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寄江
端午快乐。
端午节,终于发展到回长安了。汗。
汗,今天稍微早更新一点,补偿一下。
说起来写上一章的时候,差点以为在写武侠剧,根据一般俗套,就是陌儿被莫飞轩虏走,然后镜头打到十年后。幸好及时醒悟是宫廷剧,煞住脚,把陌儿留了下来。
最后一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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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事变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刘彻早已离了未央宫,往甘泉宫避暑。随行人中,除了悦宁公主刘初,妃嫔中只惟有轻娥刑氏有幸陪伴圣驾。
邢箬坐在甘泉宫深处,闭目似乎能听到涓涓流水声。长安夏日的炎热似乎总波及不了这座宫殿。连几日来,她伴着皇帝夜宿在宫内的含章殿中,每当夜风吹得纱帘垂帐一片恍惚,烛光亮起时,她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身边这个身为帝王的男人,是她独有的。
她讽刺的一笑,连当年的陈皇后,都无法独自拥有这个男人,她区区一个从宫女进身的轻娥,如何能如此说?睁开眼,却被映入眼帘的男人给吓到。
穿着帝王独有的黑锦冠服的刘彻站在殿门处,望着她。眼神有一点,她不相信自己所看,却又分明看的清楚。
刘彻的眼神,有一丝奇怪,一丝疑惑。
邢箬起身参见圣驾,因为受了惊吓,不免有点手忙脚乱。刘彻却没有在意,
“箬儿,”他踱进殿来,道,“若是有一个女人,抢了你的——”他有些迟疑,艰涩道,“丈夫——你会真心和她交好么?”
“皇上,”邢箬慌了,几乎是跌跪下去,“箬儿伺候圣驾,自问尽心尽力,与其她姐妹,亦没有不和之处……”
她自问答的没有出格之处,却听见耳边传来刘彻的叹息声,“罢了,”他跨出含章殿,忽又回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不必与人说起。”
“臣妾领命。”她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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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风尘仆仆的赶回长安城的时候,陈雁声看着城门上古朴悠久的篆字,叹了口气。
一队羽林军从城门内迎出来,齐声跪下参拜,
“参见陈娘娘,参见陵翁主。”
马车内,陈雁声挑了挑眉。
“各位军爷,”怡姜掀帘,甜甜一笑,“我们翁主受了伤,还请萧方大夫来给看一看,好末?”
从羽林军中走出一位宫中内侍,摇头,细声细气道,“萧先生目前不在长安城。”
“不在长安城?”怡姜讶然。
“悦宁公主随皇上去了甘泉宫,萧先生作为公主的主治大夫,自然随侍在侧。”旁边的羽林军首领见怡姜皱了眉,忙道,“但孟老前辈却是在子夜医馆的。”
“孟老前辈?”
“便是朝天门目前的掌门,孟则然老前辈。”
“那便去子夜医馆吧。”车内传来陈雁声的声音,怡姜点点头,不再言语,坐回车中。
“做什么吗?”她抱怨道,“这么多禁军守着,像看犯人似的。”
陈雁声自失一笑,可不是么?
马车轱辘,在长安街头奔驰,很快到了子夜医馆门口。
“小姐,小少爷。”绿衣从里边冲出来,看见相继下车的陌儿和陈雁声,喜极而泣。
“傻丫头,”陈雁声抚过她的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一个白胡老先生从医馆里跳出来,喊道,“不治了,不治了。没看见这里挂着牌子么,过十不医,逢午不候。”他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陈雁声,咦了一声,吹胡子瞪眼,道,“丫头,这可是你自己订的规矩,莫不是想砸在自己手上?”
陈雁声眼圈一红,看势竟是要跌坐到地上。孟则然倒是吃了一惊,连忙去扶,道,“你别这样,我医就是了。”忽然一顿,原来陈雁声附在他耳边,极细微的说了几句话。
自有怡姜上来,抱了刘陵进去。
“陵翁主如何?”内侍在旁边侍立,问道。
孟则然收回诊脉的手,神情有些凝重,正欲说话,忽听得门外一队脚步声,一个有着奇怪音调的声音道,“杨得意奉皇上旨意,参见陈娘娘和陵翁主。”
杨得意捧着绢纸推门而入。
陈雁声无奈,随众人跪下,心中暗暗唾弃。
“淮南翁主刘陵,胶东平叛有功,又救帝裔,勘嘉慰,赐长公主身份,封飞月;后宫陈氏,因故流落民间,幸安然,令归长门。”
“陈娘娘这些年安好?”杨得意递出绢旨,笑容可掬。他多年侍候刘彻,对刘彻心意实在是比别人多了解几分。知道刘彻对这个女子还是心存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否则也不会派他这个御前总管快马加鞭从甘泉宫赶到这里传递旨意。
他不禁不著痕迹的瞥了依在陈雁声身边的陈陌一眼,许是车马劳顿,陌儿的脸有些憔悴,但依旧掩不住轩昂清正之意,细看之下,果然眉眼之间颇有与刘彻相似之处,尤其是薄薄的嘴唇。
“尚好。”陈雁声淡淡答道。
“那就好。陵翁主如何?”他转首向孟则然问道。
孟则然有着自己山林野老的脾气,只是因为所有徒子徒孙都不在唐古拉山,忍不住寂寞,才来到京城。刘彻也曾听说过他的脾气,在杨得意来前吩咐过,所以刚才孟则然未跪礼,杨得意也不介意。
“不好。”孟则然抚着自己的雪胡,道。
“呀,”陌儿小小的惊呼一声,忧虑的看了眼刘陵,唤道,“太师公——”
“小陌儿也莫要急,”孟则然瞟了眼陌儿,心下暗暗担忧,像他这样的好性子,如何在倾轧惨刻如皇家这样地地方生存,尤其他的身份这么尴尬。
“虫花毒虽烈,我尚可解。只是,”他略停了一下,道,“毒入体太久,可能会留下点效力,具体作用在哪,我也不能断言。”
闻言,众人的面色才渐渐缓过来。陈雁声咬牙道,“既如此,请师公为阿陵施救吧。”
孟则然点点头,取出针灸,在刘陵人中,合谷等穴扎下,刘陵婴宁一声,缓缓苏醒。
“刘姑娘,”孟则然道,“你身中虫花之毒,需用我门特制解药,配用烈火焚烧伤口,将毒逼出。但是你必须保持神志清醒,否则难免功亏一篑。你可清楚了?”
刘陵缓缓颔首。
“好。”孟则然拿出一个小巧的铜灯,道,“雁儿留下,你,你”他指着绿衣和怡姜,道,“两个丫鬟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奴婢是宦官,”杨得意笑着道,“皇上吩咐我得了飞月长公主伤势消息后再回去,奴婢便留在这看着吧。”
“随你。”孟则然道,不再理睬。
医馆里一应东西俱全,药很快就煎好端来,怡姜服侍刘陵喝下,刘陵的额上渐渐滴下汗来,面容也极红润。
孟则然示意她俯卧在榻上,剪下她背上衣裳,露出伤口。
陈雁声不禁噫了一声,伤了这么多天,伤口早已乌黑,呈现出一只蝴蝶的轮廓。
“若是蝴蝶扩大到整个背部,便是神仙也难救了。”孟则然道。
他将铜灯里置上药液,点燃,近浅蓝色的火焰迷乱而又分明。“忍着点,”他道。
刘陵“嘶”的一声吸了口气,浅蓝色的火焰炙过伤口,所有人看的心一抖,只觉这种痛楚,还不如明枪实刀给一刀来的痛快。
“阿娇,”她喊道,神情有些扭曲。
“啊?”陈雁声担忧的走到近前,“怎么啦?”
刘陵抓住她的左手,狠狠的咬下去。
“疼——”陈雁声痛的跳脚,却始终没有甩开左手。她的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也不知道抓到谁的手腕,那一刹那间,她只有让自己左手上的疼痛减轻些的念头。
“疼啊。”这回喊出声的是杨得意。
室外所有的人听着公鸭般的叫声,着目瞪口呆。直到孟则然吁了口气,放下铜灯,呵呵笑道,“一直给那些水里来火里去的武人治伤,倒忘了像你们这般年纪的贵族女孩儿,最经不得疼的。
两个漂亮的女子同时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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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雁声笑意盈盈的坐在一边,若不是看着她手上包扎好的纱巾,似乎刚才的一幕都没有发生过。
“杨公公,”她的眼光充满了愧疚,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合适的面对如此诡谲的情形。
“飞月长公主安好,奴婢也就放心了。”杨得意的手也包扎过,笑容和煦,没有半分勉强意味。仿佛刚刚这两个尊贵的女子的行为,再合乎礼仪规制不过了。“至于飞月长公主的住处,皇……太后娘娘会安置的。”
“陵儿不是跟我住么?”陈雁声扬眉。
“陈娘娘说笑了,后宫规矩,哪有长公主住在皇上妃嫔那里的?”杨得意眉目不动,淡淡道。
“本宫自然知道后宫规矩,”陈雁声浅浅一笑,道,“但是有皇上谕旨在,也就从权了。”
“噢?”杨得意挑眉,微笑道,“皇上何曾有过这样谕旨?”
“怎么没有?本宫听得分明,皇上册封陵儿长公主名号,又抚慰本宫多年流落,让我们归长门宫。”
“这……”杨得意目瞪口呆,看着面前陈雁声微笑站起,一双凤眼冷冷挑起。仿佛还是多年前执掌后印的时候,气势尊贵,连皇上都不得不退避锋芒。
“既然皇上谕旨如此,”柔和的女声响起,刘陵扶着怡姜走出来,道,“虽然与宫规有违,刘陵也只能谨遵上命了。”声调略带些委屈,但眼中分明有一丝顽皮笑意。
“刘陵谢过阿娇姐姐和陈公公,”她作势行礼,“为了我的伤势,劳烦二位,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杨得意恭顺的低下头去,“为长公主效劳,是得意的荣幸。”
“可惜了……”她瞥过杨得意手上包扎的白纱,幽幽一叹。
“可惜什么?”
“没什么,”她意味不明的笑道。
可惜来的不是刘彻本人,否则阿娇咬下去的那口定是更加心安理得。她有趣的想,《倚天屠龙记》里的殷离,幼时被张无忌一口咬在手背上,从此念念不忘。可是,最后终于相认,张无忌却不再是她心中的张无忌了。其实表哥仍是那个表哥,却是殷离自己想错了;可就算刘彻来了,他的阿娇表姐,却是真的不是从前那个阿娇了。
元朔六年,当真是不平凡的一年啊。
因为出击塞外距离遥远,当大将军卫青率着出塞众人返回长安的时候,令举国色变的三王阴谋谋反的事变,已经落下帷幕了。
元朔六年初夏,江都王刘建在封国自杀,江都国除,改设广陵郡。
衡山王刘赐在封国自杀,子刘爽,刘孝,并王后徐来各有罪行,斩首于闹市。
胶东王刘寄在被淮南太子刘迁押解上京途中,恐惧异常,发病而死。上哀怜兄弟之情,谥为胶东康王,然谋反首罪,胶东国除。子刘贤、刘建、刘昌、刘延年、刘庆皆得善待。
淮南王刘安自愧兄弟刘赐谋反,怜子迁女陵失陷胶东,险俱丧命,心志大灰,自请奉回封地,长居长安作一富家翁。上不应,善语相慰,终辞。上叹,允之。淮南国除,设九江郡。封刘安为秣陵侯,掌万石食邑。嫡长子迁为丹阳侯,庶子刘不害为洛阳侯,一门显贵。
离长安城外尚有三天路程的一座小郡城里,大将军卫青坐在郡守特意为其准备的雅房里,看着朝廷邸报,叹了口气。
“舅舅,”英气勃发的少年没有经过通报就闯进来,卫青却不生气,微笑道,“去病,回程劳累,你怎么不休息?”
“这点强度算什么?”霍去病扬眉,毫不在意道。随意拿起卫青面前案上准备的时令水果,啃下去。“你说淮南王,不,现在该叫秣陵侯了。怎么那么奇怪?明明立下大功,却自请除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知道什么?”卫青啐他,正色道,“这刘安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是数一数二的蕃王。皇上雄图大志,如何能容忍藩国割据,上令不行。早晚会对淮南开刀。如今在锋头正健的时候退下来,可保几世富贵。皇上要他做个典范,放弃藩国的诸侯仍能善终。念着今日的旧情,只要他日后不犯下谋反大罪,皇上总要容忍他几分。”
“真不懂这些人,肚里弯弯绕。”霍去病瞥瞥嘴,道,“还不如去打匈奴,明刀实仗的,多痛快。”
“你这次不过是运气好。”卫青板脸训他,“打仗岂能儿戏。你到底是卫家人,总要学这些,将来我不在了,你要挑起这个担子,保护我们家族的。”
“舅舅不会有事。”霍去病脸白了一白。
他欣慰一笑,“只是打个比方。还有,回长安之后,不要和悦宁公主过从太密了。她毕竟是……陈家的女儿。”
“她姓刘。”霍去病不在意道,“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能怎样呢?”
“可是她还有个哥哥,有个身为皇上信任长辈的外婆。”房内,卫青忧虑的转向长安方向,“若是她们陈家得势,我们……可就不妙了。”
“舅舅多虑了吧。”霍去病站起来,扬眉道,“你刚刚说我不懂,我就分析给你听听。陈……”他顾虑到那个有着可爱笑容,奇怪思想的小女孩,迟疑了一下,道,“陈娘娘毕竟比陛下大两岁,如何及的上姨娘,以及如今后宫美人容色?而且,”他冷笑道,“当年皇上废后,难道真的因为什么巫蛊?顾及陈家外戚尾大不掉吧。如今就算她回来,这情势能改变?”
卫青一怔,看着这个已经和他同高的外甥,欣慰道,“去病,你真的长大了。”容色一转,“我们总要担心为上。若皇后失势,去病,你以为,我们还能无所顾忌的带领军队马踏匈奴么?”
“不会的。”霍去病的脸色变了,“皇上雄才大略,不会因为这个,”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竟是离自己都说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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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七月
大将军卫青返回长安,奉命到甘泉宫见圣。
博望侯张骞走进甘泉宫的时候,不禁感觉酷暑的炎热被这座古老的宫殿屏蔽。大将军卫青与冠军侯霍去病正在章息殿面圣。他于廊下等候,竟一丝汗也无。
“你拿的是什么?”他听见一个清朗的童声好奇问,却见一个宫装女孩从廊角转来,六七岁年纪,粉雕玉琢,眼神明亮。
“还不向悦宁公主请安。”随行的宫女斥道。
他低下头去,恭声问候。回到京城后也曾听说过这个备受宠爱的公主,却不料是这副模样。
“起吧。”刘初对众人的请安行为终于适应,好脾气的继续追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是臣前些年从西域带回的葡萄。”张骞微笑道,“这些年请人栽种,终于长的可以了,带来给陛下看看西域的东西。公主要不要尝尝?”
“哦——这就是葡萄哦。”刘初笑笑,有些跃跃欲试。
“将皮撕了就可以吃了。公主怎么在这里?”
“嗯——”刘初皱眉,“有点酸,但还是甜的,味道不错。”
“公主若是喜欢,臣改日送一些过来给公主。”
“哟,悦宁公主。”章息殿里,杨得意跨出来,微笑道,“皇上听见公主的声音,让你进去。”转身道,“博望侯也进来吧。”语气淡淡。
张骞低头,随着杨得意进殿。跪拜参圣。
此时卫青与霍去病早已谈完,退在一边。皇上爱惜霍去病,甚至赐座让他坐下。刘初看见霍去病,倒是很开心,唤道,“霍哥哥。”
霍去病应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神色。
“张爱卿此次随军,居功甚大。”刘彻摞开手边奏章,淡淡道。
“皇上慧眼识人,臣不负皇恩,不敢邀功。”
刘初无聊的打量着庄重空旷的章息殿,瞥见刘彻背后,杨得意手上痕迹,好奇问道,“杨公公,你手上怎么啦?”
据杨得意回长安宣旨,此时已有半月。杨得意手上的白纱早已拿下,只是剩下几痕浅浅痕迹。
章息殿忽然冷肃,张骞偷偷抬眼打量,御座之上,刘彻的脸色很是阴沉。
“这,”杨得意尴尬笑道,“悦宁公主……”
“初儿,”刘彻忽然出言打断,若有所思的看着女儿,缓缓道,“你娘亲已经回长安了。”
刘初一楞,眼睛蓦的一亮。“真的?”她嫣然一笑。
“朕什么时候说过谎?”刘彻冷哼。
“那我马上要回长安。”
“不行。”刘彻截口,看刘初变了脸色,道,“过几天,天彻底凉了,朕自然摆驾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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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份不属妃嫔,虽然居住长门,刘陵还是有自由出入宫禁的。这一日,她前去见过年前脱去侍中身份,官拜大司农的桑弘羊以及刚刚随大将军卫青返回长安的柳裔,回到长门,听见东偏殿传来一阵人声,走近方知,原来是进宫来看爱女的馆陶大长公主。
“娇娇,皇上让你归长门宫,你怎么能如此平心静气?回长门也就罢了,好好的正宫不住,偏要选这个小小的偏殿。”
“其实,长门宫也挺好的么。”如果不把它当冷宫看。陈阿娇微笑着依在刘嫖身上,“娘,”她微微低下头去,道,“退步方知天地宽,风物长应放眼量。”
刘嫖神情一软,心头火却愈烧愈烈,“你道卫家容得你退一步?我们总得为陌儿着想,陌儿碍着她们的路,她们如何能容?”她打量着阿娇亲手布置的东偏殿,“你看看,窗外面都是竹子,连点阳光都不见。”
“竹子也挺好的。”阿娇叹了口气,扯过两张铜板纸,但听纸墨沙沙,馆陶大长公主觑的真切,却是两句话,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阿娇姐姐要学那林妹妹么?”刘陵含笑进殿,分明见馆陶大长公主瞬间冷下的脸。
昔日淮南翁主刘陵,刘嫖自然知道的,当年阿娇还曾经向她这个做娘亲的哭诉,当日亲见她与刘彻举止暧昧。当时她心疼爱女,又何曾将一个诸侯王翁主放在眼里,堂邑候府此后与淮南王交恶,多少也有这个原因。再加上当年阿娇失踪长门,被人追杀,各种迹象表明这个新封的飞月长公主,脱不了干系。虽然如今刘陵与阿娇交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惊疑不定。两个曾经势同水火的女人能够毫无芥蒂的交好,刘嫖绝对不相信,何况,如今的这两个人,都是百般心思玲珑回转的人儿。
“陵儿,”陈阿娇微笑着搀起刘陵的手,转首道,“娘,我和陵儿经历过生死关头,过往种种,皆如云烟,便散了吧。”
刘陵眼骨碌一转,也笑道,“大长公主也不必担心,刘陵此次蒙阿娇姐姐搭救,感慨万千,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大长公主所担心的,阿娇姐姐心里都是清楚的,只是在此地步,一动不如一静。所谓后发制人,先发而制于人。我们就冷眼旁观,看谁先耐不住,不也挺好。”
馆陶大长公主无语,见面前两个女子俱都笑盈盈的,眼波流转,默契十足。便是老于世故如她,也看不出半点虚假痕迹来。
她一叹道,“目前也只得如此了。”
七月末,长安闷热已久的天气终于有所好转。刘彻下令,圣驾回转未央。
长长的御驾仪仗中,华贵的妃嫔宫车里,宫女萦香捧上一盘瓜果,微笑着道,“娘娘,吃点瓜果吧。这里面有博望侯新送上来的叫葡萄的,皇上特地留下来送到娘娘这的呢。”
“不吃。”刑箬懒懒的撑起身子,别有一种慵懒意味,她悲叹道,“皇上都已经不念着我了,我又何必吃什么劳什子葡萄呢?”
