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折眉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易-乾卦第一》
帝师系列的第三部。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而无咎矣。”
九三是一个很好的卦相,我想。最后的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可以算是有惊无险。而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这样的品性正是身处风云变幻朝局中真正明智君子的行事。
帝师、帝师,谁为帝,谁为师,到这一节已是分明可见。
司冥为帝,青梵为师。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是司冥一路走来,也是青梵一路走来。
以风为姓,是一份熔铸在骨血里的潇洒,天地万物任我遨游的恣意。
以柳为形,是一段刻印在灵魂中的顽强,海雨天风我自青青的坚韧。
这是我要的风司冥,这是我要的柳青梵。
这一次,我不要无情,不要无痕。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疾驰的奔马被勒住,幽黑的眸子直视着前方,锐利的视线仿佛要穿过密林山谷。
翻过这道山梁,就是绝龙谷了。
慌乱不安的心情,似乎因为一路的疾驰而稍稍稳定下来,头脑也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思考能力。
北洛和西陵的交战已有四月,战局却是一直僵持。西陵起兵二十五万,领军的是国中地位仅次于镇宁王的大将军柯岷;而北洛则是“茵莎将军”轩辕皓和“冥王”风司冥的再度配合。战争之初,因为突起刀兵,西陵大军很顺畅地占领了北洛谊邶、艨池两处边城;但自三月前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不过两个月时间西陵军队便已然显出疲态。
西陵民风温雅,远不似东炎彪悍,大型的军事用兵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情。四年前东西两国对北洛的夹击作战,其实是以东炎为绝对主力,西陵军队可以说并没有真正和北洛大军交过手。因此虽然柯岷也算是西云大陆难得的名将,但相比于久经沙场的轩辕皓和直接从战场的血雨腥风中建立起“冥王”声名的风司冥来说,正面的对局显然相当吃力。
但西陵军队之所以会陷入这般进退不得的困境,除了正面战场军事上的原因,更多的却可以说是自身的问题。从西陵两京,中都淇陟到北方边境重镇的还剑阁说起来只有四天的路程,却不是普通人十天可能走完的距离。都城东北方向的坎特拉丝山是京城的天然屏障,但对于军备供给路线来说却相当不利。从都城到西陵与北洛接壤的东北方向一线少有大型城市,一旦用兵一切物资必须从离战场极远的后方运送而来。这一路地势复杂道路不畅对行军带来的不利因素,在之前西陵配合东炎夹击作战的时候并不突显,但此刻的单线对战却显出对战场极大的制约。
而他在西陵居留的五年,本来就是出于战场之外配合的考量。掌握大量的山河地理资料,深通“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之理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两月以来不但配合着三皇子上方凛磻压减粮草军备运送的行动,更是暗中指挥“奈何天”以下苍松院的商人大量收购粮食物资囤积,哄抬物价造成西陵国内市场常规运转的混乱——纵然此刻上方未神执掌权位,要稳定市场也须得付出足够的时间。
补给不足造成西陵军心不稳,对于北洛显然是非常有利,至少柯岷连日奔走疲溺于安抚军中人心便是最直接的反应。因为粮草物资的不足而产生急于求战的心理,轩辕皓坚固的布阵轻易击退了他两次攻击也是确实的成效。而正面战场之外风司冥行动神鬼莫测的“冥王军”更引发人心的惶恐,战不得守不得退不得的事实,让这个西陵军队都显出一种疲敝的状态。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从总体上维持了军队的稳定,战场上北洛虽然占据上风,却也一时得不到什么确实的便宜。他不得不承认柯岷名将的称号并非幸致。如果站在柯岷的位置上,也许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纵然是心有不愿地奉命出征,他一样会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彻底。
战场战绩或许不及旁人,但三十年行伍生涯积累的经验,为人处事谨慎周到的性情,军人天性的血气和力勇,无论哪一方面都足以担当起一军之将的重责。
上方未神……从来不会将国家安危百姓命脉当成儿戏。
绝不能小看对手……能够获得人人称道的声名,并且有能力守住其地位的人,绝对不是可以轻忽的对手——这是他对心爱孩子不厌其烦的反复教导,却在这关键的时刻忘记了自己为人处事应有的准则。
天羽阁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听到他这一句的时候,如遭雷击。
天羽阁,西陵重镇安塔密斯城的防护堡垒,西陵国境事实上最后的门户,也是轩辕皓所率北洛大军两天以来连续进攻的目标。天羽阁的守军统领曼缇霏大胆起用侍从长戴迩作为副将,硬是与北洛前锋的多马、言邑生生地对峙了三日三夜不动分毫。
戴迩,戴迩……难得一个没有收录在自己字典里的名字;但,却是不过两场攻防,便已经让自己完全了解了实力的对手——作为守将,曼缇霏,或者确切来说应该是戴迩,果然做得漂亮。
作为守将……
自己最大的失误!
从来都没有人确实地求证过,西陵天羽阁是否真的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善攻者必善守,使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从容图之,以期完胜。反过来也是一样,善守者亦必然善攻,时机得当的进攻,便是最完美无懈的防守。
为什么一向周到的自己会忘记这一点?!
为什么一向谨慎的自己会如此托大?!
为什么一向自以为聪明锐利的自己会这般愚蠢?!
上方未神……明明是自己确定了的对手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一切的懊悔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扭转眼下不利的时局。
希望,还来得及……
沉静如古潭的幽黑眼眸蓦然迸射出锋锐犀利的光芒。
绝龙谷……是吗?上方未神,你似乎忘记了,“冥王”诞生的地方,正是人们眼中的绝地……
安塔密斯城后萝林山道
“黎豫将军从这里过去多久了?”
“回将军的话,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凝视着眼前幽深狭长的山道,风司冥的手在腰间长剑剑鞘上慢慢收紧——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因为人们眼中心中的冥王的手是从来不会离开那柄矫夭无影夺命无形的宝剑的;而从不摘落的银色面具早已掩去他一切表情,即使是最了解他的轩辕皓也无法从那双如夜一般深沉不动的眸子里看出任何情绪。
“从这里到绝龙谷……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考虑山路艰难的问题,一个时辰。”
目光沉沉让回话的斥候忍不住轻咽一口口水,额上却是止不住的冷汗涔涔。他可不是第一次参加行动的毛头小子,而是军中有名的“万里洞察”沈岩,跟随冥王时日之长军中也算少有人及。但即便如此,每次触到风司冥全无波澜的眼神,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升起带着三分恐惧的敬畏。“要放弃吗,将军?”
放弃,这是普通斥候的北洛军人职位身份之外,身为冥王军次席幕僚的沈岩此刻能够想到的最好手段,也是直觉的建议。最先发现天羽阁守军异动却没有即时回报,而是擅自率领麾下的军队追击,不是因为胜利来得过于容易,恰恰相反,是因为攻城已然付出太大代价的北洛将士需要胜利作为安慰和发泄。北洛的上将军都被赋予了战场独立指挥权,黎豫的行动没有违反任何的律法军规,却给轩辕皓和风司冥刚刚控制住的战场形势制造了一个绝大的麻烦。西陵边境气候地形的复杂几乎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初到此处的黎豫竟然能够紧随敌军一路追击,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安和疑虑。何况,谁也不知道什么是西陵真正的异动,大军退还安塔密斯,封锁萝林道口,彻底地阻断西陵军队回救天羽阁的后路显然是眼下最妥当的做法——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左将军黎豫和他手下的七千将士。
战场上,牺牲是必须的,军帐中冥王军的所有将领都很清楚这个道理和事实。不可以成为障碍,不可以成为累赘,不允许无害无益的无为,更不允许成为制约军队行动同一的负累——是胜利的要求,更是生命的要求。
“大帅,我引去三千人马去。”
轩辕皓微微皱起眉头。
柯岷调转方向与曼缇霏合兵,大军退守天羽阁,排开一副倚据高墙深壁严防死守不许再逾半步的架势,这样的动作只在短短一天以内完成,无论如何都嫌太快了一点。蝴蝶谷的强攻并非只为掩饰事实上的调军意图,而是在冥王和茵莎之子的自己面前确实地证实西陵大军早已进退维谷的窘境,这样才可以让北洛放心大胆地进行军争中最不上策的攻城。天羽阁暗中调动兵马出城,大军退后五十里的目的,不是放弃安塔密斯,而是将以萝林山道天险为倚托,对占据城池的北洛军队进行反骚扰——这正是最初西陵占据谊邶、艨池形势的再现。
安塔密斯城身后的萝林山道虽然幽深狭长形势险峻,对于北洛军来说却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将领都懂得这种地理攻守双方的优劣形势:攻方固然会因为战场狭小而对战艰难,但双壁悬直的山道也不是布置守军的绝好地点。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山道之后,轩辕皓自然明白绝龙谷是怎样的地方,对柯岷等人能够想出每日对战假死数百乃至上千军士暗中转移军队的方法也是十分佩服,何况,西陵军最后一批撤离天羽阁的西陵军表现出的拼死一战的顽强心态,与慌乱狼狈的战场事态显出的巨大反差,正是逗引对手追击的最佳诱饵。
连续多日的战斗,将领们似乎已经忘记出兵的最初目的,只是将西陵的敌军从北洛的国土上驱赶出去并予以还击。拿下天羽阁和安塔密斯的战略意义远大于战争本身的胜利。但战场天生能够激发起人心深处对血的渴望,面对满目淋漓鲜血而要抑制内心冲动无论何时都谨记战略大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柯岷、曼缇霏和戴迩,恰恰精巧地利用了这一点。
不是单纯的被动的退守,而是布好阵势意图全歼追击的敌军——很简单的计划,却做得如此周全,如果不是低估了冥王军绝对的控制能力,紧咬着西陵左都副将戴迩追入萝林山道的,绝对不止黎豫一个。
头脑中思绪万千,其实不过一瞬,轩辕皓转向了面具后凝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眸,“三千不够。”
身为主帅,他不会不了解军中由来已久的争斗。
冥王军崛起太快,功绩太高,声威太盛,战场展露出来的天赋气度,加上风司冥绝不容许忽视的身份,引来将领中的嫉妒和不满从来远胜于羡慕和钦服——但,这是唯一不允许任何任性的地方,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正如一军的统帅必须对这个军队负责一样。他可以冷眼军中的争夺,只要这样的争夺不威胁到国家和战场本身。身为大将的黎豫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那些将命运交给他的将士必须懂得当初忠诚的代价。
付出万人的代价完整完全地拿下安塔密斯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北洛拥有了震慑和谈判的绝对资本。出兵的目的不是争胜而是守卫家国,作为一军统帅的他可以不在乎那已经走进绝地的七千人马,但,一向冷心只求最终胜利的风司冥竟要援救黎豫?
绝龙谷的口袋已经张开,黎豫和他的军队已经踏入死地,不救没有人会指责他的无情,而救却必须直面其中的阴谋和艰险——如果到现在还没看清西陵军队的意图,风司冥也不是短短四年便威震大陆的冥王。
“那么给我五千——不需要再多了。”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亮,“这种背后的阴魂,必须尽快解决掉。”
不需要再多,事实上是不能再多。轩辕皓眉头再次皱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转到他面前屈膝单腿跪下,“大帅,请下令吧。”
为什么要救黎豫?
从身边副将、偏将们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疑问。
明明知道他是自己在军中最大的障碍之一:左将军黎豫是辖管着京畿禁城军务的皇长子风司文的亲信,也是北洛军中少数权限实力都能够与冥王军统帅抗衡的将领。如果抛弃今日战场局势中西陵诱敌的计策不看,黎豫的擅行冒进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一种和自己争锋的心念表现。但是,麾下最精锐的军士有着足以和冥王军一较短长的以一抵十的战斗力,这使得黎豫在战场上拥有足够自信和骄傲的资本;对还是初出茅庐的自己,黎豫的态度还远够不到尊重的标准。自己虽然每每压下因此而引来的众多冥王军将领的不满和争执,但是对军中大凡年轻的将领如多马等人而言,黎豫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平心相待的同袍。
可是,这一次的局势,对于黎豫却是不能不救。
轩辕皓同样已经看穿了西陵的计划:早已被切断了补给的安塔密斯将给北洛带来巨大的负担,那名突然站到阵前的副将戴迩显然是希望通过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式转守为攻争取主动,以扭转西陵一直处于被动的局势。萝林山道天险所在不可能长期隐匿大量军队,西陵大军主力必然已经向西南二百里外的图特堡转移,留下的军队则将以流动散击的形式成为北洛大军的芒刺。但在这一切之前,西陵军必须发泄数月以来战败积聚起来而久郁不去的怒气,绝龙谷,正是戴迩布置的战场。
为将者不可逞血气之勇,但这样堂皇的挑战,却是自己不能不接。
因为,不仅仅是冥王军一军的声名,也不仅仅是北洛的军威,而是以七千将士性命作为威胁和诱饵,赌注,是三大国无时不刻挂在嘴边的仁厚美名。哪怕抛弃的只是一人,也会因为抛弃的本身背负不义的恶名——对于三国实力相持不下的现况,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风胥然所能够允许和接受。
战略高于战术,战术高于战场;一切军事行动都只是手段,换得的是最大的国家利益——这才是政治的根本。
身为主帅,战场上最大的职责不是争夺胜利而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军士,所以轩辕皓不愿接受引诱和挑衅。但身为副帅更身为皇子的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一场,双方都很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战争。
但,此刻,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所有的应对似乎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下,就像面对摊开的书本可以清晰无比地阅读对方的心事,并不是因此而产生什么恐惧,相反的是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震颤和兴奋——
只是一个副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必须面对不利的战局,也无法改变此刻心中的兴奋,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
风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息愈发刺激着早已高度兴奋的神经,不自觉地催动胯下战马加快速度,不是为了解救而是为了单纯的战斗——看来自己冥王的名号,果然名副其实。
“殿下,绝龙谷就在前面了。”草原人深厚辽远的声音稳稳响起,一身玄色战甲的多马已经纵马上前同他齐头并进。
这个来自柴缇草原英勇善战的汉子豪爽性情中透露着天生的细致灵敏,这样的人是能够轻易取得他人信任并让人愿意依靠的类型,冥王军的稳定原本泰半是他的功劳。而同行的四年更使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察觉自己心绪的波动,短短一句话就平复了自己全部过度的激动。目光一凝,风司冥语声沉稳地吩咐道,“进入谷中,一切按计划行事。”
所谓的按计划行事,事实上就是没有计划。
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又失去了天时之助地利之险,唯一符合兵法要义的,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条而已。这个时候战场的情势原本就不是主帅所能够控制得了的:奔袭远来的援军必然地被分解包围,所有的兵士都只能以十几到数十的小队组合面对数倍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奋勇杀敌,解救出原本就在苦战中的同伴以求战场总体天平倾斜方向的改变,这是加入这个战场后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所谓的统观概察,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身为将领的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是风司冥直接的没有犹豫的决定,而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却是来源于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冥王军”绝对的信心:大型的军阵不可能在绝龙谷这样的谷地地形中排出,但是对一个个小型包围圈的突破却是战场中所有军士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在单体对战和小规模组合战的方面,相信整个西云大陆也难寻冥王军的对手。
三千人马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分拆开来投入一个个微型的战场,虽然一时还不足以动摇整个战场的局势,但绝龙谷中弥散在北洛军士眼前心头的绝望气息已然消弭无形。
无关援军的多寡,而是一种早已扎根在北洛士兵心中的信念。
——冥王,是不败的。
玄色的冥王军旗出现在绝龙谷口的那一刻起,战场的气氛便已然改变。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宣告了新的战斗的开始,驱策着胯下良驹的风司冥目光沉静地巡视早已是一片红莲血海的绝龙谷。
黎豫的军旗,还没有倒下。
黎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又是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鬼!率领着亲信的七千士兵追到绝龙谷口,看到对方迎战应敌的竟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侍从副官,黎豫很有一种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
并不是没有看见天羽阁城楼上一身副将装束的戴迩,而是身为北洛上将的黎豫很清楚对手只是曼缇霏在副手凯斯被风司冥一剑刺穿喉咙后临时提拔的侍从。所谓侍从,原本就只是负责保卫将官府衙安全和将领个人安危的普通武官,与战场上杀伐决胜的将领显然有着天壤之别。曼缇霏这个决定已经让黎豫十分可笑,此刻见戴迩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副将战炮,他更加确定了那一种似乎总存在于人们头脑心中的西陵温弱印象。
线条柔和的五官,铁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笑意,干净得完全不似沙场上军人的仪容,只有那头火红的头发……似乎是西陵人很少拥有的热情的发色。
“黎豫。”戴迩很准确地报出他的名字,“来的只有你吗?”
黎豫皱起眉头,对方那副明显失望的表情以及眼睛里那分与战场过分不协调的笑意,让久历沙场的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我只能将就着先点点饥了。”
戴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左手令旗一举,黎豫手心顿时冒出冷汗。
明明令斥候探察过的没有埋伏的萝林山道道口,鬼魅一般冒出无数摇动的旌旗人影。
萝林山道,虽然形危势险,却并非兵家重视的那种可以排兵部阵的天险,一路紧追着西陵撤军赶到这里黎豫是有足够信心的——毕竟没有人会在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方布置机关。但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戴迩竟在山道道口埋伏下如此众多的军队,而且兵力超过了方才他所率西陵残部的两倍有余。
显然,这是一个陷阱。
西陵军队异常的调动不是今天一天的行为,更不是天羽阁守军发现北洛军势后妥协退避的举动,而是有计划的、有预谋的,计算着北洛无数将士鲜血和生命的陷阱。
所以,掌控了北洛此次出征一半兵力的冥王军,没有任何兵将追来。
但,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不能后悔。
他是北洛的左将军,景文帝亲封的军爵,胤轩帝延续重用的大将,西云大陆战史上有名的将领——兵家的实力,他不可能就此输给一个侍从出身的小鬼。只是,七千对三万,这是一个过分悬殊的绝对数字的对比。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黎豫已经不求活着逃离,尽可能地杀敌、光荣壮烈地战死沙场,也是只属于武将的荣誉。
※
戴迩果然没有亲自入阵。他只是在绝龙谷另一边静静看着敌人困兽一般的挣扎,天生带笑的眉眼露出微微的欣赏和叹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奇异的期待的光彩:他一定会来,北洛的冥王。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两个人确实的交手事先预备下的棋局,身为副帅的他比自己更清楚救和不救的厉害关系。而只要他来了,就必然是自己的胜利。
微微低垂下眼睛,戴迩凝视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手。
城里城外周旋整整一个月,冥王的奇袭严守已经激起了自己最大的好胜心。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皇子,居然有这样惊人的军事天赋和头脑手腕,不是真正交手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他兀自潜藏着的实力。顶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死神名号,掌握着那样一支鬼魅修罗队伍,最出其不意应变随心的攻守进退,昭示他本身卓越不凡的同时也透露出身为皇子那分无法隔绝的骄傲和恣意——在这样出色的对手面前玩弄心机,显然比对付主持着完整大军而谨慎到滴水不漏的轩辕皓更富于挑战性。
面对过于聪颖机敏的对手,有的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反而最容易奏效。这是那个拥有超乎性别的美貌的西陵太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也是第一个让自己真心承认并由衷折服的人。正是秘报中这句话给了自己最大的启发,光明正大地摆出不得不放弃天羽阁的姿态,聪明绝顶的冥王,果然被迷惑了。
放弃边境重镇安塔密斯,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行为,因为这样一来,正和北洛作战的西陵大军将完全失去城池的倚托。占领下来的谊邶、艨池本身没有任何接继军用的能力,而图特堡的实力骤然之间也不可能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二十五万大军加上天羽阁本身的两万军队的粮草生计,这可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死守城深墙固的安塔密斯,虽然是最没有创意的应对,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应对——深通用兵之道的冥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守城自然要付出代价,也不可能一味挨打,暮夜时分的出战让北洛军队完全地紧张起来,只是单从战场实力来看西陵确实不及北洛多矣,战场上留下的尸体、战争过程中的逃兵,都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虽然放弃是西陵军中流行的心态,但是轻易的放弃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兵法常理的事情。严密监视着天羽阁一举一动的冥王自然不会空闲到去数战场上尸体的数目,也不会特意去抓捕敌方的逃兵,所以,西云大陆以来最不动声色的军队调动,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敌人眼皮底下开始了。
之后,柯岷的大军通过萝林山道直接转向图特堡,曼缇霏率领重新集中起来兵士在绝龙谷设下阵势,而自己将终于发现接手空城的北洛军引到这里——
唯一可惜的是,追击自己而来的不是冥王,也并非冥王军直系属下。不过,左将军和七千兵马,这个诱饵也是足够了。
是的,冥王,可不仅仅是北洛冥王军的冥王,他更是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风司冥。军队中掌握实权的皇子,从来都代表着皇家对于军士的高度重视,皇子对于士兵的态度,就是这个皇室这个朝廷对于百姓民生的态度。
七千,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丢掉的数字。
所以,他会来。
当谷口终于出现象征冥王的玄色大旗,自从站到西陵与北洛这个战场最前线以来,第一次……由衷的微笑。
※
虽然是人数悬殊,但带着劣势的平衡局面却是已经呈现在双方将领眼前。
冥王军的兵士无一不是经过最严酷训练和最无情战场考验出来的,每一次出征必然的出生入死让他们拥有战场上可能有的最平稳心态;平日小队组合对抗练习的经验在此刻充分发挥出来,彼此之间的高度默契达到真正的以十当百的效果。而风司冥左右突杀的同时,多马稳稳地控制住通往萝林山道的方向,为北洛军士牢牢守住回归的退路。
战场上位置不断移动和变化,将被包围的友军一一解救出来;一旦遇到冥王军本身军士,几乎是本能一般立刻组成小型阵势进行突破;当己方组合到达一定数目的时候自然服从队中最高将领的指挥,面对形成包围之势的过大规模敌军则是立即重新分散——这样的变幻自如,充分发挥了冥王军单兵作战的高超能力,以及整体配合与指挥统御的高度协调。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号令,整个冥王军便好像是思维完全统一的一个人在战场纵横往来。
一直勒马站在谷地另一端口西陵军旗下审视战场的戴迩,已经完全明白了“冥王”和“冥王军”赫赫声威的由来。
冥王军不是冥王培养的死士,却比死士更懂得在必死之境发挥人之极限;视死如归,但更懂得通过彼此配合默契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任何一个下级武官都具有相当的领导和指挥能力,而军士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则让他们的意志得到充分体现和发挥。显然习惯了敌众我寡作战的冥王军,从容镇定地以最小的牺牲换取着整体优势的提升,而这,是唯有经历无数血雨腥风战场洗礼方能得来的真正实力的体现。
能够带领出这样军队的将领,确实当得起“大将”之名。
和这样的人作战,是身为军人武将的最大幸运和荣耀。
看着军中风司冥毫不迟疑的动作身手,戴迩不由微微扬起了嘴角。
反手一剑刺穿后方偷袭者的咽喉,回剑之际轻轻割断前方敌手的喉颈,顺势缰绳轻提,胯下战马已经轻松地跃过倒下的尸体——鬼魅一般的行动让挡在前方的西陵士卒不由自主地后退,银色面具在略偏西斜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彩,而那双锐利的眼睛一扫之间已然锁定对手的位置。
迎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风司冥很清楚此刻自己的处境:必须抢在他之前到达谷中唯一的高地,也就是黎豫依靠其微弱地利优势支撑到现在的根基。
自己的援军和黎豫所率一旦会合,战场兵力就能够形成局部集中,这也是将战局整体形势扭转的唯一机会。
彼此都明知对方心意,会合必然极其艰难,却是必须做到。
那是……不可错认的挑战眼神。
银色面具下嘴角轻扬:
好吧,就如你所愿——
苍峦如海,残阳如血。
几次突破终于达到会合目的,眼光略略一扫已经看清战场局势。
“翼,送黎将军离开!”一声断喝,起手削断刺来的长矛,马缰一提,藉着微弱但已然显出高低差异的地势再次冲进阵中。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即使身处实力悬殊危急之境,黎豫也有效地组织并指挥了抵抗。麾下的军士在必死的绝境下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勇武而精巧的战斗实力,对西陵军队造成的冲击和伤害确实可见。而后援的到来激发起生存的渴望,双方主动的配合更形成了难得的默契。只是,这种接继不足且对比悬殊的战局,持久抗衡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
会合,突围,退兵——有策略有组织地撤退,事实上就是计算周到的逃跑。
努力击退一次又一次的合围,尽可能消弱和毁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同时保持萝林山道的退路,将尽可能多的士兵纳入到雁阵后攻击较少而暂时安全的地带,并带动他们向多马所守护的退路方向一点点转移。
对方的将领——戴迩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意图,几次小范围的突破合拢之后,与黎豫的会合便显得异常艰难。而此刻要将尽可能的士兵平安地带出战场,几乎已经竭尽他全部心力。
不过百骑长的战袍服色,但眼前这个西陵低阶军官竟是比之前的下将军还要难缠,高强的武艺加上对战马的出色驾驭,一次次顽强地阻挠自己的前进意图。虽然必须承认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因为后援无继的关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绝不可轻易放弃手下身后任何一位士卒的生命,但寻找、发现、针对、利用对方弱点攻击本来就是战场制胜的准则。风司冥微微皱眉,反手长剑荡开对手刺向贴身侍从“护”的枪头,同时左手一扬,一枝精巧的袖箭已然结果了正纠缠着另一侍从“羽”的西陵战将的性命。两名侍从身上顿时轻松许多,“羽”更是奋起精神一阵冲杀,正护着黎豫等受伤的将领向多马所在萝林山道道口转移的冥王军士立即抓住机会加快了速度——从最高将领到最低兵卒,正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个冥王!处尽劣势还能应对冷静照顾周全!”被军士远远拥在军旗下的戴迩心中暗暗赞道,“果然值得挑战……不过,光有这些还不够,你得有更强的实力和应手才行……”
心念既动,随手摸出怀中一面小小三角令旗,高举着摇了两摇。
一直守立戴迩身后半步不动的西陵军猛然行动起来,潮水一般在绝龙谷腹地铺开。悬殊的人数对比将风司冥和冥王军竭力造成和维持的战场均势顿时打破,而力战足足半日的北洛军士虽然依旧抵抗顽强,但那种身体疲惫至极所产生的恐惧和慌乱已然开始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北洛军中蔓延。
心中一凛,猛地勒住胯下战马。左右护卫的“护”和“羽”已经分别挡住敌将的来袭。垂下手中长剑环视战场,风司冥突然昂起头,一声龙吟一般悠远高越的长长清啸逸出,注入了强劲内力的啸声顿时在谷中回荡出一片风雷之势。多马突然也放声长啸,应着夜风中烈烈作响的旌旗,和着风司冥的长啸一起激荡着战场上所有人的耳膜。
即使身处绝境也不会轻易服输的骄傲,孤狼一般的坚忍和王者与生俱来的自信,更带着三分傲绝意味——北洛军士仿佛陡然被啸声惊醒一般,顿时恢复清明坚毅的目光。
军心暂时的稳定让风司冥略松口气,看到远处黎豫已然和多马会合,心中更是轻了三分。
现在,只要将自己身边的兵士带走就可以了……
“殿下当心——”
羽的惊呼让他反射性地挥剑,冰冷铁器刺进肩窝的一瞬间,他看清了戴迩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
雁翎军。
“雁翎箭,雁翎军,雁声无端破阵云。”这是西陵实力最强劲的一支铁军,人人练得一手弯弓射日的精准箭法,近身厮杀或许并非其所长,但远距离的攻击却是大陆难敌。
西陵将雁翎军保留到这个时候,绝不仅是因为方才谷中混战的局势。对上那双铁灰蓝色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风司冥心头猛然一沉。
居然是在这个时候才从对战了数月的敌人身上第一次确实地感受到杀意,风司冥不由暗暗苦笑。
黎豫的七千人马半数战死,剩下的绝大部分已经顺利地达到萝林山道道口,冥王军的三千人马虽有折损,但总体来说仍然保有完整的战斗能力。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的数量,一个下午消耗掉西陵军士不会低于自身数量的两倍,这样的结果必须由声威赫赫的冥王的战死来交换才算是有所交代吧?那弯弓劲射直奔自己心口的一箭,其中夹杂的惊、怒、恨种种情绪自己不可能体会不到,只是有些惊讶这位一直沉稳自如带着一丝微笑淡看战场厮杀的西陵将军,竟然突然动摇了。
不过也好,比起之前几乎是漠视军士性命的冷静,这样的将领倒更像是一个“人”。是人就有缺点,动摇则产生破绽,失去冷静则使指挥无力,会给绝龙谷中尚未完全脱离险境的北洛军队更多的机会。
肩窝上箭扎得极深,身在战场只能暂时削去露在外面的箭翎箭杆。点住穴道抑制血流的速度,交到左手的长剑似乎毫不影响地劈开又一个敌将的身体,风司冥头脑中却是风轮一般高速运转。
以多马的能力,应该完全能够完成最后一步的救援任务吧?而轩辕皓也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给图特堡的守将一个真正的“惊喜”。至于对方的大将军柯岷,希望他运气足够好得不要和早已埋伏在萌襄山阴的冥王军对上——从这次出征开始就被一直自己限定在那边的韩临渊一旦发起脾气来,只怕“冥王凶神”这个名号要跟他一辈子了。
不自觉地苦笑一下,“冥王”——或许今天以后,真的要改成“凶神”……
反射性地刺穿又一个西陵士兵的喉咙,银色面具上早已溅满了鲜血。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西方赤红的天空,四合的暮色比战场充满死亡意味的绝望更快地侵袭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
激战了整整一天历经痛苦绝望的军士一定都累了,虽然速度会因为回程加快,但是尽可能争取多的时间,却是自己留下的最大目的。
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未来的景象:全军激起的同仇敌忾,“哀兵”冥王军的无坚不摧……虽然早已明白并习惯了将自己算入棋盘,只是可惜了……身边留下来的冥王军的最后一队士兵——
用身体为自己挡箭的“护”、断了左臂却仍在激斗的“羽”、头盔掉落满头散发的“空”、弃马步行身中数箭兀自冲阵无退的“觉”,还有,引爆身上最后一根震天雷拼着和十几个敌军同归于尽的“残”……
胯下战马一声悲鸣,疾速跃起之际已见相伴四年的爱马良驹后腿骨被重兵击断颓然倒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大痛。中了数箭的战马虽然行动略显迟缓,但战场上仍是神勇无比,失去这道助力,这次已是再无回旋生机。
战死,死战。
为了诛杀冥王,不惜以西陵万余将士的性命做赌么?明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刻发动大军都或有完胜可能却按兵不动,明知道绝路相逼必是惨胜却仍然投入无数兵力,明知道此一役战场胜败已于大局无关——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明明早已麻木的脑中突然闪过少时背熟的诗句,银色面具下嘴角微扬……
又一个……
该死,面具掉下来了……
居然敢对着敌人发呆,真正该死……
该死,头发散开了……
眼前一片的红……
身上好重……
他说过,当一个士兵觉得身上铠甲沉重的时候,他便是要死了。
第一次知道,身上的铠甲……原来如此沉重……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他心里最深的东西……是真的。
雁翎军、雁翎箭阵施于战场的压力,突然减小了。
西方、落日的方向、西陵军旗的方向、那个红发将军戴迩所站立的方向,负责守卫后方退路的军士一阵混乱。兵士原本密密的阵脚开始混乱,仿佛有意应和着……绝龙谷中突然回响起的那阵阵风神之子的呼嚎。
斜阳暮色里黑云一般的身影,孤傲高绝的天空霸主用清越深远的长啸昭告了它的降临。
铁翅激起的劲风顿时改变羽箭的方向,矫夭回翔的灵动身形眩惑着人们的眼睛,锋锐无匹的钩喙利爪将身前一个士兵轻松抓起又狠狠掼下,一时间风司冥身前三丈之内已是无人敢近。
——岩鹰本来就是西云大陆最强壮凶猛的鸟类,这一只翼展接近了两丈的成年岩鹰力量更是大得惊人,比任何国家都更信奉着神道的西陵士兵在这天生的王者面前无法不产生真诚的敬畏,而以“雁”称名的雁翎军更是纷纷停住了手中弓箭。
戴迩眉头深深皱起,刚要开口下令,却陡然掉转马头:“什么人!”
仿佛满帆迎风破浪而来,夕阳下当先闯军破阵的黑色骏马几乎是踏着人头飞驰,马背上一身青衣的骑士早已挽弓搭箭,竟是直指自己!
马鞭猛力挥去当胸一箭,戴迩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但对连珠而来第二箭第三箭却是再无把握地侧身让开。只听“咔”地一声,绣着白树的镶金红色大旗顿时当中断裂,而自己身后右方的侍从长也被射穿了眼窝,而紧随青衣骑士而来的数十骑早已趁此混乱杀入西陵军中。
“放——”“箭”字尚未完全出口,戴迩只觉眼前一阵银光闪烁。猛然定神,只见一个紫衣骑士伸手接住回旋自如的燕翔梭,冷冷地瞪视着最前一排突然被骤然削断了弓弦大惊失色的雁翎军,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容。
而那个青衣骑士已经催马奔到风司冥所在的小丘上。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冰冷狠决的语气让脑中顿时一阵清明,毫无顾忌直接提起丢到身后的粗鲁动作激起又一阵剧烈的痛楚,但风司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这种痛苦的降临。陡然回复的力气让他用双臂死死禁锢住身前总是青衣飘洒的身影,感受到那最真实确切的体温,一颗早已死寂的心顿时重新活了过来。
急如暴雨的马蹄,轻巧灵活的转折,突如其来的颠簸——已经转入萝林山道了吗?
“紫魅自会带他们回来。”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不过一点点心思异动他便感受到了……
“醒着——不许开口!”
耳旁凌冽的风中是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晰和严厉。
他说过,保护你——
※
自己,真的安全了……
“烧酒、炭盆、干净的水和布、足够的灯!”
紧跟进来的轩辕皓脸上满是惊恐和担忧,“九殿下他——”
“除了医官其他的通通给我滚出去思过领罪——”
很想笑,擎云宫内外谁都知道盛名卓著的青衣太傅最是儒雅温文沉静平和,脸上从不落下的笑容仿佛清风宜人令人见之忘俗。总是教训着众位皇子宫人要自持内敛不可失却风度,这样喜怒皆尽形露于色的太傅,大概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吧……只是,现在的自己似乎连笑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
衣服被撕开……似乎不是很痛,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拉下皮肉来。最后徒步激斗的时候自己都已经麻木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候自己确实用上了最狠辣的杀敌招数,因为“护”和“羽”都伤得重了,一波波围攻上来的敌人必须用最快的方法解决……
蘸着酒的布巾擦过身体的部分火一样炽烈的灼烧感,却不像是痛……或者是痛,只是感觉上已经分辩不出来。要处理干净才可以上药包扎,否则感染起来会非常严重,记得以前练剑不小心伤到手臂他为自己包扎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不过相比起来今天的伤口却是多得多也深得多。
腿、腹、腰……感觉全身都被他一点点处理过来,自己真的受了那么多伤吗?今天真是太惨了,也许这一天所受的伤比之前四年加起来的全部还要多。第一次在战场上受这样重的伤就被他逮到,他会不会很失望?应该会吧,不然为什么手下动作那样巨大,而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凶狠?
猛然对上那双黑得全不见底的眸子,风司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记得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吧?”一向温和沉静的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沙哑。突然发现他眼睛里密密的血丝……那是疲劳到达极限的表示,他究竟赶了多少路过来救援自己?
“你记得吗?!”
声音透出少有的急躁不耐。
不由又是一呆。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记得。”多年隐忍的酸、痛、苦、涩突然一齐涌上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以此威胁。
闷闷地憋出口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却显出一丝淡淡的满意。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浮上嘴角,顿时柔和了那张脸全部的表情,心中一暖,感觉仿佛全身麻木紧绷的肌肉都随之自动开始放松。
虽然看不见,但风司冥感觉却像是亲眼看着青梵怎样用盐水和烈酒擦拭掉肩窝的血迹,怎样将薄如蝉翼的小刀剖开自己的皮肉,怎样一点点挑出带着倒刺的箭头——被那双黑色眸子全神贯注凝视着,心头竟冒出就这样直到永远就好了的念头……
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看来果然是发烧了……
可是——
“好了,安心地睡吧,司冥殿下。”
正要站起身却发现衣角被牢牢握住,少年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透露出满满的失望和受伤,呆了一呆,随即向他俯下了身子。暖暖的气息喷上少年清洗干净的光洁面庞,幽深的黑眸露出安抚的温柔笑意,“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的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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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
“殿下醒了?”
望着那个孩子急急寻找另一个青衣身影,却在扫视军帐一周后垂下眉眼掩饰无法抑制流出的黯然,轩辕皓不由轻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他在前面中军大帐里。”
猛然翻身坐起,顺手扯过床前衣架上的外袍,身子却无法控制地向床下栽倒——
“殿下莫急,柳太傅说过您必须静养三天。”轩辕皓有些无奈地抓住风司冥,一边还要小心不触碰到他满身的伤口,“而且现在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夜一般的眸子闪过锐利的光芒,“怎么?”
苦笑一下,替他重新系好内衣睡袍,轩辕皓这才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柳太傅脾气。多马一句‘领罪’下来,冥王军高阶将领没有一个逃了开去……”顿了一顿,“连我这个主帅都被发配过来做侍从,殿下若出去了只怕会比我们所有人更惨吧?”
侍从……风司冥呆了一呆,怔怔地看着轩辕皓。只见这位茵莎将军苦笑摇头,“曼缇霏和戴迩带走了柯岷手下的十万军队,加上天羽阁本身的守军恰是西陵一半的兵力——早知如此,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出去。到达图特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对,没有道理实力相当的军队会如此不堪一击,就算途中曾经受到埋伏也不至于如此。”
“绝龙谷回来多少?”
“黎豫的七千士卒回来两千一百零七,冥王军下三千两百士兵回来一千九百三十。”
见轩辕皓迟疑一下,欲言又止。风司冥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大帅?”
“‘羽’在回来的途中就……还有‘觉’也……‘空’重伤到现在还没有醒。”
风司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冥王九骑,护、卫、羽、翼、佑、持、觉、空、残,都是他四年来最亲密的伙伴最信任的同袍,他们的武艺兵法是孟安、轩辕皓等北洛大将亲传亲授,冥王军建立后更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是他们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护卫自居而不愿同多马、言邑、韩临渊等人同列,并各自选了名中一字作为自己的代号,所以才在军中得了“冥王九骑”的声名。而绝龙谷一战,“羽”、“觉”、“残”陨命,“护”、“空”重伤,冥王九骑……已是一去不返。
“殿下,请节哀。”虽然知道残忍,但轩辕皓还是打破了帐中沉寂。
重新睁开眼睛,脸上已是一片平静,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太傅带来的人安置在哪里?”
“柳太傅带来的四十九骑,目前暂时在冥王军主军帐外,和其他兵士相隔一段距离。”顿了一顿,“他们也带回了其他几位将领的尸体。”
“太傅一向周到。”风司冥淡淡一笑,“他答应了将他们带回来,而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是的殿下。”
沉默片刻,“太傅现在在做什么?”
“在和多马说话。昨天他问我拿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的防卫图纸,大约是有什么想法。”
风司冥猛然惊起:“我睡了多久?”
知他担心什么,轩辕皓立即答道,“殿下莫慌,柳太傅将殿下从绝龙谷带回来,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而已。”
呆了一呆,随后慢慢低下了头,“他……一直没有休息?”
“他说,不能放过戴迩。”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勃勃暖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大帅去请太傅来吧,我有话和他说。”
※
看到跟在那袭青衣飘洒之后一串鱼贯而入的身影,风司冥心头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不悦。
但——
“轩辕、多马、乔非,你们三个站着;临渊、言邑、沈岩、楚才、雷岸,自己找地方坐。”看也不多看身后人一眼,他已经向自己径自走来,微微俯下身子,“我似乎说过你应该好好躺着?”
风司冥呆一呆,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在床边坐下来,青色修长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子完全笼罩住。
“太傅……”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翼、佑、持的真名?”青梵冷哼一声,“乔非、王楚才且先不说,皇甫雷岸,你自己说你该叫我什么?”
站在大帐最靠门边的青年将领顿时向他跪倒,“请少主治靛绣守护不利之罪。”
身子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不好动弹,脑子却转的飞快:“靛绣”、“少主”,难道“九骑”竟是他特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不,不会,他们都是自己亲自选出来的人……
“还有沈岩——林间非没有将我的话传到么?就算战场变化无端,但连对方真正作战伤亡的人数都完全没有弄清楚,你这‘万里洞察’的名号是白叫的?!”
虽然看不见青梵的脸,风司冥却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的表情,因为从帐中众人青青白白的脸色便可以轻松地推测出那双慑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光彩;只是听在他背影中自己的耳里,那语声的严厉、气势的压迫,却显得令人安慰。风司冥轻嘤一声,“太傅,是司冥自己要去的。”
“所以我并没有拿他们怎样。”冷冷瞥了众人一眼,“现在你们也看到他的样子了——有我在就算塔尔想要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手段。”
“青梵!”轩辕皓叹息似的叫了一声,“没人怀疑你的医术。”
“既然这样,就给我通通出去。”
“可是……”
“太傅。”如果真的要轰人,一开始就不会让人坐下了。“经昨日一战,我北洛损伤虽是惨重,但相比于西陵而言却仍算是整体的胜利。丢失天羽阁、安塔密斯、图特堡数处城池,西陵大军此刻已无可依托之地,必生集结大军与我一绝胜负之心。如此,则蝴蝶谷口,闾川、缌城两地压力必重,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对策?”
