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丈夫
作者:琼瑶
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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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章
    ?(17)深夜。杨家药铺的诊疗房。

    紫烟背对着万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着深深浅浅的瘀痕。整个诊疗过程中,她一直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疼痛的缘故,还是因为少女的羞怯。

    万里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骂出粗话,但是当敷完药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迸出一句:

    “浑帐!太过分了!”“算了。”紫烟低头扣上衣扣,不安的咬着唇。

    万里仿佛被钉子扎了一下,立刻跳起身来。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训了一顿,他自知理亏,恼羞成怒,对我无理取闹,我可以甩甩头,说声算了,不同他计较;可是他回过头去,把怨气一股脑儿全出在你身上,我就看不过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么?”他的牙狠狠一咬,拳头重重一握。“我找他理论去!”

    他是说走就走,紫烟惊惶的拦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是我一错再错,把他气坏了呀!上回偷他画的梅花,事后他没说什么,我就以为他心里是愿意的,没想到这次他会气成这样……那,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你强烈反对,所以他才……”她骤然住了口,顿了顿,又慌忙补充:“哦,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为我抱不平,可是我没有不平,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没事儿了……一切本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去理论吧,否则二少爷又要大发牌气,那我怎么回得去呢?”万里的双眼瞪如铜铃。

    “你还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头了你?”见她逃避的转开脸,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气急败坏的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她进退维谷,一急,便脱口而出:

    “算我犯贱行不行?”“你讲这什么话?”他勃然大怒,甩开她的手。“你以为把自己贬低到猫狗不如的地步,这样才够牺牲,够伟大,够资格同乐梅比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软弱的摇着头。

    “那是什么?就为了一个“爱”字吗?天底下哪有这样一种爱,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严,不分黑白,不讲道理!人家对你越坏你越爱,越糟蹋你越忍气吞声,然后你用一句犯贱就解释一切,原谅一切?拜托!这是哪门子的爱?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聪明会糊涂到这种病态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这样!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他越说越火,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直逼问到她脸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角落,圆睁的双眼里盛满了狂乱的神色,直到无路可退了,才骤然喊出声来:

    “因为我欠他!因为我烧坏了他的脸!因为我毁了他的一切……”万里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可是没错,紫烟仍继续喊叫着:“你以为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说什么?”

    她整个濒于崩溃的临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哦,但愿我真是胡说就好了!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恨不得从没踏进过柯家的大门!恨不得……恨不得从没来到这个世界!”她靠着墙往下滑,浑身虚软的跪落在地,撕扯着头发,哭得肝肠寸断。万里抽搐着脸颊,好奇怪的瞪视着她,好似她是一个怪物,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怪物。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那场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来只是想烧掉柯家库房,”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下流。“当时二少爷快成亲了,老夫人把钥匙交给我保管,我知道家当全在里头。于是,那天夜里,我搬了几捆稻草,里里外外塞满了那间库房,然后……然后我扔了一个煤油灯……一眨眼,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个烧了起来……”她的双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紧紧扼在那里,双眼则直直的望着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灾发生的现场。“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么会窜到别间屋顶上的?我只想烧掉库房啊!可是……可是火势蔓延得那么快,那么快,让我后悔也来不及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一股寒意自万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着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满了恐惧。“这就是所谓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闭上眼,她惨惨的笑了。

    万里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了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激烈的摇晃着她,摇碎了她一脸的泪。“为什么你会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因为,”她恍惚的望着他,眼中有一个遥远而涣散的世界。“因为我要报仇!一开始,我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二少爷骑车撞了我并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儿让意外发生,然后我好藉着他的带领进入柯家,让他们收留我当丫头。我讨好老夫人,讨好每一个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为我娘报仇……”万里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好似想以视线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问道:“你是谁?”“在身分上,如你所看见的,我是二少爷的丫头。”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凄凉。“然而在血统上,我应该算是他的表妹!”万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太多惊愕的神色,只是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经有个贴身丫头,她叫纺姑。”她平着声音叙述,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纺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尤其是老夫人,更是口口声声疼爱她。可是,纺姑的好日子不长,当时寄住在寒松园的表少爷对她先是欺骗玩弄,然后弃如敝屣;又痴又傻的纺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给表少爷做小。纺姑以为老夫人一定会保全她,谁知却被当场赶出了柯家。那时,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想死,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里无辜的小生命;想活,却又人海茫茫,走投无路。最后,她逼不得已,只将沦落于娼馆,以出卖皮肉的方式养活她生下来的女儿,”说到这儿,她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我!”万里喉间一哽,但他仍沉默着倾听,不打岔。

    “我十五岁那年,因为老鸨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护我,同他们翻了脸,带着我离开了那个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来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过的。而我娘一辈子坎坎坷坷,走到这儿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疯疯癫癫的熬了一年,终于留下我,走了。”她摊开双掌,似乎想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中理清自己悲惨的命运。“当我亲手给她挖坟的时候,我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进入柯家,替我娘讨回这口怨气。是啊,我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我以为在受了这么多苦之后,在看尽了世上最难堪的一切之后,自己已经够硬够狠,可是我错了!当我轻易争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欢心,大有机会下手的时候,却一次又一次的心软,下不了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对不起我可怜的亲娘,但我就是那么没用啊,怎么办?因此,我选择了另一种报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们破财吧。我幼稚的以为,这是最轻微的一种教训,谁知道我放的这把火,竟然烧出了一场天大的悲剧,害惨了所有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统统都完了!”

    命运对她从不温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毁了别人的命运!紫烟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声,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无法挽回的罪愆。分担秘密等义于分担心情。万里并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责备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让她痛快的哭个够。他知道,对于紫烟来说,任何口头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责备也都多余;现在,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情绪的解放,因为她已经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渐歇之后,紫烟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我要回去认罪!我要对柯家所有的人坦陈一切!不管他们会把我怎么办,不管我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那都是我应得的报应!”“不!”万伫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为什么?”她含泪望着他。“每当别人赞美着说紫烟怎么怎么好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活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那种痛苦又可耻的心情,你是不会懂的。趁我现在还有勇气,为什么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骂一顿,甚至痛打一顿,我反而好过啊!”“你好过?那其他的人怎么办?你教大家怎么样来接受这个事实?原来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个凶手,而且这个凶手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你要让大家再痛一次吗?你还要让七十高龄的老奶奶赫然明白,会有今日的果,原来全是她当年种下的因?”他摇摇头。“不!俯首认罪并不能使你得到解脱,只是在大家的旧伤口抹新盐巴,在原来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经闯了一次祸,别再闯第二次吧!所以,你听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听清楚了吗?”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眉一紧,厉声道:“我问你听清楚了没?”

    她震了一下,可怜兮兮的点点头,下唇有一排明显的齿印。“听……听清楚了。”他瞪着她唇上的齿印,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与牵痛。她才几岁?十七?十八?但她往后的岁月都将背负着罪恶的阴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天晓得在妓院那种光怪陆离的环境中,她是如何挣扎着求生存?而现在,为了赎罪,她又是如何低声下气的承受着起轩的喜怒无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烟丫头,但在人后,她却是如此傍徨,如此无助;当煎熬来袭的时候,她是不是习惯这么死命的咬着唇不喊痛?即使渗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和泪吞下?想到这里,他的眉皱得更紧了。

    但她显然误解了他的表情。

    “你讨厌我了,对不对?”她畏缩的倚着墙角,怯怯的说:“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后,原来的那个紫烟就死了,对不对?现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罪犯,对不对?”

    万里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天啊!真是太离谱了!她怎么可以这样猜测他的感觉?更糟糕的是,她怎么可以这么评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骂,但她脸上那种惊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压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伤,他必须抑止自己粗枝大叶的脾气,很温和、很有耐性的对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绪,他诚恳的注视着她,缓缓开口。“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后,我只有更了解你,因为我这才明白,你的反应灵敏,你的善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脸色,挨了多少打骂而磨出来的。而你母亲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从小到大年年堆积,使你不快乐,使你看不见希望,也找不着生命正确的方向。你一直无能为力,只是身不由己
第四卷 第二章
    ?的跟着一个悲剧的漩涡打转,始终不能脱身!”

    这下换她目瞪口呆了。认识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从不晓得他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而且,他为什么这么了解她?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撞进了她的心弦,颤出了回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说是否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来,所以我没有资格论断你!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一味的痛苦绝望,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根本于事无补,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来,也要你记住,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永远可以来找我,如果你当我是你的朋友!”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这么恳切的对待过她!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所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见的只是丑恶的嘴脸,她从没想地自己还会有被善待的可能,从不敢奢望能够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谊!望着他那对浓眉这下清朗的双眼,她心中一暖,热泪不禁滚下了脸庞。

    “对不起,我不该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轻声说:“让你分担了我的秘密,也分担了秘密背后的烦恼,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开始急躁了。

    “好了!这些话就别提了!我杨万里就是爱趟浑水,行不行?反正你现在先给我点点头,表示你会记住我的话!”