“娘娘怎么会呢?”萦香巧笑问道,脸上显出若隐若现的酒涡。“皇上若不念着主子,如何会特意送来葡萄?”
刑箬却不说话,撑起帘子。不远处的楠木宫车,庄严华贵,车两侧有着盘旋的龙图腾,却是皇上御车。
“萦香,往日里皇上往甘泉宫避暑,都是到九月,秋热过去,才回转长安。今年却这个时辰就起程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听说是悦宁公主听闻自个娘亲回来了,吵闹着要回长安,皇上拗不过,这才提前起程。”萦香说道,眼神盈着羡慕,“这个悦宁公主,当真是圣宠隆重啊。”
“哼。”刑箬冷笑,“说什么悦宁公主圣宠隆重,若只是为了她,皇上只需派人将她送回即可,何须自己也回去?”她沉吟道,“只怕是皇上自己想回去。话说回来,悦宁公主如此受宠,内里因由,追究起来,颇耐寻味呢。”
她轻轻抚过衣袂,淡淡笑,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姐姐,也许你是对的,且让我们做一回渔翁,看看这场两个皇后的对决,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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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般若殿(长门宫东偏殿)里,陈阿娇听见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讶然回头,果然见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在外面扑进来。
“早早。”她喊道,拥她入怀,想要说话,彼此的眼泪却先掉下来。
“娘亲,我以为你都不要我了。你和哥哥把我一个人丢在长安,呜。”刘初本没有抱怨的意思,却在见到娘亲的一刹那,委屈忍不住泛上心头。
“对不起。”她拥着女儿,喃喃保证道,“娘亲以后再也不会了。早早,”她怜惜的拨开刘初覆额的发丝。
“陈娘娘,”内侍尚无拘微笑的行礼道,“皇上命奴婢送悦宁公主到长门宫与娘娘相会。一会儿,自有宫人将悦宁公主的箱奁送到长门宫,娘娘母女不见久矣,想必有话要说,奴婢告退。”
陈阿娇微笑着站起来,淡淡点首,看着他躬身退出,脸上一片疏离。刘初看上去,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颤声唤道,“娘亲。”
她低头,缓下神情,柔声唤道,“早早,这半年,你在长安,过得好么?”
刘初不经意的皱了皱眉,“还不错啦。外婆很疼爱我的,”她犹豫了一下,“他……也对我很好的。”
陈阿娇的嘴唇缓缓勾起,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但心里还是有些欣慰的。在她看来,早早是很好的女孩子,岂能容人错待?但也清楚刘彻的为人,能做到这步,心里总要有点感情吧?毕竟,这是从他骨血里延续出的一脉。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们母子三人重新威胁到他的利益,那个人会怎么选择,她的心慢慢沉下,看了那么多的史书,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娘,今天你要陪我睡。”女儿拉着她的衣袂撒娇。
“好。”她无条件的宠溺她。
“你要让哥哥都听我的话。”
她好笑的捏捏刘初的鼻子,“你哥哥本来就很听你的话。”
“哪有?”刘初不满的抱怨,左右看看,“哥哥人呢?”
“你哥哥是男孩子,哪能向你那么清闲?”她笑的嘲讽,“自然有人以各种名义借口,让他离开我身边啦。”
“啥?”刘初跳起来,“有人敢欺负哥哥,我找他们算帐去。”
“回来,”她忍不住笑道,“陌儿又何曾是好相欺的主?让他们闹去。我使你怡姜姑姑盯着,出不了事。倒是你,好好在这儿待着,一会儿刘陵阿姨和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去做秋千。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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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宣室殿里处理完所有繁琐国事,刘彻吩咐众人,摆驾长乐宫,看望自己母后。还未进长乐宫,便听见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声清绵道,“太后明鉴,可能是由于残余毒素原因,陵对往日旧事竟有多半记不得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太后海涵。”
“陵儿为救人中毒,哀家感陵儿善德,如何可怪罪?”长乐宫内,王太后待刘陵俱是亲近,含笑道,“不知可治的好?”
“多谢太后关心,”刘陵扶着额,做出不堪重负的样子,脸色淡淡白的坐下,道,“刘陵也想治好。但孟老前辈说能从虫花毒下抢回这条命已经是万幸,失去些许记忆,本来就是正常的。”她叹了口气,道,“孟老前辈是医术国手,他既这样说,我也就不奢求了。”
原来是新封飞月长公主的刘陵过来给太后请安,见刘彻进来,起身行礼,一举一止,皆是最规矩的礼节。
刘彻含笑道,“飞月长公主请起吧。如今你我份属兄妹,不必多理。”
“既如此,刘陵便多谢陛下啦。”刘陵一笑,返身坐下。
“多日不见,皇上身子不错吧?”
上座,王太后倾身询问。
“没什么大碍。倒是初儿,三天两头闹着要回来,朕烦不过,只好提前回来了。”刘彻道,“烦母后担心,是朕的罪过。”
王太后一笑,“初儿这个鬼灵精,必是想她娘了。”她转首问刘陵,“这些日子,悦宁公主在长门宫可好?”
刘陵恭声答道,“悦宁公主得见亲人,已经很开心了,哪有不好的道理。不过说道悦宁公主,前些日子,她听说太后这里有一件事物,很是羡慕呢。”
“哦,”王太后瞟了刘彻一眼,淡淡道,“卫皇后特意吩咐下去过,不得薄了长门宫的一应给制。悦宁公主还会缺什么东西么?”
“太后说的是。”刘陵垂下眉去,掩住火气,微笑道,“长门宫有馆陶大长公主照看,至不行,还有刘陵的爹爹和哥哥,并不用卫皇后费心了。只是悦宁公主听说太后娘娘这里有一幅玉石围棋,很是意动。”
“不过一些日子不见,朕倒不知道,初儿对围棋有兴趣了么?”一旁,刘彻饶有兴致的问道,盯住刘陵的细微反应。然而,刘陵却是半分破绽也不露,笑意盈盈道:“皇上不知道,长门宫般若殿外尽是竹子,阿娇姐姐怕热,就搬了进去,还写了两句话,分别挂在殿中堂两侧,叫做: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初儿很是喜欢,还真的在这两句话下置了一套茶鼎,并想一并配上一副棋具。听说太后这有一幅罕见的玉石围棋,端的是触手冰凉,最是符合这两句话的意境,就惦记上了。”
她话说完,却见长乐宫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刘彻笑道,“朕记得阿娇从前是非正殿不住的,般若殿不过是长门宫东偏殿,阿娇怎么会选在那里。”
既然都罢退长门了,还坚持所谓的这些,有意思么?刘陵在心中腹诽,面上却巧笑倩兮,道,“这个中缘由,飞月是知道的,只是飞月未必敢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何况在皇上面前。”殿上,王太后道。刘陵只觉的她的眼光锐利,仿佛闪过一道寒锋。毕竟是从那场宫斗中获胜的女子,如何能是省油的角色。“无论如何,阿娇总是先皇最疼宠的外甥女,冲着这点,哀家便不容许任何人对她不利。”她缓缓道。
“也没什么。”刘陵处变不惊,依旧语笑嫣然,“我估摸着大概是元光五年的时候,阿娇姐姐就是在长门正殿被人给带走追杀的,所以对那儿有阴霾,不肯过去吧。”
这话连刘彻都不免多看她两眼,当年对废后陈阿娇的追杀,出自这个妩媚多娇的可人儿之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只是当年本是他亏待了她,而事过境迁,没有确切证据,淮南诸人又立有大功,刘彻这才不追究。以阿娇如今的表现看,她实在不像是参不透这事的人。只是若是如此,一个女子如何能够与另一个曾经危害过自己性命的女子相交莫逆。他甚至看不出这两人相交虚伪的地方。那么,刘彻在心里参详,是有一种更大的利益让她们可以捐弃仇恨么?他的眼睛渐渐冰下来。
“飞月长公主,”殿上,王太后含笑看她,意味深长道,“孟神医真的说,你失去过去的记忆了么?”
“是啊。”刘陵答道。
“那么,”王太后回身吩咐道,“将那副玉石围棋找出来,交给飞月长公主。”
“是。”明达躬身退下。
刘陵微笑道,“多谢太后。刘陵先拜退了。”接过明达递过来的棋具,回身退下,不再回头多看一眼。
注意:一,因为内容进行到未央宫,我想来想去,不可能让馆陶大长公主及刘彻,王太后他们承认阿娇的新名字。而对着一个名字喊另一个名字,让我觉得别扭,所以,从这一章开始,还是叫雁声陈阿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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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七月,天气凉了几天,又转秋热。待到这最后一波热浪过去。元朔六年九月已经在望,而秋风,却未必吹的凉未央宫里的人心。
椒房殿
随圣驾返回长安后,长平侯卫青第入宫见自己的姐姐。看着殿上姐姐依旧姣好秀美的容颜,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忧愁。
“青弟,”看见了久违的弟弟,卫子夫终于展露一抹真心的笑靥。这么多年来,他们姐弟联手撑起卫家,彼此信赖,无人可比。她走下来,遣退下人,牵起弟弟的手,欣慰道,“与去年上比,你黑了些呢。”
“与匈奴人作战,苦累着呢,黑一点,倒是寻常。”卫青一笑,继而问道,“姐,她怎么和刘陵翁主走到一起去了?”
卫子夫的脸沉下来,这回她左右看看,连女儿刘斐和心腹侍女都遣下去,这才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沉吟道,“当年我和刘陵联手合作,再加上皇上若有若无的配合,这才将陈皇后给拉下来。如此过节,她却和刘陵好的如胶似漆。皇上未回宫这段日子,我冷眼看了许久,也没有看明白。”
“这的确大不合常理。”卫青想了想,叹道,“若是当年飞月公主真的追杀陈阿娇成功,如今我们何苦这么被动。对了,姐姐,皇上回宫也有些日子,可曾去过长门宫?”
卫子夫缓缓摇头。
“那么,既然皇上对她没兴趣,我们应当不用担忧了吧。”卫青有些意外,却也安慰些。
“青弟你错了。”卫子夫却道,神情凝重,“我们的皇上,你还不知道。他一向不碰没有把握的东西。这些日子,他在冷眼旁观,看长门宫两个女子的行事。若是有一日他看明白了,或许就此摞下,或许重予恩宠。这恩宠一予,定是势头直逼我们卫家啊。”
“那……”卫青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自建元年间开始,他的这个姐姐伴在皇上身边已经十余年,陪着皇上度过最失意的时期,论对皇上的了解,他相信,自己是比不上自己的姐姐的。
“青弟,你曾见过陈阿娇么?”
“建元年间远远的见过一次。那时候皇后宫车经过建章宫……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罢了。”虽然有着一张绝色容颜,却有着喧天气焰。
卫青并不明白卫子夫问话的用意,但还是回答道。
“那你见过如今的陈阿娇么?”
他摇头,“我刚回来,况且外臣不见宫妃,如何能见得?”
“我却也远远见过一次的。”卫子夫淡淡道,神情沉凝如水。“如果说,”她斟酌了一下,“当年的陈阿娇是一朵外表娇艳却肤浅的牡丹花。如今的她……,”她的眸子掠过一丝绝望,“皇上若见了,是绝对放不下的。”
可是,陈阿娇,她在心里若誓言般道,既然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重新在这个未央宫站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的战争,既然,我已经赢了第一次,就绝对不会输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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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宫
自前皇后陈阿娇离开长门宫被发现,长门宫的一应侍女内侍,俱被惩罚调开。到了阿娇和飞月长公主刘陵重新住进长门宫,馆陶大长公公主送来两个自幼出生在堂邑侯府的侍女,王太后则从长乐宫挑了两个侍女,三个内侍送来。陈阿娇为四个侍女分别赐名为莫失莫忘,莫忧莫愁。
“人若能做到如此,”莫忧依然记得当时陈娘娘微笑偏着头说这话的神情,“也就可以说是幸福了。”
她是元朔年间进的宫,并没有见过为后期间的陈娘娘。现在的陈娘娘,并没有她们说的那样霸道骄傲呢!相反,她和飞月长公主都很是随和,平易近人的亲切,虽然在外人面前端起一幅疏离高贵的仪态,但在自己人面前,却是很亲善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怎么会落得罢退长门的下场?
她趁着主子们不在,收拾打扫,回头喊道,“莫愁,你进来……”声音忽然在看见宫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哑然而止。
站在御前总管杨得意身前的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一身黑锦金织冠服,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空空荡荡的长门宫。
莫忧莫愁并成悯成烈慌忙跪下道,“奴婢参见皇上。”
杨得意觑了一眼刘彻的神色,上前问道,“你们主子呢?”
“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带着陌皇子和悦宁公主,一早出去了,奴婢们并不知道。”
跪着的四人被惊出一身冷汗,无法料到,皇上会没有任何预兆的来到长门宫,看望自己亲手废掉的前皇后。
刘彻淡淡的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道,“怎么,难道你们还要朕亲自去找?”语气淡漠,四人连忙磕头道,“奴婢这就去。”跌跌撞撞的奔出长门宫。
刘彻静静站在宫门前,一阵秋风吹过,将他的冠带吹的飞起来。杨得意小心在后面伺候,问道,“皇上,要不要进去歇一歇。”刘彻却不应。良久,他以为刘彻不会回答了,方听见淡淡的“唔”声。刘彻走进空无一人的长门宫,却不进正宫,向东侧的般若殿走去。
原来,皇上还是念着陈娘娘的。杨得意跟着皇上,眸中浮现一种了悟。
长门宫名则为宫,实际上,规模却是不大。般若殿作为侧殿,更是小巧玲珑。刘彻进得来,只见窗前一蓬竹影,果然将般若殿映的满殿生凉。案上置着一个古朴茶鼎,尚在烹茶,袅袅上升的烟也染了一丝绿意,暗暗切着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殿上正中央挂着一幅画,画上亦是一色翠竹,清高孤拔,生机盎然,细瞧落款款,竟是蜀中临邛卓氏文君。画两侧的字迹端典蕴籍,有三分阿娇之前的味道,却比从前的阿娇写的漂亮的多。
远风飘过,竹影婆娑,传来一阵语音。刘彻听着声音,走到窗前,不由一怔。
竹影深处,砌着一墩石桌,阳光洒下点点的碎影,凭的阴凉。两个女子面对面坐在石桌两首下棋。背对着他的应是刘陵,刘陵对手的女子,竹枝遮住她的容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身边围着刘初并一个男孩,两个宫女,一个内侍站在身后,捧着酒盅。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甚是自在。
陈阿娇执白,刘陵执黑,两人下子极快,竟是不加思索似的。刘彻皱眉,观她们落子,非但不像围棋棋路,反而毫无章法。刘初拍着手为娘亲加油,刘陌却含笑在一边观看不语。陈阿娇一阵好笑,道,“早早,你没有听说过,‘观棋不语真君子么’?”
刘初嘟哝着,“那说的是象棋吧,你们下的又不是。”
“无论什么棋都应该是这样的。”说话分散了她的精力,一个不慎,竟落下一个子儿,陈阿娇一阵懊恼,连忙道,“这步不算。”
刘陵托腮笑道,“阿娇姐姐,‘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下一句是什么?”
陈阿娇哑然,只得输了这步,看刘陵下了一子,取回五个黑子,笑道,“这回却是你输了。罚喝一杯。”
莫忘一笑,斟了杯酒,递给陈阿娇。阿娇含笑接过,正要喝下,却听见竹叶刷刷作响,成烈进来,跪倒,“娘娘,长公主,”他尚喘着气,道,“皇上,皇上到长门宫来了。”
陈阿娇一怔,偏头望去。正巧此时吹过一阵秋风,头顶竹枝飘荡,撞进般若殿里刘彻带着探究的锐利眼神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面上笑容,便渐渐淡了,端庄,却疏离。
“臣妾,见过皇上。”她低下头,淡淡道。
“哥哥,”边上,早早问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后面一句是什么?”
“是‘起手无悔大丈夫’”风中传来刘陌的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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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殿
“不知皇上前来,臣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刘彻望着淡淡微笑的阿娇,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这,真的便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喜怒哀乐都掩饰不住的阿娇,那个毫无顾忌的爱着他,爱恨都那么尖锐的阿娇么?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怀疑。然而,这样的眉,这样的眼,的确是那个阿娇,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半分差错也无。
七年不见,岁月厚待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是艳若桃李的容颜,却收敛了光焰,沉淀了一份知性,安静隐谧如莲。因为今日赌棋,大约喝了不少酒,碧酿春虽然口感甘醇,但因为是蒸馏而出,浓度高于汉初一般酒品甚多。一抹殷红从她的颊上透出,慢慢延伸到颈部,艳似初绽桃花,却有一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
“阿娇姐说笑了,朕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呢?”刘彻背对着站在窗前,自失一笑。
她感觉浑身一抖,费了好大劲才将叫嚣着要起来的鸡皮疙瘩压下去,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彻,他如何能够在那么残忍的废掉自己之后,还在重逢时呼唤着儿时那个温暖的称呼?