轩辕皓顿时正色,“司冥认为应该如何?”
“柯岷、曼缇霏擅长守城不善野战,原本无须多忧,但那副将戴迩却是高深难测。若没有想错,他早已看到双方此一战的必然,否则不至于调令大军弃城。二十万大军游动在外,虽然他已从安塔密斯城中带出相当粮草,但急于求战的心理却是不会有太大变化。”只是唯一无法想通的是,他决心击杀自己的举动……完全像是在他计划之外。那一时骤盛的杀气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但作为一个和自己对战多日的西陵将领,突然产生这样的心态实在太过奇怪。
轩辕皓微微皱了皱眉头,却见一边言邑站起身来,“大帅,卑职以为冥王殿下的思考完全正确。从战略上而言,西陵已经失去真正战胜我北洛的可能,所以对方才向蝴蝶谷方向施压,试图以大军一战来达到师出有实的效果。二十万大军的游动作战,最重要的便是军需的补给配合。放弃安塔密斯,又失去图特堡的西陵大军无法在边境百里之内得到充分的补给,势必以强势求战。”顿了一顿,“陈宓将军在闾川、张葛将军在缌城,两地虽可以彼此呼应,但是并无纵深可退可守。先西陵大军以城池为依托而不能动两城之固,但此刻跳转出身,若他分兵两路,一路牵制其一,而以大军强攻另一地,单独一城而论支撑绝无可能超过三天。一旦犄角之势为西陵破去,我北洛大军势必与之正面交手。如此一来,双方损伤必大。”
和多马、韩临渊同是胤轩九年武试殿生的言邑,是以参赞而非普通军人的身份进入军队,平日重视的便是军争谋划。虽然知道帐中如轩辕皓、风司冥等此刻均是心如明镜,但是听取整理所获情报、为那些更擅长军争实战的将领分析说明战争局势却是他的职责。听他点破,韩临渊顿时咬牙切齿,“早知道——遇到柯岷那老小子的时候就杀他个尽绝!看他还用什么去分兵……”
从大战之初就被风司冥限制在萌襄山阴的韩临渊,是直到前日夜晚柯岷率领西陵大军取道于彼之际才第一次施展出他之所以被称为“冥王凶神”的严酷手段的。有着一身惊人武功的韩临渊本来是霁雪山庄的少主,当年参加大比不过是为了和墨云堡少主墨扬争胜,但一入军旅却渐渐展露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战场杀伐的潜才。只是他言语行动中始终不减逍遥无羁的江湖人口吻意气,实质的火爆性情让轩辕皓和风司冥对于这位年轻而单纯的猛将不得不多方予以压制。
“大帅,请允许末将前去闾川增援。”闾川周围地势平坦又多山林树丛混淆视野,不比缌城易守难攻,显然立即将成为西陵大军的目标。目光一凛,多马顿时在轩辕皓面前跪下。
轩辕皓眉头一拧,随即放开,刚要点头却被一道冷冷的声音僵住了身形——
“你们现在谁都不许动——我倒要看看戴迩究竟有多大本事。”
“青梵,你不可以这样!”放开闾川缌城,是让西陵大军直接到蝴蝶谷口,两军正面的交战伤亡和消耗都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如果只是因为一时的怒气,作为大帅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行为。
成为众人目光焦点,青梵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如果陈宓张葛够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放弃最好。如果没有算错雁翎军的速度,那么任何的援军去了都是白白耗费更大的牺牲——让任何一个副将去接应两城驻军来此合并,无须考虑更多。”长袖拂出,“现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殿下需要休息。”
大帐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灯花闪动,光影摇摇,映得人心头也是忽明忽暗,心事难定。见那双幽深的眼静静凝视着自己,倚靠在厚实而柔软靠枕上的风司冥定一定神,闭上眼长长吸一口气,然后重新对上那袖着手畏寒似的青衣男子,“太傅。”
“嗯?”
“陈宓和张葛那边……”
“会有适合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们应该放弃和如何放弃。”
“暂时的放弃是为了有一天重新将它们拿回来。”
“是的,殿下。”
“只要在战场上击败西陵大军便可以。而且,一旦在正面对战中获得完全的胜利,安塔密斯、图特堡两处要地也将真正纳入北洛的版图。”
“是的。而这样西陵之于我北洛边境便再无要塞,是解决日后对战东炎的后顾之忧。”
“正面战场对战的话,如果不能压制住西陵的雁翎军,战局将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风司冥语声沉稳,“两军交锋以来雁翎军一直没有真正发动,或者正是为了这最后的一战考虑。”
“要压制弓箭类的远程攻击,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西陵军队虽是三国之中最弱的一个,但是雁翎军的强劲却是天下少有。”
“我知道。”突然抬起头凝视着他,“我似乎看到……可以划断弓弦的武器?”
青梵微微一笑,“燕翔梭虽然回旋自如,但毕竟还只能算是个人使用的暗器。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紫魅那样的眼力手劲的。”
“但是只要阻拦一波攻击,就足以让我们的死士到达阵前。”
“不是十全的打算。”
风司冥静静地看着他。
“首先,到达阵前并不意味着什么。虽然失去弓箭远程攻击的优势,但是雁翎军是配备着近身刀兵的铁军;如果不能解决这一部分的刀兵,兵士的战斗力将白白地消耗。其次,就算兵士的实力完全足以应付刀兵的攻击,但经过这样的拖延雁翎军的第二波攻击早已发出,也就完全失去了阻拦第一波攻击的作用,而我们的兵士则将被困在西陵大军之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雁翎军箭阵的本意就是连续的潮水式的攻击,一批或是几批死士事实上根本不足以动摇其阵法的根基。”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虽然曾经教过你战场上好将军的标准就是懂得用最少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承认压制箭阵的最好方法就是消耗战。当然,前提是不能让我们的兵士简单的以血肉之躯对抗锋利的箭头。”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欧阳川现在也在冥王军中?”
风司冥微微惊讶地抬起头:他以为从昨天到今天晚上这短短十二个时辰惊讶不可能再多了,但是眼前这个人的言语举动就是每每让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欧阳川是铁匠出身,但先前只是一名在军中做一些武器军备维修的普通随军铁匠而已,这一技之长却被皇甫雷岸看中,力主揽到冥王军旗下。“我记得他曾经造过一种六角圆盾,只是当时被孟铭天老将军拒绝了。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来得及做简单的改造——太傅已经找过他?”
摇了摇头,青梵径自接下去问道,“现在冥王军下最常用的不是这一种盾牌?”
“不是,但军中曾经和西陵雁翎军作战过的简顿之将军属下配备了相当数量的六角圆盾。”
“这样便好。”低头沉吟片刻,突然轻喝一声,“写影!”
一身月色劲装的月写影顿时伏跪在大帐门口。
“让轩辕皓、简顿之、欧阳川、皇甫雷岸立即过来。”
看着那道身影倏然逸去,风司冥静静张口说道,“简顿之手下,多是跟着他从北方港口过来的亲兵。”
“无论是谁的手下,他们都是北洛的士兵。”幽深如夜的黑色眸子流转过一抹淡淡光彩,“训练有素的六人作为一组的核心,配合三十兵士,利用六角盾组成具有独立战斗能力的小队——三天的时间足够让几辈子的仇家都默契到生死相托。或者,你不相信自己带领出来的士兵?”
“太、傅!”最后一句问得太重,风司冥有些气息不稳地沉声喊道,一边撑着半倚半躺的身子想要坐起来。
青梵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看着他动作,口中却是不停。“陈宓和张葛应该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两天的时间,双方在蝴蝶谷口的布阵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既然要的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对战,就无法使用冥王军最擅长的奇袭。或者说,这一次对方并没有留给我们奇袭的机会,因为流动中的西陵大军虽然可以计算出它的行军路线,却无法保证小规模的军队在袭击后的全身而退。你自己说过如果无法压制雁翎军,北洛完胜的希望将相当渺茫。”顿了一顿,青梵语气竟是异常的严厉,“我知道他属于承安京里谁的势力,但这里是战场——如果你可以为了皇族之于普通军士的最高承诺援救黎豫,你就可以为了北洛希望的胜利起用他。”
苦笑一声,风司冥低下头,“太傅以为司冥还是当年只会和三皇兄争胜斗气的孩子么?”
青梵微微一怔。
“三年前亚德蓝会战,简顿之对战西陵名将左承翼统帅的雁翎军。在平原地区采用抢滩登陆的方法一直冲破到对方阵前,最大限度地压制了雁翎军的攻击。但亚德蓝一战之后,跟随他上阵的六千亲兵所余不过九百,而这也是他自己全力援救之后才保存下来的数字。简顿之对于自己率领出来的亲兵的爱护北洛全军将士无人不知,司冥希望能够为北洛保留下这样一位声名卓著的将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同样不希望北洛损失任何一位优秀的军人。”
“所以,我去。”
帐中一枝燃到尽头的大蜡骤然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亮光一闪之后,营帐里顿时更暗了三分。
※
“司冥……你在怨我?”
“司冥怎么会?太傅成就司冥的一番心意,司冥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误解。只是站到战场的最前线是司冥身为北洛军人的职责,我必须正面迎接我的对手。”
“你肩窝的伤足以让你两个月右手提不起重物,就算左手完好无损,也没有第三只手来操控马匹——这样的你上阵只可能成为军士们的拖累,而侮辱了希望和你面对面较量的对手的心意。”
两双透露出同样坚定光芒的幽黑眼睛直直对上,大帐中空气顿时为之凝滞。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突然发现眼中这个少年已经不再是当初聪明伶俐却仍然透露出天真的孩童,一双传达出顽强意志的黑色眼睛足以给任何与之对视的人带来足够的压力,青梵心中陡然一凛,一贯平静无波的面孔,竟是全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风司冥终于转过了眼,“太傅,即使是受伤也必须上阵的理由,您心里比我更清楚。”
“我要我最骄傲的学生用最无可挑剔的战法,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胜利,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他送死。”
夜一般的清泠眸子陡然光彩闪过。
“让他早早地开始动荡不安的独立生活,是因为我希望他真正看到擎云宫以外的天空。就算时间上有所提前,但是计划早已确定,也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相应的安排。”在床前的虎皮墩上坐下,笼起双手,青梵静静地看着他,“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我不喜欢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事情发生,我不会放任重视的人脱离自己视线涉足危险——无论是朝堂、江湖、武林、商界,还是军队和战场。”
“所以皇甫雷岸他们……”
“他是你的同袍,北洛的军人,冥王军的高级将领;但他也是我的属下,影阁‘承影七色’中地位身手都仅次于紫魅的靛绣。我很清楚他的能力才华,他可以代替你站到指挥铁甲圆盾军冲破雁翎军这个战场上至关重要的位置。‘冥王九骑’遭受重创,他的内心悲伤不会比你更少,让他发泄心中悔恨、自责以及负罪凝结起来的一股杀气,对他而言是最好也是最仁慈的处罚。”淡淡地看一眼忍不住露出哀痛表情的风司冥,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而你,试图负担起全部责任的你,必须把所有的伤痛和怒火留到最后——最后你面对他的那一刻。”
“戴迩……”
“那个时候,我绝不会阻拦你。”
“不阻拦……难道太傅你要和我一起……”猛然闪过的念头让他忍不住惊呼起来,清泠的眸子清楚不过地反应出毫不掩饰的愕然,“可是你——”
“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声名比冥王更早在西云大陆为人们所知。”
“可是……”
“但不经历战场的文武兼资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只想向所有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而已。”
“太傅——”
“四年前我离宫的时候,曾经从你的父王那里拿来一张空白的任令诏书。明天早上,全体将士都将知道,这一次和他们站在一起究竟都有些什么人。”听到帐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嘴角微微扬起,“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司冥殿下。”
※
“去休息,司冥!”
“可是轩辕说你已经……”
“如果想要三天后自己和他对战,就照我说的去做!”
听出他微显沙哑的语声里的不耐,风司冥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商讨完应对雁翎军的事情已是寅时过半,即使是习惯了夜间随时议事作战的轩辕皓,也无法掩饰地显出微微的疲态。青梵再次吩咐了众人一遍便让人留下蝴蝶谷的精细地图回去军帐休息,自己却没有一点歇下的意思。大帐的一点灯光,将一边凝视着案上地图、一边推出沙盘的那个青衣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如果不是轩辕皓临走时的一句,自己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目光永远沉静清明的太傅,已经整整六天六夜没有合眼。
紫魅、靛绣、冥王九骑和胤轩帝的任令;淇陟、绝龙谷、安塔密斯、闾川和缌城;对方无法接继粮草的确切的军情秘报和从遥远的承安传来的关于西陵朝中的混乱……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
一颗颗散落的珠子,因为他的到来而缜密完美地穿在了一起。
突然明白了一切。
心中顿时满满的酸涩。
青梵、青梵,我的太傅,你是用怎样的心情问出,“你在怨我”?!你又是以怎么的心情说出,“不会让你一个人”?!
即使隐藏得再深再沉的怨气,你也可以轻易发现;我以为自己在你面前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足够的欢喜,但是你淡淡一个眼神就看破我全部伪装。
真的……有过恨意。
如果不曾真正感受过被接纳被包容的温暖,就不会在被抛弃的那一刻彻骨冰寒。本以为四年的时间早已让我体会到你成就我的一番心意,但如此的成就所带来的深切怨愤却从未因为理解而消弭。苦苦独立支撑的四年,谨记着皇子身份,应对来自所有人的目光和怀疑,忍受军队非人之苦,把自己浸染在令人恐惧的冥王的血腥之中——为了生存而进行自己最厌恶的杀戮,每每午夜惊梦都会看到银色面具下隐匿着的竟是塔尔没有五官的黑色面孔……作为将军的我从不畏惧死亡,但独自陷在在梦境深渊的我却会发现自己心中最强烈的恨——我恨那个一手将自己推入孤独与恐惧黑夜的人,我恨那个许诺了守护一生却远逸不回的人!
但不仅仅是对你,更是对我自己。我恨无法将自己从你身影下独立出来的自己,我恨一切思想行事都被深深烙上你印记的自己,我恨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急于寻找你身影的自己,而我更恨明知道你习惯沉静淡漠却还试图从你的眼神声音寻找任何一丝动摇的自己!
而当我将无理的恨意全部加诸于你,你却对一切默然接受。冷静地提点战场的局势、分析思索应对的方法,配合着我的思考周全着我的谋划,像你一贯所做的那样在众人面前成就“冥王”的威名。即使我提出的是最不理智的想法和要求,也用你从来都周密无隙的预计给予了一个使之得以完全合理成立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你赌上了自己。
青衣太傅,是比冥王更为世人所知的赫赫声名。正如身份高贵的皇子在军中绝对的精神号召力量,北洛朝堂的重臣、皇帝亲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文武双全技压天下才子的青衣男子,一旦出现在战场、出现在军营,代表便是整个国家之于战争不可转移的胜利决心。
就像你说的,你不喜欢事情脱出自己的控制,你同样不喜欢没有退路的棋局。对于真实的战场你习惯远离,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军争不过是政治的一种手段——而你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做了太多。
可是现在,从未确实踏入战场的你给了所有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起因却只是我一时放任不制的愤恨。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素来的冷静才是对我无礼自弃的最好处置。
青梵,我的太傅,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耳畔突然传来那淡淡的声音,“只是你在这个战场上,我也会在。”
风司冥并没有睡很久。
他本就是一个警醒的人,擎云宫里暗潮汹涌,青梵住进秋肃殿前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一夜好眠;十二岁起四年的军旅生涯,更是习惯了浅睡。这次受伤颇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脑中却一直盘算着几日后的战局,黎明时分早已没什么睡意;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是精神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甚至亢奋。
因此,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青梵用刻意压制了的声音在和人说话,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从床上直接跳起来。
“如果认为不勉强的话……紫魅,为殿下更衣。”
目光扫过他包缠着药布的小腿,随后对上那双漆黑如星深沉如夜的眸子,青梵只是淡淡叹一口气,将面孔转向帐帘外。
“太傅,这——”发现淡紫衣衫的男子手上捧着的是一件极轻软的黑色外袍而非战袍,风司冥不由微微发怔。
青梵只是负着手静静看着帐外天色,“换上就走罢,校场点兵应该已经开始了。”
无言地任紫魅为自己整理好袍襟,“太傅。”
轻轻点一下头,青梵举步向帐外走去,风司冥随即跟上,步伐竟是稳健异常。
一行三人在军营中穿过。
从冥王军帐到营前校场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对于激战重伤休整不过一天的风司冥却仍然有些吃,只是习惯性的责任和心性的骄傲让身子保持着挺直。微微侧过目光,却见青梵的脚步一如记忆中的稳健,一身青衣走在他身边不过微微翻动,身后月写影面容沉静目不斜视,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影卫真容竟是无法想象的潇洒出尘。
如果不是对那个人的沉稳步频太过熟悉,几乎会产生他是在放慢脚步配合自己的错觉——风司冥淡淡地笑了一笑,现在这个身子真让自己感觉到十足无力,一身轻软的外袍异常明显地提醒着自己重伤的事实:那件几乎从不离身的战甲对于此刻的自己是负担不起的沉重,他用这样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勉强支撑的毫无用处。只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可以不和他站在一起?
到达营前校场的时候,恰恰是点兵结束。风司冥向轩辕皓只微微点一点头,便坐到中军大旗下最高的位置;而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一袭青衣的身影,则稳稳立在高台最前方。
肃立的万众将士,万马军阵形成的大海开始漾起微微波澜。
※
纵然是站在最远处的末将和兵卒,也可以感受到来自中央大旗下那股异乎寻常的压力。
接替前日战死的九骑之一的“残”留下的冥王军右翼偏将职位,洛文霆是第一次站到中军大旗下的高台俯瞰旌旗严整的整个校场。
战场上的升迁并不是一件让人无条件高兴的事情,因为军职的提升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即使深知“一将成功万骨枯”,深知弃身锋刃的“百死不一回”,面对上将战死而留空的职位,心中还是难以抑制的哀痛。绝龙谷一战,虽救回左将军黎豫,杀伤敌军三万有余,而且在并非刻意的时间巧合下完全牵制了对方注意使得北洛大军轻易取下图特堡,但冥王军受到重创的事实仍然不容抹杀。“冥王九骑”,核心的将领一役折损过半已是对冥王军异常沉重的打击,而更令冥王军乃至整个北洛大军惊心的,是冥王重伤的消息。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冥王军中,以副帅的多马-纳其恪-哲陈为首的全部高阶将领集体自将三级,并向全军的最高统帅轩辕皓请求出战的权力。但这个要求,却被轩辕皓以最坚定的语气驳回。
陈兵备战,严守方位,不得妄动。
从冥王军帐出来的轩辕皓,向全军将领发出了这样的命令。然后,单独召集冥王军的高阶将官,宣布了接替此役死伤将领的人员继任和调配名单。
洛文霆是唯一一个直接从中阶将官提升到之前九骑将军位置的人。右翼偏将,是仅次于右翼将军、能够协同调动整个右翼军队的重要职位,但对于以一个最基础士兵一步步走上来的洛文霆,这个任命在冥王军以及全体北洛军中都得到相当的拥护。只是,并非由冥王亲自下令的军职调动,总是让人有些内心不安;尤其是在这样的大战之下,任何高阶将领的任命都可能决定这未来战场的生死存亡。
洛文霆从未对自己的能力和任命有所怀疑,但亲手从冥王手中接过象征着军队调动大权的印信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一日时间,绝龙谷一役战局因果便已在全军流传;对于这位虽然总是以银色面具掩住真实容颜,却从来不掩饰自己之于将士的真心,真正以士兵为骨肉亲朋的将军,洛文霆丝毫不奇怪心中陡然升起的、融合着誓死追随决心的炽烈火焰。
大战之前最后一次全军的大规模点兵,即使是重伤冥王也一定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但,看到朝阳金光下那道缓步到达大校场的黑色身影,洛文霆还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是主掌死亡的塔尔大神背后可以吞噬一切的虚空之色,也是整个北洛军队中实力最为强劲、声名最是卓著的冥王军战袍战甲的服色。但北洛军中,却无一人真正敢用那世界上最纯粹的颜色,即使是冥王军统领核心的高阶将领,也会在他们的黑色战袍上缀上其他颜色的战甲和护铠——玄色战袍战甲、银色面具,凝结碧血而发出幽红光芒的长剑,组成了人们眼中所见、心中所知的冥王。
但此刻,冥王,第一次在全军将士面前取下了几乎是他标志的银色面具,一身流水行云的轻软黑袍衬托得那张绝美面孔益发清逸高华,让所有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他皇子的高贵血脉。
除去了战甲,与军营格格不入的轻软袍服,却是比战场上万人难敌的雄姿更震服人心的威仪。一双清冷威严的眸子在会聚在军前的一众高阶将领身上缓缓扫过,纵然是习惯了面对死生的人也无法承受住那巨大的压力下与之对视。
袍袖一展,他已在烈风旗下的尊位上坐下。
洛文霆心中顿时一震。
怎么可能忽视……那一道青色。
能够和皇子并行、甚至走在皇子之前的人,在整个北洛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但他怎么可能……来到这里?!
陡然与那清冷目光相接,却被那道目光中透出的毫不掩饰的锐利骇住。
真的是那位,即使是在整个北洛的帝王面前也从来不低头的,青衣太傅……
“……特命太子太傅柳青梵为随军督司,钦此。”
大军之前,监军严维文高声宣读着来自擎云宫胤轩帝的任令特旨。虽然是没有武艺的文臣,但是严整军纪下的寂静让全军清楚无比地听到特旨中的每一个字。
“臣、轩辕皓领旨谢恩。”
接过黄色丝绢的圣旨,轩辕皓稳稳起身,随后转身面向风司冥跪下。
“请起。”示意轩辕皓起身,风司冥随即从帅位上站起,步履沉稳地走到高台前方。“太傅。”
目光沉静地看着少年皇子,眼底闪过一丝快得抓不住的欣慰满意的笑意,青梵站到他右手前三尺的位置,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视着台下队列齐整的二十万大军。
静默。
突然仰天一声长啸,穿云破空。
天空的霸主,勇武者崇拜的图腾,体型巨大无朋的岩鹰骤然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仿佛一朵黑云冉冉飘落,停在他高高伸出的右臂上。
“士兵们!”
“我北洛的勇士们!”
“从此时、此刻起,我将和你们,站在一起!”
“任何来犯,一概击溃!”
战场上的弓箭攻击,通常是站在阵营最前方的三排弓箭手完成的。第一排跪立射箭,第二排搭弓瞄准,第三排取箭准备;及时的递补和默契的配合,三排弓箭手足以构成和发动不间断的攻击。
但箭阵却并非如此。虽然保留着最基础弓箭攻击的阵型,但箭阵强调的不仅仅是攻击时间的连续,更是攻击范围的广泛辐射和攻击方向的变转灵活。强弓硬弩,令旗所指处万箭齐放,便是坚若磐石的阵型也会被冲击溃散,更造成先声夺人的心理优势。排列得当、训练有素的箭阵,足以消耗十倍乃至数十倍于自身的对手。
因此,对于远程攻击杀伤力巨大的箭阵,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以最小的消耗迅速突破到阵前,用高效的近身攻击刺杀弓箭手,从而瓦解箭阵的基础。
“六角圆盾,盾面圆拱,六角边缘锋利胜于刀刃,可作防御,更可以进攻。”欧阳川站在校场中央,身边是精选出来的简顿之帐下一百五十名亲兵和冥王军九百名军士。“六角之形,比普通方盾圆盾更容易和战场同伴组合,形成可以阻挡各方面攻击的防御圆丘;而钢制盾面后蒙以硬木和六层熟牛皮,足以抵御西陵铁箭穿透之力。”
简顿之手下原都是熟悉水上作战的兵士,对于抢滩登陆一节毫不陌生;欧阳川稍稍两句,便已经明白各自的责任。因而此刻最重要急迫的便是教导提点冥王军的军士如何熟练结阵联盾,以及结成稳定阵型之后的快速推进。双方大战即在眉睫,时间并不充裕,所以进攻方式一决定轩辕皓便立刻下令挑出最强壮机敏的士兵组成前锋突破的盾阵。清晨的点兵之后各营各部自行操练备战,唯有这一部分是被带领到大校场山冈之后另一块秘密校场进行训练。
坐在高处静静看着校场中兵士的操练,风司冥的目光不时在身前那道青色身影上掠过。
习惯似的负手而立,一身标志性的青袍襟摆被北方的劲风扯得发出列列声响。从来都一丝不乱的发在头顶绾成紧紧的髻,现出线条刚硬的下颌,更显出益发宽阔坚实的肩膀和背脊。修长的身形因为站立的笔直而愈显高大。虽然是并不符合军队战场的文士袍服,此刻却显出一种静观事态变化的沉稳和潇洒。
柳青梵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接近一个时辰。
而之前他和洛文霆的对话,此刻在风司冥脑子里一遍遍回响:
“请恕文霆无礼,按北洛军法,督司没有战场决策和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
“确是,但,吾要的只是一个足以说服众人并可鼓励军心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太傅站在军前就足够了。”
“诚心可嘉。如此,则请将军为北洛大军监督柳青梵军中行止。”
通明世事,他不会不知道军队的规矩,但是,这个即使在北洛君王面前也从无顾忌的人,却在此刻低头。
目光冷冷扫过,风司冥眉头微微皱起,“皇甫雷岸。”
声音不高,但话音未落,本在校场中引军操练的皇甫雷岸已经跃到面前跪下。
“此战,关系重大。本王予你三日时间将盾阵操练纯熟,三日之后,为我冥王军前锋出阵迎敌。”
“末将必不负王之所命!”
点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风司冥缓缓站起。“大帅、督司,请回中军大帐,本王有话要说。”
※
“殿下,调军备战的事情交给轩辕即可,殿下安心调养身体才是上策。”
“留下大帅并非为了此事。”目光移到那道青色身影上,“本宫希望授予太傅军中令行禁止之最高实权,可否?”
轩辕皓微微一怔,顿时将目光看向青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督司、监军等用以节制将领、监督军士的职位在军中虽然地位超然,但在战场上通常并无多少功绩可言。对于普通的将士,执掌着生死予夺之军令重权的督司确是一个不可轻易接近的角色。但是,由于督司通常由皇帝委派心腹之臣担任,为了使这些极少真正了解战争的文臣谨守职责不越权行事造成战场号令的混乱,军法中也明令限止其直接决策战场和调遣军队的权力。身为冥王军最高统帅的风司冥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仍然向自己发问,显然今天洛文霆对柳青梵的当众质问深深刺伤了这位皇子殿下。
“轩辕,你先出去罢。”
一贯温雅平和的声音响起,轩辕皓顿时大大松一口气。“是。”
看着轩辕皓退出大帐,帐帘重新合拢,柳青梵轻叹一声,随即缓步走到风司冥身边,“司冥,今天……你做得很好。”
“太傅……”风司冥怔怔望着他。
手轻轻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司冥,坐下。”说着也一撩下摆在榻边坐墩上坐好,“解开衣服,我看看你伤。”
检查过他右肩窝伤处,重新换好伤药和纱布,再用绷带紧紧缠好;然后是左腿,风司冥很清楚地看到青梵面色凝重起来:今天的强行支撑对于伤势的好转并无任何好处,虽然青梵的伤药灵验非常,但这种情况下恢复显然不尽如人意。看着青梵眉头微皱地将重新沾上鲜血的纱布丢进火盆,风司冥不由低下头。
“司冥,我说过,在战场上好的将领绝不能拖累他的士兵。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全军将士面前,发号施令稳定军心,成为全军绝对的支柱。今天你的表现得非常出色。”手上动作,青梵的声音非常平稳,“明天、后天,一直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都要和今天一样。”
“我会的。”
凝视他片刻,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药箱收好。让风司冥在床上躺好,又在床边静坐半刻,方才缓缓开口。
“蝴蝶谷口的地形,其实是古代河川留下的扇形冲积平原。我北洛大军背靠山谷面向谷外平地,以单纯地形来看虽然有险可守,但以地势来看却无高下之别。一旦我大军发动,则如洪水决堤,可进而不可退:此为优势,亦是劣势。因此,会战之日,当以严守后阵为根基,左右两军依照扇形地势两侧如翼展排开阵型。中央先锋以铁甲圆盾之军突破西陵雁翎军箭阵远程打击,续以冥王军轻骑两翼骚乱对方阵型,将其拖入近身短兵混战。一旦形成混战局势,我左右两军将从两翼包插,断其先头灭其锋芒。再将三军合作一处,依托地形之利向西陵大军发起强势冲击。”
说话之时,青梵眉目低垂,双手畏寒似的拢在一起,对风司冥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这是最惯常的对战阵势,却也是最有效的对战阵势。双方各引二十万大军的正面对战,是能用而且只能用这样的阵势。我们这样想,对方戴迩也是这么计算的战场变化。因此,这一仗,不在于用怎样的奇阵怎样的奇兵,而是每一个环节如何取得我方最大的优势,最终形成我军对于西陵军的强势冲击,并一举击溃对方。”
“是,此战的关键便是三军领军之将。中央先锋必须克制住雁翎军攻击,反客为主后发制人,使我北洛大军无前进之忧;冥王轻骑从两翼突刺,时机的把握对于圆盾前锋的接应至关重要,而要起到引兵之效,阵型收缩张驰的控制要求也是极高;形成混战局势,左右两军包插,隔断其前队与后队的联系,这里将是一场硬战;最后,中央大军在何时全军投入完全参与战局,是此役成败最终关键。”夜一般的眸子闪出明星的光彩,平静沉稳的口气点出战场的关节要点,“兵家之必争,而我军,一定要胜。”
青梵抬起头,轩眉一扬,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点不错。”
微微坐起身子,“先锋皇甫雷岸和简顿之:两人皆是猛将,而皇甫素性沉稳,一旦激发当有开山破玉之势。中军以轩辕皓为尊,则万事无咎。但冥王轻骑与左右两军统帅人选,此战关键之至,司冥想……”
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一双精光闪亮的眼睛凝视着青梵,似是有意待他接续。
青梵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在大帐里踱了两圈,停下。“你知道自己的身体。”
“是,司冥绝不使自身为我大军负累。”
“我明白了……”轻叹一声,青梵缓缓摇一摇头:这个孩子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他的心思考量如何瞒得过自己?何况,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试图隐瞒。轩辕皓虽然一时不解,但以其人之精明只怕稍后便会有所行动。有些事情,或许还是此刻先同他讲明为好。心念电转,却是轻轻一笑,“作为一军的统帅,司冥,与西陵的会战,只能是你的战场。我不会以任何形式向军队发出直接的命令,更不会代替你统领和指挥冥王军的一兵一卒。”
平和沉静的声音,万钧磐石般坚定。
倏然垂下眼,风司冥重新躺好,“太傅。”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军队,司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青梵重新坐到床榻边,“虽然我个人更喜欢站在战场最前线的将军,但是运筹帷幄同样是身为将领必须拥有的能力。”
风司冥也露出微笑,“我明白太傅的做法。但是……仅凭多马将军一人,不能承担指挥轻骑突刺的大任。”
“听听将领们自己的意见吧。”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制止住他的动作,“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休息。”
※
看着风司冥依言入睡,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出军帐。
等在帐外多时的轩辕皓立刻迎上来。
“身为一军统帅,又是这样的时候,轩辕,你似乎太空闲了。”
“是你为双方制造出这样的空闲,不是吗,青梵?”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脸上竟是与战场毫不吻合的轻松。“利用粮草军备逼迫戴迩从固若金汤的安塔密斯跳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场大战吧?”
“唔?”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
“脱离了城池壁垒,虽然是让固守的军队灵活起来,可以在移动过程中寻求新的战机,但是整体的战场却并不因此而改变。绝龙谷一役,冥王不败的盛名继续,最重要的是在士气上给予对方极大打击;而其后图特堡和萌襄山道的胜利更断绝了其回复守城作战方式的可能。柯岷和曼缇霏合兵一处,二十五万大军没有相应的军备补给,急于求战的心理不难想象。”
“不仅仅如此。”
“闾川和缌城兵力的收回,与其说是为了大战收拢兵力,还不如说是为了取消被西陵大军一点攻击的可能而主动让出的空白。今天卯时、午时,陈宓和张葛先后撤军,目前传来的消息都没有受到什么追击:检查过什么都没留下的空城,西陵军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意图吧?”随意地向一边敬礼的将领挥一挥手,轩辕皓微微笑着继续道,“西陵朝局的动荡,主战派的三皇子没有获得权力……不,就算他继位也是一样,西陵无法支撑更长时间的战争,结束这场无利益的战争是必须的。上方未神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尽快地收回军队。”
“上方未神登基……林间非的秘报到了?”
轩辕皓肯定地点一点头,“就是刚才。你在淇陟做的事情,很快就会在战场上体现出效果来的。如果我所料的没有错误,这次大战无论结果如何,战后的和谈都是必然的。林间非书信上非常清楚地提到了这一点,当然,还有初步和谈的人选和预期方案。”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
轩辕皓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两国的基本情况。”
青梵停下脚步,凝视着轩辕皓的眼睛,轻声地,却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西陵确实急于求战,但,我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轩辕。”
“你是指……东方边境,陌城发生的小骚动?”
“以现在的国力兵力,北洛经不起两线作战。再给我五年的准备时间,或许可以,但现在不行。”青梵微微一笑,“间非是这样说的,是么?”
轩辕皓闻言顿时朗声大笑,“你果然最了解他!在我面前出语嚣张如此,你以外唯他一人而已。不错,是这个意思。这次对战本就是西陵在东炎蓄意挑起下的出战,要破坏两者并无预约的同盟并不困难。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有任何的机会,战场之外的失利,毕竟不是我们可以承担得起的。戴迩不会让我们轻松地取得胜利,至少,不会让我们取得完整的胜利。最后的一战不是破釜沉舟,而是争取双方势力的再次转变。”说到最后,声音早是转低。“你说得对,我们同样没时间了。”
青梵却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看向远处山峦。从轩辕皓的位置只能见他眉头拧起,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东炎……五年……真的可以吗?”
轩辕皓也沉默了。
“轩辕。”
“什么?”
“一个时辰后,召集冥王军所有中阶以上将领到冥王军帐议事,召集全军高阶将领到中军大帐议事。轩辕,关于此战具体的人事部署,你的建议是?”
“到中军大帐仔细说……九殿下那边,可以吗?”
“一点安神香,残影和紫魅轮流看着,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快步向大帐走去。
西陵中军
侧帐。
看着手上的军报,沉默良久,戴迩才长长吐一口气。
柳青梵。
北洛风氏第九代帝王胤轩帝,当今北洛的天子风胥然亲口御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
胤轩九年北洛大比后便扬名天下,整个西云大陆各国朝堂无人不知的——十三岁便跻身北洛最高权力中心的一代名臣、青衣太傅。
主持两届北洛大比,考较天下英杰,当年大胆选点提拔青年士子武人此时多已成为帝君倚重的朝臣,更为胤轩帝布局深远的改革奠定下人才的基础;胤轩十三年,震惊西云大陆的“玉螭宫之变”,运筹帷幄暗定时局,不但保全胤轩帝、三皇子的性命,更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全部逆谋证据,将尚未完全展开的动乱火星熄灭扼杀。也正是在那场政变中,柳青梵第一次展现其天命者不凡的力量,盛名更是远传大陆诸国。虽然在那之后他便离开擎云宫不知所踪,但无人能够小视柳青梵之于北洛朝野上下民心士气的巨大影响。
何况,此刻自己的对手,北洛的九皇子、冥王风司冥,正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子。
在绝龙谷一役之前自己还可以认为,冥王的声名,或许更多是因为其皇子的身份而为北洛军队特意制造出来。但亲眼见到他在战场的表现,自己却不得不承认他作为确实对手的身份:虽然风司冥年纪尚轻,但对他任何的轻视都只可能导致惨烈的失败——绝龙谷一役正是最好的例子,竟然能够在最危险无援的情况下顽强支撑,杀伤十倍于自己的敌军,除了冥王军军士的实力,主帅那种临危不乱的总管全局指挥镇定实在起到异常巨大的作用。正是这样的风司冥让本来还好整以暇察看战场的自己骤然起了杀念……
“真是见鬼!”忍不住低声咒骂,却引来帐外一声“将军?”的轻问。
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副官赵坚,戴迩淡淡笑一笑,随手指着案上的军报,“你看看吧,大麻烦!”
迅速地浏览过军报,赵坚随即垂手肃立,“天命者的传言,两日来在军中也多有流传。军人天性崇拜勇武者,绝龙谷一役最后岩鹰的出现,应该是传言盛行的主要原因。”
懒懒地挥一挥手,戴迩几乎是不耐烦地道,“用不着安慰我,我很清楚军中有多少北洛的眼线——谍报方面的礼尚往来,从有战争开始就是这样。”
“将军!”
“现在将军……呃,曼缇霏将军在哪里?”
“在大帐,和大帅在商讨大战事宜。应该很快就会召集众将领升帐议事。”
“这样说来,想和冥王面对面一战都是不得的了。”见副官不解地皱眉,戴迩顿时微笑起来,“传来的消息上冥王表现得并无大碍,但是我很清楚绝龙谷一役他所受的损伤绝对不是一天就可以恢复的;虽然很期待和他的对战,但那到底是在获胜基础上……现在有柳青梵,轩辕皓被缚上的手脚又一下子自由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风格……”
赵坚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将军,现在不是表示兴趣的时候。而且柳青梵是道门掌教柳衍的弟子,有奇门密药也未可知。”
“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赵坚。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我看上的对手水平至少要超过什么样的底线。奇门密药?确实会有,但就算真的有,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的事情。”戴迩轻轻搓着双手,“是的,他不会让风司冥上阵的,或者说,不会让他出战迎敌。我们直接对上的冥王军大将只可能有三个人:韩临渊、薄少涵、皇甫雷岸。”
赵坚目光一沉,“对上冥王‘凶神’的话会很难缠。萌襄山道柯帅引的军队被伏击,回来的兵士们至今心有余悸。”
戴迩看着他,只是冷冷的一笑。“没有战死疆场的准备就不要来这个地方。”
赵坚身子微微一缩,但随即问道,“将军认为此次冥王军将会如何动作?雁翎军……”
“风司冥也好,柳青梵也好,不会笨到忘记雁翎军存在的。虽然绝龙谷一役是迫不得已的死战,但是谁说送死的这种事情一定是冥王军来做的?”戴迩很有一种敲昏眼前这个自己最贴心副官的强烈冲动,“箭阵的攻击一旦被压制,就是北洛军冲击西陵大阵的最好机会,正面冲击加上两翼包插,利用地形的优势,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但是今早将军提交给柯帅的用兵方案,不是肯定了地势之于我方的优势吗?”
“前提是西陵必须经得起北洛第一轮冲击。”戴迩淡淡叹一口气,“蓄势待发如洪水直泄,但同时也是一个覆水难收的地形。只要阵型发动,想要回收就千难万难。因此才说只要经得起第一轮冲击,打散北洛基本阵型,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地形之于我方确是优势。但这一点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想得到,何况是风司冥和轩辕皓?他们一定会利用地势在最先时刻发动冲击,全体大军压上的势头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抵挡得了的。”
赵坚沉默片刻,“这样的话,将军很可能就要……”
“就要直接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洛大军,很可能还会因为是前锋而被截断包围。”戴迩微微一笑,完全不在意地挥挥手。“放心,虽然我自己上战场的次数不算很多,但自保总还是可以做到的。”
忠心的副官顿时迈上一步,“赵坚一定会保护将军不受任何损伤的!”
