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寄江
端午快樂。
端午節,終于發展到回長安了。汗。
汗,今天稍微早更新一點,補償一下。
說起來寫上一章的時候,差點以為在寫武俠劇,根據一般俗套,就是陌兒被莫飛軒虜走,然後鏡頭打到十年後。幸好及時醒悟是宮廷劇,煞住腳,把陌兒留了下來。
最後一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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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事變的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劉徹早已離了未央宮,往甘泉宮避暑。隨行人中,除了悅寧公主劉初,妃嬪中只惟有輕娥刑氏有幸陪伴聖駕。
邢箬坐在甘泉宮深處,閉目似乎能听到涓涓流水聲。長安夏日的炎熱似乎總波及不了這座宮殿。連幾日來,她伴著皇帝夜宿在宮內的含章殿中,每當夜風吹得紗簾垂帳一片恍惚,燭光亮起時,她總有一種錯覺,仿佛身邊這個身為帝王的男人,是她獨有的。
她諷刺的一笑,連當年的陳皇後,都無法獨自擁有這個男人,她區區一個從宮女進身的輕娥,如何能如此說?睜開眼,卻被映入眼簾的男人給嚇到。
穿著帝王獨有的黑錦冠服的劉徹站在殿門處,望著她。眼神有一點,她不相信自己所看,卻又分明看的清楚。
劉徹的眼神,有一絲奇怪,一絲疑惑。
邢箬起身參見聖駕,因為受了驚嚇,不免有點手忙腳亂。劉徹卻沒有在意,
“箬兒,”他踱進殿來,道,“若是有一個女人,搶了你的——”他有些遲疑,艱澀道,“丈夫——你會真心和她交好麼?”
“皇上,”邢箬慌了,幾乎是跌跪下去,“箬兒伺候聖駕,自問盡心盡力,與其她姐妹,亦沒有不和之處……”
她自問答的沒有出格之處,卻听見耳邊傳來劉徹的嘆息聲,“罷了,”他跨出含章殿,忽又回頭,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不必與人說起。”
“臣妾領命。”她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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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風塵僕僕的趕回長安城的時候,陳雁聲看著城門上古樸悠久的篆字,嘆了口氣。
一隊羽林軍從城門內迎出來,齊聲跪下參拜,
“參見陳娘娘,參見陵翁主。”
馬車內,陳雁聲挑了挑眉。
“各位軍爺,”怡姜掀簾,甜甜一笑,“我們翁主受了傷,還請蕭方大夫來給看一看,好末?”
從羽林軍中走出一位宮中內侍,搖頭,細聲細氣道,“蕭先生目前不在長安城。”
“不在長安城?”怡姜訝然。
“悅寧公主隨皇上去了甘泉宮,蕭先生作為公主的主治大夫,自然隨侍在側。”旁邊的羽林軍首領見怡姜皺了眉,忙道,“但孟老前輩卻是在子夜醫館的。”
“孟老前輩?”
“便是朝天門目前的掌門,孟則然老前輩。”
“那便去子夜醫館吧。”車內傳來陳雁聲的聲音,怡姜點點頭,不再言語,坐回車中。
“做什麼嗎?”她抱怨道,“這麼多禁軍守著,像看犯人似的。”
陳雁聲自失一笑,可不是麼?
馬車 轆,在長安街頭奔馳,很快到了子夜醫館門口。
“小姐,小少爺。”綠衣從里邊沖出來,看見相繼下車的陌兒和陳雁聲,喜極而泣。
“傻丫頭,”陳雁聲撫過她的發,道,“我這不是回來了麼?”
一個白胡老先生從醫館里跳出來,喊道,“不治了,不治了。沒看見這里掛著牌子麼,過十不醫,逢午不候。”他看著從馬車上下來的陳雁聲,咦了一聲,吹胡子瞪眼,道,“丫頭,這可是你自己訂的規矩,莫不是想砸在自己手上?”
陳雁聲眼圈一紅,看勢竟是要跌坐到地上。孟則然倒是吃了一驚,連忙去扶,道,“你別這樣,我醫就是了。”忽然一頓,原來陳雁聲附在他耳邊,極細微的說了幾句話。
自有怡姜上來,抱了劉陵進去。
“陵翁主如何?”內侍在旁邊侍立,問道。
孟則然收回診脈的手,神情有些凝重,正欲說話,忽听得門外一隊腳步聲,一個有著奇怪音調的聲音道,“楊得意奉皇上旨意,參見陳娘娘和陵翁主。”
楊得意捧著絹紙推門而入。
陳雁聲無奈,隨眾人跪下,心中暗暗唾棄。
“淮南翁主劉陵,膠東平叛有功,又救帝裔,勘嘉慰,賜長公主身份,封飛月;後宮陳氏,因故流落民間,幸安然,令歸長門。”
“陳娘娘這些年安好?”楊得意遞出絹旨,笑容可掬。他多年侍候劉徹,對劉徹心意實在是比別人多了解幾分。知道劉徹對這個女子還是心存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否則也不會派他這個御前總管快馬加鞭從甘泉宮趕到這里傳遞旨意。
他不禁不著痕跡的瞥了依在陳雁聲身邊的陳陌一眼,許是車馬勞頓,陌兒的臉有些憔悴,但依舊掩不住軒昂清正之意,細看之下,果然眉眼之間頗有與劉徹相似之處,尤其是薄薄的嘴唇。
“尚好。”陳雁聲淡淡答道。
“那就好。陵翁主如何?”他轉首向孟則然問道。
孟則然有著自己山林野老的脾氣,只是因為所有徒子徒孫都不在唐古拉山,忍不住寂寞,才來到京城。劉徹也曾听說過他的脾氣,在楊得意來前吩咐過,所以剛才孟則然未跪禮,楊得意也不介意。
“不好。”孟則然撫著自己的雪胡,道。
“呀,”陌兒小小的驚呼一聲,憂慮的看了眼劉陵,喚道,“太師公——”
“小陌兒也莫要急,”孟則然瞟了眼陌兒,心下暗暗擔憂,像他這樣的好性子,如何在傾軋慘刻如皇家這樣地地方生存,尤其他的身份這麼尷尬。
“蟲花毒雖烈,我尚可解。只是,”他略停了一下,道,“毒入體太久,可能會留下點效力,具體作用在哪,我也不能斷言。”
聞言,眾人的面色才漸漸緩過來。陳雁聲咬牙道,“既如此,請師公為阿陵施救吧。”
孟則然點點頭,取出針灸,在劉陵人中,合谷等穴扎下,劉陵嬰寧一聲,緩緩甦醒。
“劉姑娘,”孟則然道,“你身中蟲花之毒,需用我門特制解藥,配用烈火焚燒傷口,將毒逼出。但是你必須保持神志清醒,否則難免功虧一簣。你可清楚了?”
劉陵緩緩頷首。
“好。”孟則然拿出一個小巧的銅燈,道,“雁兒留下,你,你”他指著綠衣和怡姜,道,“兩個丫鬟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奴婢是宦官,”楊得意笑著道,“皇上吩咐我得了飛月長公主傷勢消息後再回去,奴婢便留在這看著吧。”
“隨你。”孟則然道,不再理睬。
醫館里一應東西俱全,藥很快就煎好端來,怡姜服侍劉陵喝下,劉陵的額上漸漸滴下汗來,面容也極紅潤。
孟則然示意她俯臥在榻上,剪下她背上衣裳,露出傷口。
陳雁聲不禁噫了一聲,傷了這麼多天,傷口早已烏黑,呈現出一只蝴蝶的輪廓。
“若是蝴蝶擴大到整個背部,便是神仙也難救了。”孟則然道。
他將銅燈里置上藥液,點燃,近淺藍色的火焰迷亂而又分明。“忍著點,”他道。
劉陵“嘶”的一聲吸了口氣,淺藍色的火焰炙過傷口,所有人看的心一抖,只覺這種痛楚,還不如明槍實刀給一刀來的痛快。
“阿嬌,”她喊道,神情有些扭曲。
“啊?”陳雁聲擔憂的走到近前,“怎麼啦?”
劉陵抓住她的左手,狠狠的咬下去。
“疼——”陳雁聲痛的跳腳,卻始終沒有甩開左手。她的另一只手在空中亂抓,也不知道抓到誰的手腕,那一剎那間,她只有讓自己左手上的疼痛減輕些的念頭。
“疼啊。”這回喊出聲的是楊得意。
室外所有的人听著公鴨般的叫聲,著目瞪口呆。直到孟則然吁了口氣,放下銅燈,呵呵笑道,“一直給那些水里來火里去的武人治傷,倒忘了像你們這般年紀的貴族女孩兒,最經不得疼的。
兩個漂亮的女子同時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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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雁聲笑意盈盈的坐在一邊,若不是看著她手上包扎好的紗巾,似乎剛才的一幕都沒有發生過。
“楊公公,”她的眼光充滿了愧疚,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合適的面對如此詭譎的情形。
“飛月長公主安好,奴婢也就放心了。”楊得意的手也包扎過,笑容和煦,沒有半分勉強意味。仿佛剛剛這兩個尊貴的女子的行為,再合乎禮儀規制不過了。“至于飛月長公主的住處,皇……太後娘娘會安置的。”
“陵兒不是跟我住麼?”陳雁聲揚眉。
“陳娘娘說笑了,後宮規矩,哪有長公主住在皇上妃嬪那里的?”楊得意眉目不動,淡淡道。
“本宮自然知道後宮規矩,”陳雁聲淺淺一笑,道,“但是有皇上諭旨在,也就從權了。”
“噢?”楊得意挑眉,微笑道,“皇上何曾有過這樣諭旨?”
“怎麼沒有?本宮听得分明,皇上冊封陵兒長公主名號,又撫慰本宮多年流落,讓我們歸長門宮。”
“這……”楊得意目瞪口呆,看著面前陳雁聲微笑站起,一雙鳳眼冷冷挑起。仿佛還是多年前執掌後印的時候,氣勢尊貴,連皇上都不得不退避鋒芒。
“既然皇上諭旨如此,”柔和的女聲響起,劉陵扶著怡姜走出來,道,“雖然與宮規有違,劉陵也只能謹遵上命了。”聲調略帶些委屈,但眼中分明有一絲頑皮笑意。
“劉陵謝過阿嬌姐姐和陳公公,”她作勢行禮,“為了我的傷勢,勞煩二位,真是過意不去。”
“哪里的話?”楊得意恭順的低下頭去,“為長公主效勞,是得意的榮幸。”
“可惜了……”她瞥過楊得意手上包扎的白紗,幽幽一嘆。
“可惜什麼?”
“沒什麼,”她意味不明的笑道。
可惜來的不是劉徹本人,否則阿嬌咬下去的那口定是更加心安理得。她有趣的想,《倚天屠龍記》里的殷離,幼時被張無忌一口咬在手背上,從此念念不忘。可是,最後終于相認,張無忌卻不再是她心中的張無忌了。其實表哥仍是那個表哥,卻是殷離自己想錯了;可就算劉徹來了,他的阿嬌表姐,卻是真的不是從前那個阿嬌了。
元朔六年,當真是不平凡的一年啊。
因為出擊塞外距離遙遠,當大將軍衛青率著出塞眾人返回長安的時候,令舉國色變的三王陰謀謀反的事變,已經落下帷幕了。
元朔六年初夏,江都王劉建在封國自殺,江都國除,改設廣陵郡。
衡山王劉賜在封國自殺,子劉爽,劉孝,並王後徐來各有罪行,斬首于鬧市。
膠東王劉寄在被淮南太子劉遷押解上京途中,恐懼異常,發病而死。上哀憐兄弟之情,謚為膠東康王,然謀反首罪,膠東國除。子劉賢、劉建、劉昌、劉延年、劉慶皆得善待。
淮南王劉安自愧兄弟劉賜謀反,憐子遷女陵失陷膠東,險俱喪命,心志大灰,自請奉回封地,長居長安作一富家翁。上不應,善語相慰,終辭。上嘆,允之。淮南國除,設九江郡。封劉安為秣陵侯,掌萬石食邑。嫡長子遷為丹陽侯,庶子劉不害為洛陽侯,一門顯貴。
離長安城外尚有三天路程的一座小郡城里,大將軍衛青坐在郡守特意為其準備的雅房里,看著朝廷邸報,嘆了口氣。
“舅舅,”英氣勃發的少年沒有經過通報就闖進來,衛青卻不生氣,微笑道,“去病,回程勞累,你怎麼不休息?”
“這點強度算什麼?”霍去病揚眉,毫不在意道。隨意拿起衛青面前案上準備的時令水果,啃下去。“你說淮南王,不,現在該叫秣陵侯了。怎麼那麼奇怪?明明立下大功,卻自請除國,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你知道什麼?”衛青啐他,正色道,“這劉安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他是數一數二的蕃王。皇上雄圖大志,如何能容忍藩國割據,上令不行。早晚會對淮南開刀。如今在鋒頭正健的時候退下來,可保幾世富貴。皇上要他做個典範,放棄藩國的諸侯仍能善終。念著今日的舊情,只要他日後不犯下謀反大罪,皇上總要容忍他幾分。”
“真不懂這些人,肚里彎彎繞。”霍去病瞥瞥嘴,道,“還不如去打匈奴,明刀實仗的,多痛快。”
“你這次不過是運氣好。”衛青板臉訓他,“打仗豈能兒戲。你到底是衛家人,總要學這些,將來我不在了,你要挑起這個擔子,保護我們家族的。”
“舅舅不會有事。”霍去病臉白了一白。
他欣慰一笑,“只是打個比方。還有,回長安之後,不要和悅寧公主過從太密了。她畢竟是……陳家的女兒。”
“她姓劉。”霍去病不在意道,“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能怎樣呢?”
“可是她還有個哥哥,有個身為皇上信任長輩的外婆。”房內,衛青憂慮的轉向長安方向,“若是她們陳家得勢,我們……可就不妙了。”
“舅舅多慮了吧。”霍去病站起來,揚眉道,“你剛剛說我不懂,我就分析給你听听。陳……”他顧慮到那個有著可愛笑容,奇怪思想的小女孩,遲疑了一下,道,“陳娘娘畢竟比陛下大兩歲,如何及的上姨娘,以及如今後宮美人容色?而且,”他冷笑道,“當年皇上廢後,難道真的因為什麼巫蠱?顧及陳家外戚尾大不掉吧。如今就算她回來,這情勢能改變?”
衛青一怔,看著這個已經和他同高的外甥,欣慰道,“去病,你真的長大了。”容色一轉,“我們總要擔心為上。若皇後失勢,去病,你以為,我們還能無所顧忌的帶領軍隊馬踏匈奴麼?”
“不會的。”霍去病的臉色變了,“皇上雄才大略,不會因為這個,”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竟是離自己都說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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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七月
大將軍衛青返回長安,奉命到甘泉宮見聖。
博望侯張騫走進甘泉宮的時候,不禁感覺酷暑的炎熱被這座古老的宮殿屏蔽。大將軍衛青與冠軍侯霍去病正在章息殿面聖。他于廊下等候,竟一絲汗也無。
“你拿的是什麼?”他听見一個清朗的童聲好奇問,卻見一個宮裝女孩從廊角轉來,六七歲年紀,粉雕玉琢,眼神明亮。
“還不向悅寧公主請安。”隨行的宮女斥道。
他低下頭去,恭聲問候。回到京城後也曾听說過這個備受寵愛的公主,卻不料是這副模樣。
“起吧。”劉初對眾人的請安行為終于適應,好脾氣的繼續追問,“你手里的是什麼?”
“是臣前些年從西域帶回的葡萄。”張騫微笑道,“這些年請人栽種,終于長的可以了,帶來給陛下看看西域的東西。公主要不要嘗嘗?”
“哦——這就是葡萄哦。”劉初笑笑,有些躍躍欲試。
“將皮撕了就可以吃了。公主怎麼在這里?”
“嗯——”劉初皺眉,“有點酸,但還是甜的,味道不錯。”
“公主若是喜歡,臣改日送一些過來給公主。”
“喲,悅寧公主。”章息殿里,楊得意跨出來,微笑道,“皇上听見公主的聲音,讓你進去。”轉身道,“博望侯也進來吧。”語氣淡淡。
張騫低頭,隨著楊得意進殿。跪拜參聖。
此時衛青與霍去病早已談完,退在一邊。皇上愛惜霍去病,甚至賜座讓他坐下。劉初看見霍去病,倒是很開心,喚道,“霍哥哥。”
霍去病應了一聲,臉上沒有什麼神色。
“張愛卿此次隨軍,居功甚大。”劉徹摞開手邊奏章,淡淡道。
“皇上慧眼識人,臣不負皇恩,不敢邀功。”
劉初無聊的打量著莊重空曠的章息殿,瞥見劉徹背後,楊得意手上痕跡,好奇問道,“楊公公,你手上怎麼啦?”
據楊得意回長安宣旨,此時已有半月。楊得意手上的白紗早已拿下,只是剩下幾痕淺淺痕跡。
章息殿忽然冷肅,張騫偷偷抬眼打量,御座之上,劉徹的臉色很是陰沉。
“這,”楊得意尷尬笑道,“悅寧公主……”
“初兒,”劉徹忽然出言打斷,若有所思的看著女兒,緩緩道,“你娘親已經回長安了。”
劉初一楞,眼楮驀的一亮。“真的?”她嫣然一笑。
“朕什麼時候說過謊?”劉徹冷哼。
“那我馬上要回長安。”
“不行。”劉徹截口,看劉初變了臉色,道,“過幾天,天徹底涼了,朕自然擺駕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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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份不屬妃嬪,雖然居住長門,劉陵還是有自由出入宮禁的。這一日,她前去見過年前脫去侍中身份,官拜大司農的桑弘羊以及剛剛隨大將軍衛青返回長安的柳裔,回到長門,听見東偏殿傳來一陣人聲,走近方知,原來是進宮來看愛女的館陶大長公主。
“嬌嬌,皇上讓你歸長門宮,你怎麼能如此平心靜氣?回長門也就罷了,好好的正宮不住,偏要選這個小小的偏殿。”
“其實,長門宮也挺好的麼。”如果不把它當冷宮看。陳阿嬌微笑著依在劉嫖身上,“娘,”她微微低下頭去,道,“退步方知天地寬,風物長應放眼量。”
劉嫖神情一軟,心頭火卻愈燒愈烈,“你道衛家容得你退一步?我們總得為陌兒著想,陌兒礙著她們的路,她們如何能容?”她打量著阿嬌親手布置的東偏殿,“你看看,窗外面都是竹子,連點陽光都不見。”
“竹子也挺好的。”阿嬌嘆了口氣,扯過兩張銅板紙,但听紙墨沙沙,館陶大長公主覷的真切,卻是兩句話,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阿嬌姐姐要學那林妹妹麼?”劉陵含笑進殿,分明見館陶大長公主瞬間冷下的臉。
昔日淮南翁主劉陵,劉嫖自然知道的,當年阿嬌還曾經向她這個做娘親的哭訴,當日親見她與劉徹舉止曖昧。當時她心疼愛女,又何曾將一個諸侯王翁主放在眼里,堂邑候府此後與淮南王交惡,多少也有這個原因。再加上當年阿嬌失蹤長門,被人追殺,各種跡象表明這個新封的飛月長公主,脫不了干系。雖然如今劉陵與阿嬌交好,她這個做母親的卻驚疑不定。兩個曾經勢同水火的女人能夠毫無芥蒂的交好,劉嫖絕對不相信,何況,如今的這兩個人,都是百般心思玲瓏回轉的人兒。
“陵兒,”陳阿嬌微笑著攙起劉陵的手,轉首道,“娘,我和陵兒經歷過生死關頭,過往種種,皆如雲煙,便散了吧。”
劉陵眼骨碌一轉,也笑道,“大長公主也不必擔心,劉陵此次蒙阿嬌姐姐搭救,感慨萬千,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大長公主所擔心的,阿嬌姐姐心里都是清楚的,只是在此地步,一動不如一靜。所謂後發制人,先發而制于人。我們就冷眼旁觀,看誰先耐不住,不也挺好。”
館陶大長公主無語,見面前兩個女子俱都笑盈盈的,眼波流轉,默契十足。便是老于世故如她,也看不出半點虛假痕跡來。
她一嘆道,“目前也只得如此了。”
七月末,長安悶熱已久的天氣終于有所好轉。劉徹下令,聖駕回轉未央。
長長的御駕儀仗中,華貴的妃嬪宮車里,宮女縈香捧上一盤瓜果,微笑著道,“娘娘,吃點瓜果吧。這里面有博望侯新送上來的叫葡萄的,皇上特地留下來送到娘娘這的呢。”
“不吃。”刑箬懶懶的撐起身子,別有一種慵懶意味,她悲嘆道,“皇上都已經不念著我了,我又何必吃什麼勞什子葡萄呢?”