“从前,阿娇姐是不会这么客气的。”刘彻看着她,目光里有些深思。
“人总不会在撞的头破血流后,还那么天真。”她淡淡道,没有动声色。
“这就是陌儿,”刘彻踱下来,看向自己第一次谋面的长子。
刘陌抬眼看他,一双清澈的眸子,灵动如点墨。这是刘彻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他,只觉得眉眼熟悉,竟是比刘据,刘闳更像自己一些。心头一软,道,“开年过朕会在宫中设博望轩,教导皇子习文练武,陌儿也过去吧。”
“多谢皇上费心。”陈阿娇微笑,回身对刘陌道,“还不快向皇上谢恩。”
初次见到刘彻,刘陌知道这个男人是大汉的皇帝,也是自己的爹爹。他站在殿中,觉得心里奇异的堵的慌。明明是他和妹妹的爹爹,却可以在当年肆意伤害娘亲,多年流落不闻不问,又在这么久的重逢后,将他们母子丢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接受嫔妃宫人的私下嘲笑,甚至在见面的时候,以一种如此疏离的口吻,研判,试探,或者说,施恩。但是他毕竟还是个理智的孩子,不像刘初那么有任性的权利,所以他低下头,不卑不亢道,“谢皇上。”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在他们中间立着,令他们彼此不能靠近,刘彻自然可以清楚的感觉。他有些好笑的勾起嘴角,看着刘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娘亲,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阿娇,这么多年,你就成长了这么点么?欲擒故纵,亦要有度,过了度,通常就适得其反了。
他一笑道,“多年不见,阿娇姐反而和陵儿交情好起来,当真可喜可贺啊?”当年,在长安东城的淮南王别院,他唤了声陵儿,回身,看见阿娇站在院外,一张俏脸白的如雪。
他纵有哪怕半分内疚,也在她的怒骂哭泣摔打器物中化的烟消云散。那时候,陈阿娇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窦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而他,只是初登帝位,没有实权的皇帝。可是,对他这样的人,如何能容忍受人钳制,不得实现所愿的屈辱?
便是因为这个,他才喜欢卫子夫吧。那个有着水样容颜柔顺性格的女子。于是愈发厌恶那个气焰嚣张的女子,哪怕知道,她真的很爱他。
可是,有一天,她不哭不闹了,她只是对他淡淡的笑,有礼却疏离。仿佛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去,只是一场过眼云烟。她甚至跟一个曾经与她丈夫有暧昧关系的女子情同姐妹,却转眼,看他如陌生人。
如果他愿意承认,这一刻,他的确有一种感觉,叫做茫然若失。
哪怕,是他先将她丢掉的。
陈阿娇淡淡一笑道,“人的缘份是很奇怪的。当年,我也不能想象呢。”她低首,吩咐道,“陌儿,你带着早早出去,找陵姨玩。”
刘陌忧虑的看了她一眼,返身带着刘初,出了般若殿。
刘彻含笑看着般若殿转眼间只剩下他们彼此二人,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阿娇姐,你是在怨朕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回过头来,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怨。”
“阿娇姐如果当年也能这么想,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呢?”刘彻一笑,别过头,眼光却有些阴翳。
“彻儿,”陈阿娇不是不明白,若想推走他,或者如同之前那样喧天气焰,或者低声下气,有太多方法。可是,她看着刘彻,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可以说很陌生,可以说很熟悉。当她同时拥有了韩雁声和陈阿娇两者的灵魂,她就无法接受自己扮演从前的蠢行。从她再生第一次看见刘彻,翻天蹈海的爱恋和怨恨同时泛上心头,让她有这种欲望,在他面前血淋淋的揭开事实的真相,让他错愕,让他悔恨,哪怕自损三千,也要伤他一百。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告慰纯粹的陈阿娇付出的多年爱恋。
“就算没有夫妻情份,我们总还是表姐弟,恋在这点情份上,皇上还是允我唤你几声彻儿吧,反正,过了今天,我便再也不会喊了。”她自嘲一笑,冷冷的看着他,“就算当年我谦恭守礼,我们便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吗?”
“从前的那个阿娇,眼里只有你,为了你,她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违逆她的母亲。你若是好好与她说,她未始不肯帮你,帮你压住陈家的外戚,帮你拿回你要的东西。只要你肯好好爱她。好了,你不肯。可是,你如何可以一边利用着她,一边冷眼看她的笑话。一朝用不上了,一道诏书,就将她废掉?”她低下眉,语气冷酷,仿佛说的是不相干的旁人,可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次回来,所有人都说,阿娇姐比以前聪明了。”朦胧中,她看见刘彻缓缓勾起的嘴角,讽刺而又轻蔑,“原来,阿娇姐骨子里还是这样简单的人呢。”
怒火缓缓烧上她的心头,她努力抑制住自己一个巴掌打过去的冲动。道,“这些年,我走在外面,听见游人传唱着一首诗,还未念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哦?”
“不知道彻儿有没有听过,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一个字一个字念道,看着刘彻的反应,“那时候我就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像这么悲惨,自己落的神销骨立,还被别人看了笑话去。”
“彻儿,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在长门宫前,停过一次车?那么,如今回头,已经迟了。”
“从前,阿娇一直想,卫子夫有哪样好,好的他舍了青梅竹马的表姐去,宁愿屈就一个卑微的歌姬。后来就懂了,男子负心,是没有理由的。何况,还有太多的政治考量在里面。她的好处,不过在于知分寸。彻儿你本性太狠,何曾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让你倾心爱恋。所以我放弃。一个阿娇太脆弱,敌不过那么多重量,索性不要敌。如今,我也可以做到知分寸,我会在长门宫安分守己,不做出失了皇家身份的事来。只要你,永远不在长门宫前停车。既然开始没有停过,以后就永远不要停了。”
刘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望着他,眼神哀伤,忽然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茫然中,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永久的失去了,却感不到疼痛,抓不回来。虽然,这件东西他曾经弃若鄙履。
“彻儿,你是皇帝,也是一个女子的夫君。很多年后,阿娇才看清。从前,她太傻,以为你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见你身为皇帝的身份。所以,她触怒了你。可是,你也把她眼中那个丈夫给抹杀了,从今以后,我只当你是这个王朝的皇上,除此之外,我们只是陌生人。”
她低下头去,低低道,“我们,就只当,六岁前的那个你我。你不认识世上有个我,我不认识世上有个你,岂不甚好?人生若只如初见,是纳兰的句子。其实,我更喜欢,相见不如不见。开始就不要见,就不会有如今的伤心。”声音淡漠,宛如哀悼。
“两个人相处,注定是先在乎的人先受伤,既然你已经不要我了,我就也不要你了。你赢我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本是至理。”
这是属于陈阿娇的怨恨,也是属于韩雁声的见解。无论如何,陈阿娇总觉得,自己当给这份感情一个交待,一个结尾。她不愿尔虞我诈的在后宫里与一群女人争斗,宁愿将所有心事解出。哪怕后果是灭顶,也可以无愧于心。
“阿娇姐,你醉了呢。”她感觉刘彻起身,缓缓向她走来,“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是,你凭什么认定,朕会依着你的意思走?”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浑身僵硬。还未反应过来,刘彻却已经负手走出般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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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夏,废后陈阿娇携皇长子刘陌返回帝都长安,上遣归长门,众人观望。元朔六年九月,上往长门,不欢而散。众人以阿娇无再得圣宠之虞,尽叹。
宣室殿
“皇上,我大汉与匈奴数度大战,虽占尽上风,但未曾彻底消除匈奴隐患。尤其是如此一带,”霍去病指着军事地图上的河西走廊,“威胁我朝侧翼。去病窃以为,几年内,还应该再和匈奴战一场,彻底将匈奴驱逐出河西走廊。”
“哦,”刘彻一笑,翻找手边案牍,道,“去病今年打仗打上瘾头了?”
“可是我说的都是实情。”少年不服气道,“皇上也不喜欢我朝边上有一只随时都会噬人的老虎,不是?”
刘彻一声冷笑,道,“你先把你的骁骑营练起来罢。若是可以赶上柳裔的丘泽骑军,下次出兵匈奴,朕就让你带军。”
“皇上,”霍去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训练骁骑营需要时日,柳将军我是佩服的,不如让我和他比一场。若我赢了,皇上将刚才的承诺送给我,如何?”
“哦,”到底还是有着年轻血性,刘彻也来了些兴致。道,“杨得意,宣长平侯卫青和长信侯柳裔入宫。”
杨得意上前笑禀道,“皇上忘了,之前吩咐让长信侯教导皇长子陌的骑射功夫,估计这会,柳侯爷尚在博望轩呢。”
因皇三子刘闳年纪尚幼,如今入博望轩受训的,只有皇长子刘陌与皇次子刘据。
“这样么,”刘彻思索了一下,不在意道,“那便连两位皇子一块唤来吧。”
“是。”杨得意躬身退下。
刘彻携着霍去病来到未央宫骑射场,长信侯柳裔与两位皇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边上还蹭着一个赖着哥哥不放的悦宁公主刘初。不一会儿,长平侯卫青也赶到。看着场上微笑着的柳裔,心中感慨,当年柳裔便是在这座骑射场发家。他看着柳裔身前站着的两个年纪仿佛的男孩,其中一个是他的外甥,另外一个,他眯起眼,看着刘陌身上明显的瘀青伤痕,是未央宫有宫人虐待,还是这是陈家的设计,故意以这幅模样出现在御前,以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但若是如此,以悦宁公主肆无忌惮的性格,又怎么会看不出生气维护的痕迹?仔细一看方知不对,别的不提,至少刘据投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的眼光就颇为敬畏。
“仲卿也到了啊。”刘彻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迹象,语气淡淡,“去病想挑战长信侯,你这个做舅舅的怎么看?”
“去病年少气盛,不知轻重。但出生牛犊焉能怕虎?若柳兄愿意给予一些指教,仲卿不胜感激。”卫青拱手道,笑的温和。
“整天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刘初拉着哥哥的手,撇撇嘴道。
“嘶,”刘陌的手一瑟缩,刘初立即放手,道,“哥哥疼啦,我给你吹吹。”言毕,还不忘投了个颇为愤恨的眼神给柳裔。柳裔看的清清楚楚,好笑道,“男孩子受这点痛算什么,当年我摸爬滚打训练的时候,比这严重多了呢。别的不提,就是你娘亲和陵姨,当年训练的时候就比这苦的多。”
“骗人。”刘初拿眼白看他,“娘亲和陵姨以前是什么身份,用的着练骑射?”
“好啦,”刘陌安慰妹妹道,“不是很痛的,回去娘亲看了会心疼,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看了心疼又如何,明天还不是会踢你出来。”
卫青和霍去病对视一眼,也看出来来了,刘陌身上的瘀青,俱都是练习骑射跌打时的擦伤。看来柳裔虽是陈阿娇的义兄,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外甥,却没有太多怜爱之情。甚至身为母亲的陈阿娇,也都舍得几乎是陈氏一族的命根子吃这样的苦。也亏得刘陌是个懂事的孩子,否则还不要抱怨死。霍去病叹了口气,压下心中对自己表弟刘据隐隐的失望,同样是被卫氏一族视为命根的刘据,却是自小娇生惯养,被自己的姨娘含在嘴里怕化着,捧在手心怕摔着的养大,这样的孩子,如果他日成为大汉的皇帝,他摇摇头,毕竟是自己的表弟,他总不能真正彻底的撇了开去。
“不过悦宁公主有些还是说的对的。”柳裔昂头道,“个人争斗,只是匹夫之勇,纵然胜了,于你我军旅之人,其实不值夸耀。”
“哦,”卫青笑道,“柳将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军旅之人,当比什么呢?”
“皇上,”柳裔回身拜道,“若皇上允许,我与霍小校尉,便比比战术如何?”
“你们既然都有兴趣,朕便在一边观战吧。”刘彻负手一笑,回身道,“去病,你若赢了,朕的承诺,还是有效的。”
霍去病跃跃欲试,道,“如何比法?”
柳裔一笑,唤来一个内侍,吩咐几句。内侍点点头,不一会儿捧了一个托盘回来,上面装了很多沙土。
刘初潜到柳裔身边,划着脸颊道,“羞羞脸,柳伯伯这么大了,还玩泥巴么?”
刹那间柳裔有种冲动,想给这个缠人的小丫头一个敲头,看了看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刘彻,终于抑制住了冲动。将盘中沙土垒成河西走廊地势,尚未垒完,只听霍去病咦了一声,知他已看出。抬头见霍去病双眼明亮,道,“这个方法倒好,行军打仗,一目了然。”
刹那间刘彻和卫青也懂了,刘彻看向柳裔的目光充满深思。他瞥了眼自己的三个子女。刘陌看着沙盘,微微一笑,似有所得,刘据和刘初却相顾茫然。
柳裔又将几面旗子插上,标志地形和两边兵力,道“这是河西走廊地形图,汉匈若再开战,必先在此处。霍小将军,你我分占两边,你权当大汉统帅,我暂扮匈奴军队,我们暂且就着这沙盘演练一番。”
霍去病道一声好字,踌躇一下,举起自己的旗子,从乌鞘岭过,突然袭击河西走廊。柳裔分兵一万,于路拦截,在焉支山下两军相逢。
“若我的行军速度够快,”霍去病抚着自己的下颔道,“完全可以在匈奴反应过来之前,到达这里,他指到焉支山之外千余里的皋兰山,与匈奴军鏖战,胜负之数,大多在我。”
柳裔欣赏一笑,果然是天才名将霍去病。他道,“匈奴人擅长的战术,也不过是长途奔袭。若是汉军在这一点上还要强过他们,何愁匈奴不灭。”
“确是如此。”霍去病应道,回身禀道,“皇上,我与柳将军这场比试,就算和吧。”
“自然是霍剽骑胜了,”柳裔一笑,“匈奴如何能与我大汉一战呢?”他语义深长道。
“去病,朕答应你的事,必不食言。”刘彻道,望着柳裔道,“柳卿关于战争的想法真是层出不穷啊。”
“此乃小臣当为。”柳裔低首应道。
刘彻瞥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道,“不知两位皇子的骑射功夫练的如何?”
“据殿下不是由微臣亲自教导,微臣不敢妄言。”柳裔一笑,道,“至于陌殿下么,”他瞥了一眼刘陌道,“微臣敢说,他合格了。”
“柳卿想要什么赏赐么?”
“这……”柳裔一迟疑,道,“本来微臣所为,都是分内之事,不敢邀功。但皇上既然开口,微臣斗胆要求。”他道,“微臣与大司农桑弘羊,桑大人,与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俱有义兄妹情谊。臣恳请皇上准许,让臣与桑大人往长门一谒。”
良久,听不到刘彻的回音,柳裔略略抬头,看见刘彻阴窒的脸色。只听刘彻缓缓问道,“你们在外面的情谊朕暂且不问,朕倒想知道,”他冷哼一句,恻恻道,“你柳裔尚且罢了。朕记得,桑弘羊尚比朕小一岁,他如何能与朕的阿娇姐互道兄妹?”
“这……”柳裔有些哑然,这才发现自己这方长期以来忽略的漏洞,皆因他们完全把如今的阿娇当作现代的韩雁声,因为惯性作用,不由自主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毕竟,当年失事的时候,韩雁声和季单卡都只是二十岁的女生,甚至只能算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大孩子。可是,他们忘记了,陈阿娇已经有二十八高龄了。
如今,经过在这个世界的七年光阴,说起来,陈阿娇真正的年龄,已经到三十五了。
他打了个寒颤,想着如果在阿娇面前提起这个岁数,她定是会抓狂的。古今中外的女子,在这里都是一样,无法容忍在自己身上凭空溜走了八年最美的光阴。
尤其,她根本看不出来这样的岁数。
“当年,陈娘娘流落民间的时候,大概因为害怕追杀,并没有报上真实的名字年纪,再加上陈娘娘容颜实在看不出年纪,桑弘羊这才误认为义妹。如今虽然知晓,但一时习惯了,竟改不过来。既然陛下提醒,微臣回去,必让桑弘羊重新认过,行姐弟之礼才是。”他躬身禀道,想着桑弘羊与陈阿娇彼此黑了脸的模样,听得刘彻也掌不住笑了,道,“既如此,你们就寻个空见见她吧。”
“多谢皇上。”柳裔叩下首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时候,陈阿娇却并不在长门宫,她早已与刘陵一起,结伴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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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侯府
丹阳候夫人金娥听见下人来报,飞月长公主刘陵回府的时候,稀奇的挑了挑眉,但仍不掩欢喜。金娥本身虽没有皇家血统,但是,她的外祖母,却是当今王太后。论起来,亦是今上外甥女。
说起她的身世,就涉及王太后年轻时的一些隐私。
王太后进入先孝景皇帝府邸之前,曾经嫁给一户姓金的人家,夫妻尚算和顺,并产下一个女儿,便是后来的修成君。这段隐私被瞒下了许久,直到年轻的汉武帝听说了之后,亲自驾车接回了自己的异父姐姐,彼时其姐恐命不保,极惧。回长安后,受封修成君,皇上善待。太后自谓亏欠,爱怜万般。故金娥其宠,甚在一般诸侯翁主之上。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母子三人身份极为尴尬。太后欲为爱女及外孙修成子仲寻一依靠,故不拘辈分之礼,将金娥嫁与先淮南太子迁。望他日事变,以淮南王之力,尚可保修成君一家安康。
在这之前都是真实的历史,而之后,由于刘陵的参与,历史在这里转了一个弯。
历史上,淮南王刘安惧金娥乃皇上太后派来淮南的探子,授意刘迁不予亲近。迁从,共同生活三个月后,并未圆房。金娥不堪受辱,自请求去。
刘迁刘陵乃同父同母的兄妹,感情极佳。凭心而论,刘迁虽然处事有些优柔,性情阴刻。但诸侯家培养出来的风度,尚算浊世佳公子,金娥初见之下,已然倾心。又有小姑刘陵刻意亲善,并为其在公公相公之间游说。虽然在金娥入门之前,刘迁已有两门姬妾,但夫妻间尚算和顺。金娥感刘陵恩德,姑嫂之间,相处和睦。
元朔六年,胶东叛变过后,公公刘安请辞淮南王封号,皇上最后应允。置刘安为秣陵侯,夫君刘迁为丹阳候,与庶弟刘不害伴父共在秣陵侯府住下,圣宠浓厚。虽然失了未来淮南王妃的地位,金娥怨过一阵,但在王太后派人劝说后,也就释怀。毕竟,当终有一日,皇帝舅舅与自己的公公夫君敌对的时候,站在她的立场,的确尴尬。更何况,得以返回长安,经常与母亲兄弟相见,金娥也就觉得安慰了。
金娥微笑的迎出去,道,“陵妹妹还记得回家来看看呢。前些日子,夫君和公公闲谈的时候,尚提及妹妹,说妹妹莫要忘了我们呢。”看房中刘陵回过身来,语笑盈盈。边上伺候的正是府上家生侍女,唤作怡姜。身边尚有一个白衣少年,说是少年,但雪肤花颜,耳上尚穿着小小的耳洞,竟是个绝色女红妆。衣裳华贵,显然不是凡俗人等。
“原来这就是娥儿啊。”女子笑吟吟打量着她道,“娴静大方,花容月貌,果然有太后年轻时的风采。细看来,竟不象是太后的外孙女,简直是嫡亲的孙女呢。”
金娥脸一热,心上却泛起好感,矜持问道,“这位是?”
