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丈夫
作者:琼瑶
第一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一卷 第一章
    ?(1)民国三年。湖南雾山村。

    靠山的村子猎户多,每近旧历年终,这里总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天谢典,感谢老天爷让大家在即将过去的一年满载而归,而由年轻壮丁们合跳的面具舞,将把这个仪式带到最高潮。乐梅早就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儿,只是家住得远,母亲又管得严,所以一直不曾参加过。今年,耐不住表哥宏达的怂恿,两人便瞒着家人,赶了大半天的骡车,打算好好来见识一番。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着号角,响遏行云;一群姑娘抬出一缸又一缸的酒,捧出一篮又一篮的食物,摆满了长桌;人们扶老携幼,不断从四面八方围涌而来,每个人都在说着笑着闹着嚷着,期待这场即将开始的盛宴。

    乐梅气喘吁吁地爬上村边的一块大石头,眺望着不远处的那片景象,眼中发亮了。

    “好热闹哦。”“我就跟你说肯定好玩的嘛!”宏达得意的。“幸好咱们赶得快,看样子,面具舞还没开始呢。”

    人群外围爆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两人循声望去,看见一群脸戴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正列队走入场中,为首的两个人扛着一具兽笼,里头是一只雪白的动物。

    “那是什么呀?”乐梅张大了眼睛。

    “快,咱们快过去瞧瞧!”说着,宏达已经跳下了石块。(4)可是起轩却不能不再见乐梅,而万里也不能不帮他出主意。“病人多半是这样的,”他对着反复游走的起轩下了一个结论:“对于大夫的指示左耳进右耳出,给他开了药方嘛,又不好好吃,等闹到不可收拾了,他又来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轩痛苦的喃喃自语:“怎么办?她现在肯定认为我是个恶劣、卑鄙、龌龊、阴险、混蛋又可恨的小人!”万里耸了耸肩。“那也没法子呀,假如我是她,我也会认为你是个恶劣、卑鄙、龌龊……你刚刚还说什么来着?”

    起轩终于停下徘徊的脚步,气急败坏的大嚷:

    “别管我说什么了,反正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但对乐梅来说,恐怕就是!他绝望的想起她含恨离去的表情,又开始仓惶的走来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设法见见她,我必须向她道歉,向她解释,而且得越快越好……”他忽然一把扯住万里,焦急的说:“快帮我想想,我有什么机会可以见到乐梅?最近有什么节庆日子没有?有没有啊?哦,现在我急得脑子里装满了浆糊。”万里十分同意的点点头。

    “我看现在你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浆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见到袁乐梅,你以为她还会追着你还东西,或是惊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镜已经拆穿啦,记得吗?据我的判断,她可能只有两种反应,要不尖叫,要不就给你一耳光。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你是没有什么机会开口道歉的,更别提解释了。”他说的是三分真话,七分戏谑,可是起轩却听得很专心,末了还一直点头。“对对对,所以地点很重要,得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干扰的地方,这样我才有可能畅所欲言,可是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好呢?”

    起轩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样可让万里愣住了。看样子,他的老朋友真的是病人膏肓,无药可救啦,他有点受不了的拍拍起轩的肩:“喂,我说……”“有了有了!”起轩眼中忽然一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个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看来挺荒凉的,应该没什么人去。对!就选在那儿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来。“可是我怎么样能把她弄到哪儿去呢?”

    万里气得双手乱挥。“你干脆冲进她家里,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轩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沮丧的摇摇头。“行不通的,”他无助的说:“今天这么一闹,韩家的人一见是我,肯定让我吃闭门羹。我想,我根本见不到乐梅,就会被轰出来了!”万里简直快气昏了。“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轻!偏偏我又是个大夫,见死不救有违医德,所以……”“所以你要帮我去抢人?”起轩的眼中又充满了希望。

    万里想自己一定马上就要昏倒了。

    “我疯了我,帮你去抢人!顶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帮你抢,然后火速奔往那个小山坡,让你们私下解决,省得还要先打退她那一干亲戚……”

    “有道理!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

    说完,起轩不由分说,转身牵了自行车就跑。

    分明是气话,那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家伙却当真了。万里目瞪口呆的望着起轩的背影,低喊了一声“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不久之后,他们已经来到四安村韩家门前的附近。起轩十分专心的盯着那两扇门,万里则无可奈何的瞪着他的朋友,为自己跟着趟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浑水而诧异不已。当然,那个养在深闺的袁乐梅是不会轻易单独出门的,就算他们等到太阳下山,恐怕连她的一根头发也不会看见,可是想来起轩这个疯子是绝不肯罢休的!万里清了清喉咙,同时也清了清思绪,开始冷静的思索较为可行的办法。”

    “这样吧,”他用一种决断的语气同起轩商量:“只要见着有人出门,咱们就上前请他代为传话给袁乐梅好了!”

    起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这会儿不免有些烦躁。

    “他们家的人我又不全认识,随便出来个人,我怎么能确定是不是韩家的人?就算确定,我也不能肯定他会不会传话?就算肯定,我还是不能断定乐梅来不来赴约呀!”

    万里一眼瞥见了什么,赶紧推了起轩一把。

    “那么你现在先确定一下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起轩顺着万里的视线望去,只见宏达正跨出大门,心不在焉的往另一头走去。“是韩宏达!”“认识的,是吧?”万里高兴的说,但马上又愣了一下。“奇怪,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熟?”

    “你也认识的,他就是那个表哥!”

    “好极了!”万里当机立断的踢松自行车的脚架,推车就跑。“咱们追!”起轩也跟着骑上自己的车,脸上却堆满了怀疑的表情。

    “叫他帮我传话?他会肯才怪!”

    “会会会!”万里信心十足的。“这小子挺沉不住气,他是最佳人选,你信我的!”宏达的确是沉不住气,当他回头看见起轩和万里正朝他飞车而来时,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听起轩说明天下午将在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等待乐梅前来赴约,他更是气得想一拳挥过去。“你……你还想见她?她今天差点儿就给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我舅妈那种人向来是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非要弄得泪流成河,急死全家不可啊!”

    连续两个“死”字让起轩的脸色也惨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达的衣领,一叠连声的问:

    “她把乐梅怎么了?她打了她?骂了她?伤害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达被勒得差点儿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

    “关你什么事儿?”他一手握着脖子,一手指着起轩,忿忿的说:“我严重警告你哦,你要再敢来纠缠不休,害乐梅倒楣的话,我会跟你拼了哦!”

    起轩一咬牙。“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冲进你家看是怎么回事儿!”

    万里赶忙将起轩拦腰一抱,藉机对宏达喊话:

    “喂,你看见了吧?如果你明天不让他见着你表妹,我是拦不住这个疯子哟。到时候,你舅妈肯定又要发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楣了。”

    这番心战显然是起了作用,宏达瞠目结舌的瞪着起轩那副挣扎的样子,不禁着急起来。

    “姓柯的,你别乱发疯!乐梅既没缺块肉,也没少层皮,只要你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端的没事儿!”

    起轩心里一松,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话传到,让我亲眼确定她没事儿,否则我就杀进你家里去!”“好哇!你来呀,你来试试看!”宏达气冲冲的卷起衣袖。“我会在门口等着你,看你杀不杀得进去!”

    万里这才放开起轩,对宏达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故作严肃的扮演起仲裁的角色。“稍安勿躁!我认为你们两个打架是很不聪明的,因为那肯定又要惊动你家,而你舅妈一看见起轩,又免不了发作一下,到时她泪流成河,你们两个血流成河,岂不更糟?”

    宏达听得一愣一愣,万里见他入彀了,又继续往下分析:

    “所以□,唯一让你表妹不倒楣的做法,就是你负责把话传到,而且让她一定赴约。起轩见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静悄悄的息事宁人,不是很好吗?”

    宏达苦恼的抓抓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愿的对起轩大嚷:“哎呀,就算我把话传到,她也不会来见你的啦。她自己都说了,要是再见你一面,或是再和你说一句话,她就不是人!”起轩立刻被击溃了,一颗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这么说?”

    “对!所以你不要再烦她了!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的主意,什么道歉,什么解释,说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达横了起轩一眼,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独占先机的胜利与骄傲。“告诉你吧,你再怎么强求都没用,因为乐梅根本是我的!我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成亲,你以为我在等什么?”起轩的心直直沉到谷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万里却在一旁接口:“是啊,你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时机成熟,父母点头啊!我再干脆告诉你们,事实上,我和乐梅的好事已经近了,”宏达强调的重复:“很近了!”“是吗?”万里一脸正经的想了想。“要讲时机的话,早两年,该成熟的也成熟了,为什么这个头迟迟不点?嘿,我就医学的观点来分析,倒有一解。这个表亲通婚嘛,虽然是屡见不鲜,不过情况要分两种,如果是远亲,问题不大,如果是近亲,譬如你和你表妹这种的,就不太妥了。”

    宏达气愤的瞪着万里。

    “有什么不妥?”“多了!不是我要吓唬你,实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医,看了太多的悲剧。近亲通婚,可怜的是下一代,生出来的孩子不是白痴,就是畸形,还有没手的啦,缺脚的啦,无脑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么惨状都有!所以我奉劝你千万别冒这个险,不然一个不巧,痛苦可是一辈子呀!”

    “你……你是什么蒙古大夫啊?”宏达的脸绿了。“这么恶毒的诅咒人!”万里严肃的直摇手。“哦,这绝不是诅咒。对了,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儿,回头你好好的问问长辈,祖上是否有重复发生的疾病,有的话,那更是万万不可,因为这可是会遗传的!”

