能不能实现他的治世理想是他看的首要,政治才能是评判是否能够成为皇帝的基本标准。要不老九会心慌意乱,在他面前处处跟人争强?可惜风司冥到底太年轻,为了军权又遭了忌。而老三虽然看起来什么都好,可是一旦真的要做皇帝,掣肘的却是太多。”风司宁露出极有趣味的笑容,“老九登位必然难容老三,皇上绝不乐意;老三登位,则先得平衡了老九。一来天下未定,三国鼎立势成,战事随时可起,绝不能自毁长城。但同时又要防备着拥兵自重进而夺权一举,必然要倚重其他将领。锋、皇甫雷岸这些上将军的彼此牵制才有朝廷安稳,单是这一条便要花费他多少心力。再者,他们不比其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别说忍不忍心,单是史书上一条骂名,又是谁能够承受?以柳青梵顶顶精明,这种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死结他会舍得花费力气,还落得毫无结果么?”
“那柳青梵会选择的……”
风司宁嘴角微扬:“胤轩皇帝和毓亲王,不是已经说明了什么是最好的天家兄弟的模式?”
赵翼一呆,随即想到风司宁一母同胞的五皇子风司宁。风司琪荒诞不经的行为,倒是和毓亲王十分相像。不过毓亲王是才智平庸再加谨小慎微,跟风司琪在一众气势卓越的皇子当中显出异常的懒散颇有不同。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万一风司琪的放任胡闹只是故作姿态……但赵翼随即好笑起来:哪有人可以把戏唱这么多年还不露半点破绽的?甩开没由来的担忧多虑,向风司宁道:“这次七皇子的事情揭露出来,虽说要顾念天家体面,以朝廷还有督点三司的行事却不可能轻易放过。河工涉及之众,除了靖王无人可以完全脱得开关系。王爷既然令赵达呈上证据,这一着先下手为强,王爷不如再上一本,针对这次北方水灾之中各处堤坝、水利工程的使用情况进行检讨,承认工部的失职,抢在所有人前面划清界限。这样一来……”
“苏辰民那一群文人的心思,就更多地抓到我的手里。”风司宁闻言顿时笑起来,“果然是好主意。工部固然是我管着,但我不专精河工,当初又全由风司磊一个人主持,有错也轮不到我的职责。倒是风司廷,他之前管着吏部,前岁倒有多少官员都是风司磊通过河工一事奏请了旌表还有升迁。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跟他关系特殊,或是有没有什么别的私利往来……真要顺便查出什么来,也是说不准的。”
赵翼笑着点一点头:“王爷明鉴。”
风司宁微笑颔首:“好了,磨墨吧——这一篇文章值得费些心思,也许……顷刻便要用到呢。”
顺着风司宁目光看一看窗外渐深的暮色,赵翼心中微震。回头看向铺开纸张奋笔疾书,直是文不加点的风司宁,赵翼突然发现:承安原本炎热的天气,夜风之中透露出的,却是十分的凉意。
轩二十年六月六日,夏花朝。
夏季花朝花朝之主为绯樱,又称绯樱节祭。
大陆诸国,因各自习俗对十二月花朝各有侧重,但四季花朝却是各地共通的节日。绯樱生长既广,花时又异常集中,一旦盛放便似将整个大陆浸染在一片绚红之中。虽然人多厌恶夏季的暑热难耐,但每年六月绯樱像是要将全部生机燃烧殆尽一般的盛放,却总是让人产生一种花木与时节呼应的感觉;空气中多余的能量仿佛能够被这些绚丽的植物吸收,如火如荼的花事在眩人眼目的同时似乎也吸收着人心的躁动。加之绯樱花期极短,从大陆第一枝盛放到最后一朵凋零前后也不过一月时间,而一时一地万红于瞬息谢尽的景象,其中时光情境的流转变幻不仅使文人骚客吟咏感叹,就连普通百姓对也将之视为易逝韶华的代表而郑重礼节。因此,相比于春之玉梨、秋之金萼、冬之素兰,无论是所处的时令气候还是花朝之主本身的花事色彩,绯樱节祭的热闹繁华都是理固宜然的。
而经过了四月的连绵淫雨、五月的回春反复,终于迎来与正常时令相符无异天气的承安京,京城百姓对于这一个绯樱节祭来临的热情让这座原本便富丽繁华的古城越发热闹。城中处处流彩飞红,就连最清静安宁的神宫之类,都被周围绚烂如锦的花树染上了一层蕴带喜意的淡淡暖色。人们更按着花朝习俗,精心选择花枝花树前往神宫。向大神诚心祈福后作为珍贵地礼物赠送亲友。通往太阿神宫的大道上到处可见手执艳红花树之人,就连满城的空气都是芬芳流逸、郁郁如醺。
因此,从太阿神宫返回伦郡王府、踏入位于王府西北侧西席卓明的院落,闻着院中扑鼻而来的药草气息,风亦瑾顿时生出一种两个世界的感觉。转身向随从做了一个噤声和原地伺候的手势,一边接过王府总管杨劭手上斜插了一枝绯樱的琉璃瓶,这才举步悄声向院中走去。
“亦瑾殿下?”
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屋中传来略显虚弱却语气肯定地低沉声音,风亦瑾连忙加快两步掀帘进屋。向半倚半坐在窗下软榻上地卓明行一个礼问过安。风亦瑾这才起身笑道:“今日花朝。方一回府便听杨叔说卓师傅身上好了许多。可真是喜事应了时节。”
卓明含笑坐起身,抬手示意风亦瑾坐到榻边。瞥一眼他顺势搁到案头地绯樱花瓶,“世子是从太阿神宫回来?”
“是。父王按着花朝惯例与母妃同在在驾前伺候,令亦瑾回府主持家宴。”看一看卓明脸色神气,风亦瑾又微笑起来,“初次主持此礼,亦瑾心中惶恐——卓师傅身体平安。能够起来真是太好了。”
“世子殿下后年便行绾礼,府中宴会的事情原不在话下。殿下毋需担忧。”见风亦瑾闻言微笑,卓明也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问道:“绯樱花朝,按着宫里惯例藏书殿做年中课考。这几日卓明身上不适,耽误了功课,不知殿下今日……?”
风亦瑾顿时颔首:“今日上午辰时皇上与柳太傅、林相便到了藏书殿,亲自主持课考策论。各府宗亲世子的答卷都先由皇上御览。然后再根据答卷细细考查询问。也问了其他一些同在藏书殿读书的侍读学生。虽然还是没有如风亦琛一般得到笔墨砚台之类的赏赐……但总算是没有给父王丢脸,太傅还当众夸奖了两句。”语声顿一顿,风亦瑾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腼腆。“父王母妃都十分高兴,说等回府来还要好好庆祝。”
虽然生性安宁老成,但到底还是十二岁的孩子——看着风亦瑾抑制不住流露的欢喜,卓明含笑点一点头:“殿下天资聪颖,又肯用功,自然有今日喜事。”微微调整一下坐姿,“但不知殿下今日策论地题目是什么,殿下又是怎么回答的?”
“卓师傅问起来,正是亦瑾要说的。今日皇上问起了《四家纵论》里面‘杂经’的部分。”风亦瑾伸手为他扶一扶身后靠垫。“所幸以前曾听卓师傅与父王议论过,不然一时还真不知该答些什么。”
“皇上问了《杂家》卷的内容?”卓明闻言顿时一呆:《四家纵论》原是柳青梵为藏书殿皇子王孙讲学时所用课本,按着儒、墨、道、法四端不同思想各成核心讲述治政国策。虽以“四家”为名,书中对兵法奇门、教宗神道、阴阳传说等均有记述,统归在《杂家》一卷,与《儒经》、《道经》、《法典》共同组成完整的一部帝王学术。西云大陆千年以来虽也有许多零散议论文章,但系统评述治政方略的却是第一部。柳青梵此书既出,胤轩帝得之如宝,令太学学士乃至满朝官员共同议论;每一篇都有御笔批注,又从中选择篇章编入《通考策》,使其短短数年间自然成为北洛学子士人必读。而作为北洛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每月定有一日在藏书殿亲自教授《四家纵论》中篇目,每逢此时胤轩帝也必然到场参与议论。只是北洛既讲求实用,配合胤轩十年地新政,学子士人大多侧重儒、法两道。身为王府西席,虽然卓明精研学术,平日教授风亦瑾、风亦也极少涉及到《杂家》一卷地内容。此刻听风亦瑾说话卓明心头顿时一震,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殿下,你仔细说。”
见卓明面色严肃,风亦瑾不觉也有些紧张。“皇上问了《杂家》里面《淮南子子。我回答是‘天下三危’一说。”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这一句贴合了王爷地身份,世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卓明长长舒一口气,“殿下这么回答,皇上怎么说?”
“皇祖让我以此为题当场作文。见我文中同样引了《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无故有显无功而富贵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废。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地句子。皇祖父又特意指出来,令我与亦琛几个再详细论述了一番,还让林相并着其他太傅加以评点。亦瑾不敢胡说,只按着记忆当中父王与卓师傅议论的话说出来。看皇祖父还有柳太傅的表情脸色,应该是没有说错什么。”风亦瑾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抬头,却见卓明眉头深蹙,脸上显出深深忧色。风亦瑾不由一呆:“卓师傅?卓师傅!”
像是被猛然惊醒。卓明轻咳一声,掩饰地笑一笑道:“殿下聪慧,皇上还有太傅大人必然是满意的……对了,时辰不早了,殿下受了王爷之命还要主持府中宴会,该是时间过去了。”
听他语气勉强,风亦瑾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快,但随即生出满满的诧异来。抬头看向卓明。见他面容平静毫无波澜。风亦瑾素来知道父亲对这位先生尊敬有加。平日两人议事问计,卓明出谋划策也都十分从容。此刻见他举止大异于常,一时却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是起身微笑道:“卓师傅身子方安。扰了这么久是学生疏忽了。”顿一顿,恭恭敬敬再行一礼,“卓师傅请安心休息,亦瑾告退。”
“殿下且慢!”
风亦瑾立时顿住:“卓师傅有何吩咐?”
“王爷这几日在宫中……”半句话出口却再无下文,与风亦瑾凝视片刻,卓明这才几不可闻叹一口气。“麻烦殿下请赵翼赵长史立刻过来。”
见风亦瑾颔首离去,卓明立刻从榻上挣扎着起来。在自己案头堆得满满的书卷中翻找一阵,随即坐到书桌前取了纸笔搦管疾书。当赵翼匆匆赶到房中,只见桌上三封文书摆得端端正正,卓明正斜靠椅背抚胸喘息,面上若有所思,神情凝重异常。
赵翼心中微怔,随即轻声开口:“卓先生?”
“赵长史,卓明病的这几天,朝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哪方出现异动?还是皇上……决意要动哪位皇子了?”
赵翼顿时一惊:“卓先生是什么意思?”
“藏书殿教授《四家纵论》,真正作为课考之题的从来都只有儒家一道。那一卷《杂家》配合着柳青梵《异国史录》上地记载,无不是列国纵横诸侯纷争之际地旁生学说。承安京眼下地局势,皇上居然会在藏书殿里当着一众王孙世子们问出来,怎么可能没有大事发生?或者退一步说这只是一个征兆,那皇帝陛下想要警告的又是谁?”
赵翼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卓明却是皱紧眉头继续道:“皇上令瑾世子评论《人间训》说出‘天下三危’,又明确指出功利相当相得的这一层意思。当着藏书殿那么多宗亲王子还有太傅侍读的面,难道……难道这真是冲着王爷去的?”猛然抬头,“赵翼,最近京里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
“卓先生,京里最近两天并未发生什么大事。”见卓明注目自己露出怀疑神色,赵翼深吸一口气,“确切来说,是朝廷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意思是说——将有大变?”
“先生那日病了因此不知,从北海郡传来县县令侯安泰因河工之弊而畏罪自杀的消息,郡守孙壹将侯安泰地谢罪书和廷报一起递到传谟阁。但是先生的姻亲、颖曲的钱维名几日前到达京城,携了侯安泰的几封书信来找过王爷。王爷由此得知,这件事情背后定是七皇子暗中使人下的手。”
卓明闻言顿时一惊:“钱维名!他来京了?现在承安?”
“是。钱先生到达的那日先生正好与王妃还有世子们到奚山附近的神社郊游,又因侯安泰的事情并未确定。王爷便想过一两日再讨教先生,所以只令赵翼为钱先生安排了合适住处。却不想七皇子那边地动作这么快。偏偏先生又病得沉重……不过先生放心,钱维名此刻安全并无忧虑。”
卓明点一点头,缓缓将身子向椅背靠去:“有王爷地安排自然妥当。虽然姻亲有些远,但平日也听说他与侯安泰确是有些往来……那对于侯安泰这件事,王爷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当日传谟阁正由赵达当值,他将送到传谟阁的文书秘密扣下后立刻到王爷这里商议。王爷看过之后令他将北海郡地公文,连同钱维名送来的两封书信连夜送到澹宁宫。”
“你是说。王爷令赵达将书信连同公文一齐送进澹宁宫。所以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见赵翼点头确定。卓明脸上顿时变色:“那就不对了——我病了不止三日,你方才说京中并未发生大事。但有朝廷命官畏罪自尽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朝廷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无?”
“便是如此。王爷原是算定了皇上的性子,胤轩十年之后朝廷对执事官员贪渎舞弊向来严惩不贷,这两样书信上去定然是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一点声息也无。赵达自那日入宫之后朝野便未见过人影,从澹宁宫传回来地消息说皇上确实已经知道侯安泰地事情,并且赵达之后便召了大司正入宫。可接下来就没了下文:朝廷每日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一点差别。如果说皇上是按住了一时气怒,正令人暗中搜罗北方河工弊案地更多证据,以王府的耳目不可能全然无知。而七皇子治郡王府那边也是没有一点动静,除了一群老儒文臣继续纠结着每日参劾靖宁亲王依然留连霓裳阁不出,整个承安京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卓明越听脸色越是凝重:“平静?一潭死水……这分明是大雨将至啊!”缓缓摇一摇头,卓明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朝廷的耳目从来就最为灵通,传谟阁处理全国政务的准确高效更是天下知闻。如此大事却不见响动。除了是被人强行按下之外不会有任何其。我曾与王爷仔细议论过北方之事,杀人灭口剪草得已而必为,治郡王这一次的动作原不在预计想象之外。只是他真要走到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尤其是督点三司的监察让京城任何一位皇子还有朝臣言行都必须在一个允许的分寸范围之内,稍有异动都容易引人耳目。再者以河工牵扯之巨,各方多有掣肘,轻易也不能出手。”
“可是这侯安泰却是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若非钱维名及时赶上京来寻到王爷,只怕实际地证据捉不到半点。”
“这就是最为蹊跷的地方——治郡王的事情做得太过顺手了!虽然朝中各种势力纠缠,而一贯公义的靖王被迫卸职后又卷入了风流韵事,风司磊趁机动手,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纰漏。可这河工为当年朝廷第一大政,今年方始全线竣工便遭逢百年不遇的天灾,传谟阁自四月以来全力处置的就是这救灾赈灾的事宜。对于河工具体工程的使用情况,朝廷当真腾不出一只眼睛来看一看,而任着他风司磊翻云覆雨吗?皇上对皇子主持地政务向来是看得最严,这一次却像是有放纵之嫌;而接到北海郡地奏报之后更将事情压下,使朝廷上面见不到半点动静——反常则妖,原本依着皇上为政务实的性子,遇到治郡王如此行事自然只有参劾一道,可按着眼下的情势……王爷这一手到底做对了没有,却是不好说。”
赵翼微微皱眉:“卓先生是说,王爷让赵达在皇上面前抛弃本主,将书信证据递上这件事情做错了?”