听到这样忠心耿耿的话,戴迩却是露出一脸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微微扯动嘴角,“赵坚啊赵坚,我真的很想把你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战场上不受任何损伤?骗孩子吗?”顿了一顿,凝视着帐中沙盘的目光却转为深沉,“赵坚,很多时候,苦肉计是逃命的唯一方法,虽然大部分情况下看来并不光彩,但它确实有效——别忘了我们是怎样从安塔密斯出来的。”
“可是这一次的战场不一样……”
戴迩笑了一笑,“所以用的时候方式也有不同……我好像听到将领集合的号子了,一起到大帐去吧。”
虽然是阵前的副帅,但在中军大帐里戴迩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坐位。所以,迈进大帐看到柯岷和曼缇霏一起站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后日的这场大战中将要担任的角色。
习惯性地微笑着,伸手束一下脑后因为没带头盔而自由飞扬的一头红发,然后抢上两步,规规矩矩在两人面前跪下,“戴迩拜见大帅、将军。”
“免。坐。”柯岷的声音很平静,随着他简洁之极的句子,手指所指的是曼缇霏坐下第一的位置。
虽然早有预料,戴迩此刻心中还是免不了突突的跳。脸上却什么也没显出来,只是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坐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帐中西陵大军的高阶将领。微微有些惊讶于众人的平静,但随即想到自己来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一路上都在有意的拖拉,这点时间足够柯岷和曼缇霏向众人交待战局说明情况了。
嘴角微微扯动,戴迩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孔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眼睛眨动两下,目光随即落在帐中央站着的男子身上。
西陵崇尚红白二色,东炎以杏红为尊,而北洛的皇室正色为明黄和正紫。男子一身极普通的青蓝色上将袍服,腰间佩剑上却是明黄与正紫二色丝线结成的缨络。一脸沉静淡定而带着三分笑意的表情,与整个大帐气氛格格不入。戴迩心头一惊,顿时明白此人身份。
“北洛的战书,已经到了。”环视一下帐内,柯岷平静地说道。
这想必是柳青梵的主意,戴迩忍不住觉得有一点好笑。从四年前开始,西陵、北洛、东炎之间的大小战事就没有哪一天真正停止过,对战双方集结十万以上大军的大型会战也不下十次,但还是第一次按照百余年前在北洛宰辅君离尘主持下三国共同定下“战争协议”里的规则来行事:“凡大战之前必以战书相通,宣而后战,为大国之礼”。西陵一向以立国悠久礼仪周全傲视大陆,但此次两国交战本是西陵偷袭北洛边境挑起,柳青梵的这一举动效果实在不啻于当面一个响亮的巴掌。
后日,蝴蝶谷。
淡黄色帛绢的战书上只有这么五个大字。字体沉稳,笔力刚健,毫不招摇却是十分的威慑。
帐内西陵众将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柯岷却是淡淡一笑,轻轻一拂,战书顿时落入脚边供暖的火盆。火苗陡然窜起,迅速将战书湮没吞噬。
使者微微躬身,“已经明白柯岷元帅心意。”
“请。”柯岷向大帐帐门摊开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再鞠一躬,北洛使者这才转身稳步走出帐外。
看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和过于沉稳的脚步,戴迩忍不住嘴角微扬,不过很快就被柯岷的话破坏了他一向自以为完美的笑容。
“后日蝴蝶谷的会战,戴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因为是从侍卫长的位置直接升作了军阶仅次于元帅和左右两军统领将军的副将,戴迩很清楚自己在这座军帐之中的身份地位。柯岷和曼缇霏对他向来非常温和,不过其他将领的态度可就没有那样友好,而方才姗姗来迟的事实更加深了众人对自己的不满。虽然说军队和战场是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但超乎常规的升迁还是很容易招来他人的侧目;西陵并非没有出色的将领,但是面对轩辕皓和风司冥统领的大军,普通的“名将”表现得局促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自己的表现却是过分抢眼。看一眼坐在自己下手的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心中暗叹一口气,戴迩站起身来,“请大帅指示。”
柯岷微微一笑,侧过身,指向一边随侍展开的地图:“大家看到了,蝴蝶谷的地形。会战开始后,左承翼左将军的雁翎军只能对北洛进行第一波的打击,真正的大战关键,仍是在箭阵之后我军能否守住阵型获得反击机会上面。擅长轻骑攻击的冥王军必然会利用地形优势对我军两翼进行骚扰和突刺,而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顶住这一阵攻击,并抓住其兵力回收的时机反击回去。”
戴迩向柯岷投去微微惊讶的一眼:并不是惊讶他对战局的分析,毕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必然遵循的模式规律,他惊讶的是柯岷竟然会和众将分析战局这个事件本身的事实。虽然是富有盛名的将军,但是在自己看来柯岷治军之能显然远胜于战场制胜之才。此刻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此一战至为关键之处的艰难,倒像是……
“……因此,负责正面抵挡北洛第一波冲击的上将,将是此战我军能否取胜的关键。帐中诸位皆是我西陵的忠臣重将,谁愿为本帅分忧、为皇上分忧?”
走神似乎并让他没有错过重点啊!戴迩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一声,一边向坐在对面的曼缇霏丢过去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
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曼缇霏只是转了转眼珠便垂下眉眼。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心思算计能被轻易瞒过:从四年前三国交兵以来,大规模的会战北洛就从来没有输过,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强大实力使得所谓的胜机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种战前分析的自我安慰而已。何况这一次绝龙谷之役冥王重伤,虽然给冥王军以重大的打击,但用兵家也都知道哀兵必胜这个道理。抱着强烈复仇心理的冥王军绝对不是什么易与的对象,何况萌襄山道韩临渊的伏击给西陵士兵造成的恐惧感尚未消失,又有天命者的消息让全军士气益发低弥。这种时候西陵获胜的可能实在太低,那么此刻主帅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手下的将领:对于战败将领的惩罚三国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战场中切实起到主要指挥作用的将领绝对不会被君主轻易放过。无论是柯岷还是曼缇霏自己都不会让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手下去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眼下的人选……
何况,兵法素来奉“以正道迎敌,以奇兵取胜”为要义,如果自己的出战可以起到奇兵效果的话,保荐人才的功劳甚至不下于亲身上场杀敌……戴迩眼珠子转动着,脸上却一点点地露出笑容来,看着眼前帐中群情激愤众人请战的热闹场景,一双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起佩剑的剑穗来。
呃,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吧……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站起身来,随后稳稳地走到柯岷座前,跪下。
“末将戴迩,请为此战中军前锋大将,为西陵破敌!”
这是洛文霆第一次以前锋的身份走上战场。
听到轩辕皓军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撇开了冥王军仅次于九皇子风司冥的大将多马而任命刚刚成为右翼偏将的自己担当起轻骑突刺的重要责任,在这样的大战中作出这样的任命,其间的胆识和信任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从来没有充任过前锋,但是对于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像是刻意解释给柳青梵听的言语,洛文霆却知道这是风司冥给予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战场对于自己的要求不是简单的争胜,自己同前锋盾阵以及后部中军的衔接配合才是整个会战胜利的关键。所谓对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就是要求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准确地把握进退的时机,尽一切可能按照战前统帅的计划调动军队,哪怕为此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降下红狮子旗!”向身后旗手低沉而有力地喝一声,洛文霆一勒马缰,掉转了马头再次冲向西陵大军右翼。
去路很快被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将军拦住。
上将和上将直接面对面的厮杀,在这样大型的会战中虽然并不少见,但也绝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洛文霆对于自己的身手实力当然有足够的信心,事实上,他非常期待和这个不过短短三月就扬名战场的西陵年轻将领交手。北洛军中早已确知戴迩出身侍卫长,武功战技显然不会差到哪里,此刻双剑相交,洛文霆已经肯定了对方的实力。
戴迩使用的长剑比寻常剑器宽长了两分,不似普通长剑的轻灵迅捷,却有一种大刀的沉厚雄猛;而配合着使用者过人的臂力,更是显得气势雄浑。虽然通常侍卫多不擅长马背作战,但戴迩对座下马匹的控制能力竟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出色,进退趋避随心自如,根本不曾因为身在马上而减少了一分攻击实力。洛文霆几次变招都被他一一挡下,脸上不由渐渐变色。
但洛文霆却不知,此刻戴迩心中也是叫苦连连。他的剑术虽然高明,但却是针对着战场上最多的擅使刀枪的对手刻意训练的。冥王军大将之中多马一口金月马刀斩人无数,“凶神”韩临渊一条雪缨长枪傲视沙场,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必定是这两位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之一,却万没料到对手不但不使刀枪,一手剑术竟是如此出众,连连的攻击变招压得自己一手向来引以为豪的破云剑威力大打折扣。眼角余光瞥见冥王军部分兵士已然突破右翼阵前防线,深吸一口气,一声清啸手上剑招陡然加快,片刻之间逼得洛文霆退开一个马身——空档一露,戴迩顿时提缰策马,瞬间跳出同洛文霆的战局,长剑一挥,回兵直取突破西陵阵线的北洛士兵。
好判断!洛文霆心中暗赞一声,双腿早是夹紧催动胯下战马急急追上。
主将一动,身后自然形成军士的跟随流动,大量的北洛士兵随着洛文霆的冲进潮水一般涌向西陵阵前,顿时造成西陵中军的一阵混乱。已经被撕开一条裂缝的右翼更是动摇,冥王军强劲坚硬的个人技战实力为其他北洛士兵指出了最好的前进道路与攻击重点,一时间西陵大军已然面临右军被击破全军阵型崩溃的危机。
但是,想要真正击破西陵右军,就不能不首先解决迅速组织起小规模阵形积极抵挡和援救的戴迩。
摆脱了和洛文霆缠斗的戴迩带领着自己的精兵小队在战场中奔驰砍杀,快速地援救出被北洛士兵冲散了的西陵军士,带领其回到可以依托的大军之前重组阵线。从背后强有力的冲击让已经突破了西陵右翼防线的北洛士兵不得不分身回头抵挡,而让西陵士兵抓住了阻止溃退重整防御的宝贵时间。
这个时候,战场中的双方士兵都是竭尽全力的苦战。谁都知道此刻谁能撑过这一刻的艰难,谁就获得更多活命的希望。靠着先锋盾阵士兵的拼死前进突破了雁翎军箭阵而到达这里的北洛士兵,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代价巨大的冲击换得的任何一点点优势;而并无退路的西陵士兵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只有抵住此刻北洛发起的第一波攻击,保住基本的阵型才可能继续支撑战斗而最终留住自己的性命——短兵相接处的一片混战考验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技战水平,而是完全的对于生存的渴望。所以,虽然双方战斗实力其实有着相当的差别,但是此刻战场的天平,完全看不出对于哪一方的倾斜。
这个时候,要努力维持己方优势达到战斗目的的将领,身上背负的责任是异常沉重而巨大的。
激烈的战斗让洛文霆几乎无暇思考,但是,身处战斗中心的思考,却是主帅将统领责任交给他的唯一原因。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让他不由微微苦笑,顺手挥出长剑劈开身前的敌军士兵,他将目光投向百步前混乱地重新组成防御线的西陵阵营。
兵士们非常自动地向唯一的缺口和薄弱地发起进攻,这也是双方争夺的重点。大战之初皇甫雷岸和简顿之率领的盾阵先锋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推进到西陵雁翎军箭阵攻击无法到达的近身处,这些战前经过了特别训练的军士给予雁翎军沉重的打击,但是本身的消耗也是极其巨大,不可能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进行更多的战斗。洛文霆指挥的冥王军轻骑及时地投入战场,对西陵大军两翼发起的攻击很好地接济了盾阵的军士,而最重要的却是解放了擅长马上作战的皇甫雷岸。跨上战马的皇甫雷岸展现出身为“冥王九骑”之“持”的绝对战斗实力,率领着本来就是自己营下士兵的他很自然地组织领导起对于西陵大军军阵的攻击,并最先打开右翼的缺口。但是,由于戴迩以及他所率领的将士在战场上的积极应对,皇甫雷岸此刻的处境并不十分有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局部腹背受敌的令人担忧的境地。而北洛兵士对于一点的集中攻击和整个战场阵线的收缩,也都是在这个情况下自然发生的。任何一个有足够头脑的眼光的将领,都绝对清楚在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
但战场上,撤退的本身就是比进攻更考验将领和军士实力的事情。没有准备的仓惶撤退只会给对方造成追击的良机,何况此刻的后退只是一种暂时的收缩,目的是接续上北洛军的大部队发动第二波真正一鼓作气的冲击作战,因此在后退的同时压制住对方的气势、保持战场上的整体优势才是最重要的。远远射来的戴迩眼中的光芒让他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狠狠咬一咬下唇,洛文霆大喝一声“冲啊!”,挥着长剑冲向皇甫雷岸正在努力攻坚的西陵军右翼。
由于对方主将戴迩的努力,北洛军士已经异常明显地感受到战场求胜的迫切。收缩的阵线和集中的阵型让早已习惯了担负突刺袭破任务的冥王军士兵更加容易地发挥出他们的所长,听得自己主帅的呼喝,战场的压迫感更促使他们向西陵军发起比之前任何一次进攻都更为强烈的冲击。
西陵刚刚有所修复的右翼阵线瞬间崩溃!
一直立在中军大旗下观看着战场战局的大元帅柯岷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挥,西陵中央王军终于动作起来!
西陵大军一动,战场局势顿时变化,面对着骤然压上的西陵大军即使善战如皇甫雷岸、简顿之也只能选择暂时的后退,突入西陵右翼阵营的冥王军极快地汇拢收缩,以求避免形成孤军深入的险境。
不过短短一刻,北洛兵士便被西陵重军压制着向后百步,完全退回到战斗之初的局势。而戴迩已经带领着他的军队转到了北洛军士的侧面,竟是和西陵大军一起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只是因为大军齐动,阵型形成和掉转的速度无法达到应有的水平,这个包围尚显松散。
机会!洛文霆微微一笑——他苦苦支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举起红狮子旗!”
红狮子旗,是此战北洛大军约定的号令。
没有人料想得到,久战的冥王军竟然还能够有这样迅捷无比的动作,“动若脱兔”这个词,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造的一般。
红狮子旗被高高举起的一刹那,所有北洛士兵都像骤然接到了指令,一齐掉转过头向戴迩和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尚未能够合拢的包围圈接口处快速突破。本来就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西陵军士顿时被冲开一道宽阔的开口,片刻之间洛文霆便带领着大半北洛士兵冲出,随即掉转马头,重新向被骤然冲乱还没缓过气的西陵军发起又一轮攻击。
到这个时候,再不奋起迎战就只会落人耻笑了。
开阔的河谷平原上两军开始新一轮的厮杀,此刻双方都摆脱阵营的约束,而显然地,洛文霆所率领的轻骑倚仗着马匹的优势硬是和奋起进攻的西陵军士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样的战斗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戴迩微微眯起眼:双方人数相当,消耗战根本就是下下之选,聪明如风司冥柳青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抬头望去,只见北洛中央大军仍然按兵不动,烈风大旗下主帅位置上三人静观战局,整个北洛中军竟是一派异样的安静。心中一动,目光向河谷两侧一扫,戴迩顿时勒住胯下前冲的战马——
不知何时,北洛军左右两翼竟是悄然延展,多马和郗锋率领的两路军队仿佛神兵天降,如骤然张开的大口,将一路前冲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切断!
真是见鬼……
戴迩忍不住微微苦笑。
虽然事先早已预想到北洛会引诱前锋深入阵营进行包夹击破,也和柯岷、曼缇霏强调过这一节的危险并制定下反向突围的战策,但是看到眼前此刻的战局,他却只能选择和罗伦秀民一齐向北洛阵营中央大旗冲去。
分别率领着北洛左右两军的多马和郗锋已经截断了前部和西陵中军后军的联系。以多马所率冥王军为攻击核心的北洛军士面对西陵大军,而宁国公世子、右都将军的郗锋则率领人马面向包围圈内部的西陵士兵形成合围夹击的态势。一直被自己统帅约束着静观战场上冥王军为主的将士与敌军的激斗,北洛大军的士气和求战的迫切心理都已经提到了最高的状态;这样的迫切心情一旦被释放,对于西陵大军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异常巨大的。而被方才洛文霆的回兵厮杀消磨了锐气和冲劲的西陵前军士兵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已经落到了完全下风的危险境地。
当此时刻,唯一可以重新调动起军士、寻找到突围间隙的方法,就是最快地发动对北洛中军的进攻迫使包围圈的收缩,在两军的混战中撕开对方的裂口从而突破。
与罗伦秀民对望一眼,两人已经达成了一致。虽然并非亲密的同袍,但戴迩绝对相信这位青年将军“名将”盛名下的实力和判断。
长剑架住前方突来的画戟,戴迩已经认出这就是前日到西陵军中下战书的青年将领。一身精干的青色战袍上银色战甲闪闪发亮,意味着他在北洛军中事实上中阶将领的军阶地位;而自己手上传来的开山破石的巨大力量,和矫夭灵动的画戟招式,却都说明了其不俗的战斗实力。戴迩很清楚这只是北洛中军阵前的第一重拦截,但是对手的实力却让他不禁惊心。目光一瞥,看到一边的罗伦秀民也遭到了同样坚强的阻碍,心中顿时一紧,旋即长剑连刺,竟是充满同归于尽意味的疯狂架势。
见到戴迩这般架势,严晏不由微微吃惊。正式对战之前他也没有想到戴迩的武技高强如此,而且一手长剑竟隐隐是普通长兵器的克星。想到会战之前柳青梵的吩咐,手上画戟也是一阵紧舞,随后倏然虚晃一戟,已经拉开马头,竟是主动放开一个空档让戴迩冲过,任他向斜前方正和梅韦耶缠斗的罗伦秀民冲去。
像是完全不在乎随着自己前进的北洛包围圈的立时缩小,也不去顾忌前方越来越众的北洛将士,戴迩此刻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路冲杀直取对方中军。而因为他的驰援暂时疏解了对阵压力的罗伦秀民,也及时重组了身边士兵形成小型战阵,竟是以一人之力同时架开来自梅韦耶及其两名副将的攻击,并且直接击毙其中一员冲驰过度的副将,顿时让戴迩面前道路为之一清。
时间,此刻的时间就是一切。
戴迩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抢在轩辕皓和风司冥发动全军之前对北洛的中军造成确实的冲击,才有可能阻拦和延缓其大军推进的速度,给西陵将士争取到足够时间。只要能够延缓北洛大军的发动,就可以阻隔其中军大军对多马、郗锋的后续接应,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削减多马及其手下兵士的战力,甚至可能直接将其吞没在西陵大军的攻击里。而自己此刻尽可能地阻拦北洛中央大军,也是大大消弱其快速前进的冲击气势,迫使之后的战争变成完全的混战和消耗战。只要能够把握住时间,战场的胜败,其实根本难料!
纵马、劈刺、冲杀,一路血光。
凭着一股冲劲对方难以抵挡,基本上都是武器相交后同时荡开,但戴迩却指挥着坐骑借助兵刃传来的力量顺势斜冲前进。几次转向下来,不过片刻已连过北洛七名上前阻截的大将,戴迩和手下大约三十兵士已然冲到北洛中军阵中腹地。
耳中听到贴身副官赵坚的大声呼喊,就势后仰避开身侧来袭的一刀,右手长剑递出直刺对方胸腹,顿时连人带马被再一次染满鲜血。知道赵坚已然赶到身边护卫,得到瞬间空隙的戴迩顺手在脸上一抹,神情之间却不见半分惊乱疑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已转作深沉暗蓝,目光锐利直射北洛烈风大旗。
距离中军大旗,不过……十数丈遥,尚不足一射之地。
只是这个时候,对方不会给他任何搭弓射箭的机会。何况,前日绝龙谷中流星赶月的连珠三箭令他记忆深刻,那个一身青衫静静站在军旗之下的男子绝不会留给他出手的胜机。
而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戴迩知道,自己已无胜算。
※
但,无胜算,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失利;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之地,只能放手一博。
——毕竟战场之上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精神陡然一振,手上长剑抖出连续的剑花,分毫不差地架住韩临渊的银枪——戴迩再一次庆幸自己剑法超强的针对性,若非如此,在韩临渊银光万点的强攻之下只怕连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号称“冥王凶神”的韩临渊善使一杆银枪,他是真正的江湖武人出身,枪法既繁且快,偏又极其美观,在战场上使出来不但威力强劲更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华丽。此次两国正式交兵后他一直被风司冥拘束在萌襄山道准备伏击,体力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消耗。而戴迩劳心费神,虽然亲身上阵杀敌也是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次,但是经过和洛文霆等一系列北洛大将的激斗,此刻体力已经渐渐有所不支;虽然靠着剑法和韩临渊斗得旗鼓相当,但是韩临渊长枪进攻的力道却是一次大于一次,时间再长一些戴迩必然显露败像。
因此,韩临渊只是努力攻击缠斗消耗他的气力,并不是一味的抢攻争胜。虽然被围在北洛大军中那些忠实的西陵士兵不断努力试图给自己的主帅打开血路缺口,但是韩临渊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冥王军士兵也很尽责地将敌兵一一挡下。顿时战场激斗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暂时相持不下的平衡,不过对于戴迩来说,形势显然是相当不利的。
戴迩当然很清楚韩临渊的心意目的:自己调军布阵重伤了冥王,北洛大军上下同仇,自然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死在战场上。之前多位北洛将领皆未全力迎敌,就是想要让自己孤身深入好一点点拖垮自己罢了。只是,虽然一路闯阵到此确是自己的心意预谋,但以自己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个战场上,更不能被人活捉了去。心念电转,长剑疾挥疾刺,竟是一阵猛攻。
之前戴迩和洛文霆还有他人的对战之时利用快攻逼退对手闪露空档,韩临渊在北洛中军大旗下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长枪连连晃动挡住他每一刺进攻,牢牢守住自己战线硬是不退半步。
两人都是武道好手,都知道疾不可久、力不能长的道理。戴迩一阵疾攻无甚效果,韩临渊也渐渐感觉对方速度开始放缓,心下顿时略略一定。但,便是这瞬间的放松,戴迩已经抓住机会,长剑顿时穿透枪头点出的一片严密防护网,疾刺韩临渊小腹。韩临渊大惊之下双腿自然在战马腹下一紧——韩临渊的坐骑五花连钱确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良驹,极通人性更知战场进退分寸,主人稍有动作立即向旁趋步,戴迩剑锋擦着韩临渊战袍险险掠空而过,而戴迩本人也趁着这个空隙乘势前进。
韩临渊猛地“啊”了一声,回枪便是一刺。他万没有想到戴迩居然在气力明显开始不济的状态下还有胆量疾攻抢进,不但不乘势后退反而踏上一步。虽然战场上如此急智让人十分佩服,但若是让这样一个敌将再欺入中军就是自己身为武将的耻辱了。顿时策马回身,银枪连晃,招招直取戴迩要害。
但是此刻戴迩已经得到一丝喘息余地,更有了足够的腾挪空间。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继续前进,旁人是以退为进,他却是以进为退:韩临渊枪法虽快,但人在马上,要掉转身子回头来攻击自己,速度必然受到影响,而这一点时间就是他图谋的本意。长剑连挥挡住韩临渊疾攻,伸手一提马缰,身子顺势向前一伏避过韩临渊一枪,顿时连人带马一起冲了回去!
见戴迩坐骑足下发力冲回阵前乱军混战之中,韩临渊勒住马,也不追赶,只是回头望向烈风大旗下那道青衫飘洒的身影。
隐约见他嘴角微扬,跟大旗下帅位上静坐的轩辕皓和风司冥分别说了两句。轩辕皓站起,取过一边一排九支各色令旗当中杏黄色的一枚向着军阵前沿的传令官连挥两挥。
蝴蝶谷地平原战场上情势顿时发生会战的第三次巨大变化。
作为西陵最年轻的将领而被众人传为“名将”,罗伦秀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身为前锋,战场冲杀突破敌军防线是最重要的使命,但作为将领,却是要在无论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必须成为统领士兵的核心。站在安全处军旗下的运筹帷幄,和身处一片杀声血海中的指挥调度完全不同。万马军中不但要迎敌对战还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思考,绝对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承担得起的重任;而纵观全局带领自己的兵士突围谋取胜势,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年纪轻轻便屡建战功,靠着自身实力而不是一味家族荫庇获得了西陵军队中地位的罗伦秀民,一开始的时候对出身侍卫的戴迩实在不会有太好的观感和印象。
但是今日蝴蝶谷一战,罗伦秀民却不得不承认,戴迩,实在当得起大将之称。并不是将军一定就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是真正的名将却必须经得起战场厮杀的严酷考验。
关键在于抵抗住北洛的第一波冲击,这是大战开始前主帅和众将都心知肚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抵御突破雁翎军箭阵后的北洛轻骑,戴迩统领的西陵士兵无论在技战水平还是在应变能力上都是西陵军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而自己率领的左军主要是构建和稳固阵线,并随时准备着反击突进时的协从作战。
右军防线被击破的时候,中央大军一起发动,逼迫北洛前锋的轻骑战线压后;但是西陵众将都没有想到的是,北洛会干脆地将冥王军八千精锐骑兵作为诱饵,循着河谷地势排布的大军分兵两路,把一路追击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截断!向外,由冥王军大将多马抵住西陵大军,向内,则是北洛宁国公世子郗锋大将进行合围消灭。而作为前锋和戴迩一起一路迅猛前进的自己,此刻面对的正是领军突围重新与大军会合的艰难任务。
目光远远地与戴迩相接,罗伦秀民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双剑荡开面前梅韦耶的大刀而不是与之缠斗,驱动着胯下战马快速地移动着方位,在每一个刹那的间歇带出被困的西陵士兵。他必须尽可能地组合起步兵的军士形成可以御敌的小规模阵型,尽可能地吸引敌方将领——而给试图单兵深入冲击北洛中军争取时间的戴迩创造足够的进攻时间和后援条件。
突然感觉到压力骤然一松,抬头发现戴迩已经突破了方才缠斗的将领率领着一小队骑兵向自己的方向冲杀过来,罗伦秀民顿时精神大振。左手长剑挡住梅韦耶和一员副将的攻击,右手卖个破绽,身子半侧避过对方进攻,抬手一剑立时刺穿那名副将的喉咙。而见到包围着己方主将的三名敌将去其一,被围的西陵士兵士气陡涨,一阵冲杀竟是逼得北洛的包围圈顿时松了一松。抬眼一望,戴迩已经直扑北洛中军烈风大旗而去。
时间,这是双方必须坚持的时间……西陵大军已动而北洛中军森然,蝴蝶谷底平原渐渐形成的混战局势事实上意味着战争天平越来越明显的倾斜。多马面对西陵大军全力扑上的压力打得固然艰苦,但是被切断包围的那一部分西陵士兵的消耗却更为巨大。发现郗锋所率的军队将包围圈越收越紧,而另一边戴迩冲击北洛中军的兵力明显不足,罗伦秀民不由焦急起来,手上双剑舞得更紧了。
劈死一名试图偷袭自己侍卫的北洛士兵,罗伦秀民突然听得一阵哗然,猛地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藉着地势一路突围奔向自己的戴迩,身后,是北洛骤然发动的大军!
忍耐许久的北洛中军,终于开始他的攻势了!
※
死战。
罗伦秀民不知道,眼下除了死战,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其他想法。
死战,不然就只有死。
战场的规律本来就是非常简单,势力对比悬殊的局部战场已经用不到任何组织,每个人只是疯狂地冲杀、疯狂地追求一个暂时活着的机会和权力。
战斗力本来就弱于北洛的西陵士兵,在无法克制的疲惫而绝望的双重打击下更加抵抗不住养精蓄锐良久的北洛大军。此刻的一时疯狂反抗,只能归结为顽强求生意志的瞬间爆发。罗伦秀民很清楚地知道,两军相持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一旦此处被围在腹地的前锋被完全歼灭,战场的最后结局就将定下。
而自己的结局,也将定下。
身边只留下一小队士兵,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满是血污。西陵军士配备的剑器长矛形制大多略偏狭长,可是这些士兵手中武器多是北洛的宽阔沉厚,显然都是从敌军手里抢夺过来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疯狂冲杀,每个人都是毫不迟疑地趋避进退,每个人的动作都仿佛一架单纯的机器,而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明知必死却不甘心就此放弃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自己的士兵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罗伦秀民不由扬起嘴角:保持这个表情直到最后一刻,一点也不会难看!
坐在马上,远远的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兵士,因为每个人的袍服都是同样的血色。罗伦秀民只能勉强分辨出十丈处那个正和一身暗青重甲战袍的梅韦耶激斗的人便是戴迩。努力地想和他会合靠拢,却被身前陡然伸来的一条长矛挡住了去路。
是宁国公世子、北洛的上将军郗锋!
打起全部的精神,罗伦秀民猛然挡住对方的长矛,顿觉双臂一沉,竟是异常的酸痛难当。昔日北洛宁国公郗铮以一条铁萏长矛纵横疆场令西云大陆诸国不敢轻犯北洛国土,他的世子郗锋显然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铁矛使出力道沉重无比,动作速度却是迅捷异常。罗伦秀民奋力支撑,却仍是渐渐不敌显出败相。
“不愧是名将。”郗锋突然开口,语声沉稳平和,竟是丝毫不显激斗会有的喘息。
罗伦秀民一怔,手上略松,郗锋却也没有趁隙紧击,只是继续将他双剑逼住。“英雄出少年,于西陵,难得!”
在战场激斗中夸奖自己的对手,通常是一种攻心的策略,无论内容是劝降还是休战,起到分心的作用是关键。罗伦秀民当然清楚其中道理,但此刻听到郗锋的话却感觉不出半分不诚。但是,感觉到对方攻击有意的减弱,少年心气顿时火起,咬紧牙关奋起全力,手上双剑顿时一阵急攻。
郗锋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长矛荡开轮出一个大圈,将双剑攻击一一挡下。“战,必死;降,或生。”
像是配合着郗锋这句话,不远处陡然传来一片喧哗,罗伦秀民顿时心头大震,却因为郗锋滴水不漏的攻击一时无法旁顾。他身后是数名激斗中的西陵士兵,此刻便想要退后也是不能,眉头一皱,双剑齐攻郗锋右肩;郗锋也不硬挡,胯下战马向左一步,高大魁梧的身躯不再挡住他的视线——
乱军阵中,马蹄践踏下是那头鲜明的红色长发,一个校尉服色的北洛士兵将黑色的长矛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戴迩,战死了……
茫然地挥动着手中的剑,罗伦秀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像是有自动意识地驱动着坐骑向戴迩倒下的方向驶去:无论如何,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要将这位在此次大战中为西陵建功无数的青年将领带回去!无论如何,西陵都必须给予他,一个侍卫出身却建立如此战功的将军配得上他天赋和功业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
郗锋并没有过分相逼,只是指挥着身边士兵将包围圈收得更紧。和罗伦秀民交手之前,眼角的余光曾看到那个西陵前锋的主将在打退了梅韦耶的又一轮进攻后趋马后退,也许正是那个时候被涌挤的混战兵士逼下了马。两国交战以来戴迩在两军阵中的表现他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作为军人对于坚强敌手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让他同样不想看到对手的尸身就这样被乱军践踏。因此他只是趋马小步前进,和打散了身前西陵士兵重新上前的梅韦耶会合。
“罗伦将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将片刻便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鞍前,罗伦秀民抬起了头。
其实,不用抬头也可以知道,正如戴迩在战前所说的那样,无法在北洛第一波攻击后对其中央大军形成反冲击的话,一旦北洛蓄势发起第二波攻击,在大军强势的冲击之下,西陵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刻,蝴蝶谷中的两军混战已经显出明显的优势对比,这一次,是北洛彻底地胜了……
※
与此同时,烈风旗下。
“大局……定了。”轩辕皓喃喃道,一边随手将一个铁筒似的小玩意丢还给站在身边的柳青梵。
接住自己制作的简易望远镜,青梵微微皱一下眉,“你不上去?”
“不,我从来都不会和我的将军们争夺军功。”轩辕皓微微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
看了帅座上风司冥一眼,轩辕皓淡淡说道,“或许我应该为他庆幸,一死百了,你不会拿别人的尸身撒气。”
“你忘记我说过的,轩辕,我不会再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同样淡淡的语气,却是透出十分的冰冷,“敢乱我计划伤我要人,就得有足够的胆量和寿命来承担我的怒气接受我的惩罚。”
轩辕皓顿时一呆,却见柳青梵已经转向了风司冥。“能坚持两个时辰的山路吗?”
“司冥可以,太傅。”
“轩辕,之后的战事就交给你了!”
轩辕皓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道青色身影挟住一身黑色软袍的风司冥后陡然窜出,一道青烟般瞬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呆了一呆,轩辕皓随即摇头苦笑:柳青梵的性子,没有人可以预料和掌握,他心里想要做什么自己猜不到也拦不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心里时时有一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让他控制着自己言行的分寸罢了。此刻战事大局已定,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的事情似乎他从来都是丢给自己这些所谓信任的朋友和朝臣。何况,风司冥向来是他最疼爱的学生,带着伤重未愈的风司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以身涉险。
看向远处呈现出无法改变的胜败局势的战场,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招来贴身副官其格塔,“传我军令:全军推进,彻底击溃敌军!”
这是一条幽僻深险的山道。
虽然还不至于“一线天”的险峻,但是山道两侧山势陡峭怪石穿天林木森然,在渐渐变深变沉的暮色中仍是显出一种带着危险的深邃而凝重的气息。完全自然形成的通道,荆棘野草和低矮灌木几乎完全塞闭了那条勉强可以穿行的道路。偶然一两只野生的獐鹿之类轻捷地跳过,林间风声夹几声栖鸟凄厉的啼鸣,就是山道全部的生机。
这样的山道,甚至不会出现在最精细的军事地图里,因为道路的条件完全不足以通过任何队伍,哪怕是最小的也不能。
但是,也许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未有人烟的沉静,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
山道上出现三人三骑。
马是好马,骑手的骑术也极其高明,驾驭着坐骑在路况艰难的山路上兀自能够奋蹄如飞。直到渐渐可以望见山道另一端的出口,当先一人才慢慢放缓了奔驰的速度,开始四周观望,像是在查看地形。
“少爷?”“将军?”
后面两骑的骑手也跟着勒住了马,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两个不一样的称呼。
“前面都安排好了,贺四叔派了人在陈渡古道口十一里处接应,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是。”说话的是年纪看起来比较轻的一个,“少爷吩咐过不要离古道太近,但是太远了万一出什么事情怕接应不过来,这才折衷了距离的。”
“我不是担心的这个……我只是在想,这一次真的可以瞒过所有人逃脱么?真的没有人看破刚才的掉换?”
“将军不必多虑。赵坚已经看着他们练习多次,今天战场之上也是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刺穿了他胸膛的,加上乱军的践踏面目一定会有相当损坏。北洛极少有人近看细看过将军容貌,而西陵虽然有人见过,但即使有看出破绽的人也不会将这个消息轻易透露出去。将军只要过了这陈渡古道就安全了,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赵坚沉稳地说道,目光中透露出绝对的自信和肯定。“将军的计划从来不会有错,赵坚深信这一点。”
被称为少爷和将军的男子顿时微微一笑,伸手覆额,“赵坚你对我的信心,好像总是远胜于我对自己的呢。”轻轻搔一搔被山风吹得蓬乱的深暗黄色头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里面闪出带着笑意的精亮光芒。“虽然战场上是离得远了一点,但到底是当着柳青梵的面弄鬼,我可不敢大意了——如果跑到这里还被人活捉,你主子我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是的,这个笑容带着三分戏谑自嘲的男子,正是日间蝴蝶谷口平原带领西陵大军与北洛恶战的前锋大将戴迩。但是此时此刻,他既没有穿战袍,一头显眼无比的火热红发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暗黄,只有一双深邃沉静的冰冷眼睛,显露出他作为沙场大将的威严和坚忍。
早就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本身战斗实力和后方的接续问题从战争开始一刻起便始终困扰着西陵大军,国内对于战事的进行又是争论不断人心不齐,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没有多少胜利的机率,唯一的结果只是同时消耗双方的力量罢了。而此次皇权帝位的更替,一贯主张慎战不战的太子上方未神登上皇位,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可以非常确定,无论战场结果如何,西陵都会在最快时间尽一切努力停下这场于国无益的战事。
是啊,那个睿智机敏冷静果决的西陵新皇、金发蓝眸的“爱提丝神子”,不会允许这场战事的继续进行而使国力空耗。他应该已经看穿了隐藏在迷局下的一切,定然会不惜一切尽快结束战争。而两国一旦停战,自己的处境……就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断然抽身离开,因为继续停留下去也不能再多做什么,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虽然离开是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走得这么狼狈。
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北洛的用兵,太漂亮,也太狠心!
前锋盾阵突破的千名敢死勇士,加上八千冥王骑军,为了顺利调动西陵大军的动作,冥王军差不多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锐。对西陵大军阵线发起强有力的冲击,甚至形成尖兵突破的局势,为的就是逼使西陵大军提前发动全军的攻击,然后使左右两军拦腰切断西陵大军。这样,一是可是集中兵力消灭被包围起来的前锋部队,二是有效地阻碍西陵大军整体推进,消磨士兵战意,三者可以约束己方中军士兵,积蓄并提升其斗志,以选择最佳时机发起无法抵挡的最后冲击。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冥王军不惜以自身精锐战力的高度消耗为代价,换取战事的整体胜利。
这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事实。
其实,这场战争的所有关节点自己已经全部想到,针对着轩辕皓和风司冥可能的军力战术部署一一做出的对策,在真正战场上几乎也全部落到了实处。然而轩辕皓、风司冥终究不愧为大陆盛名卓著的出色将领,竟硬是把每个关节都考虑得无比周详细密无懈可击,每一个局部战场和阶段战场的战法也都是堂堂正正,却不留半点余地和可供攻击的罅隙。
没有奇兵、没有突击、没有偷袭,没有冥王军被世人熟知的那些非常策略,完全是最正统最堂皇的作战,强硬而严密。在这样的战场上,军队自身的真实实力决定一切。虽然自己战略战法和决策指挥都没有任何错误,但就像是一场示范战争,胜败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确定。
但对自己来说,最终失策失利的原因,是风司冥要这场胜利的决心,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若是取胜的决心稍有不坚,就不会将冥王军的精锐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北洛第一波冲击也不会直接造成西陵右军阵线被撕破,不会造成西陵大军发动北洛战术收拢后西陵军的高度消耗,而多马和郗锋所率领的左右两军就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保证对西陵军前后部队的切断和局部歼灭……因为一定要取得这场胜利,所以不惜投入自己亲自教导和统领出来的全部精锐之师,不惜用冥王军的鲜血和生命为北洛大军铺开前进的道路,争取战场上一切胜利的机会。
能为王者之仁,甘冒奇险援救被困绝谷的士兵;也能为国家之利,牺牲如自己手足的亲信之军——对于战场、对于士卒、对于军队、对于国家朝廷,风司冥的强硬坚忍,都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深深叹服。
也许,这才是绝龙谷里那一刹那产生杀机的根源:这样的对手,太危险;这样的对手,再得到任何成长的空间就是自己再也无法也无力剪除的威胁。
也许,这才是那位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在此刻来到战场的真正目的:那是他成就的人,他最大的成功,他真正的声望所归。
却让所有人一时转移了视线,错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样的对手……
如果能够,如果能够真正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平起平坐地和他对战,那将会是一场怎样激动人心的盛会!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说这样一句罢了。
对危险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误,此刻头脑中紧紧绷住的神经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低垂眉眼微微苦笑,抬起头时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锐利,“赵坚,到前面探路;亚罗,这个你收好。”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鞘的匕首,“如果路上出什么事情,把这个带给主上,知道吗?”
“是的,少爷。”将匕首揣进怀中,少年露出自信的笑容,“亚罗一定会做到的。但是少爷……”
摇一摇头并不答话,只是看一眼前面赵坚的背影,缓缓策动胯下马匹,“即使只差最后的一步,也是没有成功。何况这次的对手……小心谨慎一万次都不会损害什么,疏忽大意一次就足以送命了。”
亚罗刚想答话,幽静的山谷里突然回响起一阵狂放恣意的大笑,随即一个清泠从容的声音朗朗传来。
“说得好——不愧为常胜不败的东炎军神!”
“有破解《璇玑谱》中所有残局的青衣柳太傅,西云大陆谁人敢称军神?”
看到前方山道上缓缓转出的骏马背上的两人,他忍不住微微苦笑:不好的预感总是容易成真,在不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常胜不败”四个字只能当成是对自己的嘲笑。目光转向被那一身青衣的男子轻松提着后心的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你这位忠心的副官放松心情睡一觉而已。”
青梵淡淡一笑,随手轻轻将赵坚掷到一边,然后将坐在他身前的风司冥手中的马缰重新握到手里。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面带苦笑却神情从容的敌手将领,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清冷的笑容。
“北洛太子太傅,柳青梵。”沉默半晌,青梵率先打破充满着压抑气氛的寂静。
“北洛第九皇子,风司冥。”风司冥紧接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
“东炎镇国大将军,定北侯贺蓝-考斯岱尔。”戴迩,或者应该说是贺蓝,按照武将的习惯,在马上举一举随身的佩剑以示礼节。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目光一沉,“定北侯……于西陵取利无数,更想一举拿下北洛,御华焰真是好大胃口!”
“柳太傅心思算计,实在不输与我主陛下。”东炎王族御华一脉,御华焰正是东炎青年君主鸿逵帝的真名。听到柳青梵直呼其名,贺蓝也不十分气恼,只是一径微笑,但心里却已经惊如擂鼓。他潜入西陵五年,原是为寻隙挑起西陵北洛争端,使两国边境战事连续不断以消耗双方兵力国力;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东炎在西北边境上对北洛的用兵做准备。此刻被一语道破,若说不惊恐就真是假话了。
“只可惜,西陵军士太过柔弱,又有一众高阶贵胄的将领和死板无比的军队规矩阻拦,不能让考斯岱尔将军真正一展长才。”
“不能与冥王平起平坐地作战,也是贺蓝心中憾事。”
“确是如此——东炎世家的考斯岱尔家族,自莫西-考斯岱尔入朝官拜上朝廷户部丞,至今三百七十七年中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簪缨贵胄豪门世家。然而,以军功得列朝堂、为君主倚重的,近四百年来,仅有贺蓝-考斯岱尔一人。十四入军营,十五为校尉,十七破群寇,十九登将台,二十六岁平定东南藩属诸国,为东炎第一将军,统帅百万将兵,西云大陆皆知东炎战神威名。”一字一句皆以深厚内劲吐出,在山道渐急的晚风中益发深沉。
贺蓝目光一紧,面容却丝毫不动,“江山代有才人出,与冥王相比,贺蓝实在是惭愧。只是,柳太傅和冥王殿下孤身来此,不是为了考校贺蓝生平,好为《博览》增加足够材料的吧?”