    宏达已经气得快吐血了。

    “你***胡说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气不过的冲上来就把万里打得往后一仰,幸好被起轩抱住了而没有跌倒。万里甩开一头一脸的金星,也生气了,但拳头才一紧,双臂却让起轩牢牢勾住。
第一卷 第二章
    ?

    “不能打呀!”

    万里气急败坏的朝身后箝制他的起轩大吼:

    “你怎么又来这套?你上次让我挨的揍还不够?你……”

    话还没说完,宏达已扑身上来,双拳左右开弓不算,还以膝盖撞万里的肚子。起轩频喊住手无效,急不过的将万里一旁甩开,冲上来揪住宏达,愤然吼道:

    “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宏达不甘示弱的反吼回去:

    “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这句话立刻生效了,起轩被一拳打跌在地,还来不及起身,宏达又狠狠补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摆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门找麻烦!”

    “你别逼我出手!”起轩跳起来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宏达哪里听得进去,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又要动手,却被起轩左手一挡,右拳眼看着就要朝宏达飞去,但中途竟硬生生的停住。宏达本来已眯着眼睛准备挨打,看起轩弃手,马上便发动攻击。在毫无准备之下,起轩又挨了一拳。

    这时,瘫在地上的万里忽然喊道:

    “韩宏达,你净找人出气,真是太没风度!你也没弄清楚祖上有病没病,何必气成这样了?!”

    “你还讲!还讲!”宏达愤恨的往万里扑去。“分明讨打!”

    万里本来只是佯装伤兵,此刻利落的一跃而起,三两下就把宏达擒拿住了。“老虎不发威,叫你当成病猫了。来来来……”万里将宏达押向起轩面前。“把他刚才欠你的讨回来!”

    起轩瞪着宏达,是很想修理他,却迟迟不动手。

    “快呀!”万里催促。起轩握了几下拳头,心里闷闷的,突然泄了气。

    “算了!”他苦笑的说:“他是乐梅的表哥,我实在打不下手。”万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起轩,为他爱屋及乌的情操有一点点感动,然而还要藉机戏谑:

    “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这回,这笔帐……”“算我的!”起轩很快的接口。

    “你们两个少做戏了!”宏达悲壮的一挺胸。“谁要领你们的情?快动手,少废话!”

    话一说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万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跄着站稳之后,一回头,却看万里和起轩已经跨上自行车走了。

    宏达愣愣的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满心的懊恼、气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还是手足无措。怎么这么倒楣?他悻悻的想,那两个可恶的家伙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去,却留给他一堆棘手的难题!乐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平静的辗断了和起轩之间的一切,但宏达带回来的难题,又使她维持了一个下午的平静彻底瓦解。自从解事以来,她就习惯性的分担母亲所有的喜怒哀乐,当然也分担了那份对柯家的敌意,这敌意几乎是一种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说,一种牢不可破的真理。

    但是,起轩的出现,却错乱了她长久以来所认定的这些,也错乱了她全部的心情与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进她的生命,让她骤不及防的飘上云端,然后,他又唐突的揭开真正的身分,让她骤不及防的跌入深渊。而现在,她只想默默的平抚自己心中那道隐藏的伤口,他却不让她安宁,硬是假藉道歉之名来干扰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于何地?她都已经被他整得无处自容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她!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来是那么斯文可亲,那么真挚诚恳,让她什么都来不及弄清楚,就一头栽进他设下的陷阱!“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种伪君子呢?”她喃喃自语着,眼泪流了一脸。“而这个伪君子为什么又偏偏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达愤愤不平的直点头。

    “对对对!他是伪君子,咱们别上他的当,明天不去!绝对不去!”“可是不去的话,他又要跑来家里闹,到时候,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乐梅恐惧的捧住脸,惶惶的低喊:“哦,娘会气疯的!我才刚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证又发誓的,怎么能再伤她一次?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宏达恨恨的卷起衣袖,摆出摩拳擦掌的架势。

    “你别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门,我就打得他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别说了!”乐梅重重一跺脚,生气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是存心惊动我娘!”

    宏达被她变化的情绪反应搅得一头雾水。

    “我错了,算我错了,好不好?”他呐呐的道歉。“你别急,我想想看有什么办法……想想看……”

    他开始拼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绞尽了脑汁,还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正傍徨着,忽然听乐梅说:

    “好吧,我去见他。”宏达吃惊的看着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必须清清楚楚的跟他做个了断,才能一劳永逸!”乐梅坚决的对自己一颔首,接着又一把抓住宏达,急切的求助:“你肯帮我的,是不是?”宏达昏头胀脑的点点头,点完才莫名其妙的问:

    “帮什么呀?”“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时候,咱们打从后门溜出去。你用自行车火速载我去,我就快刀斩乱麻的把话讲清楚,然后咱们再火速赶回来。”乐梅一咬牙,斩钉截铁的说:“然后,我和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于是,起轩和乐梅第五度见了面。

    在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上,宏达被万里软硬兼施的拉开了。这儿,只剩下他和她两人。

    她一径低着头,努力维持着冷淡与平静,不愿看他,也不愿先开口说话。四周安静极了,除了扬过树梢的风声,就只有彼此的心跳声。久久,她终于听见他低沉如叹息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她猛然拾起头来瞪视着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绪全然白费。“原谅你?”她的眼中迅速涌入泪水。“我为什么要原谅一个骗子?你哪一点值得我原谅?”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动的说:

    “如果我真是一个骗子,何必暴露身分,拉着父母到你家求亲?”她一时语塞,找不出话可反驳,只能怔怔的望着他右边脸颊上的一块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达打架的结果。

    “你知不知道这背后其实并不容易!事隔多年再旧话重提,我必须力驳家中反对的声浪,才能将父母说动,让他们鼓起勇气上你家去。”他尽量抑制着激越的情绪,但还是压不下眼中那种烧灼的热烈神情:“不错,先前我确实欺骗了你,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绝无心存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实的身分,那是因为我太担心把你吓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时你或许可以说我是骗子,可是如今,你应该对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何况我都登门求亲了,难道还不足以向你证明我的决心和诚意?就看在这一点上,难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吗?”

    哦,他又以那种真挚的、诚恳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语气,在一点一滴的渗透她了!她逃避的转过身去,软弱的抗议:“你强辞夺理!”他绕到她面前,不肯放弃的紧盯着她的眼睛。

    “乐梅,我犯下的最大错误,是我太沉不住气,太急于得到你了!”

    她挣扎的退后一步,强迫自己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准再对我说这种话!”

    但他仍节节进攻。“谁不准?你母亲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说句冒犯的话,她太独裁,太专制,她简直不可理喻!”

    她总算抬起眼来怒视着他,开始反击了。

    “你居然还振振有辞的批评我母亲?让我告诉你,她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坚强的母亲!只有在面对你们柯家人的时候,她才有剑拔弩张的一面,什么原因你心知肚明!”

    这一击恰中要害,顿时他无话可说,只觉得泄气而沮丧。好半天之后,他定定的望向她,以一种无奈、恳切的语气说:

    “咱们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一桩意外让两家人反目成仇,也让你母亲和我父亲变成两个最痛苦、最不快乐的人,而且还把这种种痛苦和不快,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视之为理所当然?为什么大家要浪费十八个年头活在恨当中,而不活在爱当中?”

    随着这席话,她脸上那种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觉的动容。这样的表情变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所以我现在要改变它!我选择了爱,”他仍定定的凝视她,出其不意的反问:“你呢?”

    她骇了一跳,一时之间呐呐不能成言。坚持着,她忽然生气了,为什么他总是令她如此骤不及防?而为什么自己又总是如此轻易就被他说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该再来见他的,只要一看着他、听着他,她的全副武装就溃不成军了。“你听着!”她急促而慌乱的,恨不得一口气赶紧说完,然后赶紧离开。“我今天之所以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划清界线,请你不要再突然出现,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传什么话,就当咱们是从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再也不见,永远都不见……”原先为了她而打架,他的脸已瘀伤了一块,现在,为了她说的话,他负伤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受打击的表情,看来如此绝望、灰心、沉默,而且可怜。她越说越痛惜不忍,只好逼着自己转开视线,把心一横,继续期期艾艾的往下说:

    “至于……至于那个绣屏,我应当拿来还给你的,可是……我难以自圆其说……反正,反正我不会赖帐的,等我存够了钱,一定会还给你。我已经知道你是柯起轩,钱该还到什么地方去,我自会安排……”

    他仍然一声不响。她不敢看他,心里涨满了慌乱与酸楚,眼中则涨满了泫然欲泣的泪。

    “就……就这样吧,”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依依不舍,低低的说:“我走了。”但她才刚转身,手臂就被他紧紧握住了。她仓促而震惊的抬头,视线正好触及他焦灼、痛楚的双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划清界线,又为什么掉眼泪呢?”

    她心慌意乱的试图挣脱他。

    “我没有掉眼泪……”然而话还没说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泪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来,令她越发恐慌。“你放开我,”她几乎是哀求的低嚷:“让我走吧。”

    但他只是将她握得更紧。“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他不顾一切的冲口而出:“当我是何明,还是什么张三李四也好,那时你已经喜欢我了!现在我还是这个人,变的只是个名字,却换来了划清界线!早知如此,我还求什么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澜,情急之下不禁越说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后悔了行不行?我宁愿做何明,做张三李四,行不行?”

