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作者︰瓊瑤
第四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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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個炭爐子,架上一口鍋,正在炒著一個菜,菜香彌漫了整間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著什麼,臉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來,讓你看看我的手藝,”康南微笑著說︰“以前在湖南的時候,每到請客,我就親自下廚,炒菜是一種藝術。”

    江雁容仍然沉思著,黑眼楮看起來毫無生氣。康南走過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俯視著她︰“想什麼?”江雁容醒了過來,勉強的笑了笑,眨眨眼楮。

    “你娶了我之後會不會後悔?”

    “你怎麼想的?”“我什麼都不會,炒菜燒飯,甚至洗不干淨一條小手帕,你會發現我是個很無能的笨妻子!”

    “讓我伺候你!你會是個十分可愛的小妻子!讓我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興做,只要是為你!”

    江雁容笑笑,又嘆了口氣︰

    “婚事準備得怎麼樣?越快越好,我怕媽媽會變卦!”“房子已經租定了,剩下的工作是買家具,填結婚證書,和做衣服。”“還做什麼衣服,公證結婚簡單極了!”江雁容望著窗外,又嘆了口氣。康南把菜裝出來,放在桌子上。望著江雁容。

    “怎麼了?”“有點難過,”江雁容說,眼楮里升起一團霧氣。“康南,你會好好待我?為了你,我拋棄了十九年的家,斷絕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會關系。等我跟你結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臉,看著她那對水汪汪的眼楮,小小的嘴角浮著個無奈的,可憐兮兮的微笑。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子終于要屬于他了,完完全全的屬于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她拋棄家庭來奔向他,她那種火一般的固執的熱情使他感動,她那蠶絲般細韌的感情把他包得緊緊的。他溫柔的吻她。“小雁容,請相信我。”他再吻她,“我愛你,”他輕聲說︰“愛得發狂。”他的嘴唇輕觸著她的頭發,她像個小羊般依偎在他胸前,他可以听到她的心的跳動,柔和細致,和她的人一樣。他們依偎了一會兒,她推開他,振作起來說︰

    “來,讓我嘗嘗你炒的菜!”

    他們開始吃飯,她望著他笑。

    “笑什麼?”他問。“你會做許多女人的事。”她說。

    他也笑了。“將來結了婚,你不願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做。”她沉默了一會兒,皺皺眉。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我有點心驚肉跳,我覺得,我們的事還有變化。”“不至于了吧,一切都已經定了!”康南說,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陣不安,他向來很怕江雁容的“預感”。“今天下午兩點鐘,我的堂弟和一個最好的朋友要從台南趕來,幫忙籌備婚事。”“那個朋友就是你提過的羅亞文?”江雁容問。

    “是的。”羅亞文本是康南在大陸時的學生,在台灣相遇,適逢羅亞文窮病交迫,康南幫助了他。為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給學費使他完成大學教育。所以,羅亞文對于康南是極崇拜也極感激的。“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康平。”“好吧,我等他們來。”江雁容說。

    “我弟弟寫信來,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就是你呀!”江雁容驀的臉紅了。吃過了飯,他們開始計劃婚禮的一切,江雁容說︰

    “我爸爸媽媽都不會參加的。但是我還沒有到法定年齡,必須爸爸在婚書上簽字,我不認為他會肯簽。”

    “既然已經答應你結婚,想必不會在婚書上為難吧!”康南說。江雁容看著窗外的天,臉上憂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麼?”她問。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康南說,接著說︰“別迷信了吧!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響了他。他也模糊的感到一層陰影正對他們籠罩過來。

    兩點鐘,羅亞文和康平來了。康平年紀很輕,大約只有二十幾歲,英俊漂亮,卻有點現腆畏羞。羅亞文年約三十,看起來是個極聰明而理智的男人。他們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覺得臉紅,羅亞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給人一種親切感。“沒想到江小姐這麼年輕!”他說。

    江雁容的臉更紅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陣不安。然後他們開始計劃婚事,江雁容顯得極不安,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她奇怪的看了看天,遠處正有一塊烏雲移過來。“是我命運上的嗎?”她茫然自問︰“希望不是!老天,饒了我吧!”回到家里,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書房中嘆氣。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訴她周雅安和程心雯來看過她,向她辭行,她們坐夜車到台南成大去注冊了。