“乱敌方边境,传军政信息,谋一国大事,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青梵佩服将军胆色,更敬仰将军对鸿逵帝的一片忠心。今日见将军沙场中英姿,越加不愿轻易与将军为敌。因此,”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将军留下一样东西,青梵便立即让开道路,为将军放行。”
“不知柳太傅要贺蓝留下什么?”
青梵却不立即答话,仰天一声长啸。谷中山道上四人顿时抬头,只见巨大的岩鹰仿佛一朵黑云冉冉而降,停在青梵伸出的左臂上一声长鸣,随即歪过头打量众人,一双浑圆精亮的黑色眼睛中满是傲睨之色。
将安抚的目光从岩鹰苍羽身上收回,青梵凝视着贺蓝的眼睛,“青梵要考斯岱尔将军留下的,就是安塔密斯最后一片城防地图。”
贺蓝顿时大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一节封住两头的细致竹管抛到青梵马前。“真不愧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不想我五年经营,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但,柳青梵,冥王虽有你为辅弼,到底年纪有限根基不稳;东炎兵力雄厚人马彪悍,我主陛下天纵雄才英明果决,绝非西陵王族可用可欺——未来天下之大势,远未可知,你……明白么?”
左手一振,任岩鹰飞去,青梵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个,青梵自然明白。若非如此,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能与将军交手的机会。”说着,拉动马缰,让开拦住的山道。
“柳太傅果然信人。”
“青梵还请考斯岱尔将军为我给鸿逵帝御华焰带一句话。”
已经快到他身前的贺蓝顿时勒住马,静静凝视着他。
“战必两败,和或双赢;但凡于国有利,承安都绝不闭门而拒。”
铁灰蓝色的眼睛受惊一般地眯起,半晌,贺蓝才猛然一提马缰,顺手抄起被掷在地上的副官赵坚,和家臣亚罗一起从柳青梵坐骑身边急速掠过。
看着转过头来的风司冥黑眸中满满的惊愕疑虑和不敢置信,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发问了,司冥殿下。”
※
风司冥眼珠转了数转,终是低下了头,未受伤的左手握住缰绳稍稍使力,训练有素且极通人心的青鬃骏马顿时调转了马头,循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前行。
良久,坐在他身后的青梵才轻叹一声。“司冥。”
“为什么带我来……太傅的心里,还是信不过司冥么?”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风司冥才静静地开口。“虽然占尽优势先机,却截不下飞往兕宁绯焰宫的羽报。若不放过他,不放过东炎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岱尔,只怕顷刻之间陌城所属东平郡十三城七十七县便是红莲地狱。大军不及回调,就算可以长途奔袭御敌国门之外,不过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局,却使我大军不得修整、国力不得恢复、百姓不得安生。何况此战虽然大胜,损伤……却是四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牵连战局国势,司冥……责无旁贷。”
感觉到身下山道崎岖马背上突来的颠簸,青梵伸手揽住风司冥稳住他的身子,“不,不是你的错,司冥。”
“对战场估计不足,连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出战,致令绝龙谷一役冥王军死伤惨重;正面战场上无法用计策谋略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用数不清将士的鲜血换取胜利;因为力量薄弱无法自保,导致朝廷诸事遭受牵制,改革和用兵的计划一再变更推延——太傅,对不起,司冥真的辜负您的期望了……”
摇摇头,下颌轻轻擦过风司冥柔顺却被绾得紧紧的发,青梵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满满的怜惜和歉疚。“不,司冥,你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
“从对战的最初就应该有所感觉,柯岷和曼缇霏的用兵不是那样。军队的指挥,战术的运用,进退的时机把握……城下交战了三天,还一味认为只是对方一个拥有极好军事天赋的侍从长,不是为了稳定将官之心,而是给自己没有根据的自信。这是司冥的错,那个时候内心的软弱,无论太傅怎么开解辨说都不会改变。”
心中骤然一紧,刚要开口,却听风司冥继续说道,“东炎扰我东南边境,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有分兵两路同时开战的实力。鸿逵帝派遣贺蓝-考斯岱尔潜伏在西陵军中,除了牵制我军消耗战力之外,更重要的应该还有查看北洛军队真正实力的目的吧?发动会战的损耗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弥补恢复得过来的,在明知道东炎对我国威胁的时候,身为将领却做好事先的准备,也没有努力去想解决战争的更好办法……太傅,你说过的,心里只有战争胜利的将军是最糟糕的将军,可是司冥却……”
“司冥殿下。”心里重重叹一口气,青梵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这样说,是在用自责的方式指责青梵的失职。”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
“没有能够教导皇子使其尽可能少犯错误,是柳青梵身为太傅的失职。身在西陵五年,探察各种信息,自以为对其了如指掌,却没有发现一直处在两国战争前沿、最重要边塞城池潜伏着这样的敌人;发现可能的变化异动,却无法及时通知相关的战将官员,是柳青梵作为间谍的失职。如果说殿下有战场之失造成国家兵士的损伤,那青梵的过错造成的损伤更是难以估计。”放松了马缰,任座下爱马在山道上缓步而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会战是为了弥补青梵过错而提出来的决策,如果殿下一定要说责任,那些战死的冤孽青梵一力承担,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太傅……司冥不是为了这个……”深深吸气,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微微的哽咽。
“放过考斯岱尔,虽然看起来失去了一个除掉最麻烦对手的最佳机会,可是现在杀掉他,对于北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就像你说的,截得住考斯岱尔的快马,却截不住飞往兕宁的羽报,北洛大军的实力、冥王军的实力、西陵北洛两国边境的信息,鸿逵帝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因此索性放过他,让他将北洛大军的情况和天命者的传说完整地传达回去,加上他的劝谏,即使是好战喜武的御华焰也会识时后退。身为第一将军又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过北洛大军实力,他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东炎朝中极力主战一派的声音,会给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抚上风司冥的额头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担心你反对我的主张。你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将,追求战争的胜利才是天性。司冥殿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太傅……无论太傅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北洛打算,司冥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对的。”感觉到记忆深处那股久违的温暖,风司冥努力放松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慢慢靠进他的胸怀。“太傅,我很难过……总是无法跟上太傅的思考,无法追上太傅的脚步;虽然知道太傅都是在为司冥考虑打算,可总是感觉太傅离司冥越来越远——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风司冥语声已是极轻,听在柳青梵耳里却是震如惊雷。
越行越远……司冥,终于是把这句连自己都不愿认真去想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刻意在他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不允许跨越的距离。
重逢与解救的惊喜恐怒交加,军中大帐分析战局的故作沉静,校场宣旨点兵的思考计量,蝴蝶谷中大战排兵布阵的设计,还有方才放行考斯岱尔的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破绽没有缺漏,从绝龙谷达到北洛军中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映证着青衣太傅和天命者的传奇,却是一点点将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从记忆里完全驱除,取代以需要贤臣良将辅佐建立不世伟业的帝王。
君、臣、师、生,谨守着身份不迈错一步,因为知道,这才是身为上位者的准则,这才是当初自己选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情意深厚亲密无间,但也尊卑有别泾渭分明。就像早已习惯了做的那样,无论是从前的君无痕,还是现在的柳青梵,面对着必然涉足权力漩涡的命运时,最本能地用精心计算过的距离保护着自己——从那次决然地离去,到林间非、多马、靛绣、冥王九骑……多少事情、多少心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成长,不如说是努力安排下一道道屏障努力将他与自己隔离。因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一天安静从容地退场。
他不是孩子,无论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都不是。思虑周全,精密计算安排一切,为自己筹划好进退的空间,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的一切方式手段——是血脉里的天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却因此必然地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恐惧和无奈。
无论他是否未来的帝王,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他终究是自己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啊!明知道亲手将他从身边推开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自己竟然真的忍心至此?六年相处无间,培养出彼此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也真的要就这样毁去么?为了塑造所谓完美的上位者,已经彻底打碎孩子充满了依恋孺慕的天真快乐,还要用最残忍痛苦的方式取走他最后少年敏感的感性,自己……真的做得到么?
重复了十年的梦境在一瞬间回到脑海,梦中那个化成青鸟终日哭泣的孩子陡然显出初见时小小皇子的面容。青梵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风司冥紧紧搂住。
“司冥、司冥,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在的战场,我也会在。”
“这个东西,有空你就看一看吧。”
突然掀帘而入的身影带进一股冷风,轩辕皓顿时从堆满各种文档资料的案上抬起了头。拿起像是被随意丢到案上的竹管,很熟练地用防身匕首挑破一头的胶漆,然后从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卷薄薄的绢纱来。
将绢纱展开在案上铺平,轩辕皓快速地扫过一眼,却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是……东炎在安塔密斯各类间谍的名单?”
“没有看过,我不清楚,”青梵淡淡回答,“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包括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在内的五座城池。”
“这……果然不错。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个的?”轩辕皓立刻将绢纱重新收好,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紧了眼前人的黑眸。“可靠么?”
淡淡看他一眼,青梵径自在一张交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方才他在看的地图,“现在安塔密斯情况如何?”
“情况很好。大军进入安塔密斯后发现城市本身并没有受到战争的什么影响和破坏,接管的工作也很顺利,安抚百姓整顿城务的时候也得到百姓很好的支持;虽然有一些闹事者,但局势总是很快就可以控制下来——”说到这里,轩辕皓猛然一怔,“你是说,这种反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反常即妖,到哪里都是一样。紫魅他们不方便长时间现身,顶多只能在出乱子之前暂时地控制好局面;至于后面的事情,还是尽快交给官府来做比较好。”
“是啊,军队终究是军队,就算是军事要塞也还是城市,管理起来实在很头痛。”轩辕皓微微一笑,“奏表已经加急递上去了,大约十天的时间就会有委任令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前闾川太守高泰生应该会接手安塔密斯的政务。他久在边关,也算是最熟悉这方面事务的能臣了。”
“十天……西陵的请和书也该到了。”
轩辕皓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请和?今天这样的战局,你还是这样认为吗,青梵?戴迩、柯岷阵亡,大将和主帅都已战死,二十万大军死伤十万,被俘和投降的士卒七万,三处边关重镇失守——没有哪个皇帝忍受得了这样的惨败,这种结果还要请和,上方未神一定是疯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惨败,他才一定会请和,而且不仅仅是承认西陵战败的请和,之后更会派遣使节团到承安议和!”幽深如夜的眸子陡然闪出熠熠光彩,“不要小看上方未神。北洛暂时还没有吞掉西陵的胃口,就算只是一条腿也未必消化得干净。不说别的,单是七万降卒和俘虏对于现在的安塔密斯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数目,所以和谈第一件事情,把这一部分人打发回去。当然,具体的事情程序你比我熟悉,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轻轻摇了摇头,轩辕皓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青梵。”
“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有什么地方变了。”轩辕皓双手十指交叉稳稳地平放在条案上,“以前的你,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情。”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不是这个意思。”眉头微微一拧又旋即松开,轩辕皓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一脸沉静的青衫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变、了。”
温和沉静的神情,一身青衣给人一种淡淡的宁静而清冷的感觉,正如他骨子里的淡漠。虽然四年前玉螭宫之变让人见识到同样隐藏在他血液里的那种疯狂和激烈;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擎云宫中夕阳金光下拈花微笑的温文少年,依然是人们之于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最深刻的记忆。然而,这只是对于旁人,绝非对于与他四年深交的自己。
头脑、心机、权谋、手段,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无法不想起那个五十岁壮年而逝的前朝首辅,赫赫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
不过弱冠之龄便即登上宰相高位权掌北洛的君雾臣,三十年的宰辅人生里,将上位者的冷静和冷漠发挥到极致。被承安的百姓称为“像云一样的男子”的君雾臣,其无心淡漠也正如漂移无定的浮云,仿佛任何的人、物、事、情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那张清俊秀美的面孔上永远都是温文而清冷的优雅微笑。初立战功的自己曾经大胆地凝视过君雾臣的眼睛,却惊讶地发现那双黑眸正如他名字一样,总是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出淡漠之外的任何情绪。而当二十年后自己在少年的柳青梵眼里再次发现这种万事无心的淡漠,那种震撼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那间杨柳婆娑清凉院落,只见手握书卷的漂亮孩子坐在轻柔妩媚的柳树下读得目不转睛,身后两个青年完全不知身外之事地为棋盘争执不休,而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温雅少年则嘴角噙笑,幽黑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三人……明明应该是最宁静而温馨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独立远方遥望此际的感觉,就仿佛是神明隔着神镜俯看浮生百态的超然。在那一刻,轩辕皓知道,这个被赋予了“天命者”使命的少年,淡漠无心。
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无牵无挂无碍地计算世人、谋定时局、颠倒众生。
正如胤轩十三年那场震动整个大陆的玉螭宫之变,算定了一切的人乘白虎、引玄鹰,在遍地的血光中毫不迟疑绝情而去的背影,成为当年所有参与此事的御林军头脑中永远无法挥去的血色记忆。
也许,对父子师徒之谊的柳衍、对朝夕相处的九皇子风司冥、对好友知交的林间非蓝子枚宗熙……他确然有情。但,只要需要,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利用任何人,甚至将自己推上棋盘。究竟什么才是他心中最重最不可动摇的部分,却是无人能够触及,无人能够知晓。
真正的上位者,他和君雾臣何其相似!
但是现在,自己眼前的柳青梵,沉静的眸子深处闪动着的,竟是一丝疑虑、一丝歉疚、一丝茫然。
是为了……冥王吗?
青梵抬起头看着他,短短地笑一笑,“怎么,变成这样不好么?”
对上他立刻掩起了一切心绪,仿佛迷雾笼罩的平静眼眸,轩辕皓微微一窒。知道此刻已经再没有探究他内心的可能,这位战场上指挥若定挥斥自如的茵莎将军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极富深意的微笑,“青梵,陪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如何?”
很普通的军帐,在北洛二十万大军的营地里看不出任何的不同,只是,这一顶军帐周围,守卫的森严无隙几乎让空气也凝固起来。
军帐前一身普通中阶将领服侍的军官见到轩辕皓和柳青梵相携而来,立即跪下行礼。
“可还安静?”
“是,都不曾吵闹,也没有做无为的挣扎。”
轩辕皓眉头微挑,“便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也没有?”
“回禀大帅,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人表现出不服的样子,但是被西陵上将军罗伦秀民制止。”
“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轩辕皓顿时露出淡淡微笑,一边看青梵一眼,“你看这个罗伦秀民如何?”
“少年名将当然是好的,又是罗伦太皇太后的曾外孙,罗伦家到此一代的独苗,身份上面尽可以说得过去。”青梵也是淡淡笑着,“少年人折些锐气,经历了磨难才能得出圆润自如来,不过,此刻的安静只怕还是被情势压着的吧?”
轩辕皓笑着点一点头,“战场上的勇武看得出是个血性的孩子。”
淡淡瞥他一眼,青梵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负责看守的军士多带两盏油灯,一边亲手掀起帐帘走了进去。后面的轩辕皓见状笑笑,也跟了进去。
帐篷里面只有门帘处一点极暗的灯光,但在青梵眼里看来却是如白昼一般分明。随意挥挥手示意身后两个军士将油灯按照地方挂起,青梵只是负着双手静静打量着军帐里因为轩辕皓和自己的到来一下子立起的众人。
沾满了血污的战袍军衣,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西陵上方王族崇尚的红色和白色;虽然激斗死战之后袍服褴褛,但人的脸上却并不见什么委顿神情;纵然是伤了手脚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没有一个肯就此坐倒在地——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或许形容狼狈,但竟是没有一个显出战败被俘的失意和败军之将的颓唐。
嘴角逸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青梵将目光停在分开了众人站到最前面的青年身上。
“罗伦秀民。”
“柳太傅,轩辕元帅。”
虽然是一路死战,但是罗伦秀民却没有受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一者他本身武功高强,二来战场最后北洛采取的是收缩包挤的战术,将拥有统领能力的对方将领一一分离包围,除了少数几名西陵将领死战不得最后自尽,大部分都是被生擒或是情势所迫只能投降做了俘虏。罗伦秀民面对的是宁国公世子、大将军郗锋,最后力竭实在不敌被郗锋擒住。战场初定后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便被集中送到此处军帐,还送了基本的疗伤止血的药物和饭食。罗伦秀民伤势本来就轻,他面孔表现出来的虚弱与其说是因为失血还不如说是死战脱水脱力的结果。此刻身为帐中位阶最高的西陵将领,他自然之极地走到众人之前,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显得熠熠有神。
虽然是对战多日,罗伦秀民却并不知道对方主将的真实面目——风司冥先前多戴银色面具,轩辕皓虽是战场猛将,但作为大帅通常只在军中调度压阵,近几年来极少亲身下场对战。但他武功既高,耳音自然极好,轩辕皓和柳青梵在外面的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一听之下自然知道两人身份。
柳青梵入帐在先,轩辕皓进帐之后虽然和他并肩站立,但稍稍侧了身子,从一众西陵将领的角度看却是站在他身后。罗伦秀民自然知道这微妙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听到柳青梵开口,他回答之时用的不是两人军中职位的称呼,引来青梵一声极轻的哼笑。由于油灯位置的关系,此刻罗伦秀民根本看不清柳青梵的面容,只感觉对方一双幽深精亮的眼睛盯住自己,像是在一瞬间便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了个分明,心中不由一凛,顿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罗伦将军。”半晌,青梵才静静开口,“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青年目光顿时一沉,“不知柳太傅所言何事?”
“战败之将,国民耻辱,承罪受刑,有因不赦。按照西陵律法,凡战败的将领,使国家和百姓蒙受耻辱,承受刑罚和骂名,就算有所谓非战之罪的原因也不能赦免战败本身的罪过。战死沙场的人可以因为其勇武而得到追封和抚恤,但是战败了活着回到国内的兵将尤其是高阶的将领都会受到严厉的军事审判和惩罚;如果居于高位的主帅战死,那么将由其属下按照军衔位阶的高低进行递补,然后追究其战败的责任。如今,柯岷战死,曼缇霏虽然侥幸逃生,但作为原本安塔密斯的守城将领,他无须负担起整个战事失利的责任。因此,此时此刻,西陵军存活着的位阶最高的将领,便是你,上将军罗伦秀民。”
罗伦秀民眉头紧起,却没有开口打断。这些是战争的常识,身为统领一军的上将本来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只是,以自己俘虏的身份,他并没有对战争之后的战事责任承担做更多的思考。但是此刻听柳青梵提起,他却不得不细细推敲此中利害。北洛对被俘将领的态度称得上非常的有礼,没有锁链加身也不进行人身的折磨和虐待,甚至没有对个别将领的间隔分离。所有被俘和投降的西陵将领都集中一处,还送来基本的饭食和药物,种种做法的用意已是不言自明。一双骤然放射出决然而坚定光芒的眸子静静看着青梵夜色深沉的眼眸,但被牙齿紧紧咬住、失去了血色不住轻颤的嘴唇,却泄露出他此刻心中的滔天波澜。
“如果青梵没有记错的话,罗伦将军,乃是西陵昭宜公主殿下之子,当今国母罗伦太皇太后的嫡亲曾孙。罗伦一族向来与夜纣氏亲近,同时身为将军舅父和叔父的西陵国主上方未神,也一向对将军寄予了厚望。将军少年成名,战场上英勇神武众所皆知,上将军的地位着实衬得起罗伦世家的赫赫声威,也对得起众人的期望。”
“败军之将……柳太傅所言,罗伦实在愧不敢当。”
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青梵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武者,无不爱惜利器;贤君,岂可错失人才。若因非战之失折损社稷重臣,实是自毁长城。”
罗伦秀民心中大震,一双眼睛对上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的惊讶和疑问。
青梵却是微微侧转过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从帐中缓缓扫过,最终停落在门帘边一点小小的微弱灯光上。“我与上方未神虽然从未真正见面,却也算是神交已久。有心相交,可惜并无机会。如今,两军战事暂时告停,将军亦卸下统领之重责,可否为青梵做一信使,拜上淇陟?”
话说到此,罗伦秀民心中已是***霁明,顿时深深躬身,“罗伦定不负柳太傅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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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难得他竟能放下胜负之争,自动担起骂名。”
淡淡看轩辕皓一眼,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甚至任何迟疑的痕迹,“既然是聪明人,就知道只有这样做才不会担负骂名:并非战之不力,而是主君有命,和谈起而战事息;作为唯一了解真实战场的主将,又是对方所承认的使者,便是回到淇陟也不会有人为难与他。扣留在这边的那些将领便是人质,回去之后更不会多说什么。而两国协约一旦定下,人们目光的焦点根本不可能再集中在这么一场胜败上面,所谓的污点诟名自然也就不成为污点诟名了。”
“我不过一句,你便解释了这么一大箩筐。虽说为人师者,为人解惑乃是职责所在,但我记得你说过传道才是上上之选,解惑不过末节,不是么?”
青梵眉头微皱,又旋即放开。“轩辕,有事情就说,不必试探。”
轩辕皓顿时笑出声来,“难得你心防稍解,便是这样刺人么?”
“风胥然那边又有什么话传过来,即使你不说我也只不过晚一个半个时辰便可知道。他令谁做阵前和谈的主持?”
轩辕皓微微笑了一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锦囊,“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一个是林间非的。”
“战斗结束不过三个时辰有余,风胥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在信的末尾沉吟片刻,青梵斟酌着措辞又添了两句,这才放下笔来看向轩辕皓。“阵前的和谈只不过双方停战、接收城池、交换俘虏的一些简单问题,便是不特意派人过来也是这样解决。除非……”
轩辕皓目光炯炯,“除非怎样?”
笑一笑,无力似的摇摇头,青梵重重地靠向身后矮榻靠背,“除非是对我的安全保障有所不安,希望我早早离开战场险地。”
轩辕皓脸上露出赞赏似的微笑,“真不愧是柳青梵。虽然语句有所差异,意思却是同一个。高泰生接管安塔密斯、天羽阁、贝车三处城池要塞,同时负责主持阵前两军和谈事宜。太傅柳青梵督军一职事务既毕,即刻启程返回承安,接掌三司要务。”说到这里,轩辕皓顿了一顿,看向青梵的目光意味深长,“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合归一人,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是要我尽心为他卖命罢了,算不得什么荣耀恩宠。”青梵苦笑着摇一摇头,一边动手将写好的书信漆好封入锦囊绣袋,“三省六部权归宰相,督点三司本当权利三分却署命一人,这不是明明地向今科的士子指路么?回去便是一场天大风波。但除了我,他又有谁可以随心合意地推到风口浪尖上?”
轩辕皓轻叹一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他是武将,权利所属必须和朝廷文职官员相分离,在朝廷政务、人员安排上没有置喙的余地。胤轩帝风胥然的改革推行至今,最大一条举措便是将御史监察一块从朝廷政务整体中分离出去,抽调了各部相应部丞改编成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分别负责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的督点监察工作。三司各行职权,穿透上下朝廷直通民间百态,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胤轩帝改革吏治推行新政最重要的耳目督察和推行保障;三司的主事职位品阶虽然不高,但权位之重也是朝臣所共知。此刻风胥然将三人之职位全数委托柳青梵一人,其用心实在深不可测。
沉默半晌,“青梵,你……这便回去么?”
将封好的锦囊交到轩辕皓手里,青梵微微笑了一笑,“轩辕,既然能够记得我讲《师说》,自然也会记得我讲《孙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我。”
“但,你用了那道任命诏书,此刻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你身份。”
“审时度势,便宜行事。八个字的口谕,我一人知道便可以。”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站起向帐外走去,“一场大战让我殚精竭虑,此刻再不休息,只怕走不出百步人已经昏倒。轩辕,你可派两名随军医官到冥王帐中听用?”
会意地点头,轩辕皓走到中军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既无他事,柳督司请快去休息——本帅还有军务节略要整理上奏,便不送了。”
自绝龙谷救出风司冥回到营中,青梵便一直住在冥王军中军帐内。
走进军帐,听到后帐传出微显急促的细细呼吸,青梵心中顿时一紧。快步绕到帐后,却见风司冥只披了一件轻软外袍斜斜侧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的羊毛厚毡有一半滑落在地,身下垫着的整块熊皮也向外移动了两分,纯黑的毛皮衬得搁在上面的一只手越发苍白。青梵心中轻叹一声,将毡子给他重新盖好,随后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卷文书。瞥到上面“安塔密斯”的字样,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手将它放回榻前的案几上,一边在榻边坐下,望着案上一点灯光静静出神。
几日来悬心战场,整日整夜地分析地利天时军情、制定战争进退大计、讨论排兵布阵点将各种细碎关节,劳心费力之处,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得精疲力竭,更不用说身受重伤根本未得调养的人了。自己住在风司冥帐内,本是不放心他人经手药物,这才亲自料理所用汤药;却没多想自己既然在旁,风司冥便绝无休息静养的可能,加上轩辕皓和冥王军高阶将领的会议讨论,对战场前前后后的思考计量比正常军争岂止多了一倍。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此刻大战初定,看似轻松其实留下事情无数,若在平日绝对不会轻易放松。现在睡得这般深沉,体力精神的负荷显然已经是到达极限。
虽然有灵药相佐控制着伤势,但休息的不足对人体的损耗实在不能小视。可是,明知道医理药性却任凭他与自己一起强撑,甚至带着未愈的重伤乘马奔驰来回数十里……青梵深深埋下头:为什么,自己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明明……他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五年不到的时间,当年那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已经是统领数万军马的赫赫冥王。虽然几年之间自己从未与承安断过联系,但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无法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二而通百千,短短几日相处,风司冥让自己惊讶的次数比自己远行西陵五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对战场整体战局的把握,军争谋略和自身实力的考较运用,身处战场之高的调度指挥,无不体现出一代名将应有的气度风范,更将皇族天生的威仪之于军心强烈的鼓舞作用完美地发挥出来;身为皇子,战场之外能够考虑三国大局,不争功夺利好胜逞强,而是处处以北洛国家大利为根基,使王室朝廷收尽民心——这样的思考周全,这样的行事谦谨,这样的气度沉静,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做到如此一起的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或许应该说,过了今天晚上,他便正式进入了十七岁。
北洛胤轩十八年二月二日,风司冥十六岁的生日,和十四、十五岁生日一样,是在战场上度过。
而之前三年,则是在军营和校场进行艰苦的训练。
还很清楚地记着,胤轩八年的这一天,自己第一次陪他生日的情景:擎云宫从来没有为这个九皇子的生辰准备朝拜贺礼的习惯,甚至连比平日更丰盛一些的菜肴都没有。如果不是和苏有心无意的提醒,也许自己便把这一天生生地错过。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课业问答和武技考较结束后,自己拿出亲手做的简易蛋糕时,那个坚忍而倔犟的孩子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对着火苗许愿的一刻,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暖记忆瞬间复活,于是之后的五年,每年的二月二日便成惯例。
但自己,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为了追寻回忆中的温暖才点亮蜡烛。
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的孩子,为了他真心的快乐,为了他再不独自落泪,为了他能够绽放出幸福满足的笑容——而不是以成全、以磨砺的名义,让他早早地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让他早早地看透尘俗中的繁复纷杂。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都还是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强有力支持扶助的年龄。即使是当年那个于无知觉中主掌着众人命运的强大的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渴求着并毫不迟疑地向一向纵容宠爱着自己的父母努力索取着一切——无关是否真正需要外力的相助,只是生性多疑的孩子习惯性地向爱着自己的人确定,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可以依赖可以倚靠。
感觉到衣衫被扯动,回眸,发现风司冥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拽住了长袍的一角,青梵脸上不觉露出深深歉疚和怜惜的微笑。
闭上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当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夜一般幽深沉静的眸子陡然放出比剑锋更锐利的光芒。
有些事情……确实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
疲劳不会使身体的本能完全丧失,无时不在的戒备以及浅眠的习惯,加上重伤未愈对身体的损耗,风司冥虽然睡得很沉,却仍然处于十分警醒的状态。
因此,感受到身边熟悉的目光和温度,虽然费力,他仍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却安宁沉静的青。
青,是从一种名叫“蓝草”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颜色。蓝草的生命力极强,在西云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这种花呈淡蓝、茎作暗紫的柔弱蔓草。女孩子们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蓝草带回家捣烂后丢入染锅,倒入碱水,再将自家织的土布放入一起用大火煮,只要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染成一幅幅靛青色的布。只是,这样的布很容易褪色染得人身上斑斑块块,如果要做成常穿的衣物,就必须到专门的布行染坊重新去洗染加工,洗得几十遍直到布匹呈现出颜色柔和的青色,才晾干了好做裁制衣物的原料。
所以,青,是西云大陆最普通、最贫贱的颜色,却也是最平易、最为人们所接受的色彩。相比于那些被各国皇室独占着的纯正色彩,青色给予人的,始终是一种朴素自然而安宁的感觉。所以,青衣太傅,那一身在擎云宫里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浅淡青色,在繁华热闹的承安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融和得悄无声息。
然而,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文士装束,衬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总是多了一分飘洒悠然但又沉静平和的意味。微显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线条坚毅却不失三分柔和的侧影,眉、眼、嘴角之间尽是人们最熟悉的、属于青衣太傅的温和笑意。
但,那目光里让人心安的温度,眼底笑意中蕴含的深深关切……是只有秋肃殿空寂无人处,才会流露出的真心真情。
惊得急急便要坐起,却忘记了自己的伤势身体实在经不起任何大的动作。眨眼之间已经被那份久违的温暖包围,风司冥嘴角忍不住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傻孩子,急什么!”挪动一下身子索性靠上矮榻上厚实的靠垫,一边调整他的身体让风司冥在自己胸前靠好,青梵的语气颇有两分宠溺的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醒了?脉象还是很虚弱……我真不该带着你走那一趟的。”
“连对手是谁都不能认清,就绝对没有赢的可能。”风司冥露出干净的笑容,“隐瞒或者事后再告知,那就不是太傅的为人了。”
青梵微微一笑,幽黑深沉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欢喜,“那在司冥殿下看来,谁是您最大的对手?”
“东炎鸿逵帝,御华焰。”
“嗯?”
“三大国鼎足而立相持不下,但是此刻大陆的局势,真正有眼力的人都清楚无比。我北洛近年来确实益发强盛繁荣,但到底风氏一族享国日短,虽然励精图治,许多经营一时仍然不能完备。西陵是千年根基的传统强国,但军事武力方面实在无法与东炎相提并论。而东炎百余年来朝野稳定境内平安,国力积累其实毫不在我北洛之下。而鸿逵帝少年登基便积极扩张收服四境数个游牧部族,国运民心正是积极向上的时候。东炎素性好勇、民风彪悍,加上鸿逵帝野心勃勃,时时存着侵吞他国一统天下的心思。这一次派戴迩,不,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暗中潜入西陵,整整五年竟然都没有被外界察觉,想到兕宁皇城之中鸿逵帝御华焰的运筹帷幄,司冥便不得不赞叹他的计算高妙。”
说话之间,风司冥一直侧转过头凝视青梵,见他颔首,脸上表情顿时放松,“东炎好武尚勇,皇族更是必须接受军队训练、娴熟弓马用武之技。御华焰数次亲征都是坐镇前线排兵布局,虽然考斯岱尔号称东炎军神,但是在东炎士兵眼中,他们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吧?司火的正神遇到冥王一争高下,无论对于大陆上哪个国家而言,结果都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和自身国家命运。以御华焰的脾气性格,他不会按兵不动,而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抢先发起挑战的。所以司冥必须将他作为最大的对手才行。”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风司冥的头发。“是啊,三大国无论哪一方都有统一大陆的可能,各国的国君也都保存着这个心思。而御华焰,确实可以说是最有实力的一位。如果是这个人登上大一统国家的皇位,历史和后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惊奇。”
风司冥心中陡然一凛,“太傅的意思是说……”
“少年得意而不骄,施政有方而不乱,最重要的是能够大胆任用官员,给予足够的施展空间;御华焰在驾驭人才和管理施政上的才华确实极高,处理朝中各方的关系也很有手段,对征服的边境部落的安抚接纳也处理地非常恰当。因此,在他登基的最初几年,东炎各部的兴盛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十几年下来,御华焰权位愈稳,施政行事也愈发顺畅,整个东炎朝野民心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旦发出号令,万人齐心一往无畏的景象,完全可以想象。”
看着那双怡然含笑的黑眸,风司冥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未受伤的左手将青梵的衣角越拽越紧。
“面对这样的对手,司冥,你准备怎样做?”
沉默片刻,风司冥努力支撑着坐起,慢慢转过身正面面对青梵,夜一般的清亮眸子紧紧盯住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孔。“我比他小十六岁。”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深处发出愉快非常的欣慰笑声。“司冥、司冥,好孩子,好徒弟!”伸手揽住他微显不稳的身子将他重新纳入自己怀中,“是的,时间决定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应该知道的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成长成为比他更强大的王者,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彻底地打败——司冥,我保证!”
风司冥却是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将身子一点点抽离。
没有约束他强撑的动作,青梵只是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看着的少年皇子。
“太傅。”
半晌,风司冥轻轻地打破帐中不一般的沉默。
“太傅,司冥保证,司冥会尽一切努力——任何敌手来犯,一概击溃!”
看到从冥王军帐掀帘而出的青色身影,轩辕皓不由浮起一脸苦笑。
“青梵。”
见他不情不愿却快速迎上来的脚步,青梵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轩辕,我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八天五道八百里加急催你回京的旨意——青梵,你若再不理会,大军回师之后皇上第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我了。”急赶两步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无奈地苦笑着,“你是所行诸事皆有计较的柳太傅,但我只是一个奉旨出征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高泰生到军前已经两天,到处寻找求见你的时间倒比处理安塔密斯城务以及两军阵前和谈事情的时候还多。我是知道你的心思,但是青梵,他是皇帝,容不得旁人任性超过他的底线。”
“不见高泰生,就是不想从他手里接下回京的明旨。”随意倚在一顶军帐的梁柱上,青梵交叠起双肘,语声低沉地说道。“他是看准了高泰生的脾气眼光才让他来宣旨,换了别人早就专心处理手下一堆军政要务去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力回避?”轩辕皓也抱起双肘,一双褐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你放心不下什么?或者说,你放心不下谁?”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苦笑摇头。“轩辕,不是那么简单。”
“在我眼里便是这么简单。接手三司督察之职,就意味着皇子之争再不能插手半分。虽然你是九殿下的太傅,但是从你在藏书殿为所有皇子授课、同皇帝陛下共同决定大比考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整个北洛朝廷的青衣太傅。天命者,只有你选择的皇子才是天下的主人,但是对于皇上来说他更希望看到天下是被真正强有力的人自己握到手里。青梵,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动摇?”
“轩辕,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你太聪明了。”左手负额,半晌,青梵才淡淡说道。
“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烦恼,傻子的快乐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渴望的。”
闻言不觉一笑,青梵重新立直了身子。“轩辕,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这件事情,你再给我半天时间。”
轩辕皓顿时皱起了眉,“半天时间?青梵,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蝴蝶谷会战结束到现在的九天时间都没决定的事情,你竟然向我要半天来思考?是你自己说过大事决策只在一瞬之间,踟躇犹豫从来不是你的个性——难道五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多?”
青梵却只是微笑着摇头,绕过他径自走开。只是在经过轩辕皓的时候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是你要我快下决定的,所以,无论如何……知道我决定的时候不要后悔。”
看着夕阳金光下青衫远去的身影,轩辕皓不由微微向上扯动嘴角。
柳青梵,从来都是柳青梵。纵然沉静淡漠之人一旦付出情感便无比深挚,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妨碍国之大计。机敏的头脑、深沉的心机、完美的手段,还有,和君雾臣相象到极点的性情与为人,对于从未放下青衣太傅这个身份的柳青梵,理智永远驾驭着一切,根本不需要旁人半点担忧。他是那种生来就应当属于宫廷、属于朝堂的人,所作所为就像有着天生的尺度准则,否则,胤轩十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他不会容许庇佑之人受到伤害,但是,他同样不会毫无选择地为人承担起必须面对的一切。
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丝毫不信任他决定判断的意思:相交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沉稳成熟远超了年龄的孩子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和柳衍的父子之情、师徒之义,他和九皇子风司冥的师生之谊、兄弟之情,他和林间非等人的朋友之交,自己从来就看得清清楚楚。柳青梵,沉静淡漠,却有心有情。
有情,但绝不因情废公,绝不因情生蔽,只有这样,他才当得起堂堂帝师,才是那个为大陆推崇的青衣太傅。
身为他朋友的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刻,给予一点小小的助力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是时间回到军帐,准备大军回师的事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两国便要同时撤军百里;后天这个时候,征战在外整整六个月的北洛大军就踏上凯旋的回京之路了。虽然回到承安又要面对京都朝堂的风风雨雨,但是至少在大军回京和犒赏劳师的这一个半月里,自己,终于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
毕竟,一旦离开战场,需要面对各地百姓和官员的军中最高首领,是九皇子风司冥而不是自己。至于回京路线的选定、沿途行军速度和整修的预计,以及一路上要向各州各府发出的大军回师的公文以及每日上呈皇帝的军情奏报,这些东西自然有相应的将官和军中文书予以专门处理,更不是自己所要担心的事情。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这场战争下来的奖惩赏罚了。不过,有风司冥在,这些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看着远处缓缓西落的夕阳,轩辕皓脸上流露出了大战结束以来第一个由衷的喜悦微笑。
※
“柳、青、梵——”
咬牙切齿地瞪着手上短短的信笺,轩辕皓一双狂怒的眸子几乎放出火来。
面对这样的怒气,呈上短信的人脸上表情却是分毫不动。一张清朗俊秀却冰冷淡漠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柳残影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茵莎将军背着双手在军帐中快速地来回走动。
绕到第四个***,轩辕皓猛然止步,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这个突然现身在自己中军打帐的清俊男子。“他的意思是让你留下帮我处理军务?”
“不,少主的确切意思是,殿下不在的这一段时间,由残影扮成九皇子殿下的样子,处理沿途官府的各种事宜。”
轩辕皓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回到中央帅位上静静坐着,半晌,他才抬起头,“你也是他的影卫?”
“是,残影和月写影一样,都是少主的贴身影卫。”
平淡稳定的语气没有半分恭敬,只有在说到柳青梵的时候才微微显出一丝波澜。轩辕皓不由伸手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你擅长易容之术?”
“略通一二。”
柳残影话音未落,轩辕皓便感觉一股强烈的清冷气息向自己袭来,抬头一看,却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冷冷打量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凛,竟是不由自主从帅位上站起。一步迈出,轩辕皓陡然惊觉,看向帐中静立的柳残影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戒备和信服。
垂下眼帘,同时也敛去了一身骇人的冷冽之气,重新抬起眼的时候柳残影已然回复到之前沉静无波的神态表情。“大帅可信了?”
易容之术,对于假扮风司冥的人来说,外貌上的相似其实非常次要。毕竟他常年带着面具,沿途州府官员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容,何况以他皇子之尊,就是一路上必要的接见,普通地方官员又哪里敢抬头看看“冥王”的容貌?但是,声名赫赫的“冥王”那种威慑万马千军的冷冽而傲然气度,以及一身玄色战袍和清冷眼眸无形中施加给众人的压力,却是人们对于他最深刻而且切实的印象。柳残影能够自由释放出这种几乎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压力,要装扮成风司冥确实不会露出破绽。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褐色眸子里已是一片平静。“既然他已安排妥当,那么除了照着他的剧本演下去,我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少主说,轩辕大帅请勿要生气,他如此作为也是出于对九皇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累及大帅之处请多多原谅。回到京城承安之后,少主一定亲自登门赔罪道谢。”
轩辕皓一时只觉啼笑皆非,看着柳残影的目光也顿时少了两分压力,“有那样任性的少主,对影卫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虽然少主有时行事确实出人意表,但是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证明,少主的决定是正确的。”
仍然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声调,轩辕皓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面对这样忠心的下仆他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顺手拿起案上一张地图,“你说,他们两个……现在会走到哪里?”