“娥儿虽没有见过我,但我想必是听过的。”女子收了笑容,眼底泛起一抹氤氲,这个时候看起来,她的眼睛非常漂亮。道,“我叫陈阿娇。”
“原来是……”金娥吃了一惊,但接下来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与皇上相见的时候,总是听从吩咐,只唤舅舅的。他们母子三人被接回皇家,是在元朔年间,陈皇后被废之后,所以没有见过阿娇。可是金屋藏娇的故事,金娥如何没有听说过?小时候,她伴着守寡的母亲,看着母亲整夜整夜的掉泪。明明有着天下最尊贵的亲人,却像见不得光似的不敢相认。阿娇被废的那年,母亲也落泪了。母亲说,所谓物伤其类,怎么说,她们都是同样被那对母子抛下的女子。
可是后来,皇上亲自到了金家,带回了他们母子三人。她的心便不免偏到自家舅舅身上,想着必是这个女子如传说中般蛮横骄纵,这才让舅舅受不了,最后将她废了。她亦见过卫子夫,如今那个坐在皇后位上的女子,那是个美丽柔顺的女子,永远笑的温婉可亲。待她如待旁人一般亲切。
“娥儿既与陵儿姐妹相称,那么,我们就不要拘礼。娥儿便唤我一声姐姐吧。”阿娇一笑,吐了吐舌,“凭白把我叫老了,我可不乐意。”
“娥儿不敢。”金娥行了一礼,道,“陈娘娘怎么出宫啦?”
“偷溜出来的呗。”刘陵一笑,作势道,“嫂子,你可莫要和你那位皇帝舅舅告状啊。”抢在金娥之前问道,“我爹爹和哥哥呢?”
“大司农桑大人家大宴宾客,爹爹和相公,并不害都去了。”金娥笑道,“不过茜儿在内室陪伴娘亲。”
刘陵牵着陈阿娇的手,道,“阿娇姐姐陪我去见见娘亲吧。”也不待陈阿娇出身,已经拉着她进内院去了。金娥望着二人背影,不可思议半天,她本听说小姑和陈阿娇的事情,当作笑话,付诸一笑。但此时亲眼看见二人熟不拘礼的情况,竟是不由自主的信了。
但,难道帝王家,真的还有纯粹的友情?
陈阿娇随着刘陵进了内院,转过角门,便见一排纵横游廊,通向主屋,主屋雕梁画栋,端的是富丽堂皇,上面挂着一幅匾额,写有三字:留香居。龙飞凤舞,下面落款却是淮南刘安。陈阿娇叹了口气,刘安纵有千般不是,对自己结发妻子却是恩爱的。荼王妃的芳名,岂不正是一个香字?
如今的秣陵候荼夫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坐在那里,的确有些仪态万千的风韵。一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有着柔顺的弧度。她下手坐着一个宝蓝色衣裳的少女,面容眉眼与刘陵有些相似,却没有刘陵的爽朗大气,怯怯的像温柔的菟丝花。
刘茜看见几人前来,连忙起身低首道,“茜儿见过嫂嫂,陵姐姐。”
座上,荼夫人睁眼道,“茜儿,跟你说了多次了,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转眼看着刘陵笑道,“你还知道回来——陈娘娘,”她仿佛刚刚看见阿娇,有礼道,作为多年的淮南王妃,荼夫人本也出身世族,自是见过当年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的。
“荼夫人。”陈阿娇笑的含蓄,“多年未见,夫人风采不减当年。”
“可还是老了。”荼夫人莞尔一笑,睿智深刻的目光扫过两人,道,“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福祉,你们无论想什么,只要记住不要让自己后悔才好。”
“娘。”刘陵依在母亲身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乖女儿的。”
荼夫人呵呵一笑,抚摸着刘陵的青丝。
“对了,茜儿。”刘陵起身道,见刘茜连忙肃立,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自家姐妹,不必多礼。我将怡姜那丫头还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在长安城找一门亲事了。”
金娥笑掩了口,道,“你还说茜儿呢。便是你自己,不该更着急?若有心上人,还不快嫁了了事?”
说话间,只听外面有婢女掀帘禀道,“夫人,伍先生来了。”
刘茜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众人皆瞧的清楚,心下明白,荼夫人便吩咐道,“老爷尚未回来,请伍先生在东厢等候,好好伺候,不得怠慢了。”
婢女道了个是字,轻轻退出。
陈阿娇便起身笑道,“我不能出来太久,先回去了。”一双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刘陵,刘陵知其心意,一笑道,“娘亲,我以后再来看你,”指着阿娇道,“先将这位送回去再说。”
怡姜亦躬身道,“怡姜多谢这些日子来,陵小姐和陈娘娘的照顾。”,语未毕,眼圈却红了一圈,极是依依不舍。
“傻瓜。”刘陵笑着安慰,“怡姜,你好好照顾二小姐,我也就承你的情了。”
陈阿娇一笑,携着刘陵离去,行到内外院交界处,见廊下穿花拂柳,白衣男子在树下回过头来,眉目疏淡,气宇轩昂,却是昔日的淮南八公之首,伍被。
“参见陈娘娘,参见飞月长公主。”
“伍先生从东厢出来?”刘陵浅浅笑道,态度淑雅端庄。
“伍被听说飞月长公主回府,特在此等候。”伍被亦微微颔首为礼。陈阿娇回首道,“陵儿,那我便先回去了。”放开刘陵的手,一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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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五年,皇后陈阿娇罢黜归长门宫,以废后身份,不得圣意,终生不得复出宫门。虽然在七年之后,带着皇长子与悦宁公主重归长门,在刘彻有意无意的默许下,长门宫渐渐已经不是当初囚禁着一代废后的冷宫意义。但身为妃嫔,若不是今日装病躺在房里,私下扮作飞月长公主刘陵身边下随,陈阿娇是不可能出的了长门的。
她亦并不指望能瞒住太久,所以出了秣陵候府,径直回宫。因此时刘陵不在身边,她便只得扮一回飞檐走壁的角色。陈阿娇的功夫传自朝天门,当初又因为对轻功最是好奇,练的极用心。此时施来,便是连游侠郭解也只是在伯仲之间。出入宫门,并非难事。
但当她回到长门宫时,还是怔住了。只见长门宫廊下站着一个青衣内侍,却是御前伺候的尚无拘。烈日里跪着一干人等,脸色苍白,正是绿衣及长门宫一干内侍宫女。心下不免一沉,知已事发。
“陈娘娘,”尚无拘微笑着行礼,对她身穿的男装仿佛视而不见,道,“皇上派奴婢送四色珠宝给娘娘,方知娘娘竟不在宫中。这些奴婢玩忽职守,竟然看丢了主子。皇上道,让他们在长门宫前跪足一日夜,自去内廷领十板子,做为惩戒。”
“是我自己要出宫的。”陈阿娇浅浅微笑,微微眯了眯眼,逆着阳光看上去,格外雍容华贵,多年皇后生涯,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尚无拘竟渐渐不敢直视,低下头去。听她续道,“若要惩罚冲着我来吧,何必拿他们出气。”
“这个奴婢不能做主。”尚无拘觉得有些挂不住微笑,勉强道,“皇上在宣室殿,娘娘若有意见,尽可以与皇上说去。”
陈阿娇扬眉,不愿意弱了声势,服了输去。可是,她看看廊下跪着的奴婢,绿衣的面上惨白间尚泛着嫣红,汗如雨下,眼看撑不住多久了。便是撑完一日夜,如何熬的过十板子?她从前听其他人的故事,看那些所谓的女主角,为了身边下人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很是看不过去,认为正是因为女子柔善,方一步一步将自己陷入某些田地。可是事到自己身上,还是无法狠心撇了开去,毕竟是相处了这么久的身边人,而她知道,若她不肯退这一步,刘彻是真的可以狠心处置哪怕他知道是无辜的宫人。
她低下头思量,一旦她踏入宣室,等于在这场与刘彻的对峙中,自己先输了一筹。此后被动,实在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这次,说到底,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莽撞。
她狠狠咬住唇,万般后悔,怎么就因为耐不住长门单调的日子,中了刘陵的蛊惑,抱了侥幸,不会被发现呢?
“娘娘。”庭院里,八人连连磕下头去,“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不敢有怨言。”
“你们,”陈阿住了嘴,看着莫忧跪拜的膝盖处已隐隐渗出的血迹。
她哼了一声,挺直了背,走进般若殿。
虽然从她自身来说,私自出宫并是什么大事。可是,她也明了,在这个时代,只凭抓着这个错处。就可以罢黜宫妃了。当然,刘彻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样的惩治。一是她已经是被废之后,二是她毕竟还有极重的背景,只要不轻易触及刘彻的逆鳞,想必刘彻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打破微妙的平衡。
“这……”尚无拘看着陈阿娇抱着蒲垫出来,走到莫忧面前,道,“垫着跪吧。”
“小姐。”莫忧惶恐道,“奴婢有错,原是该受罚的。”
“皇上有说不可以垫着蒲垫跪么?”陈阿娇竖眉对尚无拘道。回身道,“是我连累你们了。”
她站起身,看着莫忧及其余宫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下苍凉。明明是她连累了他们,他们却连怨恨都做不到,还对她施与的这一点点小惠感恩戴德。
陈阿娇进得殿来,换上一件惯穿的宫装。待要梳起发髻,平常为她梳头的绿衣如今却跪在宫外,心下一怒,竟是随意挽了一个现代最简单常见的发髻。在尚无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出了长门,扬长向宣室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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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陌儿,据儿。”刘彻在殿内走了几步,坐下道,“你们也在博望轩一段日子了。可有什么长进?”
“起禀父皇,”刘据拱手禀道,有模有样,“石大人和庄大人都是当世大儒,儿臣随他们学习,自觉受益良多。”
“哦,”刘彻含笑问道,“那陌儿呢?”
“石大人和庄大人自然都是好的。”刘陌迟疑了一下,道,“只是我觉得不太适应他们的授课风格。是否……”
他的身边,刘据暗暗皱眉,虽然自出生后,刘据在未央宫的待遇,除了皇帝和太后,几乎无人可比,刘彻也因为其为他第一子,极为疼宠。但是对于这个父皇,他还是怀有着一种难于言表的敬畏心理。在刘彻面前,说话也要斟酌一下,不敢轻易惹怒了去。他对刘陌这个新出现的哥哥,本身倒没有太大的恶感。但因为母亲对他戒慎莫之,也就有了提防的心思。但在博望轩半月下来,刘陌无论习文修武,都比自己勤快的多,也长进的多。这种对比让他极是难堪,他觑着父皇的脸色,出乎意料,父皇并没有生气,反而含笑道,“即如此,朕便再与你寻个老师,相信与你性情相合。”仰脸吩咐道,“让东方朔进来。”
刘陌好奇的打量着应诏进来的灰衣青年,生的未必多么潇洒俊朗,但一见之下,予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微笑拜道,“臣东方朔,参见皇上,两位皇子。”
“起吧。”刘彻道,“东方朔,朕将朕的皇长子托给你,盼你勤加教导。”
东方朔拜笑道,“多谢皇上。”面上宠辱不惊,不现神色。
“东方大人。”刘陌上前一步,正要行拜师之礼。忽然听见殿外喧哗,接下来是杨得意的声音,“陈娘娘,皇上正在殿内会见……”错愕唤了一声,“娘亲。”瞥眼看见刘彻缓缓勾起的唇角。
“陌儿。”陈阿娇看见儿子,亦有些错愕,道,“你怎么在这里?”
“皇上请东方大人当我的老师。”刘陌道。
“东方朔,你先下去吧。陌儿,据儿,你们也各自回去吧。”远远的,刘彻吩咐道,缓缓走过来。
“是。”刘据偷觑着这个母亲讳莫如深的女子,藏青色的深衣衬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有着一双极美的眸子,发丝清洒洒的编成简单的发髻,明明穿的极简,竟也有一种难以逾越的高贵气质,只是看不出年纪来。
原来是这样的女子啊。
“慢着。”出乎意料,陈阿娇出声道,唤住三人的脚步,“都说东方大人是聪明人,我却有些问题想请教。”
饶是东方朔也一怔,回身拜道,“娘娘请问。”
东方朔的名字,陈阿娇自然是听过的,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的记忆里。建元二年,刘彻下旨征召贤良,东方朔亦来京上书,用了三千竹简。刘彻足足花了两个月才看完。彼时阿娇与刘彻关系尚睦,刘彻曾拿它当笑话说于阿娇听。
虽然东方朔贤名在生前生后,都是极隆誉的。但是身为一个母亲,陈阿娇还是希望能够亲自与他谈上一番。而且,她瞟了一眼坐在案前的刘彻,十二旒珠络垂在面前,看不出他的表情。她并不想这么快面对他。此后,她身为宫妃,不会有太多遇见外臣的机会,那么趁这个时候多了解一下儿子未来的老师,也还不错。
“小明的娘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请问老三叫什么?”她盯着东方朔,脱口问道后世的脑筋极转弯。刘陌听的错愕至极,好笑的看着刘彻已经有些转黑的面色。
东方朔一愣,果然不愧他诙谐幽默的名声,径笑道,“自然叫三毛——是不可能的,当然叫小明。”
“今有鸡兔同笼,数头十八只,脚四十八只,鸡几何,兔几何?”
“鸡十二,兔六。”
“那,”阿娇一笑,使出杀手锏。“五个人分一百块金币,按抽出的序号决定优先分配级。但提出分配方案的人若得到超过一半人的反对,就会被扔去喂老虎。那么,抽到第一个的人要如何分配才能确保不死并获得最大利益?”
“这,”东方朔迟疑了一下,道,“在平分基础上稍微参考次序?不对。”他道,沉吟了一会儿,“九十八,零,一,零,一。或者是九十七,零,二,零,一。”
陈阿娇微笑施礼道,“东方大人,我的陌儿,便劳你多费心了。”
“娘娘好说。”东方朔微笑应道,态度磊落。
“好了。”刘彻冷哼道。“东方朔,你下去吧。”侧身觑向阿娇,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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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一章为止,汗一个,铺陈已够,下一章就是我在群里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尽力描写一点小暧昧暂时度过瓶颈期,知道怎么往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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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姐,细想起来,我们有多年不曾同时踏足这宣室殿了呢。”刘彻柔声道,没有用尊贵的自称,在彼此之间划开一条鸿沟。声音低沉魅惑,夹杂着一丝怅然。
陈阿娇眼角一涩,这座宣室殿属于阿娇的回忆,如今的她,自然知道。建元元年,刘彻初登帝位,阿娇亦有多次深夜伴着刘彻,在这座宣室殿里观看案牍。彼时刘彻对国家尚有蓬勃构想,也曾兴致勃勃的说给她听。然后在某个时辰吹熄烛火,一同回到椒房殿。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夜如其何?夜未央。在最初琴瑟相谐的日子里,底下也掩埋着无数暗涌。
“阿娇姐,这次可不是朕到长门宫的呢。”宣室殿里,刘彻回身道,一双眸子盯着她,炯炯有神。
“我今天出宫,”陈阿娇低首,避开刘彻的目光,淡淡道,“随陵儿去了一趟秣陵候府。见了荼夫人和丹阳候夫人,还有陵儿的庶妹刘茜。”她知道刘彻此时必定已经知道,但还是说了一遍。果然听见刘彻淡淡应了一声,道,“噢,娥儿还好么?”
“政治安康,生活适宜,娥儿妹妹自然是好的。”她含笑觑他,满意的看着他眼底闪过的一篷火花,刘彻却缓缓欺尽,勾唇一笑,笑容有着淡淡的邪魅气息。她发觉不对,浑身警铃大作,欲要推开,头上挽发的錾子却被刘彻顺手抽走,一头黑发犹如泉水倾下。
“朕今日才发现,原来阿娇姐一头青丝,并不比子夫逊色半分呢!”刘彻含笑,缓缓道,珠络后一双眸子软化了几分锐利,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
卫氏兴于髻发。
建元二年的时候,刘彻初逢卫子夫,最着迷的,便是卫子夫的一头秀发。
陈阿娇能够专宠十余年,除了身世高贵外,自然也是个绝色娇媚的美人儿。而这些年虽行走在外,但来自现代的灵魂,对保养容颜之道浸淫之深,绝非这个时代的女子可以比拟。再加上对年龄的忧惧,极重保养。七年流逝,容颜非但不曾老去,反而肌肤更加娇嫩,发质亦有了很大改善,披下来的时候,犹如一泓黑泉。气质清灵,动人之极。
但是此时听刘彻将她与卫子夫一同提及,她只觉受辱,一丛心火缓缓燃烧,极力压制,忽然灿烂一笑,心道,他们二人可真是各自以激怒对方为乐。“得意人看事,俱灿烂;失意人看事,俱凋颓。”她吟道,抬头直视他,“皇上可还记得,清欢楼上,皇上还欠我一个要求?”
“嗯,阿娇姐要朕恕了长门宫一干人?”刘彻把弄着她的一缕头发,心不在焉,轻道。
“不。”阿娇浅浅噙笑,抽回他指间的青丝,这才感觉自在一些,“许是我待在外面太久了,如今竟是嫌长门闷了。想向皇上讨个情,允我自由出宫。”
“朕还是喜欢听阿娇姐唤朕彻儿呢。”刘彻的声音在她耳边亲昵响起,气息吹拂着她的耳根。陈阿娇不禁有些慌乱,退了一步,道,“皇上金口玉言,可是不能翻悔的。”
刘彻无所谓的望着她,低低一笑,向殿外吩咐道,“让长门宫那些人起来吧。”
“奴婢领命。”尚无拘在外面低低应了声。
“多谢皇上。”
“朕倒是想知道,”刘彻回身道,“当日在清欢楼,阿娇姐明明可以和朕相认的。若是如此,阿娇姐和陌儿初儿,这些年也不必吃这么多苦了?”