“娘娘怎麼會呢?”縈香巧笑問道,臉上顯出若隱若現的酒渦。“皇上若不念著主子,如何會特意送來葡萄?”
刑箬卻不說話,撐起簾子。不遠處的楠木宮車,莊嚴華貴,車兩側有著盤旋的龍圖騰,卻是皇上御車。
“縈香,往日里皇上往甘泉宮避暑,都是到九月,秋熱過去,才回轉長安。今年卻這個時辰就起程了,你知道為什麼麼?”
“听說是悅寧公主听聞自個娘親回來了,吵鬧著要回長安,皇上拗不過,這才提前起程。”縈香說道,眼神盈著羨慕,“這個悅寧公主,當真是聖寵隆重啊。”
“哼。”刑箬冷笑,“說什麼悅寧公主聖寵隆重,若只是為了她,皇上只需派人將她送回即可,何須自己也回去?”她沉吟道,“只怕是皇上自己想回去。話說回來,悅寧公主如此受寵,內里因由,追究起來,頗耐尋味呢。”
她輕輕撫過衣袂,淡淡笑,心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李姐姐,也許你是對的,且讓我們做一回漁翁,看看這場兩個皇後的對決,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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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般若殿(長門宮東偏殿)里,陳阿嬌听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聲音,訝然回頭,果然見到那個小小的人影在外面撲進來。
“早早。”她喊道,擁她入懷,想要說話,彼此的眼淚卻先掉下來。
“娘親,我以為你都不要我了。你和哥哥把我一個人丟在長安,嗚。”劉初本沒有抱怨的意思,卻在見到娘親的一剎那,委屈忍不住泛上心頭。
“對不起。”她擁著女兒,喃喃保證道,“娘親以後再也不會了。早早,”她憐惜的撥開劉初覆額的發絲。
“陳娘娘,”內侍尚無拘微笑的行禮道,“皇上命奴婢送悅寧公主到長門宮與娘娘相會。一會兒,自有宮人將悅寧公主的箱奩送到長門宮,娘娘母女不見久矣,想必有話要說,奴婢告退。”
陳阿嬌微笑著站起來,淡淡點首,看著他躬身退出,臉上一片疏離。劉初看上去,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顫聲喚道,“娘親。”
她低頭,緩下神情,柔聲喚道,“早早,這半年,你在長安,過得好麼?”
劉初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還不錯啦。外婆很疼愛我的,”她猶豫了一下,“他……也對我很好的。”
陳阿嬌的嘴唇緩緩勾起,做出一個不屑的表情。但心里還是有些欣慰的。在她看來,早早是很好的女孩子,豈能容人錯待?但也清楚劉徹的為人,能做到這步,心里總要有點感情吧?畢竟,這是從他骨血里延續出的一脈。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們母子三人重新威脅到他的利益,那個人會怎麼選擇,她的心慢慢沉下,看了那麼多的史書,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娘,今天你要陪我睡。”女兒拉著她的衣袂撒嬌。
“好。”她無條件的寵溺她。
“你要讓哥哥都听我的話。”
她好笑的捏捏劉初的鼻子,“你哥哥本來就很听你的話。”
“哪有?”劉初不滿的抱怨,左右看看,“哥哥人呢?”
“你哥哥是男孩子,哪能向你那麼清閑?”她笑的嘲諷,“自然有人以各種名義借口,讓他離開我身邊啦。”
“啥?”劉初跳起來,“有人敢欺負哥哥,我找他們算帳去。”
“回來,”她忍不住笑道,“陌兒又何曾是好相欺的主?讓他們鬧去。我使你怡姜姑姑盯著,出不了事。倒是你,好好在這兒待著,一會兒劉陵阿姨和哥哥回來,我們一起去做秋千。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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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宣室殿里處理完所有繁瑣國事,劉徹吩咐眾人,擺駕長樂宮,看望自己母後。還未進長樂宮,便听見一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聲清綿道,“太後明鑒,可能是由于殘余毒素原因,陵對往日舊事竟有多半記不得了。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太後海涵。”
“陵兒為救人中毒,哀家感陵兒善德,如何可怪罪?”長樂宮內,王太後待劉陵俱是親近,含笑道,“不知可治的好?”
“多謝太後關心,”劉陵扶著額,做出不堪重負的樣子,臉色淡淡白的坐下,道,“劉陵也想治好。但孟老前輩說能從蟲花毒下搶回這條命已經是萬幸,失去些許記憶,本來就是正常的。”她嘆了口氣,道,“孟老前輩是醫術國手,他既這樣說,我也就不奢求了。”
原來是新封飛月長公主的劉陵過來給太後請安,見劉徹進來,起身行禮,一舉一止,皆是最規矩的禮節。
劉徹含笑道,“飛月長公主請起吧。如今你我份屬兄妹,不必多理。”
“既如此,劉陵便多謝陛下啦。”劉陵一笑,返身坐下。
“多日不見,皇上身子不錯吧?”
上座,王太後傾身詢問。
“沒什麼大礙。倒是初兒,三天兩頭鬧著要回來,朕煩不過,只好提前回來了。”劉徹道,“煩母後擔心,是朕的罪過。”
王太後一笑,“初兒這個鬼靈精,必是想她娘了。”她轉首問劉陵,“這些日子,悅寧公主在長門宮可好?”
劉陵恭聲答道,“悅寧公主得見親人,已經很開心了,哪有不好的道理。不過說道悅寧公主,前些日子,她听說太後這里有一件事物,很是羨慕呢。”
“哦,”王太後瞟了劉徹一眼,淡淡道,“衛皇後特意吩咐下去過,不得薄了長門宮的一應給制。悅寧公主還會缺什麼東西麼?”
“太後說的是。”劉陵垂下眉去,掩住火氣,微笑道,“長門宮有館陶大長公主照看,至不行,還有劉陵的爹爹和哥哥,並不用衛皇後費心了。只是悅寧公主听說太後娘娘這里有一幅玉石圍棋,很是意動。”
“不過一些日子不見,朕倒不知道,初兒對圍棋有興趣了麼?”一旁,劉徹饒有興致的問道,盯住劉陵的細微反應。然而,劉陵卻是半分破綻也不露,笑意盈盈道︰“皇上不知道,長門宮般若殿外盡是竹子,阿嬌姐姐怕熱,就搬了進去,還寫了兩句話,分別掛在殿中堂兩側,叫做︰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初兒很是喜歡,還真的在這兩句話下置了一套茶鼎,並想一並配上一副棋具。听說太後這有一幅罕見的玉石圍棋,端的是觸手冰涼,最是符合這兩句話的意境,就惦記上了。”
她話說完,卻見長樂宮里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劉徹笑道,“朕記得阿嬌從前是非正殿不住的,般若殿不過是長門宮東偏殿,阿嬌怎麼會選在那里。”
既然都罷退長門了,還堅持所謂的這些,有意思麼?劉陵在心中腹誹,面上卻巧笑倩兮,道,“這個中緣由,飛月是知道的,只是飛月未必敢說。”
“事無不可對人言,更何況在皇上面前。”殿上,王太後道。劉陵只覺的她的眼光銳利,仿佛閃過一道寒鋒。畢竟是從那場宮斗中獲勝的女子,如何能是省油的角色。“無論如何,阿嬌總是先皇最疼寵的外甥女,沖著這點,哀家便不容許任何人對她不利。”她緩緩道。
“也沒什麼。”劉陵處變不驚,依舊語笑嫣然,“我估摸著大概是元光五年的時候,阿嬌姐姐就是在長門正殿被人給帶走追殺的,所以對那兒有陰霾,不肯過去吧。”
這話連劉徹都不免多看她兩眼,當年對廢後陳阿嬌的追殺,出自這個嫵媚多嬌的可人兒之手,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只是當年本是他虧待了她,而事過境遷,沒有確切證據,淮南諸人又立有大功,劉徹這才不追究。以阿嬌如今的表現看,她實在不像是參不透這事的人。只是若是如此,一個女子如何能夠與另一個曾經危害過自己性命的女子相交莫逆。他甚至看不出這兩人相交虛偽的地方。那麼,劉徹在心里參詳,是有一種更大的利益讓她們可以捐棄仇恨麼?他的眼楮漸漸冰下來。
“飛月長公主,”殿上,王太後含笑看她,意味深長道,“孟神醫真的說,你失去過去的記憶了麼?”
“是啊。”劉陵答道。
“那麼,”王太後回身吩咐道,“將那副玉石圍棋找出來,交給飛月長公主。”
“是。”明達躬身退下。
劉陵微笑道,“多謝太後。劉陵先拜退了。”接過明達遞過來的棋具,回身退下,不再回頭多看一眼。
注意︰一,因為內容進行到未央宮,我想來想去,不可能讓館陶大長公主及劉徹,王太後他們承認阿嬌的新名字。而對著一個名字喊另一個名字,讓我覺得別扭,所以,從這一章開始,還是叫雁聲陳阿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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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七月,天氣涼了幾天,又轉秋熱。待到這最後一波熱浪過去。元朔六年九月已經在望,而秋風,卻未必吹的涼未央宮里的人心。
椒房殿
隨聖駕返回長安後,長平侯衛青第入宮見自己的姐姐。看著殿上姐姐依舊姣好秀美的容顏,卻掩不住眉宇間的一絲憂愁。
“青弟,”看見了久違的弟弟,衛子夫終于展露一抹真心的笑靨。這麼多年來,他們姐弟聯手撐起衛家,彼此信賴,無人可比。她走下來,遣退下人,牽起弟弟的手,欣慰道,“與去年上比,你黑了些呢。”
“與匈奴人作戰,苦累著呢,黑一點,倒是尋常。”衛青一笑,繼而問道,“姐,她怎麼和劉陵翁主走到一起去了?”
衛子夫的臉沉下來,這回她左右看看,連女兒劉斐和心腹侍女都遣下去,這才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沉吟道,“當年我和劉陵聯手合作,再加上皇上若有若無的配合,這才將陳皇後給拉下來。如此過節,她卻和劉陵好的如膠似漆。皇上未回宮這段日子,我冷眼看了許久,也沒有看明白。”
“這的確大不合常理。”衛青想了想,嘆道,“若是當年飛月公主真的追殺陳阿嬌成功,如今我們何苦這麼被動。對了,姐姐,皇上回宮也有些日子,可曾去過長門宮?”
衛子夫緩緩搖頭。
“那麼,既然皇上對她沒興趣,我們應當不用擔憂了吧。”衛青有些意外,卻也安慰些。
“青弟你錯了。”衛子夫卻道,神情凝重,“我們的皇上,你還不知道。他一向不踫沒有把握的東西。這些日子,他在冷眼旁觀,看長門宮兩個女子的行事。若是有一日他看明白了,或許就此摞下,或許重予恩寵。這恩寵一予,定是勢頭直逼我們衛家啊。”
“那……”衛青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自建元年間開始,他的這個姐姐伴在皇上身邊已經十余年,陪著皇上度過最失意的時期,論對皇上的了解,他相信,自己是比不上自己的姐姐的。
“青弟,你曾見過陳阿嬌麼?”
“建元年間遠遠的見過一次。那時候皇後宮車經過建章宮……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罷了。”雖然有著一張絕色容顏,卻有著喧天氣焰。
衛青並不明白衛子夫問話的用意,但還是回答道。
“那你見過如今的陳阿嬌麼?”
他搖頭,“我剛回來,況且外臣不見宮妃,如何能見得?”
“我卻也遠遠見過一次的。”衛子夫淡淡道,神情沉凝如水。“如果說,”她斟酌了一下,“當年的陳阿嬌是一朵外表嬌艷卻膚淺的牡丹花。如今的她……,”她的眸子掠過一絲絕望,“皇上若見了,是絕對放不下的。”
可是,陳阿嬌,她在心里若誓言般道,既然我已經在這個位置上,我就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重新在這個未央宮站起來。這是我們之間的戰爭,既然,我已經贏了第一次,就絕對不會輸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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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門宮
自前皇後陳阿嬌離開長門宮被發現,長門宮的一應侍女內侍,俱被懲罰調開。到了阿嬌和飛月長公主劉陵重新住進長門宮,館陶大長公公主送來兩個自幼出生在堂邑侯府的侍女,王太後則從長樂宮挑了兩個侍女,三個內侍送來。陳阿嬌為四個侍女分別賜名為莫失莫忘,莫憂莫愁。
“人若能做到如此,”莫憂依然記得當時陳娘娘微笑偏著頭說這話的神情,“也就可以說是幸福了。”
她是元朔年間進的宮,並沒有見過為後期間的陳娘娘。現在的陳娘娘,並沒有她們說的那樣霸道驕傲呢!相反,她和飛月長公主都很是隨和,平易近人的親切,雖然在外人面前端起一幅疏離高貴的儀態,但在自己人面前,卻是很親善的。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怎麼會落得罷退長門的下場?
她趁著主子們不在,收拾打掃,回頭喊道,“莫愁,你進來……”聲音忽然在看見宮門的那個身影的時候,啞然而止。
站在御前總管楊得意身前的是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一身黑錦金織冠服,此時正皺著眉,看著空空蕩蕩的長門宮。
莫憂莫愁並成憫成烈慌忙跪下道,“奴婢參見皇上。”
楊得意覷了一眼劉徹的神色,上前問道,“你們主子呢?”
“陳娘娘和飛月長公主帶著陌皇子和悅寧公主,一早出去了,奴婢們並不知道。”
跪著的四人被驚出一身冷汗,無法料到,皇上會沒有任何預兆的來到長門宮,看望自己親手廢掉的前皇後。
劉徹淡淡的看著他們,面無表情,道,“怎麼,難道你們還要朕親自去找?”語氣淡漠,四人連忙磕頭道,“奴婢這就去。”跌跌撞撞的奔出長門宮。
劉徹靜靜站在宮門前,一陣秋風吹過,將他的冠帶吹的飛起來。楊得意小心在後面伺候,問道,“皇上,要不要進去歇一歇。”劉徹卻不應。良久,他以為劉徹不會回答了,方听見淡淡的“唔”聲。劉徹走進空無一人的長門宮,卻不進正宮,向東側的般若殿走去。
原來,皇上還是念著陳娘娘的。楊得意跟著皇上,眸中浮現一種了悟。
長門宮名則為宮,實際上,規模卻是不大。般若殿作為側殿,更是小巧玲瓏。劉徹進得來,只見窗前一蓬竹影,果然將般若殿映的滿殿生涼。案上置著一個古樸茶鼎,尚在烹茶,裊裊上升的煙也染了一絲綠意,暗暗切著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殿上正中央掛著一幅畫,畫上亦是一色翠竹,清高孤拔,生機盎然,細瞧落款款,竟是蜀中臨邛卓氏文君。畫兩側的字跡端典蘊籍,有三分阿嬌之前的味道,卻比從前的阿嬌寫的漂亮的多。
遠風飄過,竹影婆娑,傳來一陣語音。劉徹听著聲音,走到窗前,不由一怔。
竹影深處,砌著一墩石桌,陽光灑下點點的碎影,憑的陰涼。兩個女子面對面坐在石桌兩首下棋。背對著他的應是劉陵,劉陵對手的女子,竹枝遮住她的容顏,隱隱約約,看不真切。身邊圍著劉初並一個男孩,兩個宮女,一個內侍站在身後,捧著酒盅。時不時傳來歡聲笑語,甚是自在。
陳阿嬌執白,劉陵執黑,兩人下子極快,竟是不加思索似的。劉徹皺眉,觀她們落子,非但不像圍棋棋路,反而毫無章法。劉初拍著手為娘親加油,劉陌卻含笑在一邊觀看不語。陳阿嬌一陣好笑,道,“早早,你沒有听說過,‘觀棋不語真君子麼’?”
劉初嘟噥著,“那說的是象棋吧,你們下的又不是。”
“無論什麼棋都應該是這樣的。”說話分散了她的精力,一個不慎,竟落下一個子兒,陳阿嬌一陣懊惱,連忙道,“這步不算。”
劉陵托腮笑道,“阿嬌姐姐,‘觀棋不語真君子’的下一句是什麼?”
陳阿嬌啞然,只得輸了這步,看劉陵下了一子,取回五個黑子,笑道,“這回卻是你輸了。罰喝一杯。”
莫忘一笑,斟了杯酒,遞給陳阿嬌。阿嬌含笑接過,正要喝下,卻听見竹葉刷刷作響,成烈進來,跪倒,“娘娘,長公主,”他尚喘著氣,道,“皇上,皇上到長門宮來了。”
陳阿嬌一怔,偏頭望去。正巧此時吹過一陣秋風,頭頂竹枝飄蕩,撞進般若殿里劉徹帶著探究的銳利眼神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面上笑容,便漸漸淡了,端莊,卻疏離。
“臣妾,見過皇上。”她低下頭,淡淡道。
“哥哥,”邊上,早早問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後面一句是什麼?”
“是‘起手無悔大丈夫’”風中傳來劉陌的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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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殿
“不知皇上前來,臣妾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劉徹望著淡淡微笑的阿嬌,心里忽然泛起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這,真的便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喜怒哀樂都掩飾不住的阿嬌,那個毫無顧忌的愛著他,愛恨都那麼尖銳的阿嬌麼?他忽然有了這樣的懷疑。然而,這樣的眉,這樣的眼,的確是那個阿嬌,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半分差錯也無。
七年不見,歲月厚待了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依舊是艷若桃李的容顏,卻收斂了光焰,沉澱了一份知性,安靜隱謐如蓮。因為今日賭棋,大約喝了不少酒,碧釀春雖然口感甘醇,但因為是蒸餾而出,濃度高于漢初一般酒品甚多。一抹殷紅從她的頰上透出,慢慢延伸到頸部,艷似初綻桃花,卻有一雙明亮如秋水的眼楮。
“阿嬌姐說笑了,朕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怪罪呢?”劉徹背對著站在窗前,自失一笑。
她感覺渾身一抖,費了好大勁才將叫囂著要起來的雞皮疙瘩壓下去,不可思議的看著劉徹,他如何能夠在那麼殘忍的廢掉自己之後,還在重逢時呼喚著兒時那個溫暖的稱呼?