“不,不是。赵达此举却是没错。我担心地是王爷。”见赵翼露出疑惑表情,卓明随手取过桌上一封文书,“七皇子在北方河工上所行种种,钱权弊政牵扯进侯安泰一众官员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次北方大水造成的严重后果。虽然因为朝廷有效应对并有教宗及时介入,将损害尽可能减到最小,其中的危险却是让朝廷大大捏了一把汗。大水造成灾害没有降低朝廷在百姓中的威信,反而让民心更加凝聚,这实在只能说是大大的侥幸。按着北洛律法,风司磊必不能逃脱罪责,朝廷一定会深究彻查。而王爷协理着工部,虽然不管多少实务,但各种资料卷宗都在手上掌着。七皇子做事虽说大胆精细,到底留下了不少痕迹。卓某也曾替王爷留心做了个专门的簿子,为的就是今天使用。”
听卓明说到这里,赵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眼,脸上已显惊讶钦佩之色。“先生计虑深远!”
卓明却是摇一摇头:“但是现在,赵达的事情还有朝中此刻的局势,让卓明不敢确定这一本簿子是不是也让王爷递上去了。”
“先生的担忧是?”
“王爷保护了钱维名,让赵达向皇上提供了证据,这确实不错。但提供的时机、知晓证据时间的短长、对整个北方河工真实情况的掌握程度……许多掩在水面之下的事情,随着这一彻查必然尽数翻倒出来。当然,国家重任所在责无旁贷。七皇子危害社稷,不论朝廷如何议论,王爷首倡公义,此举首先都占着了一个‘理’字。而从维护宗室体面来说,王爷虽是主持此事最好的人选,可这究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王爷身为年长皇子,平素都是宽容温和待人,处置轻重缓急稍有不妥都会令天心动摇,甚至连带整个朝廷对王爷产生不满。”
“卓先生所虑极是。王爷这几日也在考虑这个分寸问题。”
“处置的分寸还是次要的,尤其现在这件事情朝廷还根本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更要紧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明知七皇子行事却按兵不动,以此考察其他皇子并朝臣。王爷在这个时候让赵达状告七皇子,甚至不惜自己所协理的工部臣属也牵连其中,这原是为了向朝廷展示王爷的公心。可是在皇上看来,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卓先生你是说,皇上会以为王爷明明掌握证据却不出一言,直到此刻方才发难,是对治郡王的有意……构陷?”
说到“构陷”两字,赵翼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微微发抖。
“正是!”卓明低低应了一声。“这是很清楚的事情,工部主管天下工程之用,北方河工之弊朝廷一旦有意彻查,王爷手中所掌资料就是第一道关卡。朝廷早已习惯皇子之间争斗不休,但王爷却是以长兄的宽和赢得朝中老臣的拥戴。此刻治郡王事情一起,以他性格必然疯狂反击,若以此大做文章,不管是皇上还是那些朝臣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而眼下当着几位皇子纷纷铩羽失势之际,王爷急于立功在皇上面前表现,一时只怕是想不到这一点。”
赵翼身子一震:“是!”顿一顿随即急速道,“先生,该怎么做?”
“现在——”
卓明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院外一阵喧哗,随即有脚步并着兵甲之声传来。两人相对一眼一齐起身,刚刚步出门口,便听高声问道:“伦郡王府长史赵翼是哪一个?”
看到从世子风亦瑾身后走出的一身鲜明铠甲的御前侍卫,赵翼心中顿时急跳如鼓。
“谕:查河工大案,伦郡王府赵翼关系重大,即刻带往澹宁宫审查。”
见周围众人一时皆是呆怔不能作声,卓明强撑身体:“这位大人,这河工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郡王殿下月前奉皇上密旨,秘密查访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弊案,今日回到宫中。就在方才花朝宴会之上,当庭告下治郡王十七宗大罪。”
侍卫语声沉稳。“其中涉及县侯安泰与钱维名的部分,宣伦郡王府赵翼——前去见驾!”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淮南子》
宁宫。
虽然将近戌时,天色尚未显出十分昏暗。夕阳绚烂的光辉从宫室敞开的殿门和卷去幔帘的窗格中斜斜射入,照得澹宁宫光滑水磨的金砖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眼前银光闪亮眩目的金砖上突然显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随即又出现一个、两个……赵翼一呆,这才猛然惊觉自己额上竟已满是汗水。不敢用手去拭,深深吐一口气,动作极其细微地抬起头,向宝座上北洛最高权力执掌者看去。
殿中已经点起了蜡烛。但映着身侧异常明亮的烛光,高居宝座的胤轩帝像是坐在一团光雾之中;虽然可以分辨出那双精光锐利、威严摄人的鹰目,却根本看不清面容神情。
只是微微抬眼,便能感受到来自宝座之上的巨大压力——赵翼一时只觉仿佛身处水下,勉强吸气同时转开了目光,这才感觉心口那块沉重的巨石稍稍挪松了一分。但大殿之中异常的静默随即让胸口压力再增,赵翼努力定一定神,转动目光,小心地向殿中两侧看去。
胤轩帝御座之下四张座椅,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依序落座。兵刑户吏礼工六部尚书孟修平、周维庄、宗熙、姚嵩、商飞白、吕安,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伦郡王风司宁、诚郡王风司廷、靖宁亲王风司冥、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分成两列在四人之下依序侍立。而秋原镜叶、裴征、苏远、赵达等数名资历较低的朝臣则按着朝班品阶远远立在靠近殿门地末尾。
从跪着的角度,所有人的面容都笼罩在大殿光影形成的那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各人袍角的轻轻拂动。让此刻空气全然凝滞的宁宫里稍稍显出一两分活气。
心跳得越来越快,赵翼努力吸气以求稳定心绪。但随着风司琪一句句朗朗言语,身边传来的一下下沉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喘气异常清晰地灌入耳中,却是不断地扰乱着他地心神,一次次破坏他地努力。
瞄一眼身边同样跪着地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赵翼抬起头,将目光集中到大殿中央的池郡王风司琪身上。
在藏书殿陪读了整整八载,又在伦郡王府做了长史多年。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池郡王身着皇子正装朝服的模样。一身皇子的浅黄色正装朝服在夕阳金光的照耀下翻出近乎帝王明黄的色彩。遍饰云纹的袍服上刺绣着狮身鹰翼圣兽足踏腾蛇地皇室图腾。繁复华丽的图案与青年皇子此刻挺身玉立、一扫平素倦懒之态的勃发英姿呼应。顿时显出异常的尊贵与威严。而口中一字一句似从丹田吐出,清晰沉稳的语声传达出毋庸掩饰的自信与坚定,更将人们印象中那个懒散顽劣到不堪程度的五皇子的形象一举击得粉碎——
“……是今已查明,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二十六处河道、四十八段分段地工程,大小总计八十三项不实弊案。涉案宗亲、官员均已在押,相关人证、物证并供词已随行带回京师。交刑部、大理寺看守保管。另有京中与此案关系之人,此刻均已到达齐全。现将涉案之人名单,犯案手段过程与工程弊病详情,分类造册呈上。请皇上御览、定夺。”
和苏迅速从风胥然身边走下,接过风司琪双手高举奉上地厚厚奏疏,却不交给胤轩帝,而是直接将奏疏压在御案案头。感觉到殿中众臣气息不自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扬起嘴角。挥一挥手示意风司琪暂退一侧。目光沉沉看向跪在阶前的风司磊。
“池郡王的奏本,还有赵翼地证词,风司磊。你有什么话说?”
跪在地上的风司磊猛然抬头,与胤轩帝直直对视片刻,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臣,无话可说。”
风胥然漫不经心似的抬一抬眼:“无话可说?当真?”
“池郡王所奏滴水不漏,条理清晰,又有前后记录证据确凿。臣已无可辩驳,是以无话可说。”
“滴水不漏、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所以无话可说……你分明是话里有话,心中十分的不服啊!”风胥然淡淡笑一笑,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池郡王一本奏上,词锋所指臣诚惶诚恐,实不敢一言相辩。只能跪请大罪,但求以死自白。”
“以死自白?胆气倒是可嘉。”风胥然嘴角扯动两下,凝视强项昂首的风司磊片刻,突然咯咯笑一声:“朕明白了:你是为这跪着的小半个时辰不服——既如此,站起来与池郡王对答!”
“谢皇帝陛下。”风司磊站起,身形微转,不待对上风司琪一双眼睛几乎已经喷出火来。“池郡王殿下参臣于北方水利工程一事,擅用职权之利贪渎索贿、纠合地方执政官员鬻卖工程份属中饱私囊等一十六宗罪恶,各有供词、人物为证,并上交刑部大理寺。此小王不敢妄自辩驳,只待朝廷审查公判。但,池郡王于奏本之中,指责臣勾结宗亲私交地方豪强,培养安插党羽亲信,这一条,臣决计不肯答应!”
说着转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子不得结私,此朝廷之基本守则;与宗亲往来,凡事均有份例,也不能因亲妄为。但臣自幼承长公主殿下照拂,情谊固然较其他皇子深厚,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曾明言令臣代行孝之礼:许臣循子侄之家礼侍奉宗室尊长,并有随招应往之便宜特权。此一点朝中无人不知。而池郡王将臣侍奉尊长之行,作勾结宗亲私蓄党羽势力之举,不仅有违事实,更伤皇上孝之谊!臣自知代天行事者必遭嫉妒。然而池郡王此举却是颠倒狂悖,全不顾伦常亲谊而极尽毁损诽谤之实——其用心险恶令人发指!请皇上明察!”
“啊哈,这样一说,池郡王参劾的这一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成小题大做、夸大其词了。”着,锐利目光转向玉立挺拔地风司琪。“治郡王的话你听到了。北洛律法,参劾皇子‘勾连宗亲结党营私’这样罪名,查无实据的话也是要问个诽谤皇族的不赦重罪的。朕自登基便尊孝之礼。决不会姑息了任何奸佞之人之事——这一点。你可清楚?”
“事关重大。儿臣不敢有一言虚妄!”风司琪不跪不拜,踏上一步朗声答道。“侍奉宗亲尊长,行问安禀告、时节拜望之礼,此乃宗室制规、律令所准。然而,正如方才治郡王所言‘凡事具有份例,不可因亲逾制’。乐音长公主封于国外、采邑制严;治政之权同于官署,执事之员出于府中。此益不可以犯禁之所。而治郡王与之交往过密,非限于宗室,实进于地方郎官:言语行动,影响涉及地方实务者比比在案;更以协理礼部之便时时拔擢进言,私人之举已引起朝廷睹目。吏部部丞张端、三司典职史胡闵对此均有参奏,以礼部越权、违职。奏书记录皆有案可查,绝非儿臣无端诽谤!”
说到这里,风司琪猛然一个转身。两道锐利目光盯住风司磊。冷冷继续道:“以在京皇子,插手地方官属政务,此为越权之一;以公职之便。偏袒提升私人于朝廷要职,此为营私之二;以私情影响朝局,纠结部属压制反对之声,此一举更是结党擅权之实证!因是彻查河工一案,所以只说勾连私交之事,尚未及参劾你专职权乱吏政——风司磊,难道你真嫌自己的罪还不够重么?!”
风司磊立刻反击:“记录官员功过,依律奏报请旨奖惩是礼部职责。而官员的考核评议、升迁拔擢则是吏部之职。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官员属用既非我政,便绝非礼部一二奏疏可以动摇结果!池郡王此言实指风司磊擅权行政,难道是要问宰相台职责所在了吗?”
听到这一句,殿中众人心头无不一凛,目光不由自主一齐转向坐在胤轩帝左手上首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不能不说风司磊这句话问得着实厉害。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上朝廷宰相,这是胤轩帝新政改革朝制、与柳青梵一齐定下来地根本官制。虽然各部平时也有成年皇子协理,总体地协调统领地确实权力须在上朝廷宰相手中。而对各部官员行事的领导把握,也是宰相最为重要的职责之一。风司琪参劾风司磊擅权并言有实据,但如果一旦确定落实,则说明宰相台与其下六部的运行已经出现了巨大问题。风司磊此言一出,澹宁宫气氛骤然改变。人们纷纷瞩目林间非,试图从这位年未不惑便已博得贤相之名的年轻宰相脸上找出任何可以分辨眼下形势的丝微表情。
接到众人视线,林间非脸上神情镇定从容,只是向对面的柳青梵淡淡投去一眼。
微微挑眉瞥一眼同样神色不动地风司琪,柳青梵向椅背靠一靠,随即闭上双眼,嘴角却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治郡王此言大谬。正因为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宰相,王爷才有职权之便。”见越众而出说话的人竟是礼部侍丞赵达,众人不由皆是一呆。“各部各有职司,非其位不谋其政,他部不得擅行插手。因此朝廷政务除非须各部相互协作而由宰相居中主持协调,其他例行的公文经主事皇子审核后直呈君王,中间不再经宰相批阅。臣在礼部,知此类奏报尽归于常务,而为治郡王所利用者不下十条。池郡王殿下所言句句确实,请皇上与众位大人明察!”说着,向座上的胤轩帝重重磕下头去。
风胥然微微抬手,示意赵达平身归位。看一眼瞪着赵达目光灼灼、像是要立时扑过去一般的风司磊,胤轩帝淡淡一笑:“怎么,嫌朕知道的罪行还不够么?穆郡王,你是不是要说上两句了?”