    看她默默颔首,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撕碎的纸笺怎么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缝补不了乐梅那颗破裂的心。从奶奶到婆婆,从万里到母亲,每个人都说,由于她的招魂引鬼,已经耽误起轩许久,如果她真心为他好,就该让他走。“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忍心让他这么飘飘荡荡,沦为无主孤魂?”他们又说,至于老柯,他已辞工离去,告老还乡了。

    “他叮嘱我们转告你,起轩转世的时机已到,别再试图与他沟通,也别再以情丝牵缚他,让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异路,何苦阴痴阳缠?这个道理她当然懂,可是听起来多么空洞!她只是一个凡间女子,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坚实的感情,为了成全这份感情,她甚至还嫁给了一块灵牌;但现在,她和起轩竟然连阴阳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可是她至少可以确定起轩一直陪在她身边,那阕他亲手填的词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证据吗?然而自从老柯毁笺那天以来,任凭她再怎么专心致志,再怎么凝神忘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备纸,日日夜夜的等待,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但他就是不肯给她任何讯息!他真的走了吗?真的转世了吧?如果阴阳夫妻做不成,那么她是否应该立刻追随而去,到来生里和他一对正常夫妻?

    落月轩已经人去楼空,唯一能够指点她的老柯也不在了。一开始,她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仅管四周无光,但那既是生命的底色,她倒也安这若素;后来,老柯提灯经过,带给她光明,指引了她方向;现在,他走了,灯灭了,反而衬出了无边的黑暗与孤单,她再也无法忍受的黑暗与孤单!

    如何才能填补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如何才能再度与起轩沟通神交?成天,她游魂似的在寒松园中徘徊,甚至背着众人,悄悄回到四安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无所获。无望的想念把她凌迟得形销骨毁,得不到回应的爱将她煎熬得失魂落魄。每天,她都在发疯与崩溃的边缘转折过渡,望穿了眼,也望不见悲伤的尽头。

    这样的日子,可有结束的时候?

    眼看女儿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达好不容易把失踪的乐梅从小山坡上带回来之后,她更是悔恨万端。“我可怜的女儿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她抱着乐梅痛哭失声。“哦,如果我当初没答应让你抱着牌位成亲就好了!你就分明是痴心成病,时间根本治愈无效呵!难道你真要这样一辈子为起轩心痛,却教我一辈子为你心痛?难道你宁可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却不要一个正常的丈夫?”“正常的丈夫?”乐梅茫然的看着母亲。“这……这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我就坦白告诉你吧!当初之所以举行冥婚,完全是为了安慰你,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愿意的。大家私下商量,等个一年半载,时间会冲淡你的哀伤,哪一天你想开了,只管另外改嫁,没有人会拦着你的。这样,你懂了吗?”

    乐梅先是一怔,接着,一股糅杂着受骗与受伤的痛心情绪令她颠踬着退开,转身扑倒在床上。

    “真没想到我视之为神圣誓言的婚姻,却被你们每一个人当作儿戏!别人不明白我也就罢了,可是您是最了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志,何必还要嫁过来?做这个决定绝非一时的冲动,也不是肩上压着贞烈节义的包袱,完全是因为我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起轩!此身非君莫属,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给他的牌位,他的鬼魂!总之,今生今世,他是我唯一的丈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变!”

    映雪再怎么软硬兼施,也不能动摇女儿分毫,只得忧心忡忡的叮嘱小佩看紧乐梅,以妨她再度失踪,甚至暗寻短见。

    士鹏和延芳虽然也为乐梅担心,但他们更烦恼的是起轩。由于他执意搬出寒松园,又没有适当的地方落脚,只得在杨家暂住,也好让万里就近看护。本来同住在一个园子里,要和儿子说两句体己话已是大费周章,现在连他的生活起居都照应不到,全靠紫烟叫到身边,拐弯抹角的提起一桩一直搁在她心底的打算。“紫烟哪!”她用一种带着感伤的交心语气当作开场白。“我在想,咱们柯家终究是没有福分要乐梅这个媳妇儿,也许她很快就会离去,也许还要熬很久,无论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怜我那孙子,当乐梅走了之候,他该怎么办呢?但愿我真能撑到那时候,可我这把年岁的人,就像风里的残烛,说灭就灭的……”“老夫人!”紫烟不安的打断:“好端端的,快别说这种话吧!”“我怕什么!反正已经活够啦,死亡吓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视着紫烟,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牵肠挂肚,那就遗憾了。”

    紫烟被老夫人那种不寻常的眼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听到这儿赶忙应和:“我懂了!您是要我一句话,对不对?那么您放心!我会一辈子不嫁,终身伺候二少爷!”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热,一把握住紫烟的手,趁势敞开话来说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这么委屈!想你为起轩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单讲他重伤期间,你天天亲手替他换药裹伤,我也势必要给你做主。其实不只是我,老爷和太太心里都有数,然而当时乐梅正闹着抱牌位成亲,所以咱们暂且搁着不提;不过,我心底已在琢磨,假如有幸,他们俩得了好结局,我好歹也要扶你做个二房。可眼看今日这等局面,那两从此孩子是没希望了,我不如早做安排,也好安了这条心!好丫头,你只需点个头,那么将来的柯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

    紫烟越听脸色越白,眼睛越睁越大,心底卷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滚得越来越激烈,最后终于溃决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这一声叫喊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看紫烟抖抖索索的往后退。

    “千万别给我做主!什么二房二少奶奶,我统统不要!”她扎煞着双手,整个人濒于歇斯底里的边缘,声调都变了:“你真的不可以做这种安排,绝对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丫头!我……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在那之后,我怎么还没遭天打雷劈呢?如果我真让自己夹在他们之间,那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我下的!”

    喊完,她昏乱的掉头飞奔而去。老夫人一头雾水的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也不能明白,这平日温驯的丫头今天是怎么回事儿?紫烟心里乱极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主,她不肯,现在却是她拼命要为我做主,我却有苦说不出……这会儿,紫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着万里,和他说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见了他,就算再悲伤混乱,她总能安定下来。奔回杨家乐铺,她正要跨进暂时权充为起轩卧室的诊疗房,里头员起的对话却让她止住了脚步。

    “娶了乐梅吧!”是起轩萧索寥落的声音。“还记得失火以前,你曾经承认为乐梅动了心,当时我真的听得心惊肉跳;倘若一开始是咱们齐头并进的追求乐梅,你绝对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说不定我还得拱手让之……”

    “我记得的结论不是拱手嚷之,而是当让不让!”万里的声音杨起。“我说只好等下辈子,你却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连这辈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对每一个人都说过,我希望她改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为了要她改嫁,其实底下还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说,而那句话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托你,娶了她吧!”

    紫烟心中莫名的一紧,而屋中也好半天无声无息,久久才听万里重重往桌上一拍,气冲冲的嚷:

    “你太过分了!自己要不起乐梅,也不该把她当礼物抛送啊!当初她喜欢的是你,我和宏达只能靠边站,可是咱们可没就这样让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为这大半年来,我和宏达一直在痴痴的等着你开口,等着你二选一吗?错了!人生中有乐趣有意义的事物还多得是!像我钻研药理,治人疾夺,像宏达接手韩家茶庄,也干得有声有色,咱们没有人在原地叹气,都是迈开大步向前走,路上会有新的事物,新的风景也会有新的希望!我想,宏达已经走得很远,至于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和你争夺下辈子的糊涂虫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明白!你拉扯了这么一大堆,与我说的根本是两码子事儿!我现在没有心情听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乐梅,也明明喜欢她,那么为什么不肯娶她?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你……你简直莫名其妙!这种事又不是一厢情愿的!噢,你以为我们两个商量好了就算数啦?更何况乐梅跟我,一个不情,一个不愿,光这理由就足够了!”

    “你为什么不愿?”“……”“你说啊你!”“说就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行不行?”

    紫烟心中又是一紧,而起轩显然也骇了一跳。

    “我不信!你会有什么心上人?刚才是你自己说的,你成天钻研药理,根本没空思索其他,什么时候却突然迸出一个心上人来了!”“你讲不讲理嘛!这根本是我个人的事,却被你说得好像我在无中生有似的!”“你若交代不出个人来,我就当你在无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紫烟!我的心上人是紫烟!这下你满意了吧?”