北洛胤轩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时值二月初春,沧澜江北岸的北回津渡头扰攘一片。车马拥挤,人声吵嚷,显出十分的热闹,却是因为这几日乍暖乍寒天气的缘故,沧澜江先是解冻,这日寒风一起又下雪凝冰。水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许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这北回津渡口。
所谓北回津,其实名来有自。西云大陆的地形是中央高,周围低,四面环海,虽然具体地域气候因山地与海洋等地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越逼近中央断云雪山地势高处,气候就越显寒冷。沧澜江发源大陆中央断云雪山,流经西陵、北洛全境,在东炎北角处入海,是西云大陆最重要的河流,在处于中游的北洛境内本是不当出现冰结现象。但是北洛此处山地结构颇为奇异,虽然地势不是很高,气候却几尽严寒,又有两条极大的雪山融水的支流汇进江水主河道,整个沧澜江除了源头常年水温最低处便在这里。而地区整体的气候严寒,使得各种敏感于温度的侯鸟都不再往江南迁徙,而是到此则掉头北回,因此才得了“北回津”这个极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回津却是北洛国内一处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入到此不过二百余里,此后往下河道收窄进入山谷深涧难以行船,水运必须转为陆运,几乎都是在这里停船转运,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这里装船起航,北洛提倡农商并重,北回津自然成为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贸中心。二者,北回津距离北洛与西陵的边境实在太近,既兼交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贸富庶之地,边境数座边城要塞无论人员军备都有赖其供给补充,几乎可以称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区的第二颗心脏。
只是纵然运输密集周转灵便、要津渡口功能齐全,遇到变幻无定的天时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冷暖天气不定使得交通受阻,北回津上客店虽然不少,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一天下来也住得满满。许多后来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协调,努力拼挤试图腾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中央点起了火堆围坐,只求勉强挨过一夜。至于明日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顾不及挂在心上了。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一家叫做“水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水平稳、安全渡河的意思。虽然老店客舍宽敞,但此刻也是拥挤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开了桌椅在中央生了一堆大火让实在无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驱寒。店门外寒风呼啸,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夹带着卷入门来,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们想到外面天气和后几日行程,脸上不免露出一些阴郁之气。但老店店主热情店伙卖力,来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时加柴,加上往来商客有同乡旧识的坐到一处彼此闲谈劝酒,大堂里面的气氛倒还算是十分轻松热闹。
但,风雪夜寒,与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论言,在读书人眼里或许是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脚客商那里也是平常之极无甚意外,但对于行走于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来说,则通常是事端的开始。
所以,当发现大堂一角已经失去了初时和平,显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水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贪财多事:并不是每个客人喝了酒之后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语风度,这种天气闹事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过,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柜,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张,只是努力寻找双方此刻争吵的焦点。
“……带着冥王军的士兵上阵杀敌,本来就是冥王脾气,这次大战如果不是冥王亲身领战哪里可能赢得这么顺利?!”说话的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结结实实的镶皮棉袄却用了紧身的裁剪,显然是江湖武人为了行走方便的标准式样。汉子的声气甚豪,一手按着腰中单刀,一只脚踏上桌脚,整个人身体前倾,加上说话的语气声调,一副架势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气势将说话的对方压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场场身先士卒,拿人肉包去喂对方兵器的事情哪里是常人会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亲身做肉盾,那么这场大战一定是兄台做的前锋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汉子话音站起,一身领口镶着貂皮的淡绿色缎子棉袄在大堂众人之中顿时显眼异常。不过随即人们目光的焦点便转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单是黄金的剑鞘就极其引人注目,剑柄上更镶着大块的珍珠宝石,火光照耀下闪烁生辉,确实体现了“珠光宝气”四个字的真意。
绿衣青年说话刻薄语气轻蔑,汉子早是听得火起,但见对方衣饰武器皆是华贵,又一脸的轻慢自傲表情,一时倒也不敢动手。只听那青年继续说道,“何况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会战前三天冥王就为了救人中了对方诡计埋伏,受了极重的伤,会战之时哪里可能再亲身上场。”
“如果是重伤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挥着军队和西陵决战,所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汉子说话声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说只有蠢材才必须次次亲自上场身先士卒。”绿衣男子轻“哼”一声,“不过也是,就凭兄台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只怕连运筹帷幄四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知道意思了!”
虽然自胤轩十年胤轩帝风胥然改革开始就在各地各府广办了官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读书学工,但是断文识字的人还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读的书本来就少,那些繁难成语确实是为难人了。青年看来出身富贵,显然颇习书文,这句话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贬低讽刺。汉子闻言顿时大怒,“刷啦”一声,单刀已然出鞘。
绿衣青年微微一笑,随手提起长剑,也不取下剑鞘就这么斜斜指着,“说不过就动武么?我倒是很有兴致看看阁下准备拿到战场去杀鸡宰狗的高明本领呢!”
“哈!不错,我是只会一点杀鸡宰狗的刀法,这次没赶上投军效力,倒正好用来对付你小子!”
平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再摇头。北回津离边境蝴蝶谷战场不远,战场战况消息传递本来就是极快;半年来北洛西陵战斗持续,客店往来之人但凡开口三句倒有两句说的是两国战事。今日离蝴蝶谷会战的大捷足足十天,早是传遍了整个北洛,国中人人振奋,对于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元帅轩辕皓和冥王军统帅风司冥更是无数的赞美和传奇。那武人的汉子性情耿直,想是极崇拜冥王,因此言语之间处处强调;那绿衣青年却是看出他参军未成却在这里滔滔不绝,有心刺激于他,便说冥王并不处处争先甚至重视根本无法出战,挑拨得对方一个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里面便要大打出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一定要设法圆场阻止。
但还没等平安想出办法,两人刀剑已然相交。青年还是未去剑鞘,点、刺、抹、挑,轻巧迅捷;那汉子一手单刀也使得虎虎生风,颇有威严。两人刀剑你来我往,嘴上相斗却还没停止。只是那青年剑法上胜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说出来刺人无比,那汉子也不答话,涨红了脸只管把单刀使得更紧。
“喂,那位……绿衣服的公子,你这样做是大大的不对!”
一个怯怯的、简直可以说是像是被人逼着喊出来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因为两人确实地动上手的关系,大堂里的客人都自发自觉挪动座位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方面是防止误伤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费的看戏。北洛律法并不严禁武人私斗,但绝对不容许伤人性命,一旦违犯被抓住定是重惩不怠,因此众人倒也不甚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波及无辜。但武人毕竟以武为尊,旁人顶多旁观闲看,真正劝架制止的实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剑相交的静寂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便是正在交手的两人也不由一时分神查看声音来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官员要、要务,不得于公众处携器相斗……刻意挑起械斗者,处、处刑枷、囚禁之罚。这里是客栈,又有这么多躲风雪的人,你……你故意激怒别人……大大的不对。”
说话的是一个粗衣旧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张脸黑黑瘦瘦看来年纪当有二十出头,但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十足一个发育不良的十五六岁少年。或许是被两人目光中的狠意还有刀剑的寒光吓到,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的过分寒冷,总之声音和身子一齐颤抖,一番话只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以一个文士身份当着两个激斗的武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内容,而且用的还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他的胆量和此刻的勇气却是不小。
绿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随意两下撞开那汉子的单刀,身子已经凌空跃起,竟是直扑那发话的黑瘦青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挑起械斗?”
虽然被突然杵到身前逼问的身影吓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却很快倔强地昂起头——他比对方矮了足足半个脑袋——硬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故意气这位大叔,说他不懂兵法……逼、逼他上火动怒跟你动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说我大大不对的么?那我倒是要问你,依着本朝律法,什么是械斗?”见青年顿时呆住,绿衣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斗者为械斗。若是两人私斗,杀人者偿命,伤无辜者流放千里。现在哪个死了、哪个伤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被波及了?书呆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这里动手,本身就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被“书呆子”三个字刺激到了,黑瘦青年嗓门竟也一下子响了起来。“本朝以国法律令治理天下,对武人禁制虽然不严,但是也绝对不容许搅扰公众安宁的武斗发生。刺激别人挑起事端本来就是你的错,是武人的话就应该更加约束自己的行为……”
“我确实很好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死伤更没有伤及无辜。说到挑起事端的话,不是专门官员却随意质问他人有关律法之事,本身也是违犯律令的行为吧?”
原本打斗的双方已经结束了对战,但是为什么火药味不淡反浓啊!平安无可奈何地按着额角,一边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身份前去拉开高声理论的两人。毕竟文斗不同于武打,口舌之争虽然不见血,但是对人的伤害却可能更为严重。商家哪个不懂得“和气生财”,让所有进门的客人都开开心心就是维护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为常恃武力之勇而无视国法律令,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才会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不过盏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的惊惶和胆怯,侃侃而谈之间竟是神采飞扬。
绿衣青年也毫不退缩,“但是书呆子也不会忘记前面一句‘儒以文乱法’吧?”
“是,所以才要秉承公义,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词任性妄为。柳太傅所强调的,是律法的绝对权威和公正,以律法为国家根本,而要改变国家的根本,区区两个文人的笔锋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动荡,所谓的侠客本身就是带来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书呆子气十足的对话,已经让旁观的众人从那场因为一语不合便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武斗中放松了精神。连方才和绿衣青年争执的汉子也因为对手的倏然抽身而冷静了头脑,实力的落差让他深知事情能够这样了结便好。只是,虽然文士之间的争论无关生死,但是眼前这两人的辩论激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于方才一战。看到绿衣青年眼睛里那不时闪过的兴趣昂扬的光芒,他竟不由产生一丝无法言喻的庆幸之感来。
“哼,柳青梵本身为朝廷大员,哪里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虽然侠以武犯禁,但是犯禁而不能止,本身就是因为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过几条律法全部禁绝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放眼大陆之中是列国陈立,诸小国纷乱扰扰,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间,即使强禁也不能绝,此是大势所在。因此我胤轩帝陛下才不禁配刃之客行走于国中,虽然律法森严,却有可通融之处。江湖之大,原是国法予以武人容身之所,岂有明知其理而妄为?”
稍稍顿了一顿,“再者,本朝境内平和,兴农重商既是国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更为四方有识之士称道。但是士人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势利导而是一味排斥,教导着一众士子却灌输这样的想法——所谓的青衣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过尔尔,真是让人无法信服!”
绿衣青年一字一句说得又快又响,黑瘦青年被他气势所压,一时竟是悄然无声。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然跳起,“居然敢这样说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也是他的原话。既然他也知道他会有错会有不如人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过?”
“你……也是准备参考的士子?”
绿衣青年顿时高高扬起了头,“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预备参加今年大比!”
“想什么呢,司冥?”
水安渡客店一间上等客房里,一身青衣的男子拨着火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问话的对象是正斜倚在床上的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脸色却极其苍白,形状完美的唇也不见什么血色。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清雅高贵不容接近的气息,但是此刻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很好地柔和了整体冰冷的感觉。
“想到九年前,第一次跟你出宫的情景。”微微动一动仍然使不上力气的右臂,风司冥笑容充满了回忆的快乐,“感觉很像当年林相和蓝子枚大人争论的样子……嗯,连议题都有些相似。”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坐到他身边,一边检查他右肩的伤势恢复情况,一边含笑道,“相似,确实是啊。”
“不过文若暄完全主导了今天的局面,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叫苏逸的士子,虽然被喊做书呆子,可脑子并不笨,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刻确定对方身份,其实很聪明呢。”风司冥静静地坐着让他给自己换药,“虽然被连续两次偷换了议题,回答却很迅速,答案看起来很平常很没有新意,但是如果真的出事别人就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见解心意,以一介文士站起来阻止文若暄有意挑衅的行为,这份勇气本身就很值得人佩服了。”
“那么司冥知道为什么文若暄要故意挑起和那个汉子的争斗呢?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因为那个汉子在最近一个月里碰过蔸铃兰,又和人动手伤到内脏。蔸铃兰让淤血郁积不容易化解,但是效果却不表现出来,对一个武人来说这是对身体的很大损伤。文若暄故意激怒他和他动手,其实是有意用散发出来的内力逼他血脉行走,本意是好的,但是方法……”
“但是方法很特别,你是这个意思吧?”青梵轻声笑起来,手上动作轻快将绷带扎好,随手替风司冥披好衣服,“这世上有的人便是这样,心里明明是好意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文若暄顶着文笔山庄大公子的名头,又是文武双全,要做一个江湖知名的青年侠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偏偏就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一些坏脾气,好让人家说‘文大公子确实不坏,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一点’。”
“这是为了避免朝廷将怀疑的目光放到文笔山庄吗?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参加大比?而且还要……那样说太傅?”
“大约是少年人的血性吧?总觉得我这个太傅来得很容易,总觉得如果自己获得机会一定会做得更好。通常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能够这么大方地说要指正和超越,一方面是他刻意造成的印象,另外一方面他确实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参加大比变成了荣誉问题。而且以他的实力和名声,不参加大比才会比较奇怪不是吗?”青梵微笑着递给风司冥一杯水,“至于苏逸,对基本的律令倒是背得很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人总是可以造就的——希望九月份的时候在承安可以再次见到他,而且我感觉,会比文若暄更早在京城碰到。”
风司冥就着茶杯呡了一口,“文若暄自己说已经从家里出发半月有余了。但是现在才二月中旬而已,就算大部分参加大比的士子会提前两三个月到京城,现在就启程的话,时间还是太早了……当然,这是在他不惹是生非的基础上。”
听到少年最后明显是意有所指故意添加上去的一句,青梵不禁轻笑,“从这里以游历的形式到达京城,五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算很多。有武艺又有足够的资本解决吃住问题,少年人有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虽然他是文笔山庄的大公子大少爷,但是到底只在这西南蓉城一带知道他的声名。想要在这五个月内做出点事情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不是吗?”
“那就可以将太傅当成攻击的靶子吗?官学里面发放下去的通考策只涉及到太傅很少一部分的治国思考和方略,和藏书殿里太傅所教导我们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胤轩九年青梵主持第一次大比后,就将文试殿生的策论连同自己的部分书籍整理成卷,由朝廷统一印出,发放到各地官学让士子们学习参考。此后每年内务署和学部都会在他的监察下,依据朝廷政务重点的调整变化而整理出一定的策论时议和一些律法经济的文章,印刷成书发放到官学——这就是北洛大比的“通考策”。士子都不可能错过这些最重要的资料,对于推动胤轩帝的改革施政无疑制造了极好的文人士子的舆论环境。只是,正是因为目的在此,所以选择文章策论时自然有所偏重。风司冥非常清楚那些通考策不过青梵所思所学极小一块,虽然知道前后因果,但对文若暄的张扬还是十分不满。
见他脸上神情,青梵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文若暄武功也好,策论国事也罢,都很可以和天下士子比试一番。”
“那个苏逸也可以!”
青梵微微笑着,伸手握住风司冥运动不便的右手,“是啊,那个苏逸应该也可以。不过今天赶路累了一天,带你回房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考虑今年大比的问题——我说过这一路那些责任啊职权啊要全部丢开的,冥儿忘记了么?”
风司冥顿时红一红脸,慢慢将身子全部缩上床去。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他在床内侧躺好,又扯过被子毛毯裹得严实,这才取过铜烛帽灭了屋中烛火,只留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太傅不睡么?”因为风雪的关系,他们本来的两间上房匀出去一间。风司冥知道青梵性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却是不想他就此熬过一晚。“太傅持缰比司冥劳累数倍,明日还要赶路,太傅早些休息的好。”
目光相接,见少年眼中殷切盼望,青梵心头顿时一暖。取过被褥在床外侧铺开,“上次同寝,似乎……已有八年?”
“八年零七个月。”为了不压伤右臂,风司冥几日都是侧身向左躺着,此刻目光恰与躺下的青梵对个正着,不由连忙避开,一边讷讷地说道,“那时……是司冥不懂事。”不懂事,所以处处与三皇兄风司廷争强,使青梵一怒之下出走擎云宫;两日水牢之刑让八岁的自己重病昏迷,却终究是他的声音把自己从黑暗中唤醒。身体虚弱的那几日,本来在秋肃殿归鸿阁住的青梵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同食同寝不曾稍离。虽然纠缠着身体的痛苦,回忆起来却只有被人关怀宠爱的满足和甜蜜。
不料青梵却是身体一僵,半晌才轻声道,“冥儿,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弄得每次回来……你都是一身的伤。”
感觉青梵一只手将自己轻轻圈住,风司冥不由挪动身子向他怀里靠去。“是司冥自己不懂事。”
“你若是不懂事,天下就再没有聪明的学生了。”微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颊,青梵的目光益发温柔。“一直没有和你说,冥儿,这些年,我真的为你骄傲。”
身体蜷起又慢慢放开,风司冥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明白他此刻心中激荡,青梵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替他把微微有些松开的棉被重新掖好。
“安心睡吧冥儿,做个好梦……”
※
第二日风司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深沉,风司冥还是迅速地下床收拾,将自己打理整齐。虽然受伤的右肩让整个右臂全然无力,但是各种灵药加上十多天修养下来,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基本的穿衣动作速度已经不逊于往日。
刚刚漱好口,青梵已经端着装得满满的食盘走进房间。见他一领大小合身的月白长衫,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写影,看来你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
风司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和他的影卫说话。虽然军营里月写影几乎是随侍青梵左右形影不离,这一路上却是并未露面,但是前后安排周到,就是此刻水安渡客店的上房也是他提前订下的。影卫本来只是保卫主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月写影武艺高超,却为两人打理这些旅途之中的琐碎小事,风司冥实在不免有些讶异。
同样一身月色长袍,跟在青梵身后进入房间的月写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说道,“这是写影的本分。”随即躬身呈上一张短笺。“昊阳山传来的消息。”
青梵脸上微微一动,将食盘放到桌上后伸手接过,略略扫过一眼,随手将短笺收起。一边转向风司冥,“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好上路。”
“是什么事情,太傅?”见他坐到桌边却不动筷,只是低着头沉吟,风司冥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梵顿时抬头,看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淡淡征询的温和笑意,“司冥,跟我去昊阳山可好?”
昊阳山是大陆中央断云雪山一条支脉,也是最著名的一条支脉,因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便座落于此。昊阳山脚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是作为秉持武林公心的道门见证高手之间切磋的地方,也是江湖高手正式对决最常选用的场所。只是道门虽然为大陆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万,昊阳山中紫虚宫也接待上门求医习武的客人,但紫虚宫后的道门重地却不是随便一名门下弟子就可以进入的。但是以青梵道门少主的身份,风司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去昊阳山”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风司冥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动,小心地问道,“可以吗,太傅?”
“我很少回山,也是时候和门中弟子见见面了。”青梵微微一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拜见我的师父——司冥,我记得你的字就是他亲自教导的。”
“柳御医对司冥很好,司冥心里一直很感激。这次能够上山拜见太师父,司冥非常高兴。”
“太师父……”青梵笑容微僵,“司冥,到时候喊掌教就好。”
被他一声“太师父”提醒了辈分问题,青梵猛然意识到,到了道门中大部分门徒弟子都要喊自己“师叔祖”、“太师叔祖”。虽然早已习惯了辈分高下之差而被众人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一群年纪比自己大了足足两三倍的老人对自己行礼跪拜。
“写影,你先去安排一下。”转身看到动作优雅开始吃早餐的少年,青梵嘴角微微上扬,“这里到昊阳山大约要三天半时间,虽然走山路捷径可以提前一天,你身上伤势未愈,我们还是继续走大路为好……司冥?”
“没什么。”放下手上碗筷,风司冥脸上有些微微的红,“司冥只是不想再坐马车而已。”
青梵微微一呆,随即露出明了的笑容。那日带走风司冥他自是乘马快跑,但奔出百里后便有写影安排下的马车从人,此后一路上风司冥都是坐在马车里,而他自骑了马在车边随行。想是这两天只顾着赶路,纵然身上有伤未愈,但少年难得出行,这一路上经过市集城镇不少,确是憋到他了。“也罢,但要戴了雪笠。”
少年嘴角顿时翘起,“是,太傅!”
“记得出了门要喊‘兄长’。”顺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青梵笑一笑,取过一边箱子上的包袱解开,随手抖开一件青色大氅,“只带了这一件替换的,一会儿出去时穿上,别冻着了。”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月写影随后进来,“主上,马车备好了。”
看一眼身边少年,青梵微微一笑,“写影,把玉花骢换了鞍子,你带了东西先走,我与九……少爷骑马前去。”
月色紧身长袍的少年欠身,“是。”
“司冥,走吧。”
裹紧了大氅,风司冥紧紧跟着青梵走出客房。
西云大陆共同的历史书册上,从主神西蒙伊斯创世造人,到众多神祗与人类往来、繁续子孙,再到诸神回归断云雪山由人类完全主导自身行动,这漫长的千万年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开头;而后的人类自身命运,史册丹青精描细写记载繁详,上下计时不过千年有余。而占据了半数以上文字的三大国鼎立格局下的列国风貌,其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事情。
三国鼎立,可以称得上是西云大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陆格局变动。
在三国格局形成之前,大陆一直是列国林立的局面。大陆诸国皆是众神与人类的后代子孙创立,以其始祖神为各国护国神祗。诸国建立时间或有早晚,但大陆史册有过记载的国家大约在八百年前东炎御华一族建国前后五十年间便都已经确定下来。虽然各国始祖有别,但是源出一脉的信仰大同小异,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的牵制下,彼此之间虽是摩擦嫌隙无数,却始终不曾真正打破大陆总体之上的表面和平。
直到两百年前,沉寂许久的西云大陆终于爆发出酝酿许久的变革之火。
北方小国宓洛国主盛年无子,狩猎之时猝死,留下王位无人继承。宓洛王室乃是执法之神斯托瓦姆后裔,而与王室同属斯托瓦姆嫡系的风氏一脉人才兴盛势力强大,其首领风靖宇精明强干,为国民所爱戴推崇。国中元老高士于是协商约定,共推风氏继承王族正位,并派遣使者前往摩阳山大神殿禀告主神,祈求西斯大神的允许和垂青。不料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第一强国西陵却趁使者未回之机,联合宓洛周边众国,试图以强大武力逼迫宓洛朝廷改立原洛氏王族极远一支的幼子为继承人,从而左右宓洛国政。风靖宇集结国中甲兵,在同窗好友君氏家主君非凡的辅佐协助下大破诸国联军。风靖宇随后告天即位,改宓洛国号为北洛,亲率大军连灭周边十一个曾经参与联军的小国,武德皇帝威名震撼大陆。而在风靖宇征战四方之时,主持国内政务的君非凡显示出绝顶才华,迅速抚平内政修齐国家,短短数年北洛便已然成为大陆北方霸主,并从此揭开了东炎、西陵、北洛三国鼎立局面的序幕。
但是,同拥有千年积淀的西陵和五百年积聚的东炎相比,享国日浅的北洛风氏王族显然不能稍有放松。西云大陆北方小国极多,北洛前身宓洛虽是其中最强一国,比起周边邻国毕竟只是略胜一筹。武德帝风靖宇以武力吞并周边小国,开拓疆土奠定北洛基本版图,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各国各族的融合统一问题。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包容为本”的国策,无论对直接并入北洛的民族还是对表示臣服的藩属国都给予安抚接纳,北洛境内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私。风氏王族和君家后人皆谨遵此国策,因此北洛虽然民族众多,各族信仰的始祖神各异,但北洛总体却是平稳且团结无比。
因此,相比于西陵和东炎以国法强加的对于王族唯一始祖神的崇拜,北洛显然是宽容开放得多。各族共处之下的民风开放,也成为百余年来人们之于风氏王族统治之下的北洛的第一印象。但,北洛真正以宽容开放而闻名大陆,却是从三十年前宰相首辅君雾臣决定兴盛商业开始的。
西云大陆三大国之外,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大小国家三十有余,如果计算上三大国的属国和城邦,共有一百二十一国。大陆物产丰富,各国多能自足,在三国鼎立格局形成之前,除去一些战事同盟的物资协调,各国之间少有民间商业往来。北洛风氏立国之后,历任宰相首辅的君家家主无不重视国内人才与物资的协调,对于商贸也都持鼓励的态度,但涉及他国尤其是与西陵、东炎的商业往来却仍是极少。真正彻底打开北洛国门,将北洛商人的足迹遍布到整个大陆,正是三十余年前北洛宰辅君雾臣的决断。
只是,君雾臣虽然打开了北洛国门,却还没有从律法国策上完全确立商业的地位。直到十年前胤轩帝定下农商并重为北洛国策,青年宰相林间非主持朝政推动一系列的改革,北洛的商业才真正获得了如现在这般得以长足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开放门户、减少关卡、统一税率、修整官道、畅通漕运,遍布各地由国家作保的钱庄银楼,以及对各国商旅一视同仁的律法条约加以规范和保护,这些举措,无不使得十年间北洛商业之盛为大陆所共识。而这其中,又以便利无比的水陆运输为各国所罕有。
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疆土一直延伸到陆地边界,北方海域尽在掌控之下,海上运输极其发达。在北洛国内,大陆最大的两条河流之一的沧澜江流经全境,发源于北洛境内贝伦山的醴江则是沟通北洛东南部平原和东方诸国的黄金水道。而经过君雾臣多年治理,又有林间非的大力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和三十二段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漕运体系。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便像是人全身的血管,将各种物资商品输送到北洛全国各地。
然而,相比于水路对于天然河网的依赖和利用,旱路畅达却真正显示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因为商旅行走的需要,北洛境内的官道通衢都修得平坦整齐非常。根据各地土石结构,大凡官道都铺有细石沙土,路面略高于平地,道路两旁间隔种植着适宜当地环境的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平坦而硬度适中的沙石路面适宜大型车马的行走,也很少会因为雨雪等天气造成路面积水之类的不便。而按照“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的规则,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商旅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
因此,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行走各国的商人而言,进入北洛简直就意味最舒适旅程的开始。
而西云大陆的人们也都知道,这项大处庞冗、细处繁琐、却给商旅之人极大方便的提案设计者,正是北洛那位十三岁入朝、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直到此刻,柳青梵才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自己精心设计规划的土地,一寸寸查看他数年心血凝结出的成果。
“司冥,感觉还好么?身子吃得住?”
一阵疾驰后青梵控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将速度放缓,一边低头问坐在身前的少年。
“还好。”也许是因为体弱,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风司冥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轻咳一声,拉了拉方才疾驰中被风吹乱了的雪笠的厚纱,这才笑一笑道,“太傅的骑术真好,虽然速度这般快,却感不到十分颠簸。”
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不是骑术好不好,而是前面那段路修得确实平整,马儿跑起来不吃力,乘马的人自然也不颠簸——现在就比刚才要吃力些不是吗?不过和那些真正山路相比,总是舒坦多了。”顿一顿,举头看向前路,“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应该便是昊阳山脚,只是今晚决计赶不过去……早知道便在方才白河镇歇下,可惜现在回转过去又来不及了。”
风司冥微微缩了缩身子:他知道青梵不肯赶路的原因,也不多做无果的坚持(一路上已经反复许多次了)。转动目光四下查看,“那……周围可有过夜的地方?”
“过夜哪里不能过夜?只是……”见他脸上表情,青梵轻笑一声,“也罢,看天气今晚或许会有风雪,找处地方歇了也好。这里虽不是官道大路,却也算不得十分偏僻,就算没有客舍驿站,山林近处神社之类的总该有的。只留心看着便是。”
说罢一提马缰,胯下玉花骢顿时奋蹄沿小路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树林而去。
正如青梵所料,在道路进入树林的转角处,果然有一座神社。
西云大陆人们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但真正的神殿却只有各国王族才能修建侍奉,普通百姓的各种教宗活动都是在神社里举行的,可以说是和百姓联系最紧密的场所之一。在北洛神社更是百姓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一些大型的市集、竞赛都是同神社的各种活动联合着举行的。因此,即使相比于他国淡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在北洛,神社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丝毫不下于信仰至深的西陵。
大约是因为附近的人烟稀少,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神社,只有一个广场祭台和一间供奉西斯神像的正殿,甚至连一个负责教宗的主持都没有。这种离居民聚集区较远,建立在山林附近的神社通常是为了替进山入林的猎户祈求平安而设的,当然也可以让路过的旅人歇脚过夜避免夜路的危险艰难。在神社前后转了一圈确定并无他人,青梵勒马停在神社正殿门口,下了马将风司冥也接下来,随手将玉花骢在殿外石柱上拴好,两人这才一起向正殿走去。
“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无论地面还是神龛都很干净,想是有住得近的村民猎户常来打扫。殿角落有柴禾清水,后殿有稻草,应该本来就是为过路人提供方便才备下的——看来在这里过一夜也不会太糟糕。”在殿内转了一圈,青梵很满意地说道。一抬眼却见风司冥隐隐忍住的笑意,不由有些微微的奇怪,“司冥你笑什么?”
“记得以前在秋肃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太傅便给司冥讲在山谷的事情。那个时候就常想,要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山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听他这么说青梵顿时失笑,“我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原来是想这个。”抓过身边的长笤帚随手将正殿中央一块清扫干净,然后抱了柴禾过来,从怀里摸出火刀火石,刚要打火,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身旁早已取下雪笠斗篷,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青梵嘴角顿时扬起扯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笑容,“想自己来?”
虽然久在军旅,也经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但风司冥到底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这些基本的野外生活技巧就算学过也少有练习的机会。见他火刀火石打得火星四溅,偏偏就是点不着做引火的稻草叶,青梵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忍着半点不动。像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风司冥回头看了青梵一眼,血色不显的嘴唇抿紧,重新回转到手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深沉,侧面看去脸上神色竟丝毫不下于大战时的严肃。
“嘶”地一声,火星终于跳到干燥的草叶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司冥忙伸右手护住,左手取过一把草叶小心翼翼一点点加入,火苗跳得稳定了再拿一条柴棒凑上去点着。看到少年的表情随着火堆的形成渐渐放松,青梵不由嘴角微扬。
见风司冥带着兴奋的表情努力地扩大着火堆,青梵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抑制的笑意。半晌才轻咳一声走到殿后抱出两捆稻草,随手扎了两个坐墩,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厚实羊皮铺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才开口道,“司冥,你先坐着,我到外面猎些野物回来。”
风司冥点点头,撩衣在坐墩上坐下,左手习惯性地搭一搭插在靴筒里的匕首。青梵想一想,又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他手边,这才纵身跃了出去。
此刻已是傍晚,二月的冬日外面天色早是昏暗一片。抬头见那到青色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风司冥心头微微一紧但旋即放开,随手在火堆里又加进两根劈柴,然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欢快跳动的火苗。
北洛的冬天历来很冷,而地势越高越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越显严寒。二月算是早春,国都承安到这时冰雪渐渐开始消融,在这里却正当寒冷的时候。但只要眼前有一堆火燃得热烈,便会让人从身子到心口都感到温暖畅快。小心地向火堆凑近一些,伸出的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炽热气流,风司冥不由缩了一缩,随即记起青梵曾经和自己讲过天冷御寒需要注意的事情,顿时微微坐直身子,一边搓手一边有节奏地轻轻跺脚。
虽然身子虚弱,但一路上青梵护得极好,又不刻意赶路,休息的时间倒比路上的时间多了许多。本来从北回津到昊阳山有三天路程,却没想到那匹玉花骢脚力旺健非常,虽然驮了两人速度竟是没有减去半分,不过两天便已经接近昊阳山脚。若非青梵顾念自己身体不肯赶夜路,只怕明日清晨自己便已经达到向往许久的道门总坛紫虚宫了吧。
想到这里,恰听到殿外传来低低一声马嘶,风司冥嘴角微扬,幽深如夜的清冷眸子顿时柔和起来。
玉花骢,泛着淡淡青光的白底上面一道道天然的玉色花纹,脖颈上青色长鬃顺滑如水,身量修长体态矫健,青玉一般的杏眼光泽水润,盼顾之间流露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气度,让人一见便生出爱意——这样的好马,也只有如青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吧?
“想什么这么入神?”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风司冥忙不迭地抬头,青梵已然提着两只雪鸡和一只野兔进来。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下雪了吗?”
“刚下。”将雪鸡野兔丢到他身边,青梵随手拍一拍肩头落雪,“我去牵马进来,这里你收拾一下。”
等青梵将玉花骢牵到正殿侧边一根殿柱上拴好又抱了一大抱稻草到它面前放好,风司冥也处理好了雪鸡和野兔。因为多马出身草原的关系,冥王军的高阶将领平日极好骑射狩猎,打到野物也多是直接烤了众人来吃。风司冥武技精深,射猎之术较之多马也不遑多让,每次猎获的野物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第一次发现比起生火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猎物剥皮去脏,少年不由轻轻摇头苦笑。
拿几条柴棒架好,再挑两根长的削去外面一层将鸡兔串上,青梵微笑道,“司冥,你看着火。”
见他随手抽了神龛下一块薄板出去,风司冥不由一呆。但片刻之后见到青梵手中薄板上一堆晶莹洁白,少年心中顿时了然。伸出手抓一把雪粉轻轻揉搓,再垂下手让雪水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到脚下,“用这个来聚拢雪花洗净双手,太师父知道了一定气个半死。”
青梵微微一笑,“这功夫本来就叫‘回风流雪’,用起来方便就行。至于你太师父掌教大人,道门武功被我滥用的事情从来都看得惯了,现在要惹他生气着实不易呢。”
风司冥忍不住也笑起来,“是。当初在清心苑里,太师父也常说道门武功到了太傅手里便不是武功了。”
“傻话!什么叫不是武功?”青梵笑着敲一下他的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不悦之意,“学武功用来做什么?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还有如眼前解决一餐温饱问题。这两件在我手里都用得好好,怎么就不是武功了?”
整个西云大陆大约也只有这位道门少主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吧?看着一脸一本正经严肃表情,似乎只专注于如何转动长枝让鸡兔均匀受热的青梵,静默中,风司冥幽黑眸子里光华闪动两下,“太傅。”
“什么?”
“司冥明白了。”
“明白就好……嗯,这鸡好像也快好了。”
冬日鸡兔原本肥硕,加上青梵手段高妙,还未完全烤好诱人香气已是让人垂涎欲滴,等到完全烤熟,更是色香具佳味美绝伦。风司冥正当少年生长发育的时期,又是受伤之后体虚需要能量补充,一日赶路劳累后胃口极好,一只肥大的雪鸡片刻便吃得干净。青梵见他吃得香甜,随手撕下自己手中雪鸡那只未动的鸡腿递过去。风司冥看也不看地接过,一口咬下之后方才觉察,抬头看向青梵的面孔顿时一点点爬满红晕。青梵却是面色如常,吃掉鸡骨架上最后一点肉便随手丢开,转了转还在火上烤着的野兔,随即用匕首解开一条兔腿拿在手上。一双眼睛这才笑吟吟看着埋下头吃鸡的少年,“别着急,慢慢吃,这只兔子不小,够你吃的。”
“太傅……”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急着说话,噎到了不好。”腾出一只手翻动包袱,青梵拎过一只精巧的犀牛皮酒袋,“喝点酒暖暖身子。”
“是青麦酒?!”只呡了一口风司冥就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青梵含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多马按照他们草原人习惯自己酿的酒,入口极烈,味道也极香醇,正适宜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饮用。风司冥和多马四年来相处日久,对青麦酒滋味自然熟悉。此刻烈酒入喉只觉一条热线直通腹内,两眼也顿时热辣流泪,周身寒气瞬间消失无踪。用手背揉了揉眼,“太傅这酒……是五年前的陈酒?”
“哪里的事……只是临行时从他帐里顺手牵羊来的罢了!”
见少年闻言呆住,青梵不禁朗声大笑。风司冥也随即笑出声来,不料一口冷风呛入,顿时咳嗽连连,加上眼中被烈酒辣出的泪水,一时竟是狼狈无比,青梵看着他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风司冥也丢开了手上酒袋和兔腿,索性倒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两人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透过神社殿门,透过漫天风雪,远远传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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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杀掉了木马,兴奋地冲上来更新……
“……有火光,是神社——太好了!”
突然传来的欢呼和着马蹄踏雪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笑声。快捷无伦地按住风司冥的左肩,青梵轻轻笑道,“是有意发出的信号,并无恶意的意思。”随手在火堆里加进两根劈柴,一边伸手捞起挂在神龛的大氅围住少年——正好挡住殿门打开那一瞬扑袭而来的寒气。青梵眉眼不抬,只是淡淡笑道,“麻烦兄台随手关门。”
“叨扰了!”和刺骨冷风一齐侵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但脚步声却是两个人的。随着“嘎吱”一声殿门重新将风雪阻隔在外。“远远看到火光就知道这边有人,这样的风雪夜晚可以碰到人真是太好了。苏,我跟你说过山林附近一定有神社你还不信,这次可是你输了吧?”
“急着关门做什么!你冻不得那马便冻得?”也许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沙哑的语声削解了问题的尖锐。被称为“苏”的青年男子显是因为同伴方才最后一句的问题十分不甘,开口便转移了话题。
“那……若两位不介意的话,在下去牵坐骑进来。”
听到这一句青梵终于抬起头,一双带着两分客套笑意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位文笔山庄的大少爷,“文公子请便就是。”
文若暄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顿时射出锐利的光芒,却在看到风司冥映在火光下的面容之时呆了一呆,“原来是两位。”
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水安渡’见到文公子和这位苏公子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
跟在文若暄身后一身长大披风直拖到地的正是那日指责文若暄挑衅行为的青年文士苏逸。听到青梵的话微微一呆,随即抬手作揖,“苏逸不才,又做不量力之举,让人见笑了。”
忽略推开了殿门出去前文若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青梵只是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殿有稻草,右手角落有柴草清水。”
见苏逸闻言微愣之后举步向后殿去,风司冥凑近青梵小声道,“太……兄长,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还在这般天气夜里赶路?难道……”
“不是。”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过士子结伴游学本来就是美谈,如果是实力相当能够彼此切磋争鸣的人,对大比尤其是策论一块更是有益无害。”
文若暄正牵了马进来,听到青梵所说顿时笑着接话道,“公子说的是,游学之风古来而有,若暄虽然不才,也想附庸风雅。”
“文公子自是附庸风雅,可惜苏逸却只能说是借光幸甚——毕竟像我现在这个身份处境,游学幌子打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听到话音,青梵和风司冥都是一呆,回头见苏逸抱着稻草从后殿走过来。将稻草往地上一扔,随意拂一拂身上沾染到的草叶,“请坐吧,文公子——苏逸还要去拿草喂马。”
文若暄脸色顿时一沉,看着他转向后殿,却一言不发坐到那堆稻草上。
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风司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梵。青梵脸上淡淡笑着,随手拎起尚未吃完的兔子,用匕首割下一块兔腿,削去外皮的部分后递给风司冥,“再吃一点,冥儿。”
微微一怔,风司冥随即笑着接过,一边道,“哥哥也吃。”
青梵和风司冥说过两句便安静吃东西不再说话,文若暄和苏逸也是各自烤火取暖。一时殿内只有火堆劈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有偶尔一两声马嘶和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殿外夹着雪的风打在窗棂窗纸上发出细沙一样簌簌的轻轻碰撞声,并不严密合紧的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气惹得火堆火焰时不时窜起,逗得殿内光影摇摇。
“呃,上次在水安渡,两位很早就离开大堂,没有来得及和两位公子结识。”文若暄终于打破殿中渐渐显出压抑的寂静。“在下文若暄。”
感到身边风司冥微不可查的凑近自己的小动作,青梵抬起头向对面青年微微一笑,“君姓,名无痕。这是家弟。”
“君……真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
文若暄话音未落,隔了火堆和他相对而坐的苏逸已然开口,“有何少见?绍南君氏、河西君氏、柏色君家村,都是君姓大族,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君姓同门。文公子久住西南,却是少见多怪了。”
“若暄确是久住西南,所以才更要借此机会游历以增长见识,免得到国都人才聚集之地出乖丢丑,贻笑大方。”
听到两人言辞之中一如当时客栈中的针锋相对,风司冥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埋向青梵怀里。青梵伸手将他搂近自己,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两位能够结伴游学,倒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苏逸讽刺似的一笑,“结伴……苏逸哪里有那个身边能和文大公子结伴?苏逸一介寒儒,贫困如洗,不过是为人仆役罢了。”
见文若暄脸色顿转阴沉,青梵心下了然,只是轻轻抚弄风司冥柔软的额发。“出门在外,原是互帮互助。何况大比不问门第出身,一朝得中便是位列人臣伴游天子——苏逸公子多心了。”
苏逸脸色微缓,不自觉地将身子向青梵挪了一挪,口中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苏逸虽然愚笨,也是自幼读书。平日仗着胸中略有点墨,自以为行走在外亦无他求;有时所见不平,便自插手多言,相争落败之后却又是心怀不甘。就算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偏偏天生一副固执脾气,便明知旁人的好意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日客栈之中公子先行离开,想是以君公子心怀,实在看不上苏逸这等天性刻薄争强的酸儒之流吧。”
感到怀中风司冥闻言身子轻震,青梵手下微微用力,脸上却是舒眉浅笑,“哪里。前日苏文两位的争论十分有趣,君某本不该早早离去。奈何这几日来幼弟身上一直不舒爽,也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没有其他的意思。”
“记得那日我和苏逸辩论说到本朝柳太傅时,君公子对我的话似乎十分专注,可是有异议么?”文若暄身子略略凑向火堆,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异议!你所妄谈的儒法之论暂且不提,单是你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便足够你受的!”青梵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苏逸已经抢过话头,“居然自以为比青衣太傅更高明,文若暄,你可知道我北洛改革尽是他的规划安排?作为文笔山庄的大公子,你是半个江湖中人,怎么看待儒法之说原是你的自由。但胤轩十年改革以来,我朝便始终强调着国法至尊,国人当严守律令不得违抗,才有眼下这昌隆国运平和盛世——以法治世,农商并重,强兵富国,柳太傅的提案人所皆知。你胡乱议论他人我可以不管,但你说到柳太傅的不敬,只怕你这一路走不到京城便被士子们打回蓉城!”