    如果这是激将法,那么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动的语气搅得一片昏乱,也不禁冲口而出:

    “你知道你最可恶的是什么吗?就是
第一卷 第三章
    ?你现在所说的!你欺骗我的动机全属自私,只为你自己着想!明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绝无希望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你?”他呆住了,因为她终于坦承心意而震动得无法言语。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骗得好惨?”她收束不住纷纷下坠的泪珠,也收束不住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心情:“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养抛到脑后,为我心神不宁,为你朝思暮卢,甚至……甚至还以为你是姑爹为我安排的对象……我居然让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涂、神魂颠倒,我真恨自己这么没出息!哦,我娘骂得对,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耻……”

    委屈、伤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绪复杂,近乎语无伦次,最后更是泣不成声。当她赫然发现自己已被他顺势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禁崩溃的哭喊:“你干什么?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不放!”他固执的说:“在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怎么还放得了手?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后,而他竟还对她允诺一生一世的厮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哗然涌起,迫使她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你不放也得放!别说我娘,就说我自己也绝不允许对不起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论共处于同一张屋詹底下!”

    喊声方绝,她立即掉头飞跑而去。

    这头,他神色惨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刚聆听过死刑宣判的犯人。四周真的是安静极了,一种空洞如死的寂静。一时之间,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甚至也听不见风过树梢的声音,唯有她留下的那声凄喊,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难道恩怨无解?难道恨的力量胜过爱的力量?难道一时失手犯下的错误,必须延续一生?

    难道这就是结果?起轩痛苦的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见天的井底急速下坠。

    人群密密匝匝围了一大圈,表兄妹俩不知怎的竟能挤到前头。这下,乐梅可看仔细了。

    原来,那是一只狐狸,正随着行进中队伍的晃动而在笼中起伏跌撞着,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则惊慌地望着兽槛外对它围观指点的人群;它是如此无措,如此惶恐,但窘态和惧意却丝毫未减它动人的外表,阳光下,那身皮毛闪闪发亮,洁净若雪。想来,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猎最出色的战利品之一。人们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惊叹,但乐梅心里却难受起来,她的视线同情地追随着那只不幸的猎物,禁不住脱口而出:

    “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囚禁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这番自言自语并没有引起任何附议,只有走在队伍最末的柯起轩听见了,并且回过头来望着她。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脸,却没藏住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张泛着笑意的嘴,他那么目不转睛、简直是大胆的盯着她,使她不得不红着脸低下头,心中又是可惊,又是可气,还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乱。这人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他却这样看着她!就在宏达差点没捋起衣袖的时候,他终于及时回过头去,随着队伍渐行渐远。宏达瞪着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声。

    “算那小子识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赏他两拳了!”

    “好了好了,咱们别惹是生非吧!”乐梅小声说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这样抛头露面的,本来就容易引人侧目。我看……”说着,她越发慌乱了,转身排开人墙就要往外。“我看我还是回去的好!”“哎哎,乐梅!”宏达赶紧拦住她,连哄带求。“咱们大老远跑来,什么都还没见识就要走,未免太没意思了。别怕呀,反正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嘛?嗳嗳,你瞧,人家要开始了耶!”

    正劝解间,那队戴面具的男子已经走入场中央,集体向坐在主位的村长一拜,宏远便带头鼓起掌来,乐梅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话了。

    面具舞果然名不虚传,那十来名男子围绕着兽笼且歌且舞,歌声嘹亮高亢,扬手踢腿间更是充满了原始犷悍的生命力。观众们叫不断,乐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便把回家的念头抛向了九霄云外。几位姑娘捧着盛了琥珀色液体的木碗绕场分给群众,轮到乐梅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喝了,因为感觉很可口,便无法收束地喝个不停。宏达在一旁瞪眼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问那执壶的姑娘:

    “这是什么?甜茶吗?”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这是咱们自己酿的酒。”宏达表情一垮,忙不迭夺下乐梅手中的碗,气急败坏地嚷:“你怎么喝起酒来了?”一看木碗竟已见底,他更是绝望得声音都变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开心的拍着手,乐梅也捂着嘴对宏达一笑,脸红红的,像个犯了错却理直气壮的小孩。

    这时,场中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乐梅心惊胆颤地循声望去,只见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比出射狐的动作,她不禁尖叫了起来。然而全场喝采如浪,她的惊呼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浪头上一卷,立刻淹没于无形。她紧盯着舞群频频比出的射狐动作,眼睛越大,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住宏达的袖子,急声问:

    “那些人要干什么?他们应该只是比划个样子,不至于真的放箭吧?”宏达正看得有趣,对她的问题完全不关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乐梅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一眼瞥见刚才执壶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立刻不假思索的挤过人群挨到她身边去,急切唤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们雾山村的人吧?”“不是,我是从四安村来的,不懂你们的规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说那些人拿弓箭只是为舞蹈助兴,对不对?他们不会真的射杀那只白狐,对不对?”

    “不对,最后是真要杀的,那是整个活动的最高潮呢?”姑娘热心的解释。“按照咱们的仪式,每位勇士都必须轮流放箭,将那白狐射死之后,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后要剥皮,再来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给大家吃。至于血则调在酒里,分给大家喝。”乐梅听得简上快昏倒了,那姑娘看她面无人色,很好心的问:“酒挺烈的,是吗?”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的点点头。

    “那你还是别看流血场面的好。待会儿歌声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来吧!”说完,那姑娘便转过头去,随着大伙儿击掌打后子。乐梅眼望着那只被困在笼中,拼命冲撞栏杆的白狐,耳听着全场越来越激烈的击掌吆喝声,一颗心几乎就要跃出胸口,仿佛将被射杀的是她自己。怎么可以!她重重喘着气,怎么可以!它是无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于网罟,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凌迟它!你们这些残忍的、残忍的人类……随着全场情绪的升高,可怜的白狐死命冲着栏杆,似乎快疯了,乐梅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歌声乍停,观众骤然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好戏上场,只有那只濒死的白狐仍频频撞笼,发出绝望的哀号。舞群中为首的那名男子缓缓举弓对准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乐梅忽然魂飞魄散的大喊了一声:

    “不!”喊声未停,她的人已经扑向兽笼,而那支来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连人带笼地翻倒同时,箭镞划过了她的手臂。全场观众那里料到会目睹这等场面,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其中叫声最惨烈的当然是宏达,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柔弱胆小的表妹竟有如此的惊人之举。

    虽然挨了一箭,但这时的乐梅早已顾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兽笼上的插梢一拔,一面开门一面对那避过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远越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原本围成圆环状的人群顿时被冲出兽笼的白狐奔窜得一团混乱。

    “哇!它发狂了!快跑呀,当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别让它跑啦……”

    一时之间,人们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有,扑倒的有,摔跤的有,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场面完全失控了。当乐梅确定后头并无追兵的同时,她也确定自己已经迷路了。这里是一片疏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静悄悄的荒无人迹。她惊魂甫定的拍拍胸口,这才有余暇检视臂上的伤势,却发现血渍早已把袖子染红了一大块,她不禁低喊出声:“天哪!”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镇定的奔到溪边,选了一块石头坐下,俯身捞水清洗伤口。但伤势似乎比她以为的还要严重,被水一泼,痛彻心肺,也把她逼出了一声惊呼:

    “啊!”今儿个真是够狼狈的。她可怜巴巴的对着伤口吹气,心里担忧待会儿怎么和宏达会合,回家怎么对母亲解释,还有那只白狐,也不知它是否逃离成功了……胡思乱想了半天,她忽然瞥见水面上飘烫着一个面具的倒影,当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来:“哇!”她跳起身来转过头去,赫然发现一个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显然,他也被她那声尖叫吓了一跳。

    “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证,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完全铺陈在她面前。

    “你看,让人害怕的是面具,至于我,应该不会让你觉得恐惧,是不是?”他的确有一张斯文、英俊、使人易于亲近的脸,但乐梅对他仍充满了防备。“你们这些人未免太野蛮了!好好的一只白狐,又要剥它的皮,又要吃它的肉,还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具,而是面具里的人!”他凝视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这可是自己找骂挨啦。好吧,算我说了傻话,但我的意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罢了。”

    “是吗?”她并不轻易撤防。“或许,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心吧?”“哦?”他有些困惑。“你认为我有什么企图吗?”

    “当然呀,因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你们不会善罢干休的,是不是?”“他们会不会善罢干休,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追踪你,纯粹是因为你受了伤。”他望着她渗血的手臂,微微皱起了眉。“而且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秀气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我不是一个人,我表哥跟我一块儿来的,他……”她惊慌地左顾右盼,巴不得宏达能立刻出现。“他肯定在找我了。”

    见她小嘴儿一瘪,一副就快哭出来的样子,他赶紧跨前一步,试图安抚:“好了好了,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别这么害怕,好吗?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不要过来!”她连退几步,期期艾艾的恳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我放走你们的祭品是太冲动了些,可是你们也实在不该那样对它呀,是不是?”发现自己的语气歉意少而责备多
第一卷 第四章
    ?,她又慌忙解释:“我是说,白狐虽然是你们的捉到的,可它并不属于你们,而是属于山林,应该让它自由自在的过一只狐狸的生活,你说对不对?”