    “去了兩個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獨了。”

    以後半個月,一切平靜極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里,江太太整天出門,在家的時候就沉默不語。一切平靜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沒有任何人過問她的行動。她幾乎天天到康南那兒去,她和康平羅亞文也混熟了,發現他們都是極平易近人的青年。他們積極的準備婚事,康平已戲呼她大嫂,而羅亞文也經常師母長師母短的開她的玩笑了。只有在這兒,她能感到幾分歡樂和春天的氣息,一回到家里,她的笑容就凍結在冰冷的氣氛中。

    這天,她從康南那兒回來,江太太正等著她。

    “雁容!”她喊。“媽媽!”江雁容走過去,敏感到有問題了。她搶先一步說︰“我們已經選定九月十五日結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的看著她,然後冷冰冰的說︰

    “收回這個日期,我不允許你們結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個霹靂,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頭。她愕然的看著江太太,感到江太太變得那麼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懼的想,自己是沒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她囁嚅的說︰

    “爸爸已經答應了的!”

    “要結婚你去結婚吧,”江太太說︰“我們不能簽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滿了法定年齡再結婚,反正你們相愛得這麼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們就等著吧!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絕不同意你這個婚姻,明白嗎?去吧!一年多並不長,對你對他,也都是個考驗,我想,你總不至于急得馬上要結婚吧?”江雁容望著江太太,她知道她沒有辦法改變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並不長。只是,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著些東西?它絕不會像表面那樣平靜。但,她又能怎樣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蹌踉的退出房間,知道自己必須接受這安排,不管這後面還有什麼。

    當江雁容帶著這消息去看康南的時候,康南上課去了,羅亞文正在他房間里。江雁容把婚禮必須延到一年後的事告訴羅亞文,羅亞文沉思了一段長時間,忽然望著江雁容說︰

    “江小姐,我有一種感覺,你不屬于康南!”

    江雁容看著他,覺得他有一種超凡的智慧和穎悟力,而且,他顯然是個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後,”羅亞文說︰“阻力依然不會減少!你母親又會有新的辦法來阻止了。”他望著她嘆了口氣。“你和康南只是一對有情人,但不是一對有緣人,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支配命運的!你覺得對嗎?”

    江雁容茫然的坐著,羅亞文笑笑說︰

    “既然你們不結婚,我也要趕回台南去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棄了!”

    “你是什麼意思?”江雁容問。

    “這道傷口已經劃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讓它劃得更深。”羅亞文說,誠懇的望著江雁容︰“你自己覺得你有希望跟他結合嗎?”他搖搖頭︰“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用無限的溫柔和母愛來包圍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絕口不提康南。同時對她亦步亦趨的跟隨著,無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訪康南。她發現,她等于被母親軟禁了。在幾度和康南偷偷見面之後,江太太忽然給江雁容一個命令,在她滿二十歲之前,不許她和康南見面!否則,江太太要具狀告康南引誘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里蟄居下來,一天一天的捱著日子,等待二十歲的來臨。