“從前,阿嬌姐是不會這麼客氣的。”劉徹看著她,目光里有些深思。
“人總不會在撞的頭破血流後,還那麼天真。”她淡淡道,沒有動聲色。
“這就是陌兒,”劉徹踱下來,看向自己第一次謀面的長子。
劉陌抬眼看他,一雙清澈的眸子,靈動如點墨。這是劉徹第一次近距離看見他,只覺得眉眼熟悉,竟是比劉據,劉閎更像自己一些。心頭一軟,道,“開年過朕會在宮中設博望軒,教導皇子習文練武,陌兒也過去吧。”
“多謝皇上費心。”陳阿嬌微笑,回身對劉陌道,“還不快向皇上謝恩。”
初次見到劉徹,劉陌知道這個男人是大漢的皇帝,也是自己的爹爹。他站在殿中,覺得心里奇異的堵的慌。明明是他和妹妹的爹爹,卻可以在當年肆意傷害娘親,多年流落不聞不問,又在這麼久的重逢後,將他們母子丟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接受嬪妃宮人的私下嘲笑,甚至在見面的時候,以一種如此疏離的口吻,研判,試探,或者說,施恩。但是他畢竟還是個理智的孩子,不像劉初那麼有任性的權利,所以他低下頭,不卑不亢道,“謝皇上。”
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屏障在他們中間立著,令他們彼此不能靠近,劉徹自然可以清楚的感覺。他有些好笑的勾起嘴角,看著劉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娘親,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阿嬌,這麼多年,你就成長了這麼點麼?欲擒故縱,亦要有度,過了度,通常就適得其反了。
他一笑道,“多年不見,阿嬌姐反而和陵兒交情好起來,當真可喜可賀啊?”當年,在長安東城的淮南王別院,他喚了聲陵兒,回身,看見阿嬌站在院外,一張俏臉白的如雪。
他縱有哪怕半分內疚,也在她的怒罵哭泣摔打器物中化的煙消雲散。那時候,陳阿嬌是館陶大長公主的女兒,竇太後最疼愛的外孫女。而他,只是初登帝位,沒有實權的皇帝。可是,對他這樣的人,如何能容忍受人鉗制,不得實現所願的屈辱?
便是因為這個,他才喜歡衛子夫吧。那個有著水樣容顏柔順性格的女子。于是愈發厭惡那個氣焰囂張的女子,哪怕知道,她真的很愛他。
可是,有一天,她不哭不鬧了,她只是對他淡淡的笑,有禮卻疏離。仿佛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去,只是一場過眼雲煙。她甚至跟一個曾經與她丈夫有曖昧關系的女子情同姐妹,卻轉眼,看他如陌生人。
如果他願意承認,這一刻,他的確有一種感覺,叫做茫然若失。
哪怕,是他先將她丟掉的。
陳阿嬌淡淡一笑道,“人的緣份是很奇怪的。當年,我也不能想象呢。”她低首,吩咐道,“陌兒,你帶著早早出去,找陵姨玩。”
劉陌憂慮的看了她一眼,返身帶著劉初,出了般若殿。
劉徹含笑看著般若殿轉眼間只剩下他們彼此二人,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阿嬌姐,你是在怨朕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回過頭來,直視他,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怨。”
“阿嬌姐如果當年也能這麼想,也許,我們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呢?”劉徹一笑,別過頭,眼光卻有些陰翳。
“徹兒,”陳阿嬌不是不明白,若想推走他,或者如同之前那樣喧天氣焰,或者低聲下氣,有太多方法。可是,她看著劉徹,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可以說很陌生,可以說很熟悉。當她同時擁有了韓雁聲和陳阿嬌兩者的靈魂,她就無法接受自己扮演從前的蠢行。從她再生第一次看見劉徹,翻天蹈海的愛戀和怨恨同時泛上心頭,讓她有這種欲望,在他面前血淋淋的揭開事實的真相,讓他錯愕,讓他悔恨,哪怕自損三千,也要傷他一百。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告慰純粹的陳阿嬌付出的多年愛戀。
“就算沒有夫妻情份,我們總還是表姐弟,戀在這點情份上,皇上還是允我喚你幾聲徹兒吧,反正,過了今天,我便再也不會喊了。”她自嘲一笑,冷冷的看著他,“就算當年我謙恭守禮,我們便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嗎?”
“從前的那個阿嬌,眼里只有你,為了你,她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違逆她的母親。你若是好好與她說,她未始不肯幫你,幫你壓住陳家的外戚,幫你拿回你要的東西。只要你肯好好愛她。好了,你不肯。可是,你如何可以一邊利用著她,一邊冷眼看她的笑話。一朝用不上了,一道詔書,就將她廢掉?”她低下眉,語氣冷酷,仿佛說的是不相干的旁人,可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
“這次回來,所有人都說,阿嬌姐比以前聰明了。”朦朧中,她看見劉徹緩緩勾起的嘴角,諷刺而又輕蔑,“原來,阿嬌姐骨子里還是這樣簡單的人呢。”
怒火緩緩燒上她的心頭,她努力抑制住自己一個巴掌打過去的沖動。道,“這些年,我走在外面,听見游人傳唱著一首詩,還未念完,眼淚就掉下來了。”
“哦?”
“不知道徹兒有沒有听過,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一個字一個字念道,看著劉徹的反應,“那時候我就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要像這麼悲慘,自己落的神銷骨立,還被別人看了笑話去。”
“徹兒,你捫心自問,這麼多年來,你有沒有在長門宮前,停過一次車?那麼,如今回頭,已經遲了。”
“從前,阿嬌一直想,衛子夫有哪樣好,好的他舍了青梅竹馬的表姐去,寧願屈就一個卑微的歌姬。後來就懂了,男子負心,是沒有理由的。何況,還有太多的政治考量在里面。她的好處,不過在于知分寸。徹兒你本性太狠,何曾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讓你傾心愛戀。所以我放棄。一個阿嬌太脆弱,敵不過那麼多重量,索性不要敵。如今,我也可以做到知分寸,我會在長門宮安分守己,不做出失了皇家身份的事來。只要你,永遠不在長門宮前停車。既然開始沒有停過,以後就永遠不要停了。”
劉徹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望著他,眼神哀傷,忽然有一種麻木的感覺,茫然中,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永久的失去了,卻感不到疼痛,抓不回來。雖然,這件東西他曾經棄若鄙履。
“徹兒,你是皇帝,也是一個女子的夫君。很多年後,阿嬌才看清。從前,她太傻,以為你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見你身為皇帝的身份。所以,她觸怒了你。可是,你也把她眼中那個丈夫給抹殺了,從今以後,我只當你是這個王朝的皇上,除此之外,我們只是陌生人。”
她低下頭去,低低道,“我們,就只當,六歲前的那個你我。你不認識世上有個我,我不認識世上有個你,豈不甚好?人生若只如初見,是納蘭的句子。其實,我更喜歡,相見不如不見。開始就不要見,就不會有如今的傷心。”聲音淡漠,宛如哀悼。
“兩個人相處,注定是先在乎的人先受傷,既然你已經不要我了,我就也不要你了。你贏我輸,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本是至理。”
這是屬于陳阿嬌的怨恨,也是屬于韓雁聲的見解。無論如何,陳阿嬌總覺得,自己當給這份感情一個交待,一個結尾。她不願爾虞我詐的在後宮里與一群女人爭斗,寧願將所有心事解出。哪怕後果是滅頂,也可以無愧于心。
“阿嬌姐,你醉了呢。”她感覺劉徹起身,緩緩向她走來,“也許你說的都是對的。可是,你憑什麼認定,朕會依著你的意思走?”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讓她渾身僵硬。還未反應過來,劉徹卻已經負手走出般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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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夏,廢後陳阿嬌攜皇長子劉陌返回帝都長安,上遣歸長門,眾人觀望。元朔六年九月,上往長門,不歡而散。眾人以阿嬌無再得聖寵之虞,盡嘆。
宣室殿
“皇上,我大漢與匈奴數度大戰,雖佔盡上風,但未曾徹底消除匈奴隱患。尤其是如此一帶,”霍去病指著軍事地圖上的河西走廊,“威脅我朝側翼。去病竊以為,幾年內,還應該再和匈奴戰一場,徹底將匈奴驅逐出河西走廊。”
“哦,”劉徹一笑,翻找手邊案牘,道,“去病今年打仗打上癮頭了?”
“可是我說的都是實情。”少年不服氣道,“皇上也不喜歡我朝邊上有一只隨時都會噬人的老虎,不是?”
劉徹一聲冷笑,道,“你先把你的驍騎營練起來罷。若是可以趕上柳裔的丘澤騎軍,下次出兵匈奴,朕就讓你帶軍。”
“皇上,”霍去病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訓練驍騎營需要時日,柳將軍我是佩服的,不如讓我和他比一場。若我贏了,皇上將剛才的承諾送給我,如何?”
“哦,”到底還是有著年輕血性,劉徹也來了些興致。道,“楊得意,宣長平侯衛青和長信侯柳裔入宮。”
楊得意上前笑稟道,“皇上忘了,之前吩咐讓長信侯教導皇長子陌的騎射功夫,估計這會,柳侯爺尚在博望軒呢。”
因皇三子劉閎年紀尚幼,如今入博望軒受訓的,只有皇長子劉陌與皇次子劉據。
“這樣麼,”劉徹思索了一下,不在意道,“那便連兩位皇子一塊喚來吧。”
“是。”楊得意躬身退下。
劉徹攜著霍去病來到未央宮騎射場,長信侯柳裔與兩位皇子已經在那里等候了。邊上還蹭著一個賴著哥哥不放的悅寧公主劉初。不一會兒,長平侯衛青也趕到。看著場上微笑著的柳裔,心中感慨,當年柳裔便是在這座騎射場發家。他看著柳裔身前站著的兩個年紀仿佛的男孩,其中一個是他的外甥,另外一個,他眯起眼,看著劉陌身上明顯的瘀青傷痕,是未央宮有宮人虐待,還是這是陳家的設計,故意以這幅模樣出現在御前,以達到什麼樣的目的?但若是如此,以悅寧公主肆無忌憚的性格,又怎麼會看不出生氣維護的痕跡?仔細一看方知不對,別的不提,至少劉據投向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的眼光就頗為敬畏。
“仲卿也到了啊。”劉徹神色如常,看不出什麼跡象,語氣淡淡,“去病想挑戰長信侯,你這個做舅舅的怎麼看?”
“去病年少氣盛,不知輕重。但出生牛犢焉能怕虎?若柳兄願意給予一些指教,仲卿不勝感激。”衛青拱手道,笑的溫和。
“整天打打殺殺的,有什麼意思,”劉初拉著哥哥的手,撇撇嘴道。
“嘶,”劉陌的手一瑟縮,劉初立即放手,道,“哥哥疼啦,我給你吹吹。”言畢,還不忘投了個頗為憤恨的眼神給柳裔。柳裔看的清清楚楚,好笑道,“男孩子受這點痛算什麼,當年我摸爬滾打訓練的時候,比這嚴重多了呢。別的不提,就是你娘親和陵姨,當年訓練的時候就比這苦的多。”
“騙人。”劉初拿眼白看他,“娘親和陵姨以前是什麼身份,用的著練騎射?”
“好啦,”劉陌安慰妹妹道,“不是很痛的,回去娘親看了會心疼,你就不要再火上澆油了。”
“看了心疼又如何,明天還不是會踢你出來。”
衛青和霍去病對視一眼,也看出來來了,劉陌身上的瘀青,俱都是練習騎射跌打時的擦傷。看來柳裔雖是陳阿嬌的義兄,對這個身份尊貴的外甥,卻沒有太多憐愛之情。甚至身為母親的陳阿嬌,也都舍得幾乎是陳氏一族的命根子吃這樣的苦。也虧得劉陌是個懂事的孩子,否則還不要抱怨死。霍去病嘆了口氣,壓下心中對自己表弟劉據隱隱的失望,同樣是被衛氏一族視為命根的劉據,卻是自小嬌生慣養,被自己的姨娘含在嘴里怕化著,捧在手心怕摔著的養大,這樣的孩子,如果他日成為大漢的皇帝,他搖搖頭,畢竟是自己的表弟,他總不能真正徹底的撇了開去。
“不過悅寧公主有些還是說的對的。”柳裔昂頭道,“個人爭斗,只是匹夫之勇,縱然勝了,于你我軍旅之人,其實不值夸耀。”
“哦,”衛青笑道,“柳將軍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那軍旅之人,當比什麼呢?”
“皇上,”柳裔回身拜道,“若皇上允許,我與霍小校尉,便比比戰術如何?”
“你們既然都有興趣,朕便在一邊觀戰吧。”劉徹負手一笑,回身道,“去病,你若贏了,朕的承諾,還是有效的。”
霍去病躍躍欲試,道,“如何比法?”
柳裔一笑,喚來一個內侍,吩咐幾句。內侍點點頭,不一會兒捧了一個托盤回來,上面裝了很多沙土。
劉初潛到柳裔身邊,劃著臉頰道,“羞羞臉,柳伯伯這麼大了,還玩泥巴麼?”
剎那間柳裔有種沖動,想給這個纏人的小丫頭一個敲頭,看了看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的劉徹,終于抑制住了沖動。將盤中沙土壘成河西走廊地勢,尚未壘完,只听霍去病咦了一聲,知他已看出。抬頭見霍去病雙眼明亮,道,“這個方法倒好,行軍打仗,一目了然。”
剎那間劉徹和衛青也懂了,劉徹看向柳裔的目光充滿深思。他瞥了眼自己的三個子女。劉陌看著沙盤,微微一笑,似有所得,劉據和劉初卻相顧茫然。
柳裔又將幾面旗子插上,標志地形和兩邊兵力,道“這是河西走廊地形圖,漢匈若再開戰,必先在此處。霍小將軍,你我分佔兩邊,你權當大漢統帥,我暫扮匈奴軍隊,我們暫且就著這沙盤演練一番。”
霍去病道一聲好字,躊躇一下,舉起自己的旗子,從烏鞘嶺過,突然襲擊河西走廊。柳裔分兵一萬,于路攔截,在焉支山下兩軍相逢。
“若我的行軍速度夠快,”霍去病撫著自己的下頷道,“完全可以在匈奴反應過來之前,到達這里,他指到焉支山之外千余里的皋蘭山,與匈奴軍鏖戰,勝負之數,大多在我。”
柳裔欣賞一笑,果然是天才名將霍去病。他道,“匈奴人擅長的戰術,也不過是長途奔襲。若是漢軍在這一點上還要強過他們,何愁匈奴不滅。”
“確是如此。”霍去病應道,回身稟道,“皇上,我與柳將軍這場比試,就算和吧。”
“自然是霍剽騎勝了,”柳裔一笑,“匈奴如何能與我大漢一戰呢?”他語義深長道。
“去病,朕答應你的事,必不食言。”劉徹道,望著柳裔道,“柳卿關于戰爭的想法真是層出不窮啊。”
“此乃小臣當為。”柳裔低首應道。
劉徹瞥向自己的兩個兒子,道,“不知兩位皇子的騎射功夫練的如何?”
“據殿下不是由微臣親自教導,微臣不敢妄言。”柳裔一笑,道,“至于陌殿下麼,”他瞥了一眼劉陌道,“微臣敢說,他合格了。”
“柳卿想要什麼賞賜麼?”
“這……”柳裔一遲疑,道,“本來微臣所為,都是分內之事,不敢邀功。但皇上既然開口,微臣斗膽要求。”他道,“微臣與大司農桑弘羊,桑大人,與陳娘娘和飛月長公主,俱有義兄妹情誼。臣懇請皇上準許,讓臣與桑大人往長門一謁。”
良久,听不到劉徹的回音,柳裔略略抬頭,看見劉徹陰窒的臉色。只听劉徹緩緩問道,“你們在外面的情誼朕暫且不問,朕倒想知道,”他冷哼一句,惻惻道,“你柳裔尚且罷了。朕記得,桑弘羊尚比朕小一歲,他如何能與朕的阿嬌姐互道兄妹?”
“這……”柳裔有些啞然,這才發現自己這方長期以來忽略的漏洞,皆因他們完全把如今的阿嬌當作現代的韓雁聲,因為慣性作用,不由自主的把她當作自己的小妹妹。畢竟,當年失事的時候,韓雁聲和季單卡都只是二十歲的女生,甚至只能算是剛剛從警校畢業的大孩子。可是,他們忘記了,陳阿嬌已經有二十八高齡了。
如今,經過在這個世界的七年光陰,說起來,陳阿嬌真正的年齡,已經到三十五了。
他打了個寒顫,想著如果在阿嬌面前提起這個歲數,她定是會抓狂的。古今中外的女子,在這里都是一樣,無法容忍在自己身上憑空溜走了八年最美的光陰。
尤其,她根本看不出來這樣的歲數。
“當年,陳娘娘流落民間的時候,大概因為害怕追殺,並沒有報上真實的名字年紀,再加上陳娘娘容顏實在看不出年紀,桑弘羊這才誤認為義妹。如今雖然知曉,但一時習慣了,竟改不過來。既然陛下提醒,微臣回去,必讓桑弘羊重新認過,行姐弟之禮才是。”他躬身稟道,想著桑弘羊與陳阿嬌彼此黑了臉的模樣,听得劉徹也掌不住笑了,道,“既如此,你們就尋個空見見她吧。”
“多謝皇上。”柳裔叩下首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個時候,陳阿嬌卻並不在長門宮,她早已與劉陵一起,結伴出了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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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侯府
丹陽候夫人金娥听見下人來報,飛月長公主劉陵回府的時候,稀奇的挑了挑眉,但仍不掩歡喜。金娥本身雖沒有皇家血統,但是,她的外祖母,卻是當今王太後。論起來,亦是今上外甥女。
說起她的身世,就涉及王太後年輕時的一些隱私。
王太後進入先孝景皇帝府邸之前,曾經嫁給一戶姓金的人家,夫妻尚算和順,並產下一個女兒,便是後來的修成君。這段隱私被瞞下了許久,直到年輕的漢武帝听說了之後,親自駕車接回了自己的異父姐姐,彼時其姐恐命不保,極懼。回長安後,受封修成君,皇上善待。太後自謂虧欠,愛憐萬般。故金娥其寵,甚在一般諸侯翁主之上。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母子三人身份極為尷尬。太後欲為愛女及外孫修成子仲尋一依靠,故不拘輩分之禮,將金娥嫁與先淮南太子遷。望他日事變,以淮南王之力,尚可保修成君一家安康。
在這之前都是真實的歷史,而之後,由于劉陵的參與,歷史在這里轉了一個彎。
歷史上,淮南王劉安懼金娥乃皇上太後派來淮南的探子,授意劉遷不予親近。遷從,共同生活三個月後,並未圓房。金娥不堪受辱,自請求去。
劉遷劉陵乃同父同母的兄妹,感情極佳。憑心而論,劉遷雖然處事有些優柔,性情陰刻。但諸侯家培養出來的風度,尚算濁世佳公子,金娥初見之下,已然傾心。又有小姑劉陵刻意親善,並為其在公公相公之間游說。雖然在金娥入門之前,劉遷已有兩門姬妾,但夫妻間尚算和順。金娥感劉陵恩德,姑嫂之間,相處和睦。
元朔六年,膠東叛變過後,公公劉安請辭淮南王封號,皇上最後應允。置劉安為秣陵侯,夫君劉遷為丹陽候,與庶弟劉不害伴父共在秣陵侯府住下,聖寵濃厚。雖然失了未來淮南王妃的地位,金娥怨過一陣,但在王太後派人勸說後,也就釋懷。畢竟,當終有一日,皇帝舅舅與自己的公公夫君敵對的時候,站在她的立場,的確尷尬。更何況,得以返回長安,經常與母親兄弟相見,金娥也就覺得安慰了。
金娥微笑的迎出去,道,“陵妹妹還記得回家來看看呢。前些日子,夫君和公公閑談的時候,尚提及妹妹,說妹妹莫要忘了我們呢。”看房中劉陵回過身來,語笑盈盈。邊上伺候的正是府上家生侍女,喚作怡姜。身邊尚有一個白衣少年,說是少年,但雪膚花顏,耳上尚穿著小小的耳洞,竟是個絕色女紅妝。衣裳華貴,顯然不是凡俗人等。
“原來這就是娥兒啊。”女子笑吟吟打量著她道,“嫻靜大方,花容月貌,果然有太後年輕時的風采。細看來,竟不象是太後的外孫女,簡直是嫡親的孫女呢。”
金娥臉一熱,心上卻泛起好感,矜持問道,“這位是?”