    他啼笑皆非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当然□,我现在才来讲道理是迟了些,但是当时情急呀,真的,我绝不是有意破坏你们的庆典,而是……而是……”

    他这才不疾不徐的接口:

    “而是觉得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囚禁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她瞪大了眼睛,天啊,原来回头看她的就是这个人,难怪他要这样追踪她!他一定以为,她是存心来闹场的。

    “我真的没有预谋!”她拼命摇头,紧张得语气伦次,声音都变了。“我只是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就冲上去的,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那只白狐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很有人性似的,可我听说你们要射它剥它烤它吃它,我实在是不忍心!我想这都是因为……因为……”她慌乱地想了半天,终于让她想到了:“是的,你们的酒,我喝了好多好多!一定是酒后壮胆的缘故,一定是!”

    起轩忍不住笑了。“哈,那么我回头一定要让他们把包谷酒改个名儿,叫做勇气百倍酒!”笑够了之后,他双眉一扬,正色道:“好了,现在你得跟我回村子里去,你的伤必须马上包扎!”

    乐梅赶忙摇手。“不,不,我不跟你去……”

    “你放心,我担保不会有事的。”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吧!”“不,你不要过来,你……”

    她闪躲着往后退,一不小心绊倒一块石头,眼看就要仰后跌进溪水里去,他已急步上前,及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一提。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瞥见她腕上有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顿时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而她则死命挣脱了他的掌握,转身就跑。他略一定神,急忙追着她喊:

    “等一下!你是不是姓袁?”

    她倏然回过身来,惊讶极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是乐梅?”她更惊讶了,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涌入心中。“你是谁?”“我说对了是不是?”他答非所问,只是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着她,低低的说:“你出生在冬季,生在一片梅花盛开的林子里,非常巧合的是,在你的手腕上,居然就带着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所以取名乐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轻轻迸出一句:

    “这是一种巫术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他并不说话,仍然以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施了咒语一般,只能一瞬不瞬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着,直到闹嚷的人声响起,才大梦初醒般的分开视线。那头,一群戴面具的男子正往这儿奔来。乐梅本能的想逃开,却被起轩一把握住了。

    “别怕,有我在!村长的儿子是我的好友,我负责替你摆平!最主要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一种草药,你的伤正需要。”

    他那沉稳而恳切的语气由不得人拒绝,她眩惑的看着他,像看着一道谜题。“你到底是谁?”“想知道答案吗?五天后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我会在南门市场等你。”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就跨步向前,对着那群一涌而至的男子叫道:“万里!万里!你在里面吗?”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应声而出,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的脸,那双浓眉下的眼睛正炯炯盯着乐梅,似笑非笑的说:“可马你找到了。”他瞥了一眼她臂上的伤,转头对身后的同伴低声吩咐了什么,便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带。乐梅以为这些人必定是要对她进行某种制裁,不禁下意识的往起轩背后躲,而他感觉到她对他的信赖,也情不自禁的将她护在身后,对他的好友放出警告:“我不许你为难她!”万里诧异的瞟了他一眼,径自解着腰带,脸上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眼,一个是‘不许’,一个‘为难’。许不许,咱们再讨论,至于为难嘛,”他以下巴横了乐梅一记。“是她把白狐放走,弄得天下大乱,咱们还得劳师动众,漫山遍野来寻她,你说这是谁为难谁?”

    乐梅心惊胆颤的盯着万里手上那条带子,结结巴巴的问:

    “你……你要把我绑起来吗?”

    “可能,除非你乖乖站着不动!”

    起轩抗议了。“你别这么凶,她已经吓坏了。”

    “她吓坏了?”万里瞪大了眼睛。“当我放出一箭,预备射的是一只白狐,结果却莫名其妙的射中一位姑娘,你倒告诉我,这又是谁吓坏了谁?”

    旁边传来一阵石块相击声,乐梅寻声望去,看见一名男子正蹲在地上捣着一把糊成膏状的草。起轩温和的对她解释:

    “那就是我跟你说的草药,待会儿帮你敷在伤口上。”

    她微觉恶心的看着那烂泥般的草药,喃喃的说:

    “我想,不需要了吧?”

    “你听着!”万里有限的耐性已经被磨光了。“我那副弓箭闲置已久,箭镞上全生满了铁锈!”

    “可是草药加上泥巴石屑,也不见得干净。”她委屈的咕哝。“而且,你又不是大夫……”

    万里气绿了脸,起轩赶忙补充说明:

    “他马上就要成为大夫了。事实上,他们杨家家学渊源,代代出名医,而万里正准备继承他父亲的衣钵……”

    “别跟她噜嗦那么多!”万里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乐梅的手臂,大喝一声:“上药!”

    他的动作委实太鲁莽了些,吓得乐梅频频挣扎喊叫,可这丝毫不曾影响他手边的工作。当他试图以解下的腰带缚裹她那条敷满药膏的手时,她忽然望见宏达正气急败坏的朝这儿奔来,立刻拼尽全力大喊:

    “宏达!宏达!快来救我呀!”

    宏达远远就已见到有人竟敢当众对他的表妹拉拉扯扯,再听乐梅这么一喊,更是暴跳如雷,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就把万里一拳打倒在地。万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只觉得一阵金星乱迸,旁边的同伴们纷纷质问:

    “喂喂,你这人讲不讲理啊?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呢?”“这家伙光天化日之下,轻薄良家妇女,我还要跟他讲道理?”乐梅还来不及阻止,宏达已再度冲上前,对万里又是一番拳打脚踢,万里当然不甘平自挨打,一跃而起便要还手,却因起轩的劝制而吃了更多拳头。同伴们见万里处于劣势,一哄而上把宏达团团围住,一阵拳脚齐飞,情势立刻改变了。

    乐梅急得在一旁哀叫,起轩试图拉开这场混战,反遭池鱼之殃,莫名其妙的也挨了一拳。

    “快叫他们停止!”他对万里大喊:“这是误会!回头我再跟你解释!”万里眼见这时的宏达只有挨揍的份,心想这样的干架也没意思了,便喝令大伙儿统统住手,然而宏达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乐梅忙不迭扑上去扶他,又是痛惜,又是懊恼。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你就不听我把话说完嘛!”她指指手臂上裹了一半的伤处。“他们是在给我上药啊。”

    宏达一脸冤枉。“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吗?”

    乐梅瞟了一眼万里,委屈的低下了头。

    “那人好粗鲁,我一时急了才那么叫的。”

    旁边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挂了彩,个个都吹胡子瞪眼的。宏达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只得硬着头皮向大伙儿道歉,但谁也不理他,唯有起轩笑了笑,望着乐梅,问道:“这就是你表哥吧?四安韩家的二少爷。”

    宏达困惑的看看起轩,也问乐梅:

    “他是谁?”她怔怔的直视着起轩,好半天才呓语似的答了一句:“巫师!”“啊?”宏达更不解了。

    “别管我是谁。”起轩发话的对象虽是宏达,眼睛却看着乐梅。“你最好赶快带你表妹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们还有一大段路得赶呢。”“是啊,你们是该走了。”万里气呼呼的说:“而我们的麻烦,也可以结束了。”宏达这才仔细看了一眼这位差点结下的仇家,有些讪讪的再问乐梅:“他又是谁?”不等乐梅说话,万里已自嘲的回答:

    “巫医!”众人笑着远去,起轩对乐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随即转身走了。一场干戈或许已化为无形,但他明白,有一种关于感情的争战,才刚刚在他心里开始。

    万里的长相虽然粗枝大叶,心思却是相当细腻的,更何况他和起轩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观起轩方才对那女孩的态度,以及这会儿的魂不守舍,万里知道,他的老友是对人家动心了。当然啦,那女孩确实挺标致,但起轩并非好色之徒,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断是,这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们都已散去,起轩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万里终于忍不住大吼:“喂,柯起轩,我在等你的解释!”

    起轩这才愣愣的抬起头来,满腔的欲语还休,化为一声情绪复杂的苦笑:“唉,一言难尽!”“好,那咱们就多言几句。首先,你告诉我,那女孩是你认识的吗?”起轩点了点头。“那你怎么不早讲呢?”万里继续抽丝剥茧。“这么说,她和她那个表哥,都是你邀来的□?”

    “什么?我邀他们来?”起轩茫然着。“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万里蹙眉瞪着起轩半晌,忽然一言不发的抓起他的手开始把脉。“你干嘛?”起轩莫名其妙的问。

    万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没有毛病。”

    “去你的!”起轩一把抽回手。

    “本来嘛,我问你认不认识,你点头,接着你又说根本不认识。前言不搭后语,你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

    起轩猛然起身走开,心烦意乱的拨了拨头发,试图整理自己芜杂的思绪。“我说不认识,是因为我和他们素未谋面,我说,则是因为咱们两家在十八年前有过段渊源。”他的声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渊源!”万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寻常,因此,他只是维持着抱胸聆听的姿势,静静等待下文。

    “当年我才两岁,实在也记不得什么,事情都是日后拼拼凑凑听来的。”起轩深吸了一口气,以冷静的语气开始叙述:

    “大概的情形是:咱们一家人从北方返乡的途中,遇见一对落难的夫妇,正要往四安村投靠亲戚,人家半路临盆,十分狼狈,我爹娘便义不容辞的帮了忙,然后又义不容辞的结下同路之谊。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常投缘,甚至连儿女亲家都定下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行过半途,竟然杀出一群拦路虎!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番阵仗,当时不免乱了方寸,在一团混乱的抢劫过程中,我爹一个大意,失手误杀了人家的丈夫,而死者就是……就是方才那女孩儿的爹。”

    万里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轩十数年
第一卷 第五章
    ?的交情,这还是首次听说他们柯家有这么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么认出来的?你明明说和那女孩素未谋面!”