“苏逸,我是在问君公子!”
和被揽在臂腕中的风司冥对望一眼,青梵顿时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凝视火堆神情肃然的文若暄。“对于文公子的说法,我确是有异议。”
“请君公子赐教。”
“当日,公子指责柳青梵浅薄,不知士子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当熟知武功,对于大陆上江湖游侠之风不问根由一味以排斥。君某所异议的地方,便是这里。”随手向火堆里加进两根硬柴,看着骤然炽烈窜起的火苗,青梵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当时公子说得很清楚,列国分立,彼此抗争相持,因此有武人行走江湖,此为游侠存在的根本,轻易之间不能消除。因此胤轩帝推行新法新政之时,对因武犯禁之人宽容相待。君某想问文公子,以太傅权位之尊,帝君亲近之利,柳青梵可曾对胤轩帝如此判决有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政务之中,柳青梵可曾刻意对武人区别排斥?”
“但文章词句中,对于武者的排斥态度一望可知。从胤轩九年大比之后开始流通全国的《通考策》中策论,凡是议论到律法之弊,地方政务处理的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对武人游侠大加鞭挞。而朝野上下文士对于武者的态度越来越不屑,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京城等地文士聚集,立坛开场,谈论国事气派逍遥,直将江湖人视为‘取人薪酬做犬马事’者。若暄不得不承认,柳太傅确实精明无比,不过几篇短短文章便握住天下士子心意,所谓的倾向原是在这里体现——君公子以为如何呢?”
“听言观行,应该是《通考策-处人事篇》开篇第一要义吧?所谓听其言,对于文士便是立身的文章。但是,通考策里真正源自柳青梵的文字,只有前面冠以儒法道墨四方纵论的四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历届参考的试子根据当年考题,针对时政施政所发的议论。何况通考策并非柳青梵所定,而是由太学、礼部、学政司全体官员和上下朝廷宰辅共同议定篇目,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倾向?至于柳青梵本人行事,文公子不会忘记了,柳青梵的父亲柳衍正是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掌教吧?”
见文若暄顿时哑然,青梵不由淡淡一笑。“其实,文公子对柳青梵诸多不满和指责,应该不是针对最近两年朝廷命官蓄养门客、文士夸谈之风盛行而来的吧?新政效果渐彰,文官地位提升,虽然将士战事之功不可没,但是朝廷中武人出身的官吏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较胤轩初年下降许多,新到任的地方官吏对有着江湖背景的地方势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身为文笔山庄的少主,文公子当然感受得到此中变化,偏又知道关节利害不能多言。可惜苏公子处境相异,无法体会文公子心意,因此才有水安渡一番辩论吧?”
听到这一句,文若暄顿时凌然而起,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青梵。“君公子言语从容,对柳太傅称名不拘;随身佩剑,虽然气度自显,却不脱潇洒……方才是若暄失礼了。”
顺着他的目光,将之前留给风司冥防身的佩剑收起,青梵玩味似的笑一笑,“文公子过奖了。不过出门在外,防身壮胆罢了。所谓‘书生何不配吴钩’,当此列国分立之时局,君某虽然不济,但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一点不少。”
“君公子果然才学高妙,见识深远——君公子也是往承安参与今秋的大比吗?”
微笑颔首,随即转头看向怀中少年,青梵脸上渐渐流露出温柔笑意,“啊……冥儿累了么?”
“你们兄弟真是亲厚。”
看着青梵将身上大氅仔细地给熟睡的少年盖好,文若暄忍不住开口说道。
瞥一眼裹着文若暄棉皮披风睡在风司冥近侧的苏逸,青梵嘴角扯起一个弧度,“文公子和苏公子虽然表现得势同水火,其实也是十分的同伴情谊。”
文若暄苦笑一下,“只怕人家根本不稀罕这点所谓的情谊吧?他根本没将我视为同伴呢。”
“我以为方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生的固执脾气,即使知道对方是好心也不愿意接收。”拿起一条长枝硬柴搂火,青梵语声平和地说道,“他一介寒儒,纵有地方官学发给上京的路费,一路的吃用还是大费心思的。水安渡里之所以出头,读书人一时意气之外,只怕也是因为那客栈是他暂时的衣食之源的缘故吧。”
文若暄顿时轻轻笑起来,“君公子当真仔细。”
“不是仔细,而是我兄弟二人很早就在那里。虽然订下房间,但是长日无聊,与其窝在客房里默默相对还不如在大堂里看看同住的客人听听人家的说话。虽只是匆匆两眼,但看到他代人书信,加上衣着行止,自然很容易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就着火堆轻轻搓手,青梵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读书人本来就最是傲气,你以辩论输赢的约定拘束住他逼得他随你同行,这原是省去他为一路花费担忧烦恼的一番好意,但之前客栈辩论之时显出的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到底是折辱了他,才弄得现在这般态度僵硬。”
“唉……但若不以输赢约定加以约束,只怕他言辞不和便直接拂袖而去,让大比少了一个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就大大的可惜了。”自胤轩九年大比后,北洛文士论战之风大盛,士子之间就一事一题在公众场合议论驳辩,胜者可以向败者提出任意一个要求。只要不辱及尊严斯文,败者必当应允达成。文若暄言论之意苏逸无法彻底辩驳,只能应允他一同游学上京的要求。只是苏逸生性固执,自居童仆,偏又处处以言辞刺激,让文若暄大为头痛。“败者为胜者仆,本是武人比斗胜负的惯例,因为我江湖人的身份便故意以此相称,但言语态度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苏公子语气态度也皆如童仆,文公子便高兴了吗?”
“自然不是!”文若暄脱口而出,随即看到了青梵嘴角边悠然自得的笑容,不由面皮微微扯动,“此次上京原是游学的打算,故此才提前了这许多。本以为路上有人相伴比一人独行有趣得多,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一贯的江湖子弟作风让习惯了文词章句的文士如此反感而无法彼此谅解。”青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既然是心怀歉意,不如索性坦诚相告。”
“只是,来路上也曾有意修好,但……”
“虽然是见解相左态度不同,却都是针对着一人一事而发的个人认知和感受;纵然争议如柳青梵的策论文章,也不过是将要参加大比的士子各持一端各抒己见,论说有据便是道理所在。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见解不同,本来便不能强求。苏逸性情单纯,与人为难其实也是与他自己为难;言语神情虽带讥讽,但到底不是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又何必让同行的两人尴尬至此呢?”
文若暄顿时微笑拱手,“多谢公子指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君兄教训,若暄一定牢记心怀。”顿了一顿,脸上笑容加深,“看君公子一派世家子弟气度,想不到看人虑事竟是这般老道。”
青梵微微一笑,“不过是在外行走了几年,实在不敢当文公子夸奖。”
“本次大比,有君公子这样的对手,是若暄之幸。”文若暄也是微笑,一边将身上衣服裹紧,“不知道公子眼下行程安排如何?”
“怕要让文公子失望了,我兄弟二人要先往昊阳山一行。”
淡淡看一眼熟睡的俊美少年,文若暄道,“小公子看来身体虚弱气血亏损,难道竟是不足之症么?”
青梵眉头微皱,但旋即放开,“文公子果然好眼力。”
“昊阳山‘濯垢’、‘涤尘’两处泉水,温养体气条理血脉极是有效。”看青梵脸色并无不愉之色,文若暄继续道,“只是隆冬之际原是温泉效果最佳之时,昊阳山为天下武人之所望,山中泉水虽然有道门弟子看管,但还是不能尽管武人争夺。此时只有公子和小公子一同前往,怕是会有不便。”
“虽然不善武斗,但果然有人生事,君无痕也自当护得他周全。”
听他语声坚定,转向少年之时脸上神情极是温柔,文若暄不由轻叹一声,“同是为人兄长,若暄真是不胜惭愧。”
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青梵微微笑道,“文公子这样说实在是让我羞愧无比。无痕只有这一个弟弟,自幼带在身边,同食同寝,比起其他兄弟自然亲爱许多。后来遵照父命外出行走数年不见,而甫一回还便见他染疴难愈,心里愧疚实是难当。曾听人说昊阳山温泉功效,这才带了他出来。今天风雪又错过宿头,只能委屈他在这神社过夜,说到为人兄长,我才是十分的惭愧。”
文若暄笑一笑没有答话。看着眼前这对兄弟爱护亲密,脑中思绪瞬间飞到文笔山庄家中三个弟妹身上。他是正出的嫡子,继母对他也是极好,但面对弟妹总是有些隔膜尴尬。虽然血脉至亲,却常常要借故山庄事务避开平日相处,在外也是每常任性妄为,以安定继母弟妹之心。眼前兄弟形容差异显非一母同胞,却是相处自然爱护备至,文若暄一时感慨,不由又是一声轻叹。
青梵只是静静坐着,唯一的动作便是往火堆里加些劈柴;偶然抬起的眼中目光里光彩锐利,却是一闪即逝。
冬夜漫漫,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风司冥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落雪已经停了。
“太……哥哥,你没睡么?”感觉到为自己拦住窗口光线的身影,少年用沉睡初醒微显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
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雪景的人回眸,微笑,“睡醒了就起身吧。天气寒冷,莫再着了凉。”
这时殿门被推开,文若暄抱了一堆树枝枯杆进来,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一边抖了抖脚上的雪粉一边说道,“雪把林间的路全掩住了,君公子你真不打算换条路线么?”
“不用。”不去理会文若暄脸上表情,青梵只是径自走到风司冥身边替他扎紧领口袖口,随后散开少年一觉之后略显松散的头发,打散、理顺、绾髻,手指上下飞扬,一如多年前两人在秋肃殿时每日晨起。
等他将发髻用玉簪固定好,风司冥也是习惯性地回头向他一笑,“好了。”
看到少年熟悉的笑颜,青梵心头顿时一暖,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容来。“冥儿,你先去喂马,再过来梳洗。”
殿中火堆尚未熄灭,看一看文若暄拿进来的树枝,青梵摇了摇头,“原来文公子也是少有在外过夜经历的,这些树枝沾了雪水全是湿气,燃不着还会弄得一屋子烟……你还是叫苏公子起来比较好。”拿佩剑拨动未烧尽的柴棒将之聚拢到一起,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殿中其他可以生火的燃料,却听文若暄“啊”的一声满是诧异。青梵顿住动作,随后慢慢举起手中未开刃的佩剑,微笑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壮胆用的。”
文若暄笑着摇一下头,也不接话,走到苏逸身边将他摇醒。等风司冥给两匹马抱了足够的稻草回到殿中,青梵已经将神龛上祭祀用的小铜鼎洗干净,捧了雪融化烧开。见鼎腹冒起串串气泡,青梵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随身用的银制提耳扁方杯,舀了满满一杯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对风司冥道,“可以了……小心烫。”
看着两人配合娴熟的动作,文若暄只是微笑,但等风司冥洗好了脸抬起头来,他却是瞬间呆住,手脚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地转过头,见一旁苏逸也是目光凝滞,嘴巴微张,黑瘦的脸上竟然升起一片淡淡的红。
昨夜风疾雪紧,二人又急于寻找过夜的对方,到神社之时天色早是漆黑;殿中火光虽旺,但光影摇动实在看不清风司冥面孔细节,因此两人虽觉少年容貌秀美,却也并无其他惊讶之处。此刻雪霁天晴,早晨天光虽不算特别明朗,开了殿门的神社正殿映着殿外雪地反射的光线却也是十分明亮,但,两人只觉便是这遍地的晶莹白雪也不及眼前少年容色耀眼的万分之一。
——洁若冰雪,皎胜冰雪。
青梵一声轻咳打破殿中不自然的平静,文若暄和苏逸顿时回过神来,一时皆是尴尬无比,竟一齐向后殿跑去。等两人回来,风司冥已经披上那件青色大氅,坐到火堆边就着烧开的雪水吃干粮点心,而青梵则是拿了点心倚在门边,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里笑意盈然。
见两人殊无恼意,文若暄和苏逸都是大大地松一口气。文若暄也解开包袱拿了干粮,分给坐在火堆边的苏逸一点,自己却远远地坐到神龛近处。
“稻草无须补充,那些树枝枯柴便请都堆放到殿角。铜鼎也请放回原位。离开的时候用雪熄了火堆便可以。”见风司冥开始收拾包袱,青梵便去牵了马过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文若暄一眼,青梵慢慢地说道。
“这个自然。君公子急着赶路么?”
伸手拉住风司冥,青梵颔首微笑,“文公子,苏公子,君某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了。”
说着翻身上来,握住风司冥左手微微使劲,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身前,缰绳一提,玉花骢已然如箭离弦一般踏雪飞驰而去。
※
“司冥,刚才……不生气吧?”
“他们没有恶意。”
“我让残影假扮你和轩辕一路回京,但不要求容貌十分的相像。这样的话想必轩辕的麻烦操心事情也会少一点吧。”
“我想是的,太傅。”
“过了这片树林便是昊阳山。山上有天然的硫磺矿脉,气候景色都与山下不同,你会喜欢的。”
风司冥微微一笑,适逢坐下玉花骢为闪避树梢脚步移动,少年的身子顿时撞进青梵怀里。青梵伸手环住他腰身,右手一提缰绳,“司冥,坐稳了!”说着双腿在马腹一夹,玉花骢速度陡然加快,竟是在树林里飞奔起来。
冬日树林,虽然因为树杈阻拦的缘故,地上积雪不似别处深厚,“树根绊马脚,树梢打马眼”却总是树林给策马疾驰造成的天然困难。但青梵座下的这匹玉花骢却实在是难得的好马,虽然载着两个人,身躯步法仍是极其轻盈灵活,在疏疏密密的林间奔跑速度不慢反快。只是奔跑转折之间的颠簸却是无可避免地增加了,风司冥下意识地握紧了鞍前方的铜环把手。感觉到他的动作,青梵收紧了环住身前少年的手,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还记得你八岁那年骑马么?我记得那次之后整整两年你骑马的时候从来不敢松开扶手。”
风司冥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白玉一般的面孔顿时红得彻底:胤轩九年大比结识了来自草原的大汉多马,被他言语刺激自己下定决心苦练骑射,每日藏书殿授课完毕之后便缠着青梵挽弓射箭,或是到马场练习骑术。当时年纪幼小身量所限,只能驾驶未成年的小马;看着多马每日在马场策马奔驰,心中羡慕无比,终于一天趁青梵不注意偷偷牵了一匹高大煽马出来骑了。先是在场中小跑,然后速度便越来越快;那马虽是训练有素,但奈何自己人小力弱,越到后来越是无法驾驭……最后马匹发狂一般冲刺之际自己再握不住缰绳,本是认命着便要跌得重伤难治,却跌进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事后青梵并未多言,倒是多马将自己狠狠训骂一顿,然后每次见自己骑马不握缰绳而是紧握马鞍把手便一个劲取笑。这是孩童时代自己最大一件丢脸丑事,原本以为年纪渐长可以渐渐忘却,此刻突然被青梵提起,羞涩之心顿起,握着马鞍把手的手却是慢慢地松开。
“是这样,放轻松……司冥和我在一起还会担心么?”
“不,不会。”
“那么就安心地坐在马上,不要紧张害怕,太傅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被甩出去。”
青梵口中轻声说着,足尖精巧地点刺着马腹,驾驭着坐下良驹轻巧灵活无比地在树林的间隙里快速穿越而过。曾经,与父亲十分亲厚的伯父是马术爱好者,他六十整寿时君无痕亲自挑选了骏马和一应挽具鞍鞯以及骑装马靴作为生辰贺礼送上。此刻脚上虽未配有马刺,但是这些坐骑都是影阁按照他所交代的方法精心训练,点、踢、夹、刺,任何动作下去反应都极其灵活精确,配合着一身高明武功,纵然是在不便策马奔跑的树林之间奔驰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减缓降低。青梵素来十分享受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兴奋和快感,但如此这般的疾行却还是这一路以来的第一次。
风司冥则是尽力放松了自己靠在青梵身前。身子被他环住,不需要花力气便可以平稳地坐在马上,放松的身体可以更好地感受到马匹奔驰之时规律的起伏波动。此刻没有雪笠面纱,他却顾不上去看周围银装素裹的烂漫雪景,一双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玉花骢脖颈上飘洒纤长的青色鬃毛在空中飞扬起伏。靠着青梵胸膛,耳边传来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少年心中只觉一片平安喜乐。而之前下意识握紧马鞍把手的双手也已然放开,十指交叉静静放在身前。
眼前渐渐开阔,树林稀疏处道路隐约,而马匹毫不犹豫踏上的,正是通往昊阳山前山的大道。
风司冥不自觉地抬头,却见青梵也正低头向自己微笑,心中暖意流动,口中却只是轻轻喊一声,“太傅。”
“是的,我们就要到了,冥儿。”
断云十八岭,昊阳第一山。
西云大陆中央的断云雪山,放射状延伸出的主要支脉一十八条。十八条山脉大小有别,景色风物各擅其场,但昊阳山却是大陆公认的第一名山,甚至连西蒙伊斯大神殿所在的摩阳山排名也在其下。其中原因虽然众说不定,但昊阳山风景绝佳,峰奇林秀水温泉暖,容天地四时气象于一山一体,确实美不胜收恍若仙境,当得起“天下第一名山”的称号。
然而,真正让昊阳山区别于断云雪山的其他支脉,成为人所共知的“第一山”的,却是山中终年涌动、四季长春的温泉,以及建立在昊阳山主峰之上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总坛“紫虚宫”。
昊阳山中水温泉暖,即是泉上大雪飘飞也是雾霭盈盈,热气腾散从不结冰。其中名为“濯垢”、“涤尘”的两眼泉水,更是水质洁净清澈澄明,人皆传说以此温泉水洗漱沐浴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引得人们好奇无比。而以包容广大闻名武林江湖的道门,自第十三代掌教无虚子在昊阳山建立总坛,百年来基业拓展繁荣兴旺,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则是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七个字刻印人心。因此,每年往昊阳山的人络绎不绝,而“天下第一山”的声名也是远远地传了出去。
踏上上山的大道,正是辰时方过,天色清明的时候,看着宽阔山道上赶集一般热闹的进山景象,风司冥不由有些微微的发呆:看到路上行色匆忙的武人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但人群之中扶老携幼、满面风尘却同样满是期待的百姓占了大半,却让他一时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是二月十六,道门的规矩,每月的这一天是门下学医会武的弟子免费替人看病的日子。”青梵在他身后微笑着解释道,“道门武艺之外正传弟子多学医术,倒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大夫。穷人家求诊不易,所以这一天无论总坛分坛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记起当年柳衍在承安之时也是顶了御医的虚名拿了宫中药物免费替人看病治病,风司冥嘴角微扬,“掌教和太傅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呢。”
青梵微微一笑,双腿轻夹马腹,手上微微使力控制了胯下玉花骢的速度,“你见我医过几个人了便说我医术高明?你柳掌教太师父仁心仁术自是不假,我所知的却不过是一些草药矿物,哪里就称得上医术了?”
风司冥低头笑一笑,没有说话。当年他在清心苑就常见青梵和柳衍两人就某种病症的施治用药争论不休,平日撞见青梵翻看药典医书也常在旁边听他给自己讲解各种药材特性,更听柳衍说过青梵未满十岁便时常一人进山采药补贴生活的事情。此刻听他话语之中的否认,风司冥也不多做争论:那日自己从绝龙谷回来之时,一身的伤与痛尽是他一人治疗处理,到此时不过半月时间便恢复至此,青梵医术如何早是亲身确认,又何必多言。
昊阳山景前山秀美后山雄奇,此处正是前山大道。这一条上山大路被道门弟子整修得甚是开阔,行人虽多,但要纵马疾驰也不十分困难。青梵却只按住了马沿路缓缓而行,任由身前少年左顾右盼。
因为地下矿脉热源,山中树木都已经显出茸茸绿意,寒意不显的风中捎来一声声春鸟啼鸣,只有林地间的点点白雪提醒着人们此时乃是大雪初过的早春时节。看着眼前越往山中高处便越发错乱了季节的景致,风司冥瞪大了眼睛,一手竟是不自觉地扶上雪笠。
“冥儿,雪笠还是等等再脱。”青梵低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足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玉花骢一个优雅的斜迈步,正好让开身前突然停步的担柴老者;随即缰绳一提,玉花骢脚步一起,顿时超过数名佩剑而行的男子。
山路顺着山势微微一转。
见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气势恢弘的三层高楼,风司冥心中一震,顿时“啊”地一声轻轻叫了出来。
浮云轩。
和西陵醉梦阁、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合称“西云四大名楼”的浮云轩!
“以武会友,兵解冤仇”,道门虽然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却始终秉持着武林公心。因此浮云轩是武林会盟的所在,也是诸多江湖恩怨纷扰终结的地方——江湖本是江湖的规矩,武人自有武人的准则,而浮云轩就是江湖规矩、武林准则的代名词!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浮云轩大名之所以如雷贯耳,却是因为浮云轩中的宣武台。只有在宣武台公开对战,实力才会最快被人们所了解和接受;约定了的高手之间的切磋比斗,也总是在宣武台浮云轩主人的见证下进行。所以,任何初出江湖想要了解自身实力的青年,离开师门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必定是昊阳山浮云轩。
“这……就是浮云轩啊!”
沉稳坚实的建筑,恢弘大度的气势,没有任何的浮华与雕琢,只有檐角飞翘处悬挂下来的对串铁风铃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潇洒无忌。楼前四位身着道门正传弟子袍服的青年从容有序地接待着来到此处的武人,而楼右侧辟出的空地上数条两两交手的身影激战正酣。
“不够资格进轩中宣武台的,在楼边演武场对打也是可以的……当初师祖一句戏言,让经理浮云轩的麻烦多了足足三倍。”青梵嘴角噙笑,目光跟着风司冥看向那个飞身下场分开一对斗得兴起收不住手的剑客的道门弟子,“那是李力,路云路师弟的再传弟子,辈分上是你师侄。”
“师……侄?”
“先入门者为大,路云带艺投在我莫崖子师伯门下的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有余。李力是他徒儿李伯宪的儿子,当然要喊你做师叔。”青梵微微笑着拍一拍身体有些僵硬的风司冥,“所以那时客栈里我才和你说,一会儿到了紫虚宫里千万不要喊太师父,叫掌教就好。”
风司冥刚要应答,却见楼前一人突然飞快地向这边奔来,顿时收住了口。不过眨眼工夫那人便到了两人马前,风司冥回转过头,只见青梵看着对方笑得一脸无奈。“那个,郝师侄,上次的信上,我好像忘记写明什么时候回山了……”
※
一本正经地在马前引路,郝哙努力抑制住心中波澜起伏。
身为道门第三代首席大弟子,郝哙无疑是江湖武林人人称道的青年侠客——武功高强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为人圆润处事灵活,既要使门中子弟信服,更得江湖上众人嘉许。道门弟子遍及诸国,单是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中正传弟子便逾三千,整个道门人数更是十万有余;而每一代的首席,都是在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上的武斗优胜者。试炼大会只论辈分,不分性别不论年龄不问师承,只有武功最强者才能担当其一代弟子之首;而首席大弟子的职责除了指点同辈和教导下代,还要负责众多门下事务。郝哙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位置上坐了已经整整九个年头,无论是武技内功还是处事能力都是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养气功夫自然练得极好。但此刻,他却是一路稳步前进连头也不敢稍回,只怕一个大气,身后玉花骢背上的人物便会像梦醒一般突然消失。
掌教唯一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击败了号称不世出武学天才的二代弟子首席钟卿,并和仅略输于掌教的莫崖子斗得难分伯仲,从此稳居二代弟子之首,再无人敢置疑其武功实力……这个在紫虚宫的时间极少,却赢得总坛上下所有人真心臣服的道门少主,在漫游了两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而且,他还带着他的徒儿——建立下无数战功,赫赫威名的冥王。
天命者、冥王,明知道同出一门,大部分道门弟子虽是与有荣焉,但从来都无法想象这两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景。若非认出了掌教不容许错认的坐骑爱马玉花骢,郝哙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自五天前接到掌教和师伯师叔的密令他便每日守在浮云轩门口。浮云轩是进山必经之路,只要守在这里便不会错过,但是直到认出他的前一刻,郝哙心里还是存留着许多疑问:新年已过,花朝未至,非年非节不早不晚,又刚刚传来蝴蝶谷会战大胜的消息,柳青梵在这个时候上山拜见掌教,会是为了哪般?
毕竟,他每次出现在昊阳山上,道门总是会有一番巨大变动:八年前第一次正式出现在道门正传弟子面前,就是试炼大会成为最年轻的首席;五年前带着重伤的掌教回山后总理门中事务,将门下所有产业调整重修,把这些产业的江湖气息大大降低;两年前他自分坛开始,将主持各种事务的集权分散下拨,并将有关江湖武林的产业全部分离,门中正传弟子除非才、德、技、能四者兼备不得插手包括酒楼、医馆、镖局在内的任何产业。郝哙不会看不出,柳青梵的一切动作,都是在将原本就始终保持着武林超然地位的道门与武林一点点彻底分离;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猜透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师叔真正的用意。
柳青梵,从来就是一个看不透的谜:行事潇洒随心,但细细想来似乎任何细微的行动都蕴涵深意;手段冷漠无情,但真正接近却总让人感觉温暖关怀。对于门中弟子,他从不吝啬笑容,也从不缺乏耐心,那种态度真诚的爱护和期望让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弟子无不期盼能够得他一言片语的指导。就连自己,一手落霜剑也是在他看似无心的点拨下突破瓶颈的。
只是,他在昊阳山上的时间真的太少:少得让门中弟子几乎无法记住他的真容,少得让众人爱戴敬若神明的掌教日日悬心,时时记挂。当然,道门掌教柳衍,那个澄静如神子,清和温雅却威严自成的男子对于唯一爱子的感情,只有在很少几人的面前会流露出来。而负责着紫虚宫大半常务的他,便是其中一个。
长长吸一口气,郝哙抬起头。
紫虚宫,已在眼前。
“一夜东风来,千树万头,玉梨花开。”
望着眼前香雪如海,青梵不由轻声吟道。
紫虚宫后的梅林雪海,原是昊阳山胜景之首。山中地气温暖,此刻正当花期,空气中香气弥散,放眼尽是烂漫一片;一阵风过,落英缤纷如雪落,缓步林中便如踏在遍地琼瑶碎玉之上,让人凡尘尽忘,只觉身在仙境。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是否,都只为眼前那一人存在?
心中轻叹,风司冥微微低下头,却听身前脚步突然停住。觉察到林间风声气息突显异常,猛然抬头,却见一只硕大的白虎从林中窜出,“噢唔”一声直扑青梵。
“御风!”青梵满是欢喜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他的动作,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地瞪着眼前早已滚成一团的一人一虎。透露出无比兴奋的虎啸震动着山林,身边梅花在卷带起的风中纷纷而落,不过片刻,风司冥肩头已经落了一层玉雪般的莹白花瓣。
静立半晌,风司冥这才伸手拂去肩头落花,却在抬眼的那一瞬停住了。
漫天香雪飞舞中,一道水蓝色身影悠然而立,含笑的眉梢眼角透露出十分喜悦,清雅出尘的面容因为表情的舒展显得益发柔和温文——
“不肖徒青梵拜见掌教,师父万安。”
他嘴角扬起的一刻,风司冥只觉满山香雪都为之失色。蓝色袍袖拂动,柳衍已然拉起青梵,“虽然晚了一个月又十五天,但……终究是回来了。”
“孩儿不孝,任凭父亲大人责罚。”口中说着,青梵已再次跪下,行的却是子女叩拜父母的大礼。风司冥顿时心头一震,“太傅是因为司冥的缘故才耽搁了归期,请掌教明察,不要怪罪太傅。”
看着也跪在一边的少年,柳衍轻轻叹一口气,“殿下身上有伤,请起来说话。”顿一顿,目光转向青梵的时候已是十分柔和,“梵儿也起来。”
见青梵闻言起身,风司冥这才跟着站起。
“殿下大战过后便一路远来,必是十分辛苦劳累。郝哙,你先带殿下到房中休息。”柳衍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暂放下一切事务,照顾殿下起居。”
“是,掌教。”远远立在林边的郝哙听到柳衍呼唤,几个纵身起落便到三人身边。向柳衍行过礼后便转向风司冥,“殿下请随弟子来。”
一眼瞥见风司冥脸上表情,青梵微笑道,“既然是在山上就用门派称呼,师兄弟相称便是。”
“是,师叔。”郝哙会意,“风师兄请跟我来。”
两人同是含笑目送风司冥随郝哙离开。那只巨大的白虎在青梵腿上身上挨挨蹭蹭,兴奋中显得亲热无比。青梵随手拍拍那硕大的虎头,“肉球,安静点!”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柳衍不禁莞尔,而看到白虎乖顺无比地停下不断磨蹭着的动作,更是顿时失笑,“到底是听你的话,从小带大的人果然不同……”说到这里却顿住了口,然后一声轻轻叹息。
他言语未尽之意,青梵如何听不出来?走到柳衍身边将头靠在他肩上,“师父……父亲,梵儿回来了。”
柳衍伸手将他肩搂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即松开手,转身当先而行,“跟我来吧。”
青梵应了一声,“浮光掠影”身法展开,眨眼间已赶上柳衍,在他身后半步紧紧跟随。两人轻功均是绝佳,不过片刻出了梅林,随后缘山间石径一路向上。而两人身后三丈处,巨大的白虎不曾稍离。
“清华池是山中唯一一眼冷泉,九殿下的身体……暂时还经受不住。”
古藤缠绕的八角亭中,一蓝一青两道身影静静站立,下方一潭水色幽碧,清澈见底。与山中其他山泉形成的水潭不同,此处泉水不但没有散发腾腾热气,反是流露出森森凉意——这就是昊阳山中唯一的冷泉,清华池。而这座凌波亭原是这块翘出山体的巨石上凸起的一块,不知为何当中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前代掌教便让门中擅长石匠手艺的弟子依着原本的形状将这块凸起凿刻成一座八角石亭;远远看去,石亭正好立在山泉形成的深水清潭之上,因此得了“凌波亭”这个名字。
青梵微微眯起眼,感受面上带着泉水凉意的山风,“是我太过急躁了。”
“不过,殿下虽然外伤沉重,经你这些天照顾已好了大半;若想用这冷泉调养身体提升功力,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柳衍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一切表情,“影阁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是他逼你逼得太紧。不过我却还是感谢他,若非如此,只怕你归期还遥遥未知。”
“师父……”
“让九殿下先在‘濯垢’三天,然后再决定是否用这里。”柳衍轻轻叹一口气,举步走出凌波亭。“郝哙直接带你们过来梅林,还没见过几位师伯师叔吧?”
青梵急忙跟上,“师父,我——”
柳衍回眸微微一笑,“我知道,梵儿。跟我来吧。”
※
紫虚宫的正殿,除了每年一次新年祭典会外,只有历代掌教的接任仪式才会开启。
因此,当看到柳衍毫不犹豫地穿过重重殿宇直向紫虚宫中心方向而去,青梵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道门掌教的接任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虽然正式的接任大典都是在上代掌门人离去之后举行,但道门掌教的接任仪式最重要的部分却并非江湖人所共见的大典,而是掌教信物的交付和传承。只有拥有掌教信物才算真正拥有了掌教的权力,才可能指挥武林第一大派——道门的一切力量。在新掌教接任大典上,新任掌教主持祭告祝天的仪式并出示掌教信物,其实只是对门下最普通弟子以及武林其他门派的告知。而掌教信物的交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教接任仪式。
但道门掌教信物——“承影令”,却并非单纯的上辈指定便可以获得:只有得到道门影阁的承认,才有继承道门的资格;要想成为道门掌教至尊,首先便要得到道门影阁的臣服。而影阁的存在,却是身为道门掌教最大的秘密。
正殿便在眼前,青梵终于忍耐不住,“师父……”
“怎么?”
“我已有承影令了。”青梵非常清楚,那一方小小的金牌,不仅仅是唯一可以号令影阁的信物,更是道门掌教至尊权力的象征。
“是的,梵儿。但你在紫虚宫的时间实在太少,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细说过。”柳衍语声温文平和,脚下步子却没有半点减缓。“道门掌教的信物,不仅仅只有承影令一件。”
跟着他快速步入正殿,看到殿中正装肃然,显是早已准备完全的两排道门弟子,青梵顿时眉头微皱,轻声却是十分坚定地喊道,“师父!”
柳衍回头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答话。袍袖一拂,只是径自走到西斯大神神像前,焚香、叩拜,随后起身,拉开大神像左右两侧重章叠影的淡黄帷幔,露出后面一尊尊一尺余高、全做道门掌教正装的塑像来。
重新站到大神像前,柳衍再一次跪下叩拜,然后站起,转身,目光在殿中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停在面前青梵身上。
“柳青梵,你跪下吧。”
静静凝视着柳衍平静无波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如夜的黑眸里闪过震惊和了然。沉默半晌,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在柳衍身前跪下,然后抬起头。
柳衍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托胸前,一字一顿道,“道门掌教信物,承影、青冥缺一不可。承影主事、青冥主名——柳青梵,你已取得承影令,掌号令门下、主持诸事之正权。现在,我便在西蒙伊斯神像和历代掌教灵位之前,当着我一代、二代二十七位列席的正传弟子,将此青冥宝剑传你,正汝令行禁止之掌教主事之名。”
“柳青梵……谨遵掌教所命。”
接过青冥剑,青梵稳稳站起,转身。殿中弟子早已伏跪在地,齐声道,“弟子参见掌教!”
感到身后柳衍目光,沉默片刻,才语声平稳地吐出两个字,“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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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更新基本到此,轻叹一声,溜开
“为什么,师父。”凌波亭上,沉默良久,青梵轻声道。
注意到他语气并非疑问,柳衍微微一笑,随即叹一口气,“你知道的,梵儿——柳青梵,需要力量。”
“我并没有决定。”
“你已经决定了。”
“我没有。”
“如果没有,你不会反驳。”淡淡地笑着,柳衍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开,“青梵,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真的还没有决定,你不会带着九殿下来这里,正殿之中也不会接下青冥剑。”
“我是师父的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会做任何让父亲难堪的事情——那样的场合,我不可能拒绝。”
“真的么?”悠然吐出一句,柳衍轻笑着将双手负到身后,“君雾臣的血脉,会任凭他人左右心意?”
青梵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师父待青梵恩重如山。”
柳衍微微一哂,随即摇头轻叹一声,“青梵,你我之间,何必隔阂如此?”
沉默良久,青梵才缓缓开口,“师父,对青梵来说,天命不过是一种可能。并非是我选择了谁,而是时机、局势选择了谁。被选择的那一个,也必须具有把握时机、抓住机会的能力和手段,以及与理想和野心相符合的品性与才华。教养皇子,立法革新,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之后的一切事情不再是我的责任,更不会因为我的意志就轻易改变方向。”
“梵儿,很多次,很多时候,我都在后悔,用那样的方法手段将你从擎云宫带离。”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早已脱却了少年模样,一身磊落青衣,表情沉静而淡漠的青年。“我真的做错了。”
低垂下眉眼,手指慢慢抚上腰间青冥剑剑鞘上青铜丝镶嵌编结的精细花纹。“那是最好的选择……那没有错。”
“但那一切留给你的伤痕,却是一辈子也无法消除——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那样的血色,无论是你还是我,对擎云宫的恐惧,都已经根深蒂固。”
握着青冥剑的手慢慢收紧,“不,不会。”
轻轻摇一摇头,柳衍收回落在他右手上的目光,在石桌边石凳上坐下。顿了一顿,才慢慢开口道,“他是一个很好、很称职的皇帝。北洛风氏至今九代帝王,他的文治武功已经远远超过其父其祖,无论是治国用人,还是对战用兵,放眼整个西云大陆都是难得的贤明君主。而一个好皇帝的首要条件,就是帝王无情,忍人所不能忍,以天下为我用。”
“这些……我都知道。”苦笑着摇摇头,感觉腿上有白虎毛茸茸的大头磨蹭,青梵伸手挠一挠御风的耳朵,抬起头看向柳衍的目光已是平和沉静。“逐鹿问鼎,力强者得。没有那个手段能力,就算一时登上皇位也不能守得持久;而有心机有实力的,旁人设下再多陷阱麻烦也不能阻挡其脚步。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的命运前途,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决定——师父,青梵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柳衍怔了怔,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震,“他的强制,便让你这般讨厌么?”
“或许。”
“那……九殿下,皇家子弟多出色,但如他这般却是少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这些年你待他如何朝堂上下也是人人看在眼里。若是此时袖手作壁上观,司冥殿下在承安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嘴角挤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哪里是我要袖手旁观,正是胤轩帝陛下逼着要我置身事外呢!三司收归一体,督点职权只在朝堂一人,看似宠命优渥,却是拿我做靶,职权尽在我一人,荣辱也尽在我一人,将来要赏罚诛留也只不过我一人。他知我性情,不会甘心做人手中棋子,有力量更有胆量打翻整个棋盘,却还是这般逼我,师父,你说他倒是什么意思?”
“梵儿……”猛然惊醒,柳衍瞪住青梵,一时再不能言语。青梵性情潇洒,风行云动无拘无束,但根底之中却是沉厚深远重义尽责,一旦责任在肩绝不会轻易放弃。若非如此,这五年来也不会奔波远走来去匆匆。接到承安消息自己便担忧十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有闪失。青梵身边虽有影阁随侍,但不接青冥剑便并非掌教正名,调动门人弟子仍是不便。道门作为第一大门派,门人遍及大陆诸国,一门之主的掌教势力更是为各国君主所重,身份尊贵,便是一国之主的风胥然也难以撼动。虽然掌教之位责任重大,当此列国纷乱之际立身处事更是艰难,但思前想后,自己还是决定将青冥剑交付。却没有料想到,风胥然正是要青梵接下重任,以道门十数万门人弟子性命、掌教职责为牵制,令他自动自觉为帝业一统用心尽力。
青梵微微苦笑,“即便不如此,我也会有一番决定……为我竟费他如此多心思,动这般多手脚,真难为他了。”
柳衍颓然以手支额,“是我的错。”
“师父何错之有。是青梵自找了这一切。”取过石桌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柳衍,青梵淡淡笑一笑,“这个身体、这身血肉,便是想避身世外也是不能,师父为保我性命已做了太多,也抛弃太多,青梵如何不体会师父心意?此去承安,青梵自当处处小心,不负师父期望。”
伸手轻轻落在青梵肩头,柳衍嘴角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笑容。“梵儿、梵儿……这十年,难为了你。”
听他语气温柔,一如当年迷雾森林山谷两人同住那些岁月里的温言亲和,眉眼之中更是满满的慈爱和不忍,青梵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襟袍一掀已是跪倒在地。“师父,我……是我没有好好孝顺你,这些年抛了你一个人在这昊阳山上,过年也不回转,份内的门中事务也没有尽心处理,逼着你去做那些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
伸手将他托起,柳衍轻轻摇头,凝视着他幽深黑亮的眼,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梵儿,你的性子……真是大大变了。告诉我,为什么。”看着那张戴惯了的成熟沉稳面具上出现的裂痕,柳衍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因为……九殿下?”
“大郑宫里,生死沉浮尽在掌中任凭玩弄,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可是绝龙谷一役,我真的害怕了。五年前承安天牢之外,那种万事不在掌握、随时可能失去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我曾经发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恐惧,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我的失误,让司冥陷入危险——他才满十六岁,这一次是和塔尔擦肩而过,下一次是不是还会这么幸运?师父,我输不起。”
伸手安慰似的抚一抚他绾得紧紧的发,“梵儿,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过,宁愿你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将自己的脾气全部发泄出来——压抑得太久,心藏得太深,其实伤人也伤己。”看他脸上微微变动的表情,柳衍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不,这句话同是难为了你……擎云宫、道门,无论哪里都容不得那样的浅显单纯。”
“所以我只是不甘,气恼,不想轻易如了他的意。承安,当然要回去,但怎么回去,何时回去,回去后究竟如何处置三司,都只是我一人之事情。”
心头突地一紧,柳衍猛然抓住青梵的手,“梵儿你……”不是,不是这样,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天性难移,纵是有承安天牢之前鉴,绝龙谷救援之惊险,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会轻易改变了自己的计算和脚步。见青梵眉眼低垂不与自己相对,柳衍知他此刻心意并非自己可以探知改变,心下微叹,抓住他的手慢慢放开,缓缓说道,“梵儿,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青梵一震,顿时抬头。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嘴角慢慢上扬,扯起一道优雅从容的弧度,黑亮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眼前衬着山水益发显得清雅出尘的身影。“师父曾经问过青梵,如果最重要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灾难,我会怎么办;我说,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一言之诺,重于泰山;言犹在耳,青梵岂能相背?纵是要自入瓠中,此刻也顾不得了。”
凝视着眼前笑容中陡然显出傲气的温雅青年,柳衍轻轻一叹,“道门交到你手里,我……再无担心。”
“林木挺秀,岩壑幽深,山溪清泠,真不愧天下第一名山!”