    生活變得如此的寂寞空虛和煩躁,江雁容迅速的憔悴下去,也委頓了下去。對于母親,她開始充滿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覺是敏銳的,她立即覺出了江雁容對她的仇恨。這些日子以來,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眼望著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來的小花,那麼稚嫩、嬌弱,卻要被康南那個老狐狸所攀折,這使她覺得要發狂。為江雁容著想,無論如何,跟著康南絕不會幸福。雁容是個太愛幻想的孩子,以為“愛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愛情之外,生存的條件還有那麼多!她不能想像雁容嫁給康南之後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視下,在貧窮的壓迫下,伴著一個年已半百的老頭,那會是一種多麼悲慘的生活。她現在被愛情弄昏了頭,滿腦子綺麗的夢想,一旦婚後,在生活的折磨下,她還有心情來談情說愛嗎?江太太想起她自己,為了愛情至上而下嫁一貧如洗的江仰止,此後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為了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發愁,為三餐不繼憂心,為前途茫茫困擾,為做不完的家務所壓迫……愛情,愛情又在那里?但是,這些話江雁容是不會了解的,當她對江雁容說起這些,江雁容只會以鄙夷的眼光望著她,好像她是個金錢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後以充滿信心的聲音說︰“媽媽,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社會的抨擊不當一回事,親友的嘲笑也不當一回事!可是,她怎能了解日久天長,這些都成了磨損愛情的最大因素!等到愛情真被磨損得黯然無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貧窮、孤獨、指責,和困苦了!到那時再想拔步抽身就來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著江雁容陷到那個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給康南,那一天是一定會來臨的!但是,要救這孩子竟如此困難,她在江雁容的眼楮里看出仇恨。“為了愛她,我才這麼做,但我換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著事實去教訓她,因為我是母親!”當著人前,江太太顯得堅強冷靜,背著人後,她的心在流血。“為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擇手段,那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後,當她也長大了,體驗過了人生,看夠了世界,那時候,她能了解我為她做了些什麼!”她想著,雖然每當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著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時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臉,她就真想隨江雁容去,讓她自己去投進火坑里。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麼做,因為她是母親,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里!“母愛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你竟然不能不愛她!”她想著,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幾十天,她好像已經老了幾十年了。江雁容更加蒼白了,她的臉上失去了歡笑,黑眼楮里終日冷冷的發射著仇恨的光。她變得沉默而消極,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對著窗外的青天白雲發呆之外,幾乎什麼事都不做,看起來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小鳥。

    “這樣不行!這樣她會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動在她心頭的母愛又迫著她另想辦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貓,餃著她的小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才能安全。

    沒多久,江雁容發現家里熱鬧起來了,許多江仰止的學生,和學生的朋友,開始川流不息的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卷進了這批青年中,並且把江雁容拉了進去,他們打橋牌,做游戲,看電影……這些年輕人帶來了歡笑,也帶來了一份年輕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氣很快的改觀了,日日高朋滿座,笑鬧不絕,江麟稱家里作“青年俱樂部”。江雁容冷眼看著這些,心中感嘆著︰“媽媽,你白費力氣!”可是,她也跟著這些青年笑鬧,她和他們玩,和他們談笑,甚至于跟他們約會、跳舞。她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這些人是母親選擇的,好吧,管你是誰,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麼,任何男孩子還不都是一樣!于是,表面上,她有了歡笑。應酬和約會使她忙不過來。但,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流淚,低低的喊︰“康南!康南!”和這些年輕人同時而來的,是親友們的諫勸。曾經吞洋火頭自殺的舅舅把年輕時的戀愛一樁樁搬了出來,以證明愛情的短暫和不可靠。一個舊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曉以大義,婚姻應听從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個爸爸的朋友,向來自命開明,居然以“年齡相差太遠,兩性不能調諧”為理由來說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紅耳赤,瞠目結舌。……于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經陷入了八方包圍。憑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圍了。兩個月後。這天,康南意外的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媽媽監視得很嚴,我偷偷的寫這信給你!我渴望見到你,在寶宮戲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館,明天下午三點鐘,請在那咖啡館中等我!我將設法擺脫身邊的男孩子來見你!南,你好嗎?想你,愛你!想你,愛你!想你,愛你!

    容”

    準三點鐘,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館,這是個道地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而且每個座位都有屏風相隔,康南不禁驚異江雁容怎麼知道這麼一個所在!大約四點鐘,江雁容被侍應生帶到他面前了,在那種光線下,他無法辨清她的臉,只看得到她閃亮的眼楮。侍應生走後,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股脂粉香送進了他的鼻子,他緊緊的盯著她,幾乎懷疑身邊的人不是江雁容。“康南!”她說話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沒了!他把她拉進懷里,找尋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掙扎著坐起來,把他的手指壓住在自己的唇上,低聲說︰“康南,這嘴唇已經有別的男孩子踫過了,你還要嗎?”康南捏緊她的手臂,他的心痙攣了起來。

    “誰?”他無力的問。“一個年輕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級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才。有一副極美的歌喉,還能彈一手好鋼琴。父親是台大教授,母親出自名們,他是獨生子。”江雁容像背家譜似的說。“嗯。”康南哼了一聲,放開江雁容,把身子靠進椅子里。