    “也是凑巧,她要跌倒水里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无意中看见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记……”

    “梅花胎记?”万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说那对夫妇半路临盆吗?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个女儿,而她的手腕上,竟然就有个梅花形状的胎记!”说到这里,他努力保持的冷静开始瓦解了,手势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急:“你说,这样特殊的女孩儿,天底下找得出第二个吗?她姓袁,名叫乐梅,而这名字还是我爹取的呢,当我喊出她的姓名,看见她脸上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时,更证明我没有认错人!还有后来她那个表哥,我说出他是四安韩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进一步确认,因为他们当年投靠的亲戚,正是四安韩家啊!”“好好好,你别这么激动,我相信她是!好不好?”万里听得昏头转向。“你认对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了起轩一身,把他那些热烈的手势和语气全泼掉了。

    “她问啦,可是我怎么敢说?”他郁闷而沮丧的。“我只能故作神秘的搪塞过去了。”

    万里起身走向起轩,以一种充满兴味的研究眼光,端详着他的朋友。“我是不是听到一种惋惜、抱憾的声音了?”

    起轩瞥了万里一眼,苦笑着摇头。

    “你是无法体会的,也难以想像这个悲剧对种们家所造成的影响,十八年来,它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幕,如影随行,挥之不去,虽然大家尽量不提,但谁都能感觉到那份可怕的压力。听我娘说,我爹以前是个豪迈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来,所看见的却是一个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父亲;我还听说返乡之后的头几年,他一直锲而不舍的造访韩家,努力的尝试赎罪,但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所以,当我发现面前的女孩儿竟然就是袁乐梅时,我……我有一种冲动的感觉,真想不顾一切的为她做任何事!”他停顿了半晌,叹出一口绝望而幽长的气:“可是我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对她说!多年来,我只能默默的同情我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间,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那种刀割般的痛苦。”

    万里望着起轩,眼前浮起的却是柯士鹏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个正直温和、乐善好施并且深受敬重的乡绅,但也是个最不快乐的好人,他的眼中恒常有一种空洞而的神情,而现在,起轩的眼里也有类似的神情。

    “听着,”万里不忍的拍拍起轩的肩。“人说父债子还,可那得看是什么债。金钱之债,总有清结的一天,但恩怨之债就没辙了。既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无益,不是吗?”

    “那倒未必!”起轩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某种奇异的表情。“据我所知,我爹的弥补之道就是寄托在我身上。”

    “怎么说?”“他曾经反复向对方请求,希望履行结亲的约定,把袁乐梅许配给我。可不是吗?只要能联姻成一家人,咱们就可以照顾人家母女一辈子了!”

    万里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再度以那充满兴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细的端详他的老友。“我是不是听到一种蠢蠢欲劝、跃跃欲试的声音了?”

    起轩双眉一扬。“是又怎么样?”

    “那么据我的诊断,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异想天开症!”万里一挥手,大声说:“处方十二个字:萍水相逢,过往云烟,抛到脑后!”(2)如果过往真能轻易的抛到脑后,映雪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怀玉临死时的那一幕!虽然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有太多的声音和影像相互重叠,让惊慌失措的她来不及接收,但她记得很清楚,当那个强盗头子、怀玉和柯士鹏纠缠抢夺匕首,最后终于分开时,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鹏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这样心碎的情况下,焉能不恨?十八年来,每当她闭上眼睛,怀玉那副浑身是血的惨死情状,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时间的累积而稍减,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刍中,更深,更苦,也更浓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够了,如果没有乐梅,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乐梅却是一颗发光的珍珠,从小就灵巧美丽、善解人意。为了教养这唯一的女儿,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严父与慈母,该罚则罚,该疼则疼,绝不叫人看轻了她们寡母孤女。虽然韩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乐梅,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浓,也是有隔,照顾再多,也挥不去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上天待她并不厚,先遇因为一场洪水夺去了家园,使她不得不在临盆之际跟着丈夫跋山涉水,到四安村来投靠姐姐和姐夫;接着又因为一场劫掠夺去了丈夫,使她年纪轻轻就注定了孤寡终老的命运。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并没有让她失去心爱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乐梅,她总算不是一无所有。回想起来,映雪还是觉得感谢的。乐梅不仅是她心之所系,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当她赫然发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不但瞒着她出门游玩,竟然还负伤回家时,震怒与伤心便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这会儿,淑苹忙着给鼻青脸肿的儿子上药,伯超忙着数落儿子对乐梅未尽保护之责,宏威忙着要取家法来教训弟弟,怡君则忙着替小叔求情。身处风暴中心的宏达眼见只有怡君同情自己,哭丧着脸嘟囔:

    “还是大嫂明理!”伯超原已火冒三丈,这么一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你还强嘴?自己胡闹也就算了,还带着乐梅去冒险!既然带了乐梅,怎么会白白让她挨了一箭?乐梅是你舅妈的宝贝女儿,也是咱们全家的掌上明珠,你这样对得起你舅妈,对得起你娘和我吗?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干出更离谱的事来!”

    说着,他便作势朝宏达冲去,宏威和怡君赶紧拦着父亲,淑苹也赶紧护着儿子,当下又是一团混乱。这时,一直灰白着脸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颤声道:

    “姐姐,姐夫,请你们听我说!”

    一时之间,众人都安静下来,一齐转过脸来望着她。

    “要说教训,怎么也轮不到宏达的头上,这件事归根究底,就是乐梅不对!”映雪含泪注视着垂首站在身边的女儿,痛心的说:“她如果懂得自我约束,任宏达怎么怂恿,她也应该不为所动。但她不仅没有约束自己,还任性到这样不可原谅的地步!她简直是丢了韩家的脸,也丢了我的脸……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导不严,我愧对你们!”

    话还没说完,她已双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骇了一跳,乐梅更是惊痛不已,紧跟着也跪落在地。一时之间,众人又劝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来了,但乐梅只是默默的低着头,不愿起身,懊悔而内疚的泪,扑簌簌流了一脸。

    “唉呀,这件事没有这么严重嘛!”怡君见扶不动乐梅,只好转向去劝映雪:“宏达和乐梅年纪轻,有时难免玩心重些。不过这一回,他们都算得到相当厉害的教训了,咱们就是不讲不骂,他们自个儿也再不敢淘气的,舅妈您说是不是?”

    伯超也气急败坏的对映雪直嚷:

    “真是的,还分什么你家我家,说什么愧对不愧对?真要说教导不严,那也绝不是你一人的责任,我和淑苹担的责任更重大呀!”映雪黯然的摇摇头。“我这会儿心情很激动,不想多说,以免失言,只想请姐夫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事儿,你只管说。”

    “请姐夫给乐梅换个丫头!从今以后我要更加严格的看管乐梅,需要个伶俐的帮手,小佩不成!”

    原本缩在门边偷偷抹眼泪的小佩丫头一听这话,顿时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起来。

    “舅奶奶,您别气我呀,我虽然有点儿傻,可我会想法子变聪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让我继续和小姐在一起,以后我一定会听舅***话,会听老爷的话,会听太太的话,还会听大少爷、二少爷、大少***话,也会听……”她慌慌张张的环顾了周遭一遍,发现全体已被她点名完毕,再没人可求救时,立刻哭得更大声了。“反正我会听你们大家的话嘛!”

    然后她就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怜的模样让乐梅心疼极了,她一面紧紧把小佩揽在怀里,一面对母亲哀求:

    “娘,我知道我的行径令您失望,任您怎么处罚,那都是我应当领受的,但请您千万别迁怒小佩吧,她八岁就跟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不该行为失检,不该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踪,不该惹是生非,最最不该的是让自己受了伤!我明白,爹是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的,对您来说,那是个致命的打击,而您为了我,咬牙熬了过来,并且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那么,我也应该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护自己,可是我没有做到,反而伤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请您原谅我吧!”

    她哀恳的仰望着母亲,眼中满是自责与忏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抚去女儿脸上的泪痕,自己的泪水却禁不住淌了一脸。淑苹也湿了眼眶,息事宁人的劝着映雪:

    “好了,你心里很清楚,乐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开口说句原谅的话吧!她还受着伤呢,快别折腾她!”

    映雪哽咽着点点头。“娘不怪你了,起来吧。”她扶起乐梅,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小佩,叹了一口,又说:“你也起来,咱们不换丫头就是了。”

    雨过天晴,风波平息。乐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风波是平息了,表面上,乐梅仍旧一如往或,过着无事无忧的闺秀生活,但她心里,却隐隐浮动着一片若有似无的云雾。那片云雾虽然清清淡淡,却也一直挥之不去,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困扰,让她在独处的时候怔忡失神,写诗滴心情,作画无情绪,成天除了发呆,一事无成。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乐梅怀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种时而恍惚、时而脸红的怪病。

    哦,都是那个奇怪的人不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与她有关的事?又为什么要那么神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梅想着他摘下面具时,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样,也想着他那近似蛊惑的低沉声音:想知道答案吗?五天后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我会在南门市场等你……她不禁抚着微烫的脸颊,轻轻自问:“这算是一种邀约吗?”

    话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为了一个根本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绪缥缈,如此心神
第一卷 第六章
    ?不宁?“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不可以的!”她生气的责备自己。“赶集日那天我绝对不出门!而且也绝对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紧闭了几秒钟的眼睛,然后很有把握的点点头。“行了,从现在开始,我已经完全忘了他!”