风司磊身子一震,顿时转向站在皇子之首的皇长子风司文。
“是!”风司文迈上一步躬身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臣掌京城防务。胤轩二十年三月二十六日,治郡王风司磊于托病在府不朝之际秘潜离京。六日后,即胤轩二十年四月二日,风司磊扮装混于西陵商队之中,秘密回到京城。一来一去,事先均未通报宗府,事后亦不曾在内府留有任何记录。”
风胥然微微颔首,风司文再行一礼随后退回原位。胤轩帝冷冷笑着转向风司磊:“不时不节。无理无由。未召未命。私潜出京;加上告病不朝于前,私会宗亲于后——这是个什么罪过,不需要朕再来说什么了吧?”
冰冷词锋刺得风司磊身子晃了两晃,随即扑通一声跪倒。“臣只是按着惯例,每月一次前往颖曲拜见姑母——皇上曾许臣为行孝礼便宜特权,虽称病不朝是有欺瞒之过,但若此举当真有违旨意。为何离京当日未有阻拦,而返京之时也不曾查问?禁城防务关系京师安危,岂容真正违纪之举?若臣有罪,亦必是有人成心构陷。”说着磕一个头,向一边风司文更向后面风司冥狠狠看过去一眼,随后高高昂起,“请陛下明察!”
“构陷?三思后行、不轻举妄动居然成了构陷!风司磊,你真是好硬地脖子。更是好大地胆子!”风胥然的火气终于被吊起:“朕在问你的罪。你一句一句倒只管把别人牵扯进来!先是林相,再是穆郡王和靖宁亲王,现在甚至连朕都被你包归进去——你这是仗着朕给了你一个辩驳自白地机会。不怕朕立时杀了你,所以敢口出狂言吗?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来人!”
胤轩帝话音未落,站在一边的风司宁已抢上一步跪下:“父皇暂息雷霆!七皇弟言语狂悖,叫嚣妄为实在可恶。然而今日澹宁宫朝会除了查问事实,便是给予一个在驾前陈
的机会。这是朝廷的法规程序,也是天家地慎重公背负大罪,心神已乱,冲撞之举亦属情理可循——请父皇再暂忍片刻,使全父子之情。”说着重重磕一个头,随即跪行一步扯一扯风司磊地衣角。“七皇弟,你不要说了!赶快给父皇谢罪,请求他地宽恕吧!”
风司磊微微回头,凝视风司宁片刻,格格一笑,同时脸上阴气大盛。“是你啊,二皇兄!五皇兄一本奏上,臣弟自知已经罪无可赦,就是跪地求饶也不济事。不想落到这个地步,二皇兄居然还能够像往日照顾弟弟一般说上两句……二皇兄,你这份兄弟手足之情,可真是让人感动到极点呢!”
他一口一个“二皇兄”,脸上含着笑口中说得咬牙切齿,风司宁不由心中微微骇然,伸出去想要要抓住风司磊手臂带着他向风胥然跪拜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又复收回。
看着他动作,风司磊脸上笑容越深。抬眼依序看一看始终稳稳站立的风司琪、神情冷峻的风司文、面容平静的风司廷,转到风司冥脸上时停顿良久,最后才重新回到风司宁脸上:“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风司磊有幸,居然看到这么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真相:所有人都认为懒散地五皇兄居然是我们当中做事最勤快的,杂事不管的大皇兄原来喜欢看人落套。但最难得的还是你,二皇兄。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二皇兄是如此关心臣弟。平时虽也受二皇兄照顾,但风司磊还是第一次知道二皇兄在臣弟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心思,也是第一次二皇兄可以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就算当着皇帝陛下的怒气,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少——二皇兄,你这番深情厚意,可叫臣弟我怎么报答呢?”
因为胤轩帝的震怒,澹宁宫中早是鸦雀无声。这一番字字阴损、句句别有深意的句子,伴着风司磊含笑带讽地语气,直令殿中所有人都只觉身上一阵阵阴飕寒栗。风司宁嘴角微微抽搐,脸色变得难看异常:“七皇弟,你这可是……可是真魇着了!”随即转向胤轩帝,“父皇……”
“用不着多说——他是执迷不悟,朕成全他!”随手一挥,便有左右侍卫上前要带走依然跪在地上地风司磊。
“我执迷不悟?父皇要成全我?”侍卫将要碰到风司磊地手臂,他突然猛地一挣站起。周围大惊未及反应。风司磊已经踏上两步。但只有这两步便再不能行——静静凝视霍然站起挡在阶前的柳青梵和林间非片刻,风司磊忽然长笑一声,随即抬头看向胤轩帝。“父皇。”
听到这个称呼,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说。”
“父皇。”风司磊微微笑一笑,退后一步伏跪在地。“父皇,儿臣自知河工舞弊贻害百姓,大罪不敢请求宽恕。但有几句话,儿臣此刻不能不说。”
“你说。”
“儿臣犯下大罪。叫嚣不服。并非不服父皇明察儿臣罪责。而是不服如此大案,仅有儿臣一人担当罪责。”见胤轩帝眉头顿时深皱,风司磊挺直身体。“胤轩十九年,臣奉命主持北方河工一事。父皇信任,传令各部凡河工之务有所求,朝廷必须尽力周全给予。臣辜负信任,趁此朝廷大政之际。私处联络沿途地方豪强,使官商勾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舞弊渔利。今年春季北方大水,灾情严重如此,此中实乃臣罪为最重。然而,衡河、顿河河工事关朝廷大局,是为一国大政。从户部钱粮调配、吏部择人执事、工部考工监督、礼部前后照应、兵部从旁协办,更有先前潼郡郡守李耀贪渎死罪为刑部查处,朝廷各部无一不参与其中。直到去年年末全线工程竣工查收奏报朝廷。自李耀之事后整整一年地时间。竟是从未听闻针对河工情况半句不利之语。而今爆出大案,儿臣虽是主谋罪魁,不敢请求宽恕。却也不敢当真一个人领下所有的罪责,一个人去承受塔尔大神的惩罚。”
看着这个骤然恢复了冷静,语声也平和到异常的儿子,风胥然冷哼一声:“你放心!查清楚了,自然有人陪你去塔尔那里领罪。”
风司磊微笑一下,又磕一个头:“父皇英明。只是关于儿臣在那一年中的行事,没有各部的配合确实无法完成。譬如那些在河工方面立功而被放在礼部例行公文请求朝廷嘉奖地官员,在与吏部通报之前,首先就要经过工部对于工程地考核。还有钱粮地使用,没有工部专职执事官员的首肯,儿臣有再大的权力也不能到户部取得允许……”
“风司磊,你不要含血喷人!”风司宁惊得语声都在颤抖,风司磊却是从容继续道:“另外,最近朝廷因为军制而引起的一阵混乱。地方的军制,儿臣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也参与过不少,自以为对别人在这方面打的各种主意都算清楚。不过虽然知道一点事情,对于该用什么样地东西,去搅扰哪些人心还是拿不定主意。亏了儿臣最信赖的幕僚——同时也是揭露了儿臣买凶杀人真相从而引出这一场河工大案的功臣赵达,将修改好的条目一一教给了臣及臣的部属。从‘万言书’到参劾靖王的各种虚言夸大、诋毁诬蔑、意在致死的奏章,父皇英明睿智,必然看得出那是出于藏书殿何人的手笔。”
听到风司磊地最后一句,跪在最后地赵翼几乎便要昏倒:这一句便说明风司磊对赵达早有防备。原只以为他为彻底拔除靖王不遗余力因此对赵达等人言听计从,却没有想到伦郡王府和治郡王府这番天衣无缝的配合居然还存有这样的心计。连同着方才字字句句针对工部地言语,风司宁挑拨离间、阴谋设计、构陷兄弟的罪责再难逃脱。而自己当年在藏书殿被胤轩帝金口夸赞过的锦绣文笔,竟然成为这一切的铁证!想到这里,赵翼顿时面
,双眼直直盯着已经无力跪立而坐倒于地的风司宁。
“知道那是虚言诬蔑……哈,算你还有最后一点理智和天良!”
看了直直跪着的风司磊一眼,胤轩帝仰头冷笑一声,随即鹰目一转冷冷逼上一边的风司宁。“一脉同根的骨肉兄弟却苦苦相逼,明知道对方立有大功且并无罪过还要肆意污蔑,一举一动竟是只想着置之于死地,全不顾国家朝廷还有百姓的利益所在——风司宁啊风司宁,你可真是机关算尽!这般借刀杀人,这般渔翁得利,这般装腔作势,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弟弟们地好兄长!温文尔雅、谦恭平和、孝友仁爱、忠君爱民……多少年朝堂上宫廷里的好名声。真是好一个‘人伦俱全’的伦郡王!你自己说,你把藏书殿里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听着御座上字字诛心的厉声责问,风司宁空空荡荡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惨笑一声:“父皇,我是没有好好读书,是配不上那一个人伦的‘伦’字。一切都是我做错了:可我不错在算尽机关构陷兄弟,我错在心里恨不得他们一个个都死,手上却不敢沾染一星半点的血腥;我错在只想靠一点点安排计算最后坐收渔利,却不晓得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错在只知道设计下套。却不知道困兽犹斗。便是机关陷阱里面地疯狗还会反咬……我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抓住了别人地错,却不晓得自己地错。”说到这里风司宁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后看了重归座位的柳青梵片刻,随后第一次对上胤轩帝威严深沉的眼眸。“但是,那留恋妓馆,说是风流其实伤风败俗毁坏皇室颜面的事情。却不是我逼着人去做的!”
“风、司、宁——”
自从进入澹宁宫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风司冥终于抑制不住喊出声来,但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边池郡王风司琪已抢先一步开口:“皇帝陛下,关于靖宁亲王数日在霓裳阁一事,臣认为已经是时候澄清!”
风司琪此言一出,澹宁宫中顿时一片寂静。胤轩帝略一沉默,随即点一点头。
“皇上,众位大人。”向胤轩帝行过一礼,风司琪转过身。“众位大人。此刻大家均知风司琪于月前受命彻查河工弊案。但是,事实上在今年三月、诚郡王一行出使西陵之前,皇上便已经密旨靖宁亲王着手查验北方河工。作为诚郡王随行武官的宁平轩主薄裴征。就是靖王暗令观察沿途河道水情之人!”
裴征从朝班之末跃出,先向胤轩帝跪拜,又向风司琪行了一礼,最后膝行到风司冥面前伏下身子。“臣未能将河工弊案全盘查清,有负王命,请王爷治罪。”
下意识看一眼胤轩帝,风司冥缓缓点一点头:“已是尽心而为,可恕无罪。”
见裴征重回原位,风司琪继续道:“靖王尽心用命,彻查河工之政,发现重重弊端。而其间关系利益盘根错节,上下掣肘无法动作。又逢四月军制弊政惊动朝廷,靖王于是借机脱开一切政务,假意留连歌伎乐户女子;同时请下旨意,由臣继续主持河工弊案地彻查。而靖王不但将种种关节要害之处尽数告与臣,还通过霓裳阁中与上方驸马相熟的西陵商人前后传递消息,并且经靖王妃之手从大祭司处取得沿途神殿教宗协助的谕令。而自己却是留连霓裳阁,拼着一身清名转移朝中有心注意——如此种种运筹帷幄,才有了风司琪在北方一个月不受阻碍的彻底访查。如今职责已毕,旨意已缴,臣请皇上向朝廷公布此事,还靖宁亲王一个清名!”说到这里,风司琪今日第一次向胤轩帝跪拜下去。“请陛下为靖王正名,更为朝廷上下立一楷模!”
风司琪话音方落,徐凝雪、乌伦贝林、上方无忌也一齐起身上前。“靖王为国为民,正义公心,请陛下明察!”
宁宫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所有人目光一齐看向微微垂目、表情镇定从容的年轻亲王,人人都是由衷的惊叹。站在朝班较后位置的秋原镜叶更是又惊又喜,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笑容来。风司磊和风司宁则是错愕万分,直将死死盯住风司冥地眼睛都瞪得滚圆。只有林间非微微挑一挑眉,看了对面泰然安坐地柳青梵一眼,又看一看胤轩帝光彩幽深的眼眸,嘴角缓缓溢出一丝笑意。
风胥然沉默半晌,像是等众人心情稍稍平复这才缓缓开口:“靖宁亲王能尽心用命,苦心孤诣巧做安排,终将朕所托政事圆满解决——朕今为靖王正名。之前百官所上参劾奏章当众焚毁。以后再有妄议者,以诽谤亲王之罪交刑部严办。”说着,威严面容上显出第一丝真正的笑意,“司冥,这些天来是朕委屈你了。朕这便许你一个要求:无论你希望什么,只要提出来朕自然应允。”
殿中众人闻言俱是一震,风司冥更急忙拜倒:“此为臣份内职责,何敢如此……”
风胥然露出一个了然地微笑:“司冥不必言语推辞。有功必赏是我北洛规矩,只管说出来就是。”
“既然父皇有命……”风司冥抬起头,直直对上高居御座的胤轩帝。“儿臣与霓裳阁乐伎钟无射,真心相知,请皇上允许儿臣——纳钟无射为妃!”
“什么!”“什么?”“什么?!”从胤轩帝到和苏、到风司磊风司宁、到徐凝雪林间非秋原镜叶、到六部尚书殿上所有朝臣……一时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目光缓缓从终于变色起身的柳青梵脸上转开,年轻亲王直视一脸惊怒的胤轩帝,用异常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臣,请纳霓裳阁钟无射为妃。”
“你听到了——那都是些什么混帐话!”
猛然停下满殿乱走的脚步,胤轩帝暴怒之下声音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什么真心相知不许片言之毁?什么事起无辜因此无由还无意相负?——身为皇子,那相负不相负的话岂是能说出口的!一点身份场合都不顾及,白白浪费了老五一片苦心不说,为一个女子就敢违反宗室规矩抛弃朝廷大局,他风司冥原来这么舍得两年苦苦积攒起来的人心……想想刚刚殿上那一个个的脸色,朕今天真算是大开眼界!”转头一眼看到身前御案上压着的薄薄一纸奏疏,风胥然心头越发火起,连奏疏带镇纸一把抓起狠力掷下。“青梵,你是太傅,你说怎么办!”
抬头与风胥然目光一触随即转开,柳青梵垂下双眼,默默看了滚在自己足尖的祥兽玉镇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陛下,请暂息雷霆——冷静克制才能行事无误。”
“息怒?怎么息怒!冷静?朕还不够冷静克制?!留连青楼舞馆整整一个月,京里京外传得满城风雨,传谟阁到澹宁宫参劾的奏书堆得山高,朕几时说过他一句半句?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风胥然忿然拂袖,御案案头半尺高的奏疏顿时散了一地。重重坐归御座,胤轩帝恨恨吐一口粗气,映着座侧烛光一张脸上表情越发阴谲。“国法明令在朝在职官员不得夜宿青楼,宗府更是严律皇子与各府世子出入***之地——当年你借着这一条拿掉多少碍事的人。才几年时间就会忘记?朕是知道这些日子地事情着实委屈了他才睁眼闭眼不跟他计较,就连送上来的那些奏折也是接一本压一本,你还要朕怎样‘冷静克制’!”