    紫烟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
第四卷 第三章
    ?捂,以免叫出声来。屋中,起轩似乎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终于再度开口,声音里透着困惑:

    “紫烟?可是,你们是几时开始的?”

    “她有没有开始,我可不敢说,我人能告诉你,打从你受伤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左右手,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跟她交谈不多,谈的内容也从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觉得与她在一起很自在。接下来,我看她任劳任怨的照顾你,逆来顺受,备极委屈,我无法视若无睹,于是从关怀她,到了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确定了。她所承受的是你们难以想像的压力,所付出的也是你们难以想像的牺牲,假如说,她曾经是一只不起眼的,甚至是丑恶的毛毛虫,在经过了这么一段忍辱负重的历程之后,也已破茧而出,蜕变为一只美丽的蝴蝶了!她的蜕变,我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你说,我怎能不感动?又怎能不心动?”

    紫烟背抵着门,心中思潮起伏,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任泪水默默淌下。“原来如此!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凭咱们的交情,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我也不是刻意隐瞒,实在是……哎呀,还不到明说的时候嘛!”“为什么?紫烟正是豆蔻年华,你又是这么理想的对象,还等什么?……噢,是我的缘故吗?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主人,但这点儿体恤的心还有!对于紫烟这样一个好丫头,我却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而今天,我总算能为她做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给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这儿,紫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冲进房中,颤声喊道:“不!我不要!”起轩和万里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望着她。

    “二少爷,我……我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许了人家,就让我再多伺候您几年吧!”

    起轩很快的自惊愕中回复,静静问道:

    “我们的谈话,你听见了多少?”

    “全都听见了。”她看了万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时,万里全身都不对劲起来,又是抓头,又是咳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轩则是再度吃了一惊。

    “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听见了万里对你的一片心意,而你还不让我把你许配给他?”“我……杨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承他不弃,这已是我前世修来的造化了!并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您瞧,为了打消二少***痴心,您有家归不得,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到寒松园去;在这种时刻,我怎么还有心情理会自己的终身大事呢?”她含着泪望向万里,语气中充满了柔软的恳求:“我想,杨大夫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万里脸上一热,急急对起轩说:

    “看吧,我就跟你说还不到时候嘛!紫烟说的没错,在这节骨眼儿上,你和乐梅正捱着苦,身为你俩的好友,我又哪里欢喜得起来?反正……反正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他转向紫烟,低声道:“我可以等!”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彼此都能明了对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尽在不言中。一旁的起轩心中先是一柔,接着又忽然一痛。同样是等,万里等的是与紫烟互定终身的那一天,而他,他等的却是乐梅求去的一日……

    起轩并不知道,同一刻里,乐梅正跪在他们相遇那天的溪边,一面低唤他的名字,一面轻抚着手腕上的梅花胎记。

    “起轩,起轩,那一日在这水边,凭着梅花胎记,你认出了我,也就此认定我是你命中所系之人。”她痴痴的望着水流湍急处,心里也有一个不断沉溺下坠的漩涡。“原本以为天定良缘,谁知却是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阴阳路断,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好让我留恋的?我不如一死明志,随你而去吧!”

    然后,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来,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涡……

    多亏了及时赶到的小佩,也多亏那两位偶然路过溪边的樵夫,乐梅在灭顶之前,总算被拖离了那个差点儿吞噬她的深渊。吟风馆中,众人围着昏迷的乐梅乱成一片,有人熬药,有人祷告,有人替她搓头发,有人帮她暖手足;唯一安静的是映雪,她一直惨白着脸把乐梅搂在怀中,眼睛牢牢的盯着女儿,一时不离,目不转睛,好似只要她眨个眼,乐梅就会消失不见了。仅管腹内的水都呕了出来,但乐梅的眼皮发青,嘴唇泛紫,谁都没把握她是否真能醒转。在众人的殷盼下,终于,她无力的睁了睁眼,虽然几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总能确定她没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映雪正含泪扶着女儿躺下,就听老夫人在一旁叨念:“这老刘是怎么回事儿?请个大夫请了半天!万里到咱们家不过就几步路呀!”众人都不接口,过了一会儿,士鹏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我……我没叫他去请万里。”

    他说得很轻,但映雪还是听见了,而且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叫万里,说穿了是怕惊动起轩,在这种急乱的当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顾忌还是起轩的心情,而乐梅的安危却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张的试图制止,却被士鹏拦住了。“娘,让她去吧!咱们管不了,挡在中间只会火上添油,岂不是弄得更难受?咱们就待在这儿,好好照顾乐梅吧!更要感谢上苍眷顾,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不幸,否则咱们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站在这儿?”他沉痛的望向乐梅,声音微微有些颤栗:“我觉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们一人一把将她推下去的!她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崩溃,咱们全部都会崩溃的呀!”

    杨家药铺这头,万里和紫烟因映雪带来的消息而惊慑屏息,起轩则瘫软在地,抱着头闷声低泣;至于映雪,打从一进门,她的视线就死死的瞪着起轩。

    “当我的女儿被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奄奄一息,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好像又回到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当时我想,如果能够使她的眼睛睁开,再度看着这个世界而笑逐颜开,那么杀夫之仇,丧夫之痛,累积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统统可以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了刻,化为乌有……”她一字一句的说,痛彻肺腑的说,说到泪水滑落,说到哽咽难言,而她的视线仍固执的盯着起轩。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的语气由悲伤转为强硬:“刚才,我又再度面临这样的状况。我感谢老天,这一次也没有让我再当一个绝望的母亲,可是假如我还敢等着赌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疯了!所以,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我要你跟我回去见她!”

    起轩整个人震颤了一下,他抬起惊慌痛苦的眼睛,求饶似的仰望着映雪,但她丝毫没有被打动,语气反而更强硬了,几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分,而是起轩,柯起轩!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内有短暂的死寂,压迫般的死寂。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之下,起轩扶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痛心、愧疚和翻腾的情感催促着他举步,但自卑、畏惧与恐慌交织的情绪又让他裹足。犹豫的向前两步之后,他骤然的缩回,一边后退,一边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着面颊,忍无可忍的冲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摇撼着他。“乐梅都已经不想活了,你还有什么做不到?难道你仍不能觉悟?什么心如止水,什么另行改嫁,这些完全行不通!你给乐梅安排的是一条死胡同!永远走不通的死胡同!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赌她每次都这么好运气吗?你怎么敢赌?怎么忍心赌啊?”“别逼我!”起轩的喊声嘶哑如困兽。“我早就说过,宁死都不要面对她!你们为什么还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没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现在你们不肯想办法,那么是不是真的要我去死,才能摆脱你们这么残忍的压迫……”映雪扬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断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乱的用双臂把自己的头脸整个包住,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恐惧:“我的面具……我的面具……紫烟!”

    不待他吩咐,同样大感恐慌的紫烟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却被映雪一手挡下。“不准给他!”她厉声说:“谁给他面具,就等于是他的帮凶!我再不会让这种病态来谋杀我的女儿!”她重重将起轩的胳臂一握,斩钉截铁的下了判决:“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见她!”“不!”他一把推开她,近乎发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个挽着菜篮上门买药的妇人也在这时跨进门来,猝不及防的和起轩一起照面,她立刻脸色大变,恐怖万分的尖叫起来:

    “啊……鬼!有鬼!”菜篮一摔,她没命的掉头飞奔而去,一路狂呼,喊声传遍了整条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见鬼呀……”起轩先是僵在原地,接着,他发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哀嚎,然后,他惶乱的抱头躲进药台底下,整个人蜷缩在那儿,不断发抖,神经质的重复:

    “我是鬼!我是鬼!你们听见了没有?我是鬼!是鬼啊!……”万里不忍的转开脸去,映雪闭上眼,泪水掉了下来,紫烟则哭着奔向起轩,蹲下身把面具递给他。

    “快别这么说!来,你的面具……”

    起轩一把抓过面具,一边手忙脚乱的戴上,一边抖抖索索的说:“这不是面具,而是我的脸,我的脸!没有它,我就是一个鬼……我怎么能够以这副狰狞丑怪的模样去面对乐梅?怎么能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面对这惨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泪泛流,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倘若起轩令映雪心酸,那么乐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识回复之后,乐梅仍横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树干撞,当时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场,两人拼了命阻止,仍挡不住她赴死的决心。到了这种地步,映雪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起轩没死!起轩还活着!”她满脸是泪,不顾一切的大喊:“他一直活在你的身边!他就是老柯!你听清楚了吗?起轩就是老柯啊!”乐梅浑身一震,慢慢转过头来,着魔似的瞪着映雪,仿佛无法连贯、组织这些话。小佩一面紧紧的攥着乐梅,一面惶恐的对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么了?怎么忽然间胡说八道起来了嘛?”