    结果,赶集日那天,因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旁拼命央求,她还是身不由己一的来到了市集。大街上南北什货纷陈,贩子叫卖声此起彼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热闹升平的新鲜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的顾盼浏览着,小佩则东张西望,兴奋得不得了,只有乐梅心里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的不安,究竟是因为期待,抑或是因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属意的花粉摊子,小佩也一心响往着掷圈圈儿的游戏,乐梅和怡君说好待会儿在前头会合,便带着小佩去掷圈圈儿了。但乐梅对这种小孩游戏一点也不热中,数尽零钱铜板给小佩尽情去掷,自己却无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着眼前涌动喧哗的人群,情绪骤然低落了。

    我这不是太傻气了吗?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费工夫!谁会真的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人家或许只是随口说说,我居然还当真……这么一想,她不觉淡淡一笑,有些放心了,但更多的是怅然。

    “各位各位,快来瞧瞧我这儿的好东西哟!”对面那个骨董贩子热烈吆喝着:“字画皆真迹,宝物皆真品!要不来自大内皇宫,就来自王公府第,从前可是瞧不见的,如今换了民国变了天,咱们也可以拥有啦!机会难得,各位快来瞧瞧!”

    乐梅反正没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浑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摊子,随意欣赏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只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绣屏,里面绣了一只雪白的狐狸。贩子顺她目光所及,赶紧把绣屏递给她细看,巴结着介绍:“这位小姐,您可真有眼光!这于意儿原来可是一位小王爷的爱物儿呢,而且那里头用的还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给绣出来的哩。据说那位小王爷曾经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发生过一段爱情故事,大概就像聊斋之类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细不说,还有这么一番典故,可不是顶特别吗?”

    乐梅并没有仔细聆听贩子的介绍,也无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着自己放生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后的种种,不禁神飞魂驰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这绣屏买来做个纪念呢。

    “请问,”她的视线舍不得离开那绣屏里的白狐。“这要多少钱啊?”贩子竖起了两根指头。

    “二十块!”她结实吃了一惊,这价钱远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舍的要把绣屏放回去,贩子却不轻易罢手,一面继续天花乱坠的赞扬宝物如何神奇名贵,一面做出忍痛牺牲的表情表示愿意降价,但乐梅只是频频摇头,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还是买不起。“干脆你开个价吧!”贩子也怨了:“你说多少嘛?”“我说六块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而从容的声音,乐梅震惊的回过头去一看,心跳顿时加剧。

    “哦,”她呐呐低喊:“是你!”

    “我说过会来的!”起轩紧盯着她。事实上,打从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踪在后了。贩子困惑的看看起轩,又惑的看看乐梅。

    “这……我该听谁的?”

    “听我的。”起轩接口:“我说六块钱,怎么样?”

    “哎哟,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无归啦?”贩子拉长了脸。“你多少让我赚一点嘛!十块十块,真的是最低价了!”

    起轩不慌不忙的掏出钱来,在手上掂了掂。

    “八块钱!点头就成交,摇头咱们就走人!”

    贩子好似多么为难一般,但总算不情愿的答应了,起轩则爽快的付了钱。乐梅呆呆的站在一旁,因这情势的急转直下而手足无措,直到那只装着绣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递向起轩。

    “呃,这是你的绣屏。”

    “不,是你的!”说着,也不管她一脸的瞠目结舌,他就掉头走开了。她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唤,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稍离了市集中心,好才着急的喊住他:

    “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你花钱买的东西,快拿回去呀!”他虽然应声回头了,却完全答非所问:“你胳臂上的伤好点了没?还疼吗?”

    他眼中的关切可是一点折扣也不打的,使她无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谢谢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识到手中的盒子。“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后,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没有受到严厉的责备?长辈们很生气吗?”

    她着魔似的怔看着他,喃喃说道:

    “是的,我娘非常生气。”

    “那她处罚你了,严重吗?”

    “嗯,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炸起爆竹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脸上迅速泛起懊恼的红靥。“多荒谬呵,我居然站在这儿跟你谈起话来了。”

    他顺水推舟,趁势拐入正题。

    “你来赶集,不就是想认识我,想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赶紧结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见,又要解释不清。“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谁!现在请你快把你的绣屏拿去,而我……我得回家了。”他好半天不吭声,久久才再度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受挫,还有些受伤:“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买下它,是因为看你那样爱不释手,而且它碰巧绣了一只白狐,好似在呼应你先前惊天动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觉得它注定是属于你的,所以,我为你买下了它!”从来没有一个年轻男子以这么大胆,可是也这么真诚的语气对她说话!不由自主的,她抬起眼动容的望着他,两人的视线缠绕了片刻。“买下它,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那个小贩的说词打动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说不出的温柔。“不管是否虚构,我都愿意相信,这个白狐绣屏,确实牵引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爱情”这个字眼蓦然令乐梅重返现实,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分、少女该有的矜持,以及母亲多年来耳提面命的教养。天啊,如果让母亲知道,她和一个连姓名都不晓得的男子在这儿悄悄私谈……乐梅不敢想下去了,她心慌意乱的逃开了他的视线,声音里也充满了抗拒: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个绣屏,我却没有道理接受!”

    他无法理解她的转变,不禁有些诧异,有些着急。

    “为什么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赠予,而且……而且我又没有钱还你……”“我不是陌生人!”他急切的试图说服她。“你看,我们已经见过两次面,而且又谈了这么多话,我怎么会是陌生人呢?”

    乐梅忽然意识到某种危险的讯息。是的,如果她继续待在这儿听着他、看着他,她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一些麻烦。至于是什么麻烦呢?此刻的她心里已经够乱了,所以拒绝细想。

    “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她不安的退后一步,软弱的强调:“我真的要走了。”“这样吧,”他仍然不肯放弃。“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因为你将自己出钱!但是不用急,钱你可以慢慢攒,攒够了再还给我,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我怎么还你呢?”她困惑着。“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不必担心!”他低低的打断她。“相信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时之间,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该拒绝,该发问,还是该道谢,可他并不容她想清楚,作势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挑挑眉说:

    “唔,我好像看见你的家人来找你了。”

    她骤然一惊,回头一望,却没看见熟人的影子,再转过头来一看,竟连他都不见了。

    她无措的捧着那只装了绣屏的纸盒,茫然的想,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等怪事儿呢?这个绣屏好奇怪,那个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说的,已经见过两次面,谈过许多话,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礼物,可是,我对他却仍然一无所知!乐梅带着满心的怔忡、解和绣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对她所发现的宝物,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你说多少钱买的呀?”淑苹兴致勃勃的问。

    “一块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众人。“乐梅才花了一块钱耶!”淑苹啧啧称奇。“真是太离谱了!这么精致的东西,照我估算,起码也值个十块钱!”“是有这个价值。”映雪不可思议的看着女儿。“你到底是怎么讲的价?”“我也没怎么讲价,”乐梅微笑的嘴角有点儿发僵。“那个小贩原来开的价,就只有五块钱,而我跟他说,我身上只有一块钱,然后……他就卖给我啦。”

    同样的说词,怡君在和乐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听了一次,这会儿,她依然充满了欢喜赞叹。

    “我们乐梅就是有这个运气,撞上一个不识货的,捡了个大便宜!”大家都笑了,乐梅眼见过了明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开心的笑了。淑苹对着摆在桌子中央的绣屏左瞧瞧,右看看,越端详越喜爱。“真是个好东西呀,绣工真细呀,而且顶特别的是,我从来只看人家绣些花儿啦乌儿啦,就没见过有人绣只白狐!”

    “就是因为是只白狐,她才会去买。”映雪含笑的望着女儿。“对不对?”怡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来。“哦,对对对!”

    “被箭射伤,为的就是救一只白狐嘛!哟,这样看来好像有点儿玄机耶,说不定乐梅救的那只白狐是有灵性的,才安排了这么一段儿,好答谢救命之恩哩。”

    乐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说看我了!”

    怡君本来就在打趣儿,一听这话也笑了,映雪和淑苹亦相对莞尔,只有小佩丫头一脸认真。

    “大少奶奶说的,也许是真的嗳。这个白狐绣屏,我越看越灵!”

    说着,她就取了手绢儿,热心的想把那绣屏好好擦拭一番,乐梅赶紧抢先把它抱在怀里,对向来闯祸频繁的小佩恳求:“我拜托拜托你吧,我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碰,打坏了也不要紧,可是这个绣屏你千万别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着乐梅取笑。“刚才还笑我哪,瞧你把它宝贝得什么似的,哈,明明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小迷信呢。”

    乐梅正众人的笑声中难为情的低下了头,模糊的想着,那人说还会再见面,她该相信他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呢?灯节这夜,起轩和乐梅第三度见了面。

    地点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现身在她面前,并且趁着宏威、宏达、怡君和小佩挤入人群中抢看
第一卷 第七章
    ?花灯时,不由分说的把走在最后头的她胳臂一握;因为惊讶与慌张的缘故,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在远离市集的僻静处,他终于放开了她,单刀直入的说:

    “抱歉这么拉着你,可是我必须单独跟你说说话!”

    她揉着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红耳赤、又惊又气的瞪着他,哦,这人可真蛮横大胆!她决定自己应该义正词严的数落他两句,结果说出来的却是结结巴巴的一句:

    “我……我有在攒钱!”