风胥然怒吼着一掌拍在案上,力量之巨直震得案上茶盏一阵乱响。“为军制的事情夺了他宁平轩的职权,初几日不体谅朕的心意也就罢了。胡闹几日都是额外的天恩宽容。就退一万步说,就是朕真的委屈谁,又哪里有许人借机放肆的道理?纵容了这么久,二十年来头一份。朕够对得起这个儿子!”
青梵扯一扯嘴角。抬起头静静看向满面怒色地风胥然。“方才池郡王殿下已经说了。靖王留连霓裳阁是为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柳青梵,方才殿上地谁都能信了这句,但又怎么会包括你?司琪一句话出来时候你地表情眼色,真当朕已经老眼昏花望不到也看不清了?!”风胥然冷笑一声,话音越发阴沉。“这一局是谁布的?是朕,也是你柳青梵!老五精细伶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平日里只管装疯卖傻。却把这朝堂之上的局势风向、各人的心思看得清楚也琢磨得透彻,为人处世的手段更是滴溜溜的圆滑。要不以他这么多年的懒散荒唐,就算是有朕在纵容,又怎么能够多少年不落下半点真正过错?这一次被硬生生逼出来,他是想方设法也要让自己安安稳稳,该向什么人卖什么好他能不知道?”
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平复,青梵淡淡道:“卖好?陛下这话,说得青梵有些糊涂了。”
“糊涂?看来今天青梵是真地决意要装糊涂一装到底了——好好好。那就由朕来把话说清楚。”风胥然冷笑着。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逼向青梵面前。“别人是不清楚,风司琪可是你亲口向朕举荐。跟靖王何干?靖王又是几时令他接手的河工事务?若璃惊起徐凝雪急巴巴冲到你府上,之后司琪紧接着就离了京,祈年殿与太阿神宫的谕令是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还用多问?啊,那几日秋原佩兰是到神宫去过,可左右有白琦和伦郡王妃陪着不曾单独与乌伦贝林相见,徐凝雪也安稳在祈年殿待着未有离开。她到哪里去拿什么谕令?一个皇子妃又怎么把神殿教宗的谕令送给远在京外的风司琪?最后一条更可笑:霓裳阁那些西陵商旅固然有上方无忌前后联络往来着,但他每次一心一念只冲那个歌伎去,喝茶听曲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以青梵你的耳目灵便,他几时把公务带到霓裳阁中去过?”
“皇上是说,池郡王殿下有心为给靖王开脱,甚至不惜假语虚言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他哪里肯做这种危险事?也就是把准了你我的心思,绞尽脑汁特意使出这等四方讨好八面净光地手段。”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挑眉:“皇上?”
淡淡扫他一眼,风胥然轻“哼”一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瞒地?眼下的承安是个什么状况,朝廷之上各人想的又是什么?东一阵西一阵地风头吹得太乱,乱得太久只把明白人也弄得不辨方向。定住了风头落定了尘埃沙土,让人看清方向才能安心走道;剪绝祸根革除弊政,肃清了官场,朝廷上下才能真正安稳。从胤轩十八年太宁会盟到现在,朕在皇子之中的偏倚还不够明显?分了禁卫军权,连着兵部一齐归到宁平轩之下;宁平轩下一众僚属虽说大多年轻位卑,做的事情却尽是关系朝廷大局的实政。由武将转行文事,或擢卑微以任重大,年轻莽撞全无经验也好,思虑不周错事犯禁也好,但凡交给了宁平轩的事情,朝中元老能臣只许协办不许代理。这两年磨练下来,一个个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在朝廷上彻底立稳脚跟——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在给谁铺路,明眼人谁看不清楚?只有那些被私心私利困死了的,才会一路犯糊涂乃至死不回头。”
青梵微微笑一笑:“皇上此言,池郡王显然不是当局而迷之人。”
胤轩帝嘴角扯出一个冷冷微笑:“是啊,皇子之中。简直找不出一个比他清醒的!说什
真相掩人耳目,什么表面荒唐实则瞒天过海暗中坐镇当面编这些瞎话,也不管当中多少合理不合理,摆明了就是要给靖王脱罪;不但给他开脱,还要再送他一顶‘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巧妙安排智计无双’地大大帽子。再加上大祭司跟上方无忌都站出来帮着说话圆谎,眼看事情就这么完美解决……可惜,不管是朕的苦心还是司琪、大祭司、上方无忌等等的苦心。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和期望……都被他一句话毁个干干净净!”
青梵眉头不由皱起:“就是普通富庶人家。娶小纳妾也不过常事。堂堂亲王收一两个女子到屋里服侍又算得了什么?霓裳阁到底不是买春卖笑之所,虽说乐伎身份是不够高贵,不做正妻也就不违反西斯神教义。说此一举毁了众人包括皇上的苦心、努力和期望……皇上说的是不是太过严重了?”
“霓裳阁算什么?一个乐伎女子又算什么?只要他开口,朕一道旨意满天下的女子都可以任他挑随他选。但怎么可以是在这个时候,又在这种场合?!刚刚查处了弊案拿掉两个郡王,满朝廷人心惶惶,他堂堂皇子唯一的亲王。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难道还不清楚?”胤轩帝再也忍不住地吼起来。“他是风司冥,他是朕地皇子北洛地亲王,他就该懂得轻重缓急把朝廷职责放到第一!借着这一股子劲力,该杀地杀该罚的罚该赏的赏,替朕更替他自己把朝堂的局面稳下来!宁平轩属下固然能干,但朝廷到底得靠着百官支撑。有了霓裳阁这一出,那些之前一时昏了头跟着老二老七胡闹的倒是无意间帮了大忙配合了朝廷行事,不但无罪还是有功——只要开口应一个‘是’字。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宽宏恩德?安抚收拢了人心。满朝从此同心协力,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人都说朝廷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利弊权衡三思后行。但这一次已经根本再不需要任何思考——路都已经给他铺好,什么障碍都扫除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他一路顺顺当当走下来。可你看看现在!”
顿一顿,风胥然用力喘一口粗气:“如果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以他的头脑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不到!好啊好哇,朕真是养了一群好儿子——一个风司磊一个风司宁,两个郡王违法乱政忤逆不孝还不够,现在又加上一个靖宁亲王——他是嫌朝廷事情不够艰难局势不够混乱,非要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听到风胥然急怒下地自称,青梵微微一呆,随即想起秋原镜叶回京后那场大宴上风胥然的言语神情,不由轻轻叹息一声。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风司磊河工舞弊祸殃百姓,风司宁构陷兄弟毁伤宗室,两人皆是动摇国本根基的大罪。靖宁亲王之事……似乎不应该与他二人相提并论。”
“柳、青、梵!你知道朕的意思!”
“是。”青梵目光一闪,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顺势整一整袍服,然后向胤轩帝躬身行礼。“陛下请息怒,安坐,听臣一言。”
“你……”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举步转回御座上坐稳。“说吧。”
“在说之前,请容臣先问皇帝陛下一句。”抬头,凝视胤轩帝片刻,“皇上方才言道,乐伎女子不算什么。那么按皇上最初的想法,打算怎么处置钟无射?”
风胥然眉头一蹙旋即放开:“乐伎女子确实不算什么,但朕也不喜欢自己的皇子身上有任何可供攻讦的污点。少年人因一时郁愤迷失入了歧途走些弯路,虽然说来也不上什么大错,但既然此刻朝野百姓的议论都是向着司冥,自是趁机一了百了断个干净。”两句话说得很平淡,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地起伏,但殿中却似突然掠过一阵阴风带来刺骨寒意。见青梵闻言沉默良久不语,风胥然叹一口气,缓缓转开目光。伸手摸一摸腰间蓝玉,胤轩帝轻声道:“朕这不是心狠……无痕。”
青梵身子不由一震,双目低垂:“是,臣明白——朝野议论。以为靖王因一时打击而行任性之事,民心多偏袒同情。若朝廷能清正视听,说明假作堕落其实暗中运筹侦断弊案地事实,那么不但之前靖王在霓裳阁一切地颠倒行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朝廷还有百姓都会更将靖宁亲王视为一心为国地贤王。至于乐伎女子钟无射,人们自然以为也是一场事先安排,从此销声匿迹乃是再正常不过,数年之后连名字都会从人们记忆中消退。民间唯有靖王贤名流传。对于朝廷还是靖王本身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正是因为如此。靖王方才当着一众重臣之面请娶钟无射的举动。才会遭来皇上惊怒怨愤至此。”
“哈,惊怒怨愤岂止我一个?你柳青梵不是一样?司琪一番苦心令人惊喜更十分的受用,朕极力顺水推船,偏偏他风司冥毫不领情!请娶钟无射,平时提出来有什么准与不准?偏偏在朕特旨允许他一个要求的时候提出来。这是拿准了朕必然把宁平轩职权全部归还,他根本无须再提一次啊!”
微微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宁平轩职权。自然是要归还靖王的。倒是河工弊案侦结后,朝廷留下工部、礼部地协理空缺……”
“老五地行事明明白白在这里,谁来接任还用再说?”风胥然横了青梵一眼,“至于宁平轩,除了他去主持又有谁压服得住?这一个月来司廷夹在风司宁风司磊还有宁平轩一群之间腹背受气,你柳青梵拘着林间非等人只管作壁上观——‘宁平轩职权自然归还靖王’,有你这等强势助力在,真地给朕留下过什么其他选择么?”
“皇帝陛下明察
|悉入微。所以虽然惊急气怒。方才当着众臣按捺刑部、宗人府严办两位郡王,又令宰相台组织专人善后河工政务,而将靖王的事情按下延后处置。”
风胥然嘴角一撇:“延后处置……朕登基二十年。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竟还是第一次这样为难无措!”
见胤轩帝心情渐渐平和,语气虽重却少了先前的怒气,青梵不由也微笑起来:“皇上爱护靖王,是慈父之举。”
“慈父……若非知晓青梵为人,几乎要以为这是当面讽刺。”风胥然轻笑一声随即敛起笑容。“但青梵,你是大司正,更是太子太傅。”
“臣是三司执掌,也是太子太傅,但归根结底,总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两年的作壁上观不言不语,任凭二皇子、七皇子联络朝臣针对靖王,对其肆意妄为不但不加阻拦,甚至约束三司及相关官员不令涉足,究竟是为了什么……皇上心里也是明镜一般吧。”
“但到这个时候,青梵也该出来说两句话了。”
青梵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微笑道:“陛下,自胤轩十八年臣入朝一刻柳青梵主意便已经定下。与皇上协力而为安排布局,两年时间初见成效,对靖王一切言行举动就更不会再多加一句话。靖王早已行过冠礼,成年大婚开衙建府参与朝政,皇帝陛下的心意种种本也不该由青梵去向他说明。”
风胥然顿时皱起眉头:“那就由着他继续这般胡闹?”
“靖王天资聪颖,但到底年轻。短短几个月来多少桩大事一齐挤到眼前,遭遇又实有委屈不公,有些地方一时做得鲁莽糊涂了,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见风胥然眉头依然紧皱,青梵顿一顿继续道,“至于靖王请娶乐伎女子的事情,仔细想来也未必全是坏事。虽然天家无私事,皇子纳妾收宠到底不是直接牵扯到国本;皇家地血脉尊贵固然不容玷污,但正妻之下的娈宠侍婢却不在皇室宗法的限制。只要不是强娶豪夺逼人为奴的违法之事,无论国法家规都管不着他。皇子家事朝臣无权置喙,至于民间议论的种种……稍事装点修饰,结为一段美谈想来也并不为难。”
“你是要朕……要朕就此应允了他?这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出,风胥然突然惊醒,定定看向低眉垂目的青梵。“青梵,你想到了什么?”
青梵闻言微笑,淡淡道:“北洛民风开放,待百姓历来宽容。国中虽然同有士农工商四等的分类,但在农商并重地国策下。除了死罪地贱奴,普通百姓在各自身份与朝廷地对待上并无多少真正的等级差别。商贾旅人、百工技艺之众,伶官乐伎、贩夫走卒之流,只要确有一技之长,又能够遵循我北洛律法,便可在国中营生度日安居乐业,身份地位远较大陆他国为高。”
“这是胤轩十年新政改制时青梵为朕定下的基本国策:兴农,重商。百工并举。强兵富国。人才取用上建议朕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又兴办官学广纳学子,由官府培养各类有用人才。青梵此刻提及……记得太宁会盟西陵曾有‘开门户、等国民、通婚姻’之意,难道青梵这一次竟是想——”
“北洛开放宽容,然而民有贵贱四等不同,是大陆自古便有地规矩。朝廷取士说是不拘一格,但在真正用人的过程中要打破门第贵贱的俗念却不容易。就是在民间,对脱离了奴籍不久之人种种偏见。还有那些虽不违法但多少存在地压制欺负也并不容易消除。要使脱离了奴籍地人尽快在国中立足、获得与普通人一样地身份地位,最快最方便的方法莫过于通婚联姻。但真要在百姓之中落到实处,这一观念的改变较之朝廷对少数官员的起用委任更艰难得多。移风易俗绝非一时之功,所以胤轩十年新政至今,所谓九流齐平同归一脉之说依然只在言表。虽然贵贱自古而别,朝廷以士绅立,但于我北洛以宽广平等招贤纳众的初衷……朝廷确实需要给出一些更加有效的措施了。”
闭上双眼,胤轩帝沉默片刻这才睁开眼。缓缓说道:“所以。应该借着应允这一次靖王的请求,大张旗鼓宣传九流齐平;破除工卑伎贱地陈见,彻底取消贱民、贱籍在北洛的存在。让百姓真正达到民无分阶、平等和睦的境界。”
青梵深深一躬:“皇帝陛下圣明。”
凝视他片刻,风胥然缓缓道:“青梵,这件事你想了很久了,是不是?”