    “我没有胡诌!”映雪狂乱的扯开小佩,一把抓住乐梅。“如果我骗你,到时候我如何为这些话负责?如何给你一个活生生的起轩?”她摇晃着女儿。“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智的面对这一刻吧!”乐梅仍麻木的瞪着母亲,好似失去了理解与思考的能力。映雪仓促的抹去泪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困难的解释:“当初说他死了,那才是骗你的!其实,他没有不治身亡,万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场火却烧瘸了他一条腿,灼
第四卷 第四章
    ?伤了他的咽喉,还毁了他整张脸!”她紧盯着乐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于是,他就变成了你所看见的老柯,戴着面具,声音沙哑,一瘸一拐的老柯!”

    乐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渐渐糅进惊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么会是起轩呢?”她一步步的向后退,昏乱的抗拒。“老柯的脸是被仇家砍伤的呀!你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谁告诉你他是起轩的?”

    “谁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轩!我知道,整个寒松园的人都知道,韩家也知道,当然万里也知道!”映雪悲哀的望着女儿。“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乐梅颠踬了一下,脸白如雪。小佩则瞠目结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乐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你可知我干什么去了?我去了万里的药铺!起轩现在就藏在那里!因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这个通灵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离开落月轩,逃到万里那儿去了!由于你的轻生,我到那儿要他来见你,拆穿这整个骗局,停止这种可怕的集体笔折磨,可是我没有成功!”映雪捂住脸。“因为,那种残的悲哀,实在让我不忍心……”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出来,从假造坟墓,到禁门之说,到紫烟的穿针引线,再到起轩执意离开,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乐梅只是被动的听着,听着,越听表情越奇异越恍惚。“总之,这场骗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为你设想,可是大家都错了!”叙述到最后,映雪已是泣不成声。“一直以为在替你铺一条光明之路,谁知路却通向死亡!一直坚信这样做是爱你的,谁知竟害了你……”

    乐梅一径沉寂无语,久久,她终于空洞的开口:

    “老柯就是起轩?”映雪点点头。“起轩就是老柯?”映雪又点点头。“他没死……他根本还活着……”乐梅的声音已开始发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疯了!”她崩溃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听到我娘亲口对我说,老柯就是起轩!”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没有秘密,没有苦衷,没有谎言。

    寒松园大厅中,每一个人都证实了映雪所说的话,每一个人都把其余细节全盘托出。乐梅一一对众人扫视过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彻骨的疼,疼得她眼泪都迸了出来,然而那却是喜极而泣的泪!

    “我没有疯,这也不是梦!他活着,他还活着!”她喃喃自语着,转身朝厅外走去,对着穹苍潸然下跪。哦,老天爷,原来我的丈夫并没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爷的决定,决定咱们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后,众人也低头饮泣着,只有延芳脸上一动,急急屈身扶起乐梅,迫切的问:“那么,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决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乐梅泪如泉涌。“这样的心意难道还不够明白?”“不!我要一份考虑后的答案!”延芳激动的说:“起轩已经不是从前的起轩,而且比你所能看见的外表更糟!除了烧坏的腿,嘶哑的声音,还有许多你看不见的伤疤,和那张藏在面具下的脸!这样的他。你确定你能接受?你确定还要他?”

    乐梅一瞬不瞬的盯着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坚决的。

    这些话你早该问我啊!如果你早问过我,我会斩钉截铁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他!”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老夫人巍颤颤和趋前一步。

    “句句真心!”乐梅霍然起身。“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没有,再也没有了!而你们却只因为他不再英俊潇洒,就以为我会嫌弃他,就不择手段的利用死亡来欺骗我!为什么没有人来问我一声?为什么就这样武断的判定我?你们居然每一个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浅薄,”她的视线沉痛的轮流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脸上。“包括我的亲娘在内!”

    “不,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真相?”乐梅激烈的剪断映雪的话:“我撞墓碑,你们不说;我绝食,你们也不说;我都嫁给一块灵牌了,你们仍然不说;我被思念折腾得形销骨毁,你们竟还是三缄其口,还在等我变节改嫁!”

    “绝没有人看错了你,而是……”士鹏痛心的摇头。“而是咱们每一个人,都看过起轩那张脸……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因为……因为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别怨咱们吧!”延芳拭泪接口:“不说他自惭形秽。就说咱们身为父母的人,将心比心,也不忍见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乐梅面前,恳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们又何尝好过了?眼看你和起轩两个痴心孩子不得相认,谁能安心过日子呢?乐梅啊,请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谅咱们吧!好不好?”

    “别再说了!你们统统别说了!”乐梅哽咽着自责:“是我自己傻,没把他认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费我还与他说过那么多心底话,却没发现,老柯和起轩就是同一个人!”“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轩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儿。“今天若不是咱们全部坦白招认,你怎么会想得到,竟有这么多人联手对你隐瞒真相!而且这里头还包括了你的亲娘!”但真相总算来得不晚,有开始就不迟!乐梅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内在有个重生的灵魂正破茧而出。

    “我要见他!”她抹去泪水,定定的说:“我现在就要见他!”

    从寒松园到杨家药铺不过是一箭之遥的距离,但对此刻的乐梅而言,却漫长得有如一生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须以全部的心灵去幻想一个鬼丈夫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种思念腐蚀骨髓的痛苦!然而,鬼是什么?它无形无影,无踪无迹,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但这样虚无缥缈的空想,却也使得她神魂颠倒,望眼欲穿!

    假若当初他们未曾隐瞒,假若那时就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将终身托付于起轩的决定纵然不会改变,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许会有一些胆怯,一些迷惑;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历过种种试验!也只有切身承受过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确定这份坚贞!

    不管他瘸了腿,哑了声音,脸烧坏成什么样子,浑身又有多少伤疤,统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他还在人间呼吸、行走,还能与她相爱!他的身子虽然残缺,可是灵魂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系在他的脸上!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好多感受要向他倾诉,几乎是半走半跑的来到杨家药铺之前,她再也顾不得身后跟随的众人,迫不及待的就往门内奔去,却让正在门边铺晒药材的万里本能的挡住。“乐梅,你要做什么?”

    “别拦我!我都知道了!”她将万里的手一摔,跨入铺内,直奔诊疗房。房中,起轩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他的双手紧握着拐杖,额头则紧抵着手背,这种消沉而委缩的姿势,无言的宣告了他的苦闷和悲伤。紫烟静静的守在一旁,但愿能替代他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自映雪走后,房中就维持着这样封闭、沉寂的状态,预示着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燎烧,而乐梅的突然出现,便是那条引线。在紫烟惊喊“二少奶奶”的同时,乐梅已毫不迟疑的往起轩跟前扑跪落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起轩!”这声低喊,发自她内心极处,负载了近半年来的苦楚与想念。“起轩!”终于能当面唤他的名字了,不是痴想,不是乱梦,而是真真实实的接触。“起轩!”她哭了起来,泪涟涟的仰望着他。“起轩。”

    乍见她时,因为过于错愕,他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随着她一声声的呼唤,他的意识也一层层的回复,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不不,不不不……惊骇臻至极点,他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惨叫:“不!我不是起轩!”狂乱的将她一把推开之后,他把双脚抬上床,一面狼狈的往墙角爬去,一面继续着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轩!不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都逃到这儿来了,你还不肯放过我……紫烟!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纷乱,屋外也响起慌急的脚步声,紧接着,由万里带头的众人潮涌进来。正拉着乐梅哄着起轩,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紫烟,立刻向万里发出求援的喊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一回事儿啊?”

    万里帮着紫烟拉住了乐梅,发话的对象却是起轩:

    “真相已经拆穿,你得勇敢些!这是面对现实的时候!”

    “让我过去,别拦着我!”乐梅挣扎着试图向起轩靠近:“让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轩整个人已蜷缩成一团,却仍死命的往墙角偎去。“谁说我是你的丈夫?谁说我是起轩?”

    见他如此发狂抗拒,她也快疯了。

    “你是!你就是!你让大家配合着你,把我骗得好苦好苦!现在每一个人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还要否认?”