    “怎麼?生氣了?”“沒有資格生氣。”康南輕輕說,但他呼吸沉重,像一只被激怒的牛。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煙,打火機的火焰顫動著,煙也顫動著,半天點不著火。江雁容從他手上接過打火機,穩定的拿著,讓他燃著了煙。火焰照亮了她的臉,她淡淡的施了脂粉,小小的紅唇豐滿柔和,粉紅色的雙頰細膩嬌艷,她穿著件大領口的湖色襯衫,露出白哲的頸項。康南目不轉楮的望著她,她抬了抬眼楮,微微一笑,吹滅了火。

    “不認得我了?”她問。

    “嗯。”他又哼了一聲。

    “你知道,媽媽和姨媽她們整天在改變我,她們給我做了許多新衣服,帶我燙頭發,教我化妝術,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師……你知道,我現在的跳舞技術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會,我幾乎沒有錯過一個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個台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花’。”

    “嗯。”“人要學壞很容易,跳舞、約會,和男孩子打情罵俏,這些好像都是不學就會的事。”

    “嗯。”江雁容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問。

    “還有什麼話好說?”他噴出一大口煙。

    江雁容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她投進了他的懷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她啜泣著說︰

    “康南,啊,康南!”他撫摩她的頭發,鼻為之酸。

    “我竟然學不壞,”她哭著說︰“我一直要自己學壞,我和他們玩,論他們吻我,跟他們到黑咖啡館……可是,我仍然學不壞!只要我學壞了,我就可以忘記你,可是,我就是學不壞!”他捧起她的臉,吻她。他的小雁容,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似的雁容!無論她怎麼妝扮,無論她怎麼改變,她還是那個小小的、純潔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說。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時候嗎?告訴你,康南,這一天永遠不會來的!”“你要有信心,是不是?”

    “信心?對誰有信心?命運不會饒我們的,別騙我,康南,你也沒有信心,是不?”是的,他也沒有信心。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屬于他。可是,在經過這麼久的痛苦、折磨、奮斗,和掙扎之後,他依然不能獲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陣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像她躺在別的男人懷里的情形,他覺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燒得發狂。這原不該是他這個度過中年之後的男人所有的感情,為什麼這孩子竟能如此深的打進他心中?竟能盤踞在他心里使他渾身痙攣顫抖?

    “康南,別騙我,我們誰都沒有辦法預卜一年後的情形,是不是?媽媽個性極強,她不會放我的,她甯可我死都不會讓我落進你手中的!康南,我們毫無希望!”

    “我不信,”康南掙扎的說︰“等你滿了二十歲,你母親就沒有辦法支配你了,那時候,一切還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們等著吧!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總比根本不懷希望好!”江雁容嘆了口氣,把頭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館的唱機在播送著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獨奏“夢幻曲”,江雁容幽幽的說︰“夢幻曲,這就是我們的寫照,從一開始,我們所有的就是夢幻!”他們又依偎了一會兒,江雁容說︰

    “五點鐘以前,我要趕回去,以後,每隔三天,你到這里來等我一次,我會盡量想辦法趕來看你!”

    就這樣,每隔幾天,他們在這小咖啡館里有一次小小的相會,有時候短得只有五分鐘,但是,夠了。這已經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氣,她又開始對未來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復了歡笑,活潑了,愉快了,渾身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這引起了江太太的懷疑,但江雁容是機警的,她細心的安排了每次會面,竟使江太太無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天,她才回到家里,江太太就厲聲叫住了她︰

    “雁容!說出來,你每次和康南在什麼地方見面?”

    江雁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她囁嚅的說︰

    “沒有呀!”“沒有!”江太太氣沖沖的說︰“你還說沒有!胡先生看到你們在永康街口,你老實說出來吧,你們在哪里見面?”