“娥兒雖沒有見過我,但我想必是听過的。”女子收了笑容,眼底泛起一抹氤氳,這個時候看起來,她的眼楮非常漂亮。道,“我叫陳阿嬌。”
“原來是……”金娥吃了一驚,但接下來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她與皇上相見的時候,總是听從吩咐,只喚舅舅的。他們母子三人被接回皇家,是在元朔年間,陳皇後被廢之後,所以沒有見過阿嬌。可是金屋藏嬌的故事,金娥如何沒有听說過?小時候,她伴著守寡的母親,看著母親整夜整夜的掉淚。明明有著天下最尊貴的親人,卻像見不得光似的不敢相認。阿嬌被廢的那年,母親也落淚了。母親說,所謂物傷其類,怎麼說,她們都是同樣被那對母子拋下的女子。
可是後來,皇上親自到了金家,帶回了他們母子三人。她的心便不免偏到自家舅舅身上,想著必是這個女子如傳說中般蠻橫驕縱,這才讓舅舅受不了,最後將她廢了。她亦見過衛子夫,如今那個坐在皇後位上的女子,那是個美麗柔順的女子,永遠笑的溫婉可親。待她如待旁人一般親切。
“娥兒既與陵兒姐妹相稱,那麼,我們就不要拘禮。娥兒便喚我一聲姐姐吧。”阿嬌一笑,吐了吐舌,“憑白把我叫老了,我可不樂意。”
“娥兒不敢。”金娥行了一禮,道,“陳娘娘怎麼出宮啦?”
“偷溜出來的唄。”劉陵一笑,作勢道,“嫂子,你可莫要和你那位皇帝舅舅告狀啊。”搶在金娥之前問道,“我爹爹和哥哥呢?”
“大司農桑大人家大宴賓客,爹爹和相公,並不害都去了。”金娥笑道,“不過茜兒在內室陪伴娘親。”
劉陵牽著陳阿嬌的手,道,“阿嬌姐姐陪我去見見娘親吧。”也不待陳阿嬌出身,已經拉著她進內院去了。金娥望著二人背影,不可思議半天,她本听說小姑和陳阿嬌的事情,當作笑話,付諸一笑。但此時親眼看見二人熟不拘禮的情況,竟是不由自主的信了。
但,難道帝王家,真的還有純粹的友情?
陳阿嬌隨著劉陵進了內院,轉過角門,便見一排縱橫游廊,通向主屋,主屋雕梁畫棟,端的是富麗堂皇,上面掛著一幅匾額,寫有三字︰留香居。龍飛鳳舞,下面落款卻是淮南劉安。陳阿嬌嘆了口氣,劉安縱有千般不是,對自己結發妻子卻是恩愛的。荼王妃的芳名,豈不正是一個香字?
如今的秣陵候荼夫人,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坐在那里,的確有些儀態萬千的風韻。一笑起來,眼角的細紋,有著柔順的弧度。她下手坐著一個寶藍色衣裳的少女,面容眉眼與劉陵有些相似,卻沒有劉陵的爽朗大氣,怯怯的像溫柔的菟絲花。
劉茜看見幾人前來,連忙起身低首道,“茜兒見過嫂嫂,陵姐姐。”
座上,荼夫人睜眼道,“茜兒,跟你說了多次了,一家人,不必這麼客氣。”轉眼看著劉陵笑道,“你還知道回來——陳娘娘,”她仿佛剛剛看見阿嬌,有禮道,作為多年的淮南王妃,荼夫人本也出身世族,自是見過當年冠蓋京華的堂邑翁主的。
“荼夫人。”陳阿嬌笑的含蓄,“多年未見,夫人風采不減當年。”
“可還是老了。”荼夫人莞爾一笑,睿智深刻的目光掃過兩人,道,“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福祉,你們無論想什麼,只要記住不要讓自己後悔才好。”
“娘。”劉陵依在母親身邊,道,“無論如何,我總是你的乖女兒的。”
荼夫人呵呵一笑,撫摸著劉陵的青絲。
“對了,茜兒。”劉陵起身道,見劉茜連忙肅立,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道,“自家姐妹,不必多禮。我將怡姜那丫頭還你。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在長安城找一門親事了。”
金娥笑掩了口,道,“你還說茜兒呢。便是你自己,不該更著急?若有心上人,還不快嫁了了事?”
說話間,只听外面有婢女掀簾稟道,“夫人,伍先生來了。”
劉茜輕輕“啊”了一聲,抬起頭來,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眾人皆瞧的清楚,心下明白,荼夫人便吩咐道,“老爺尚未回來,請伍先生在東廂等候,好好伺候,不得怠慢了。”
婢女道了個是字,輕輕退出。
陳阿嬌便起身笑道,“我不能出來太久,先回去了。”一雙澈如秋水的眼眸看著劉陵,劉陵知其心意,一笑道,“娘親,我以後再來看你,”指著阿嬌道,“先將這位送回去再說。”
怡姜亦躬身道,“怡姜多謝這些日子來,陵小姐和陳娘娘的照顧。”,語未畢,眼圈卻紅了一圈,極是依依不舍。
“傻瓜。”劉陵笑著安慰,“怡姜,你好好照顧二小姐,我也就承你的情了。”
陳阿嬌一笑,攜著劉陵離去,行到內外院交界處,見廊下穿花拂柳,白衣男子在樹下回過頭來,眉目疏淡,氣宇軒昂,卻是昔日的淮南八公之首,伍被。
“參見陳娘娘,參見飛月長公主。”
“伍先生從東廂出來?”劉陵淺淺笑道,態度淑雅端莊。
“伍被听說飛月長公主回府,特在此等候。”伍被亦微微頷首為禮。陳阿嬌回首道,“陵兒,那我便先回去了。”放開劉陵的手,一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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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五年,皇後陳阿嬌罷黜歸長門宮,以廢後身份,不得聖意,終生不得復出宮門。雖然在七年之後,帶著皇長子與悅寧公主重歸長門,在劉徹有意無意的默許下,長門宮漸漸已經不是當初囚禁著一代廢後的冷宮意義。但身為妃嬪,若不是今日裝病躺在房里,私下扮作飛月長公主劉陵身邊下隨,陳阿嬌是不可能出的了長門的。
她亦並不指望能瞞住太久,所以出了秣陵候府,徑直回宮。因此時劉陵不在身邊,她便只得扮一回飛檐走壁的角色。陳阿嬌的功夫傳自朝天門,當初又因為對輕功最是好奇,練的極用心。此時施來,便是連游俠郭解也只是在伯仲之間。出入宮門,並非難事。
但當她回到長門宮時,還是怔住了。只見長門宮廊下站著一個青衣內侍,卻是御前伺候的尚無拘。烈日里跪著一干人等,臉色蒼白,正是綠衣及長門宮一干內侍宮女。心下不免一沉,知已事發。
“陳娘娘,”尚無拘微笑著行禮,對她身穿的男裝仿佛視而不見,道,“皇上派奴婢送四色珠寶給娘娘,方知娘娘竟不在宮中。這些奴婢玩忽職守,竟然看丟了主子。皇上道,讓他們在長門宮前跪足一日夜,自去內廷領十板子,做為懲戒。”
“是我自己要出宮的。”陳阿嬌淺淺微笑,微微眯了眯眼,逆著陽光看上去,格外雍容華貴,多年皇後生涯,自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尚無拘竟漸漸不敢直視,低下頭去。听她續道,“若要懲罰沖著我來吧,何必拿他們出氣。”
“這個奴婢不能做主。”尚無拘覺得有些掛不住微笑,勉強道,“皇上在宣室殿,娘娘若有意見,盡可以與皇上說去。”
陳阿嬌揚眉,不願意弱了聲勢,服了輸去。可是,她看看廊下跪著的奴婢,綠衣的面上慘白間尚泛著嫣紅,汗如雨下,眼看撐不住多久了。便是撐完一日夜,如何熬的過十板子?她從前听其他人的故事,看那些所謂的女主角,為了身邊下人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妥協,很是看不過去,認為正是因為女子柔善,方一步一步將自己陷入某些田地。可是事到自己身上,還是無法狠心撇了開去,畢竟是相處了這麼久的身邊人,而她知道,若她不肯退這一步,劉徹是真的可以狠心處置哪怕他知道是無辜的宮人。
她低下頭思量,一旦她踏入宣室,等于在這場與劉徹的對峙中,自己先輸了一籌。此後被動,實在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這次,說到底,真的是因為自己的莽撞。
她狠狠咬住唇,萬般後悔,怎麼就因為耐不住長門單調的日子,中了劉陵的蠱惑,抱了僥幸,不會被發現呢?
“娘娘。”庭院里,八人連連磕下頭去,“是奴婢的錯,奴婢甘願受罰,不敢有怨言。”
“你們,”陳阿住了嘴,看著莫憂跪拜的膝蓋處已隱隱滲出的血跡。
她哼了一聲,挺直了背,走進般若殿。
雖然從她自身來說,私自出宮並是什麼大事。可是,她也明了,在這個時代,只憑抓著這個錯處。就可以罷黜宮妃了。當然,劉徹不可能對她做出什麼樣的懲治。一是她已經是被廢之後,二是她畢竟還有極重的背景,只要不輕易觸及劉徹的逆鱗,想必劉徹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對她動手,打破微妙的平衡。
“這……”尚無拘看著陳阿嬌抱著蒲墊出來,走到莫憂面前,道,“墊著跪吧。”
“小姐。”莫憂惶恐道,“奴婢有錯,原是該受罰的。”
“皇上有說不可以墊著蒲墊跪麼?”陳阿嬌豎眉對尚無拘道。回身道,“是我連累你們了。”
她站起身,看著莫憂及其余宮人感激涕零的樣子,心下蒼涼。明明是她連累了他們,他們卻連怨恨都做不到,還對她施與的這一點點小惠感恩戴德。
陳阿嬌進得殿來,換上一件慣穿的宮裝。待要梳起發髻,平常為她梳頭的綠衣如今卻跪在宮外,心下一怒,竟是隨意挽了一個現代最簡單常見的發髻。在尚無拘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出了長門,揚長向宣室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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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陌兒,據兒。”劉徹在殿內走了幾步,坐下道,“你們也在博望軒一段日子了。可有什麼長進?”
“起稟父皇,”劉據拱手稟道,有模有樣,“石大人和莊大人都是當世大儒,兒臣隨他們學習,自覺受益良多。”
“哦,”劉徹含笑問道,“那陌兒呢?”
“石大人和莊大人自然都是好的。”劉陌遲疑了一下,道,“只是我覺得不太適應他們的授課風格。是否……”
他的身邊,劉據暗暗皺眉,雖然自出生後,劉據在未央宮的待遇,除了皇帝和太後,幾乎無人可比,劉徹也因為其為他第一子,極為疼寵。但是對于這個父皇,他還是懷有著一種難于言表的敬畏心理。在劉徹面前,說話也要斟酌一下,不敢輕易惹怒了去。他對劉陌這個新出現的哥哥,本身倒沒有太大的惡感。但因為母親對他戒慎莫之,也就有了提防的心思。但在博望軒半月下來,劉陌無論習文修武,都比自己勤快的多,也長進的多。這種對比讓他極是難堪,他覷著父皇的臉色,出乎意料,父皇並沒有生氣,反而含笑道,“即如此,朕便再與你尋個老師,相信與你性情相合。”仰臉吩咐道,“讓東方朔進來。”
劉陌好奇的打量著應詔進來的灰衣青年,生的未必多麼瀟灑俊朗,但一見之下,予人以如沐春風之感。微笑拜道,“臣東方朔,參見皇上,兩位皇子。”
“起吧。”劉徹道,“東方朔,朕將朕的皇長子托給你,盼你勤加教導。”
東方朔拜笑道,“多謝皇上。”面上寵辱不驚,不現神色。
“東方大人。”劉陌上前一步,正要行拜師之禮。忽然听見殿外喧嘩,接下來是楊得意的聲音,“陳娘娘,皇上正在殿內會見……”錯愕喚了一聲,“娘親。”瞥眼看見劉徹緩緩勾起的唇角。
“陌兒。”陳阿嬌看見兒子,亦有些錯愕,道,“你怎麼在這里?”
“皇上請東方大人當我的老師。”劉陌道。
“東方朔,你先下去吧。陌兒,據兒,你們也各自回去吧。”遠遠的,劉徹吩咐道,緩緩走過來。
“是。”劉據偷覷著這個母親諱莫如深的女子,藏青色的深衣襯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有著一雙極美的眸子,發絲清灑灑的編成簡單的發髻,明明穿的極簡,竟也有一種難以逾越的高貴氣質,只是看不出年紀來。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啊。
“慢著。”出乎意料,陳阿嬌出聲道,喚住三人的腳步,“都說東方大人是聰明人,我卻有些問題想請教。”
饒是東方朔也一怔,回身拜道,“娘娘請問。”
東方朔的名字,陳阿嬌自然是听過的,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古代的記憶里。建元二年,劉徹下旨征召賢良,東方朔亦來京上書,用了三千竹簡。劉徹足足花了兩個月才看完。彼時阿嬌與劉徹關系尚睦,劉徹曾拿它當笑話說于阿嬌听。
雖然東方朔賢名在生前生後,都是極隆譽的。但是身為一個母親,陳阿嬌還是希望能夠親自與他談上一番。而且,她瞟了一眼坐在案前的劉徹,十二旒珠絡垂在面前,看不出他的表情。她並不想這麼快面對他。此後,她身為宮妃,不會有太多遇見外臣的機會,那麼趁這個時候多了解一下兒子未來的老師,也還不錯。
“小明的娘有三個兒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請問老三叫什麼?”她盯著東方朔,脫口問道後世的腦筋極轉彎。劉陌听的錯愕至極,好笑的看著劉徹已經有些轉黑的面色。
東方朔一愣,果然不愧他詼諧幽默的名聲,徑笑道,“自然叫三毛——是不可能的,當然叫小明。”
“今有雞兔同籠,數頭十八只,腳四十八只,雞幾何,兔幾何?”
“雞十二,兔六。”
“那,”阿嬌一笑,使出殺手 。“五個人分一百塊金幣,按抽出的序號決定優先分配級。但提出分配方案的人若得到超過一半人的反對,就會被扔去喂老虎。那麼,抽到第一個的人要如何分配才能確保不死並獲得最大利益?”
“這,”東方朔遲疑了一下,道,“在平分基礎上稍微參考次序?不對。”他道,沉吟了一會兒,“九十八,零,一,零,一。或者是九十七,零,二,零,一。”
陳阿嬌微笑施禮道,“東方大人,我的陌兒,便勞你多費心了。”
“娘娘好說。”東方朔微笑應道,態度磊落。
“好了。”劉徹冷哼道。“東方朔,你下去吧。”側身覷向阿嬌,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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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一章為止,汗一個,鋪陳已夠,下一章就是我在群里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盡力描寫一點小曖昧暫時度過瓶頸期,知道怎麼往下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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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姐,細想起來,我們有多年不曾同時踏足這宣室殿了呢。”劉徹柔聲道,沒有用尊貴的自稱,在彼此之間劃開一條鴻溝。聲音低沉魅惑,夾雜著一絲悵然。
陳阿嬌眼角一澀,這座宣室殿屬于阿嬌的回憶,如今的她,自然知道。建元元年,劉徹初登帝位,阿嬌亦有多次深夜伴著劉徹,在這座宣室殿里觀看案牘。彼時劉徹對國家尚有蓬勃構想,也曾興致勃勃的說給她听。然後在某個時辰吹熄燭火,一同回到椒房殿。
只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夜如其何?夜未央。在最初琴瑟相諧的日子里,底下也掩埋著無數暗涌。
“阿嬌姐,這次可不是朕到長門宮的呢。”宣室殿里,劉徹回身道,一雙眸子盯著她,炯炯有神。
“我今天出宮,”陳阿嬌低首,避開劉徹的目光,淡淡道,“隨陵兒去了一趟秣陵候府。見了荼夫人和丹陽候夫人,還有陵兒的庶妹劉茜。”她知道劉徹此時必定已經知道,但還是說了一遍。果然听見劉徹淡淡應了一聲,道,“噢,娥兒還好麼?”
“政治安康,生活適宜,娥兒妹妹自然是好的。”她含笑覷他,滿意的看著他眼底閃過的一篷火花,劉徹卻緩緩欺盡,勾唇一笑,笑容有著淡淡的邪魅氣息。她發覺不對,渾身警鈴大作,欲要推開,頭上挽發的鏨子卻被劉徹順手抽走,一頭黑發猶如泉水傾下。
“朕今日才發現,原來阿嬌姐一頭青絲,並不比子夫遜色半分呢!”劉徹含笑,緩緩道,珠絡後一雙眸子軟化了幾分銳利,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道。
衛氏興于髻發。
建元二年的時候,劉徹初逢衛子夫,最著迷的,便是衛子夫的一頭秀發。
陳阿嬌能夠專寵十余年,除了身世高貴外,自然也是個絕色嬌媚的美人兒。而這些年雖行走在外,但來自現代的靈魂,對保養容顏之道浸淫之深,絕非這個時代的女子可以比擬。再加上對年齡的憂懼,極重保養。七年流逝,容顏非但不曾老去,反而肌膚更加嬌嫩,發質亦有了很大改善,披下來的時候,猶如一泓黑泉。氣質清靈,動人之極。
但是此時听劉徹將她與衛子夫一同提及,她只覺受辱,一叢心火緩緩燃燒,極力壓制,忽然燦爛一笑,心道,他們二人可真是各自以激怒對方為樂。“得意人看事,俱燦爛;失意人看事,俱凋頹。”她吟道,抬頭直視他,“皇上可還記得,清歡樓上,皇上還欠我一個要求?”
“嗯,阿嬌姐要朕恕了長門宮一干人?”劉徹把弄著她的一縷頭發,心不在焉,輕道。
“不。”阿嬌淺淺噙笑,抽回他指間的青絲,這才感覺自在一些,“許是我待在外面太久了,如今竟是嫌長門悶了。想向皇上討個情,允我自由出宮。”
“朕還是喜歡听阿嬌姐喚朕徹兒呢。”劉徹的聲音在她耳邊親昵響起,氣息吹拂著她的耳根。陳阿嬌不禁有些慌亂,退了一步,道,“皇上金口玉言,可是不能翻悔的。”
劉徹無所謂的望著她,低低一笑,向殿外吩咐道,“讓長門宮那些人起來吧。”
“奴婢領命。”尚無拘在外面低低應了聲。
“多謝皇上。”
“朕倒是想知道,”劉徹回身道,“當日在清歡樓,阿嬌姐明明可以和朕相認的。若是如此,阿嬌姐和陌兒初兒,這些年也不必吃這麼多苦了?”
“那時候,皇上未必願意見我吧?”阿嬌一哂,“彼時,我和他們,會讓你很為難吧!”她語意深長道。
“原來,阿嬌姐還是念著朕呢。”劉徹的語音略為歡快,黝黑的雙眸也泛出明亮的光彩。
陌兒的眼形,很像他呢。她在心中思忖。
“如今你和陌兒回來,陌兒乃是皇家長子,朕會擇新年時分,為他記上皇家譜系,並行拜天祭禮,確認他的身份。——阿嬌姐今日的錯處,若是給皇後抓住,便是連朕也救不下來呢!”顯然劉徹的心情很好,後面句話說的便不像質問,更多的帶著些調笑意味。
“臣妾代陌兒謝過皇上。”她有些凜然,嗤笑道,“衛子夫若不是最識趣,皇上又如何肯讓她做皇後呢?”
“原來阿嬌姐出去這一趟,真的比較懂事了呢。”劉徹意味深長的一唔,道,“過幾日,朕下旨,讓你和陌兒,初兒搬回未央宮,便住在昭陽殿如何?”