    “我就是不要承认!”他不敢看她,只能面壁嘶吼。“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不要面对这一天!不能面对这一天!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狠狠的以头频频撞墙,嘶声重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一时,女眷们都惊呼出声,而万里和起云则迅速的跳上床去牵制住他。许多声音此起彼落的叫喊着,有人求起轩冷静,有人求乐梅别再刺激他,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起轩困兽般的锐叫仍高过一切:“你们别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乐梅震颤的望着起轩,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她不惜一死,终于换来了人间相会,在他却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认……

    他正处于失去理智的崩溃边缘,而她又何尝不是?从投水获救到二度轻生,从知道真相到与他相见,不过是一日之中发生的事,她却历遍了种种波涛汹涌的情绪;在这样狂悲复狂喜的反复状态下,或许,她没能看清某些事实,或许,她应当暂时离他远一点儿,好好把两人之间目前的距离丈量一下,或许,她该把自己的感觉先抛在一边,设身处地去体会他的感觉。被母亲和婆婆劝扶回寒松园之后,乐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下午,渐渐理清了某些思绪。于是,当强烈的阳光转为柔和的月光时,她又来到了杨家药铺。

    整个下午,在众人的轮番劝解下,起轩总算稍微平静了些,却仍执意不肯搬回寒松园,更别提与乐梅夫妻相认一事。从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变的畸人,这样的改变虽只在一夜之间,但他内在的重创与剧痛,却绝非一朝一夕就可平复;尽管离开了落月轩,但那道禁门仍固执的合在他心间。因此,这会儿,当他发现乐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缩回了自设的禁门后面。“怎么又是你?”他靠紧了
第四卷 第五章
    ?墙角,姿势如惊弓之鸟。“你走开好不好?走开!”“你先别激动,也别紧张,我不靠近你就是了。”乐梅柔声说:“你瞧,我不是乖乖的站在这儿不动吗?折腾了一整天,你累了,大家也累了,不能再这样磨下去,对不对?所以,请你静静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也不知道是她抚慰的语气产生了作用,还是他真的累了,听了她的话之后,他果真默默的坐在那儿,原本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放松开来。众人都惊讶的望向乐梅,而她只是全心全意的凝视着他,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往下说:

    “下午是我把你吓坏了,我让你完全措手不及,那么突兀的闯了进来就要与你相认,却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当时,我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你还活着的事实,这个事实太令我昏眩,而你也知道长久以来,我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过来的,因此你应该可以谅解我的冲动,是吗?”

    “不过你放心,现在的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哪怕此刻我是多么渴望能投入你怀中,我也会好好控制着自己的……”泪意糊住了她的喉间,令她暂时无法成言。

    他虽仍一言不发,但面具后的那双泪眼已泄露了他的情绪。她轻轻拭去泪水,好温柔的再度开口:

    “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并非出于你的自愿,因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强迫面对我的;所以,我调整自己来正视一个事实:你不是从前的起轩,而是一个外表有伤,内心也有伤的起轩,那么,我将从头来爱这个你,也将耐心的等待你回应我的爱!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我不会勉强你认我,更不会勉强你摘下面具,因为我知道它让你感到安全,它就等于是你的脸!今后,我就爱这张戴了面具的脸,好吗?”

    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却已湿了一片。她默然片刻,语气中糅进了恳求:

    “我的话是不是让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请你回家吧!”

    一席话深情婉转,一屋子的人莫不为之动容,老夫人第一个喊了出来:“回家吧!”士鹏、延芳、映雪、万里和紫烟也纷纷跟劝:

    “回家吧!”起轩依然不说话,好半晌后,终于,他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回到了寒松园,但起轩仍坚持住在落月轩。乐梅并不急于一时,她相信终有一天,他心里的禁门也会打开的。

    安顿好起轩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烧了那块假灵牌,亲眼看着家丁们拆除那座假坟墓,在火焰与瓦砾中,她感到平和的解脱。都过去了她在心底向以往告别,向那个鬼丈夫告别,而她和起轩的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

    紫烟默默的旁观这一切,同样也有不堪回首的怅惘,但属于她的重生之日,又该从哪里开始呢?起轩和乐梅的复合是她最在的希望,眼看事情的发展也是往这个方向走,她反而患得患失起来。这天夜里,她走出落月轩,一眼就看见万里正靠着假山沉思。她在一段距离之外站定了,轻轻柔柔的唤了一声:

    “万里!”他一震,转过脸来看着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刚才喊我什么?”

    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举步直往他奔去,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她已投入他的怀中,热烈的、颤动的、一叠连声唤道:“万里!万里!万里……”

    他展开双臂一圈,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一道泛着喜悦与甜蜜的激流,在他们之间荡漾开来,两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之后,她缓缓脱离他的怀抱,迫切的梭视他的眼睛。“你曾经说,说我像一只蝴蝶,真的吗?我带着一身的罪恶,始终觉得自己丑陋极了,虽然我没有二少爷那样的伤疤,但我的罪行才真的是永不磨灭的疤痕!”她的眼眶红了。“而你却说我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你真的不嫌弃我?真的不轻视我吗?”“我怎么会嫌弃你?怎么会轻视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视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样以你的心、你的身体在这儿赎罪!你在寒松园不是过日子,根本是在坐牢!在我眼里,你同时有三种化身,一个严厉的判官,一个严格的监督者,和一个满心忏悔、任劳任怨的囚犯!你已经帮到这样的地步了,谁还敢轻视你?对于你,我只有心疼啊!”她头一垂,眼泪掉了下来。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大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见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有好结果,但我又担心,在走到那个结果之前,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因为我不相信老天爷会待我这么好!上天对我的最大惩罚,就是让我的心愿不能实现,那么,如果是为了惩罚我,而让他们永远没有好结果……”

    “这完全是你的胡思乱想!”他忍不住打断她。“乐梅和起轩之间已经渐渐柳暗花明,真正拨云见日的时候也不远了,眼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怎么反而会担这种心?”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她惶恐的摇着头。“我真害怕!怕老天爷是故意让一切都好像很有希望,结果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怜悯而温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说:

    “你想得太多了,可是不怪你会这么想,毕竟你一直都过得太苦,从来看不见任何希望的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坏处看,想想,你会失去多少期待的乐趣?至于起轩和乐梅的事儿,你再怎么患得患失也没用,心病自有心药医,旁人急不来的!多想无益,尽其在我就是了。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总在你身边,与你共同面对,一起承担,你无须害怕恐惧什么,懂吗?”

    她含泪点头,不禁再度投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哽咽低唤:“哦,万里,万里……”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望向辽阔的夜空。

    “我一直有着志在四方的理想,当有一天,这儿的一切让咱们都放得下了,我会带着你远走高飞。到那时候,我望闻问切,你敷药包扎,咱们夫唱妇随,浪迹天涯,穷毕生之力,一同来赎罪吧!”只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烟偎在万里的怀中,响往着他所承诺的未来。万里回去之后,紫烟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说的话,忽然来了一个小丫头,说是老夫人差她过去。

    紫烟一看见老夫人的脸色,就觉得不对。果然,老夫人硬帮帮、开门见山的说了:

    紫烟浑身一僵,呐呐的低下头,心中一片纷乱。

    “难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轩做个安排,给你一个交代,却被你那么激烈的拒绝!”老夫人的语气转为愠怒。“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又出了一连串的事儿,我也匀不出工夫来仔细问问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就是为了万里!可是,你不是深爱着起轩吗?”

    紫烟紧咬着唇,一言不发,身子却微微颤抖起来。

    “我永远记得,当起轩重伤昏迷的时候,你是口含药汁喂进他嘴里去的!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个声音说,能如此对我孙儿的,只怕天下无双了,因此,我老早就当你是孙媳妇儿。但现在,我完全被你弄糊涂了,在你为一个男人牺牲的同时,却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么你为起轩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呢?”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你……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怎么突然间,我觉得都不认识你了!”“不是突然间,而是一开始你就没真正认识过我!”紫烟蓦地抬起头,脸白如纸,视线直直射向老夫人。“什么贴心,什么感情,统统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帮每一件让你高兴的事,说每一句讨你欢心的话,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为我要让你信任我,才能对你下手!”压抑这么久的秘密,煎熬这么久的痛苦,她再也压不下熬不了,遂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你的性命曾经捏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易的捏死你!你的腹泻不止,是我趁着每天伺候你饮食的时候,在饭菜里头下巴豆!我第一次为你煮燕窝粥的那天,碗里更是下了毒的!”