“这‘林泉胜景’,在山中溪泉汇聚之处,此刻日光照耀水雾氤氲,又是春日时节重林翠染,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时景。昨日这溪上琼花翠盖一齐荣发,更是胜景之最,风师兄可是来得巧了。”郝哙笑容满面,一路当先引导,“风师兄,请这边走。”
风司冥面含微笑,跟着郝哙沿山道石阶漫步而行,随心赏看昊阳山景。
花田闻香、清溪戏鱼、竹林观碧、松海听涛、岩崖望险……放眼遥目,只见千山抱翠,绿意溶溶展现勃勃生机,与山下风雪恍若隔世;远望主峰绵延直上,峰顶白雪皑皑映着碧蓝天色,更显沉静庄严。脚下一溜石阶顺山势曲折蜿蜒,石条中央落脚处光滑平整,两端却是苍苔俨然,显然时日悠久而人迹往来频繁。两人并肩齐步,沿阶而上,一路上不时遇到身背药筐、手提鱼篓的山民向两人招呼,更有许多挑柴荷担的道门弟子停步行礼。
此刻风司冥早已除去了棉袍大氅,换了一身与山中天气相符的道门正传弟子的服色。所谓正传弟子,是指同时研习道门武艺医术,记入门派宗谱,并被允许进入紫虚宫内宫学武论道的弟子。道门门人众多,但惟有正传弟子才有凭借门派名号参与江湖武林事务的权力;其他门人虽也修习道门武艺,却不入江湖,不问武林,生活行止也不见武人气息,和寻常百姓无异。昊阳山为道门总坛,门人弟子聚集,众人皆以服色区别各人身份辈分。风司冥身份特殊,但他既是少掌教柳青梵之徒,郝哙还是取了三代正传弟子的淡黄色外袍给他。因此路上同门虽然不认得他面孔,却各自以礼相称,丝毫不乱。
“两位师兄有礼。”抱着满怀山花药草的少女向两人盈盈行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是盯在风司冥脸上。“好面生啊,是苗师伯座下的师兄吗?还是我该叫你师弟?”
郝哙微微一笑,“是风师兄,小师妹不要无礼。”一边向风司冥道,“金铃师妹是金无焕金师伯的女儿,平时随意惯了,师兄不要介意。”
“什么不要介意!”风司冥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经瞪大了眼睛嚷了起来,“平日你们都说我不能以入门先后称呼,结果无论谁见了我都是小师妹小师妹地乱喊。看他年纪比我还小上几分,我偏要问一个清楚!喂,我正月初三生日,今年满的十六,你呢?”
郝哙无奈地苦笑一声,“小师妹你……”却见身边风司冥向金铃欠身行礼,“原来是师姐。”
没想到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真的给自己行礼,金铃顿时一呆,又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脸上不觉飞红,“啊……那个……”
真不愧是天家血脉、皇子的气度礼节,只是对从小就娇纵随性惯了的女孩子而言,这样的温文优雅实在有些浪费。郝哙心中暗暗叹气,扬声道,“好了小师妹,别发傻了。手上那些都是金师伯急着要的吧?赶快送回去是正经。”
被郝哙一言提醒,金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更红,咬了咬嘴唇,跺跺脚一个扭身便跑了开去。淡黄色衫子擦着风司冥而过,风里随即扬起一阵淡淡馨香。
见风司冥嘴角微扬,眼睛里尽是有趣的笑意,郝哙更是苦笑,“让师兄见笑了,但愿她不会在掌教和少掌教面前贸贸然胡乱称呼。”
“没有关系。是活泼的女孩子,这样很好。”抬手一指前方,“我们继续走吧。”
“是。”郝哙应了一声,随即迈步前行;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大大的惊讶。当年柳衍不过三十便接任掌教,年轻而当大位,为树立威信收服众人,道门门规戒律修订得十分严格,在长幼辈分、尊卑上下这一块更是要求严守礼仪。柳青梵虽然年纪更轻,武艺、能力、手段都令众人十分信服,又是盛名远播的青衣太傅,门中弟子见了他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敬畏。但与风司冥半日相处下来,衣食穿用言谈行止,都丝毫不觉战场上“冥王”的威严冷冽,也没有皇子王孙富贵傲人之气;笑容随和,温雅有礼,虽不同于掌教柳衍的超凡出尘,却是另一种脱俗气度。
注意到郝哙表情,风司冥微微一笑,“方才似乎听金师姐提到‘苗师伯’?”
“是苗怀安苗师伯。钟卿钟师叔、苗怀安苗师伯、金无焕金师伯、还有郝哙的师父路云,是二代弟子中最强的四位。但是钟师叔、金师伯和师父平时多在山上,只有苗师伯喜欢在外行走。所以宫内弟子中不认识苗师伯门下的师兄师弟也是最正常不过。今年正是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节举行,最近两天山上来了许多门人弟子,所以小师妹才会弄错了。”郝哙微笑道,“青梵师伯平时不在山上,在门人面前显露身手也只是八年前的试炼大会上。小师妹年纪小,想是记不得了。”
记起胤轩十年春天,青梵和宗熙奉旨出巡督办河工的三个月,风司冥顿时了然地点头。“师父的武功当世一流。”
“岂止是一流,说是武功卓绝当世难寻敌手也没什么不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钟师叔继续首席的位置,没想到不过百招就被师伯击败。莫崖子师叔祖不服,一场激斗下来却是旗鼓相当。直到最后青梵师伯施出道门绝学‘万岳朝宗’和掌教对战,大家才知道他的修为究竟高出了我们多少。可惜那次试炼大会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师伯使出全力。”郝哙顿了一顿,微笑着看向他,“但是以师兄不败冥王之声威,想来定是尽得柳师伯真传。”
风司冥闻言顿时呆了一呆。他自幼跟随青梵读书,但于武技一道学得很少。青梵一身高超武功,教自己武学用力发招之理,具体传授的却只有一套太极剑、一套太极拳,并以此由外而内自然修炼内功。而自己在战场上纵横往来所仰仗的武技骑射,却是他带着自己和多马、韩临渊等人一同练习打下的基础。记得那时青梵常常告诫,武功只为强身健体,骑射军争才是男儿本色;道门武学渊深,便是专心向武之人毕生也未必窥得奥秘,更何况自己在擎云宫内旁骛无数——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为青梵教导自己的一片用心深深感叹。
他心里思虑,脸上表情却是半点不动。郝哙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含笑不答只当作是谦虚,只管继续说道,“师兄盛名卓著,郝哙佩服非常。本想下山从伍,也建立一番功业;只是门中规矩森严,郝哙资质愚笨,至今不得掌教首肯。”言语之中,懊丧之意自然流露。
风司冥微微一笑,“你是三代弟子首席,如何会资质愚顿?”
“师兄过誉了。郝哙首席之位,原是侥幸而来,只当作激励每日勤勉练功,唯恐名不副实坏了道门声名。”郝哙笑着说道,“其实也知道战场之上万马军中与江湖厮杀不同,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志气。习武之人更是希望武以致用建立功业,才不负了生平志向。”
停下脚步立在山道石阶之上,风司冥静静地看着身前一脸肃然的青年。见他眉宇之间尽是坚毅诚恳,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想随我下山?”
“自绝龙谷消息传来,郝哙时时思量,便是此事。”
眉头微蹙又旋即放开,风司冥的语声平稳深沉,“无论何人,入冥王军者皆须从最低兵士而起,凭战功逐步升迁。军中号令森严,生活训练之艰苦都远胜常人想象。你是三代弟子首席,经管门中许多事务,在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良好前途无忧。一旦入到军中,这些便要全部放弃,一切从头开始——你,想好了吗?”
郝哙双膝一屈,已然跪倒在他面前,“请殿下成全。”
“我从不成全什么人。”轩眉一扬,周身威严气势瞬间散出。郝哙身子一震,顿时深深低下头。“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我自然承认你是冥王军中一员。”
※
“你来了,司冥。”
见风司冥和郝哙到来,凌波亭中相对品茶的两人一齐放下茶杯,青梵更是抢先开口招呼。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微笑,“是,太傅。”然后向柳衍行礼,“掌教。”
柳衍颔首微笑,“坐下吧,司冥殿下。”顺手斟一杯茶递给他。“山中无甚贵重之物,四时的花果却是不缺。这软藤丝花瓣泡的茶水温和养气,几日后你要在这清华池里沐浴浸泡,喝这个很有好处。”
心念一转风司冥已然明白他言中之意,双手接过茶杯,“是,司冥明白。”
看一眼垂手站在亭外的郝哙,再看风司冥足尖青苔痕迹,青梵微微一笑,“是从前山上绕过来的?”
“是。久闻天下第一山大名,司冥一时忍耐不住,便让郝师兄带着一路游赏。”脸上露出微微的赧颜,风司冥垂下眼睛避开青梵视线。“贪看山景,这才来得晚了,请太傅原谅……”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这是人之常情,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若我是你,只怕此刻还在山中流连,不知身在何处呢!带你来此本来就是为疗养休息。山色怡人,陶养身心最好不过。你掌握分寸,不要累到自己就好。”看一眼柳衍,青梵微笑道,“你刚刚走动一番,倒省去了活络血脉的工夫。”
风司冥会意,随即绾起袖子将手伸到柳衍面前。
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风司冥脉搏,柳衍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司冥殿下,你重伤之后未能好好休息调养,虽有青梵内力和灵药辅佐,但身体虚亏却是一时难以补全,于今后不利。从明日起,你每天到山腰濯垢泉浸泡三个时辰,浸泡五天;五天后到涤尘泉,每天浸泡两个时辰,也是五天;之后再到这亭下清华池,每天浸泡两个时辰,浸泡七天。清华池是山中唯一的冰泉,所以前面十天你要好好练功养气,我和青梵也会以内力助你运行气脉。”收回手,柳衍淡淡微笑,“好在殿下年纪尚轻,气血旺健,又当此生长之节,只要调养得当,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多谢柳御医……多谢掌教。”不自觉带出从前清心苑里的称呼,风司冥身子微僵,却见柳衍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郝哙。”
“是,掌教。”
“这几日你且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便跟在少掌教和殿下身边吧。”柳衍眉目舒展,嘴角边一抹清浅笑意,“司冥殿下,你是初次上山,方才虽然沿山看景,但想来也是十分匆忙。梵儿,你虽不是第一次上山,也在山中住过一段时日,但也没有好好看过这昊阳山景。我不能时时陪在你们身边,有什么需要便向郝哙开口。三代弟子中他稳重能干,让他照顾你们这一段生活起居,为师比较放心。”
“郝哙多谢掌教信任。”
见风司冥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向柳衍笑道,“师父,寻奇探险是徒儿兴致所在,若有人一路引导,却是十分无趣了。”
想起从前二人共居山谷的那些岁月,柳衍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温柔的笑容,“梵儿说的是。年轻人天性好奇,是为师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也罢,郝哙,你只听少掌教与殿下吩咐就是。”
见郝哙依言称是,青梵嘴角扬起一道优雅的弧度。回眸瞥见风司冥端起茶杯送往口中,伸手将茶杯夺下,握在掌中直接用内力催热,这才放到他面前,“趁热喝,才得效果。”
默默看着眼前风司冥一口一口慢慢喝下,柳衍这才轻笑道,“好了,茶喝完了,看这天色也当回去了。一起来吧。”
月明如昼,清阶如洗。
春日的夜晚风轻林静,无萤飞虫鸣,也没有人声杂响;跨院中清辉遍地,青玉般的方砖上投下树影稀疏,只有树梢叶芽微不可查的轻颤,更显山中静谧幽寂。风司冥披散了头发坐在屋前,身上只随意罩了一件长衫;手边托盘上一只酒壶一只酒杯,举杯邀月自饮自斟,一身月华清辉加上幽寂山林古朴殿宇,直如神仙画卷。
青梵端着药进入风司冥所居客房“清平居”跨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眉头微皱但随即放开,停下脚步,嗅一嗅空中气味,青梵忍不住露出微笑。“这种天气,还是喝山泉水酿的野山莓酒比较好。”
风司冥懒懒转过微醺的目光,随意举一举杯,“只有一个杯子,太傅不介意的话也来一杯吧。”
走到他身旁,青梵随手放下托着药碗的木盘,看一看风司冥手边杯盘,却是但笑不语。看着青梵,风司冥轻叹一声,随即丢开酒杯,拿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拎起酒壶直接向嘴里倒去。
青梵笑一笑,双手轻拍,“写影。”
“请主上吩咐。”庭院中突然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向青梵躬身行礼。
“取些野山莓清酒来,顺便配些蜜饯果品。”
“是。”
在他身边坐下,侧头看到风司冥惊讶的眼神,青梵淡淡笑道,“回到承安,可不会允许你在酒壶里装茶。”
脸上微微一红,“太傅知道?”
“你素性稳重自持,到昊阳山更是生平首次,人、地皆不熟悉,何况你在军中四年酒量早练得极佳,如何便会饮酒至醉?”拎了酒壶在手轻轻摇晃,青梵笑容更深,“一点酒味也无,纵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总得有酒才说得通啊。”
“回到承安后,只怕一场又一场酒是半点也推脱不得了。那些宴席会饮,不能真醉,也不能不醉,以前总以年龄幼小推脱逃酒,此次,此次……”随手抓一把长长黑发,风司冥笑容里竟是许多无奈。“十四绾礼、十六簪礼、十八冠礼,绾发戴簪,便是知人识礼,可担当人事处理家务,准备十八加冠成人之礼。北洛皇子,十四岁便要正式参与政务,列朝论政。这两年战事紧急我久在边关,算是特例。此番战事停息,若无意外,三五年内西陵、东炎不会妄起刀兵……却是要在承安久住了。”
听到“绾礼”两字,青梵已是微怔。目光移动,身旁少年眉目低垂,被散发半遮的面孔衬着月光仿佛皓玉生晕,只是神情之中一股淡淡忧郁,与韶华正茂的年纪殊为不符。绾礼、簪礼、冠礼,是西云大陆男子成年的三重大礼:十四岁前为天真孩童未知世事,有违犯礼仪法度的言行,也只由尊长亲师管教约束;年满十四则改变童子发式,留发绾髻,入学读书,要开始承担身为男子的责任。十六岁的簪礼,“簪”特指玉簪,玉质贵重,戴簪意味着男子要洁身持重、温润言行,为十八岁标志着正式成年的冠礼、担当成人职责做完全的准备。绾礼、簪礼、冠礼是男子一生之中最重大的关节事件,三大礼都必须由父亲、或是身份地位极为高贵尊崇之人主持行礼。绾礼、簪礼的执礼人必须对行礼人在达到正式成年的这段时间担负起教诲、引导、保护等职责,所以绝不可有半点轻忽。北洛兴武重文,朝堂世家对礼教都极其注重,皇族天家更是如此。风司冥身为皇子,血脉高贵身份尊崇之极,三礼之中的绾礼、簪礼却都因为边境战事错过。虽然风胥然为他补过绾礼,但簪礼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下于十八成年的冠礼,错过簪礼无疑是极大的失礼。
轻叹一声,青梵微微抬头。
白色身影闪动,月写影端着食盘走进来。“主上。”青梵挥一挥手,青年将食盘放下,随即身形晃动瞬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拎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递一杯给风司冥,青梵也端起一杯凑到嘴边。
看了看他沉静无波的眼,少年随手接过凑到眼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静静看着夜空。
夜良风轻,月上一抹微云虚掩,东南方紫白帝星边两颗原本若隐若现的星子突然光芒大盛,随即一道白光直扑帝星,然后,满天星辉,流光如雨——
怔怔望着这天气奇景,两人一时无语。
“很多年前……我曾独自一人夜半登上极高的山顶,只是为了看一眼流星雨。我……素来顾念身份自重言行,凡事不能任性,纵是天性喜欢探险猎奇,也只能强自忍耐。唯有那一次……”淡淡看身边少年一眼,青梵随手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也是春天的夜晚、也是这样亮的月光,只是不像昊阳山这么温暖,那山上风很大很冷。那座山我上去过很多次,但夜里登上却还是头一回,平时并不觉得山路难走,可那天晚上才知道夜路艰难。等我登上山顶,流星雨已是错过。”
风司冥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但是,当看到东方红日就在眼前升起,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太傅会为我行冠礼吗?”
“冠礼由父亲主持这是常礼,而皇子的冠礼由皇帝亲自完成,更表示了皇子在朝廷中将要承担的身份地位。”转过目光,见少年瞬间恢复了肃然表情、一双眸子幽深沉静,青梵淡淡笑起来,“司冥,你过来跪下。”
喜悦的光芒在少年夜一般的眼眸中闪过,风司冥快速站起身,在青梵面前跪下。
半跪起身,伸手将少年长及腰间的头发拢起,一缕缕理顺、收紧、束起、绾髻;发现少年始终努力仰头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嘴角微扬,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头低下一些,我……给你加簪。”
低垂下眉眼,少年的嘴角却是无法抑制地上扬。
“坚韧无摧,石之玉润;
剔透无染,水之精华。
至坚宜柔,至清宜涵;
拳拳我愿,玉精为簪:
温雅宛转,君子如玉;
智慧信达,上善若水。”
“三礼”仪式中最重要的,就是加礼时的祝辞,绾礼加发带、簪礼加发簪、冠礼加头冠时都要由执礼人念颂祝辞,表示对行礼人的期望和祝福。三礼的祝辞,都是主持仪式的执礼人在西蒙伊斯神像前用专门的帛符沾了自己的血书写,在西斯大神面前供奉并助祷七天到十四天,然后在仪式上由加礼后的行礼人将帛符焚化,整个加礼仪式才算正式完成。青梵临时为自己行礼当然不会准备帛符,但这一番祝辞情致恳切意味深长,却是让风司冥无法不动容。
“太傅……”
亮得如同白昼的月光下,一身青衣的青年静静站在庭院,乌黑顺直的头发静静披散下来,遮住半边温雅带笑的面孔,微微扬起的嘴角,波澜不动的深眸,衬着身后尚未圆满的明月,感觉……异常的遥远。
青梵扯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心中仿佛一块久悬的巨石陡然落下,风司冥顿时大大吐出一口气,脸上浮起带着笑的微红。
忍不住更加加深脸上笑容,青梵随即拍了拍手。片刻后,月写影轻轻跃入庭中,走到青梵面前双手奉上。见月写影手中三枚玉簪,风司冥不禁深深惊讶影卫的动作迅速,一边伸手抚上绾好的发髻,手指一点点感受着玉精簪头无比细腻精巧的花纹。
玉精是石中珍宝,原石生长在山溪激流处,玉精是石心凝结的一块,晶莹润泽至坚至韧,极难打造琢磨。但此刻指腹抚过处只觉纹饰繁复,虽然不知雕饰的具体花样,却也可以知道定是无数心血凝结。
“是龙。”
“什么……”一句话未完,风司冥已然知道青梵是在解释玉精发簪的纹饰造型。随意取过月写影手中一枚发簪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束起,青梵淡淡笑着,“马面、虾目、鹿角、蛇身、鹰爪、遍体鱼鳞,是龙之外形;乘云、弄风、化雨,水火雷电肆意游戏,天地之间任其往来,变幻无方,鬼神莫测,是龙之精神。”
见少年凝视着自己的眼分毫不动,青梵心头顿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这是一个人所不知的古老民族的图腾,就像北洛尊崇着斯托瓦姆为始祖一样,那个民族的子民崇拜着这种称为‘龙’的神物,将自己称为‘龙的子孙’。龙有通天彻地之能,俯察宇宙之妙,所以,‘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圣灵,龙的形象是皇族专有的图腾,而统御万民的帝王也被称为‘真龙天子’。”
风司冥垂在身边的手渐渐握紧:从来不曾听说的民族,从来不曾知晓的传说,就像擎云宫秋肃殿里任何一个宁静的夜晚,青梵的故事从来都只是为传达内心的智慧和意志——
“但‘龙’之为物,却有更深刻的含义:这个民族原非天然一统的单一神祗子孙,当最强大的部落吞并其他的时候,胜利者将被征服者的图腾加到了自己部落图腾上面,使两个部落的人们真正合成一个。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图腾,也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人们,当龙的形象最终确定,所有的人也集合成同一个民族,这个民族,便是龙之华夏。”
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仰头望月,青梵负着手在庭中一步一步踏出八方之形。“龙,拥有着所有人类所不能掌控的天地之力,风、雨、雷、电、水、火、云、雾;龙,可以达到所有人类所不能达到的地方,高山、深海、地下、天外;龙,至刚至猛,威严不可侵犯;龙,至情至性,护佑一切生灵——以龙为宇宙洪荒之正神,以龙为开天辟地之始祖,以龙为威仪堂皇之君王……司冥,你可明白?”
既然你已选定未来的道路,既然你已明了面对的命运,既然你的思考已经到达千里之外的皇都承安,既然你的计算已经到达坎坷艰难的数年之后……那么,我也会做出我的决定和选择。
司冥,这一次我不会离开,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淡淡笑着,一点点地、缓慢而坚定地掰开风司冥握紧的手指,“记住,运转天下的手,是张开的。”
“主上。”
“写影……这个时候来,是为那枚簪子么?”
懒懒翻翻身,便如在任何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一般,完全不在乎此刻自己身在紫虚宫最高正殿的殿顶之上。月写影也是单腿屈膝,跪在光滑如油的琉璃瓦上如同平地。
“乾龙簪是柳衍柳掌教所赠,主上亲手琢磨成形,佩戴七年不曾离身,此次为九皇子殿下加簪……请恕写影放肆,窃以为九皇子虽灵巧聪慧,心计思虑也不失周到,但精明历练仍然不够,尚不能佩戴此簪。”
七年前,接到玉精的少年欢喜无限,亲手制图雕成乾龙簪。形体奇异却高贵非常的生物,蜿蜒盘旋在拇指大小簪头上的修长身体玲珑精巧却蓄势待发,龙首盼顾之间神态俨然帝王坐拥天下。执着簪子的少年笑容温雅,“请许我自行簪礼”,淡淡一句使擎云宫上下震惊;也正是在那个夜晚,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清浅笑容下另一种表情——对着传谟阁深深下拜的……君无痕。
总以为,与那淡定的、温雅的、潇洒从容一代风流的宰相首辅,云一般男子如出一辙的表情和眼神,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起任何的波澜。
却在那一刻,惊见那双幽深如海的黑眸中,滔天的巨浪。
如同着了魔一般,从影卫应处的位置上走出,走到早已认定为主的少年身边跪下,献上比忠诚、比生命更珍贵的完全情感和记忆——让自己的心成为他所有秘密的容器,让自己成为分担他一切理想和情感的半身。
影卫,只为主人而存在。
深深埋下头去,“主上,以写影所见,乾龙簪不可轻与。”
“写影,很多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们对于我的意义,比如‘龙’,比如‘华夏’,比如那些人所不知的遥远。因为你是我的影卫,贴身影卫。虽然第一年你为收服影阁一直待在山上,但之后到现在的七年多时间,你几乎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相比起来,同是贴身影卫的残影却总是被派出去做这样那样的事情,跟着我的时间反而要少了许多。”青梵淡淡笑着,示意月色袍服的清俊青年起身坐到自己身边。“你是一个好的影卫。”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请主上原谅写影的自作主张。”
“没什么,你监视清平居原是身为影卫份内之事——承影令给你,就是允诺你职责之内一切自由。”微笑一下,青梵也坐起身子,“守着影卫的规矩,尽着影卫的职责,写影,你的为人行事是我一直都喜欢的,胜过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心中大震,月写影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多谢主上。”
青梵笑一笑,伸手虚抓,瓦棱间一只精致酒壶顿时飞出落到掌中,“写影,陪我喝酒。”说着凑近壶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月色袍服的青年。
接住宽肚细颈长嘴的酒壶,月写影随手提起,一仰头,酒水成一线倒入口中。青梵顿时呵呵轻笑,“架势不错,就是喝得太少,再来!”
月写影微微苦笑,“纵是写影不好饮酒,主上也不必以此惩罚吧?”
“惩罚?也许是吧。”青梵淡淡瞥他一眼,目光中透露出微微自嘲,“是我心里不痛快……你说司冥殿下的话,让我不痛快。”伸手抓过月写影手上酒壶大大灌了一口,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开口道,“我心里清楚,是我不该要求太多。十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心机计算已经是十分出色。”
“郝哙是三代弟子首席,人品学识、武功见识都是武林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殿下希望通过他结交江湖武人,这个选择其实没有错;但……选错了时机。”
青梵轻叹一声,“三年大比在即,动则生乱。”
“殿下……应该已经听到了收掌三司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做出如此决定的。自胤轩九年大比之后,胤轩帝改革推行新政,北洛境内江湖势力渐为官家分解蚕食,部分武人已经有所不安;虽然并未有真正骚动,也未有武林世家有所反应,但是……”
“但是文若暄显然已经看到了一些因由,你想说的是这个?”
“是。司冥殿下为文若暄言语提醒,想来很快便会看破盘中暗谜。以殿下的性情为人,对于武林中人定会大加笼络收买。”月写影面色平和,语气声调丝毫不变,“殿下风华卓绝,又慧眼善识,在军中能以实力得全军上下拥戴爱敬,这份雍容高贵中的亲和气质和磊落风度确是常人难及,若入到江湖之上,当有泰半所谓豪侠英杰轻易折服,而年轻人尤以为甚。”
“问题是,北洛风氏王族历史之上,没有哪个皇子可以不建立自己的江湖势力便轻易保住自己。无论是不是能够坐上崇安殿上的那个位置,想要活下来没有一点背景依靠是根本不可能的。司冥久在军中,此次还朝自然要多做些准备。”青梵微微笑着,神情之间显出完全不符话语内容的轻松。顿一顿,脸上笑容渐渐变得柔和,“能够想到这些,能够布置到这些,能够在短短两三个时辰便从决意到行动……孩子总是会变成大人,匆忙急躁思虑不周全的阶段,也总是要经历的。加簪加冠,祝辞原本就是期望和祝愿,只要他努力做到了,便配得上乾龙簪。”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多谢主上开解——是写影拘泥了。”
“写影,你身为影阁阁主,道门暗中的支撑,掌握大陆江湖武林势力平衡。如此顾虑原是自然之理。只是,当年我让‘承影七色’跟在他左右时时看顾,你便已知我心意。只要不伤及北洛社会安定的根基,他想要怎么做便由他去做吧。而且,”拎着酒壶,青梵轻轻笑道,“你也想看一看他一个人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不是吗?”
月写影顿时怔住,随即便是急忙的分辨,“主上,写影只是……”
“你只是将‘影卫’这个词阐释到了完美,写影。”淡淡笑着,转过头,目光投向无尽的深邃夜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一个真正的帝王,究竟应该达到怎样的程度……”
“濯垢消愁,涤尘忘忧”。
这是人们形容昊阳山最富盛名的两眼温泉的话。
但,对于武林中人来说,濯垢消愁,其实应该是濯垢消“仇”。
昊阳山上,不得动武,这是江湖之上人所共知的规矩,除非是在山脚的浮云轩;踏入浮云轩高楼之后昊阳山山门牌坊还擅自动武,便意味着与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作对,将遭到道门全体弟子的敌视和“惩罚”。
很霸道,但是,第一大派道门的实力决定了它有这样的权力和能力,用这样的方式维护总坛所在地昊阳山紫虚宫的清静和平。每年被温泉神奇功效吸引来的人数逾万,其中武人倒占了大半,若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怕不出三天昊阳山便是林木血染。
除了不得动武的禁条,进入泉区要遵守的规矩还有许多。浮云轩是通往泉区的必经之路,但凡是要上山用温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必须在浮云轩中、道门名下最大的医馆金石堂领取号牌,凭号牌进入泉区。守在泉区入口的道门弟子会仔细核对,这才一个一个地放入——露天温泉形成一个个天然的池塘,各个池塘的水温水情不同,号牌上注明了各人允许进入的泉区池塘,便是为了尽可能不因为水情与体质相冲而发生危险;同时也可以将用温泉强身提高修为的武人和为求治病养身而上山的普通百姓分隔开来。但也有许多武人和平常百姓一样,先在金石堂看脉问诊,然后才安心上山泡浴。
既称为泉区,自然是因为此处泉眼众多且十分集中。其实昊阳山中泉水丰富,前山后山大大小小,常年不断的泉眼便有上千,但前山半腰以下这一处尤其集中,其中又以濯垢、涤尘两眼水量最大、水质最好、温度也最为适宜。而濯垢泉更是水量丰富常年恒温,泉眼往下一路形成大大小小八十多个温泉池塘,便如天然的浴盆一般,是人们公认的泉水舒适效果特佳,无论对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极有好处。道门弟子给山中每个对外开放的池塘都编了号码,濯垢泉便占了其中一半。
温泉都是活水,昊阳山前山两条山溪都是温泉水汇成,此处算是发源之地,也就没有了上下游之分。各人只在号牌指定的池塘浸泡洗浴,彼此相安不生事端。池塘旁边搭建了简易的木屋小舍,供人小憩和存放衣物;若是泡得时间长久身体困乏腹内饥渴,也可以到泉区内的水风别院里休息用饭——浸泡温泉道门不收取任何钱财,但水风别院的菜肴精致果酒淳美,却是凭此招揽了回头客无数。
郝哙仔细地和风司冥讲解着道门对濯垢泉的利用经营,说到水风别院的时候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面露笑意。江湖人钱财来得容易,性情又多潇洒豪爽,何况温泉养身健体,酒菜取材山野果蔬也有开胃利食的功效,因此水分别院的收益竟是相当可观。道门门下诸多产业盈利无数,但到了昊阳山上倒是它获利最多,支撑了紫虚宫里大半开销。
风司冥一路静静听着,嘴角含笑,心底却对那总是青衣飘洒的男子钦服到了极处。
“师兄,是这里。”郝哙在临近泉眼处长两丈有余、不规则的椭圆形池塘边停下。风司冥身份特殊,青梵和柳衍自然不会让他和普通武人百姓混到一起。这个池塘距离泉眼最近,虽然最深处只有三尺,但水温却是濯垢泉一脉泉水中最高的;地势高于泉水生成的其他池塘,周围又有林木山石阻隔视线,不容易被旁人打扰,正好静心用功。
风司冥对这个山岩巨石上的天然水洼也是十分满意,试了试温度便脱了外衫下水。郝哙将干燥衣物压在他手边一块青石下面,行了礼安静退去,只留他一人静静浸泡与思考。
感觉到空气流转稍变,刚要起身应敌,目光已然抓住一抹耀眼的白,风司冥顿时松了口气。体长接近两丈的巨大白虎轻巧无比地从泉眼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跳下,绕着水池转了一圈,突然伸起前爪猛然往水面一拍——
知道白虎通灵绝不会伤害自己,却完全没有料到它会来这么一手,被淋得满头满脸的风司冥一时有些呆滞。白虎嗓子眼里一声轻吼,巨大肉爪左一下右一下拍着水面,就连粗长的虎尾也来回甩动水花,直往风司冥脸上身上泼去。
看来今日是用不成功了——发觉白虎玩兴正浓,风司冥只能苦笑一下,跳起身将池边已经半湿的衣服挪到高处岩石之上,然后跳回水中,双手掬起温水就往白虎身上回击。
像是见对方开始认真,白虎也来了劲头,巨大的身躯闪转腾挪迅捷如电,避过风司冥泼来之水还能用四爪激水反击。少年骄傲心起,手上暗运内劲,将白虎激到身前的水花化作无数水箭,四面八方一起反射回去。见无论向何方闪避都躲避不开,白虎一声轻吼,四爪往地下一摁,巨大的身子凌空拔起,在空中一个扭转,竟是直接向风司冥扑去。风司冥连忙跳起,只听哗啦一声巨大水响,自己已经被从头到脚淋个透湿,而落在温泉水池中的白虎则是歪头看着自己,碧蓝的两眼清澈透亮,透露出的神情竟是十分欢喜有趣。一人一虎对视半晌,风司冥终于忍耐不住,也不管是否会引来他人,一手抱腹,一手指着白虎哈哈大笑起来。
喉头逸出一声轻呜,白虎从水中缓缓走出,在被水流冲刷得干净平滑的岩石上站稳,像是故意瞥了眼一边忙不迭闪开的少年,这才不慌不忙抖落浑身水滴。见它如此,重新回到水里的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闷笑。
半晌,风司冥才止住笑声,静静凝视眼前巨大而美丽的生物。白虎像是知他心意,也不再玩水,在池边悠然躺倒,只有一条长尾来回甩动扬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划出无比耀眼的一道道亮线。
见它神态悠闲自若,风司冥又是轻笑,转眼目光落到一边搁置衣物的岩石,再想到自己此刻情态,少年不由心中好笑。感觉头上发髻略松,连忙伸手去扶。手指触碰到髻上玉簪一瞬,少年动作顿时一顿,嘴角微微扬起,但随即敛起笑容,目光在身前白虎上停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声轻轻叹息。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之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却从不在自己面前说破的预言。
一个关于柳青梵的预言。
来自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两百年来第一道声音。恰是在,自己三岁的生日那天。
必须承认,预言发出之后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
曾经对那个给了自己最多最真切温暖的人说,我会听从你的心意,做一个你要的最好的君王。虽然那个时候,自己还未满八岁,甚至连“君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完全弄清。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这是秋肃殿归鸿阁他书斋里的字幅,八个字,点钩撇捺剑走龙飞,笔力沉厚气势雄浑,那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字幅前驻足良久才说,司冥,你也要练到这样的字。当时的自己却不知道,所谓的艰难苦困,是用血和生命作为代价。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威名赫赫的冥王不会畏惧鲜血,但自己,绝不愿惨淡一生。
不仅仅因为他的希望。
获得了的,就决然不愿轻易失去;拥有了的,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而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太多太多。
但最先必须保全的,却是自己。
所以才在第一时间接受郝哙的效忠。
承安,藏龙卧虎,暗潮涌动处自己绝不能没有一支可供自由调动充分掌握的力量。冥王军虽然号令严格忠心无二,但京城之中任何的军事实权都只在皇帝一人手中,容不得旁人半点分享。自己常年不在国都,朝中众臣除宰相林间非外几乎并无往来,就算蓝子枚、宗熙都是交情深厚,但严格说来都只能算是故友旧识,与其他皇子的“势力”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胤轩帝皇子九人,除了第八子风司退因为当年惊心动魄的“玉螭宫之变”而被永生圈禁剥夺一切权力外,自己之上的七位皇子在朝中都各有势力,而自己除了青梵朝中竟是无一可依靠之人。此次得胜还师,冥王声名更盛,胤轩帝大加封赏也是必然,定会招来无数“关切照顾”;若不能早做准备,不仅仅是辜负青梵一片心血,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将有悬丝之虞。
但是,京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虽然胤轩十年以来改制革新,玉螭宫之变后前朝留下的元老旧臣势力也被完全破除,但几年来以各部衙司为特点的新的势力已经填补了之前一时的空白。加上除自己以外的皇子全部成年,承安京中此刻朝中暗流汹涌只怕更胜于前。只是以前胤轩帝行事为朝中势力掣肘,此刻却是任何一派势力都必须向胤轩帝祈求青睐眷顾。而他冷眼静观,协调平稳,不置可否不显偏重的态度,显然是皇子朝臣都不敢轻动的根本。
是一路拼抢着、挣扎着走上帝位的人,就绝不会轻易将这个位置交给只想坐享其成的碌碌庸才。擎云宫朝上堂下激烈的暗夺,因为他的默许而愈演愈烈。
而自己,是从一开始就被所有人盯住,必然要参与到这一切中的人。
朝堂、擎云宫,不会比绝龙谷的战场更安全。
所以需要更多的、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感觉到脸上茸茸的触感,风司冥深吸一口气放松了身体,这才睁开眼睛。却见白虎水蓝色的大眼凝视着自己,硕大的虎爪拎起缓缓向自己脸颊靠近。沾着温水的皮毛在脸上一沾而走,白虎喉咙里“呜呜”有声,风司冥一呆,只觉眼前光影一闪,那道熟悉无比的青色身影已然立在自己面前。
“你忘了午饭。”随手拍拍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白虎的大头,见它随即转到风司冥身边磨蹭,再看一眼被放到高处溅湿了水的衣物,青梵的表情带上些许无奈,“看来它找到你很久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顺手取过外衫披在身上。“是我叫郝哙到日落再来喊我的。”
“用温泉养气练功和平日不一样,所谓的过犹不及绝不是一句空话。”
虽然语气并不温和,但青梵的表情却没有显出太大的不快。风司冥顿时露出笑容,“是司冥无知了。”
“既然知道无知还说得如此大方自在,你啊……”青梵笑着摇一摇头,转身在前引路,“今天是头一天,一个上午也足够了。下午有二代、三代弟子为试炼大会做准备用的小试炼会,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喜,“真的?”
青梵叹气,语声却透露出隐隐的笑意,“是啊,三代的正传弟子都要出场,热闹着呢。”
听到他刻意加重的“正传弟子”四个字,风司冥顿时怔住,“太傅,难道我……”
“是随意挑选对手挑战。”青梵不再忍住笑容,十分轻快地说道,“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小试炼会结束也不会被点到。但是如果运气不好……按照道门规矩,小试炼会是不允许拒绝旁人挑战的。”
两人一虎三转两转,已经到了上山的正道边。拍了拍白虎额头示意它自行由山路返回紫虚宫后梅林,青梵这才转过身对兀自苦思如果被人挑战当如何对策的风司冥笑道,“不必烦恼,如果真的有人挑战,我替你接下便是。”
知道青梵有意戏弄,风司冥懊恼似的低下头,“司冥……司冥不济,让太傅为难了。”
青梵微微一笑,手放在他肩头,“用太极剑吧——以你现在的实力,不求胜,就不会败。”
猛然抬起头,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他,“不求胜,便不会败么?”
微笑凝视了他片刻,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收回手径自往通向紫虚宫的大路上走去。直到峰回路转出挑出一抹紫虚宫檐角,青梵才淡淡道,“至少,这是眼下最好的藏拙之法,不是吗?”