    “什么?”他愣了一下。

    “攒钱我说!”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让自己更严肃些。“八块钱不是小数目,距离上回赶集日,不过十二天,你……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攒够了钱吧?就算攒够了,你都是这样突然出现,我……我并不能预知,又怎么会带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他与她靠得这么近,使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然……”

    “假如这十二天,天天都是灯节就好了!”他完全不顾及她的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满腔热烈的情绪中。“那么你就可以天天出来,我也可以天天见着你!”

    “灯……灯节吗?”她更紧张了。“人人都出来看灯的,你遇见我,不过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们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说是碰巧,可我住在雾山村,是踩着自行车,骑了几里路来的!”

    他的语气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别这么激动!”

    想来她一定不能明白,他这些日子过得多么魂不守舍,更不会知道他天天到韩家附近站岗,只为远远看她一眼!他有些绝望的盯着她那张天真清丽、无沾无滞的小脸,低声说:

    “我的突然出现,背后其实是煞费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见不着你的时候!”

    她本能的退后一步,喘着气说:

    “你……你对我说话越来越大胆了!如果你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孩儿……”“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着急的打断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对你而言,我这人或许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真的!这……这很难解释清楚。”因为他那百分之百的诚恳与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软了。

    “那么,你可以从你的名字开始,不然,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更别提什么解释了!”

    他很不愿意对她说谎,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十有八九会立刻掉头就走,而且这一辈子绝对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识的,他避开了她清澈而纯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说不下去。“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远处影影绰绰的通明***,灵感一闪:“单名一个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继续底下一连串的发问:“还有呢?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四安韩家?你不可能认识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认识?”

    他生硬的点点头,避重就轻的说了真话:

    “不错,家父的确认识你姑爹,认识许多年了。”

    “我就猜着是这样,”她自言自语着:“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么可能把我出生时的事儿说给别人听……”

    她蓦地住了口。不对呀,就算再熟吧,这么私人的部份也不该随便提起的,莫非……莫非姑爹在悄悄的给我安排亲事?这个念头一闪过,她顿时无措起来。

    “我……我要走了。”他吃了一惊,上前拦住她,几乎是恳求的说:

    “再等一会儿,好吗?”“不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了太久的话,”她不安的低语:“大表哥他们肯定在找我了。”

    “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他见她去意甚坚,也急了。“刚才一见面我就想问你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慌意乱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并不轻易放过。

    “你希望我像赶集日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对吗?所以你会算日子,准确记得从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对吗?你期待见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样殷切,对吗?对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更直接,让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拦着不让走,使她整个人陷入一片恼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骤然委屈的叫了起来。“你总是躲在暗处窥伺,总是神出鬼没,又总是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点儿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觉不觉得你好可恶,好不光明正大?”

    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屏息凝视着她,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却以为他生气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脚,整个人已接近泪的边缘。“本来就是你……”她说不下去了,一个转身就要跑开,他却上前一揽,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怀中。“的确是我不好,请原谅我的可恶。”他捧起她的脸,温柔而炽烈的轻唤:“乐梅!乐梅!你知道么,你的一点儿小秘密,给了我多大的勇气!我答应你,我会光明正大的做给你看,请你耐心的等着我,好吗?好吗?”

    他的话让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样痴痴相对着,直到一群小孩提着花灯闹嚷嚷的在不远处跑过,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惊跳开来,随即逃也似的飞奔而去。他目送着她融进流离***中的纤纤背影,眼底闪烁着明灿的火光。是的,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3)起轩接下来所做的事,无疑是在自己家里投下了一颗炸弹,他的哥哥起云首先炸响开来:

    “什么?你要爹娘替你去向韩家提亲?而且你还见过袁乐梅?”“是的!”起轩沉着而肯定的。“自从跳面具舞那天看见她之后,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娶!爹,娘,你们一定要为我出面,她本来就是你们为我选定的媳妇儿,不是吗?”一家人面面相觑,都惊诧得无法言语。好半晌之后,延芳望着儿子,打破了沉寂:

    “可是,你是怎么认出她的?你们彼此交谈过吗?”

    起轩迟疑了一会儿,决定有所保留。这屋子里的每个人年纪都比他大,也比他保守,尤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简直还活在清朝时代,如果他说实话,只怕奶奶第一个不能接受。

    “没有,我们没有交谈过。”他悻悻的。“当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有家人相陪,而我在无意中听见他们的谈话,才发现她就是袁乐梅。”

    “那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儿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问:“记得最后一回见到她时,她是五岁吧,生得玲珑剔透,可爱极了。如今她也有十七、八岁了,应该是个漂亮的姑娘了,是吧?”“这还用问吗?小时候已经让您形容得那么好,长大之后自然更是亭亭玉立。她固然美貌,但绝非艳丽,而是那种脱俗飘逸的美,就像一朵梅花!噢,应该说是一朵白梅,她就像一朵白梅那样纯洁清新!”

    这一番热烈的形容再度让每个人都傻了眼。士鹏若有所思的一颔首,淡淡的补注:

    “而这朵白梅已经在你的心里生了根!”

    “是的!”起轩双眼发亮的望着父亲。“她不但让我一见倾心,更让我深信所谓的姻缘天定,不然为什么在韩家紧闭大门,而且你们也放弃了这么多年之后,我和乐梅却会有这番巧遇呢?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士鹏与延芳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底读出某种默契。当年那场意外一直是他们夫妻俩挂心介意的隐痛,如果真如起轩所说,他和乐梅是姻缘天定的话,那么罪孽就有补救的机会了。可是柯老夫人挂心介意的却是士鹏这些年来的愁惨困顿,她不曾亲身体会过那场意外,却不只一次亲眼见过儿子和媳妇从四安韩家碰钉子回来,那么反反复复的拖磨多年,韩家是一点儿也不肯化解,他们柯家倒搅得一片愁云惨雾。后来,她不得不命令儿子和媳妇再也不许上韩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许再提起那桩伤心往事,偏偏这会儿,她最疼爱的孙子竟然又把陈年旧创勾了出来!“哼!我瞧这跟老天爷没关系,根本就是你意乱情迷了!”她气冲冲的指着起轩。“现在你给我听着,不管那个袁乐梅长得像梅花儿还是桃花儿,你都趁早打消结亲的念头!想当年,你爹跟人家说尽多少好话,赔尽多少不是,结果人家给了他多少难堪,让他受了多少罪?哼,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这些?”说到这里,柯老夫人语气一软,恩威并施的哄道:“反正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儿又不只有她一个,你喜欢漂亮的,奶奶负责替你物色就是□,包准赛过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轩硬声说:“容貌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沉鱼落雁,我也一个都不要!”

    柯老夫人气得变了脸色,一旁给她捶背的孙媳妇儿佳慧赶忙安抚:“奶奶不气不气,我来说他两句。”

    柯老夫人赌气别开了脸,佳慧就对起轩微笑说道:

    “好,容貌不是主因,另外还有为爹一偿宿愿的心意在里头,对吧?不过,大嫂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介意:隔了这么多年,再要爹娘硬着头皮去看人家的脸色,你又于心何忍啊?”她表面说得客气,话中却不无挖苦的意味。起轩还来不及反驳,起云已经大声接口:

    “佳慧说得对,你就别给爹娘出难题了吧!什么姻缘天定,什么一见倾心,全是你自个儿一厢情愿。人家若晓得你是谁,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红辣椒!所以我劝你别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攀这门亲,无非是自讨苦吃!”

    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起轩势单力薄,只有奋力一击:“自讨苦吃就自讨苦吃!总之我心甘情愿!”

    “好了好了,别再争执了!”士鹏手一挥,定定的望着小儿子。“咱们就走一趟四安韩家吧。”

    没想到还能如此峰回路转,起轩抽了一口气,正要感谢父亲,柯老夫人却愕然发言:

    “你真要去?你们爷儿俩是不是都昏了头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鹏恳切的说:“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宁。今天得知起轩和乐梅这番巧遇,坦白说,我也忍不住要想,莫非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安排一切?”他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起轩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姑且不论这个安排是不是一次转机,就为了起轩的感觉,这一趟,也已势在必行了!”

    如果求亲一事对柯家来说是一颗炸弹,那么对韩家而言,就是一场灾难了。大厅中,伯超、淑苹和映雪站在这头,士鹏、延芳和起轩站在那头,这边严阵以待,那边陪着笑脸,但
第一卷 第八章
    ?怎么说都是一个壁垒分明的局面。好半天,映雪终于冷冰冰的抛出一句:

    “你们又来做什么?”“唉!”士鹏不禁长叹一声。“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映雪一咬牙。“岁月能改变的,只有我的外表,其他什么都没变,也永远不会变!”

    “别这样吧!”延芳哀恳道:“咱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说几句话吗?”

    “很抱歉,长长的十八个年头,你或者在修身养性,但对于一个失去丈夫、带着孤儿寄人篱下的寡妇来说,怎么可能像你一样悠哉?就算我马齿徒长,性情怪僻又怎样?那还不是拜你们之赐!”起轩神色一凛,忍不住想上前争论,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对映雪解释:“你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们明明知道,”伯超板着脸打断:“只要跨进我家大门,不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动辄得咎,又何必自讨没趣?”

    “咱们并没要求你们什么,”淑苹黯然接口:“仅仅一件事儿,老死不相往来,这也很困难吗?丧亲之痛,咱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压在心底,你们为什么又来挑起它呢?”