    江雁容低下頭,默然不語。

    “雁容,你怎麼這樣不要臉?”江太太氣得渾身發抖。“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現在爸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個女兒到男老師房里去投懷送抱!你給爸爸媽媽留點面子好不好?爸爸還要在這社會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齒咬住嘴唇,江太太的話一句一句的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好吧,既然你們失信于先,不要怪我的手段過份!”江太太怒氣填膺的說了一句,轉身走出了房間,江雁容驚恐的望著她的背影,感到一陣暈眩。

    “風暴又來了!”她想,乏力的靠在窗上。“我真願意死,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又過了三天,她冒險到咖啡館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發現他們相會的事告訴他。在路口,康南攔住了她,他的臉色憔悴,匆匆的遞了一個紙條給她,就轉身走了。她打開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容︰你母親已經在刑警總隊告了我一狀,說我有危害你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種種惡行。一連三天,我都被調去審訊,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給你的一封信,都被照相下來作為引誘你的證據。雖然我問心無愧,但所行所為,皆難分辯,命運如何,實難預卜!省中諸同仁都側目而視,謠言紛紜,難以安身,恐將被迫遠行。我們周圍,遍布耳目,這張紙條看後,千萬撕毀,以免後患。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痴情,只換得萬人唾罵!世界上能了解我們者有幾人?雁容珍重,千萬忍耐,我仍盼你滿二十歲的日子!

    南”

    江雁容踉蹌的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頭。她感到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無法運用思想,也無法去判斷面前的情況。她一直睡到吃晚飯,才起來隨便吃了兩口。江太太靜靜的看著她,她的蒼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的,江太太說︰

    “怎麼吃得那麼少?”江雁容抬起眼楮來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了一鞭,倉促間竟無法回避。在江雁容這一眼里,她看出一種深切的仇恨和冷漠,這使她大大的震動,然後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狽和刺傷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現在她才明白彼此傷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動機只是因為愛雁容。吃過了晚飯,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台燈下面,隨手翻著一本白香詞譜,茫然的回憶著康南教她填詞的情況。她喃喃的念著幾個康南為她而填的句子︰“盡管月移星換,不怕雲飛雨斷,無計不關情,唯把小名輕喚!……”感到心碎神馳,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紙條後,她明白,他們是再也不可能逃出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結合的了。忽然,劇烈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突然的干擾使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然後,她看到門外的吉普車和幾個刑警人員。她站起身來,听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辦交涉︰

    “不,我沒想到你們要調我的女兒,我希望她不受盤詢!”

    “對不起,江教授,我們必須和江小姐談談,這是例行的手續,能不能請江小姐馬上跟我們到刑警總隊去一下?我們隊長在等著。”江仰止無奈的回過身來,江雁容已走了出來,她用一對冷漠而無情的眼楮看了江仰止一眼說︰

    “爸爸,我做錯了什麼?你們做得太過份了!你們竟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刑警總隊去受審!爸爸,我的罪名是什麼?多麼引人注目的桃色糾紛,有沒有新聞記者采訪?”

    江仰止感到一絲狼狽,告到刑警總隊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這樣做法是兩敗俱傷,可是,他沒有辦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著江雁容挺著她小小的脊梁,昂著頭,帶著滿臉受傷的倔強,跟著刑警人員跨上吉普車,他覺得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他們已傷害了雁容。回過頭來,江太太正一臉惶惑的木立著,他們對望了一眼,江太太掙扎著說︰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從那個魔鬼手里救出來,我要她以後幸福!”江仰止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了解的說︰

    “我知道。”江太太望著江仰止,一剎那間,這堅強的女人竟顯得茫然無助,她輕聲說︰“他們會不會為難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銷這個告訴?”“我會想辦法。”江仰止說,憐惜的看看江太太,詫異最近這麼短的時間,她已經蒼老了那麼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強的昂著頭,跟著刑警人員走進那座總部的大廈,上了樓,她被帶到一間小房間里。她四面看看,房里有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她覺得比較放心了,最起碼,這兒並沒有采訪社會新聞的記者,也沒有擁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個帶她來的刑警對她和氣的說︰“你先坐一坐,隊長馬上就來。”

    她在書桌旁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來,不安的望著桌面上玻璃磚下壓著的幾張風景畫片。一會兒,隊長來了,瘦瘦的臉,溫和而深沉的眼楮,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他捧著一個卷宗夾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下,對江雁容笑了笑,很客氣的問︰“是江小姐吧?”江雁容點點頭。“江仰止是你父親嗎?”

    江雁容又點點頭。“我听過你父親的演講。”那隊長慢條斯理的說︰“好極了,吸引人極了。”江雁容沒有說話。于是,那隊長打開了卷宗夾子,看了看說︰“康南是你的老師嗎?”