“臣在朝中行事,只想凡事皆有退身应变之策,却不想……这一次竟也成未雨绸缪了。”
摇一摇头,风胥然轻笑一下:“未雨绸缪啊……从靖王妃开始,秋原镜叶、林间非、大祭司、司廷,甚至还有若璃,宫内宫外朝上朝下,靖王有你柳青梵一力筹谋,策划安排,真不知他还要担忧抑郁些什么?!”顿一顿,看着青梵又笑一笑,“可惜年轻人骄傲自恃,不能体察别人的一番苦心好心,不知感恩反倒不顾公私情面当众挑衅。作为他的太傅,这份高傲任性却也是你宠纵出来的。”
“靖王年岁轻而极自尊,朝中言行又刚正有则。皇上所说‘高傲任性’,正是靖王殿下立身朝堂而得众臣称道的地方。至于请娶钟无射之事,仔细回想他当时言语,虽然狂妄而不看时机场合,却透露出一份天然性情。皇上若能令人京城遍传靖王为公自屈的事实,同时表明钟无射协助靖王成事地功绩,再赐下旨意成全靖王所求——公私合宜情意两全,必能成为朝廷民间地一段佳话;而天家宽和包容、兼爱百姓的胸襟气度,也会被大陆各国百姓所知而得到称颂。”
风胥然微微一笑
明白你要说什么。这件事情朕会酌情处置,顺势推~青梵,”胤轩帝一双幽深眼眸静静看着青梵,“钟无射……这个女子究竟担不担得起责任,以她地身份、性情、才能又能不能为靖王挣来这一片民心赞誉,青梵,你真的拿得准吗?”
“是不是钟无射其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家、朝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要在朝野传什么话造什么势,把握得住大局又能够因势利导随机应变的,到底还是皇上啊。”见风胥然闻言抚玉轻笑,青梵也微微扬一扬嘴角。“再者婚姻之事,虽然关系者众,能两情相悦终究是最好的。靖王自己提出请纳钟无射,显是情有所钟;而靖宁王府相睦和谐,朝廷在天下一同上的诚意就更能令百姓信任了。”
“说来说去,青梵口中始终不离国政啊!”
“臣是三司大司正,也是太子太傅,为国为民思考计虑乃是臣的本分。”
风胥然缓缓摇头,同时笑一笑:“这种虚话青梵就不用说了。朕是在问钟无射的人品性情——虽然说九流一同民无贵贱,皇子结亲,就算只是侧妃侍妾也不能轻忽随便了。司冥当众提出来,朕总得考查询问清楚了才好去跟皇后说啊。毕竟,后宫之中地事情,朕这个一国之主干涉得太多可不是正理。”
“皇上考虑得周全。这霓裳阁不同于其他青楼舞馆,阁主歌舞乐伎也都是洁身自重。钟无射在霓裳阁多年,教习器乐歌舞。又通文墨诗书。加之品貌性情也属上乘。靖王对她另眼相待倒也并不奇怪。”
风胥然轻轻颔首。凝视着青梵的目光却是渐转深沉:“能歌能舞,善使器乐,在***之地洁身自好倒不稀奇。但通晓诗书长于文墨,做出来的新词新曲无不清雅风流,这一点……不是普通乐伎女子能够做到的吧?性情清冷孤傲不群,面对亲王重臣也不见有曲意逢迎,一个迎来送往逢人三分笑的霓裳阁真能养成这样的女子?说到这钟无射的性情。倒更像是那些公卿王侯、贵族世家娇生惯养又精心调节出来的小姐吧?”
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皇上你……”
你根本早就查清楚了……看出青梵眼中并未说完地话语,风胥然淡淡笑一笑:“不查不知道,这钟无射出身竟是不凡:江州刘氏,上推三代也是朝廷公卿,在江州本地更是一方望族。京中世族徐氏,前任宰相黄无溪一脉跟刘氏都有过联姻。再仔细说下去,甚至跟君家也有些渊源。虽说因为胤轩十三年宫变中受徐氏牵连江州刘氏一族获罪而至没落,终归不是毫无根底地寒门。钟无射通过霓裳阁乐伎改了名姓。又避开了血脉关联地罪责牵连。朝中再不能因而指责。”见青梵张口欲言,胤轩帝摇一摇头,“青梵。你心思之密、计虑之远素来无人能及。经过这一次,朝堂再不会有皇子之争,朕也不想你继续大隐于朝了。”
“皇上说笑——柳青梵从来便不愿做隐士。”青梵微笑一下,躬身行礼,“时辰已晚,青梵不耽误皇上公务,就请告退。”
“今晚朕是有很多事要做。”风胥然微笑颔首。“所以大祭司那里,就有劳青梵了。”
青梵会意,一笑退出。果然殿外早有等候一旁的神殿侍女迎上,青梵抬头看向祈年殿的方向,嘴角在不自觉间微微扬起。
比起身后澹宁宫里的,祈年殿中这一个的怒气,承受起来总是容易得多了吧……
本章题为《谁人书〈士隐〉》。关于隐士,中国古来有“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说法。“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是士人的守则。不论在人们地印象中还是事实上,历史上凡是“出名”的隐士多与谋臣联系。而“终南捷径”的存在,又使朝堂与归隐两者相交统一。
谁人书《士隐》——“士隐”,也许在这一章应该写作“仕隐”才更贴合了题意:事实上风司琪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本身便参考了史记中第一个明言“大隐于朝”的东方朔。卓明、风司琪乃至柳青梵,各人“仕”与“隐”的坚持和转化,是无意而又刻意的主题。
《招隐士》,始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题为淮南王刘安门客淮南小山之作。《汉书艺文志》著录“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淮南小山地《招隐士》为现今仅存地一篇。然而萧统《文选》则题刘安作。辞赋之中描绘山林阴森诡谲险恶之景,以“王孙归来,山中不可久留”招寻山间隐逸之士。与本卷第十四章《琴心默默徒消魂》中所引李白《幽涧泉》表达“失志客闻林泉而鸣悲声”的意象互有关联而成对比。
《招隐士》全文如下: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连蜷兮枝相缭。
山气巃嵷兮石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山曲岪,心淹留兮慌忽。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嵚岑磈礶兮,码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
青莎杂树兮藊草靃靡,白鹿麚兮或腾或倚。
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漼。
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时方过午,霓裳阁中宾客满座,热闹非常。
正当六月中旬,北洛京城承安一年之中最炎热之际。虽然还不到酷热难忍的程度,但人走在日光照射的街市之上也是难免汗水淋漓。而日上中天的正午时节又是一日当中气温最高之时,往常这个时候承安京中店铺大多停市歇业;历来将午后未时到申时二刻作为阁中歌舞排演训练时间的霓裳阁,这一时段自然也是闭门谢客。然而最近几日却是不同:每日从辰时霓裳阁尚未开张便有大群顾客候在门口,开张之后无论歌舞戏剧杂耍评书,各种表演场场满座绝无虚席,便是中午与傍晚的用饭时间穿插的闲曲小戏都会博得满堂喝彩。一直要到午夜京城宵禁、霓裳阁关门打烊,客人方才依依不舍缓缓散去。
虽然霓裳阁是与六合居并称的承安京中最为热闹繁华的所在,但这样的门庭若市,却是在月初的夏花朝后才出现的景象。
胤轩二十年六月六日绯樱节祭,按着惯例朝廷在太阿神宫举行盛大祭典,随后是擎云宫中的大朝大宴,京城到处都是一派欢腾热闹、喜庆愉悦的节日景象。却不想就在擎云宫的大宴上,胤轩帝第五皇子风司琪状告第七皇子风司磊在胤轩十九年的北方河政上舞弊妄为,造成今年四月北方大灾中百姓和朝廷的巨大损失和伤害,并且当堂呈上暗中彻查得来的各种统计和证据。这一状顿时惊动朝野内外,胤轩帝当时便拿下了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以及相关地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并令刑部、宗人府并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此案。同时,风司琪向皇帝以及朝廷众臣说明一切的调查暗访都是在靖宁亲王风司冥的主持和襄助之下:冥王五月留连霓裳阁、与阁中歌伎钟无射情愫缠绵,种种有违朝廷常理、招来无数议论攻的举动,都只是为了转移朝廷众人视线,为池郡王风司琪在北方的行动掩人耳目声东击西。风司冥“冥王”声威赫赫,原是百姓最熟悉也最关注的皇子,五月初因军制之事遭胤轩帝贬斥削夺职权后留连霓裳阁,甚至连续十日留居在阁中歌伎钟无射的院舍之中。如此近乎自堕自毁的举动顿时遭来朝野侧目。注重礼法讲求颜面地朝臣纷纷上表参劾。而京城百姓则是对无辜遭难地冥王心怀同情和十分地担忧。风司琪一纸奏疏呈上。七皇子风司磊河工弊案的事实固然引起巨震,但靖宁亲王得以澄清并重新回归朝堂,却是大大消减了百姓对大案的惊惶而稳定了朝野人心。人们无不对年轻亲王被夺职权身遭贬斥犹能为朝廷大局含羞忍辱的胸襟气度大为敬服,而对他因势利导巧借时机、定下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心思智计更是赞叹无比。而人们之前对钟无射在冥王“自堕”时不明事理一味迷惑纠缠的种种议论指责,此刻也一转而变成对这位身在歌舞***之地的女子深明大义、协助贤王妙计地赞扬和称颂。
就在这时,又传出靖宁亲王感念钟无射相助之恩而有意将其纳为侧妃的消息。钟无射自愿相助冥王而无谓一己私名。风司冥既爱重她品格更怜惜她聪慧机敏,虽然事出有因,却绝不愿因自己行事毁损一位女子清名。冥王的情意恳切和女子的深明大义,迅速在承安京人们口耳间相传,年轻亲王与妙龄歌伎的故事顿时增加了许多动人曲折。更有风流的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材作出许多歌词小曲,将这一对年轻男女的情愫写得宛转旖旎;坊间又有人谱成新曲写出新剧,风致烂漫的歌词、优美宛伤地曲乐,文雅精致却又易学易唱琅琅上口。一咏三叹令人闻之无不神往。天家威严高不可及。于是人们纷纷聚集到霓裳阁,希望亲眼一睹故事中女子地绝伦风采。
看看坐得满满、时不时掌声雷动的大厅,再看看舞台中间专心演出的“霓裳十二律”。确定阁中一切正常;本该就此收回视线,目光却像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转向二层最佳位置地包厢雅间——尽管明知道包厢的主人此刻根本不在——侧倚在楼梯栏杆上的花弄影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活泼俏丽的美貌面庞上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见她目光神情,许妈妈在她身边静静站定却不开口:霓裳阁实际上的主持者是花弄影,这一点阁中无人不知;但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位能够得到当朝唯一太子太傅青睐的头牌舞姬也理当受到如此尊重。沉默片刻,这才轻轻说道:“姑娘,这里我看着……您去后面可好?”
花弄影看她一眼,目光中惊讶一闪而过,但随即嘴角微扬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妈妈莫担心,我没事。”顿一顿,“至于后面……无射也是知道分寸的。太傅大人既然只叫她一个人过去说话,我们就不该打扰。”
许妈妈微微点一点头:“姑娘说得是……只是大人一向都是姑娘招呼的,无射那院子里的丫头笨手笨脚的不知规矩,这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这倒也是。只不过马上这台下该是轮到弄影的舞……”
“我这就过去吩咐调换了次序。再说舞台还有微雨姑娘在主持着,姑娘请放心便是。”
凝视面前神情关切的迟暮女子片刻,花弄影缓缓露出笑容。“红儿谢过妈妈好意。”说着招过随侍的小丫头,便往阁中伎人居住的后院走去。
霓裳阁建筑分为前堂后院,阁中乐伎艺人大都按照表演内容的彼此关联自然分片居住在后院。居所照顾了伎人表演和平日生活的需要,歌伎舞姬合住的大院子里还有专门的排演场,距离表演地前堂舞台也是十分相近。连日的加长表演令阁中乐伎艺人大多感觉有些辛苦。一些尚未轮到场次的歌伎舞姬便在靠近舞台后台的居所休息。见花弄影走过,在屋前价下或坐或立说说笑笑的众人纷纷急忙站起,直到见她颔首示意无事,一路径直走过只远远留下背影这才重新放松了精神。
走到钟无射的小院门口,花弄影静静停下脚步。
因为靖宁亲王格外的青睐,钟无射是霓裳阁中花弄影、燕微雨外第三个拥有独立院落的伎人。院中花木森森青竹郁郁,当着炎夏正午透出格外地清凉之意。
在院门口静立片刻,见钟无射地丫鬟聆音捧了茶壶茶杯走过来。看到自己便要行礼。花弄影微微笑一笑。随即伸手将她托着地茶盘拿过。定一定神。便往院中走去。
一踏入室内,便可以闻见空中弥散的水安息香的清淡味道,混合着轻风带进的花木气息和谐而安宁,却衬得屋中越发静谧。极快地看一眼静静坐在桌边的柳青梵和立在窗前的钟无射,花弄影随即低垂下眉眼,搁下茶盘煮水沏茶。不发一声,动作竟是异常的轻巧娴熟。
“云烟雾露”远
地香气缓缓释出。屋中仿佛降下一层淡淡的水雾,直令人感觉如在山间。
像是被包拢身边的香气猛然惊醒,目光低垂、视线凝在窗棂一角的钟无射抬起头,深深吸一口气,随即定定向屋中安然静坐的男子看去。
没有穿着人们惯看熟知的一身青衣,用绞着细细银丝的紫色绳线滚边的长袍是如万里晴空一般明净而浅淡地水色。青玉发簪发出莹润地光泽,与并不格外出众的平和五官越发强调出深沉安静的气度,嘴角轻扬带起地温文笑意却让整个面容在瞬间生动起来——
“又费心了。丫头。”
花弄影急忙端过茶杯送到青梵手边。一边轻声笑道:“公子来了,红儿怎么可以不将最好的茶奉上?”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端起茶杯凝视幽碧茶水片刻随即搁下杯子。淡淡扫过花弄影一眼。在两名共同惊讶疑虑中缓缓开口道:“弄影,今天柳青梵到霓裳阁,是以太子太傅身份来见钟无射姑娘,而不是以客人身份来休息喝茶的。”
花弄影闻言一僵,顿时敛容低头:“是,弄影明白。”
“明白了那便退下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人伺候。”微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淡淡又加上一句,“另外,从今日开始,任何人都不容许打扰钟无射姑娘,钟姑娘的各种演出也全部停下来。”
花弄影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一眼柳青梵更看一眼钟无射。见后者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愕过后随即了然而绝望的神色,花弄影心中微微一痛,却是不能开口,只向柳青梵深深躬下身去:“是,弄影一定会照顾好无射姑娘,请大人放心。”
颔首示意花弄影可以退下。沉默片刻,也不抬头,青梵静静开口道:“刚才的话你听到了,钟无射姑娘。”
“是的,大人,无射听到了。”钟无射脸色苍白,语声却是十分平静从容。
“很快就会有宫中天使来,宣布皇后的旨意。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都已经祝告过,各种祝福祭祀的活动还有通告仪式都在进行中。因为是靖王殿下自己开口提出的要求,虽然是侧妃,天家朝廷对此的重视还有礼仪规程安排的程度也是十分惊人的了。”
“是——无射感激靖王殿下的厚爱,更感激皇家的宽宏大量,允许无射以卑鄙微贱之身侍奉皇子。”
听她语气平静得毫无起伏,青梵不由眉头微皱,但旋即舒展放开,点一点头说道:“心存感激,这应该是此刻最好的心情。钟姑娘,记住是靖王殿下对你的爱重,使你有了今日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身份地位。而只要你一心一意侍奉好靖王殿下,便对得起殿下对你的一番心意,也就能够得到宫廷及至朝野内外所有人的尊重。至于所谓卑鄙微贱,既入天家便是宗室亲属,这些话也不用再说了。”