“那时候,皇上未必愿意见我吧?”阿娇一哂,“彼时,我和他们,会让你很为难吧!”她语意深长道。
“原来,阿娇姐还是念着朕呢。”刘彻的语音略为欢快,黝黑的双眸也泛出明亮的光彩。
陌儿的眼形,很像他呢。她在心中思忖。
“如今你和陌儿回来,陌儿乃是皇家长子,朕会择新年时分,为他记上皇家谱系,并行拜天祭礼,确认他的身份。——阿娇姐今日的错处,若是给皇后抓住,便是连朕也救不下来呢!”显然刘彻的心情很好,后面句话说的便不像质问,更多的带着些调笑意味。
“臣妾代陌儿谢过皇上。”她有些凛然,嗤笑道,“卫子夫若不是最识趣,皇上又如何肯让她做皇后呢?”
“原来阿娇姐出去这一趟,真的比较懂事了呢。”刘彻意味深长的一唔,道,“过几日,朕下旨,让你和陌儿,初儿搬回未央宫,便住在昭阳殿如何?”
“不必了。”陈阿娇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我觉得长门宫也挺好的。清净幽雅。”
“阿娇姐如何还是不明白,”他忽然扬眉冷笑,负手道,“朕是天子,朕的意思,就是旨意。纵然是阿娇姐,也不能说不的。”
当他负手时,一国天子的气势毕览无余。陈阿娇一怔,到底心底对这个汉武大帝还有些阴影,不敢生碰硬撞,低下头道,“我不想去未央宫,给人当靶子看。后宫中的女人,”她冷笑一声,“争斗惨烈,胜过战场。我在长门宫,到底还是在局外。去了未央宫,算是什么呢?”她看着他,道,“皇上,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哦?”刘彻有些好笑,盯着她,神情阴贽,重复道,“交易。阿娇姐,也许你的确比从前聪明懂事,但是,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朕交易的。论文,朕有公孙弘,汲黯,论武,朕有卫青,霍去病。纵然桑弘羊,柳裔与你有结义之情,但他们也是朕的臣子啊。”
“皇上知道我流落在外时,曾庇于朝天门。”陈阿娇自信一笑,“朝天门以医术著称,亦善炼丹。我在学炼丹时,曾发现,以硫,硝,碳共制,可成激烈反应,若用在军事上,其利无穷。皇上若愿意,我愿和飞月在长门宫共同研究,如何?”
“哦,”刘彻目光连连闪动,笑道,“便真有其事,朕可另派专门工匠研究,何须阿娇姐与陵儿动手?”
“皇上可曾喝过长门宫的茶?”
“自然不曾。”他道。珠络后的鹰眸盯着她,一丝不放。
“改日我请人送一壶来宣室,皇上不妨尝尝。”陈阿娇一笑,“我有自信,若是我和陵儿研究不出来,就没有人能研究出来。”
刘彻带着探究的目光盯着阿娇一会,若是真有其事,他日汉匈大战,必有可为之处,而他身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自然不愿轻易放过,只是,他掬起阿娇散落在鬓边的一缕青丝,幽幽道,“阿娇姐真的那么怨朕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到了这一步,陈阿娇反而平心静气了,意味深长道,“就是没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也还是可以各自飞的。皇上没有听说过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刘彻喃喃重复道,心下有些空茫,看着身边近若咫尺的娇颜,红唇若滴,心中一动,伸手揽住她的腰,感到怀中女子身子明显一僵,一声冷笑,吻了下去。
陈阿娇惊怔,本能的要抗拒,却在下一秒想起,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得罪他。微一迟疑,刘彻的唇舌已经侵占了她的口。
毕竟,在世俗的意义上,她还是他的妻妾吧?她忽然觉得屈辱,都已经是被废的皇后,还有义务要承待君王么?
明明是很熟悉的女子,一举一止,以为闭了眼都能描绘。刘彻却有些迷惑了,揽在怀中的女子身体软馥,眼睛却别了开去。明明没有什么反抗,面上却有一种倔强神情。
他忽然觉得很好笑,多年以前便觉得自己这个表姐,喜怒哀乐形于色,实在不像是比自己大两岁的人。如今回来,虽然有了些城府,但竟是返还到少女时代的小脾气,更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子了。
如果,当年,她不是嫁进皇家,此时会更加……
他摇摇头,放弃这种想法,也放开她,“娇娇,”他微笑道,“你不会还以为,到了这一步,朕还会放手吧?”
陈阿娇力持镇定,仰起头来,分寸不让,微笑道,“皇上,您也不会还以为,到了这一步,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欣喜你的到来吧?”
“皇上若没有其它的事,我便欲告退了。请将錾子还于我吧。”她后退一步,宛然施礼道。
“杨得意,”刘彻转身吩咐道,“将南越进贡的烟水琉璃簮拿给陈皇后。”
陈阿娇瞪着他掌中握着的碧玉簪,咬了咬唇,终于无力放弃。
“后宫妃嫔,到底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刘彻在她身后,缓缓道,“不过朕可以特别下令,让阿娇姐邀相见的人往长门一见。他日,阿娇姐若一定要出宫,还是得向朕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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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谢水水,柳柳
走在未央宫的长廊上,一抹淡淡的嫣红逐渐浸染上陈阿娇的脸颊,渐至耳根。宣室殿里的那一幕,映在脑海里,无法驱离。彼时凭了心中的一口气,不肯认输,忽略掉的一些反应,却在离开之后,全部慢了半拍的涌现上来。
刘彻的唇很薄,天生薄于情。两唇相贴的时候,初始冰冷,渐渐火热。
不是说不熟悉亲吻的。当了刘彻十多年皇后的陈阿娇,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和那个人做过。而那个两千年后的韩雁声,虽然因为年纪尚幼,警校又辛苦,不曾交过男友,但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情侣,以及影视剧里铺天盖地的情感戏,让她也不能对这个词说陌生。重生后的陈阿娇,有着两个人的记忆,对这个男人,爱恨俱都稀释,仿佛很陌生,又仿佛很熟悉。就像宣室殿里的那一个吻,明明是彼此间缠绵过千次百次,偏偏又感觉仿若最初般震撼,让她无措。
亲吻这种事,唇齿相依,将彼此的气息染在对方身上,太过亲密,陈阿娇一向认为,是要两个彼此熟悉到足以越过心理防线的人,才可以做。而刘彻,显然尚在这条心理防线之外。
但是,她伸手抚摸唇瓣,刘彻的气息还萦绕在其间,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全部消退。
而她现在的身份,是汉武帝的废后,说到底,还是属于刘彻的嫔妃。也就是说,如果刘彻愿意,她没有说不的余地。回到长安这么久,她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就算她说不,那个掌握着皇权,站在人间最顶端的帝王,肯吃这一套么?
她一凛,所以的羞涩,都在这一凛中消散。
“尚公公。”她唤道。
奉命送她回长门的尚无拘走上一步,安静施礼道,“陈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师傅,嗯,就是朝天门的萧方,萧大夫,现在何处?”她淡淡微笑问道。
“萧先生奉命调养悦宁公主的身体,眼下应该在尚医馆。”尚无拘微微欠身道。
“嗯。”陈阿娇转身,向尚医馆走去。
“这……陈娘娘,皇上吩咐,让你回转长门宫的。”
“怎么,”她回过身来,微笑道,“本宫想去的地方,尚公公有意见么?”
“奴婢不敢。”尚无拘拜道。
陈阿娇盯着她良久,方道,“带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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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帮我把那卷书拿来。”
少年嗯了一声,走到书房,抽出一本线装的书册,转身欲回,忽然一怔,望着馆门处亭亭站着的藏青衣裳女子。
早秋的风有些清,吹的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的身子极瘦,仿佛在下一秒就要飞离这个红尘一般,有一种奇异的飘逝美感。
“弄潮,”她微笑着,偏过头,眉眼一如当年,仿佛,根本就没有分离这数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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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娘娘,”萧方坐在案前,微微颔首。
“放肆,见了陈娘娘,如何不行参拜之理?”尚无拘在一边细声细气斥道。
“算了。”陈阿娇含笑跪坐在对手,“说起来萧先生亦是我的授业恩师,焉有师向徒行礼之事。”
“娘娘身份高贵,方一介草莽之人,不敢妄言师徒之礼。”萧方言毕,起身施礼道,“草民萧方,参见娘娘。”
“……起吧。”陈阿娇无奈道。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师傅,”她噙着淡而有礼的微笑,心中却有着淡淡的悲哀,那一声娘娘,在她与萧方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明明是穿越以来最亲的亲人师傅,再也无法在他面前展开真实的情绪,娇憨的撒娇调笑。
也因为如此,她一直都不愿来见萧方,不敢来见他。只因一旦见了,那份曾经最真挚的师徒之情,就消散在这种淡而有礼的态度里。
从今以后,他是大夫,她是宫妃,两个人仿佛站在一条河的两岸,明明彼此可以凝望对方的脸,却再也不能亲近。
“娘娘唤草民之名即可,师傅尊称,实不敢当。”
“师傅愿意怎么唤雁儿,雁儿无权干涉。但同样,雁儿愿意怎么唤师傅,师傅也管不了。”
“……是。”
“悦宁公主的身子如何?”
“小公主年初曾发过一次病,之后调养得理。只要不出太大意外,应该不会有问题。”
萧方答道,淡淡一笑。
陈阿娇怔怔的望着师傅,数月不见,师傅更加清瘦。当年落难,柴门初见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个人有着谪仙人的风度。那么风雅,风轻月白。极至后来拜师,又对她百般照顾。多年相处,实在是有着亦师亦兄的情份。
可是如今,到底淡了。
萧方不像桑弘羊,柳裔,更不是刘陵,有着共同穿越的情分,纵然风吹雨打,总有一份不可撼动的亲昵。
他只是师傅,纵然超凡脱俗,还是在这个时代的范畴。
“既然陈娘娘如今回来了,还请为方转奏皇上。”萧方拱手为礼,道,“悦宁公主已无大碍。萧方闲云野鹤,实在待不惯未央宫,还请求去。”
“好。”陈阿娇答道,缓缓笑开。纵然是尚无拘,也能看清,她笑靥里隐藏着的哀伤。“这也是我能为师傅做的最后一件事。雁儿自当尽力。”
“那个,……”她迟疑问道,“那个莫飞轩,与朝天门到底有什么仇?”
“那是他与我的私怨。”萧方道,明显有些不愿多谈,“这次连累飞月长公主,是我的过失。”
“陵儿想来必不会怪师傅的。我来尚医馆,还有一件事。”她缓缓垂眸,道,“近日里总有些失眠,想调一些宁神香,安心宁神。”
“那些熏香都是当日娘娘自行调制,方并不精通。”
“不要紧,我说药名,你帮我抓药就是。”她好脾气的道。
“白薄荷五分,防风六钱,杜衡五钱,羌活酒炒五分,酒连一分,酒芩二分,白茯苓一钱,人参二钱,甘草五分,破故纸一钱,枸杞子一钱.”她念道。没有错过萧方眼中闪逝的一抹惊愕。(药名我乱说的,不要有人跟我考证。)
“先要一个月的份吧。”她作势想了想,道。
“嗯,娘娘这药配的也是颇具水准了。”萧方沉吟了一阵,道,“若是将白薄荷减去一分,再添一味半夏,安神效果更佳。”
“多谢师傅指点。”陈阿娇含笑低下头去,道,“那便按师傅说的制吧。”
“嗯,”他点点头,转身吩咐道,“弄潮,去取了药来,交给陈娘娘。”
良久,陈阿娇丧气的低下头,道,“师傅,雁儿告退了。”
她出得医堂来,见廊角转过来弄潮,少年将药交给她,偏头打量她半响,道,“你不回唐拉山么?”
“是唐古拉山。”她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被少年给逗的一笑。
今时今日,还是这个少年有着最纯挚的反应,一如当年。
“噢,”弄潮却不在意,径直追问道,“是么?”
“嗯。”她点点头,道,“不回了。”
“为什么?”
她淡淡一笑,柔声道,“你怎么不去问你萧哥哥?”
“他不开心。”少年很直接了当的回答。
“这世上,能够真正开心的人,能有几个呢?”陈阿娇淡淡道,含笑吩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萧哥哥。他喜欢喝茶,找桑弘羊要。要用纸笔了,到任何一家息岚园都可以拿的到。师祖若是想喝酒了,酿酒的方法我已经交给郭解了。”
“知道了。”弄潮不耐的翻翻白眼,还是有些舍不得,道,“陌儿和早早也不回去么?”
“他们也回不去了。”阿娇一笑,回声吩咐尚无拘道,“回去吧。”
也许,让他们远离开这场纷争是正确的吧。陈阿娇边走边想,既然身为物外的武林中人,如何好陷到这种诡谲的政治风云中呢。
她转过芸萝殿,眼看长门宫就要在望。迎面几个侍女拥着一个宫装女子走来,那女子一身陵稠红裳,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却是美人等阶服饰,一双凤眼微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并不行礼,含笑道,“原来是陈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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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凤眼微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的女子含笑道,“原来是陈娘娘呢。”却是敷香殿的王美人王沁馨。
陈阿娇自然知道,这个王沁馨,是民女出身,一次刘彻出宫游猎,带回宫来,是近来最受刘彻宠爱的妃子,育有皇三子刘闳。
她一笑,这个王美人,也许毕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竟是连卫子夫的恭谨慎微也无,嚣张跋扈,若不是仗着君恩尚在,在未央宫里,怕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吧。可是,刘彻的君恩,又能持续几时呢?
“王美人是到我长门宫来么,可有获得圣允?”
王沁馨脸一白,望了阿娇身后的尚无拘一眼。自陈皇后罢黜长门,未央宫就有个隐形规矩,妃嫔不得近长门宫。长门宫位于未央宫以北,同以宫名,当不属于未央宫范围。她仗着圣宠,不在意避忌,意图看一看未央宫中讳莫如深的废后,可是若是被皇上知道,到底不好。只得道,“我不过是来芸萝殿看看,何曾欲往长门?”
“噢,”陈阿娇拖了长音,吟道,“那王美人便慢慢看吧。”径自绕过她,往长门宫去了。
“陈娘娘不也是未得圣允,私自出宫么?”身后,王沁馨这次的脸是气白的,扶着侍女夏音的手,冷笑道。她不同于宫女出身的李芷,没有见识过陈皇后当年专宠后宫的锋芒,见其这般不给自己这个帝王宠姬面子,恼羞成怒道。
“哦,也?”陈阿娇含笑回头,倏的笑容一收,冷道,“你若是没有到长门,如何知道我曾出过宫?”再也不回头,一路去了。
“娘娘,”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尚无拘不可谓不精明,由这些日子来皇上若有所思的眼神,了解皇上对这位自幼一同长大,废黜多年的前皇后,竟还是有很多眷恋的。那么,在这个时候稍稍示好,对他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任由他自认人老成精,也看不懂长门这位主子的行事。
“这位王美人颇受圣宠,娘娘又何必这么不给她面子呢?”
陈阿娇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笑道,“尚公公,多谢关怀,我自然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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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宫内,绿衣等人已获释意,含泪跪在宫门前,见陈阿娇远远行来,叩拜不止。
“你们拜我做什么?”阿娇有些头疼。
“娘娘为了我们一些奴婢,去向皇上求情,这份恩德,奴婢永生难忘。”成烈含泪道,其余人等皆附和。
“你们不会忘了,是我偷溜出宫,才害的你们受连累吧?”陈阿娇有些哭笑不得了。
“主子不会有错,错的一定是奴婢。”莫愁泣拜道。
陈阿娇无奈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心知主从思想已经如同烙印般刻在这些人心上,不是她能撼动的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可以善待他们的地方尽力善待,略表寸心了。
回到般若殿,刘陵已经坐在其中,含笑回头,道,“我只道小红帽去见大灰狼,却没料还能全身回来啊。”
陈阿娇脸上一热,见众奴婢四下收拾,没有注意,这才放心,含笑道,“你们也跪了许久了,先下去歇息歇息吧。”
“是。”众人躬身退下。
“你便只会说我,你呢?”陈阿娇笑着坐到她身边,促狭道,“如果说郭解是你的红玫瑰,伍被是你的白玫瑰,你是愿意要床前明月光呢,还是胸前朱砂痣?”一路从即墨回来,她自然看的出,郭解对刘陵有情意,暗暗替梅寄江可惜,那么一个千灵百巧的人儿,终于痴情一番付流水,流水年年照落花。
“你胡说什么呢?”刘陵跳起来,呵她痒,直到她讨饶,方才放过,道,“茜儿喜欢伍被的。”
“可是他喜欢的是你。”陈阿娇肯定道。
“我的事并不重要,”刘陵一双眼滴溜溜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盯着她的唇,诡笑道,“唇都肿了,呵呵,做坏事了吧?”
陈阿娇一怔,苦笑道,“这么明显么?”
那,刚刚,师傅也必然看出来了吧?
她沉思着,随口道,“对了,我刚刚答应他,以制火药为代价,继续住在长门宫。”
“扑……”刘陵正在喝茶,一口喷出来。“你疯了?”她想睁圆眼睛,做色道,“一旦有了火药,就会进入热兵器时代,不知道他会打到哪里去?”