    “是的。”“怎麼會和你談戀愛的?”

    “我不知道怎麼說,”江雁容回避的把眼光調開︰“他是個好老師,他愛護我,幫助我,我感激他,崇拜他……當愛情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注意,而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愛得很深了。”她轉過頭來,直望著隊長的臉︰“假若你要對愛情判罪,你就判吧!”

    那隊長深深的注視了她一會兒,笑了笑。

    “我們不會隨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沒有發生關系?”

    “何不找個醫生來驗驗我?”江雁容生氣的說。

    “你的意思是沒有,是嗎?”

    “當然,他不會那樣不尊重我!”

    隊長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

    “這是他寫的嗎?”他拿出一張信箋的照片來,這是康南某日醉後寫的,她把它夾在雜記本中,因而和雜記本一起到了母親手里。其中有一段,是錄的趙孟潁之妻管夫人的詞︰

    “你濃我濃,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

    一個你,塑一個我,將我兩個,都來打破,用水調和,再

    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

    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江雁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那隊長說︰

    “以一個老師的身分,寫這樣的信未免過份了吧?”

    “是嗎?”江雁容挑戰的說︰“一個人做了老師,就應該沒有感情了嗎?而且,我看這信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他老師的身分,我只把他當一個朋友。”她咬了咬嘴唇,又輕聲加了一句︰“假若你把所有全天下男女的情書都找來看看,比這個寫得更過份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隊長望著她,搖了搖頭︰“江小姐,看你的外表,你是非常聰明的,你又有一個很高尚的家庭,為什麼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江雁容脹紅了臉,感到被侮辱了。

    “我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了?”她憤憤的問。

    “我是指你這個不正常的戀愛,”那隊長溫和的說︰“你看,像康南這種人的人格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既不能忠于自己妻子,又不能安份守己做個好教員,給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女學生寫這種情書……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麼樣的一種人!而你,江小姐,你出自書香門第,父親也是個有名有學問的教授,你怎麼會這樣糊涂呢?你把自己和康南攪在一起是多麼不值得!”江雁容脹紅的臉又轉成了灰白,她激怒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咬著牙說︰“我不能希望世界上的人會了解我們的愛情!”

    “江小姐,”那隊長又繼續說︰“你父母把這件案子告到我們這兒來,我們只有受理。可是,為你來想,攪進這種不大名譽的案子中來實在不太好,你要知道,我是很同情你,很想幫助你的。你也受過高等教育,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怎麼不知道潔身自愛呢?”

    江雁容從椅子里跳了起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她竭力憋著氣說︰“請你們送我回去!”那隊長也站起身來,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她說︰

    “江小姐,如果你能及時回頭,我相信你父母會撤銷這案子的,人做錯事不要緊,只要能改過,是不是?你要為你父親想,他的名譽也不能被你拖垮。你小小年紀,盡可利用時間多念點書,別和這種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江雁容咬緊了嘴唇,眼淚迸了出來,她把手握緊了拳,從齒縫里說︰“別再說!請你們送我回去!”

    “好吧!回去再想想!”

    那隊長叫人來帶她回去,她下樓的時候,正好兩個刑警押了一批流鶯進來,那些女的嘴里用台語亂七八糟的說著下流話,推推拉拉的走進去,一面好奇的望著江雁容,江雁容感到窘迫得無地自容,想起那隊長的話,她覺得在他們心目中,自己比這些流鶯也高明不了多少。

    江雁容回到了家里,走進客廳,江仰止和江太太正在客廳中焦慮的等著她。她一直走到江太太的面前,帶著滿臉被屈辱的憤恨,直視著江太太的眼楮,輕聲而有力的說︰

    “媽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說完,她轉身沖回自己的房間里,把房門關上,倒在床上痛哭。江太太木然而立,江雁容的話和表情把她擊倒了,她無助的站著,軟弱得想哭。她知道,她和康南做了一次大戰,而她是全盤失敗了。她搖晃著走回自己的房間,江雁若正在江太太的書桌上做功課。江太太茫然的在床沿上坐下,江雁若跑了過來,用手挽住江太太的脖子,吻她的面頰,同情的喊︰“哦,媽媽,別傷心,媽媽,姐姐是一時沖動。”

    江太太撫摸著江雁若的面頰,眼中充滿了淚水,輕輕的說︰“雁若,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你也會從媽媽身邊飛開,並且仇視媽媽了!”“哦,不,不!我永遠是媽媽的!”江雁若喊著,緊緊的抱著母親。“不會的,”江太太搖搖頭,眼淚滑了下來。“沒有一個孩子永遠屬于父母。雁若,千萬不要長大!千萬不要長大!”