    起轩跨前一步,再也无法忍耐的冲口而出:

    “这个创伤不是你们才有,咱们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并不是挑破旧创,让它流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此话一出,伯超、淑苹和映雪都相对愕然,士鹏连忙介绍:“哦,这是小犬,起轩。”

    起轩这才警觉到自己的态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稳住情绪,行礼如仪。“小侄起轩见过韩伯伯、韩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时,宏达正悠哉游哉的从厅外走过,“柯起轩”三个字让他停下脚步,好奇的凑近窗口朝内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惊。天哪!这家伙不是那天那个巫师吗?他正要喊出声来,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别急,先告诉乐梅去!这么一想,他就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走了。

    这头,映雪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修长、帅气的青年,她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漂洗过的感慨和忧伤。终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亲了解母亲,延芳察言观色,柔声说出映雪心中的话:

    “一转眼儿,孩子都这么大了,是不是?想当初,你看到的起轩,还是个两岁的小男孩呢。”

    士鹏也不禁缓缓接口:

    “记不记得咱们在路上抢着给新生儿取名字的事儿?乐梅这个名字,还是我想出来的哩。”

    记不记得?映雪心中一阵乱针戳刺般的痛,他竟然问她记不记得!如果真有什么令她记恨一辈子的,那就是怀玉的惨死异乡!就算天毁地灭,她也不会忘记,更不能原谅!

    “你们带着儿子来叙旧吗?”她无法克制的颤抖着,眼里几乎冒出火花。“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咱们是老朋友似的,简直荒谬透顶!这种心血来潮就上门歪缠的行为是多么令人厌恶痛恨,你们难道连一点儿自知这明也没有吗?”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轩的预料之中,而他绝不轻言退却。“袁伯母,”他很快的说:“家父家母今日上门拜访,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请求他们为我出面,前来求亲的。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恳请伯母答应,将令嫒许配给我!”

    伯超和淑苹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反应也在起轩的预料之中,而这时的他更没有退却的道理。“这门亲事其实是旧话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来。我的相貌,伯母已经看见了,至于我的人品,我愿意接受伯母提出的任何考验。总之,我要争取每个机会,让伯母认识我,然后接受我!”

    士鹏赞许的望着儿子,为他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表现感到惊喜和骄傲,然而却听映雪利刃似的声音割过耳朵:

    “好,那么我告诉你,你没有机会!问题不在于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于你姓柯!因为你是柯士鹏的儿子,所以你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

    说完,她一转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轩还来不及上前多说什么,伯超已下了逐客令:

    “亲事免谈,你们请回吧!倘若要我叫人来赶,那就不好看了!”眼见淑苹已挽着映雪匆匆往内室走去,起轩一时方寸大乱,这样绝决的结果可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如果别人不肯给他机会,那么他就自己制造机会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险棋,也总比进退不得来得好!“为什么您不问乐梅的意见?”他朝着映雪的背影大喊:“我与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独裁就决定我们之间的一切!”

    这句话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线,霎时炸得满室皆惊。映雪先是一呆,接着便急促转身死瞪着起轩,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谁跟你‘我们’?什么叫做‘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竟敢对我说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我的女儿充其量只听说过你的名字,而你居然说什么彼此有情!这……这简直是侮辱我的女儿!”“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试图解释:“起轩的意思是说,他见过乐梅,而且对她一见钟情,那是发生在咱们村里面具舞的庆典上……”“那只是第一次!之后我同乐梅还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另一次则是元宵灯节!”

    棋局既然已走到这个地步,起轩干脆把两人之间的交往经过全盘托出。映雪越听脸色越白,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

    “你胡说!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你!”她猛然转向士鹏和延芳,咬牙切齿的喊道:“柯士鹏!许延芳!你们屡次求亲被拒,那是你们自取其辱!如果你们因而恼羞成怒,尽管冲着我来,不要教唆你们的儿子来口出狂言!这样子糟蹋我的乐梅,你们良知何在?”这番话未免伤人,延芳的脸色也开始发白:

    “你说这话实在太冤枉人了!关于起轩和乐梅之间的种种,咱们和你一样,都是初闻乍听,惊讶并不在你之下。不过,我相信起轩不会凭空捏造,他初见乐梅已经为她倾心,所以才会一再设法相见。虽然此举有所不宜,可是咱们今天来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顺呀!”

    “不错。”尽管心里亦是一片震惊,士鹏仍努力维持着冷静。“既然这一双小儿女彼此已经有了好感,你何不暂时撇开成见,正视起轩的真心和咱们的诚意,甚至,你也不妨听听乐梅自己的想法。”“是的是的!”起轩急切的恳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轮流瞪视着士鹏和起轩,整个人几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十八年前,老子毁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后,儿子又来毁她女儿的名节!此刻,她恨不得对他们掷去一万句恶毒的诅咒,但一时之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久久才喑哑的迸出声来:

    “姐姐,姐夫,你们不说句话吗?人家竟然要乐梅出来对质了!这算什么?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见局面趋向不可收拾的情状,起轩开始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倒不后悔下了险棋,只后悔自己这步棋下得太急,话说得太快。“袁伯母,请您平心静气的听我解释……”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伯超挥手打断他,又皱着眉望向士鹏。“既然你们也不是全都知情,那么应该把你们的儿子带回去,好好问个清楚。至于乐梅,那是咱们韩家的事儿……”话语未落,门外已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宏达的叫喊:“你是怎么啦?不能去呀!你不怕回头挨骂吗?喂喂,乐梅!乐梅!……”厅内众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着门外,就见乐梅花容凌乱的出现在那儿,一面喘气,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厅内搜寻着。起轩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

    “乐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过来,脸色立刻苍白如雪,因为她印证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刚才的焦急、慌乱、不信加上此刻的愤怒、失望、伤心骤然齐涌上心头,委屈的泪水却滚下脸颊。“怎么可以……”她激动万分的哭喊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

    说完,她就急急转身,哭着往后奔去。起轩嘶声大喊:

    “乐梅!乐梅你听我解释……”

    他冲到门外欲追,却被随后赶来的宏达一把抓住。

    “喂!你给我等一等!乐梅是你叫的吗”你先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还解释什么?”厅内,伯超气急败坏的大嚷:“你们赶紧给我走!不然我真要叫人来撵你们了!”

    旧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鹏无奈而沉郁的长叹了一声,看来赎罪之路,这下更是困难重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们告辞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轩的手臂,把起轩张口欲说的话堵了回去:“你认为你的解释,现在有谁听得进去呢?走吧!”映雪并不关心柯家三人的离去,她只是双眼发直的呆站在原地,只是彻底被乐梅刚才的反应击溃了。

    原来,柯士鹏的儿子所说的那些相见与私会,都是真的!原来,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宝爱的女儿,竟然瞒着她做出那等违失闺秀身分的事来,而且,对方的父亲还杀了她的父亲……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饭,亦不理众人的劝慰,迳自拉着女儿关入自己卧房内,对着亡夫的灵牌长跪不起。她不言不语,不斥不骂,甚至也不哭,整个人像一株千年冷松,仿佛双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后,乐梅低着头跪着,惭愧、悔恨又担忧的泪水纷陈了一脸。

    “娘,您别这样!我宁愿您打我骂我,也好过您对我不理不睬。娘,求求您跟我说话……”

    映雪直视着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断女儿:

    “你叫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事实明摆在眼前!你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耻的行为,证明我十八年来的苦心孤诣已毁于一旦!我太对不起你爹了!你不要跟我说话,就让我一个人静静的向你爹忏悔吧!”

    一席话听得乐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亲紧紧一抱,痛声哭喊:“不要不要嘛!我求求您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去看面具舞遇见他,纯粹是一种巧合,接下来那两次,也都是他突然间就冒出来,我根本是处于被动的。我……我晓得我处理得很糟,可从头到尾,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主动,这一点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映雪心中微微一软,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哭泣的女儿,语气里揉进了痛惜:“好,你不知道他的身分,你完全被动,可他这样三番两次的找机会接近你,这份处心积虑,已经昭然若揭了。说得难听点,他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个庄重的好女孩儿,是应该如此轻易撤防,如此轻率大意,甚至如此轻易上勾吗?”

    这一席话又逼出了乐梅更多的泪水,除了对自己的责备,还有对母亲的歉意,更有对那人的怨恨。

    “不应该!不应该!我一开始就犯了大错,千不该万
第一卷 第九章
    ?不该去看什么面具舞……”她掩住脸,泣不成声。“哦,如果我从没遇见那个人就好了。”映雪静静注视着女儿,心里那份软意如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最后覆盖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儿,”她疼怜的握着乐梅的手,不觉酸楚起来,声音也有了泪的成分:“当我失去你爹之后,若问我之所以还活在世上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你!除了给你一份完整的母爱,我还要替你爹来关注你、保护你,这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吗?”“我懂!我怎么不懂!”乐梅含着泪频频点头。“虽然我从小就没有爹,可您从不让我感觉任何欠缺。这么多年来,您省吃俭用,克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却一样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都知道的!”

    “对!因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来,就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们会说,尽管袁怀玉年纪轻轻便不幸过世,可他留下的一对孤女寡妇是如此争气,一点儿也不曾辱没了他!我要你成为你爹的骄傲,也成为我的骄傲!”

    说到这里,映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乐梅反而不哭了,她紧紧咬着唇,定定的说:

    “我不会辜负您和爹的!这一次请您原谅我,我发誓,类似的事往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从今以后,我若是再见柯起轩一面,或是跟他说一句话,我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