“我又没说真的要做出来……”陈阿娇无辜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是不明白的。反正我们这阵子在长门也闷的够久了,不如就做些无关痛痒又华丽丽的东西,糊弄交差吧。”
元朔六年的即墨风云,虽然说凭了两个女子对历史的洞知,将结局翻转,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刻还是让她们心灰意懒。以至于在重归长门这段时间十分的安分守己,当作是养精蓄锐,休养生息。
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对了,”刘陵眼睛一转,道,“伍被说,你的那位干娘和干弟弟,都回京了。
“是么?”终于听见一个让人开心的消息,陈阿娇笑开来。
“只是我始终有些不放心,”刘陵垂下眸,沉吟道,“如今你带着陌儿回归长门,”她指了指椒房殿的方向,“卫子夫不可能一点都不忌讳,若她私下里有什么动作,可莫要防不甚防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阿娇倒是毫不介意,微笑道,“此时她怕还是惊弓之鸟,掩饰行藏都来不及,暂时是不敢找我麻烦的。”
“当年的废后风波,据我猜想,”陈阿娇笑意盈盈转脸,望着刘陵,“当是淮南翁主刘陵和卫子夫联手布局,恰好切合了皇上的心思。”当年陈阿娇失位,乃是阿娇,刘彻,刘陵,卫子夫,馆陶大长公主无人合力施为的影响,而如今,刘陵明显的阵前倒戈,以及刘彻隐隐的态度改变,无不让卫子夫心下不定,最是在这个时候,最要谨言慎行,毕竟她已身居高位,并不想过去的事情将一切繁华葬送。
“所以,卫子夫现在要做的绝对不是攻,而是守。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元光五年事迹的痕迹抹去,”刘陵反而因为身为当事人,对当初的内幕不甚了解。但她一点就通,昂起下颔,冷冷一笑,“只是她就算明白也不敢坐以待毙,而人为了遮掩某样事情的痕迹,必定会留下新的痕迹。”
陈阿娇敷衍一笑,心下叹息,如今以旁观者的冷静立场客观去看,她并不认为,卫子夫当年的选择是错误的。正如当初阿娇为后之时,也不曾给过卫子夫好看。那个被世人传唱“生女无怒,生男无喜”的女子,能够在刘彻的未央宫安稳的当了三十八年皇后的女子,没有这点心机,反是奇怪。后宫自古如战场,尤其皇后又是妃嫔必争之地。战场,是不讲仁义道德的地方。成王败寇,才是至理。只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后的仲裁者,还是皇帝。如果说当年卫子夫在幕后与刘陵联手,将陈阿娇拉下后位,暗合了刘彻的心思。但刘彻对后宫中人的搬权弄势,还是颇为忌讳的。
最难揣测帝王心。陈阿娇一阵烦闷,索性抛开不想,如果不是逼不得已站在如今这个尴尬的位置,她又何尝想与与卫子夫为敌。从某个角度上说,这实在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歌姬可以做皇后,骑奴可以当将军。可是,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将这个神话毁去。
“我到甘泉宫后,彻儿与我很冷淡,我很苦闷,楚服说,做一场法事,或许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这是最初的时候,阿娇告诉雁声的话。
记忆中的楚服,那个在元光五年阿娇被废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分量的女巫。有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和看似悲悯的眼眸。
“皇后娘娘,在宫中行法事,终究不敬的。更何况,这是一场谁都说不清后果的法事。”
最后,是楚服叹息的声音。
元光五年,楚服被腰斩。
元光五年,陈阿娇罢黜长门,随后被人追杀。
元光五年,韩雁声来到西汉。
那一年,阿娇的破釜沉舟,换来的是刘彻的勃然大怒。那场法事,算是湮没在历史尘埃里。
“陵儿,”阿娇唤道,有些迟疑,“你记不记得关于楚服的事?”
刘陵摇摇头,眨眼道,“你知道我失忆了么。不过,”她想了想道,“元光五年跟随我到京城的是雷被。我曾听说过一些,隐约楚服和我,卫子夫都有关联。”
“那么,”陈阿娇垂眸,“是什么能让一个一心只有道术的女巫明知必死,也要构陷一位皇后?”
而他们四人的穿越,到底是因为什么力量?
始汉之朝,对巫蛊之术惧惑之烈至极。纵是骄纵如陈阿娇,也没有勇气尝试的。
当年的一场法事,最终演变成巫蛊。
事实上,元光五年那场祸事,于陈阿娇,于刘陵,于卫子夫,都是一个不愿碰触的伤疤。
一个女子,不是天生便会耍权弄势的。
而三个女子,都在那场事变后,渐渐成长起来。
那么,刘彻呢?
当年三个女子,共同依恋的那个男人,冷眼旁观着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如看笑话?而这个冷酷的帝王,在多大程度上,对她们了如指掌?
“奴婢奉陈娘娘之命,将长门最好的明前茶送来,给皇上尝尝。”
长门宫内侍成烈跪在宣室殿,叩首禀道。
“哦,明前茶。”刘彻含笑玩味着这个名字,道,“这名字不错。”
“此茶据说是清明之前,采摘最嫩的茶芯所制。最是色泽绿润,芽峰显露,汤色明亮。是以唤作明前。”
“杨得意,”刘彻一笑,吩咐道,“将这明前茶煮来一试。”
“是。”杨得意躬身道,上前来取。
“杨公公谨记,我家娘娘说,”成烈低首道,“煮烘焙茶,用泉水最佳,武火急沸,刚煮沸起泡为宜,冲泡水七分满为好。顷刻即可饮用。”
“你倒是颇具机灵么。”刘彻不免多看他一眼。
“是以陈娘娘方遣奴婢来宣室殿送茶。”
须臾,明前茶已送到。刘彻端起茶盏,看盏内茶汤呈浅碧,清澈明亮,叶细小嫩绿,匀齐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香气清高持久,香馥若兰,不由赞勒声好字。
成烈道,“娘娘还吩咐奴婢向皇上请旨,下月初十乃馆陶大长公主的寿辰,娘娘希望可以带着两位殿下往堂邑侯府贺寿,略表孝心。”
“哦?”刘彻一顿,徐徐沉眸道,“孝乃百善之先,陈皇后能以此为念,朕心慰,焉有不准之理?”
明前茶入口,果然是甘醇无比,齿间流芳。刘彻却没有了品茗的心情,将茶盏摞下,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是。”成烈恭敬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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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冬十月初十,乃是馆陶大长公主六十寿辰,历经三朝的大长公主,可谓冠盖京华,虽然经历了女儿阿娇后位被废的打击,但刘彻念在当年扶位有功,对堂邑侯府愈发善待。故此,馆陶大长公主虽然影响力远不如前,还是京城不可忽视的人物。待到寿辰证日,候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客人都到了么?”堂邑侯府门前,如今的堂邑侯陈越庶弟走出来,问道,
“禀二少爷,到了十之六七了。”陈朗躬身道。
这时,一辆马车从街角转来,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唯蹄上带一点黑,雄骏异常,在堂邑侯府门前停下,未惊起一点灰尘。马车两侧镶着徽纹,却是宫廷制样。
“是了。”陈商一喜,吩咐道,“大开府门。”
马车长驱直入,到了内院才停下。陈商上前道,“恭迎娘娘回府。”
车内,陈阿娇低低应了一声。待两个孩子并刘陵都下车后,这才抱着一盏纸灯掀帘。嫣然一笑,道,“多年不见,三哥安好?”
堂邑侯府子弟排名,陈商正是行三。此时他看着下得车来的女子,心中迷惑。虽然并不是同母所出,但陈商对这个陈府本辈唯一的嫡小姐还是了解的。过多的宠爱惯出了阿娇骄纵任性的脾气,纵然在皇上面前,也半分不让。以致落得罢黜长门的结局,在他看来,并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七年的时光真的能如此程度的改变一个人么?眼前的女子,虽然眉宇间隐藏着傲气,整个人却柔和下来,清亮如廊下开的正好的秋菊。
“嗯。”在陈朗的咳声提醒下,陈商这才回神,忙道,“大长公主在内早就等久了。娘娘快点进去吧。”
百年的富贵沉淀,堂邑候府自然是一片堂皇富丽。不逊于京城内任何一家候府。
陈阿娇低下头来,微笑着道,“我还没有送寿礼,哪好意思就进去呢?”
“娘娘说笑了,只要娘娘来了,就是对大长公主最好的寿礼了。”陈商含笑道,“何况,娘娘不进去,如何送寿礼呢?”
“我的寿礼却偏偏是要在外面送的。”陈阿娇微微一笑,捧出手中宫灯。陈商这才看清,这灯中空,乃是用息岚阁最好的牛皮纸,蒙在竹篾上所制,纸上用细小的毛笔,大大小小题了近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心思别致,也是极难得的。
“陵儿,把火折给我。”
陈商看着她捧着宫灯,走下庭院,在空旷处点燃,轻轻放了手去。然后,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灯借着风势,竟冉冉升起。时值秋日,天高气爽,刮的是偏西风,一路朝着内院方向飞去。
“那是什么?”内院里很快就有人发现,问道。
精巧的宫灯在空中漂浮,明亮的火光将外壁上的寿字映的越发清晰。缓缓随着风向远方漂移。
“也没什么,那是娇娇念娘亲多年疼爱女儿,无以为报,特意花了半月时间,亲制一盏宫灯,提了百个寿字,祈愿娘亲长命百岁。”陈阿娇微笑踏入道。
“何必弄这些东西。”刘嫖含笑走来,挽住她的手,爱怜看道,“眼圈都重了,你便能来,就已很好。”
府内众人皆赞叹的看着越飞越高的宫灯,便有一个平素与馆陶大长公主交善的贵妇起身含笑道,“这寿礼着实别致,陈娘娘孝心可嘉。只是妾身不明了,这灯是如何飞起来的呢?”
“这灯唤作天灯。”陈阿娇浅笑答道。
“相传只要燃天灯的人诚信祈福,天灯就会飞到天帝手上,实现燃灯者一个愿望。”飞月长公主刘陵微笑着为众人讲解道,来到馆陶大长公主面前,微微屈膝,“飞月祝大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飞月长公主。”刘嫖有礼答道。看着牵着阿娇衣袂的外孙女刘初,以及她身边的刘陌,神情柔软,道,“陌儿,初儿,到外婆这里来。”
“外婆,”刘初含笑放手,扑到她的怀里。
“娇娇,”刘嫖含笑牵着两个外孙的手,感慨道,“我如今也这把年纪了。只盼着你和陌儿初儿,还有你哥哥,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安心了。嗯,还有偃儿。”她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义子董偃,安抚一笑。
“娘,”陈阿娇心下一阵感动,依偎在刘嫖身上,虽然明知道这个历经文景武三朝的高贵女子,骨子里对权势的渴望根本不可能停歇。这一刻,还是感动于她诚挚的母爱。她记起,多年前,阿娇戴上凤冠,从堂邑侯府出来,坐上迎亲的宫车时,刘嫖含笑相送的脸。也记起了,在另一个时空里,雁声多次午夜梦回时,坐在床头的母亲哀怨叹息的目光。
很多次雁声想问母亲,心心念念那个早已把你抛在一边的男人,值得么?
可是,还没有来的及,母亲已经离她远去。
那时候,她便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此生为女子,必不做金屋藏娇之人。
世事翻覆,命运却送她来到这儿,重新做刘嫖的女儿。刘嫖却希望她,挑起家族兴盛的重担,长留在那个在历史上缔造了金屋藏娇的美丽童话,却又亲手将它毁去的男人身边。
此生为女子,必不做金屋藏娇之人。
历史宛如尘沙,谁又还记得,金屋藏娇这四个字,本是一个男子送给自己正妻的誓言。
陈阿娇坐在自己未进宫前长住的抹云楼里,听着院外觥筹交错,秋日的庭院很是阴凉,阳光倾斜着照过来,窗下开着大盆大盆的菊花。
“对菊当吃蟹,可惜啊,这个时候还没有煮蟹的风俗。”刘陵七零八落的躺着道。
“想吃蟹啊。”陈阿娇斟酒道,“自己弄吧。还等着别人端出来给你么?”
她斜倚在新唤人做的靠椅上,长发散漫,神情慵懒。“还是这里好,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被人算计,摆出个什么架子来。”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连这样小小的奢望,在这个日子,也无法实现。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堂上,含笑应酬着来贺宾客。忽见陈朗疾步走近,神色间有些仓皇,不悦道,“怎么了?”
“大长公主,”陈朗的面色很有些奇异,他轻声道,“皇上来了,刚进了府。”
“什么?”刘嫖站了起来,立刻静下来,含笑对宾客道,“各位慢用,我先去去。”对陈朗使了个眼色,急速离席,进了侯府后进,果然见侍卫首领马何罗及御前总管杨得意拥簇下,站在府中长廊上的皇帝。
“姑姑,”刘彻含笑回过头来道,“姑姑今日做寿,彻儿过来讨杯酒喝。姑姑不会不赏脸吧?”
“怎么会呢?”刘嫖含笑道,“皇上肯赏脸,姑姑不胜荣幸。”她回身吩咐道,“来人,将远湘亭拣出来,另摆一桌酒席,并把侯爷并几位少爷都唤来。”
“彻儿从前也来过侯府,自然知道,”刘嫖回身望着刘彻,意味深长道,“远湘亭是堂邑侯府最高的地方,说也奇怪,自年前初儿在府里住了一夜后,这堂邑侯府的菊花,今年开的特别好。从远湘亭看过去,赏菊花最佳。”
刘彻一笑,道,“如此,便有劳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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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侯府远湘亭
“臣,陈越,陈商,陈轸参见皇上。”
远远的,刘彻坐在亭上,淡淡道,“各位表兄,请起吧。”
“谢皇上。”
堂邑侯陈越带着两位弟弟上了庭,躬身道,“圣驾来堂邑侯府,臣未远迎,实在罪过。”
“是朕未曾让门人禀及,越表兄何罪之有?”刘彻扬眉,微笑道,“今日朕是来贺姑姑寿诞,却不是让姑姑一家来陪朕的。各位表兄,坐下吧。”
陈越告了个罪,方才坐下。道,“其实未央宫应有尽有,今日皇上造访,臣也不敢有所夸耀,唯这碧酿春酒,却是陈娘娘知我好杯中物,特意送来的,与淮南桃花妆酒,堪称天下双绝。皇上定要尝尝。”
“哦?”刘彻抬首,望他似笑非笑道,“阿娇用物奇异之处,朕已经领教过了。今日她带着陌儿,初儿回府贺寿,可有打扰堂邑侯之处?”
“这……”陈越小心打量了一下皇帝左手的母亲面色,斟酌答道,“陈娘娘乃是从堂邑侯府所出,家母极爱,府中一应摆设悉如旧时,焉有说打扰之理?”
说话间,已有侯府下人将碧酿春斟上,杨得意验了毒后,奉上给刘彻。
“果然是好酒。”刘彻端起酒盅在手上把玩,由衷赞了一句。酒质清洌,酒香浓郁。
“这么说,”他略侧身,望向陈阿娇现在所在的抹云楼,眼色深沉,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阿娇现在在那边。”
“是的。”
碧酿春入口甘醇,回味绵长。刘彻不由多喝了几盅。含笑向馆陶大长公主,正要说话,忽觉颈项上泛起一阵痒,身侧杨得意一声惊呼,“皇上……”
“酒宴有毒?”马何罗嘴间冷冷蹦出几个字,佩剑出鞘。
“堂邑侯府的酒宴,不可能有毒。”刘嫖沉下脸来,面上威严,三朝公主的气势让马何罗不敢上前。把眼看刘彻,刘彻道一声,“不妨事。”正伸手去摸,只觉颈上泛起一些红疙瘩,不多时,连面上也有稀疏几点。
“好像……是疹子。”杨得意犹豫道。
陈越陈商兄弟对视一眼,陈商呀的一声叫出声来。
“怎么了?”刘嫖皱眉,不悦道。
“大司农桑弘羊将酒送到府上时,曾经玩笑提到过,陌……皇长子殿下就是不能沾酒的,他初到长安的时候,曾经喝过一次,结果浑身就泛酒疹。是阿娇用药才给镇下去的。”陈商道,偷偷望向刘彻,嘀咕道,“皇上与皇长子是父子,说不定……”
“不太可能吧。”杨得意道,尖细的嗓子有些突兀。“皇上从不禁酒。以前也不曾出过这般事呀。”
“可能是,”陈越犹豫道,“碧酿春酒据说是蒸馏所出,浓度远比一般酒要高。皇上这才有所反应吧。”
“佳霓,”刘嫖当机立断,吩咐道,“速到抹云楼转告陈娘娘,让她准备治疗酒疹一应药物。皇上,”她转首向刘彻,道,“总是说,疹不见风,远湘亭风大,还请移驾抹云楼吧。”
“酒疹?”陈阿娇目瞪口呆,听完侍女佳霓禀话。“皇上以前从不出酒——”她话未说完,已经想通其中关键。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取点甘草加杜衡,葛花,藿香,送过去。”
“是。”佳霓福了福身,乖巧退下,临走时怪异的看了一眼一边笑的揉肚子的刘陵。
“你好歹收敛点。”陈阿娇瞪她,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娘亲,”刘初撇撇嘴,“不过就是出酒疹么。哥哥也出过,有什么好笑的?”
“早早,”刘陌喊道,有些窘迫。
“没错。出酒疹没什么好笑的,但是”刘陵好容易挣扎着说出句话,出酒疹的人不对啊。她想象着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一身酒疹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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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儿有什么好笑的?”楼外传来淡淡的声音。
刘彻进来的时候刘陵还在笑,终于渐渐收敛。坐在椅上微微抬首,看向楼前。
在馆陶大长公主和杨得意的簇拥下,刘彻走进来。
阿娇亦回首,彼时刘彻站在楼中,逆着光,看不清神情。脸上虽泛起红疹,态度依旧闲适,并没有陌儿那次那么严重。乍眼看去,没有折损太多俊朗。
原来,汉武帝刘彻,说到底,也是一个普通人。
她垂眸,忽然间心思就一开,将心底深处对他的一丝畏惧放掉。
“娘娘,”佳霓赶回,禀道,“您要的药已经全部拿来了。”
“好了,将药放下,你下去吧。”刘嫖吩咐道。
“是。”
“飞月公主,昔日听荼夫人说起你的一些事。我颇感兴趣。”刘嫖含笑道,“你不妨和我一起来,我们单独说说话。”
刘陵明白她的意思,打量了一眼阿娇,浅笑道,“大长公主相邀,敢不从命?”
“陌儿,初儿,你们也一并跟来吧。”
陈阿娇哭笑不得的看着母亲带走了抹云楼里所有的人,杨得意也悄声退下,掩了门。
顷刻间,抹云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刘彻没有说话,缓缓走到窗前,窗下置着一架古琴,琴声小巧古朴。
“娇娇,”刘彻唤道,抚摸着琴身。“朕记得,小时候你学琴那一阵子,非常的不耐烦,将这具听雪琴砸在地上,琴底座上留下一条痕印,就是当时所为。”
“不对,是琴身,那条痕印在琴左帮。”陈阿娇含笑道,“可能年深日久,皇上记差了。”
“唔,”刘彻淡淡应道,抚过琴左侧,触手凹凸,果然有一道痕印。
“那个时候,你学琴,朕学篴(汉代以前,横吹竖吹的单管乐器统称为笛或篴。)似乎都很顽皮,将教的师傅都气的不轻。”
“明明皇上比阿娇聪明多了,怎么如此谦虚呢?”陈阿娇不在意的低下身去,道,“谢琴师都说,我要有太子一半聪慧耐性就好了。”
刘彻默然,许久,回身若有所思看着她,“小时候,娇娇是最讨厌念书的,结果,现在却连各种药材的药性都记得下来。”他望着阿娇开始为他配置药量捣制,悠然道。
“小时候,彻儿也是个很可爱很贴心的孩子呀,现在却变的多疑,阴贽。人总是会变的,不然如何成长?”