    江雁容哭累了,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寧,好幾次都被噩夢驚醒,然後渾身冷汗。她注意到每次醒來,江太太的房里仍然亮著燈光,顯然,江太太是徹夜未睡。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深深懊悔晚上說的那幾句話,她明白自己已經傷透了母親的心,這一刻,她真想撲在母親腳前,告訴她自己是無意的。可是,倔強封住了她的嘴,終于,疲倦征服了她,她又睡著了。

    早上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她起了床,雁若和江麟都上課去了,飯桌上擺著她的早餐。她整理床鋪的時候,發現枕邊放著一封信,她詫異的抽出信箋,竟是江太太寫給她的!上面寫著︰

    “容容︰

    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們都叫你容容。那時候,你喜歡撲在我懷里撒嬌,我還能清晰的記得你用那軟軟的童音說︰‘媽媽喜歡容容,容容喜歡媽媽!’曾幾何時,我的小容容長大了。有了她自己的思想領域,有了她獨立的意志和感情。于是,媽媽被摒絕于她的世界之外。大家也不再叫你容容,而叫你雁容,我那個小小的容容已經失去了。

    今天,我又叫你容容了,因為我多麼希望你還是我的小容容!事實上,我一直忽略著你在長大,在我心中,管你是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你還是我的小容容,可是,你已經背棄了我!孩子,沒有一個母親不愛她的子女,這份愛是無條件的付與,永遠不希望獲得報酬和代價。孩子,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全基于我愛你!小容容,如果我能灑脫到不愛你的地步,我也無需乎受這麼多的折磨,或者,你也就不會恨我了。可是,我不能不愛你,就在你喊著你恨我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我那個搖搖擺擺學走路的小容!孩子,事實上,你仍在學步階段,但你已妄想要飛了。容容,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振起你未長成的翅膀,然後從高空里摔下來,我不能看著你受傷流血,不能看著你粉身碎骨!孩子,原諒媽媽做的一切,原諒我是因為愛你,媽媽求求你,回到媽媽的懷里來吧,你會發現這兒依然是個溫馨而安全的所在。小容容,回來吧!

    所有做兒女的,總以為父母不了解他們,總以為父母是另一個時代的人,事實上,年輕一代和年老一代間的距離並不是思想和時代的問題,而是年老的一代比你們多了許多生活的經驗。可是,你們不會承認這個,你們認為父母是封建、頑固,和不開明!孩子,將來,等你到了我的年齡,你就會了解我的,因為我憑經驗看出你盲動會造成不幸,而你還沉溺在你的夢和幻想里。容容,別以為我沒有經過十九歲,我也有過你那份熱情和夢想,所以,相信我吧,我了解你。我是在幫助你,不是在陷害你!

    最近,我似乎不能和你談話了,你早已把你的心關閉起來,我只能徘徊在你的門外。所以,我迫不得已給你寫這封信,希望你能體會一個可憐的,母親的心,有一天,你也要做母親,那時候,你會充分了解母親那份愛是何等強烈!

    孩子,我一生好強,從沒有向人乞求過什麼,但是,現在我向你乞求,回來吧!小容容!父母的手張在這兒,等著你投進來!回來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經疏忽過你,冷落了你,請你給父母一個補過的機會。兒女有過失,父母是無條件原諒的,父母有過失,兒女是不是也能這樣慷慨?回來吧!容容,求你!