“无射明白。无射一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好靖王和靖王妃殿下。”
青梵目光一闪。略略笑一笑随后轻轻颔首道:“这一句说得很好——不仅仅是靖王殿下,还有靖王妃。她是亲王正妃,内府之主。凡事除了替靖王殿下着想,也要多为靖王妃想一想;靖宁王府大小事情,她认为需要你从旁帮衬的,也都要尽心协助。”顿一顿,凝视着钟无射地面容。“这两日靖王妃两次到霓裳阁,听说每次你二人都聊得很是投机。作为靖王殿下和秋原镜叶的师傅。听到你们能够相处融洽实在是十分的高兴:家和万事兴。靖王殿下国事操劳位尊责重。总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才好。”
见青梵面含微笑,神情一如语声的温文柔和,钟无射却只觉心头一阵阵寒意: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几乎不加掩饰的警告。“是,无射不会令大人失望。”
“天家的规矩,皇子侧妃和正妃一样,都要从宗亲还有朝臣官眷中选择。这一次能够破例允许。虽然是为了靖王殿下恳切请求的诚心实意,靖王妃在皇后娘娘面前的说话也有很大地力量。”凝视钟无射,见她闻言脸色顿时微变,青梵微微笑一笑道,“皇后娘娘原本也是有些顾虑地,但听靖王妃说得诚恳,终于答应了靖王地请求。所以,稍后入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不可以出一点错误——这不仅仅是钟姑娘自己在皇后娘娘眼中的印象为人。更关系到靖王妃以后在宫中的说话。无射姑娘可不要辜负了靖王妃成全你的一片心意。”
虽然早已知晓靖王妃秋原佩兰在太傅柳青梵心上的份量,更清楚这位由有着身为当朝重臣的孪生弟弟、并在最高神殿和太阿神宫侍奉过地靖王妃在皇宫朝廷的绝对地位,但此刻听眼前之人明明白白点出事实。自己依然无法不感到深深的无力。而想到他一言一语之间尽是对秋原佩兰的爱护,面对自己温文柔和的微笑却尽是处处心机的警告甚至不惜出言威慑,钟无射心中更是一片酸楚。强自定一定神,“请太傅大人放心——秋原王妃对无射的心意,无射铭感五内。”
“如此便好。”青梵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环视室内,目光在房间一侧妆台上满匣的珠花和衣饰环佩上停顿一下,“入宫前妆新需得耗费不少时间,天使一到不容迟延,柳青梵便不打扰姑娘……”
钟无射闻言身子猛地一震,见他转身向外,“且慢”二字竟是脱口而出。
青梵一顿,缓缓回身。钟无射缓步移到梳妆台前,捏起一朵精巧地珠花。“太傅大人,这是今天早上靖王妃特意遣人送来地。这些日王妃还多次送了衣饰、脂粉,许多精致小巧的玩意儿,不贵重但实用……不,这些都是最贵重的东西——这些是靖王妃待无射地一片心意。无射没有姐妹兄弟,王妃却以姐妹待我,为我处处着想周到。这一份宽厚大度、诚恳仁德的心意,无射真正无以为报。”钟无射静静说着,一边缓缓抬头看向柳青梵。苍白的秀丽面庞上笑容明朗,眉眼之间神情却淡得好像一层薄雾。“虽然大人方才说,出身之类再不用提,但无射知道自己身份——便是再愚钝无知之人,面对王妃这样的厚待也不能不感激怀德。无射虽然天资愚鲁,但‘知恩图报’、‘恪守本分’这些词句的意思还是明白也能尽力做到的。”
青梵沉默片刻,这才缓缓点头,微微扯一扯嘴角:“我知道这也是为难了你……但皇室讲究子以母贵乃是传统。”
“是,所以无射会每日诚心祝祷,愿王妃早日为靖王殿下诞下世子。”钟无射淡淡笑着,苍白如雪的面庞像是微微地发出光来。“无论发生什么,秋原王妃都是殿下最心爱、最紧要之人。太傅大人,在殿下佯做堕落、呆在霓裳阁不出的那些日子里,殿下每天都不止一次地提及王妃。殿下曾经对无
,王妃温婉贤淑待殿下情深意切,是世上最信任他之下珍爱王妃,不愿令王妃为自己担忧,种种言语发于肺腑字字真心,无射早是知晓清楚。而这一次殿下为无射相助演戏的所谓恩义要迎娶无射,无射本意拒绝,甚至想过就此远离,却是王妃秉持宽容温厚之心亲自劝解……无射幼时飘零至今孑然。心中只求片瓦遮身,每日清净祷告以了一生,却不想得靖王和王妃两位殿下如此相待。我只求大神保佑靖王和王妃恩爱偕老,一生喜乐平安。此心此愿,请太傅大人明鉴。”
见眼前女子脸上带笑,眼中泪珠却是抑制不住落下,青梵心中终是一阵不忍。“这样却是太过委屈了。两情相悦原是难得美好之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风流也不枉一生你……但司冥殿下到底是皇子。又是嫡出。更是能统兵又能治国的亲王。身在朝堂,一举一动都关系了国家大事,何况是婚姻爱恋这等大事?实在不是能够与普通人等同一般地。无射,我在霓裳阁的时间也不少,与阁中男男女女的交往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还有弄影……方才那些话说得是重了,但在我心里。只是希望你与佩兰可以相处和睦,共同侍奉司冥殿下助他内府平静。”顿一顿,青梵温和地笑一笑,“无射,我一直知你文雅聪慧,是极好的女子。”
“能有大人这一句,钟无射一生也不枉了。”钟无射含泪微笑,“只是……只是无射愚鲁无知。更没有王妃那样的才具。除了诚心祝福,怕不能帮助殿下还有王妃什么。无射……要令大人对无射失望了。”
听她语声发颤,一双清亮眼眸定定凝视自己。神情之间显出极其激动,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抛开异样感觉,按着自己思路继续微笑温言道:“无射是自谦了。但你既然无意他事,就只在殿下平日的生活起居之类上面多用些心思吧。毕竟,多一个人用心照顾,对司冥殿下总是好的。”
知道他此言含义,钟无射低下头,默默行一个礼。青梵微笑颔首:“好了,为进宫做好准备吧。”
看着翩然而去的背影,钟无射伸手努力按住不住哆嗦地双唇。想要闭起眼抑制滚滚而下地泪水,双眼却根本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稍离。
柳青梵,这是我第一次……与你说这么多话。
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亲口对我地评价。
是我第一次……直视你的眼睛。
是我第一次……使你的注意你的心思,全部集中于我一人。
低下头,伸手接住垂落的泪珠,看着水滴在手心中溅起,钟无射脸上苦笑渐渐加深。
柳青梵担心秋原佩兰,不能容许钟无射对她的地位造成任何的威胁,因为她是柳青梵为风司冥选择地,是柳青梵心中唯一能够登上未来皇后宝座的女子。警告、威慑、安抚……但他却不知道,那位世人眼中最为温婉贤淑的靖王妃,根本不需要别人为她做这些。
大驾亲到霓裳阁,将所有或惊疑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温婉从容和蔼可亲,随心言笑透露出的贴心亲密绝无半分做作,那份天生而成一般的雍容大度直令所见之人无不钦佩折服。然而到两人相对之时,晓之利害动之情理,一字一句无不切中要害,庄严威仪甚至携着隐隐的杀气。“身为王妃,为王爷寻找可心之人服侍左右原是本分”,“共同协助王爷管理内府,需要的时候也从旁规劝……像今天这种会让皇上娘娘不快、对王爷在朝中不甚有利地事情,我们不要让它发生第二次”……每一句都完美地贴合了当家主母地身份,宽容大度却又强硬威严,更不露出半点自身的伤怀或是愤怒。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的过于明亮,只怕在霓裳阁多年地自己都无法看出她内心的强烈波澜。
她是靖王妃,是所有人时刻瞩目的女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靖宁王府的风范和体面。身为王妃,身为妻子,即使新婚不满半年便要被迫面对丈夫纳娶侧妃的糟糕局势,她也必须用完美得体的言行举止为身为亲王的夫君的一切决定给予最坚定的支持——
是因为爱那个人,所以心甘情愿将一切交与,心甘情愿为他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哪怕明知道会深深伤害自己亦是无怨无悔,只要自己的努力能够对心爱之人有所帮助便心满意足,甚至都不会期待对方一个微笑的给予。
在那双将最深切的痛苦隐藏在最明亮光芒之下的眼睛里,钟无射看到了自己。
只是,秋原佩兰比钟无射更有勇气,也更有力量。
能有这一席长谈,能有这一次毫无阻隔的对视,能有他这一句“极好的女子”……此后的日子,都能够在他最重要之人生活的一个微小角落远远注视默默祝福,她已经再无所求。
最重要之人……钟无射想起十日前绯樱花朝的夜晚,年轻亲王似是一路飞奔而来,站在自己面前喘息兀自未定,却用最坚决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个将彻底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除了嫁入王府,我没有其他不让你遭受打扰甚至伤害的办法。”
“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任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你是一个好女子,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
“无射,我喜欢你的眼睛。”
“我喜欢你看着我。”
她知道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子深藏的最单纯的心情。霓裳阁中那些除了琴音惟有静默相对的时刻,绝不是仔细思考之下精心设计布置的迷局;而在萌生纳妃的最初一刻,以他的心意也必然是为了将自己从京城众口金的指责议论中解救出来——其实她早已做好远行的准备,却不想这位个性骄傲而坚刚的亲王,竟会用这样近乎儿戏的方式将积郁许久的不安、焦躁、恐惧甚至怨怒一起爆发:明知大局走势而刻意任性放纵,是对满朝诽议隐忍后干脆决然的反击,也是对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官员毫不留情的挑衅。然而无论冥王心意如何,身在霓裳阁的自己都只应该拒绝;偏偏一句“你可以和我一起,看着他”,深深打动了自己。
轻轻抬起头,钟无射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一日风司冥自霓裳阁离去前的景象: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年轻亲王口中吐出“知己”二字,让孤寂自守的心第一次获得了共鸣……
耳边传来宫靴落地特殊的脚步声,钟无射转向妆镜,凝视着镜中人雾气氤氲的双眸,缓缓扯出一个淡得近乎透明的微笑。
高捧着宫敕金书的天使,终于到了。
“民女钟无射参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耳边响起女子清亮平和的声音,风胥然心头突然掠起一阵奇异之感。搁下手中宝蓝色丝绸封皮的书册,胤轩帝缓缓抬起头来。
承安六月,正当天气最为炎热之时。便是气势巍峨幽森的擎云宫,一座座高广宽宏的殿宇此刻也显出两分燥热之意。只有御花园堕星湖上的水榭,水上凉殿全用极能吸热的临仙竹为材质建筑而成,殿顶琉璃青瓦则将强烈的日光反射回去;面前一片开阔湖水上不时有风吹过,风中水汽与园中苍郁花木的清新香气混合在一起,搅动着夏日午后难耐的炎热——胤轩帝因爱水榭阴凉,每年夏季都将此作为歇昼之所。凉殿到处可见铜盆里高高堆起山子一样的冰晶,宫人执着宽大的羽扇上下缓缓扇动,使令人倍觉舒爽的凉意在殿中流转。和苏引着钟无射入殿的时候,胤轩帝正半倚在凉榻之上闭目养神。见书册落在榻侧摇摇欲坠,急忙上前两步拾起,却是风氏王朝第三代君主宗容帝少时所作的文章集子,《春荫笔记》。
和苏、钟无射脚步虽轻,然而凉殿中四下寂静无声,风胥然只作假寐早是听得清楚。和苏侍奉他四十年,步伐轻重熟悉无比。他既已到自己身边,胤轩帝也就顺势起身。伸手从和苏手上接过书卷,尚未及抬头便听殿中女子伏身叩拜。口中朗朗,虽是叩拜称礼。声调之中却有一种不卑不亢的自尊自持;语声平和,透露出双十年华少有地清静淡定,竟与倾城公主风若璃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种自深宫教养出的充满矜贵意味的淡漠冰冷……虽然仅说了一句,单论这声音倒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孩子。对自己直觉似的好感微感讶异,风胥然不由抬头仔细看向身前跪着的女子。
不是什么会令人一见便即沉迷的美貌,面前女子的容貌或许比靖王妃略略出色一些,但与真正地“绝色”还差得很远。清雅秀丽地面庞不带半点娇媚。安宁地神情、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温柔恭顺。却能从那抿得平直的嘴角分辨出胸有主张的镇定与坚决——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子。这样的镇定便是普通朝臣也属少见。不过能在冥王面前淡然自若的女子原当有如此心智气度……想到自己授意下近日在京城四处地各种传言,此刻看来竟是不算无中生有,倒让胤轩帝生出另一种“未卜先知”的意外惊喜来。
微微扬起嘴角,风胥然温言道:“平身吧。”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宫监给钟无射设下座位。
见是和苏亲手将绣墩搬到榻前,钟无射不由一凛。略一迟疑,却不敢坐下。只是抬起眼看向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的胤轩帝。
两人目光相触,见钟无射顿时低垂双眼,风胥然不禁又是嘴角微扬。但笑容随即一顿,奇异之感再次掠过心头。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风胥然淡淡含笑道:“坐吧。今天是家人的拜见,虽说长幼尊卑有异,但一家人太过拘礼,彼此便容易生分了。”
闻言心头又是一跳。钟无射急忙道:“谢皇帝陛下。”说着再行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在竹墩上坐下。“请皇上训示。”
见她垂目侧坐,上身挺得笔直,一身素色衣裙静静垂落到底。裙脚亦被巧妙的压住——端正的姿势完全合乎擎云宫礼节。目光在她髻上极品凌霄软玉“红泪”雕琢的燕子形发簪,风胥然幽深眼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含笑点一点头:“依着规矩,后宫的事情只在皇后处置。到朕这里不过是个过场,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地训示。只不过,这一次既是关系着靖宁亲王,朕倒确是有几句话要说。”
钟无射急忙起身跪下:“无射恭听圣训。”
“朕说过了,不必太过拘礼。起来,坐吧。”挥一挥手示意她回到座位,胤轩帝微笑一下,随即敛起笑容。“无射,靖王是朕年纪最幼地儿子,也是朝廷唯一拥有实权的皇子亲王。这一点,朕便不用说你也明白。”
“是。”
“朕待臣下素来严厉,而且越是亲近严厉越甚:京官严于外臣,近侍严于京官,宗亲严于近侍。而对身边几个皇子,虽然有些地方是朕也宽忍纵容着,但七年前的宫变,还有这一次风司磊在北方河工上面做出来地事情……当真威胁到了朝廷社稷的,朕绝不宽纵,该杀的、该办的一个也不会放过。”见钟无射听到“宫变”二字时眼光神情无法掩饰的波动,风胥然淡淡笑一笑,语声越发沉稳。“朕身边的皇子,真正上过战场的只有靖王一个,真正曾在民间走动过的也只有靖王一个。能在战场上用兵、掌得住军队,在宰相台宁平轩理政,知道朝廷国家的真正难处、急处、关键之处而能够秉公心妥善处置——靖王是朝廷唯一实权的亲王,朕对他的严厉超过任何人……无射,朕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其中的用
,你可明白?”