“坐下,”她指了指椅子,道,晃了晃手中的草药,“抹药。”
“阿娇姐,”刘彻倒也不生气,应言坐在她之前坐过的靠椅上,闭上眼睛,淡淡道,“彻儿还是比较喜欢你喊我彻儿。”
她不由一怔,少了那双锐利的黑眸,刘彻的神情平静,差点让她相信,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一刹那,说的是真心话。
“覆水难收。”她淡淡道,“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不论是称呼,还是情分。”
……
“为朕弹支琴曲吧。”
“哦?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
“娇娇,”他睁开眼睛,眸光锐利,“你莫忘了,朕亦是你的夫君。”
“呵,”她冷笑道,“若如此,我拒绝。”
“娇娇,”刘彻眯眸,但还是极度忍耐,冷声道,“你不要太挑战朕的脾气。”
“两个人互相妥协,总是因为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回报。”她盯着他的眸,一字一字道,“我现在无所求,也没有好失去的,所以,也不必委屈自己来迎合你了。”
刘彻伸出手,握住她欲抽离的掌,“可是,如果朕不准呢?”
刘彻的手掌很热,很坚定,那是一双属于帝王的手,却,不是她愿意倾心相随的男人的手。
“皇上,”她淡淡道,“我要唤人来收拾一下呢。”心如止水。
近在咫尺的双眸,那么熟悉的眉眼,却变了目光,清澈如水。不是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着痴狂的眸子。
刘彻终于可以相信,从陈阿娇回到宫廷开始,那份与他之间的疏离与冷漠,并不是所谓的欲擒故纵的手段,都是陈阿娇真实意识的反映。
据聂蒙回报,当年阿娇自重伤被申家农妇救起后,一直待在长安郊村,先后与萧方,桑弘羊,郭解,柳裔相逢。待刘陌,刘初出生之后,随师傅萧方返回唐古拉山。
刘彻低下头,掩住眸子里的阴翳,并不是特别出众的经历,如何能锻造出一个全新的灵魂?
“娇娇,”他望着窗外一片片的菊花,开的灿烂,连云似锦。
“你似乎从小就喜欢菊花。”
“自然,”陈阿娇微笑吟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好像,菊花开过还有梅吧。”刘彻望着她,眸中含笑,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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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杨得意躬身低问,“天不早了,要不要起程回宫?”
刘彻抚过颈项,迟疑道,“算了,等……明天再回吧。”
角落里的瑞兽嘴中,含着断续燃烧的薰香。
抹云楼外,红日西沉,堂邑侯府笼罩在暮色中,美轮美奂。菊花印染上夕照,分外清艳孤标。
“此花开尽……更无花么?”刘彻缓缓勾起唇角,问道,“陈娘娘呢?”
“寿筵之后,飞月长公主刘陵辞别归长门,陈娘娘相送,回来后说不欲吵着皇上休息将养,自行去了侧楼。”
“不欲惊吵。”刘彻冷哼一声,负手走到窗前。
听雪琴静静躺在窗下,并无尘灰。想来主人一别经年后,这抹云楼依旧常常有人整理打扫。
当年的堂邑翁主陈阿娇,当真是受尽天下百般宠爱。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再也没有一个女子,有如此显赫的身世与排场。阿娇开始学琴,是在金屋藏娇之年之后。那时候,她已是未来的太子妃,骄奢矜贵。偏偏不爱学琴,姑姑吓她道,“女孩子若不学琴,未来丈夫嫌弃,是要哭的。”
她便来找他,担心道,“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微笑道,“阿娇姐,怎么会?彻儿是永远喜欢阿娇姐的。”
彼时,他倒真觉得她刁蛮骄纵到可爱的地步。未央宫里充满了形形色色谄媚奉承的人,可是他偏偏清楚的知道,这个大汉朝最矜贵的女孩,对他是真心的。
也许是因为,她那明朗无伪的性子,一眼能看到最深处,压根做不得半点假来。
他后来无数次的厌恶的她的骄纵善妒,最初的时候看在眼里,都是千般好,万般可爱。
最初的时候,也许,他真的曾经喜欢过阿娇的。
那个在昭阳殿旁的假山边,牵过他的手的女孩子,容颜艳若芙蕖。
只是那份喜欢,淹没在彼此关系小心翼翼的维持中。
那时候,他的母亲,刚刚登上后位不久的王皇后,认真的叮嘱他,“彻儿,你要让着阿娇些,不要让她对你不满。”
因为,一旦她对你不满了,我们母子的地位,都有可能动摇。
他尚记得,年幼的阿娇,曾经十分同情那个因无子被废的薄皇后。
“不过是因为无子而已,为何一定要被废掉呢?舅舅真真无情。”
很多年后,当她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见弃皇家。回想当年,是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后两代皇后,下场如何相像。
只是,薄皇后的被废,是无奈因为无子。阿娇呢,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依然没有改变这种决定。
只因为尝过了外戚制肘的滋味,再也不愿意看到,百年炫赫的陈家,成为新的外戚。
作为九五之尊,隐忍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当他年岁渐长,城府日深,如何忍耐,这样错位的关系?哪怕已经践位至尊,还是沉声忍气,由着她为他在祖母面前斡旋。
椒房殿里,她笑着说,“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却望着她娇美的容颜,眼神阴翳。
阿娇,如果有一天,我的患难来自于你,怎么办?
然后,是建元年间那场荒谬的立嗣风波。
那时候,阿娇一面在因为卫子夫和他冷战,一面长留在长乐宫为他斡旋。
那时候,窦太皇太后怜惜的看着自幼疼宠的外孙女,“丫头,你又何苦?”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夫妻。
夫妻,是要共患难的?
那么多日子来,一直倔强支撑着的皇后,忽然就泪下如雨。
未央宫里,琴瑟相和多年的帝后,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阿娇也不能。
那一日,皇帝踏足有些日子不曾进的椒房殿,阿娇坐在殿中,衣裳华贵,背影挺直,却莫名的显得单薄。
他忽然就记起那个少年时透明薄亮的春日,那个娇美若芙蕖的女孩子,微笑着扑进馆陶大长公主怀里,“娘亲,彘儿很好的。”
有时候,他想问她,那时候,她凭什么认定,他是很好的?
他,明明对她,很不好很不好。
那是一个看似很坚强,其实很脆弱的女子。
“阿娇,……朕是皇帝,皇帝,是不可能守着一个女子的。”
“可是,我只记得,记得你是我的彻儿。”
她终于示软投降,回头看他,神情哀伤,
“彻儿,你把卫子夫送走,我们当作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件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忽然就心一软。
将卫子夫贬为浣衣奴,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估量形势,不得如此,也因为这心一软。
“彻儿,你究竟喜欢卫子夫什么?”
也许是不逊于阿娇的娇媚容颜,也许是温顺的性子。
也许,他根本就不曾喜欢过。
只是厌倦了那种陪着阿娇的生活。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她的彻儿,而不是一个帝王。
但他的确是一个帝王,一个有着雄心大略的帝王,一个有着强盛征服欲的帝王,这样一个帝王,如何长久留的住情?
初初迎娶阿娇的时候,刘彻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多年的太子生涯,锤炼出了他聪慧敏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而她,依旧是个透明心性的人儿。只是揭开凤冠的时候,颊上艳若芙蕖。
“娘亲,彘儿很好。”这是六岁的阿娇。
“呀,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听了他金屋誓言之后的阿娇。
“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是他们两小无猜时候的阿娇。
“彻儿,凤冠好重啊。”这是他揭下她的凤冠,她抱怨的第一句话。
“彻儿,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是新婚燕尔彼此恩爱无加时候的阿娇。
“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这是椒房殿里为他分忧解劳的阿娇。
……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冷眼看的通透,做戏特多情,笑她痴,笑她傻,却忽略了,听着这些话时,他一闪而逝的感动。
他以为他早已将一切忘记,却在重见阿娇的三个月后,在这座承载着他们少年记忆的抹云楼里,一切清晰的宛如昨日。
自陈皇后罢黜长门宫以后,这世上,除了亲人,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子了。
不,哪怕是亲人,也没有阿娇爱的纯粹。
从此以后,再这座未央宫,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
当初,硬下心肠废黜她的时候,他以为,他并无需要。
渐渐的,越来越心如铁石。
命运在多年前就埋下的幽微的种子,在他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候,生根发芽。
当那个从来都是微笑着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回过头来,疏远有礼,道,“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
时光以连帝王也无法挽回的方式,向他见证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如何坍塌在眼前。
惆怅的意味忽然泛上心头。
那个初学了琴,兴冲冲跑来弹给他听的女子,一片真情,已经被他亲手扼杀在一道废后的旨意里。
不,也许更早。
凭心而论,陈阿娇的琴艺真的不好,在他听来,比弹棉花高明不了多少。那时他还是含笑听完,现在想来,心中也无半点忍耐不悦情绪。
那一次,她弹的是《风入松》。
刘彻定定的看着这座听雪琴,信手拂过。正是《风入松》的起手调。
“叮”的一个长声,却是琴弦久未有人弹,霎时断了。
“呀。”一边,杨得意惊呼道。
“怎么了?”刘彻侧眸,不悦道。
“没什么,”杨得意躬身道,却在皇帝的注视下支撑不住,勉强道,“在奴婢老家,弹琴断弦是很不吉利的事。毕竟,琴断谐着情断。”
“情断。”刘彻心中忽然一紧,抬眸从窗中望去。斜对面的侧楼里,茜纱窗半开,看不见陈阿娇的踪迹。风中却传来一阵笑语,是刘初的声音。
很多年了,那个渐渐淡忘在记忆深处的少女,忽然就渐渐鲜活起来。
芙蓉花,成断肠草。
断肠草,是芙蓉花。
也许,真的只有离开那座宫殿,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忆起她的好处。
如果,当初知道会有陌儿初儿的存在,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的那般选择。
会的。因为他毕竟是帝王。
帝王永远是国重于家的,而阿娇,就是他在帝王这个位置上,牺牲掉的第一个人。
有时候,人当真是距离远的时候,才留的住彼此的好。
可是,阿娇,正因为朕是帝王,只要朕不愿,你又如何断的了情?
说到底,无论如何,你还是朕的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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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这章是以刘彻的角度写的,也许会被骂反正小彻子已经被骂太多,债多不愁不在乎多骂一点
我倒是觉得有必要把他的感情交代一下
少年的时候,对阿娇曾经喜欢过
但是,没有那么深
毫无争议的淹没在他的帝王大业里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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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西侧宫门开启,一辆华丽宫车沿着夹道缓缓行来。
“参见飞月长公主。”两侧期门军依次拜倒。
“嗯。”宫车里传来刘陵轻轻的答礼声,那宫车转眼却去的远了。
“那便是飞月长公主的车驾么?”远远的偏殿里,青衣小监远远望过来。
“小容,你看什么呢?……不过,提起这个飞月长公主,之前也不过是诸侯王家的翁主,因为前些时候平胶东叛乱有功,皇上才新封的。又是太后最疼爱的修成君家小姐的小姑,如今在这京城里,倒也成了像模像样的长公主,荣宠除了与皇上同母的平阳与隆虑两位之外,便是货真价实的长公主,也比不上呢。”
“小姐,”车中,流光轻声唤道,“马上就要回长门宫了,小姐总算可以歇歇了。
“嗯。”刘陵微笑着,回过神来,淡淡道,“也未必呢。”面上闪过一抹倦色。
“莫不是还有其他事不成?”流光机灵的趋前,道,她是自幼随淮南翁主一同长大的家生侍女,对察言观色一道,最为知机。
刘陵笑笑,手里握着湛蓝色的杯盏,抿了一口,悠悠道,“如今皇上出了未央宫,我又难得与阿娇分开,她若不来找,反而奇怪了。”
说话间,果然车外传来内侍特有的尖细声音,“我家娘娘在那边亭上看见飞月长公主车驾,想邀长公主过来一叙。”声音倨傲,想来是在未央宫有些身份的人。
刘陵掀开车帘,向那边亭上看了一看。亭外侍立着一溜宫人。当中坐着的女子背对着她,发髻如云,秀美娟丽。
“这位公公是?”刘陵淡淡一笑,疏离而有理的问道。
“奴婢是中少府御府丞。”
“既然是皇后娘娘相邀。”刘陵嫣然一笑,状似轻快道,“陵敢不从命?”
“流光,”刘陵转身吩咐道,“让他们先回去,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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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月长公主。”
清露亭中,卫子夫嫣然回转,刘陵暗叹一声,果然是花容月貌,不负盛名。
“皇后娘娘,”她微笑着低下头去,掩住眸中的思量。
“你们都下去吧。”卫子夫掩口,吩咐道。
“是。”身边宫人屈膝道,一一退下。
“飞月长公主,”卫子夫扶着采蘋的手,一笑起身,道,“自元光五年之后,本宫与翁主已多年不见。如今在这未央宫重逢,却都不是以前的模样了。”语意深长。
“是啊,”刘陵微微偏头,浅笑道,“不过六七年光景,皇后娘娘已经母仪天下,风光胜昔时多矣。”
“长公主却是比从前更漂亮了。”卫子夫亦微笑道。
毕竟做了四年的皇后,如今的卫子夫,温婉中一姿一态,无懈可击,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未央宫里娇媚楚楚可怜的卫夫人。
“听说,今日是馆陶大长公主寿辰,大长公主乃是皇上的嫡亲姑姑,皇上过去贺寿,倒也是依理而行。”
刘陵缓缓笑开,道,“是啊,陵从堂邑侯府回来的时候,似乎皇上已经喝醉了,正在侯府歇息呢。”
“是么?”
采蘋感觉皇后娘娘搭在自己臂上的手紧了紧,皇后娘娘却转眼微笑道,“本宫记得,元光年间,陵翁主与陈皇后实在不是有什么关系的啊?本宫倒是很好奇,陈皇后究竟做了什么,让如今的飞月长公主视她为姐妹?”
“换你心,为我心。”她略感无聊的抬起头来,直视卫子夫道,“因为阿娇姐视陵为妹,陵自然要投桃报李的。”
“如果,”卫子夫缓缓走近,微微低下头来。她低头时的弧度当真很优美,连刘陵也要忍不住叹息了,
“子夫也愿意待长公主如姐妹呢?”
刘陵好笑的看着她,眸光嘲讽,“皇后娘娘,你做不到的。你我都明明知道。”
卫子夫无奈笑开,回身坐下,“是本宫没有这个福气,说起来,陈皇后的福气倒是一直很好的。”
“飞月长公主从即墨归来,人人都道,长公主受毒伤,失去记忆,本宫倒想知道,陵儿真的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么?”
“也不尽然。”刘陵缓缓勾起唇角,“总是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的。比如说,那个叫楚服的女巫,又比如,宣室殿的大火……”
“长公主,”卫子夫沉下脸来,“本宫不明白,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元光五年,我做的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刘陵悠然道,满意的看着卫子夫的脸色渐渐变了。
“刘陵从来就是很任性的人,不像皇后娘娘,做什么事都要考虑那么多的。”
她微笑着,一字一字道,“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说起来,”卫子夫垂眸,“当年若不是长公主殿下,陈皇后也不至于失位,更至于之后遭人掳出长门,追杀几死。长公主便真的相信,陈皇后会一心待你?”
“那是我的事。”刘陵冷冷道,“与皇后娘娘无关。”
“是了。”卫子夫悠然道,“与本宫无关,但不知道,与皇上有没有关系?”
刘陵一怔,回头看她。
“飞月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卫子夫嫣然道,“虽然为皇室宗亲,但毕竟有长公主名号。本宫身为皇后,自当代向皇上进言,早日为长公主找寻良配。不知帝都之内,长公主眼界如此之高,可看的进谁?”
“如此,”良久后,刘陵退后一步,敛衽道,“便多谢皇后娘娘了。飞月今日车马劳顿,便先回长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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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侯府
“参见大长公主。”
刘彻听见楼外杨得意的声音。
“唔,免礼,”刘嫖道,“皇上醒了么?”
“皇上已经醒了,但还没有出来。”杨得意道。
“那陈娘娘呢?”
“陈娘娘昨日被悦宁公主缠的晚,还没有醒呢。”
刘嫖扬眉,道了一声,“胡闹。”
“姑姑起的倒早啊,进来吧。”刘彻在抹云楼内道。
“彻儿。”馆陶大长公主进来,笑的温和,几缕白发在风中飘荡。
那个在他少年时待他不错,帮助他登上帝位的女子,终于也老了,没有了当年的锋芒。
也许是刚刚在有阿娇的回忆里过了一夜,这一刻,刘彻的心思也很温和。
“姑姑,既然朕已经到了堂邑侯府,不妨请出主人翁来一见?”
刘嫖一怔,仔细研究了一下刘彻的颜色,发现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含笑道,“他福气薄,皇上还是莫要见了吧。”
刘彻含笑起身,道,“若是福薄,又何能得姑姑青睐呢?”
“那也好,”刘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并无扭捏之色,拍手吩咐道,“唤偃儿来拜见皇上。……另外,让人唤陈娘娘起身了。”
“是。”侍女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董偃着一身宝蓝深衣,头戴绿帻,果然是风流别致。低首拜道,“草民参见皇上。”
“起吧。”刘彻含笑,问道,“不知董君善长什么?”
“草民学识低微,倒也不敢说擅长什么。只是与斗鸡走马蹴鞠击剑俱有些涉猎,难登大雅之堂。”
“哦。”刘彻毕竟年轻,对这些倒也饶有兴趣,道,“改日朕宣召,不妨一同比试比试。”
自有堂邑侯府的婢女进来收拾,熏香燃了一夜,落成灰烬,佳霓将它捧出。
董偃一腔欢喜,拜谢道,“草民遵旨……”
话未说完,只听身边清脆一声,佳霓回身之际,不小心撞到了暗格上的祁连山玉夜光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奴婢该死。”
佳霓情知不好,面色惨白,跪下来,连连磕头。
“大胆。”刘嫖怒道,瞥见一边刘彻面上表情倏的阴沉下来,吞回了要说的话,若有所思。
“杨得意,”刘彻面色阴沉的有些可怕,从齿缝里挤出道,“着人拖她出去,杖死算数。”
“是。”纵然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杨得意依然有些心惊,使颜色向楼外的陈家总管。
原来……如此啊!
刘嫖低下头去,掩住眼角的一丝笑纹。
彻儿,你也有今日么?
这套双龙海棠杯是夜光杯中的极品,原是刘彻的父皇汉景帝极喜爱的器物。质地光洁,一触欲滴,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色泽斑斓,宛如翡翠。
少年时,刘彻不小心摔碎了其中一盏,怕父皇责罚,心中惴惴。却是阿娇挺身而出,向景帝认了罪。景帝怜惜外甥女,一笑了之,并把另外一盏也送给了阿娇。
如今,也被侍女摔碎在抹云楼里。
昨日琴断,今朝杯碎,彻儿,你是否也开始恐慌,这是上天给予的不详之谶,少年时的见证,一一湮没在风尘里。
纵然是权握天下的帝王,也不是什么都能改变的。
阿娇,刘嫖在心里无声道,你做的很好。
男人啊,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珍贵,哪怕,那个男人,是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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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董偃主人翁的那段,应该发生在阿娇被废之前,现在把它移到这儿,权当刘彻向刘嫖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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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饶命啊。”佳霓惨呼着被侯府下人拖了出去,架在庭院。
“做什么?”陈朗皱眉训道,“你们懂不懂一点规矩?在这里杖,万一惊扰着主子,怎么办?”