“不必了。”陳阿嬌彎起嘴角,扯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我覺得長門宮也挺好的。清淨幽雅。”
“阿嬌姐如何還是不明白,”他忽然揚眉冷笑,負手道,“朕是天子,朕的意思,就是旨意。縱然是阿嬌姐,也不能說不的。”
當他負手時,一國天子的氣勢畢覽無余。陳阿嬌一怔,到底心底對這個漢武大帝還有些陰影,不敢生踫硬撞,低下頭道,“我不想去未央宮,給人當靶子看。後宮中的女人,”她冷笑一聲,“爭斗慘烈,勝過戰場。我在長門宮,到底還是在局外。去了未央宮,算是什麼呢?”她看著他,道,“皇上,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哦?”劉徹有些好笑,盯著她,神情陰贄,重復道,“交易。阿嬌姐,也許你的確比從前聰明懂事,但是,你身上有什麼,值得朕交易的。論文,朕有公孫弘,汲黯,論武,朕有衛青,霍去病。縱然桑弘羊,柳裔與你有結義之情,但他們也是朕的臣子啊。”
“皇上知道我流落在外時,曾庇于朝天門。”陳阿嬌自信一笑,“朝天門以醫術著稱,亦善煉丹。我在學煉丹時,曾發現,以硫,硝,碳共制,可成激烈反應,若用在軍事上,其利無窮。皇上若願意,我願和飛月在長門宮共同研究,如何?”
“哦,”劉徹目光連連閃動,笑道,“便真有其事,朕可另派專門工匠研究,何須阿嬌姐與陵兒動手?”
“皇上可曾喝過長門宮的茶?”
“自然不曾。”他道。珠絡後的鷹眸盯著她,一絲不放。
“改日我請人送一壺來宣室,皇上不妨嘗嘗。”陳阿嬌一笑,“我有自信,若是我和陵兒研究不出來,就沒有人能研究出來。”
劉徹帶著探究的目光盯著阿嬌一會,若是真有其事,他日漢匈大戰,必有可為之處,而他身為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自然不願輕易放過,只是,他掬起阿嬌散落在鬢邊的一縷青絲,幽幽道,“阿嬌姐真的那麼怨朕麼。”
“夫妻本是同林鳥,”到了這一步,陳阿嬌反而平心靜氣了,意味深長道,“就是沒有到大難臨頭的時候,也還是可以各自飛的。皇上沒有听說過麼,至親至疏夫妻。”
“至親至疏夫妻,”劉徹喃喃重復道,心下有些空茫,看著身邊近若咫尺的嬌顏,紅唇若滴,心中一動,伸手攬住她的腰,感到懷中女子身子明顯一僵,一聲冷笑,吻了下去。
陳阿嬌驚怔,本能的要抗拒,卻在下一秒想起,並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得罪他。微一遲疑,劉徹的唇舌已經侵佔了她的口。
畢竟,在世俗的意義上,她還是他的妻妾吧?她忽然覺得屈辱,都已經是被廢的皇後,還有義務要承待君王麼?
明明是很熟悉的女子,一舉一止,以為閉了眼都能描繪。劉徹卻有些迷惑了,攬在懷中的女子身體軟馥,眼楮卻別了開去。明明沒有什麼反抗,面上卻有一種倔強神情。
他忽然覺得很好笑,多年以前便覺得自己這個表姐,喜怒哀樂形于色,實在不像是比自己大兩歲的人。如今回來,雖然有了些城府,但竟是返還到少女時代的小脾氣,更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子了。
如果,當年,她不是嫁進皇家,此時會更加……
他搖搖頭,放棄這種想法,也放開她,“嬌嬌,”他微笑道,“你不會還以為,到了這一步,朕還會放手吧?”
陳阿嬌力持鎮定,仰起頭來,分寸不讓,微笑道,“皇上,您也不會還以為,到了這一步,我還會像以前那樣,欣喜你的到來吧?”
“皇上若沒有其它的事,我便欲告退了。請將鏨子還于我吧。”她後退一步,宛然施禮道。
“楊得意,”劉徹轉身吩咐道,“將南越進貢的煙水琉璃 拿給陳皇後。”
陳阿嬌瞪著他掌中握著的碧玉簪,咬了咬唇,終于無力放棄。
“後宮妃嬪,到底是不能私自出宮的。”劉徹在她身後,緩緩道,“不過朕可以特別下令,讓阿嬌姐邀相見的人往長門一見。他日,阿嬌姐若一定要出宮,還是得向朕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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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謝水水,柳柳
走在未央宮的長廊上,一抹淡淡的嫣紅逐漸浸染上陳阿嬌的臉頰,漸至耳根。宣室殿里的那一幕,映在腦海里,無法驅離。彼時憑了心中的一口氣,不肯認輸,忽略掉的一些反應,卻在離開之後,全部慢了半拍的涌現上來。
劉徹的唇很薄,天生薄于情。兩唇相貼的時候,初始冰冷,漸漸火熱。
不是說不熟悉親吻的。當了劉徹十多年皇後的陳阿嬌,連更親密的事情都和那個人做過。而那個兩千年後的韓雁聲,雖然因為年紀尚幼,警校又辛苦,不曾交過男友,但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小情侶,以及影視劇里鋪天蓋地的情感戲,讓她也不能對這個詞說陌生。重生後的陳阿嬌,有著兩個人的記憶,對這個男人,愛恨俱都稀釋,仿佛很陌生,又仿佛很熟悉。就像宣室殿里的那一個吻,明明是彼此間纏綿過千次百次,偏偏又感覺仿若最初般震撼,讓她無措。
親吻這種事,唇齒相依,將彼此的氣息染在對方身上,太過親密,陳阿嬌一向認為,是要兩個彼此熟悉到足以越過心理防線的人,才可以做。而劉徹,顯然尚在這條心理防線之外。
但是,她伸手撫摸唇瓣,劉徹的氣息還縈繞在其間,也不知要過多久,才能全部消退。
而她現在的身份,是漢武帝的廢後,說到底,還是屬于劉徹的嬪妃。也就是說,如果劉徹願意,她沒有說不的余地。回到長安這麼久,她第一次深刻的意識到這個問題。就算她說不,那個掌握著皇權,站在人間最頂端的帝王,肯吃這一套麼?
她一凜,所以的羞澀,都在這一凜中消散。
“尚公公。”她喚道。
奉命送她回長門的尚無拘走上一步,安靜施禮道,“陳娘娘有什麼吩咐?”
“我師傅,嗯,就是朝天門的蕭方,蕭大夫,現在何處?”她淡淡微笑問道。
“蕭先生奉命調養悅寧公主的身體,眼下應該在尚醫館。”尚無拘微微欠身道。
“嗯。”陳阿嬌轉身,向尚醫館走去。
“這……陳娘娘,皇上吩咐,讓你回轉長門宮的。”
“怎麼,”她回過身來,微笑道,“本宮想去的地方,尚公公有意見麼?”
“奴婢不敢。”尚無拘拜道。
陳阿嬌盯著她良久,方道,“帶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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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幫我把那卷書拿來。”
少年嗯了一聲,走到書房,抽出一本線裝的書冊,轉身欲回,忽然一怔,望著館門處亭亭站著的藏青衣裳女子。
早秋的風有些清,吹的她的衣袍獵獵作響。她的身子極瘦,仿佛在下一秒就要飛離這個紅塵一般,有一種奇異的飄逝美感。
“弄潮,”她微笑著,偏過頭,眉眼一如當年,仿佛,根本就沒有分離這數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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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娘娘,”蕭方坐在案前,微微頷首。
“放肆,見了陳娘娘,如何不行參拜之理?”尚無拘在一邊細聲細氣斥道。
“算了。”陳阿嬌含笑跪坐在對手,“說起來蕭先生亦是我的授業恩師,焉有師向徒行禮之事。”
“娘娘身份高貴,方一介草莽之人,不敢妄言師徒之禮。”蕭方言畢,起身施禮道,“草民蕭方,參見娘娘。”
“……起吧。”陳阿嬌無奈道。
“我今天來,是想問問師傅,”她噙著淡而有禮的微笑,心中卻有著淡淡的悲哀,那一聲娘娘,在她與蕭方之間劃下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明明是穿越以來最親的親人師傅,再也無法在他面前展開真實的情緒,嬌憨的撒嬌調笑。
也因為如此,她一直都不願來見蕭方,不敢來見他。只因一旦見了,那份曾經最真摯的師徒之情,就消散在這種淡而有禮的態度里。
從今以後,他是大夫,她是宮妃,兩個人仿佛站在一條河的兩岸,明明彼此可以凝望對方的臉,卻再也不能親近。
“娘娘喚草民之名即可,師傅尊稱,實不敢當。”
“師傅願意怎麼喚雁兒,雁兒無權干涉。但同樣,雁兒願意怎麼喚師傅,師傅也管不了。”
“……是。”
“悅寧公主的身子如何?”
“小公主年初曾發過一次病,之後調養得理。只要不出太大意外,應該不會有問題。”
蕭方答道,淡淡一笑。
陳阿嬌怔怔的望著師傅,數月不見,師傅更加清瘦。當年落難,柴門初見的時候,她便覺得,這個人有著謫仙人的風度。那麼風雅,風輕月白。極至後來拜師,又對她百般照顧。多年相處,實在是有著亦師亦兄的情份。
可是如今,到底淡了。
蕭方不像桑弘羊,柳裔,更不是劉陵,有著共同穿越的情分,縱然風吹雨打,總有一份不可撼動的親昵。
他只是師傅,縱然超凡脫俗,還是在這個時代的範疇。
“既然陳娘娘如今回來了,還請為方轉奏皇上。”蕭方拱手為禮,道,“悅寧公主已無大礙。蕭方閑雲野鶴,實在待不慣未央宮,還請求去。”
“好。”陳阿嬌答道,緩緩笑開。縱然是尚無拘,也能看清,她笑靨里隱藏著的哀傷。“這也是我能為師傅做的最後一件事。雁兒自當盡力。”
“那個,……”她遲疑問道,“那個莫飛軒,與朝天門到底有什麼仇?”
“那是他與我的私怨。”蕭方道,明顯有些不願多談,“這次連累飛月長公主,是我的過失。”
“陵兒想來必不會怪師傅的。我來尚醫館,還有一件事。”她緩緩垂眸,道,“近日里總有些失眠,想調一些寧神香,安心寧神。”
“那些燻香都是當日娘娘自行調制,方並不精通。”
“不要緊,我說藥名,你幫我抓藥就是。”她好脾氣的道。
“白薄荷五分,防風六錢,杜衡五錢,羌活酒炒五分,酒連一分,酒芩二分,白茯苓一錢,人參二錢,甘草五分,破故紙一錢,枸杞子一錢.”她念道。沒有錯過蕭方眼中閃逝的一抹驚愕。(藥名我亂說的,不要有人跟我考證。)
“先要一個月的份吧。”她作勢想了想,道。
“嗯,娘娘這藥配的也是頗具水準了。”蕭方沉吟了一陣,道,“若是將白薄荷減去一分,再添一味半夏,安神效果更佳。”
“多謝師傅指點。”陳阿嬌含笑低下頭去,道,“那便按師傅說的制吧。”
“嗯,”他點點頭,轉身吩咐道,“弄潮,去取了藥來,交給陳娘娘。”
良久,陳阿嬌喪氣的低下頭,道,“師傅,雁兒告退了。”
她出得醫堂來,見廊角轉過來弄潮,少年將藥交給她,偏頭打量她半響,道,“你不回唐拉山麼?”
“是唐古拉山。”她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是被少年給逗的一笑。
今時今日,還是這個少年有著最純摯的反應,一如當年。
“噢,”弄潮卻不在意,徑直追問道,“是麼?”
“嗯。”她點點頭,道,“不回了。”
“為什麼?”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你怎麼不去問你蕭哥哥?”
“他不開心。”少年很直接了當的回答。
“這世上,能夠真正開心的人,能有幾個呢?”陳阿嬌淡淡道,含笑吩咐,“以後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你蕭哥哥。他喜歡喝茶,找桑弘羊要。要用紙筆了,到任何一家息嵐園都可以拿的到。師祖若是想喝酒了,釀酒的方法我已經交給郭解了。”
“知道了。”弄潮不耐的翻翻白眼,還是有些舍不得,道,“陌兒和早早也不回去麼?”
“他們也回不去了。”阿嬌一笑,回聲吩咐尚無拘道,“回去吧。”
也許,讓他們遠離開這場紛爭是正確的吧。陳阿嬌邊走邊想,既然身為物外的武林中人,如何好陷到這種詭譎的政治風雲中呢。
她轉過芸蘿殿,眼看長門宮就要在望。迎面幾個侍女擁著一個宮裝女子走來,那女子一身陵稠紅裳,抱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卻是美人等階服飾,一雙鳳眼微挑,說不盡的嫵媚風流,並不行禮,含笑道,“原來是陳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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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的說,今天一直在忙著編程,本來初稿定了有些天了,一直說要增添修改些如今實驗報告還沒趕完,只好先發上來了
如果嫌少,我暫時也沒辦法
今天的章名是書友幫忙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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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鳳眼微挑,說不盡的嫵媚風流的女子含笑道,“原來是陳娘娘呢。”卻是敷香殿的王美人王沁馨。
陳阿嬌自然知道,這個王沁馨,是民女出身,一次劉徹出宮游獵,帶回宮來,是近來最受劉徹寵愛的妃子,育有皇三子劉閎。
她一笑,這個王美人,也許畢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竟是連衛子夫的恭謹慎微也無,囂張跋扈,若不是仗著君恩尚在,在未央宮里,怕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吧。可是,劉徹的君恩,又能持續幾時呢?
“王美人是到我長門宮來麼,可有獲得聖允?”
王沁馨臉一白,望了阿嬌身後的尚無拘一眼。自陳皇後罷黜長門,未央宮就有個隱形規矩,妃嬪不得近長門宮。長門宮位于未央宮以北,同以宮名,當不屬于未央宮範圍。她仗著聖寵,不在意避忌,意圖看一看未央宮中諱莫如深的廢後,可是若是被皇上知道,到底不好。只得道,“我不過是來芸蘿殿看看,何曾欲往長門?”
“噢,”陳阿嬌拖了長音,吟道,“那王美人便慢慢看吧。”徑自繞過她,往長門宮去了。
“陳娘娘不也是未得聖允,私自出宮麼?”身後,王沁馨這次的臉是氣白的,扶著侍女夏音的手,冷笑道。她不同于宮女出身的李芷,沒有見識過陳皇後當年專寵後宮的鋒芒,見其這般不給自己這個帝王寵姬面子,惱羞成怒道。
“哦,也?”陳阿嬌含笑回頭,倏的笑容一收,冷道,“你若是沒有到長門,如何知道我曾出過宮?”再也不回頭,一路去了。
“娘娘,”在宮中待了這麼多年,尚無拘不可謂不精明,由這些日子來皇上若有所思的眼神,了解皇上對這位自幼一同長大,廢黜多年的前皇後,竟還是有很多眷戀的。那麼,在這個時候稍稍示好,對他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害,只是任由他自認人老成精,也看不懂長門這位主子的行事。
“這位王美人頗受聖寵,娘娘又何必這麼不給她面子呢?”
陳阿嬌意味深長的看著他,一笑道,“尚公公,多謝關懷,我自然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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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門宮內,綠衣等人已獲釋意,含淚跪在宮門前,見陳阿嬌遠遠行來,叩拜不止。
“你們拜我做什麼?”阿嬌有些頭疼。
“娘娘為了我們一些奴婢,去向皇上求情,這份恩德,奴婢永生難忘。”成烈含淚道,其余人等皆附和。
“你們不會忘了,是我偷溜出宮,才害的你們受連累吧?”陳阿嬌有些哭笑不得了。
“主子不會有錯,錯的一定是奴婢。”莫愁泣拜道。
陳阿嬌無奈揮手道,“你們都起來吧。”心知主從思想已經如同烙印般刻在這些人心上,不是她能撼動的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可以善待他們的地方盡力善待,略表寸心了。
回到般若殿,劉陵已經坐在其中,含笑回頭,道,“我只道小紅帽去見大灰狼,卻沒料還能全身回來啊。”
陳阿嬌臉上一熱,見眾奴婢四下收拾,沒有注意,這才放心,含笑道,“你們也跪了許久了,先下去歇息歇息吧。”
“是。”眾人躬身退下。
“你便只會說我,你呢?”陳阿嬌笑著坐到她身邊,促狹道,“如果說郭解是你的紅玫瑰,伍被是你的白玫瑰,你是願意要床前明月光呢,還是胸前朱砂痣?”一路從即墨回來,她自然看的出,郭解對劉陵有情意,暗暗替梅寄江可惜,那麼一個千靈百巧的人兒,終于痴情一番付流水,流水年年照落花。
“你胡說什麼呢?”劉陵跳起來,呵她癢,直到她討饒,方才放過,道,“茜兒喜歡伍被的。”
“可是他喜歡的是你。”陳阿嬌肯定道。
“我的事並不重要,”劉陵一雙眼滴溜溜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盯著她的唇,詭笑道,“唇都腫了,呵呵,做壞事了吧?”
陳阿嬌一怔,苦笑道,“這麼明顯麼?”
那,剛剛,師傅也必然看出來了吧?
她沉思著,隨口道,“對了,我剛剛答應他,以制火藥為代價,繼續住在長門宮。”
“撲……”劉陵正在喝茶,一口噴出來。“你瘋了?”她想睜圓眼楮,做色道,“一旦有了火藥,就會進入熱兵器時代,不知道他會打到哪里去?”
“我又沒說真的要做出來……”陳阿嬌無辜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是不明白的。反正我們這陣子在長門也悶的夠久了,不如就做些無關痛癢又華麗麗的東西,糊弄交差吧。”
元朔六年的即墨風雲,雖然說憑了兩個女子對歷史的洞知,將結局翻轉,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慘刻還是讓她們心灰意懶。以至于在重歸長門這段時間十分的安分守己,當作是養精蓄銳,休養生息。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不飛則已,一飛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對了,”劉陵眼楮一轉,道,“伍被說,你的那位干娘和干弟弟,都回京了。
“是麼?”終于听見一個讓人開心的消息,陳阿嬌笑開來。
“只是我始終有些不放心,”劉陵垂下眸,沉吟道,“如今你帶著陌兒回歸長門,”她指了指椒房殿的方向,“衛子夫不可能一點都不忌諱,若她私下里有什麼動作,可莫要防不甚防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陳阿嬌倒是毫不介意,微笑道,“此時她怕還是驚弓之鳥,掩飾行藏都來不及,暫時是不敢找我麻煩的。”
“當年的廢後風波,據我猜想,”陳阿嬌笑意盈盈轉臉,望著劉陵,“當是淮南翁主劉陵和衛子夫聯手布局,恰好切合了皇上的心思。”當年陳阿嬌失位,乃是阿嬌,劉徹,劉陵,衛子夫,館陶大長公主無人合力施為的影響,而如今,劉陵明顯的陣前倒戈,以及劉徹隱隱的態度改變,無不讓衛子夫心下不定,最是在這個時候,最要謹言慎行,畢竟她已身居高位,並不想過去的事情將一切繁華葬送。
“所以,衛子夫現在要做的絕對不是攻,而是守。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元光五年事跡的痕跡抹去,”劉陵反而因為身為當事人,對當初的內幕不甚了解。但她一點就通,昂起下頷,冷冷一笑,“只是她就算明白也不敢坐以待斃,而人為了遮掩某樣事情的痕跡,必定會留下新的痕跡。”
陳阿嬌敷衍一笑,心下嘆息,如今以旁觀者的冷靜立場客觀去看,她並不認為,衛子夫當年的選擇是錯誤的。正如當初阿嬌為後之時,也不曾給過衛子夫好看。那個被世人傳唱“生女無怒,生男無喜”的女子,能夠在劉徹的未央宮安穩的當了三十八年皇後的女子,沒有這點心機,反是奇怪。後宮自古如戰場,尤其皇後又是妃嬪必爭之地。戰場,是不講仁義道德的地方。成王敗寇,才是至理。只是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最後的仲裁者,還是皇帝。如果說當年衛子夫在幕後與劉陵聯手,將陳阿嬌拉下後位,暗合了劉徹的心思。但劉徹對後宮中人的搬權弄勢,還是頗為忌諱的。
最難揣測帝王心。陳阿嬌一陣煩悶,索性拋開不想,如果不是逼不得已站在如今這個尷尬的位置,她又何嘗想與與衛子夫為敵。從某個角度上說,這實在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歌姬可以做皇後,騎奴可以當將軍。可是,卻因為不得已的原因,要將這個神話毀去。
“我到甘泉宮後,徹兒與我很冷淡,我很苦悶,楚服說,做一場法事,或許可以改變這種狀況。”
這是最初的時候,阿嬌告訴雁聲的話。
記憶中的楚服,那個在元光五年阿嬌被廢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分量的女巫。有著一張圓圓的臉蛋,和看似悲憫的眼眸。
“皇後娘娘,在宮中行法事,終究不敬的。更何況,這是一場誰都說不清後果的法事。”
最後,是楚服嘆息的聲音。
元光五年,楚服被腰斬。
元光五年,陳阿嬌罷黜長門,隨後被人追殺。
元光五年,韓雁聲來到西漢。
那一年,阿嬌的破釜沉舟,換來的是劉徹的勃然大怒。那場法事,算是湮沒在歷史塵埃里。
“陵兒,”阿嬌喚道,有些遲疑,“你記不記得關于楚服的事?”