钟无射心中一震,绝不敢相信胤轩帝竟会如此说话。抬起头,却见风胥然一双威严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视自己,钟无射只觉呼吸一窒,努力动一动喉头:“是,皇上。”
风胥然微微笑一笑,轻轻点一点头道:“靖王十二岁从军,沙场征伐保家卫国,立下的赫赫战功世人无所不知。回到朝廷后主张宁平轩也是尽职尽责:北方水患,是他在宰相台多方协调,不日不夜费尽心思;河工大案,也是他暗中主持,有此助力方能彻查弊政;军制的事情更受了极大委屈,确还能摒弃私心,为朝廷谋求变革之法。靖王功在社稷。未曾有一次为一己私事向朕开口。独有这一次你的事情,是他主动向朕提起。朕治国素来讲求赏罚严明,朕地儿子,为朕、为朝廷辛辛苦苦一心做事却总因朕受屈。朕原本就想着,这一次不论他求赏什么都不算过分。现在不过是要娶一个心仪的女子……”
说到这里风胥然挺了下来,转过目光,将视线投向凉殿之外开阔的水面。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都说人天生是该怜惜最小儿子的。何况这个儿子。是朕寄予最多期望的皇子?司冥是个好儿子。更是个好皇子,朝臣眼中公心谋国的靖宁亲王,百姓心里常胜无败的赫赫冥王——无论发生什么,朕都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
钟无射垂下双目,搁在膝上地双手死死扣住,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霓裳阁青竹院落中一身水色袍服地身影,一番话言下含意与此刻眼前威严无上地帝王竟是如此相似!“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靖王妃也好,大司正也好,胤轩帝也好,一语一言,都只为那英气俊美的年轻亲王用尽心思。努力定一定心神,起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蒙靖王殿下垂青,更得皇上宽容大度……天家恩德铭于肺腑。无射一定尽心竭力侍奉靖王与王妃殿下。以求报答万一。”
“无射,朕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侍奉好了靖王还有靖王妃,这宫里宫外便没有人动得了你——只要不碍着靖王的大计。无论你要做什么,就算有人纠着所谓的身份说三道四,有朕在他们就该仔细掂好了份量。”
见钟无射闻言深深行下礼去,随后抬头直视自己,一双清明眸子坦荡澄澈,风胥然点一点头,嘴角亦缓缓扬起。“好了,皇后那边午休歇昼也该起了,这便随宫人去吧。”
“是,民女钟无射告退。”
“民女?”胤轩帝轻笑一声,“拜见之礼已行,以后就该称‘儿臣’了。”
钟无射一怔,随即再行一个大礼:“是。”
挥一挥手示意她可以退出凉殿,看着女子素色的背影,风胥然一手撑住下颌,沉思中脸上笑容一点点敛起。“和苏。”
“是。”
“朕终于知道……靖王为何定要迎娶这个女子了。”见和苏眉头微皱,眼中显出疑惑之意,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意地将身体向后靠上软榻。和苏急忙上前一步,为胤轩帝放好靠垫。“皇上?”
看一眼和苏但随即收回目光,风胥然笑一笑又摇一摇头,将手伸向腰间蓝玉。手指在光滑刚硬地玉坠上磨蹭着,胤轩帝低声笑一笑:“‘明月万城独无我,百尺楼台,千山暮雪,何处是君心乡’——宗容帝《春荫笔记》诗文随笔三百三十,只有这一篇被君离尘批为下品。宗容帝文治启一代盛世,英明睿智自不必说,文章词采亦是超迈卓绝。可惜当着一身自在、牵动大陆三国的爱尔索隆露,也只能做‘为赋新词强说愁’。北山历代皇陵,独乾陵无半件珍宝随葬,宗容帝只带上启明夫人亲手绘制的一副画像,在他寝殿毓和宫里挂了四十年的画像。而等到了朕,则是将这个握在手里整整二十年。”自嘲地笑一声随即放开蓝玉,风胥然伸手取过之前搁在榻边几上蓝绸封面的书册。目光在封皮上笔迹清逸的“春荫”二字停留片刻,胤轩帝嘴角升起一抹略显落寞的浅淡笑意。“和苏,朕是不是该承认,靖王身上……确实流传了我风氏一族地血脉?”
和苏微微怔一怔:“皇上……”
“传谟阁后承天台,京城最高处。还记得朕幼时先皇带领一众皇子登台俯瞰,万户千家尽在眼中。朕与兄弟都在先皇身边,独有未岚太子随君雾臣四处走动观看。是那一刻,朕才知天上明月辉照万城而独不见我之愤之憾,也终于生出取而代之地心思。”
和苏闻言心中突地一紧,随即五味交杂:未岚太子风怡然,先皇景文帝第二皇子。宽容温厚的性情,夹在景文帝一众心高志雄的皇子之间,若非君雾臣选择并一路扶持只怕早便遭他人暗算毒手。而风怡然在擎云宫剧变、君雾臣离世后地让位太子,则最终驱散了景文三十七年除夕开始笼罩京师长
月地浓重血腥。胤轩二年风怡然病逝于皇城未岚宫。按太子之礼葬之并还太子封号。跟随风胥然多年,和苏如何不知这位与威严果决的胤轩帝相比起来“性弱近乎懦”的未岚太子,正是因为那一份擎云宫中唯一出于真心的仁厚而令帝王内心对他始终保留矛盾的感念。风怡然逝后胤轩帝严令不得议论前太子非处,对君雾臣当年储君选择的心结也深深埋起,多年来和苏几乎已然忘记未岚太子之名。此刻骤然听胤轩帝提起未岚太子与君雾臣,语声自嘲,感慨中更有少见的倦意,和苏一时也不知如何接口。只叫了一声:“皇上……”
听到和苏的轻声呼唤。风胥然笑一笑。缓缓调整脸色:“风氏一族各有执着,但无论是物还是人,总脱离不了……朕原该想到地。靖王地个性,其实与朕也差不了多少。他这些年地经历,虽然青梵不同于其父,论到为人行事……‘天水无岫’,到底是穿在君无痕身上啊。”
“皇上与柳太傅磨练靖王的用心。靖王殿下纵然一时不能完全明了,但以殿下的睿智必不会误解皇上的心意。”
微笑着摇一摇头,风胥然搁下手中书卷,“和苏,几时了?”
望一望胤轩帝脸色表情,和苏会意地点一点头:“未时过半。皇上,池郡王和靖宁亲王都到了,正在水榭外等候旨意。”顿一顿。“还有伦郡王府西席卓明。一同在外候旨。”
“卓明……这该是司琪的自作主张了。到底是一母同胞,就算知道是多大的罪,总要伸手拉一把。”风胥然轻轻笑一笑。“一篇《为伦王辩罪书》,满朝咒骂指责总算有了点公道的声音,这卓明确算是个忠义之人了。记得他也是殿生出身,可惜不善为政,只在县城做了两年便自请离职。后来在伦郡王府,这些年教导着亦瑾他们几个,帮着写地文章也都还看得过去……”
“那皇上要一并宣召他吗?”
风胥然撇一撇嘴角:“宣召?何必。他既有一支笔可取,让他自往国史馆——青梵不是说《博览》那里还缺着几个编修吗?在那里跟着多学些国家理政的事情,再来听朝廷的宣召。”
“是,和苏明白了。”
“让司琪和司冥进来吧。”
重新拿起《春荫笔记》,风胥然随手翻看两页,便听殿中一阵轻轻靴响。随和苏进入凉殿的风司琪、风司冥一齐跪下行礼:“皇上。”
“风司磊、风司宁的事情如何处治,宗人府议得如何了?”
“宗人府和大理寺已经初步议定了。”风司琪行一个礼,随即从袖中取出奏疏双手奉上,“这是经三司合议的呈文,请皇上御览。”
看和苏接过奏疏,风胥然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坐在一边。看一眼坐在风司琪下首,神情镇定的风司冥,胤轩帝将和苏递上的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沉吟片刻这才向风司琪道:“风司磊罪在不赦,朝廷要依法严办,方能慰北方三郡士民之心。至于风司宁,虽然犯下重罪,到底不是风司磊一般弊政直接危害黎民……宗人府能酌情体量,分别处治,这一条做得很好。违法犯罪者绝不轻易放过,但也要顾全了骨血兄弟天家情谊,这其间地分寸确是不易。司琪,你之前为避嫌疑故作胡闹,行事颇为颠倒嚣张;今日入朝执事,能做到这样,朕心甚是欣慰。”
风司琪急忙行礼:“儿臣胡闹,让父皇操心了。”
胤轩帝点一点头:“妄为避世,守拙潜修,朕虽也曾恼你言行过于嚣张胡闹,但你不结不交不乱朝事,能循朝廷规制将己身守得极严,朕也就任了你地性子。这次北方水灾、河工弊政,你能在此刻回归正途为朝廷分忧,朕实是欣喜。”说到这里嘴角微扬,胤轩帝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古语说‘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司琪潜藏时日又岂止十年?装模作样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复本性了。”
听出胤轩帝语中深意,风司琪急忙笑一笑:“父皇宽大,这些年一直纵容庇护儿子;此次又委以重任,许臣独立主事。儿臣虽然不才,也知信任之深,当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以报天恩。”
“有这份心思就好。你新入朝,差事若有不明的,传谟阁里多向林相等请教。协理礼部、户部,需要宁平轩或是其他部署配合相助地,靖王、诚郡王他们自然都会助你。”说到这里风胥然向闻言急忙起身行礼的风司冥微笑一下,这才重新转向风司琪,“好了,去传谟阁传朕的旨意,让林间非同六部尚书到澹宁宫议事,穆郡王、诚郡王也一起过去。”
“是,儿臣遵命。”
看着风司琪步履稳稳走出凉殿,风胥然又是微微笑一笑。沉默片刻,这才转向一旁静立的年轻亲王:
“司冥,有些事……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了?”
站在高华庄严的殿宇前,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第二次,真正踏入这座北洛最高神殿的内部深处。
没有祈年殿中其他殿宇那般满是浮雕彩绘,平整洁净的纯白色贝列特岗岩却使建筑显出无比的神圣和尊严——这是北洛最高神殿、擎云宫祈年殿的后殿;在风氏王朝创立之初,便规定了惟有真正掌握整个国家命脉的帝王才有权力踏入这里。
风司冥知道,身后不远处那位大陆数百年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担任一国祭司的祈年殿主人,正在沉默地注视和等待。但,虽然明知伸手便可推开那看似紧闭的殿门,双手一时却似怎么都无法抬起。
四周寂静无声,闭起双眼,自己一阵快似一阵的心跳声响仿佛初阵乍闻擂鼓。
直觉反应地驱马冲杀,明明厮杀声震天的战场耳中却像失去了听觉一般只有含混的寂静,敌血飞溅染红双眼的一刻兀自不敢分辨是梦是幻,直到手中长剑上那缓缓增加的、因为割刺过太多血肉渐生钝挫的迟滞感让自己明了已身无可退……
生死瞬间,没有留给任何兴奋或是恐惧的机会。但此刻,却必须以全部心力,拼命克制住因为那沁透全身的惶恐而几乎根本无力自抑的颤抖。
用力咬一咬牙随后缓缓睁开双眼,再次深吸一口气,风司冥极慢地伸出手去。
巨大的殿门异常轻巧地向两侧滑开。
极缓然而极稳地迈入殿中,风司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背对殿门面向殿中恢宏长壁盘膝而坐地青衣男子,在殿门自动合起发出轻轻一声的时候,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脚步不自主地停下,风司冥下意识地张一张口,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窒住。沉默地凝视在那一震之后便即一动不动的青色背影片刻,风司冥努力平复一下呼吸,缓步上前,在男子身后侧三尺处轻轻跪下。
阳光通过大殿穹顶的窗格照射进来。因思壁上饰满的珠宝璎珞发出柔和的光芒。在大殿光滑纯净的岩石地面上投下如水波一般流转灵动的七彩光影。风司冥静静伏拜在地。双眼看着指尖前方地面一块朦胧而绚烂地光影,耳中听着寂静殿宇中一急一缓两个不同地呼吸,心上却是渐渐真正平静了下来。
“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静平和地声音,只是语声微显低沉,打破了大殿长时间的沉寂。
将额头触及光滑冰冷的地面:“父皇……命司冥到这里向太傅请罪。”
耳边平和稳定的呼吸微微一顿,随即是长长一口气极缓地呼出:“请罪?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似含笑意的语声带着一种不太寻常的跳跃般的轻松,风司冥一凛之下猛然抬头:“太傅!”