“是。”这两个下人应道,拉起佳霓,无奈道,“霓姑娘,这次可不是我们不帮你,是你自己闯下大祸的。”
佳霓福至心灵,跌跌撞撞大声嘶喊道,“陈娘娘,饶了我吧。”
侧楼里,陈阿娇刚刚起身,坐在镜前梳洗,犹未完全清醒,眨了眨眼睛,问道,“外面怎么了?”
侍女风冶在她身后将阿娇的青丝挽起一髻惊鹄,赞叹道,“娘娘,你真漂亮。”
陈阿娇嗔道,“瞎说,是风冶的手艺好。”
“才不是呢。”风冶摇摇手,认真道,“风冶也见过不少美人儿了。很多美人在卸下妆髻后也不过是普通,唯有娘娘,素面的时候慵懒娇媚,比打扮起来更胜一筹。”
“凭嘴。”陈阿娇抿嘴笑道,“你去外面叫个丫鬟进来问问,不要吵到了悦宁。”
“是。”风冶福了福身,走到门帘处,唤道,“离儿,娘娘唤你进来。”
门帘响处,进来的是一个青衣小婢,十三四岁年纪,身量未足,形容未开。诚惶诚恐拜道,“离儿参见陈娘娘。”
“免礼吧。”阿娇微笑道,“外面怎么了?”
离儿再磕了一个头,这才禀道,“皇上下令,将佳霓姐姐拉出去杖打。”
“什么?”风冶惊呼,随即捂住嘴,脸色惨白,眼泪却沁了出来。她与佳霓同为堂邑府的大丫鬟,交情一直很好。“娘娘,”她转身跪下,“求你救救佳霓。”
陈阿娇一怔,记起昨日来抹云楼报信的侍女圆圆的脸,似乎阿娇从前在堂邑侯府也曾见过,只是多年都没有记得她的名字。
她倾耳听去,果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刑杖声以及女子微弱的呼喊,脸色慢慢沉下,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佳霓打碎了抹云楼里的暗格上的祁连夜光杯。”阿离犹豫禀道。
“那一个啊。”阿娇自然记得那个双龙海棠夜光杯的故事,听了也不觉怔住。思索了一霎,对离儿道,“你过去吩咐他们,暂缓执刑,我去正楼看看。”起身下楼,徒留风冶在后面喊道,“娘娘,你还没有抹胭脂呢。”
“奴婢参见陈娘娘,”看见陈阿娇宛转下得楼来,陈朗松了口气,躬身拜道。
“嗯,”阿娇轻轻应道,湛然如秋水的眸子往抹云楼内瞥了一瞥,含笑问道,“皇上还在里面么?”
“进来吧。”
是刘彻冷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阿娇进得楼来,第一眼就看见地上海棠夜光杯的碎片。
殿上,刘彻的面色已经恢复肃然,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盯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
“娇娇,”馆陶大长公主含笑走近,爱怜的抚摸她的发鬓,“都已经做娘亲了,怎么还可以这么迟起身。”
她无语的看了看窗外,阳光从东方斜斜的射进窗棂,院中尚余一丝寒意。
是你们起的太早好不好?
“娇娇你最喜欢的那盏先皇御赐海棠夜光杯,”刘嫖沉下脸,恨声道,“被佳霓那个贱婢摔碎了,你莫要难过。夜光杯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娘再为你寻一盏回来。”
“娘,”她艰涩开口,“佳霓呢?”
馆陶大长公主脸沉下来,道,“被拉出去了。你以后不会再看见她了。”
“算了,”陈阿娇落寞的开口,“也许是天意呢。”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轻轻垂下的双睫,不胜魅惑,“娘亲便饶了佳霓吧。”
刘嫖一怔,便不自觉的瞥向刘彻。见刘彻冷冷的笑出来,眸中却蓄着风暴,“既然阿娇姐求情,朕自然乐的从命。姑姑,”他转首道,“那个婢子是你府上的,朕便交给你处置。姑姑寿辰既然已过,时间也不早了,朕却要回宫了。”
“是。”刘嫖含笑应道,吩咐道,“陈朗,为皇上准备车驾。”
“早早大约要醒了,我去看看她。”陈阿娇含笑道。
“阿娇姐。”刘彻沉声唤道,“身为宫妃,圣驾即行,不需要伴在一边么?——陈娘娘。”
“……本来臣妾该遵命的。只是早早还未起来呢。不如……”
“杨得意,”刘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你等悦宁公主起身后,带她和皇长子回宫。”
陈阿娇无语的站在御车前。
“阿娇姐,”刘彻在车上伸出手来,“上来吧。”
“这个,”阿娇忽然狡黠的笑起来,“阿娇听闻,古之贤君臣在侧,亡国之主女相随。皇上是贤君,还是算了吧。”
刘彻扬眉,黑眸锐利,盯着她。一声冷笑,“看不出来,娇娇倒是颇为朕考虑啊?”
“这是阿娇的份事。”她得体微笑,点尘不惊。
“皇上?”前面,马何罗低声问道。
“唔。”刘彻应了一声,垂眸道,“起驾吧。”神情难辨。
陈阿娇吁了口气,打算退开一些。
宫车轱辘,缓缓前行。经过陈阿娇时,他伸出手来,用力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
车外传来小小的惊呼声。
她惊愕抬首,在那么近的距离里,撞上了刘彻的眸子。
“娇娇,所谓贤君还是亡主,朕并不在乎。”
那些都是世人的说法。
而朕自信,在朕的治理下,这个皇朝,会兴盛强大,迈进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
陈阿娇呆了一刹那,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内,刘彻神情阴郁。
“有那么好笑么?”他冷冷问道。
“是很好笑。”陈阿娇笑道,抹去眼角沁出的眼泪。
如果多年以前或者多年以后,班婕妤在辇车前说出同样的话的时候,汉成帝能不能学一学如今的刘彻?
可是刘彻和刘鹜,毕竟不是同样的人。
很多时候,所谓的后宫贤名,要来有什么用呢?
她的脸上因为笑意而泛起一阵嫣红。刘彻轻轻抚过,触感细腻如缎,不由惊咦一声,“阿娇姐倒真不像上了三十岁的人呢。”
她一僵,面色渐渐冷下来,避开他的手。
虽然不是正式的御辇。但这辆宫车还是很精致宽敞的,里面更是豪华舒适。刘彻坐在东首。既然已经上了车,陈阿娇也就接受事实,坐到西侧,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长安街市,自得其乐。
宫车从堂邑候府正门出,过东市,经子夜医馆,从金门桥入未央宫。
“皇上,”陈阿娇回过头来,微笑道,“这不是去长门的路。”
刘彻看了她一眼,道,“谁说要去长门宫了?”
她颦眉,暗暗腹诽某人没风度,勉强笑道,“罢了,你在承明殿将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回去就是。”
刘彻冷哼一声,吩咐道,“去昭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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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在刘彻在位的年代,昭阳殿在未央宫四十余殿中并不是极出名的一座,远不如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却是离宣室殿很近的一座宫殿。
因为一句幽怨的诗句,一个哀怨的故事,一对绝色的姐妹,陈阿娇倒是对昭阳殿很是感兴趣。
“就是这样啊。”陈阿娇仰首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呢喃叹道。
“阿娇姐,怎么了?好像从没有来过这儿似的。”刘彻负手含笑道。
如果,阳光从昭阳殿后升起来,是否,真的有一只寒鸦,从东边飞过来,羽翼上犹染着日光的颜色?
那颜色,只怕逼人的会让眼泪掉下来吧。
“那也有许久没来了呀。”她嫣然道,“不知皇上让我来此,有何用意?”
“娇娇,”刘彻一笑,踏上阶梯道,“你也闹够了,该搬过来了。”
“皇上明明答应了我,让我继续留在长门的。”
“哦?”刘彻没有回头,道,“你在长门折腾了什么,就那盏天灯?”他拍拍手,便有青衣内侍小步跑来,手里捧着的正是那盏百寿宫灯,。
“你,”她难得有些心虚,却又好奇道,“怎么在你手上?”
“昨日去堂邑侯府,恰逢这盏灯缓缓落在车前的。”他淡淡道。
“哦,”她狐疑道,半信半不信。但眼珠一转,道,“相传接灯人是要实现点灯人的祈愿的。皇上竟然接了我的灯,想必不会推辞吧。”
刘彻挑眉,好笑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阿娇眨了眨眼,“当然是要家人安康啊。”
“阿娇,”刘彻俯下身来,意味深长,道,“堂邑侯是朕的表兄,朕自然不会亏待。只是,你要知道,从你嫁进这座未央宫,你的家,就不再是堂邑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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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补,
已完没什么其他意思,就是说这一章已经发完了。因为这是半章半章发的
以后情节请进包月后观看
谢谢支持
鞠躬
陈阿娇怔了一怔,缓缓的勾起唇角,讽刺笑道,“那么这座未央宫能算是我的家么?”
“所谓家,难道不应该是让你疲倦时栖息,回来时温暖的地方?”
所谓家人,难道不应该是在你受伤害时包容,开心时分享温暖的人?
既然根本没有那份情份,何必强求那份称呼?
“娇娇,”刘彻的声音低沉,带了一丝叹息意味,“说到底,你还是怨朕。”
“时间久了,就淡了。所以,我不怨。”阿娇后退了一步,看着昭阳殿华美的檐角,琉璃砖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辉。
“但我真的不愿意搬到这昭阳殿。皇上。”她别过头,放缓了针锋相对的语气,
刘彻的表情冷下来,“娇娇,你不是非要坚持到朕让你搬回椒房殿吧。你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陈阿娇简直要叹息了,回眸直视他,冷笑道,“你以为卫子夫住过的地方,现在的我还稀罕要么?”
“你就不能真的明白,我是真的不想搬出长门。长门宫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当它是一个家,皇上,”她特意咬着重音,“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家,我就不再需要搬家了。昭阳殿哪怕再好,我偏偏不喜欢。”
刘彻盯着她半响,方沉声道,“你若定要如此,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无反复之理。这未央宫里,大约只有娇娇你敢如此与朕说话了。”
陈阿娇自嘲一笑,但既已达到目的,便不欲再与他起争执。正要说话,却见长廊上一内侍一溜烟小跑过来,在昭阳殿下跪下,叩道,“皇上。”
刘彻怫然不悦,冷声道,“怎么了?”
“绯霜殿里,李容华似乎要生产了。”内侍磕头禀道,倒也中规中矩。
刘彻不由一怔,就在这顷刻间,陈阿娇退了一阶,微笑道,“恭喜皇上。皇上自然要去绯霜殿看看,阿娇就先告退了。”
“呀,对了。”她行了几步,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回身道,“昨天在堂邑侯府,我倒忘了说了,尚医馆的萧先生,是我从前的师傅。既然早早身子已经安好了,皇上不妨允了放他出宫吧?”
刘彻点首,不以为意道,“就依阿娇姐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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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沿着未央宫,经过柏梁台,就看见御苑之内,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极华贵的深红丝锦长幅曲裾,面容姣美,神情高傲,被簇拥在众奴婢之间,正在大发脾气。
“这位便是诸邑公主了。”内侍上前一步,低低在她耳边禀道。
“唔。”陈阿娇应了一声,仔细一看之下,这位诸邑公主刘清面容之间,果然与卫子夫极为相似,只是没有母亲柔和似水的气质,看上去便张扬了很多。她叹了一声,实在不愿意面对这样一张脸,勾起她太多不好的回忆,撇过头去不看。
“不必管。”她低声道。
“是。”
陈阿娇好奇的看了这个低首退后的内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唤奴婢作小容。”
说话的时候小容依然微微低下头去,但是奇迹的并不让人觉得佝偻。下颔有着光滑的弧度,很……清丽。
“小容……你是绯霜殿的内侍么?”陈阿娇眨眨眼。
“不是。奴婢怎么会有那个福分,伺候李充华呢?奴婢只是玉堂殿的洒扫内侍罢了。”小容不卑不亢的答道,“今日充华娘娘不慎在御苑绊了一下,动气早产,绯霜殿乱成一团,皇上又不在宫里,这才……被奴婢凑巧遇上了吧。然后皇上便让奴婢送娘娘回长门。”
“哦?”陈阿娇稀奇的扬扬眉,那么多人伺候着的李芷,怎么就这么不经意的绊了那么一下呢?不过这与她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思索着,忽然听见一个娇蛮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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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邑公主刘清,是皇后卫子夫的第三个女儿。她不似长姐卫长公主刘斐,自幼在未央宫里吃了不少苦,也不似二姐阳石公主刘纭,继承了母亲温婉的性情。自解事起,她就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的嫡女,这个身份,让她凭添了一份高傲,让她在这座本是天下最勾心斗角的地方的未央宫里,依旧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不懂半分收敛。
今日,她在椒房殿中守着她们母女四人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自己的母后一句,“怎么父皇许久不来看我们了?”母后立时便变了脸色。刘斐见不对,横了她一眼,使眼色让她先出来。
她便满腹委屈出来,明明只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怎么便惹得椒房殿气氛尴尬至此。
“公主,你便在御苑留一阵子,待皇后娘娘气平了就好了。”
刘清回身瞥了采青一眼,赌气道,“我要去宣室殿找父皇。”
“这……”采青为难不已,“公主,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皇上吧。”
“父皇一向疼我,不会有事的。”刘清回身,笑盈盈道。
“可是……皇上此时并不在宣室殿啊。”
“不在,”刘清诧异的停住脚步,看了看日头,“父皇一向勤政,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在宣室?”
……
刘清不耐烦的瞟了她一眼,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那一眼明明没有太多的威慑力,采青打了个寒颤,这位诸邑公主并不像皇后娘娘那样歌姬出身,所以懂得体谅下人,当初在椒房殿,只因为一位宫女上菜时撞到了她,刘清便下令打了她十板。彼时皇上宠爱卫皇后,连带着盛宠这位诸邑公主,经常驾临椒房殿。卫皇后觉得不忍,想说算了。皇上却笑道,不过一个婢子而已。卫皇后素不是忤逆皇上意思的人。于是她们只得看着那位宫女挨了十板子,不到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这些刘清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嫡公主,她的尊严高傲,没有人可以冒犯。但自从悦宁公主回宫之后,所受宠爱,犹胜诸邑公主当年最盛之时,此消彼长之下,皇上便对诸邑公主淡了很多。如果诸邑公主再不收敛自己,他日出事,以卫皇后如今危矣的局面,真的能够保住她安好么?
采青这样想着,如实禀报道,“昨夜,皇上根本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刘清的面色反而平和下来。“父皇经常出宫的。”她含笑道,“难怪有些天没来看我们了。”
“公主。”采青沉声道,“可是皇上去的是堂邑侯府啊?”
“堂邑侯,谁?”刘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撇嘴道,“就是那个每次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皇姑婆噢。”
“诸邑公主。”采青有些抓狂了,“你知不知道,堂邑侯府里住着谁么?那可是昔日的陈皇后,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的娘亲啊。”
刘清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是真的?”她缓缓的看着采青,伸出手去摘下身边一团菊花,捋过花瓣,只见花瓣细细索索的落下,忽然一声惊呼,原来毕竟把手给划出一道血痕。
“公主,”采青一声惊呼,连忙拉过她的手。
菊花从刘清手里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清任由采青包扎着自己的手,居然并不觉得十分痛。当初,她跟在表哥霍去病身后。表哥的步子迈的比她大,她需要小步奔跑才赶的上,终于在廊上摔了一跤,哭的惊天动地,连父皇都惊动了,好好训了表哥一顿。
她百无聊赖的看着四周,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走在廊上,身后只跟着一个青衣内侍,很快就要拐过廊角。忽然觉得一阵委屈怨愤,她堂堂一个大汉嫡公主,在这边伤了手,无论是谁,难道不应该过来问候一下么?
“你是什么人?”她扬声问道,态度倨傲。
游廊上,陈阿娇一怔,缓缓回过头来。
采青包扎好刘清手上的血迹,吁了口气,抬头看见那张清艳的容颜,心下大惊,刹那间,一张俏脸便变的惨白。
“陈……陈娘娘,”采青结巴唤道,带着众人,拜了下去。
刘清怔住,依旧昂高了脸,冷傲道,“本公主在这未央宫里,怎么从没见过你?”
“诸邑公主刘清,”陈阿娇缓缓一笑,走下来,“你和以前的我,似乎很相像呢?”
刘清霎时寒了脸,“大胆,我乃当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岂容得你在此胡攀?”
“公主,”陈阿娇未令起身,采青也就不敢擅起,只得在后轻轻拉了拉刘清的衣袂,“不要乱说。”
陈阿娇看在眼底,微微勾唇,道,“起吧。”
“是。”采青这才起身。
刘清惊疑不定,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娇仔细打量了刘清的容颜,眉眼间依稀都是卫子夫的样子,唯有那眼神,却是三分像刘彻,竟有五分像从前的阿娇。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样的骄蛮,一样的任性。
刘彻啊刘彻,你既然已经将阿娇狠心废黜长门,又何必,何必不经意的疼宠出另一个阿娇来?
“想不到,卫子夫居然能教导出一个像你一样重视身世的女儿。”她微笑道。
“你,”刘清觉得难堪,可是她惯有的威势,在这个女子面前,居然发作不出半分。这个女子仿佛天生是云端上的人,哪怕衣裳素淡,脂粉不施,依旧高贵的逼人。
这种高贵,不是表面上强撑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你怎么可以直呼我母后的名字?”
陈阿娇挑了挑眉,笑盈盈的道,“便是你父皇在此,我也是敢喊的。至于我是谁,你便问问你身边的婢女吧。”
“诸邑公主,”在走之前,这个女子意味深长的道,“你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里生存,像你这么单纯刁蛮,是不行的。”
刘清跺了跺脚,看着女子消失在廊角的身影,问道,“她是谁?”
“她便是我刚刚说的陈皇后了。”采青叹息道,昔日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啊,多年不见,居然还是这么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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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华丽的解禁一章,当作国庆礼物。汗。
因为连接两个月没有达到解禁要求,这章是我特地向编辑讨来的,大家将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