    紫烟一句句的说,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后退,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到震动,再从震动化为惊怖,最后,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一双圆睁的眼睛却仍恐惧的瞪着紫烟。

    “然而,”紫烟抽搐着脸颊,颤声说:“毕竟……我还是放过了你!”短暂的沉寂过后,老夫人终于抖着唇开口: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来替我娘报仇的!”紫烟霎时崩溃了,泪水一落,人也跟着往地上一跪。“我是纺姑的女儿!我是纺姑的女儿啊!”老夫人脑际轰然一响,整个人好似被点化成石像,无法动弹,也不能言语。“那个被表少爷糟蹋的纺姑,被你逐出家门,沦落妓院,最后发疯病死的纺姑就是我娘!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我来了,来为我娘讨债!我已经找对了头,却狠不下心,因为我痛恨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软,所以,我必须找个代替的方法,好发泄满腔说不出口的怨气!于是……于是……”紫烟挣扎了许久,终于泣不成声的喊了出来:“于是我放火,烧了那间库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鸡的听着,这时忽然被一语惊醒了。“你……”她的脸色一片死灰。“你……你什么?”“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仿佛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烟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离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烧掉那间库房,让柯家狠狠损失一场,结果……结果却毁了二少爷!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拼了命去照顾他的缘故,因为我在赎罪啊!所以……当你说要把我给他的时候,我简直快疯了!暗地里,我已经拆散了一段好姻缘,明地里,你竟然还要我这么做!因此,我只能拒绝,可不是为了万里,而是因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痉挛的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一双暴睁的眼睛死命的瞪着紫烟,久久,她骤然爆发了。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不毒死我杀了我?为什么要放火烧我的起轩?看看你造了什么孽啊……”她狂乱的扑过来,以全部的力气推搡着紫烟,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进门当丫头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运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涂的引狼入室,留了一个祸根!祸根……”

    紫烟认命而被动的任她推搡了一阵,忽然疯也似的扯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身上打,溃决喊道:

    “我再也背不动这份罪恶感了,不如你亲手打死我,给我个痛快吧!”老夫人抽脱了手,高高扬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烟那张泪痕狼藉的脸让她蓦然想起纺姑;那一天,纺姑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以这样狂乱的神色求她……她脸颊一抽,颓然放下了手,掩脸痛哭起来。

    眼见老夫人竟然罢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烟燎烧得更昏狂了。“那你送我去坐牢,让官老爷判我的罪吧!”她哭喊着
第四卷 第六章
    ?:“送我去,送我去呀!”“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没有当初的铁石心肠,何来今日的登门寻仇?”老夫人仰起泪水纵横的脸,对着虚空喃喃说道:“纺姑,你的诅咒果真应验了!我的确遭了报应,报在我的孙儿身上,比报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万倍呵!”

    悲剧总是环环相扣,总在一念之间。两人各自抽泣着,都觉得对方如此陌生,但面对着同样的伤痛,彼此又有一种奇特的亲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对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烟。“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只有万里。”紫烟仍垂着头。

    “好!那么我算最后一个,别再告诉任何人了!”

    紫烟迅速抬起头来。“那……我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现在别问我这个吧!”老夫人苦恼的掉开脸。“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来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儿,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吗?”紫烟凝视着老夫人,忽然觉得心上的尘埃都让认罪的泪水洗净了,整个人有一种奇特的坦然,因为,她终于面对了她该面对的,而她也无意逃避她应付出的代价。

    “好!”她定定的说:“我会等着,等你给我一个判决!”柯韩两家的每一个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轩和乐梅真正复合的一天。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寒松园里悄悄传递着,虽然大家都不说破,可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这份默契,然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儿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当事人自己化解;因此,众人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给予这对历劫恋人最诚挚的祝福,至于后续发展,就交给乐梅去完成吧!

    但乐梅并不觉得有何负担可言。太长的一段时日,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她就想着这世界怎么这么苦,这么忧愁,可是现在她一醒来,却觉得四周充满了希望,因为起轩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落月轩,与她靠得这么近!单单这个念头,就足以让她幸福无限了。早晨,她为他打洗脸水;夜里,她下厨为他做点心;餐桌上,她替他殷勤布菜;花园里,她陪他散步说话,如果他宁可保持沉默,她就乖乖的跟随一旁,以免成为一个饶舌的妻子。是的,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分来照顾他、关怀他、陪伴他!是的,他是她深爱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是的,总有一天,他们的夫妻关系不仅是名正言顺而已,还将名实相符!但乐梅越是深情款款,起轩就越忧心恐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见他的脸,看见他全身的伤疤之后,她脸上的光彩会褪色吗?她眼中的情意会消失吗?“疤痕不会丑化你,只会让我更心疼你,更加倍来爱你!”她说。好吧,就算她不在乎,但未来还有那么多不可预知的磨难,而他们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难之下维持多久呢?

    “它会维持一辈子,一生一世!”她说。

    可是他从内到外已残缺不全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倘若他连自己都无法掌握,又能给好什么幸福?

    “我会帮助你恢复自信,也会等着你携手共赴我们的未来!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等着你!”她说。

    于是,在她反复耐心的抚慰之下,他不能不稍稍软化了;在她一遍遍的保证之下,他也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但是,对于未来的忧惧仍在,他心中的禁门仍未完全打开。

    这天,宏达和万里来访。小酌之后,因为微醺的缘故,因为乐梅和老友都在身边,也因为许久不曾在阳光下看山看水,起轩忽然主动提议出去走走。当然,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热烈的附议,其中最惊喜的也自然是乐梅,哦,他终于跨出一步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她赞许而宠溺的望着他,为他的表现感到欣慰与骄傲。然而不久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却转为心痛,因为,上回在杨家药铺的类似事件又重演了。

    一路上,迎面而来的行人不是露出诧异戒惧的表情,就是相互交头接耳,还有人干脆大声讥讽:

    “哎!你们看那个人!他好奇怪,大白天,戴个面具!今儿个有唱戏和杂耍什么的吗?”

    带着一路被践踏的心情,起轩逃回了寒松园,把自己紧紧关在落月轩里,任乐梅怎么哀求都全无声息。但是,夜深的时候,他却主动来到了吟风馆。

    “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韩家,再别回来了!”这是他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虽然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也确定了他的来意,但乐梅仍顾左右而言他。“明天,我要去布庄一趟,剪几块料子。你知道,天气渐渐热了我想给你做几件夏天的衣裳……”

    “你明天就回四安!”“然后,还要去扇子铺看看,再顺道去买几斤茶叶……”

    “够了!”他咬牙说:“你不要再跟我来这套各行其事,说什么时间能证明一切!我告诉你,有些事情不需要等,它的结果已经很明显,像咱们想要生活在一起这种事儿,就叫做异想天开!它不可能成功的,不如早一点儿面对这个事实,别再浪费时间了!”“请你不要放弃!”她的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回来之后,我也想了很久,我知道,当你提出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那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你也努力的想尝试改变……”

    整条街的眼光与指点宛若重现,他难以忍受的抱住头,痛苦呻吟:“那是我犯的一个最大最荒谬的错误!”

    “不,是我的错!”她急急的说:“我应该为你顾虑到,这么做是操之过急了。你看,我是你最亲密的人,倘若你在我面前都尚未跨越心中的障碍,又怎么可能坦然面对外面的陌生人呢?”“对!我不需要阳光,不需要山水,更不需要去面对什么陌生人!我就一辈子关在这园子里,不必忍受别人以怪异的眼光看我!不必恐惧自己会像鬼怪一样吓着别人!更不必让咱们被人指指点点,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这种自暴自弃的语气令她越听越痛心,泪水不觉簌簌滚下。“别说了!”她哀求的喊:“求求你别说了吧!”

    “瞧!你受不了对不对?可是这些事实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一遍又一遍的砍杀你对我的爱!”他已在想像中预支了太多的难堪与痛苦,而他整颗心也被凌迟得千疮百孔了。“你还不懂吗?只要离开寒松园,我就是一个鬼,一个怪物……”

    她心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勉强压下酸楚,柔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都会待在你身边的!”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他阴郁的凝视着她。“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不会死心?”这话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凛。

    “你敢?”她的喊声如紧绷的琴弦,濒临断裂的边缘。“你敢再死一次?”

    他噤口不语了。她深深喘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一番情绪颠狂之后,她反而下了一个决定。

    “好吧!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唤醒你,那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着,她从容不迫的走向衣柜,拉开一只抽屉,开始寻找一样东西。他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你这是要收拾东西吗?你肯回四安了?”她背着他,并不回答。她在找什么呢?她要做什么呢?他愈发不安的撑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向她。

    “乐梅?”蓦地她一仰脸,颤声道:

    “让我瞎了眼陪你吧!”接着,她执起两根绣花针,就要往双眼刺去!他魂飞魄散的扑向她。

    “住手!”一番纠缠过后,当他踉跄着放开她时,手臂上已扎着那两根针。他迅速的拔下它们往地上一扔,震颤的望向她,眼泪顿时奔涌而出。“你这个疯子!”他哽咽着跨前一步,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疯子!”