脱口而出地呼唤顿时在高大而空旷的殿宇内部形成阵阵回响。
缓缓转过身子。柳青梵静静对上双目死死盯住自己的年轻亲王。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年轻、俊美,五官精致优雅仿佛精心雕琢,日见成熟的线条轮廓刚毅却不失柔和。眉眼之间也早已消去昔日一切天真稚气的痕迹,只有一双星夜般幽黑深邃的眼眸死死盯住自己的那种几乎可以用“固执”形容地目光,依稀保留着当年幽静深殿中二人相处时地神情……
轻轻闭上眼,青梵极快地抑制住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心痛:年轻亲王眼底带着迷茫无助的恐惧惊惶,与十年前承受擎云宫水牢之刑、以及两年前绝龙谷大战昏迷后苏醒一刻地目光神情竟是几无二致——胤轩九年因为无比的悔恨而拼命想要弥补的激动,胤轩十八年蝴蝶谷战阵军帐中知难而上的无奈但决然的坚强。都掩不住眼底努力深藏的孤立一人独自承受的恐惧迷茫。而此刻流露出前所未有深切紧张忧惧的目光。更像一根硬刺狠狠扎上自己心头:这个在擎云宫无依无靠孤独成长,早早体味到人事炎凉的皇子,几乎是在人生的最初便学会了用淡漠保护自身。跟随自己之后固然不时显露出孩童天性。但极少有过分强烈的心绪波澜;而随着年龄愈长、历事愈丰,性情也愈发冷静沉着。自己自然知道这沉静平和的表象之下有多少调整和压抑,两年看似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内心其实为他自制自持能力每一分的加深高声喝彩。只是,看着朝堂上靖宁亲王为政行事日臻完美,自己竟也如常人一般将眼之所见当作完全的事实,竟然忘记了无论是否常胜不败的战将,无论是否位高权重的亲王,风司冥,终究只是十八岁的少年。
明知道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但每一次自己都是有意识地利用人心最脆弱的一点;即使意在促使他更快成长,自己终究无法否认“最好的方法”总是直接得近乎残忍。
独自一人处治从未经理过的朝务政事,独自一人面对满朝文武的审视和攻击,独自一人周旋于宗室、朝堂和民众……凭借着个人卓绝的才华会集起宁平轩一众出色臣属,指点江山辅佐君父,在所有人面前显出赫赫冥王战场之外的能力风采,让所有人明白“风司冥,只是风司冥”——其间的痛苦艰辛,早已超过少年所能承受的极限,却被他凭着坚刚顽强的心志,一直隐忍到此刻。
雷霆迅猛的反击,毫不顾念朝堂大局的挑衅,甚至连君父一时都置于无地的任性举动……是自己将他逼到了这里。然而,压抑过久的终于爆发,却如来时的突兀一样迅捷无伦地消退。快速准确的应对、完美默契的配合,让兀自陷于冲击尚未回神的众人将一切视作冥王再一次精巧周密地布局,在面对承安京几天时间便急转直下的局势之际纷纷转向赞誉。重新主持宁平轩政务的冷静从容。雷厉风行同时无可挑剔的处事治政,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始终是那个两年来朝野熟知的贤明亲王;之前一个月令满朝非议的种种任性疯狂,仿佛根本只是人们一场无根无由的幻梦。只有在此刻凝视自己地双眸深处,才能见到那被强掩在内心巨浪地一点余波。
是自己选择并倾心教导地皇子,是自己寄予最大期望希图成就的未来君王,但风司冥终究只是一个刚刚行过十八岁成年礼的年轻皇子。纵然是身份、职责所在,纵然是天家皇族的血脉决定了必然的道路,这短短的三个月。他都承受了太多。轻轻叹一口气。青梵缓缓睁开了双眼。“不。你没有错——有罪的是我,该请罪地是我,司冥。”
和的语声令风司冥身子一震,始终凝视柳青梵的双眸道光彩,但随即现出再无掩饰的巨大惊惶:“太傅,你……”
看了那双波澜骤起的幽黑双眸片刻,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后起身。抬头静静凝视着身前壮丽长壁上鲜红宝石刻的文字。又沉默许久,青梵方才缓缓开口:“‘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爱尔索隆的誓言,是为守护百姓和疆土而立;卫我疆土保我黎民,是誓言。亦是为人为臣的守则。”
见他半侧脸庞表情显出异常沉重。风司冥不自觉地站起。
“然而,我明知军制弊病所在,多年却毫不作为。虽说军队不容普通朝臣插手。入朝地武将却同样受到督点三司地监察。身为三司大司正,柳青梵有负督点之职。”
风司冥闻言微怔,但心中随即一宽:“但是,军制与朝制自古分离。督点三司只在监督朝臣,便是必须查处违法谋私的武将,也没有向上议论改革现行军制的职责。太傅主掌三司严明公正,已是不负职守……”
“如果说军队财政之弊只在极少地方略显突出,尚未直接牵动一国民生根本,那明知北方河工上重重舞弊,更有宗亲、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之事,不但不彻查奏明天听,将可能地危险扼杀在萌芽,反而有意压制各方声音纵容弊政之行,最终导致大雨之下堤毁坝决,洪水成灾百姓死难无数——而这一切,全部打着为将牵连之人一网打尽、有意按兵不动,不打草惊蛇的旗号。”
风司冥嘴张一张,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青梵微微笑一笑,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句静静说道:“诸王夺嫡,朝堂纷乱,身为太子太傅,原为朝廷平衡所在。然而兄弟阋墙不加约束教导,反而纵容相争甚至从旁曲折指点将人引入歧途。当朝皇子个个出色,无不具有一方长才,若当真公平公正于国无私,以柳青梵的心智,承安京岂是今日景象?无论嫡庶,不分长幼,任取一人立为太子,藏书殿中十年教导皆能成才,又何必有今日之乱?”
瞥一眼表情骤变的风司冥,青梵微微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浅淡微笑,“不错,司冥殿下,这不是失职,而是计算布置多时的构陷,是为达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谋杀。宰相台外‘秉心执政,天下为公’八个字,柳青梵做到的只有‘秉心’一端。而秉持的这一己私心,虽不曾以‘天下’为代价,也倾尽了朝廷三年来全部的积蓄,更有无数无辜百姓因此牵连了性命。纵然用大局、用公心、用天下大计来粉饰掩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沧澜江江水无竭,洗不清柳青梵手上无辜者的鲜血。‘民以康宁’,君非凡神灵有识,只怕也再不肯认这个所谓的子孙。”
“不,太傅,不是这样的……”
“所以,相比于这些,司冥殿下,你所要向柳青梵请的罪状,又算得了什么?!”
“太傅!”风司冥猛然跪下,“是司冥辜负了太傅的期望!是司冥愚鲁迟钝,无法体会太傅为我的一片苦心,甚至因为不能了解而心生怨怼之意!千错万错,都只在司冥一身。只求太傅重重责罚司冥,再不要苛责自己!”说着将头重重磕到冷冷的贝列特岗岩地面。
沉默良久。青梵轻叹一声,伸出手将风司冥扶起:“起来,司冥殿下。”
风司冥略一迟疑,感到被抓住地臂上猛然增大的力度,这才顺势依言起身。见他额上泛红,一双幽黑眸子紧紧盯住自己,目光满是紧张惶恐,眼里更似蒙了一层雾气。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紧。嘴角却是扬起了温和抚慰的微笑:“不。司冥,你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北方救灾的事情,朝野的声音早已确认了你在此事统筹处治上的功绩。军制改革的那道奏疏,有理有据,确实可行,孟安、轩辕皓几位老帅都赞不绝口。而河工弊案。虽说有池郡王略作修饰,但裴征地暗查取证、郝哙手下地安排配合,对最后将毒瘤彻底拔除起到地作用绝不可轻忽。司冥,是你做了这些,在朝廷纷乱、争夺激烈的时刻做了一个皇子、一个亲王为国家为百姓最应当做的事情;纵然心中有着各种怨愤不满,也没有忘记身为皇子、亲王的职责。司冥,你没有做错,更不需要什么惩罚。”
“可是我请娶钟无射。令太傅令父皇为难……”
“我知道你真正介意的只有这个。司冥。”听到钟无射的名字,青梵微微一怔,但随即轻笑一下摇一摇头。“也许是有些突然。还有提出请求的场合……毕竟宗室地婚姻牵扯太多,而你是皇上最爱重的皇子,北洛唯一实权的靖宁亲王。但同样没有人希望看到,两情相悦却难得偕老白头的不幸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听着语音温和,风司冥喉头一窒,“太傅,其实我……”
“钟无射的人品样貌、才学性情都是好的。都说能在人海相识便是有一段缘分,心境不稳之际能够给予宽慰支持,由此生出的爱慕之情却比其他一时风流地情感稳固可信得多。司冥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女子,我心里其实是十分欢喜并为司冥高兴地。”
见青梵第一次舒展开了眉眼,风司冥知道这是真心的喜悦,心中一暖,但随即生出满满的涩然。“可是太傅,我与钟无射只是……她心里真正放着地人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冷电一般锐利的目光已然逼住自己。风司冥一骇之下倏然顿住,定定向柳青梵看去,却见那素来温文的面孔像是带上面具般毫无表情,一双幽黑双眸更是深不见底。猛然意识到他目光中的深意,风司冥脸上顿时变色,心中一时五味俱全。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前日户部查了钟无射进入霓裳阁前的资料,出自书香名门的女子,身世十分清白。刘氏虽然牵扯进当年徐密的谋逆大案,追根究底却只是当时家主愚鲁糊涂误上了贼船。如今江州刘氏只留下这一条根脉,想来也是令人感慨。”见风司冥渐渐平静,青梵也敛起了目光中的凌厉,缓缓道,“司冥,既是你自己开的口,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善待人家。佩兰是个宽容大度的孩子,彼此之间更多些体谅,不要委屈了任何人。”
“是。”风司冥道,“但太傅,无射她只是……”
“其实这些都是你王府的内务,也就不必再多
青梵语声沉稳地道:“礼部的呈文,对钟无射纳以侧妃之礼,但是内府却并没有按照册纳皇子侧妃的惯例给予相应的赐位赐爵。今日钟无射已往皇帝陛下面前行拜见礼,皇后再行赐爵时间上显然是来不及的,而起于礼制也并不符合——关于这件事,皇上是如何解释的?”
风司冥怔一怔,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父皇说,妻凭夫贵。”见青梵闻言顿时微微蹙眉,风司冥低一低头避转开目光,“我每立一次功,朝廷循制封赏妻子的时候,她可以得到相应的品阶升迁。”
“就是说,虽然以侧妃的礼仪纳入宫门,但钟无射现在不但没有侧妃的身份,品阶也只如一个偏殿的首领宫女,无法参与后宫的各种活动以及宗室的一些礼仪?”
“……是。”
虽然不公,但这已经是讲究门第身份的皇室对风司冥地最后妥协了。青梵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看一看风司冥脸色,伸手扶上他的肩膀。感觉到手下微微的一震,青梵嘴角微扬,随即温言道:“既然皇上已经指点了途径,剩下的,便不必更多忧心。”顿一顿,再次抬头看一眼身侧辉煌壮丽的圆弧长壁——殿顶透入的日光已经移到因思壁顶端的一圈云纹璎珞。“申时将尽,该到凤仪宫参加皇后娘娘主持的家宴了。走吧。”
青梵说着放开扶在风司冥肩头地手。走了两步却不见年轻亲王脚步跟上。“司冥?”
“太傅。”几不可闻地轻呼初时带着两分犹豫。但随即透出毅然而然地坚决。风司冥挺直了身子。殿顶窗格挥洒下的阳光在年轻亲王脑后形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光晕,衬着恢宏的因思壁显出异常的沉静庄严。
“太傅,这是最后一次了。”
静静凝视那张尽显坚定的俊美面庞,青梵沉静平和的脸上露出多日来最温和快慰地微笑。
“是,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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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轩二十年二月二日,胤轩帝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行成年礼。行冠礼,加青玉冠。大祭司徐凝雪执礼。胤轩帝、太子太傅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三祝福。行大婚礼,娶川秋原氏之女秋原佩兰为皇子正妃。
国庆一月,开夜市,赦九罚十一刑。
胤轩二十年(西陵历承恩三年)三月二日,西陵念安帝册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通告大陆诸国。十二日,使臣奉国书入承安。十六日,胤轩帝以第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为主使。率使团离京。出访西陵,道贺新太子并参与册封礼。
胤轩二十年(西陵历承恩三年)四月二日,西陵行太子册封礼。诸国使臣参与观礼。三日。风司廷率北洛使团返。七日,经安塔密斯入国境。八日,道逢大雨,使团阻于潼郡。
胤轩二十年四月,大雨连绵,京城二十六日未见阳光。北方大水,碗子岭水系河水泛滥成灾,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告急。诚郡王并使团停留潼郡,协助救灾。十八日,于访查邹县返还郡府途中遇山洪,与从人失散,时不知死生。
二十日,潼郡神殿主持白肇兴入京,奏报北方三郡灾情。使团随扈武官、宁平轩主薄裴征,于当日晚到京,奏禀诚郡王失踪消息。
二十一日,帝令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会同白肇兴,主持救灾钱粮调运工程。靖宁亲王代理诚郡王吏部与神殿教宗事务,统领宁平轩全力协助赈灾工作。
二十三日,首批钱粮经水路发往北方三郡。秋原镜叶、白肇兴奉旨,随钱粮同到灾区,察看受灾实情、主持调运事宜。
二十七日,诚郡王获救。次日,消息送抵承安。帝大悦。
胤轩二十年五月三日,诚郡王返京。帝悦,盛宴。重赏冒险寻获诚郡王的侍卫郝哙。重赏救助诚郡王的农人严氏夫妇。
四日,查军制,见巨弊。帝怒。因斥靖宁亲王,夺宁平轩一切职权,令其还府思过。
八日,胤轩帝密宣第五皇子、诚郡王风司琪,委以密查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工程弊政之实。
先,帝密旨靖王查访河工,靖王令裴征以出使之便沿途访查。自五月除宁平轩职权,靖王为避朝中人耳目,伪作郁愤留连霓裳阁中,与伎人钟无射过从既密,时满朝皆参劾之。
十四日,北方水退,救灾事务暂告段落。秋原镜叶返京。次日,崇安殿大朝。
胤轩二十年六月六日,夏花朝,绯樱节祭。宫中大宴。池郡王返京。大宴之上告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舞弊、勾连、贪渎等一十七宗大罪,并告第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渎职、构陷之罪。帝震怒,旨意宗人府、刑部、大理寺会同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河工大案。
圈风司磊,废郡王号为庶人。黜风司宁,夺一切职权,闭于王府。贬乐音长公主,去“容硕公主”称号,削采邑八百户,原封地颖曲改县制,除宗室祭典长公主夫妇不得离地返京。其余涉案官员诛六人,流、徒从众及其族属二百五十八人。
靖宁亲王风司冥,帝亲为正名。还宁平轩职权,并以重赏。靖王感念霓裳阁钟无射协力之德,因请为妃,帝复允之。纳以侧妃之礼,为靖王府侍人,品阶凭靖王功荫升迁。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帝师第四卷《朝天子》上卷,完结。
磨啊磨啊磨,终于把第四卷的上卷给磨完了……真是好不容易啊!算算字数,这一卷真是份量十足,让眉毛自己都忍不住小佩服自己一个。在眉毛“攘外必先安内”的指导思想下,到这一卷所谓的北洛继承人问题终于彻底解决,所有态度暧昧不清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将要承担大任之人也有了比较明确地自我评判(虽然可能会觉得最后一章太过简单,不过司冥本来就不傻,只要不钻牛角尖他个人从来就是没什么问题地)。所以,下一卷就要开始将视线转向更大的舞台——
我亲爱的无双公主啊,属于你地第四卷终于要到来了!虽然,《帝师》中的女性角色几乎无一幸免炮灰的“悲惨”命运,但是眉毛发誓将你写得更配得上我亲爱的青梵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