被“藏拙”两字骤然惊醒了的少年猛地停下脚步,无法掩饰心中惊讶的目光牢牢钉在那张平和笑脸上,却只看见那抹悠然自若的笑容一点点漾开,直到余波完全消失在那一片擎云宫中熟悉到了极点的沉静从容之中。
道门的试炼大会历来是在紫虚宫正殿前的演武广场上举行,小试炼会除了不排出名次和挑战自由之外,其他和试炼大会也没什么差异。
身为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在江湖武林中走动的人数不少,但是正传弟子却是不多。这是因为道门虽然门禁宽松广收门徒,但要成为正传弟子极其艰难。只有品性、资质、根基都属上乘者,才会被收为正传弟子记入门派宗谱;而凡是正传弟子都须在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专心修行,只有通过紫虚宫十方阵考验或是在试炼大会上得到一代二代全部弟子肯定才能获许下山。
因此,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对于道门弟子,重要自然非比寻常:普通的门人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引起注意、成为正传弟子,正传弟子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得到自由进入宫内藏经阁和下山行走的资格,每代弟子的首席希望证明自己的武功根基和处事能力一样令人信服……选拔道门优秀人才,促进门徒相互交流,激励弟子潜心用功,是试炼大会的本来目的。
只是道门弟子既多,一代、二代正传弟子又多有亲传的门徒,虽然武功源自一脉,但各人体悟不同,门中派系由此自然生成。试炼大会上彼此切磋,往往体现为门下武功派系之间的比斗较量。此时门中身份最高功力也最为深厚的一代弟子莫崖子、云期子、沙迹子、季淳子,连上青阳子的掌教柳衍一共五人,都已不再收徒传艺,而是让亲授的二代正传弟子代传武艺。二代正传弟子也只不过二十余人,钟卿、苗怀安、金无焕、路云是其中为首的四大弟子,各人代其师收授门徒,便是一些年纪较轻的二代弟子也都是他们教导指点的。四人武艺各有侧重,行事风格差异也大,试炼大会上四人所教的弟子武艺特征明显表现突出。因此此刻大演武场上,自然呈现出四个路数流派的分峙。
青梵带着风司冥等人走进演武广场的时候,正是小试炼第一次高潮。场中央两名三代弟子斗得正激,剑影刀光耀得人眼花缭乱,场边众人皆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师兄当心了!”其中一人一声断喝,声音未落身子陡然拔起,衣袖展动处激射出白光一片。
另一人早是应声后仰,手中长剑抡成光盾,将数十支袖箭尽数挡下;足下用力,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一边倒退一边挥去直扑面来的暗器,迅捷竟与对方前进速度一般无二。
两人一退一追,瞬间绕着场子转了一个大圈。见二人将到面前,青梵微微一笑,脚下轻轻用力,四枚石子激飞而出,分取两人后脑、前胸要穴。
这两人武功见识都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见暗器袭到竟都是不救自己,反抢先将袭向对方的暗器击落。啪啪啪啪四声拍下石子,两人同时稳稳落地,相视一笑,然后才一起转向暗器袭来的方向。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呆在原地,一时不能作声。
道门弟子,除一代不限服装之外,各代门徒无论男女是否正传都有专门的服色:二代弟子着白衣,三代淡黄,四代浅蓝,其后墨绿。昊阳山上,试炼会间,服色更是不可有任何错误混乱。但此刻广场边站着的三人,虽然袍服都是正传弟子的式样,但颜色却是与众人全然不同。
月写影的白衣泛着淡淡银蓝光辉的月色,风司冥的淡黄袍服颜色则比旁人深了三分,而站在最前的青梵一身淡淡青衫,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看着两人。
“青梵,你且过来。”演武场另一端柳衍早已看到三人,见场中一时人人皆摆出下意识的应敌之态,心里暗暗好笑,随即站起身来向他三人喊道。
不去理会场内场外顿时集中投射来的惊愕目光和耳边响起的一片私语,青梵微微一笑,向愣在场中的两人左首使剑的弟子朱正迈上一步,“出剑。”
朱正原是三代弟子中好手,虽然不及首席的郝哙,但武功根基极是扎实,为人头脑也算灵便。青梵一声“出剑”惊回他神思,当下长剑一提便向青梵当胸刺去。这一招开门见山毫无花巧,在对师长的比斗中用作开场原是十分合适。他方才接挡暗器,剑招极是迅速,不料青梵身形晃动,他长剑方起青色身影已然逼到他面前,长剑完全落在外围分毫不能使力。朱正大惊之下急忙后退,青梵却如影随形飘然跟上,足尖更是不时挑起石子打在他后退落脚之处。朱正左闪右避连退十丈,突然一个猛力后跃,青梵微微一笑,收住脚步不再追赶。却见朱正落地后立即撇开长剑,在他面前跪倒,朗声说道,“朱正多谢师叔教导。”
青梵微笑颔首,一边转头看向之前和朱正对打的年轻弟子。见他目光转来,那少年也丢开了手上弯刀跪下,“吕宁谢师叔指点。”
点一点头,青梵挥手示意两人起身,随即径直向柳衍等一代弟子所在一排主座走去。走到近前,对主座上另外四人欠身行礼,“诸位师伯,青梵打扰了比武,请恕罪。”
柳衍虽是道门掌教,在同辈弟子中年纪却是最轻,因此座上四位一代弟子都是青梵师伯。见他如此说,年纪最大的莫崖子顿时呵呵而笑,“只要青梵每次都如此点拨,门中弟子无一人不想比武被你打断。”
青梵微微一笑,向站在场边主持比武会场的钟卿点头示礼——朱正和吕宁都是他教授的弟子、莫崖子再传的徒孙,见他颔首回礼,然后向场中弟子号令继续开始下面的比武,青梵这才走到柳衍身边坐下,风司冥和月写影依着服色立在他身后。
※
虽然不是正式的试炼大会,但门人弟子们却是十分用心。看着场中比斗,青梵不时开口点出比武双方优势不足,说到兴起时还和月写影小试两招。风司冥知道他是在指点自己武功,当下凝神静观。而柳衍静默不语危坐正位,但瞥到一边两名三代弟子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却是不自觉地露出淡淡微笑。
小试炼会和试炼大会不同,除了掌教一辈的座位固定的之外,其他弟子只散在场边随意观看,只是三代弟子多不太敢靠近柳衍等人,此处虽然视野良好,却是空空荡荡只有两人站立。
周宇和白竟都是苗怀安的得意弟子,苗怀安为人宽和不拘礼法,门人当中他二人最是胆大无忌;又是初次上昊阳山,处处新鲜好奇,即使师祖在侧也毫无胆怯收敛。柳青梵大名道门弟子无人不知,但真正见过这位青衣太傅的却着实不多,此次试炼大会周宇白竟原本也没指望能见到他一面。此刻见他带了两人现身,注意力自然完全转到他的身上;加上青梵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说话,习武之人站在左近听得清清楚楚。听他讲解词句浅显,道理却十分明白,两人初时只觉奇异,但越到后来越觉字字深刻。等看到青梵和月写影比划招数,两人更是惊愕难当,一招一式来往应对看似匪夷所思,却无不精妙非常。
“用力不用强,这里用‘推窗望月’,不如‘分花拂柳’。”
“或者用‘轻罗小扇’的前半式也可以。”看一眼月写影,青梵微微笑道,“或者索性不去化解对方来式,直接同一招‘截云式’也可以。”
同式相对是道门武功少数的大忌,青梵此言一出白竟和周宇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却听月写影应道,“速度要求太高,只怕他还做不到。两剑相交,力量不足是要吃亏的。”
青梵呵呵轻笑,“不错。”
月写影继续道,“但截云式的话,左手可以顺势去弹对方兵器,只要看准了用力,这场比试就算结束。”
青梵微笑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云期子已然开口,“青梵,你身边这一位师侄是——”
“月写影,我代师父收的师弟。”
云期子闻言一怔,随即呵呵而笑,手抚长髯,“那,月贤侄是否愿意同老夫过过手?”
写影一呆,转向青梵的目光里满是惊愕和疑问。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既然是师伯有意,写影,你便好好比试一场。”
向青梵微微一躬,也不看云期子,月写影径自轻轻跃入演武场中央。场中原来的两名弟子早已停止了比斗,所有人目光一致看向这身着着二代正传弟子袍服,眉目清俊的陌生青年。云期子地位尊崇武功深厚,招式以变幻莫测为长,年纪虽大,却是最好与人比武过招。见月写影面对他的主动邀战依然神情淡定,众人心下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叹。
“好好比试一场”,青梵的意思是尽可以发挥全力——道门影阁强者为尊,月写影十六岁被选为影卫,武艺资质自然极其出色;而跟随青梵八年武功更是精进,虽然功力精纯还略逊于青梵,但招式的应变机敏甚至还在他之上。此刻青梵一语解除禁制,自然全力进取,招招快式式狠,和云期子斗得旗鼓相当。
不过片刻,武功见识较高的弟子已然看出门道:这些都是方才两场比试中拆解不到位或处理不得当的招数应对。两人斗得虽急虽狠,一章一节却是干净分明,不交一语,却是配合默契地指点众人武功。但见到月写影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武功竟已有如此造诣,不仅是场边的二代三代弟子,便是莫崖子等人也惊讶非常,目光不时由场中向柳青梵转去。
青梵却是眉眼低垂,仿佛眼前全无这场激斗。
瞥一眼凝神观战的风司冥,再望一眼站在路云身后双拳紧握的郝哙,柳衍心中轻叹一声,随即站起。“好了,师兄、写影,可以了。”
话音未落,月写影长剑已在云期子剑上一击,身体借力后跃,顿时滑出十数丈到青梵身前站定。收剑向云期子躬身一礼,随即站到青梵身后。
“真不愧是柳青梵的师弟!”云期子大笑道,“这四年来,属这场打得最是过瘾!”
青梵微微一笑。对这位性情单纯的师伯他原是十分的好感,月写影行事处处以影卫职责为先,但若追究起道门弟子的身份,方才的做法却有些失礼,不过,“师伯若是还有余力,青梵愿意试试您的新招。”
云期子顿时大喜,“你看出来了?”
颔首微笑,“师伯可愿传授青梵?”一边说一边接过写影递上来的佩剑,青梵径自走到场中,身子一躬,“请师伯赐教。”借着这一躬之势,整个人已疾速向前探出,长剑直指云期子咽喉。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大胆!”见青梵将自己所创招数随意发挥,云期子一边笑,一边挥格青梵剑招,手下不停,口上也是不停,“这招平起快落最好……我慢收紧放,你紧收慢放也可……这里虚实随心,意属圆转……”
听他一路大呼小叫,便是再迟钝之人也都知道云期子是在向场中所有弟子传授自己新创的剑法。风司冥惊讶地看着这位白发飘飘的矍铄老者满场乱走,剑上妙招迭出,心中越来越是惊叹,手上也不断比划着两人招数。突然肩上一沉,却是柳衍按住自己肩膀,“青梵应该教过你,招死人活,所以看剑不看招,学招不学剑。严守根基,随机应变,才是这一路剑法的精义,也是青梵要亲身下场展现给你的道理——记住了。”
风司冥心头一凛,脸上顿时火烫。“是,司冥知错了。”
“既然知错,晚上到清华池担十八担水。”不去理会听到“司冥”二字的莫崖子、周宇、白竟等人脸上骤变的神色,凝视着场中的柳衍表情丝毫不动,“现在,继续看吧。”
“挑完了?”
风司冥刚将最后一桶水倒入巨大的水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急忙转身,却见柳衍随手抄起一把清水,然后让水沿着双手缓缓流下。“烧水。”
“啊”了一声,风司冥猛然回过神,急忙拎了水桶走到内间,掀开灶上大釜的包铁木盖倒满清水。俯身见灶堂里尚有未烬的木炭,随手在旁边柴堆边掠了两把引火的稻草点燃了丢进去;随后转身到外间抱了劈柴,一根根架空了塞进灶堂里生起火来,转眼瞥见灶台上一把蒲扇,顺手拿起来一下一下往灶堂扇着。
虽然是皇子之尊,这些事情风司冥做来却极是熟练,柳衍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有风助火力,水开得极快,不多时釜中已是沸水翻腾。
柳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布囊,解开囊口细绳,随手将囊中粉末抖入大釜中;顿了一顿,又取出两只瓷瓶,分别倒了几点在水里。见沸腾的水面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随即慢慢结起一层薄薄冰雾,风司冥不由一呆,目光转处却见柳衍凝视釜中神情肃穆。等回过头,釜中冰雾已然散去,显得清澄无比,此时恰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格斜照过来,风司冥只觉水色似有微微变化,心中疑惑,“掌教,这水……”
“这水,是给青梵用的。”柳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袖中又是一只瓷瓶取出,在水上轻轻点了三点,水面顿时恢复了初时的沸腾。
风司冥呆了一呆,他素知柳衍医术超群用药如神,但此刻却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掌教!”
“这两月来他心事交悴劳神劳力,一直未得休息,身体早已熬到极点。偏他不管不顾一味强撑,又数次强用内力。”淡淡瞥了少年一眼,柳衍随即收回目光,凝视着沸腾的热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演武场上故作轻松,只好瞒别人,哪里瞒得了我?”
“太傅他……”紧抓着柳衍衣袖的手慢慢放开,风司冥怔怔看着沸腾的水面,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逸出微不可闻的一声,“我以为,我的身体……是因为有诸多良药所以才好得如此迅速。”
柳衍轻“嗯”一声,看向风司冥的目光渐转柔和,“你不习医术药理,不知道……也没有什么错。他素性不愿向人示弱,当此时刻更不会授人把柄,所以,”顿了一顿,凝视着风司冥的眼睛光华流转,沉默半晌才叹息似的说道,“所以这几天你要尽量用功,每天晚上得了空便到梅林,我会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还有一些拳脚暗器功夫。你身份特殊,身边不可以有影卫相随,学些自保应变的武功,想来无论是青梵还是他都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听出那个“他”字上微微的停顿,风司冥手心里顿时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随即深深伏下身去,“司冥谢过柳掌教。”
柳衍笑一笑,随后摇一摇头。“殿下不用多礼。现在的柳衍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得不多做考量。至于道门前路如何,相信殿下自有判断,多行无益,也用不着柳衍费心。对于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柳掌教说明。”
看着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炯炯的少年,柳衍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渐渐浮出一抹清浅的笑容。“凡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事若无碍大局,殿下……且请宽恕则个。”
※
看着两个小童过来将满满一桶药水抬走,风司冥这才从灶间暗处慢慢走出。
是柳衍的安排,所以不言不问,只是到了规定的时间都到规定的地点将烧好的水送到吩咐送去的地方——柳衍治下的道门规矩森严,虽然只是一两处细节也可以看出其中心机。想到自己也算与他相处多年,竟是第一次触及这个看起来总是脱俗出尘的男子温和淡雅外貌下真正的心情,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紧缩。
举手、抬足、扬眉、垂目,每一声、每一句,都是将别人轻易地握在手里,导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看似冷目遥看俯察百态,空有感慨而不动半点心潮,一双手却尽握着天下棋盘翻云覆雨的玄机,在人所不知处,引导着一切掌控着一切。旁敲侧击的提醒,漫不经心的点破,轻易间,便是洞察一切。
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心怀胸襟才有最后一句要求。“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万事把握分寸,能用人心之弊,也能容人心之弊——身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掌教至尊,柳衍的眼界见识、心胸气度,又岂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这才是柳衍,这才是道门掌教的柳衍,这才是西云大陆武林第一人的柳衍!轻轻松松,一句“自有判断”就将整个道门命运交付到别人手里,挥一挥衣袖不染片尘的柳衍!
擎云宫崇安殿上永远庄严威仪的君主,可知如此的柳衍?
轻叹一声,缓缓步出灶间。
月华清辉一泻如洗,整个紫虚宫皆如披了一层银纱,夜风轻和,显出一片安详静谧。
没有目的地的漫游,双脚,却是不自觉地迈向那个人在紫虚宫的居所。
梵音堂。
月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落在身前,定睛细看,却不是他身边见惯了的影卫月写影。
“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听声音是和青梵差不多大的男子,看面貌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融融一团和气的面孔,像是天生便带着笑靥,冲淡了语气之中的清冷无礼。风司冥微微皱眉,“我有事与太傅相商。”
“主上已沐浴更衣,若非十万火急,请勿打扰主上休息。”
休息……“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想起柳衍说过的话陡然一悚,风司冥顿时后退一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男子,沉默片刻,才慢慢转了目光,看向兀自亮着一点***的卧房。
“照影,你在这里守着。”又一道月色身影翩然落下,月写影对云照影静静吩咐一句,随后转向一脸沉静表情的风司冥。“殿下请跟我来。”
又向那点灯光投去深深一眼,风司冥这才跟上月写影脚步。行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在一处浓密的修竹处站定,面前是一条贯通紫虚宫前后的山泉,清凌凌的水面映着月色,静得更胜明镜。沉默片刻,月写影随手摘下一片竹叶夹在指间,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三声,然后指上劲气一吐,竹叶顿时化为尘灰随风而散。见屋宇檐角几道人影快速闪过,月写影这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凝视身前少年。“殿下可知写影身份?”
虽然诧异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风司冥还是点一点头。
“殿下可知主上身份?”
夜一般幽黑深沉的眼眸紧紧盯住月白色长袍的俊秀青年,半晌,才慢慢点一下头。
“那殿下可知……殿下身份?”
心下一惊,风司冥迅速抬头凝视对方眼睛。月写影没有说话,只是从扎紧的箭袖夹缝里挑出一幅薄薄绢帛,两指轻轻拈住,递到风司冥面前。不用他再多言,风司冥已然知道那是何物,伸手接过放在怀里,一双眼睛盯住那张清冷淡漠的面孔,像是要从上面生生看出花纹来一般。
“昊阳山道门总坛不比其他所在,寻常鸟雀根本飞不到紫虚宫上方。便是偶然有两只突破宫禁,也会被羽之部专门训练的鸟儿啄下来。”月写影的声音非常平静,“身在事外则当传讯知音保持联络,原是自然之理。但联络之时察看周围情形,确保机要之密,也是必须遵循守则的第一要务。殿下身份特殊,又当此非常之际,虽有必为之事,也务请三思而后行,以免给主上也给殿下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风司冥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那……若定要向山下传讯,当如何?”
“此殿下私事,请自行思考寻找良方。”
知道他再不会多言,风司冥无奈地扬一扬嘴角,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太傅身体如何?”
月写影凝视他片刻,“无碍。”
“真的……无碍么?”
“主上素来爱惜自己身体,又通医术药理,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月写影微微一笑,“夜已深沉,殿下明日还要继续到濯垢泉浸泡沐浴,请早些回清平居安心休息,莫要增加主上烦心。”
风司冥点一下头,转身沿小径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回头,“月写影。”
“殿下还有何事?”
“谢谢。”
两个字语声虽轻,听在月写影耳里却是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微微一怔,看着少年离去背影的双眸渐渐浮起由衷的淡淡笑意,随即循来路缓步向梵音堂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将随手摘来的竹叶凑到嘴边,短促急切的三声后,几道黑影迅速由紫虚宫东南西北四角窜过来;随即双手轻拍两下,黑影顿时低伏殿宇宫墙花木之间,快得似乎他们的出现全是错觉。
唇边逸出一丝满意微笑,月写影猛然窜起,身形展动仿佛一只大鸟,几个纵落便到梵音堂前。
刚刚落定站稳,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平和沉静的声音,“写影,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金石堂。
浮云轩后,水风院前,三间竹木的宽敞大厅,便是整个西云大陆人所皆知的最著名的医馆,金石堂。
金石堂原本不叫做金石堂,最初它只是道门弟子养病疗伤之用。紫虚宫在昊阳山半腰之上,虽然山中矿脉使得气候温暖,但空气之中的潮湿水汽却也是蒸腾不散,对病人的身体恢复不是十分有利,金石堂在泉区下方,正好供人修养。后来浮云轩擂台比武较量的江湖人受了伤也常被带进金石堂救治,加上道门正传弟子习武之外皆要学医,久而久之“金石堂”三个字便成了江湖之中无人不知的金字招牌。道门又将分布在大陆各地的名下所有医馆都统一改了“金石堂”的名字,医治对象也不再局限于江湖武人,每月十六更有免费的义诊,在道门弟子共同努力下,几年时间便成为西云大陆第一的医馆,而与金石堂相匹配的药行千金堂也渐渐成为行内举足轻重的药材大户。
“……但凡武林中人,少有不招惹是非的,受伤、中毒原是家常便饭。只是普通的医馆药行多怕惹上麻烦,对江湖武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金石堂便钻了这么个空子,借着道门的名头势力只管救治伤者,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也都知道金石堂的规矩,踏入了金石堂的大门便不许再生争端,至于伤好了出了门如何报复寻仇那就不是区区医者所能管的事情。”郝哙一边说着,一边为风司冥掀起金石堂后堂的门帘。
风司冥按着柳衍的吩咐,每天晨起便到温泉沐浴浸泡,中午就在水风别院用饭。青梵说过温泉养气疗伤需得限制时间不能太久,他每天在水中修炼也控制好了分寸绝不贪多。这几日青梵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只有晚上和柳衍一起用饭时才能匆匆见到一面,而晚上又要跟柳衍在梅林学习内功暗器,七天下来两人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一个时辰。因此听到郝哙过来说柳师伯要他午饭后到浮云轩金石堂去,风司冥竟是一反平时惜食重礼的用餐习惯,风卷残云的速度让跟在他身边几日的郝哙都咋舌不已。
金石堂三间大屋,一间用于看诊,最大的一间作为病房,最靠后的一间则是制药的药房。风司冥和郝哙进入时看到的便是选材、捣药、研磨、熬煮、滤汁一片繁忙的景象。
“郝师兄怎么到这里来了?”相对的门门帘掀起处,走进来一个同样一身三代正传弟子服色的矮胖男子,乐呵呵的一张脸上露出些微的惊讶。
“德宽的意思是,我不能到这里来喽?”郝哙玩笑似的答道,一边抱起肘来。
那矮胖青年笑脸微微一僵,但随即舒展了眉眼,“我只觉得以郝师兄的身手不至于跑到小弟这里来。”一边上下打量着,“噫……看不出外伤的样子,难道是受了谁的掌风内劲伤不在外么?”
郝哙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是一掌劈过去,“陶德宽,你少和我玩这套!”
“啊啊啊啊,三代首席、正传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我可不敢和你挑战——要打也到外面去,闹翻了这里柳师叔非劈了我不可!”一边鬼叫鬼嚷,陶德宽身法却是极快,左闪右躲,在药炉药价之间晃来溜去轻松自若毫不费力。郝哙也不含糊,拍向他的双掌力道越来越大,带起的劲风清晰可闻。
看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逃,所经之处药房中弟子无不各施身法轻功避闪开去,丝丝入扣直如是商量妥当的表演,风司冥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
像是第一次发现还有生人在场,陶德宽略一分神,后领已然被郝哙拎在手里。“总算抓住了——逃得这么滑溜,也不怕风师兄笑话!”
陶德宽却是毫不在意似的嘻嘻一笑,“我本来就叫做‘逃得快’,父母给的名字当然要对得起老人家的用心。”
听他这么一说,风司冥更是忍不住好笑。陶德宽也是咧嘴微笑,轻轻拍掉郝哙抓在他肩头的手,一边整整衣服向风司冥行礼。“陶德宽见过风师兄。”
演武场上小试炼会每天都在进行,风司冥虽只第一天随青梵一起去看过,但那日无论青梵还是月写影表现都太引人注意,门人弟子大都记得青梵身边这个身着三代正传弟子袍服的少年。又有人传说他便是蝴蝶谷大破西陵大军的“冥王”九殿下风司冥,虽然众人都觉他容色过于清眷秀美,但神情举止间自然的一股高贵骄傲却是让人不由低头,因此紫虚宫中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都是关注的目光,若非众人碍于柳青梵少掌教和冥王的特殊身份关系,只怕便要扑上来看个清楚问个明白。此时见陶德宽言笑自若,举止之中一副落落大方,风司冥对他顿时添了三分好感,拱一拱手,“师弟。”
冲风司冥笑一笑,陶德宽随即向身边一名正在碾药的弟子道,“上午送过来的那些竹芥子磨好没有?”
“回师兄的话,早弄好了,都在那边架子上搁着。”
话音未落,陶德宽已经伸手在回话人脑袋上打了一下,“既然好了怎么不送过来?就忙到腾不出这点工夫——外头可都等着这个用呢!”说着走过去取下架子上一个半尺高的瓮罐,揭开了盖子嗅一嗅,“是了。”将罐子抱在怀里,向风司冥和郝哙两人一努嘴,“柳师叔就在外面,一起过去?”
三人一跨入金石堂正厅,便看见青梵坐在一名老者身边搭脉,一个学徒打扮的少年抱了药箱立在他身后,骨碌碌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他脸上表情。
“脉诊得不错。”顿一顿,瞥了身边欣喜若狂的少年一眼,青梵淡淡接着说道,“方子下狠了。去重新拟一个来。”
见少年顿时如霜打了般的颓然表情,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陶德宽忙向他道,“莫要笑!在这金石堂里谁都知道柳师叔是最严厉的,稍有点轻忽都会被骂——”
话没说完,青梵冷电一般的目光已然扫过来,陶德宽一个寒战,连忙跑过去将瓮罐呈上,“师叔。”
嗅一嗅罐中竹芥子和松油的味道,青梵点点头,“好了,去吧。”随后站起身来,“司冥,过来。”
“是,师傅。”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跟着他走到用屋子角落屏风之后。在仅有的一张竹榻上坐下,少年随即伸出手腕。青梵微微一笑,两指搭上脉搏,半晌后放开,脸上已是淡淡喜容。“濯垢、涤尘泉水的效果已经出来,看来可以提前两天,明天就去那清华冷泉了。”
风司冥“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啊,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想去看浮云轩的擂台,让郝哙或是其他正传弟子带着去便是。这几日前山后山的景致想来你也看得差不多了,浮云轩里宣武擂台多有高手,对战不乏精彩。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和门中弟子交手,只是要小心些,点到为止即可。”
“师傅……”
“我两年不在山上,积下一堆事情。难得来一趟,却不能陪你到处赏玩山景……呃,再等三两天,试炼大会准备工作理顺了我便同你到山顶雪峰去探那些冰岩石洞,如何?”
凝视着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半晌,风司冥才摇一摇头,“师傅,司冥不想打扰你的事情安排。”
沉默片刻,青梵轻轻吐一口气,微微笑道,“那……你就跟着掌教好好用功,调养身体,等三月三日试炼大会一过我们就下山回京。”见风司冥点一点头,青梵微微一笑,突然直直望进少年夜一般的黑眸,“司冥!”
发觉那眼神里的探究玩味,风司冥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靠一靠,“呃,什么事?”
像是觉得少年的反应十分有趣,青梵抿嘴微笑,“没什么,只是,昨天金玲、萧蝶儿还有刘海虹几个都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你参不参加试炼大会,我没回答……司冥,你要不要参加?”
呆了一呆,风司冥随即低垂了眉眼,“司冥不知道。”
“那样啊……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偶然任着性子玩玩也没什么不好。”青梵微微笑着,随即站起身向屏风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都是年轻人,趁着相聚彼此结识结识,以后也有个你往我来,别弄得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才好。”
风司冥顿时会意,“司冥知道了。”
“我这里病人不少,你身体不算全好,还是早早回到宫里。顺便和掌教说一声,我今天晚些回去,晚饭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口中说着,青梵已经坐到另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身边,替过那名脸露难色的道门弟子继续把脉。
静静看着那神色沉静的青色身影,半晌,风司冥才轻轻一躬,随后迈步向门外走去。
所以,他没有看到那双沉静眼眸凝视着他背影时候流露出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风师弟!”
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顿住了脚步,转身之间,风司冥已然记起这个活泼声音的主人。微微一躬,“金师姐。”
呆了一呆,金玲随即咯咯娇笑,一边向身边两个清秀少女道,“说了你们还不信,看看,到底是有人叫我师姐呢!”
风司冥微微一笑,向那两个同样是三代弟子服色的少女拱一拱手,“有礼了。”
两个少女都是同样的淡黄色衫子,只是腰间束带一个浅绿一个桃红。浅绿腰带的少女年纪略长,神色之间也更为端庄稳重,随着一声“风师兄”行的竟是一个极完美的躬身礼。而那桃红色腰带的少女和金玲都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容也是一般的天真活泼,跟着那浅绿腰带的少女行礼到一半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那个,刚刚你真的叫玲玲‘师姐’?”
风司冥顿时微笑,“是。”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叫她,如果可以的话也叫我师姐好不好……”一语未毕,头上已经被金玲和那绿腰带的少女一边敲了一下。那浅绿腰带的少女微微欠身,“闵珞顽皮,请风师兄不要怪罪。”
“宛蓉师姐——”束着桃红腰带的闵珞委屈地瞪向赵宛蓉,“明明你也很好奇的……”
微笑一下,看一眼金玲,风司冥静静说道,“因为金师姐是金师伯的千金,而按照年纪排行,司冥比师姐小了一个月。”
闵珞顿时撅起嘴巴,“原来你真的比我小!唉,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师傅的女儿!这样我也有人叫师姐了!”
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赵宛蓉已然开口解释,“苗师伯座下弟子,闵珞是年纪最小的。”
风司冥点头笑一笑,“嗯”了一声。闵珞见他表情,顿时嚷了起来,“怎么,你年纪比我还小,这副表情是看不起我吗?”
“如果是这样,就演武场上见高下!让你小看我们女孩子!”闵珞话音未落,金玲已经高声喊道,只是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实在不符合说话的内容。
“风师兄……”
看一眼赵宛蓉表情,风司冥暗暗叹一口气,知道离开浮云轩金石堂后便让郝哙自行其便、没有让他一路跟着绝对是最大的失策。“那么,就一起去演武场吧。”
话才出口闵珞和金玲顿时欢呼起来,金玲更是抓住他右手,“快啊,快点!”一边说一边就向演武场跑去。几次没有甩脱,风司冥索性运起才学不久的轻功,脚下使力,片刻竟是反带着金玲一路疾行,让跟在他们身后的赵宛蓉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小试炼会原本没有其他特别的规定,试炼大会之前每一天下午都是道门弟子门徒会聚大演武场切磋技艺的时间,柳衍等门中尊长也多会在旁观看点拨。此刻演武场上白竟和朱正恰好斗完一场,莫崖子和沙迹子分别指点了两句后两人刚要再行比过,忽见风司冥和金玲以轻功携手而来,众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
“师祖,我要和风师弟比一场,您给我做评判!”冲着沙迹子喊了一句,金玲已然落到演武场中央,手上一柄佩剑明亮如雪。风司冥向场边柳衍一辈师祖行了礼,然后稳稳站到场中央金玲的对面。“请师姐赐教。”
沙迹子微微一怔,目光在风司冥身上一顿随即转向柳衍,见他轻轻颔首,这才轻吐一口气。“好,你们便比一场。”
原本热闹的演武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中少年身上。风司冥一身三代正传弟子的服色,又是柳青梵唯一的弟子,更是赫赫威名的“冥王”、身份高贵之极的九皇子殿下,若说众人不好奇他的武功实力那实在是说谎。只是这些天他都和三代弟子的首席郝哙形影不离,又不到演武场试炼会上,普通弟子随随便便哪里就能上前邀他动手比武过招?此刻见金玲拉了他下场,又听那个娇纵活泼的小师妹被叫做“师姐”,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期待,紧张激动的心情竟远胜自己亲自下场。
金玲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习武。她在昊阳山上长大,除了得父亲金无焕亲传武艺,更有一众师叔师伯甚至师祖时时点拨。就算众人看她一个小小女孩手下无不留了余地,但日日处于武功好手之间,她一身道门正宗武功到底学得扎实,比起普通门人弟子来丝毫不堕“正传弟子”的名头。前几日小试炼会上她也和数名三代弟子交了手,武技实力如何场上众人都是知道的。见她出手便是一套“流光剑法”,剑式轻灵矫夭,进退迅捷如电,都是暗暗点头。
但看向风司冥之时,众人心中却只有“震惊”二字:正传弟子大都见柳青梵使过这套剑法,二代弟子更是向他学过。只是“进退随心,圆转如意”八个字却从没有体会得如此深刻。虽然招招后发,却式式先制,挡住金玲剑招,却不急于顺势抢攻而是回剑严守门户;剑式绵绵密密流转不尽,从容挥洒间更显得气定神闲。
其实,道门武功素来提倡弟子自悟新道自创新招,太极剑和门中的柔云绵剑意蕴相通,众人只当他自柔云绵剑中领悟得出,因此少有人能跳开绵剑樊篱领会太极精义。而风司冥数年只练这一套剑法,之前又得青梵吩咐不争胜抢攻,纵是激斗之中也保持着沉稳自敛,偶然一个借劲推招就显出巨大威力。
站在柳衍身边的云期子抚着长髥面带微笑,“好剑法,真是好剑法!这样下去小小玲儿根本不是对手——掌教师弟,让他们就此停下如何?”
柳衍微微一笑,“这个不急。”
云期子一怔,却见场中两人双剑相交,“当”地一声,金玲手中长剑已然脱手,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站定身子。风司冥身形展动,接住被击飞的长剑轻轻落到金玲面前,双手奉上,同时身子微躬,“谢师姐指点。”
金玲一张俏脸顿时胀得通红,黑色大眼却是闪闪发光,接了剑一声不响,直接钻到父亲金无焕身后。金无焕身边他的大弟子陈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便拔身跃入场中,长剑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式,“风师兄,请!”
柳青梵十三为太傅,陈敏拜在金无焕门下成为正传弟子却只有九年,算来入门还在风司冥之后,所以反要叫他“师兄”。虽然不知道他名字身份,但看他之前注目金玲,此刻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只得抱剑还礼,“请多指教。”
陈敏既是金无焕第一个正传弟子,武功资质自然都是极好的。何况他成为正传弟子之前已在门中习武六年,单是功力一项也比就算身体完全恢复的风司冥深厚数年。同样的流光剑法在他使出来竟是招招迅捷狠辣,比金玲的轻盈灵动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知道不能力敌,风司冥只能展开轻功一路周旋,一柄长剑严守门户,舞得滴水不漏。他十二岁便进入军营,真正的久经战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却是远比少在江湖走动的陈敏丰富,此刻只一味的坚守自保,在他自然绰绰有余。时间一久,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坚韧毅力更是显现无遗,陈敏虽然功力深厚,但风司冥同样丝毫不显气力不济之象,斗得正是旗鼓相当。场边自莫崖子以下,二代弟子的钟卿、苗怀安、路云、金无焕都纷纷向身边弟子解说两人武功高下应对得失,一时竟是热闹十分。
陈敏久战不下,心中渐渐浮躁,耳中更听指点议论中多是自己之失,手上剑招顿显繁乱之相。风司冥战场上素来身先士卒,交战之时最善感知和发觉对手破绽,才觉陈敏心绪动摇,长剑已然点向他右腋下身体要害。
感觉剑上阻力,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撤剑,但微侧的剑尖已经划开衣衫刺入皮肉。见陈敏腋下鲜血渗出,风司冥心下大骇,抢上前去查看。场边监督的沙迹子还有金无焕等也都忙忙过来查看,见陈敏只是最轻的皮肉伤,众人顿时心中一安。回头看向众人围上时便退开的风司冥,却见他脸色煞白,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握得紧紧,被细密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竟流出血来。
见众人目光,风司冥默立片刻,突然猛地转身向来到身边的柳衍重重跪下。“司冥学艺不精,伤害同门,请掌教惩罚!”
轻叹一声,伸手将少年扶起,又抚一抚他的头,见他抬眼看向自己,柳衍这才温和地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转向四周围拢过来的门人弟子,落到陈敏身上的目光已是严厉非常。“陈敏,你知错吗?”
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陈敏顿时跪下。“请掌教惩罚。”
“同门切磋,何致苦苦相逼?点到为止,你却是全力相搏。那一剑若非你心存伤人之意,如何会露出如此破绽?伤是你自找,武德一道更是有亏。从今日起到静室思过三个月,若能悔悟则好,若不能,我道门少一位正传弟子也罢。”
取消正传弟子的资格——这可以说是道门中最重的惩罚,虽然留了余地,但对入门近十年的大弟子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惩罚。众人看向陈敏的目光怜悯顿生,却无人敢开口求情。接到沙迹子躲躲闪闪的求恳目光,柳衍只是轻“哼”一声,携着风司冥的手回到自己座位,随即向沙迹子说道,“继续比试。”
经过方才一场,之后下场的吕宁和赵宛蓉都是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斗得虽然激烈,但都是招式上的较量,比的是见识、应对、机变,倒也十分精彩。风司冥偷偷看一眼柳衍,却见他神情平和,一双深眸沉静无波,惊恐繁乱的心头竟也随之渐渐安宁。等到郝哙和李力下场过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镇定,平静地看起场中两人的武艺招式来。
柳衍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分寸的把握,武道权谋都是一理;少年自幼身当重任,看似老成自信,其实内心多有不安。面对陈敏紧逼的怯意让他无法如前控制好剑上力度,随后的恐惧和自责也都是对自己原本实力的极度怀疑。少年早已习惯处处以青梵为模范,却从未见过青梵的恐惧和不安,如此心理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方才严惩陈敏,一来是他确实犯到门规禁忌,二来也是为少年树立信心,只要行事正确便当正大无惧坚持而为。擎云宫不比军旅边城,在紫虚宫他能学到的越多,回京受益自然也越深厚——这样,也算自己为唯一的爱子多少做了些事情。
抬起眼来,见身边少年临风而立英姿勃发,柳衍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微笑:天命者的选择,终归不会有错……
“风师弟,风师弟!”
听到金玲急急的喊声,风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转身,脸上已是温文平和的笑容。“师姐,什么事?”
“听说柳师叔到静室去了,是真的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门中人素来和睦,但若说全无矛盾却是绝无可能。何况门中各有系派,试炼大会期间借着机会下些绊子使些暗手给些苦头原是正常之极,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惩罚;但一旦犯忌,则绝无宽待。此次柳衍严惩陈敏,只怕是在众人面前立威、强调试炼大会比武规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场上发怒将陈敏罚去静室思过使得整个道门上下惊惶,这两日门中弟子比武演练无不小心谨慎严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对于陈敏的处罚确是严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顾忌自己身份,因此无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个道门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说话的人,这三天来却是全无动静。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这件事情闹得道门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来只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让给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节,对自己的皇子身份终是忌惮三分,若要相交极是困难。道门到底一脉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门派容易亲近,在山上十天住下来,二代、三代中年纪较轻性情较爽直的弟子结识了许多,如郝哙这般谋图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于军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对于大凡同辈的三代弟子“风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两个印象,而“风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处的。青梵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带上昊阳山,除了用温泉为自己疗伤,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门试炼大会弟子聚集这个时机,以昊阳山为起点,真正地踏入这个所谓的“武林”——更通过道门弟子之口,将人们心中自己单纯的“冥王”印象彻底地协调和丰满。
青梵,是在等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赵宛蓉、白竟、吕宁这些同辈弟子,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比起“风司冥”来,陈敏是他们熟知的人,是他们的同门大师兄,是他们的好朋友好兄长。
“这个,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静室的话,师傅应该会告知司冥。”温雅地行礼答话,风司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师傅近日事务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厅和四象舍。”
“哦……”金玲脸上满是失望,身后周宇轻拍她肩,这才抬起头看向身前少年,“师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宁居。”一语既出,见面前数人脸上皆是又惊又喜,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轻咳一声,“众位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我们本来也是约了要一起去替陈师兄求情的!”金玲欢喜地跳过来,一把抓住风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话就太好了!郝师兄你也帮我们向掌教说说吧!”
跟在风司冥身后的郝哙苦笑一下,“风师兄,掌教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妈妈的首席!陈师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师门哪!”金玲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边转头向风司冥笑道,“算了,咱们不理他。反正,有风师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见风司冥向自己微微点头,郝哙顿时会意,随即大声说道,“是小师妹你自己说的,到时候碰了钉子回来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一边转向金玲身后的一群,“掌教对陈敏的处置是正确的,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拉着风师兄过去像什么话?赶快各回各位加紧练习,准备下午的小试炼会才是正事。还是,信不过他,想跟过去添麻烦吗?”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语提醒众人顿时恍然,一齐向风司冥行了礼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风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宁居。风司冥见她坚决,笑笑便允了。
看到风司冥临去时满意的一瞥,郝哙心中一喜,但随即敛起笑容。望着紫虚宫西面翘角风楼,他知道,这一趟九章厅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这个消息吧……
※
依旧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间的心情,与十日前初上山时,却是大大不同。
“道门下的产业,除医馆、药行外,还有客栈、神社、茶楼、饭铺,以及田庄果园,每年收益千万,只有这样才支撑得起偌大一个门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满满的梅花,脸上清浅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不走镖、不护道,本本分分经营,老老实实生计,武功不为外人所用——道门在这上头的严格规矩,在整个大陆武林,都是独一无二。”
风司冥自开始用温泉疗养,就极少和青梵相处。每天都是上午在温泉浸泡,下午练习剑法或同众人在演武场比试,要到这梅林寻柳衍学习武功暗器,细数下来一天不过是晚餐桌边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问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诊”、“在九章厅查账”、“在四象舍议事”这样的答案。青梵曾允诺陪他赏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华池冷泉的最后一天,青梵上午处理完九章厅的事务便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午饭,两人也不往山顶雪峰这些险处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时而交谈两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放眼尽是香雪流舞,身边白虎亦步亦趋,望着身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
“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
“是。”
“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
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
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
“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
“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
“是,司冥记住了。”
“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
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
“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
风司冥猛然抬起头。
“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太傅,我知错了,真的!”
“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
“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
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
“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
“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
“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
“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
“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
“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
“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
“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
“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
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
“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
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
“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
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
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
“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
“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
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
“弟子在,师父。”
“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则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语声平静,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极是平和,“没有人知道,我并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见到他。”
默默为他杯中续满茶水,青梵轻叹一声,避开他过分锐利的目光。
“我七岁起在这昊阳山上学医习武,十四岁时自以为学艺已成,拜别师父下山历练。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敌手。却在子初江头,看到一个人。寻常文士打扮,全无半点武功,便这么立在船头,刀光剑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间性命相搏。胜负分明,胜者拜服在他脚下,他一个点头便让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无憾。我看得出,胜的那人武功绝不弱于我,目光行动之中更是骄傲无尘,但在那人面前,却不过一介谦卑童仆。少年气盛,又凡事好奇,于是贸然上前探问。不料他身子一转,目光相对之时,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当时我以为,只有坐拥天下的帝王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缓缓继续说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处完全消失,我都无法移动双脚。他那一眼,便让我之前所有骄傲、豪气和自负全部化为泡影灰烬;那一眼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会让你一望便谦卑得只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让我明白,一年的游历仍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陋;那一眼让我决定,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基本的修炼。”
“师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雾臣。”
“是,是他。让我于狂妄无知的顶峰上猝然摔下,让我收敛了全部骄傲自负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雾臣。”
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异常的沉默,“所以师父才让影阁收集了君家众多资料,而不是为了‘他’。”
凝视着那双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轻轻一笑,“青梵,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你和他……有同样的眼神。但是你年轻,你的凌厉太过形于外在,你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才华,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势力依靠——对这样的你,擎云宫太危险。从前你还可以借着年纪幼小置身幕后,现在却要面对所有必须面对之人。就像你当初教导九皇子殿下所说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种眼神。”
“我以为……我有所收敛。”
柳衍轻笑着摇头,“太过自信的苦果,青梵,你并不是第一次品尝。风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雾臣斗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雾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看着柳衍脸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九殿下身体已恢复十之八九,以后只饮食注意、不要过度劳累就不会有任何损碍。你不愿待到后天试炼大会,我也不强留你。青冥剑既然在你手,道门门下弟子皆尽由你调遣,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伸手抚上青梵额发,脸上笑容显得异常温柔而坚定,“青梵,记着,这个名字是我为你取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亲,只是柳衍、只有柳衍。”
微微一笑,柳衍将他轻轻拉起,“好了,去准备吧,明天好早起赶路。”
青梵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抬脚却猛然转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见柳衍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双膝一屈,“父亲,孩儿去了……请保重。”
挥一挥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前,柳衍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眼:逃不脱的,终归逃不脱;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属于宫廷、属于朝堂、属于那纷繁复杂的尘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涡,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轨道……那是他选定的道路,从他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将开始只属于他的道路,飞翔于只属于他的天地。
君雾臣,作为他生身父亲的你,见到此刻的情景,会和我是同样的心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