    “我能怎么办呢?”她在他怀中簌簌发抖,泣不成声。“戳瞎了眼睛,你才会停止在我面前的自惭形秽,咱们也才能永远厮守在一起啊!”“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怎么可以有这么可怕的念头?一个残缺人的悲哀,你在我身上还看不够吗?”他哭着放开她,惊恐而急切的摇撼着她。“你发誓!快对我发誓!你再也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你发誓!发誓呀!”

    她挣脱了他的掌握。“你既然这么害怕我残害自己,那么就得克服你的自卑,要一个健健康康的我!如果你再把我从你身边推开,那我别无选择,只有弄残自己,陪你一起关进悲惨世界里!”

    “不!”他惶恐到了极点,哀求的向她伸出双手。“不要这样……”“那你要怎样的我?”她一面退后,一面强迫他回答:“你说!你说啊!”他颤抖的双手反复握紧又松开,挣扎了好久好久,骤然从肺腑之中绞出一声呐喊:

    “我要健康的你!”随着这句呐喊,仿佛有一道门应声而启,结束了门里门外的苦苦想望、欲拒还迎。而她就在他打开心门的这一刻,毫不迟疑的投入他怀中,把她的泪水糅进他的泪水里。起轩和乐梅重新举行了婚礼,而新房就设在落月轩里。

    所有的波折都过去了,这一回才算真正的拜堂成亲,才有了婚礼该有的喜气洋洋。

    万里当司仪,紫烟和小佩做伴娘,起云与佳慧负责串场招待,连宏达都分配到了点燃爆竹的工作,长辈们则分坐大厅两旁,相互含笑贺喜。观礼的都是亲人,也都是新郎新娘苦尽甘来的见证人。姻缘天注定!在经历过火劫水潦之后,这一对有情人是终成眷属了。

    一片欢愉美满的气氛中,坐在首席的老夫人忽然表示有件事儿要宣布,当众人一齐转过头来,安静的等待下文时,她便朝紫烟一扬手:“紫烟,你过来!”今天是紫烟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但这声传唤立刻冰冻了她全部的喜悦。虽然她也一直在等待那个应得的判决,可是却从没想到,判决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被宣告!一时间,她心慌意乱,真想不顾一切的夺门而出,然而她还是举起脚步,机械的向老夫人走了过去。

    但老夫人所宣布的可不是她的罪状。“大家都知道,我一直非常疼爱紫烟,而她在咱们家的地位,也早就超过一个丫头的身分了,所以,我要趁这个大喜的日子,让咱们柯家再添一桩喜事!”在紫烟还没来得及意识这番话之前,老夫人已召来万里,笑吟吟的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我要做主,把紫烟行配给万里!”

    万里惊喜的望着紫烟,她却怔怔的看着老夫人,因这急转直下的结果而难以置信。

    “老夫人……”“什么都不要说了!”老夫人将她一拥入怀,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还不明白吗?老天爷已经原谅了你,而我也是!你无罪了!”释放来得如此突然而甜美,紫烟顿时泪如泉涌。老夫人的笑语里也揉进了泪意:“可惜无法亲口对你娘致歉,那么,我只能对你说了,对不起!紫烟,请你也原谅我吧!”

    “我原谅你!”紫烟抱紧了老夫人。“我原谅你了!”

    老少俩含泪相偎,真情流露,宽恕也被宽恕。堂下的众人都以为这只是主仆情深
第四卷 第七章
    ?,唯有一旁的万里明白这桩公案。

    “这可是我的孙女儿啊!”老夫人再度把紫烟的手交给万里。“好好待她!嗯?”“奶奶放心!”万里深情的望着紫烟。“我会的,一定会!”

    眼看好事成双,宏达在衷心为好友们高兴的同时,也不禁为自己欷叹起来:“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看来我也得加把劲儿啦。”

    “好极了!”淑苹热切的接口:“明天咱们就请郭家小姐来吃饭!”宏达脸一垮,拉长了声音:

    “又要相亲?你让我自个儿找个对眼儿的嘛!”他悻悻转身,视线恰巧和身后的小佩对个正着,吓得她连连退步,双手乱摇:“不是我!不是我!你别跟我对眼儿!”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轩和乐梅也相视而笑。

    热闹的一天过去,喜宴结束后,就是软语温存,洞房花烛。落月轩中,一切都是双双对对的,并蒂花牵并蒂花,鸳鸯烛并鸳鸯烛,绣屏配荷包,当然还有青纱帐里那对缱绻的人影。“你知道吗?在发生火灾之前,我本来有好多计划,都是要为你去做的。”“真的?说给我听!”“首先,我想替你盖一座梅园!”

    “嗯,我喜欢!”“然后,在里头养一只白狐!”

    “这个不好,我有绣屏就够了!”

    “还有,我想把咱们上一代到咱们这一代的故事,详详细细的写下来!”“你动笔了吗?”“还没。”“那么你应该动笔,你有这方面的才华,可别埋没了它!”“但如果我整日伏案书写,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为你裁纸磨墨,可以为你洗手做羹汤,还可以为你缝衣做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想为你缝制几个布面具,让你戴起来舒服些,另外……养儿育女,你还怕我会闲着吗?”

    “……”沁凉的夜。窗外,微风轻轻舞动枝叶,向这对新人宣示着一个清朗的明天。而过去的种种流离,将成为他们往后闲话家常的话题。

    ——全文完——
第四卷 第九章
    约定的日子,宏达却没来赴约。万里不耐久等,正想开口提议到韩家附近转转看,却发现起轩早已不由分说的往韩家的方向走了。万里摇摇头,没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韩家前门的小径上,有个人影匆匆走来,两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宏达!而宏达看见他们,却活像见了鬼一样,目光闪避,吞吞吐吐,脸色十分古怪。起轩心中疑云大起,万里也觉得不对劲儿,催着哄着,好说歹说,几乎又要打架了,宏达才被逼出了实话。“还不就是我舅妈!她忽然间发疯一样的,非要把乐梅嫁掉不可,乐梅跟她争,跟她求,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翻了脸,舅妈竟当场把乐梅赶出家门,说不认这个女儿了。后来我们全家出动去寻找乐梅,好不容易终于在往雾山村的山路上发现了她……”宏达喉间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万里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急不过的大吼:“然后呢?你快说呀!然后呢?”

    宏达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望向起轩。

    “我想,乐梅本来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时,却不慎失足,跌下了山谷。”

    起轩一脸痉挛,张开口想问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久久才干涩、困难的迸出一句:

    “她死了?”宏达伤痛的摇摇头。“她跌破了头,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呕吐和呓语不断……”感谢天!起轩闭上了眼睛,至少她还活着!感谢天……

    “乐梅她……”宏达迟疑了一会儿,毕竟还是说了:“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起轩的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当下,他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往韩家奔去。

    不管身后宏达和万里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险恶的状况,只要能看到乐梅,守在她的身边,他什么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那就砍吧,如果这样可以代替乐梅受苦,那么他甘之如饴!因为出了事,韩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马翻,平日森严的门禁也松弛了许多,竟让起轩一路长驱直闯,如入无人之地。也因为小佩丫头正蹲在一扇厢门外抹眼泪,形成最好的路标,使他不必询问,就在成套的数排厢房中,正确俐落的找到乐梅的房间。在房内陪守的众人看见起轩一点儿也没有阻碍的冲进来,都大吃了一惊,再看见他旁若无人的奔向床前呼唤乐梅,更是惊呆得忘了反应。原本坐在床沿垂泪的映雪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确定眼前这人真是柯起轩,不觉猛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所有的痛苦、愤怒、忧心、煎熬、傍徨等种种情绪,霎时都有了集中发泄的对象。

    “你这个凶手!都是你把乐梅害成这样,竟然还有脸来?”她哭喊着扑上去,对着起轩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捶狠打。“我跟你拼了!你父亲杀了我丈夫,现在又换你来毁我女儿!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与你们同归于尽!你这个凶手!凶手……”如果她手上有刀,真会砍了他!起轩并未反击,只是紧紧护着乐梅,任那些拳头和巴掌狂风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众人这时才大梦初醒般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着,七手八脚的拉着,很费了一番工夫,到底是把映雪架离了床边,但她仍在那儿一头哭一头嚷:

    “你们怎么还不把这个凶手赶出去?叫他滚出去呀……”

    起轩凝视着昏迷中的乐梅,因她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而震慑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别的时候,她是笑着离去的,而现在,她却毫无意识的躺在这儿,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说话,也看不见他,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转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谁是凶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顿时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视着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现出一抹说不出的惊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喑哑的,几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

    “住口。”起轩逼近了她,紧盯着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从头到尾,我做过什么伤害乐梅的事吗?不!我没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压迫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后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断送她的终身!”