劉陵搖搖頭,眨眼道,“你知道我失憶了麼。不過,”她想了想道,“元光五年跟隨我到京城的是雷被。我曾听說過一些,隱約楚服和我,衛子夫都有關聯。”
“那麼,”陳阿嬌垂眸,“是什麼能讓一個一心只有道術的女巫明知必死,也要構陷一位皇後?”
而他們四人的穿越,到底是因為什麼力量?
始漢之朝,對巫蠱之術懼惑之烈至極。縱是驕縱如陳阿嬌,也沒有勇氣嘗試的。
當年的一場法事,最終演變成巫蠱。
事實上,元光五年那場禍事,于陳阿嬌,于劉陵,于衛子夫,都是一個不願踫觸的傷疤。
一個女子,不是天生便會耍權弄勢的。
而三個女子,都在那場事變後,漸漸成長起來。
那麼,劉徹呢?
當年三個女子,共同依戀的那個男人,冷眼旁觀著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如看笑話?而這個冷酷的帝王,在多大程度上,對她們了如指掌?
“奴婢奉陳娘娘之命,將長門最好的明前茶送來,給皇上嘗嘗。”
長門宮內侍成烈跪在宣室殿,叩首稟道。
“哦,明前茶。”劉徹含笑玩味著這個名字,道,“這名字不錯。”
“此茶據說是清明之前,采摘最嫩的茶芯所制。最是色澤綠潤,芽峰顯露,湯色明亮。是以喚作明前。”
“楊得意,”劉徹一笑,吩咐道,“將這明前茶煮來一試。”
“是。”楊得意躬身道,上前來取。
“楊公公謹記,我家娘娘說,”成烈低首道,“煮烘焙茶,用泉水最佳,武火急沸,剛煮沸起泡為宜,沖泡水七分滿為好。頃刻即可飲用。”
“你倒是頗具機靈麼。”劉徹不免多看他一眼。
“是以陳娘娘方遣奴婢來宣室殿送茶。”
須臾,明前茶已送到。劉徹端起茶盞,看盞內茶湯呈淺碧,清澈明亮,葉細小嫩綠,勻齊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香氣清高持久,香馥若蘭,不由贊勒聲好字。
成烈道,“娘娘還吩咐奴婢向皇上請旨,下月初十乃館陶大長公主的壽辰,娘娘希望可以帶著兩位殿下往堂邑侯府賀壽,略表孝心。”
“哦?”劉徹一頓,徐徐沉眸道,“孝乃百善之先,陳皇後能以此為念,朕心慰,焉有不準之理?”
明前茶入口,果然是甘醇無比,齒間流芳。劉徹卻沒有了品茗的心情,將茶盞摞下,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是。”成烈恭敬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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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冬十月初十,乃是館陶大長公主六十壽辰,歷經三朝的大長公主,可謂冠蓋京華,雖然經歷了女兒阿嬌後位被廢的打擊,但劉徹念在當年扶位有功,對堂邑侯府愈發善待。故此,館陶大長公主雖然影響力遠不如前,還是京城不可忽視的人物。待到壽辰證日,候府門前更是車水馬龍,賓客盈門。
“客人都到了麼?”堂邑侯府門前,如今的堂邑侯陳越庶弟走出來,問道,
“稟二少爺,到了十之六七了。”陳朗躬身道。
這時,一輛馬車從街角轉來,拉車的兩匹馬通體雪白,唯蹄上帶一點黑,雄駿異常,在堂邑侯府門前停下,未驚起一點灰塵。馬車兩側瓖著徽紋,卻是宮廷制樣。
“是了。”陳商一喜,吩咐道,“大開府門。”
馬車長驅直入,到了內院才停下。陳商上前道,“恭迎娘娘回府。”
車內,陳阿嬌低低應了一聲。待兩個孩子並劉陵都下車後,這才抱著一盞紙燈掀簾。嫣然一笑,道,“多年不見,三哥安好?”
堂邑侯府子弟排名,陳商正是行三。此時他看著下得車來的女子,心中迷惑。雖然並不是同母所出,但陳商對這個陳府本輩唯一的嫡小姐還是了解的。過多的寵愛慣出了阿嬌驕縱任性的脾氣,縱然在皇上面前,也半分不讓。以致落得罷黜長門的結局,在他看來,並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七年的時光真的能如此程度的改變一個人麼?眼前的女子,雖然眉宇間隱藏著傲氣,整個人卻柔和下來,清亮如廊下開的正好的秋菊。
“嗯。”在陳朗的咳聲提醒下,陳商這才回神,忙道,“大長公主在內早就等久了。娘娘快點進去吧。”
百年的富貴沉澱,堂邑候府自然是一片堂皇富麗。不遜于京城內任何一家候府。
陳阿嬌低下頭來,微笑著道,“我還沒有送壽禮,哪好意思就進去呢?”
“娘娘說笑了,只要娘娘來了,就是對大長公主最好的壽禮了。”陳商含笑道,“何況,娘娘不進去,如何送壽禮呢?”
“我的壽禮卻偏偏是要在外面送的。”陳阿嬌微微一笑,捧出手中宮燈。陳商這才看清,這燈中空,乃是用息嵐閣最好的牛皮紙,蒙在竹篾上所制,紙上用細小的毛筆,大大小小題了近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心思別致,也是極難得的。
“陵兒,把火折給我。”
陳商看著她捧著宮燈,走下庭院,在空曠處點燃,輕輕放了手去。然後,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那燈借著風勢,竟冉冉升起。時值秋日,天高氣爽,刮的是偏西風,一路朝著內院方向飛去。
“那是什麼?”內院里很快就有人發現,問道。
精巧的宮燈在空中漂浮,明亮的火光將外壁上的壽字映的越發清晰。緩緩隨著風向遠方漂移。
“也沒什麼,那是嬌嬌念娘親多年疼愛女兒,無以為報,特意花了半月時間,親制一盞宮燈,提了百個壽字,祈願娘親長命百歲。”陳阿嬌微笑踏入道。
“何必弄這些東西。”劉嫖含笑走來,挽住她的手,愛憐看道,“眼圈都重了,你便能來,就已很好。”
府內眾人皆贊嘆的看著越飛越高的宮燈,便有一個平素與館陶大長公主交善的貴婦起身含笑道,“這壽禮著實別致,陳娘娘孝心可嘉。只是妾身不明了,這燈是如何飛起來的呢?”
“這燈喚作天燈。”陳阿嬌淺笑答道。
“相傳只要燃天燈的人誠信祈福,天燈就會飛到天帝手上,實現燃燈者一個願望。”飛月長公主劉陵微笑著為眾人講解道,來到館陶大長公主面前,微微屈膝,“飛月祝大長公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多謝飛月長公主。”劉嫖有禮答道。看著牽著阿嬌衣袂的外孫女劉初,以及她身邊的劉陌,神情柔軟,道,“陌兒,初兒,到外婆這里來。”
“外婆,”劉初含笑放手,撲到她的懷里。
“嬌嬌,”劉嫖含笑牽著兩個外孫的手,感慨道,“我如今也這把年紀了。只盼著你和陌兒初兒,還有你哥哥,能一直在我身邊,就安心了。嗯,還有偃兒。”她回頭看了看站在身後的義子董偃,安撫一笑。
“娘,”陳阿嬌心下一陣感動,依偎在劉嫖身上,雖然明知道這個歷經文景武三朝的高貴女子,骨子里對權勢的渴望根本不可能停歇。這一刻,還是感動于她誠摯的母愛。她記起,多年前,阿嬌戴上鳳冠,從堂邑侯府出來,坐上迎親的宮車時,劉嫖含笑相送的臉。也記起了,在另一個時空里,雁聲多次午夜夢回時,坐在床頭的母親哀怨嘆息的目光。
很多次雁聲想問母親,心心念念那個早已把你拋在一邊的男人,值得麼?
可是,還沒有來的及,母親已經離她遠去。
那時候,她便在心里對自己發誓,此生為女子,必不做金屋藏嬌之人。
世事翻覆,命運卻送她來到這兒,重新做劉嫖的女兒。劉嫖卻希望她,挑起家族興盛的重擔,長留在那個在歷史上締造了金屋藏嬌的美麗童話,卻又親手將它毀去的男人身邊。
此生為女子,必不做金屋藏嬌之人。
歷史宛如塵沙,誰又還記得,金屋藏嬌這四個字,本是一個男子送給自己正妻的誓言。
陳阿嬌坐在自己未進宮前長住的抹雲樓里,听著院外觥籌交錯,秋日的庭院很是陰涼,陽光傾斜著照過來,窗下開著大盆大盆的菊花。
“對菊當吃蟹,可惜啊,這個時候還沒有煮蟹的風俗。”劉陵七零八落的躺著道。
“想吃蟹啊。”陳阿嬌斟酒道,“自己弄吧。還等著別人端出來給你麼?”
她斜倚在新喚人做的靠椅上,長發散漫,神情慵懶。“還是這里好,至少暫時不用擔心被人算計,擺出個什麼架子來。”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並不知道,連這樣小小的奢望,在這個日子,也無法實現。
館陶大長公主坐在堂上,含笑應酬著來賀賓客。忽見陳朗疾步走近,神色間有些倉皇,不悅道,“怎麼了?”
“大長公主,”陳朗的面色很有些奇異,他輕聲道,“皇上來了,剛進了府。”
“什麼?”劉嫖站了起來,立刻靜下來,含笑對賓客道,“各位慢用,我先去去。”對陳朗使了個眼色,急速離席,進了侯府後進,果然見侍衛首領馬何羅及御前總管楊得意擁簇下,站在府中長廊上的皇帝。
“姑姑,”劉徹含笑回過頭來道,“姑姑今日做壽,徹兒過來討杯酒喝。姑姑不會不賞臉吧?”
“怎麼會呢?”劉嫖含笑道,“皇上肯賞臉,姑姑不勝榮幸。”她回身吩咐道,“來人,將遠湘亭揀出來,另擺一桌酒席,並把侯爺並幾位少爺都喚來。”
“徹兒從前也來過侯府,自然知道,”劉嫖回身望著劉徹,意味深長道,“遠湘亭是堂邑侯府最高的地方,說也奇怪,自年前初兒在府里住了一夜後,這堂邑侯府的菊花,今年開的特別好。從遠湘亭看過去,賞菊花最佳。”
劉徹一笑,道,“如此,便有勞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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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侯府遠湘亭
“臣,陳越,陳商,陳軫參見皇上。”
遠遠的,劉徹坐在亭上,淡淡道,“各位表兄,請起吧。”
“謝皇上。”
堂邑侯陳越帶著兩位弟弟上了庭,躬身道,“聖駕來堂邑侯府,臣未遠迎,實在罪過。”
“是朕未曾讓門人稟及,越表兄何罪之有?”劉徹揚眉,微笑道,“今日朕是來賀姑姑壽誕,卻不是讓姑姑一家來陪朕的。各位表兄,坐下吧。”
陳越告了個罪,方才坐下。道,“其實未央宮應有盡有,今日皇上造訪,臣也不敢有所夸耀,唯這碧釀春酒,卻是陳娘娘知我好杯中物,特意送來的,與淮南桃花妝酒,堪稱天下雙絕。皇上定要嘗嘗。”
“哦?”劉徹抬首,望他似笑非笑道,“阿嬌用物奇異之處,朕已經領教過了。今日她帶著陌兒,初兒回府賀壽,可有打擾堂邑侯之處?”
“這……”陳越小心打量了一下皇帝左手的母親面色,斟酌答道,“陳娘娘乃是從堂邑侯府所出,家母極愛,府中一應擺設悉如舊時,焉有說打擾之理?”
說話間,已有侯府下人將碧釀春斟上,楊得意驗了毒後,奉上給劉徹。
“果然是好酒。”劉徹端起酒盅在手上把玩,由衷贊了一句。酒質清洌,酒香濃郁。
“這麼說,”他略側身,望向陳阿嬌現在所在的抹雲樓,眼色深沉,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阿嬌現在在那邊。”
“是的。”
碧釀春入口甘醇,回味綿長。劉徹不由多喝了幾盅。含笑向館陶大長公主,正要說話,忽覺頸項上泛起一陣癢,身側楊得意一聲驚呼,“皇上……”
“酒宴有毒?”馬何羅嘴間冷冷蹦出幾個字,佩劍出鞘。
“堂邑侯府的酒宴,不可能有毒。”劉嫖沉下臉來,面上威嚴,三朝公主的氣勢讓馬何羅不敢上前。把眼看劉徹,劉徹道一聲,“不妨事。”正伸手去摸,只覺頸上泛起一些紅疙瘩,不多時,連面上也有稀疏幾點。
“好像……是疹子。”楊得意猶豫道。
陳越陳商兄弟對視一眼,陳商呀的一聲叫出聲來。
“怎麼了?”劉嫖皺眉,不悅道。
“大司農桑弘羊將酒送到府上時,曾經玩笑提到過,陌……皇長子殿下就是不能沾酒的,他初到長安的時候,曾經喝過一次,結果渾身就泛酒疹。是阿嬌用藥才給鎮下去的。”陳商道,偷偷望向劉徹,嘀咕道,“皇上與皇長子是父子,說不定……”
“不太可能吧。”楊得意道,尖細的嗓子有些突兀。“皇上從不禁酒。以前也不曾出過這般事呀。”
“可能是,”陳越猶豫道,“碧釀春酒據說是蒸餾所出,濃度遠比一般酒要高。皇上這才有所反應吧。”
“佳霓,”劉嫖當機立斷,吩咐道,“速到抹雲樓轉告陳娘娘,讓她準備治療酒疹一應藥物。皇上,”她轉首向劉徹,道,“總是說,疹不見風,遠湘亭風大,還請移駕抹雲樓吧。”
“酒疹?”陳阿嬌目瞪口呆,听完侍女佳霓稟話。“皇上以前從不出酒——”她話未說完,已經想通其中關鍵。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取點甘草加杜衡,葛花,藿香,送過去。”
“是。”佳霓福了福身,乖巧退下,臨走時怪異的看了一眼一邊笑的揉肚子的劉陵。
“你好歹收斂點。”陳阿嬌瞪她,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娘親,”劉初撇撇嘴,“不過就是出酒疹麼。哥哥也出過,有什麼好笑的?”
“早早,”劉陌喊道,有些窘迫。
“沒錯。出酒疹沒什麼好笑的,但是”劉陵好容易掙扎著說出句話,出酒疹的人不對啊。她想象著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漢武帝,劉徹一身酒疹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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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兒有什麼好笑的?”樓外傳來淡淡的聲音。
劉徹進來的時候劉陵還在笑,終于漸漸收斂。坐在椅上微微抬首,看向樓前。
在館陶大長公主和楊得意的簇擁下,劉徹走進來。
阿嬌亦回首,彼時劉徹站在樓中,逆著光,看不清神情。臉上雖泛起紅疹,態度依舊閑適,並沒有陌兒那次那麼嚴重。乍眼看去,沒有折損太多俊朗。
原來,漢武帝劉徹,說到底,也是一個普通人。
她垂眸,忽然間心思就一開,將心底深處對他的一絲畏懼放掉。
“娘娘,”佳霓趕回,稟道,“您要的藥已經全部拿來了。”
“好了,將藥放下,你下去吧。”劉嫖吩咐道。
“是。”
“飛月公主,昔日听荼夫人說起你的一些事。我頗感興趣。”劉嫖含笑道,“你不妨和我一起來,我們單獨說說話。”
劉陵明白她的意思,打量了一眼阿嬌,淺笑道,“大長公主相邀,敢不從命?”
“陌兒,初兒,你們也一並跟來吧。”
陳阿嬌哭笑不得的看著母親帶走了抹雲樓里所有的人,楊得意也悄聲退下,掩了門。
頃刻間,抹雲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劉徹沒有說話,緩緩走到窗前,窗下置著一架古琴,琴聲小巧古樸。
“嬌嬌,”劉徹喚道,撫摸著琴身。“朕記得,小時候你學琴那一陣子,非常的不耐煩,將這具听雪琴砸在地上,琴底座上留下一條痕印,就是當時所為。”
“不對,是琴身,那條痕印在琴左幫。”陳阿嬌含笑道,“可能年深日久,皇上記差了。”
“唔,”劉徹淡淡應道,撫過琴左側,觸手凹凸,果然有一道痕印。
“那個時候,你學琴,朕學 (漢代以前,橫吹豎吹的單管樂器統稱為笛或 。)似乎都很頑皮,將教的師傅都氣的不輕。”
“明明皇上比阿嬌聰明多了,怎麼如此謙虛呢?”陳阿嬌不在意的低下身去,道,“謝琴師都說,我要有太子一半聰慧耐性就好了。”
劉徹默然,許久,回身若有所思看著她,“小時候,嬌嬌是最討厭念書的,結果,現在卻連各種藥材的藥性都記得下來。”他望著阿嬌開始為他配置藥量搗制,悠然道。
“小時候,徹兒也是個很可愛很貼心的孩子呀,現在卻變的多疑,陰贄。人總是會變的,不然如何成長?”
“坐下,”她指了指椅子,道,晃了晃手中的草藥,“抹藥。”
“阿嬌姐,”劉徹倒也不生氣,應言坐在她之前坐過的靠椅上,閉上眼楮,淡淡道,“徹兒還是比較喜歡你喊我徹兒。”
她不由一怔,少了那雙銳利的黑眸,劉徹的神情平靜,差點讓她相信,這個男人,至少在這一剎那,說的是真心話。
“覆水難收。”她淡淡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不論是稱呼,還是情分。”
……
“為朕彈支琴曲吧。”
“哦?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麼?”
“嬌嬌,”他睜開眼楮,眸光銳利,“你莫忘了,朕亦是你的夫君。”
“呵,”她冷笑道,“若如此,我拒絕。”
“嬌嬌,”劉徹眯眸,但還是極度忍耐,冷聲道,“你不要太挑戰朕的脾氣。”
“兩個人互相妥協,總是因為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回報。”她盯著他的眸,一字一字道,“我現在無所求,也沒有好失去的,所以,也不必委屈自己來迎合你了。”
劉徹伸出手,握住她欲抽離的掌,“可是,如果朕不準呢?”
劉徹的手掌很熱,很堅定,那是一雙屬于帝王的手,卻,不是她願意傾心相隨的男人的手。
“皇上,”她淡淡道,“我要喚人來收拾一下呢。”心如止水。
近在咫尺的雙眸,那麼熟悉的眉眼,卻變了目光,清澈如水。不是記憶中那雙總是帶著痴狂的眸子。
劉徹終于可以相信,從陳阿嬌回到宮廷開始,那份與他之間的疏離與冷漠,並不是所謂的欲擒故縱的手段,都是陳阿嬌真實意識的反映。
據聶蒙回報,當年阿嬌自重傷被申家農婦救起後,一直待在長安郊村,先後與蕭方,桑弘羊,郭解,柳裔相逢。待劉陌,劉初出生之後,隨師傅蕭方返回唐古拉山。
劉徹低下頭,掩住眸子里的陰翳,並不是特別出眾的經歷,如何能鍛造出一個全新的靈魂?
“嬌嬌,”他望著窗外一片片的菊花,開的燦爛,連雲似錦。
“你似乎從小就喜歡菊花。”
“自然,”陳阿嬌微笑吟道,“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好像,菊花開過還有梅吧。”劉徹望著她,眸中含笑,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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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楊得意躬身低問,“天不早了,要不要起程回宮?”
劉徹撫過頸項,遲疑道,“算了,等……明天再回吧。”
角落里的瑞獸嘴中,含著斷續燃燒的薰香。
抹雲樓外,紅日西沉,堂邑侯府籠罩在暮色中,美輪美奐。菊花印染上夕照,分外清艷孤標。
“此花開盡……更無花麼?”劉徹緩緩勾起唇角,問道,“陳娘娘呢?”
“壽筵之後,飛月長公主劉陵辭別歸長門,陳娘娘相送,回來後說不欲吵著皇上休息將養,自行去了側樓。”
“不欲驚吵。”劉徹冷哼一聲,負手走到窗前。
听雪琴靜靜躺在窗下,並無塵灰。想來主人一別經年後,這抹雲樓依舊常常有人整理打掃。
當年的堂邑翁主陳阿嬌,當真是受盡天下百般寵愛。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再也沒有一個女子,有如此顯赫的身世與排場。阿嬌開始學琴,是在金屋藏嬌之年之後。那時候,她已是未來的太子妃,驕奢矜貴。偏偏不愛學琴,姑姑嚇她道,“女孩子若不學琴,未來丈夫嫌棄,是要哭的。”
她便來找他,擔心道,“徹兒,娘親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微笑道,“阿嬌姐,怎麼會?徹兒是永遠喜歡阿嬌姐的。”
彼時,他倒真覺得她刁蠻驕縱到可愛的地步。未央宮里充滿了形形色色諂媚奉承的人,可是他偏偏清楚的知道,這個大漢朝最矜貴的女孩,對他是真心的。
也許是因為,她那明朗無偽的性子,一眼能看到最深處,壓根做不得半點假來。
他後來無數次的厭惡的她的驕縱善妒,最初的時候看在眼里,都是千般好,萬般可愛。
最初的時候,也許,他真的曾經喜歡過阿嬌的。
那個在昭陽殿旁的假山邊,牽過他的手的女孩子,容顏艷若芙蕖。
只是那份喜歡,淹沒在彼此關系小心翼翼的維持中。
那時候,他的母親,剛剛登上後位不久的王皇後,認真的叮囑他,“徹兒,你要讓著阿嬌些,不要讓她對你不滿。”
因為,一旦她對你不滿了,我們母子的地位,都有可能動搖。
他尚記得,年幼的阿嬌,曾經十分同情那個因無子被廢的薄皇後。
“不過是因為無子而已,為何一定要被廢掉呢?舅舅真真無情。”
很多年後,當她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見棄皇家。回想當年,是否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前後兩代皇後,下場如何相像。
只是,薄皇後的被廢,是無奈因為無子。阿嬌呢,卻是他一手造成的。
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他依然沒有改變這種決定。
只因為嘗過了外戚制肘的滋味,再也不願意看到,百年炫赫的陳家,成為新的外戚。
作為九五之尊,隱忍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當他年歲漸長,城府日深,如何忍耐,這樣錯位的關系?哪怕已經踐位至尊,還是沉聲忍氣,由著她為他在祖母面前斡旋。
椒房殿里,她笑著說,“徹兒,我們是夫妻麼,夫妻總要共患難的。”
她在他懷里沉沉睡去,他卻望著她嬌美的容顏,眼神陰翳。
阿嬌,如果有一天,我的患難來自于你,怎麼辦?
然後,是建元年間那場荒謬的立嗣風波。
那時候,阿嬌一面在因為衛子夫和他冷戰,一面長留在長樂宮為他斡旋。
那時候,竇太皇太後憐惜的看著自幼疼寵的外孫女,“丫頭,你又何苦?”
無論如何,他們總是夫妻。
夫妻,是要共患難的?
那麼多日子來,一直倔強支撐著的皇後,忽然就淚下如雨。
未央宮里,琴瑟相和多年的帝後,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阿嬌也不能。
那一日,皇帝踏足有些日子不曾進的椒房殿,阿嬌坐在殿中,衣裳華貴,背影挺直,卻莫名的顯得單薄。
他忽然就記起那個少年時透明薄亮的春日,那個嬌美若芙蕖的女孩子,微笑著撲進館陶大長公主懷里,“娘親,彘兒很好的。”
有時候,他想問她,那時候,她憑什麼認定,他是很好的?
他,明明對她,很不好很不好。
那是一個看似很堅強,其實很脆弱的女子。
“阿嬌,……朕是皇帝,皇帝,是不可能守著一個女子的。”
“可是,我只記得,記得你是我的徹兒。”
她終于示軟投降,回頭看他,神情哀傷,
“徹兒,你把衛子夫送走,我們當作沒有這個人,沒有這件事。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忽然就心一軟。
將衛子夫貶為浣衣奴,不僅僅是因為當初估量形勢,不得如此,也因為這心一軟。
“徹兒,你究竟喜歡衛子夫什麼?”
也許是不遜于阿嬌的嬌媚容顏,也許是溫順的性子。
也許,他根本就不曾喜歡過。
只是厭倦了那種陪著阿嬌的生活。在她面前,他永遠是她的徹兒,而不是一個帝王。
但他的確是一個帝王,一個有著雄心大略的帝王,一個有著強盛征服欲的帝王,這樣一個帝王,如何長久留的住情?
初初迎娶阿嬌的時候,劉徹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年。多年的太子生涯,錘煉出了他聰慧敏銳,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而她,依舊是個透明心性的人兒。只是揭開鳳冠的時候,頰上艷若芙蕖。
“娘親,彘兒很好。”這是六歲的阿嬌。
“呀,你們胡說什麼呢?”這是听了他金屋誓言之後的阿嬌。
“徹兒,娘親說的是不是真的?”這是他們兩小無猜時候的阿嬌。
“徹兒,鳳冠好重啊。”這是他揭下她的鳳冠,她抱怨的第一句話。
“徹兒,我們要永遠永遠在一起。”這是新婚燕爾彼此恩愛無加時候的阿嬌。
“徹兒,我們是夫妻麼,夫妻總要共患難的。”這是椒房殿里為他分憂解勞的阿嬌。
……
這些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冷眼看的通透,做戲特多情,笑她痴,笑她傻,卻忽略了,听著這些話時,他一閃而逝的感動。
他以為他早已將一切忘記,卻在重見阿嬌的三個月後,在這座承載著他們少年記憶的抹雲樓里,一切清晰的宛如昨日。
自陳皇後罷黜長門宮以後,這世上,除了親人,再也沒有一個真正愛他的女子了。
不,哪怕是親人,也沒有阿嬌愛的純粹。
從此以後,再這座未央宮,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軟著聲音喚他徹兒的女子。
當初,硬下心腸廢黜她的時候,他以為,他並無需要。
漸漸的,越來越心如鐵石。
命運在多年前就埋下的幽微的種子,在他不知道,不在意的時候,生根發芽。
當那個從來都是微笑著軟著聲音喚他徹兒的女子,回過頭來,疏遠有禮,道,“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麼?”
時光以連帝王也無法挽回的方式,向他見證了,曾經屬于他的東西,如何坍塌在眼前。
惆悵的意味忽然泛上心頭。
那個初學了琴,興沖沖跑來彈給他听的女子,一片真情,已經被他親手扼殺在一道廢後的旨意里。
不,也許更早。
憑心而論,陳阿嬌的琴藝真的不好,在他听來,比彈棉花高明不了多少。那時他還是含笑听完,現在想來,心中也無半點忍耐不悅情緒。
那一次,她彈的是《風入松》。
劉徹定定的看著這座听雪琴,信手拂過。正是《風入松》的起手調。
“叮”的一個長聲,卻是琴弦久未有人彈,霎時斷了。
“呀。”一邊,楊得意驚呼道。
“怎麼了?”劉徹側眸,不悅道。
“沒什麼,”楊得意躬身道,卻在皇帝的注視下支撐不住,勉強道,“在奴婢老家,彈琴斷弦是很不吉利的事。畢竟,琴斷諧著情斷。”
“情斷。”劉徹心中忽然一緊,抬眸從窗中望去。斜對面的側樓里,茜紗窗半開,看不見陳阿嬌的蹤跡。風中卻傳來一陣笑語,是劉初的聲音。
很多年了,那個漸漸淡忘在記憶深處的少女,忽然就漸漸鮮活起來。
芙蓉花,成斷腸草。
斷腸草,是芙蓉花。
也許,真的只有離開那座宮殿,他才可以毫無顧忌的憶起她的好處。
如果,當初知道會有陌兒初兒的存在,他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的那般選擇。
會的。因為他畢竟是帝王。
帝王永遠是國重于家的,而阿嬌,就是他在帝王這個位置上,犧牲掉的第一個人。
有時候,人當真是距離遠的時候,才留的住彼此的好。
可是,阿嬌,正因為朕是帝王,只要朕不願,你又如何斷的了情?
說到底,無論如何,你還是朕的妃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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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這章是以劉徹的角度寫的,也許會被罵反正小徹子已經被罵太多,債多不愁不在乎多罵一點
我倒是覺得有必要把他的感情交代一下
少年的時候,對阿嬌曾經喜歡過
但是,沒有那麼深
毫無爭議的淹沒在他的帝王大業里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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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PS,收藏,淚太少了
未央宮西側宮門開啟,一輛華麗宮車沿著夾道緩緩行來。
“參見飛月長公主。”兩側期門軍依次拜倒。
“嗯。”宮車里傳來劉陵輕輕的答禮聲,那宮車轉眼卻去的遠了。
“那便是飛月長公主的車駕麼?”遠遠的偏殿里,青衣小監遠遠望過來。
“小容,你看什麼呢?……不過,提起這個飛月長公主,之前也不過是諸侯王家的翁主,因為前些時候平膠東叛亂有功,皇上才新封的。又是太後最疼愛的修成君家小姐的小姑,如今在這京城里,倒也成了像模像樣的長公主,榮寵除了與皇上同母的平陽與隆慮兩位之外,便是貨真價實的長公主,也比不上呢。”
“小姐,”車中,流光輕聲喚道,“馬上就要回長門宮了,小姐總算可以歇歇了。
“嗯。”劉陵微笑著,回過神來,淡淡道,“也未必呢。”面上閃過一抹倦色。
“莫不是還有其他事不成?”流光機靈的趨前,道,她是自幼隨淮南翁主一同長大的家生侍女,對察言觀色一道,最為知機。
劉陵笑笑,手里握著湛藍色的杯盞,抿了一口,悠悠道,“如今皇上出了未央宮,我又難得與阿嬌分開,她若不來找,反而奇怪了。”
說話間,果然車外傳來內侍特有的尖細聲音,“我家娘娘在那邊亭上看見飛月長公主車駕,想邀長公主過來一敘。”聲音倨傲,想來是在未央宮有些身份的人。
劉陵掀開車簾,向那邊亭上看了一看。亭外侍立著一溜宮人。當中坐著的女子背對著她,發髻如雲,秀美娟麗。
“這位公公是?”劉陵淡淡一笑,疏離而有理的問道。
“奴婢是中少府御府丞。”
“既然是皇後娘娘相邀。”劉陵嫣然一笑,狀似輕快道,“陵敢不從命?”
“流光,”劉陵轉身吩咐道,“讓他們先回去,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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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月長公主。”
清露亭中,衛子夫嫣然回轉,劉陵暗嘆一聲,果然是花容月貌,不負盛名。
“皇後娘娘,”她微笑著低下頭去,掩住眸中的思量。
“你們都下去吧。”衛子夫掩口,吩咐道。
“是。”身邊宮人屈膝道,一一退下。
“飛月長公主,”衛子夫扶著采 的手,一笑起身,道,“自元光五年之後,本宮與翁主已多年不見。如今在這未央宮重逢,卻都不是以前的模樣了。”語意深長。
“是啊,”劉陵微微偏頭,淺笑道,“不過六七年光景,皇後娘娘已經母儀天下,風光勝昔時多矣。”
“長公主卻是比從前更漂亮了。”衛子夫亦微笑道。
畢竟做了四年的皇後,如今的衛子夫,溫婉中一姿一態,無懈可擊,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在未央宮里嬌媚楚楚可憐的衛夫人。
“听說,今日是館陶大長公主壽辰,大長公主乃是皇上的嫡親姑姑,皇上過去賀壽,倒也是依理而行。”
劉陵緩緩笑開,道,“是啊,陵從堂邑侯府回來的時候,似乎皇上已經喝醉了,正在侯府歇息呢。”
“是麼?”
采 感覺皇後娘娘搭在自己臂上的手緊了緊,皇後娘娘卻轉眼微笑道,“本宮記得,元光年間,陵翁主與陳皇後實在不是有什麼關系的啊?本宮倒是很好奇,陳皇後究竟做了什麼,讓如今的飛月長公主視她為姐妹?”
“換你心,為我心。”她略感無聊的抬起頭來,直視衛子夫道,“因為阿嬌姐視陵為妹,陵自然要投桃報李的。”
“如果,”衛子夫緩緩走近,微微低下頭來。她低頭時的弧度當真很優美,連劉陵也要忍不住嘆息了,
“子夫也願意待長公主如姐妹呢?”
劉陵好笑的看著她,眸光嘲諷,“皇後娘娘,你做不到的。你我都明明知道。”
衛子夫無奈笑開,回身坐下,“是本宮沒有這個福氣,說起來,陳皇後的福氣倒是一直很好的。”
“飛月長公主從即墨歸來,人人都道,長公主受毒傷,失去記憶,本宮倒想知道,陵兒真的記不得以前的事了麼?”
“也不盡然。”劉陵緩緩勾起唇角,“總是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的。比如說,那個叫楚服的女巫,又比如,宣室殿的大火……”
“長公主,”衛子夫沉下臉來,“本宮不明白,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元光五年,我做的事,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劉陵悠然道,滿意的看著衛子夫的臉色漸漸變了。
“劉陵從來就是很任性的人,不像皇後娘娘,做什麼事都要考慮那麼多的。”
她微笑著,一字一字道,“從前如此,以後也一樣。”
“說起來,”衛子夫垂眸,“當年若不是長公主殿下,陳皇後也不至于失位,更至于之後遭人擄出長門,追殺幾死。長公主便真的相信,陳皇後會一心待你?”
“那是我的事。”劉陵冷冷道,“與皇後娘娘無關。”
“是了。”衛子夫悠然道,“與本宮無關,但不知道,與皇上有沒有關系?”
劉陵一怔,回頭看她。
“飛月長公主年紀也不小了。”衛子夫嫣然道,“雖然為皇室宗親,但畢竟有長公主名號。本宮身為皇後,自當代向皇上進言,早日為長公主找尋良配。不知帝都之內,長公主眼界如此之高,可看的進誰?”
“如此,”良久後,劉陵退後一步,斂衽道,“便多謝皇後娘娘了。飛月今日車馬勞頓,便先回長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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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侯府
“參見大長公主。”
劉徹听見樓外楊得意的聲音。
“唔,免禮,”劉嫖道,“皇上醒了麼?”
“皇上已經醒了,但還沒有出來。”楊得意道。
“那陳娘娘呢?”
“陳娘娘昨日被悅寧公主纏的晚,還沒有醒呢。”
劉嫖揚眉,道了一聲,“胡鬧。”
“姑姑起的倒早啊,進來吧。”劉徹在抹雲樓內道。
“徹兒。”館陶大長公主進來,笑的溫和,幾縷白發在風中飄蕩。
那個在他少年時待他不錯,幫助他登上帝位的女子,終于也老了,沒有了當年的鋒芒。
也許是剛剛在有阿嬌的回憶里過了一夜,這一刻,劉徹的心思也很溫和。
“姑姑,既然朕已經到了堂邑侯府,不妨請出主人翁來一見?”
劉嫖一怔,仔細研究了一下劉徹的顏色,發現他並無不悅之色,這才含笑道,“他福氣薄,皇上還是莫要見了吧。”
劉徹含笑起身,道,“若是福薄,又何能得姑姑青睞呢?”
“那也好,”劉嫖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並無扭捏之色,拍手吩咐道,“喚偃兒來拜見皇上。……另外,讓人喚陳娘娘起身了。”
“是。”侍女躬身退下。
不一會兒,董偃著一身寶藍深衣,頭戴綠幘,果然是風流別致。低首拜道,“草民參見皇上。”
“起吧。”劉徹含笑,問道,“不知董君善長什麼?”
“草民學識低微,倒也不敢說擅長什麼。只是與斗雞走馬蹴鞠擊劍俱有些涉獵,難登大雅之堂。”
“哦。”劉徹畢竟年輕,對這些倒也饒有興趣,道,“改日朕宣召,不妨一同比試比試。”
自有堂邑侯府的婢女進來收拾,燻香燃了一夜,落成灰燼,佳霓將它捧出。
董偃一腔歡喜,拜謝道,“草民遵旨……”
話未說完,只听身邊清脆一聲,佳霓回身之際,不小心撞到了暗格上的祁連山玉夜光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奴婢該死。”
佳霓情知不好,面色慘白,跪下來,連連磕頭。
“大膽。”劉嫖怒道,瞥見一邊劉徹面上表情倏的陰沉下來,吞回了要說的話,若有所思。
“楊得意,”劉徹面色陰沉的有些可怕,從齒縫里擠出道,“著人拖她出去,杖死算數。”
“是。”縱然見多了這樣的場面,楊得意依然有些心驚,使顏色向樓外的陳家總管。
原來……如此啊!
劉嫖低下頭去,掩住眼角的一絲笑紋。
徹兒,你也有今日麼?
這套雙龍海棠杯是夜光杯中的極品,原是劉徹的父皇漢景帝極喜愛的器物。質地光潔,一觸欲滴,紋飾天然,杯薄如紙,光亮似鏡,內外平滑,玉色透明鮮亮,色澤斑斕,宛如翡翠。
少年時,劉徹不小心摔碎了其中一盞,怕父皇責罰,心中惴惴。卻是阿嬌挺身而出,向景帝認了罪。景帝憐惜外甥女,一笑了之,並把另外一盞也送給了阿嬌。
如今,也被侍女摔碎在抹雲樓里。
昨日琴斷,今朝杯碎,徹兒,你是否也開始恐慌,這是上天給予的不詳之讖,少年時的見證,一一湮沒在風塵里。
縱然是權握天下的帝王,也不是什麼都能改變的。
阿嬌,劉嫖在心里無聲道,你做的很好。
男人啊,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越珍貴,哪怕,那個男人,是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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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董偃主人翁的那段,應該發生在阿嬌被廢之前,現在把它移到這兒,權當劉徹向劉嫖示好吧
鳴謝海月,為本章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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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饒命啊。”佳霓慘呼著被侯府下人拖了出去,架在庭院。
“做什麼?”陳朗皺眉訓道,“你們懂不懂一點規矩?在這里杖,萬一驚擾著主子,怎麼辦?”