    这些话提醒了映雪近来和女儿之间种种前所末有的冲突,她的心一酸,当下又恢复了攻击:“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来勾引我的乐梅!你离间咱们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但愿我把她夺走了!”起轩激烈的剪断她的指控。“是!我早就应该不顾一切的把她夺走,可是我却还奇望着能打动你,因为我钦佩你,因为你是乐梅的母亲!你不但熬过丧夫之痛,还守着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都用来教育唯一的女儿,我认为像你这么坚强、执着又伟大的母亲,绝不至于残忍无情、蛮不讲理,绝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他停顿了一会儿,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出口来:“但你就是!”

    “你……”映雪张口结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鸦雀无声的众人,蓦地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居然由着他嚣张狂肆、黑白颠倒的来批判我?”“因为你造成的悲剧就在眼前!”起轩回头望着乐梅,哑声说:“因为你固执的一再反对,终于变成一只无形的手,把乐梅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颤了一下,试图集中全部的力气来反驳起轩的控诉。“她……她还没……”她也望向乐梅,那个“死”字毕竟说不出口,只得咬紧了牙,颤声说:“你怎么可以诅咒她?”

    随着这句话,她所有的剑拔弩张都哗然崩溃,脆弱而悲伤的泪水却止不住的奔流。起轩深深的看着她,原先的对峙情绪也消失了。“不是诅咒,而是心中无惧。”他平静的说:“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样,我就跟她去,也没有人能再拆散我们,我还怕什么?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就满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亲、柯家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着报仇宿愿了?一生忠实,一生节烈,到头来是为了换一场玉石俱焚吗?一件不幸的意外,却要两个家庭同归于尽来弥补,这难道就是你要的?这难道就是袁伯父的遗志?”

    这番话说得冷寂,却让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头去,无言以对,然后,她踉踉跄跄的走向床边,怔怔的望着女儿,久久,久久,终于悔恨、自责的啜泣起来。

    跟在起轩身后赶来的万里原本一直静静的站在门边,这时才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谁说没有希望的?别忘了还有我呢。”他转向众人,大声说:“请各位允许,让我替乐梅诊断诊断。我叫杨万里,是个大夫,别看我年龄轻轻,其实我从十五岁起,就已替人开处方治病了。”“对对对,”一旁的宏达也忙不迭的点点头。“他祖上五代都是医生,就凭这一点,实在应该请他跟乐梅瞧瞧!”

    就算宏达不帮腔,万里那副充满自信的样子也容不得人怀疑或拒绝,而他亦没有辜负别人的信赖,略略观察把脉之后,便把乐梅的一切症状细节说得分毫不差,又说颅内出血是她的伤势关键所在,目前须以活血化瘀为紧要,可惜前头两位大夫都走错了路向,不免有些耽误了病情,但现在抢救还不晚,只要能够对症下药,乐梅醒转过来是迟早的事。一场分析下来,听得人人点头,个个佩服,多少都宽了心。

    稍后,万里坐在韩家大厅里开处方单,好让家丁去药铺抓药时,伯超走过来道谢,万里赶忙起身回礼,诚恳的说:

    “快别客气,这原本就是我的天职,为了起轩,我更要尽全力把乐梅治好!但愿韩伯父也能抛开成见,全权信赖我。”

    伯超心中其实已经信赖他了,但因他是起轩的朋友,不免有些尴尬,一时不知何言以对。万里心里有数,便乘机为好友说项:“我恳请伯父不但要信任我,还要多多担待起轩,现在这个情况,是千军万马都拉不动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着,对乐梅的病情来说,或许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请您让他留下吧!”伯超沉吟了一会儿,郑重的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一切有我担待!”万里说得不错,乐梅虽然暂时失去意识,但她似乎能够感觉起轩的存在,当呕吐等症状发生,众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有他能令她平静;当她呓语不断,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宁。他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她身边,将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试图把他体内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输给她;整个下午,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视线也从未离开过她的遐睫。只有一次,在她因强烈的呛咳而把整碗汤药呕出来的时候,他才俯下脸去,将她的手紧紧贴住自己淌泪的眼睛。

    面对这样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无法不为之心软、动容。好几回,她不得不强装漠然的别过头去,以免让人看出她内在真正的情绪;这种柔软而陌生的情绪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点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坚硬的冰山。但为了自尊的缘故,她就是不愿让人知道。这天夜里,韩家来了几位意外的客人。当宏达领着他们跨进乐梅房里的时候,起轩先是一愣,接着就激动的喊出声来:“奶奶!爹!娘!你们一定是从万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赶来了,是不是?”

    在场的韩家人都大感惊讶,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柯老夫人已经沉稳的开口了:“真是冒昧得很,突然来访,请各位千万别见怪。当我听万里说,乐梅是在奔赴咱们雾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伤,我老人家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瞧瞧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长者风范和稳重的威仪,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肃穆起来。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见她俯首不语,便理所当然的回礼:

    “承情之至!乐梅目前还不省人事,咱们代她谢过老夫人!”道过扰,趋前探视过乐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烟把万里托他们带来的一篮药转交给人家。药物分外敷与内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两次与三次不等,内服者又有火煎、水冲的差别,每一种药还有不同剂量与时段的规定,洋洋洒洒甚是累人,然而紫烟很体贴的在纸包与瓶罐上做了记号,当面又不厌其烦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苹和怡君连连称射不止。紫烟摇着手,柔声说:“别客气!我能尽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乐梅小姐能快快康复才好!”“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坚定的接口:“这儿有韩家、袁家同咱们柯家,老老少少这么许多人共同为她祈福,老天爷不会睁眼不顾的!”她停顿了一下,视线扫向众人,问道:“请问,乐梅的母亲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也可以感觉老夫人巍颤颤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视着眼前这略显憔悴但仍不失秀丽的妇人,感慨万分的点点头。“我早应该来看你的,刚出事的头几年,我跟士鹏他爹,就当陪着士鹏一块儿来赔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这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倘若整个事件能重来一遍,他宁愿那把刀是捅在自个儿身上的!”

    一旁的士鹏面颊微微抽搐着,压抑着内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绪。老夫人望了儿子一眼,也不禁黯然。“这话他自己说不出口,可我能说,我能说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应当不厌其烦的来拜访你,以一个母亲对母亲,妻子对妻子,甚至母亲对女儿的立场,来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与不平。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么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来,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开开心心的来串门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这慈爱又威严的老妇人好好痛哭一场,把她这些年来的委屈说给她听,但到底是倔强的强忍住了。老夫人缓步踱开,叹息着说:“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缺这份无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们小一辈辛辛苦苦在那儿搬砖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桥梁,而咱们还眼睁睁的看他们付出血泪,甚至几乎付出了生命!惭愧呵,咱们全都枉为人父、枉为人母了!”几个长辈对望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懊悔与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话虽重,可是语重心长,今年活到七十岁了,我想我是够资格这么说的。总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无风无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么手里少抓几个后悔,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蓦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啊!”紫烟表情一动,悄悄抬眼望着老夫人,见她泪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脸上的表情却更复杂了。

    “你们若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那么从现在起,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吧,别让躺在床上的乐梅不安宁。”老夫人望向乐梅,心里眼里都是诚恳,都是怜惜。“你们别说这孩子神志不清,也别说为时已晚,当咱们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恶念的时候,福虽未至,祸已远离!所以,让咱们放下一切恩怨,众人一心,只为乐梅祈福吧!”众人无语,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女眷们轻微的哽咽声。士鹏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着内在的激越,哑声对她请求:“请你允许让我到怀玉灵前上炷香!多年来,我一直希望帮这件事,除了祈求他的宽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乐梅化险为夷!我诚心诚意的请求你的允许!”

    映雪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着伯超,盼他代为做主,但他只是一脸严肃的摇摇头说:

    “你别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摊在你面前,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必须自己拿定主意!”

    是的,恩怨如乱麻,千头万绪,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结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正面转向士鹏,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不带恨意。

    “怀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带你去!”

    听到这句话,柯韩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柯老夫人欣慰的直点头,喊着紫烟,拉着延芳和起轩,和悦的说:

    “来来来!咱们柯家的人,都去给乐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鹏原先还一直强忍着激动,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怀玉灵前祭拜完毕之后,他胸臆间那股汹涌的泪意却再也收束不住了。“怀玉……”随着这声发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脸一蒙,无法自己的痛哭起来。十八年郁结,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声痛喊中得到释放,都让痛快的泪水洗净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坚硬的冰山,霎时亦化为轻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颊潸然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