“是。”這兩個下人應道,拉起佳霓,無奈道,“霓姑娘,這次可不是我們不幫你,是你自己闖下大禍的。”
佳霓福至心靈,跌跌撞撞大聲嘶喊道,“陳娘娘,饒了我吧。”
側樓里,陳阿嬌剛剛起身,坐在鏡前梳洗,猶未完全清醒,眨了眨眼楮,問道,“外面怎麼了?”
侍女風冶在她身後將阿嬌的青絲挽起一髻驚鵠,贊嘆道,“娘娘,你真漂亮。”
陳阿嬌嗔道,“瞎說,是風冶的手藝好。”
“才不是呢。”風冶搖搖手,認真道,“風冶也見過不少美人兒了。很多美人在卸下妝髻後也不過是普通,唯有娘娘,素面的時候慵懶嬌媚,比打扮起來更勝一籌。”
“憑嘴。”陳阿嬌抿嘴笑道,“你去外面叫個丫鬟進來問問,不要吵到了悅寧。”
“是。”風冶福了福身,走到門簾處,喚道,“離兒,娘娘喚你進來。”
門簾響處,進來的是一個青衣小婢,十三四歲年紀,身量未足,形容未開。誠惶誠恐拜道,“離兒參見陳娘娘。”
“免禮吧。”阿嬌微笑道,“外面怎麼了?”
離兒再磕了一個頭,這才稟道,“皇上下令,將佳霓姐姐拉出去杖打。”
“什麼?”風冶驚呼,隨即捂住嘴,臉色慘白,眼淚卻沁了出來。她與佳霓同為堂邑府的大丫鬟,交情一直很好。“娘娘,”她轉身跪下,“求你救救佳霓。”
陳阿嬌一怔,記起昨日來抹雲樓報信的侍女圓圓的臉,似乎阿嬌從前在堂邑侯府也曾見過,只是多年都沒有記得她的名字。
她傾耳听去,果然听到遠遠傳來的刑杖聲以及女子微弱的呼喊,臉色慢慢沉下,道,“怎麼回事?”
“听說是佳霓打碎了抹雲樓里的暗格上的祁連夜光杯。”阿離猶豫稟道。
“那一個啊。”阿嬌自然記得那個雙龍海棠夜光杯的故事,听了也不覺怔住。思索了一霎,對離兒道,“你過去吩咐他們,暫緩執刑,我去正樓看看。”起身下樓,徒留風冶在後面喊道,“娘娘,你還沒有抹胭脂呢。”
“奴婢參見陳娘娘,”看見陳阿嬌宛轉下得樓來,陳朗松了口氣,躬身拜道。
“嗯,”阿嬌輕輕應道,湛然如秋水的眸子往抹雲樓內瞥了一瞥,含笑問道,“皇上還在里面麼?”
“進來吧。”
是劉徹冷靜中帶著威嚴的聲音。
阿嬌進得樓來,第一眼就看見地上海棠夜光杯的碎片。
殿上,劉徹的面色已經恢復肅然,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盯著她,眼神里有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
“嬌嬌,”館陶大長公主含笑走近,愛憐的撫摸她的發鬢,“都已經做娘親了,怎麼還可以這麼遲起身。”
她無語的看了看窗外,陽光從東方斜斜的射進窗欞,院中尚余一絲寒意。
是你們起的太早好不好?
“嬌嬌你最喜歡的那盞先皇御賜海棠夜光杯,”劉嫖沉下臉,恨聲道,“被佳霓那個賤婢摔碎了,你莫要難過。夜光杯雖然稀少,但並不是沒有,娘再為你尋一盞回來。”
“娘,”她艱澀開口,“佳霓呢?”
館陶大長公主臉沉下來,道,“被拉出去了。你以後不會再看見她了。”
“算了,”陳阿嬌落寞的開口,“也許是天意呢。”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輕輕垂下的雙睫,不勝魅惑,“娘親便饒了佳霓吧。”
劉嫖一怔,便不自覺的瞥向劉徹。見劉徹冷冷的笑出來,眸中卻蓄著風暴,“既然阿嬌姐求情,朕自然樂的從命。姑姑,”他轉首道,“那個婢子是你府上的,朕便交給你處置。姑姑壽辰既然已過,時間也不早了,朕卻要回宮了。”
“是。”劉嫖含笑應道,吩咐道,“陳朗,為皇上準備車駕。”
“早早大約要醒了,我去看看她。”陳阿嬌含笑道。
“阿嬌姐。”劉徹沉聲喚道,“身為宮妃,聖駕即行,不需要伴在一邊麼?——陳娘娘。”
“……本來臣妾該遵命的。只是早早還未起來呢。不如……”
“楊得意,”劉徹頭也不回的吩咐道,“你等悅寧公主起身後,帶她和皇長子回宮。”
陳阿嬌無語的站在御車前。
“阿嬌姐,”劉徹在車上伸出手來,“上來吧。”
“這個,”阿嬌忽然狡黠的笑起來,“阿嬌听聞,古之賢君臣在側,亡國之主女相隨。皇上是賢君,還是算了吧。”
劉徹揚眉,黑眸銳利,盯著她。一聲冷笑,“看不出來,嬌嬌倒是頗為朕考慮啊?”
“這是阿嬌的份事。”她得體微笑,點塵不驚。
“皇上?”前面,馬何羅低聲問道。
“唔。”劉徹應了一聲,垂眸道,“起駕吧。”神情難辨。
陳阿嬌吁了口氣,打算退開一些。
宮車 轆,緩緩前行。經過陳阿嬌時,他伸出手來,用力扣住她的腰,將她抱起。
車外傳來小小的驚呼聲。
她驚愕抬首,在那麼近的距離里,撞上了劉徹的眸子。
“嬌嬌,所謂賢君還是亡主,朕並不在乎。”
那些都是世人的說法。
而朕自信,在朕的治理下,這個皇朝,會興盛強大,邁進前所未有的繁榮時代。
陳阿嬌呆了一剎那,忽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車內,劉徹神情陰郁。
“有那麼好笑麼?”他冷冷問道。
“是很好笑。”陳阿嬌笑道,抹去眼角沁出的眼淚。
如果多年以前或者多年以後,班婕妤在輦車前說出同樣的話的時候,漢成帝能不能學一學如今的劉徹?
可是劉徹和劉鶩,畢竟不是同樣的人。
很多時候,所謂的後宮賢名,要來有什麼用呢?
她的臉上因為笑意而泛起一陣嫣紅。劉徹輕輕撫過,觸感細膩如緞,不由驚咦一聲,“阿嬌姐倒真不像上了三十歲的人呢。”
她一僵,面色漸漸冷下來,避開他的手。
雖然不是正式的御輦。但這輛宮車還是很精致寬敞的,里面更是豪華舒適。劉徹坐在東首。既然已經上了車,陳阿嬌也就接受事實,坐到西側,掀開車簾,看著窗外長安街市,自得其樂。
宮車從堂邑候府正門出,過東市,經子夜醫館,從金門橋入未央宮。
“皇上,”陳阿嬌回過頭來,微笑道,“這不是去長門的路。”
劉徹看了她一眼,道,“誰說要去長門宮了?”
她顰眉,暗暗腹誹某人沒風度,勉強笑道,“罷了,你在承明殿將我放下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
劉徹冷哼一聲,吩咐道,“去昭陽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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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在劉徹在位的年代,昭陽殿在未央宮四十余殿中並不是極出名的一座,遠不如皇後所居的椒房殿,卻是離宣室殿很近的一座宮殿。
因為一句幽怨的詩句,一個哀怨的故事,一對絕色的姐妹,陳阿嬌倒是對昭陽殿很是感興趣。
“就是這樣啊。”陳阿嬌仰首看著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呢喃嘆道。
“阿嬌姐,怎麼了?好像從沒有來過這兒似的。”劉徹負手含笑道。
如果,陽光從昭陽殿後升起來,是否,真的有一只寒鴉,從東邊飛過來,羽翼上猶染著日光的顏色?
那顏色,只怕逼人的會讓眼淚掉下來吧。
“那也有許久沒來了呀。”她嫣然道,“不知皇上讓我來此,有何用意?”
“嬌嬌,”劉徹一笑,踏上階梯道,“你也鬧夠了,該搬過來了。”
“皇上明明答應了我,讓我繼續留在長門的。”
“哦?”劉徹沒有回頭,道,“你在長門折騰了什麼,就那盞天燈?”他拍拍手,便有青衣內侍小步跑來,手里捧著的正是那盞百壽宮燈,。
“你,”她難得有些心虛,卻又好奇道,“怎麼在你手上?”
“昨日去堂邑侯府,恰逢這盞燈緩緩落在車前的。”他淡淡道。
“哦,”她狐疑道,半信半不信。但眼珠一轉,道,“相傳接燈人是要實現點燈人的祈願的。皇上竟然接了我的燈,想必不會推辭吧。”
劉徹挑眉,好笑道,“你許的是什麼願?”
阿嬌眨了眨眼,“當然是要家人安康啊。”
“阿嬌,”劉徹俯下身來,意味深長,道,“堂邑侯是朕的表兄,朕自然不會虧待。只是,你要知道,從你嫁進這座未央宮,你的家,就不再是堂邑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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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陳阿嬌怔了一怔,緩緩的勾起唇角,諷刺笑道,“那麼這座未央宮能算是我的家麼?”
“所謂家,難道不應該是讓你疲倦時棲息,回來時溫暖的地方?”
所謂家人,難道不應該是在你受傷害時包容,開心時分享溫暖的人?
既然根本沒有那份情份,何必強求那份稱呼?
“嬌嬌,”劉徹的聲音低沉,帶了一絲嘆息意味,“說到底,你還是怨朕。”
“時間久了,就淡了。所以,我不怨。”阿嬌後退了一步,看著昭陽殿華美的檐角,琉璃磚瓦在陽光下閃耀著熠熠光輝。
“但我真的不願意搬到這昭陽殿。皇上。”她別過頭,放緩了針鋒相對的語氣,
劉徹的表情冷下來,“嬌嬌,你不是非要堅持到朕讓你搬回椒房殿吧。你因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陳阿嬌簡直要嘆息了,回眸直視他,冷笑道,“你以為衛子夫住過的地方,現在的我還稀罕要麼?”
“你就不能真的明白,我是真的不想搬出長門。長門宮有什麼不好,至少我可以當它是一個家,皇上,”她特意咬著重音,“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家,我就不再需要搬家了。昭陽殿哪怕再好,我偏偏不喜歡。”
劉徹盯著她半響,方沉聲道,“你若定要如此,也就罷了。只是日後再無反復之理。這未央宮里,大約只有嬌嬌你敢如此與朕說話了。”
陳阿嬌自嘲一笑,但既已達到目的,便不欲再與他起爭執。正要說話,卻見長廊上一內侍一溜煙小跑過來,在昭陽殿下跪下,叩道,“皇上。”
劉徹怫然不悅,冷聲道,“怎麼了?”
“緋霜殿里,李容華似乎要生產了。”內侍磕頭稟道,倒也中規中矩。
劉徹不由一怔,就在這頃刻間,陳阿嬌退了一階,微笑道,“恭喜皇上。皇上自然要去緋霜殿看看,阿嬌就先告退了。”
“呀,對了。”她行了幾步,忽然似想起了什麼,回身道,“昨天在堂邑侯府,我倒忘了說了,尚醫館的蕭先生,是我從前的師傅。既然早早身子已經安好了,皇上不妨允了放他出宮吧?”
劉徹點首,不以為意道,“就依阿嬌姐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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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嬌沿著未央宮,經過柏梁台,就看見御苑之內,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穿著極華貴的深紅絲錦長幅曲裾,面容姣美,神情高傲,被簇擁在眾奴婢之間,正在大發脾氣。
“這位便是諸邑公主了。”內侍上前一步,低低在她耳邊稟道。
“唔。”陳阿嬌應了一聲,仔細一看之下,這位諸邑公主劉清面容之間,果然與衛子夫極為相似,只是沒有母親柔和似水的氣質,看上去便張揚了很多。她嘆了一聲,實在不願意面對這樣一張臉,勾起她太多不好的回憶,撇過頭去不看。
“不必管。”她低聲道。
“是。”
陳阿嬌好奇的看了這個低首退後的內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別人都喚奴婢作小容。”
說話的時候小容依然微微低下頭去,但是奇跡的並不讓人覺得佝僂。下頷有著光滑的弧度,很……清麗。
“小容……你是緋霜殿的內侍麼?”陳阿嬌眨眨眼。
“不是。奴婢怎麼會有那個福分,伺候李充華呢?奴婢只是玉堂殿的灑掃內侍罷了。”小容不卑不亢的答道,“今日充華娘娘不慎在御苑絆了一下,動氣早產,緋霜殿亂成一團,皇上又不在宮里,這才……被奴婢湊巧遇上了吧。然後皇上便讓奴婢送娘娘回長門。”
“哦?”陳阿嬌稀奇的揚揚眉,那麼多人伺候著的李芷,怎麼就這麼不經意的絆了那麼一下呢?不過這與她倒是一點關系都沒有。她思索著,忽然听見一個嬌蠻的聲音,“你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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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邑公主劉清,是皇後衛子夫的第三個女兒。她不似長姐衛長公主劉斐,自幼在未央宮里吃了不少苦,也不似二姐陽石公主劉紜,繼承了母親溫婉的性情。自解事起,她就是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一對夫妻的嫡女,這個身份,讓她憑添了一份高傲,讓她在這座本是天下最勾心斗角的地方的未央宮里,依舊能夠無憂無慮的成長,不懂半分收斂。
今日,她在椒房殿中守著她們母女四人最疼愛的弟弟,忽然問自己的母後一句,“怎麼父皇許久不來看我們了?”母後立時便變了臉色。劉斐見不對,橫了她一眼,使眼色讓她先出來。
她便滿腹委屈出來,明明只是極平常的一句話,怎麼便惹得椒房殿氣氛尷尬至此。
“公主,你便在御苑留一陣子,待皇後娘娘氣平了就好了。”
劉清回身瞥了采青一眼,賭氣道,“我要去宣室殿找父皇。”
“這……”采青為難不已,“公主,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皇上吧。”
“父皇一向疼我,不會有事的。”劉清回身,笑盈盈道。
“可是……皇上此時並不在宣室殿啊。”
“不在,”劉清詫異的停住腳步,看了看日頭,“父皇一向勤政,這個時候怎麼會不在宣室?”
……
劉清不耐煩的瞟了她一眼,怒道,“你到底說不說?”
那一眼明明沒有太多的威懾力,采青打了個寒顫,這位諸邑公主並不像皇後娘娘那樣歌姬出身,所以懂得體諒下人,當初在椒房殿,只因為一位宮女上菜時撞到了她,劉清便下令打了她十板。彼時皇上寵愛衛皇後,連帶著盛寵這位諸邑公主,經常駕臨椒房殿。衛皇後覺得不忍,想說算了。皇上卻笑道,不過一個婢子而已。衛皇後素不是忤逆皇上意思的人。于是她們只得看著那位宮女挨了十板子,不到一個月便香消玉殞。
這些劉清卻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是大漢朝最尊貴的嫡公主,她的尊嚴高傲,沒有人可以冒犯。但自從悅寧公主回宮之後,所受寵愛,猶勝諸邑公主當年最盛之時,此消彼長之下,皇上便對諸邑公主淡了很多。如果諸邑公主再不收斂自己,他日出事,以衛皇後如今危矣的局面,真的能夠保住她安好麼?
采青這樣想著,如實稟報道,“昨夜,皇上根本不在宮中。”
“不在宮中,”劉清的面色反而平和下來。“父皇經常出宮的。”她含笑道,“難怪有些天沒來看我們了。”
“公主。”采青沉聲道,“可是皇上去的是堂邑侯府啊?”
“堂邑侯,誰?”劉清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撇嘴道,“就是那個每次都不給我們好臉色看的皇姑婆噢。”
“諸邑公主。”采青有些抓狂了,“你知不知道,堂邑侯府里住著誰麼?那可是昔日的陳皇後,皇長子和悅寧公主的娘親啊。”
劉清的臉色沉了下來。“你說的是真的?”她緩緩的看著采青,伸出手去摘下身邊一團菊花,捋過花瓣,只見花瓣細細索索的落下,忽然一聲驚呼,原來畢竟把手給劃出一道血痕。
“公主,”采青一聲驚呼,連忙拉過她的手。
菊花從劉清手里跌落,在地上滾了幾滾。
劉清任由采青包扎著自己的手,居然並不覺得十分痛。當初,她跟在表哥霍去病身後。表哥的步子邁的比她大,她需要小步奔跑才趕的上,終于在廊上摔了一跤,哭的驚天動地,連父皇都驚動了,好好訓了表哥一頓。
她百無聊賴的看著四周,看見一個素衣女子走在廊上,身後只跟著一個青衣內侍,很快就要拐過廊角。忽然覺得一陣委屈怨憤,她堂堂一個大漢嫡公主,在這邊傷了手,無論是誰,難道不應該過來問候一下麼?
“你是什麼人?”她揚聲問道,態度倨傲。
游廊上,陳阿嬌一怔,緩緩回過頭來。
采青包扎好劉清手上的血跡,吁了口氣,抬頭看見那張清艷的容顏,心下大驚,剎那間,一張俏臉便變的慘白。
“陳……陳娘娘,”采青結巴喚道,帶著眾人,拜了下去。
劉清怔住,依舊昂高了臉,冷傲道,“本公主在這未央宮里,怎麼從沒見過你?”
“諸邑公主劉清,”陳阿嬌緩緩一笑,走下來,“你和以前的我,似乎很相像呢?”
劉清霎時寒了臉,“大膽,我乃當今皇後所出的嫡公主,豈容得你在此胡攀?”
“公主,”陳阿嬌未令起身,采青也就不敢擅起,只得在後輕輕拉了拉劉清的衣袂,“不要亂說。”
陳阿嬌看在眼底,微微勾唇,道,“起吧。”
“是。”采青這才起身。
劉清驚疑不定,問道,“你到底是誰?”
阿嬌仔細打量了劉清的容顏,眉眼間依稀都是衛子夫的樣子,唯有那眼神,卻是三分像劉徹,竟有五分像從前的阿嬌。
一樣的驕傲,一樣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樣的驕蠻,一樣的任性。
劉徹啊劉徹,你既然已經將阿嬌狠心廢黜長門,又何必,何必不經意的疼寵出另一個阿嬌來?
“想不到,衛子夫居然能教導出一個像你一樣重視身世的女兒。”她微笑道。
“你,”劉清覺得難堪,可是她慣有的威勢,在這個女子面前,居然發作不出半分。這個女子仿佛天生是雲端上的人,哪怕衣裳素淡,脂粉不施,依舊高貴的逼人。
這種高貴,不是表面上強撐出來的,而是骨子里透出來的。
“……你怎麼可以直呼我母後的名字?”
陳阿嬌挑了挑眉,笑盈盈的道,“便是你父皇在此,我也是敢喊的。至于我是誰,你便問問你身邊的婢女吧。”
“諸邑公主,”在走之前,這個女子意味深長的道,“你要知道,在這座未央宮里生存,像你這麼單純刁蠻,是不行的。”
劉清跺了跺腳,看著女子消失在廊角的身影,問道,“她是誰?”
“她便是我剛剛說的陳皇後了。”采青嘆息道,昔日冠蓋京華的堂邑翁主啊,多年不見,居然還是這麼風華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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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華麗的解禁一章,當作國慶禮物。汗。
因為連接兩個月沒有達到解禁要求,這章是我特地向編輯討來的,大家將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