    媽媽于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聲。媽媽,可憐的媽媽!她握著信紙,淚如雨下。然後,她跪了下來,把頭放在床沿上,低聲的說︰“媽媽,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齒咬住被單,把頭緊緊的埋在被單里。“媽媽哦!”她心中在叫著︰“我只有听憑你了,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她抬起頭,仰望著窗外的青天,喃喃的,祈禱似的說︰“如果真有神,請助我,請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館中見面了。她刻意的修飾了自己,淡淡的施了脂粉,穿著一套深綠色的洋裝。坐在那隱蔽的屏風後面,她盡量在暗沉沉的光線下去注視他,他沉默得出奇,眼楮抑郁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才要說什麼,江雁容先說了︰

    “別擔心刑警隊的案子了,媽媽已經把它撤銷了。”

    “是嗎?”康南問,凝視著江雁容︰“怎麼這樣簡單就撤銷了?”“媽媽總是媽媽,她不會傷害我的。”她輕輕的說,望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訴他,今天早上,她們母女曾經談了一個上午,哭了說,說了哭,又吻又抱。然後,江太太答應了撤銷告訴,她答應了放棄康南。她咽下了喉嚨口堵塞著的硬塊,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對著嘴灌了下去。“好苦,”她笑笑說︰“但沒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緊了她的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沉吟的看著她,終于說了出來︰“我們要分離了!”

    她迅速的抬起頭來,直視著他。這話應該由她來說,不是由他!她囁嚅的問︰“怎麼?”

    “省中已經把我解聘了,教育廳知道了我們的事,有不錄用的諭令下來,台北已經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來,康南是各校爭取的目標,學生崇拜的對象,而現在,教育廳竟革了他的職!教書是他終生的職業,學生是他生活上的快樂,這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呢?她惶然的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不要難過,雁容,在這世界上,只要能夠得到一個你,其他還有什麼關系呢!”“可是,你連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經做了允諾,想想看,經過這麼久的掙扎和努力,她還是只得放棄他,她不忍將這事告訴他,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繼續說︰“羅亞文在A鎮一個小小的初級中學里教書,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學里謀一個教員的位置,吃飯總是沒問題的。我會隱居在那里,等著你滿二十歲,只是,以後的日子會很困苦,你過得慣嗎?”

    江雁容用手蒙住臉,心中在劇烈的絞痛,她無法壓抑的哭了起來。“別哭,”康南安慰的拍著她的肩膀。“只是短暫的別離而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是嗎?雁容,等你滿了二十歲,你可以給我一封信,我們一起到台南去結婚,然後在鄉間隱居起來,過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生活。到那時候,你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讓我慢慢的報償你。”

    江雁容哭得更厲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長了,康南……”她絕望的搖頭。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著她的手。“我對你有信心,你難道對我還沒有信心嗎?”

    “不!不!不!”江雁容心里在叫著︰“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怎麼辦呢?”但她嘴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緊緊的抓著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發抖。

    “雁容,相信我,並且答應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楮︰“一年之後,到台南車站來,我等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雁容,記住,一年之後,你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時候,我會守在台南火車站!”“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氣,恍恍惚惚的看著面前這張臉,她對江太太所做的允諾在她心中動搖。她閉上眼楮,語無倫次的說︰“是的,一年後,或者我會去,沒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會來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麼辦呢?我會去嗎?我真會去嗎?我……”她痛苦的把頭從康南手上轉開。康南感到他握的那只小手變得冰一樣冷,並且寒顫著。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

    “雁容,你一定會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顫抖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沒有去……”

    康南捏緊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對未來沒有信心!你知道!”她叫著說,然後,痛哭了起來。“康南,”她泣不成聲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我是要去的,我會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不要以為我變了心,我的心永遠不變,只怕情勢不允許我去。”康南把手從她肩膀上放下來,燃起了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兩口。在煙霧和黑暗之中,他覺得江雁容的臉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好像已被隔在另一個星球里。一陣寒顫通過了他的全身,他望著她,她那淚汪汪的眼楮哀怨而無助的注視著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拿起那支煙,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撳在自己的手背上,讓那個燒灼的痛苦來平定內心的情緒。江雁容撲了過來,奪去了他手里的煙,丟在地下,喊著說︰“你干什麼?”“這樣可以舒服一些。”他悶悶的說。

    江雁容拿起他那只手來,撫摸著那個灼傷的痕跡,然後用嘴唇在那個傷口上輕輕摩擦,把那只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的淚水弄痛了他的傷口,他反而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她輕聲說︰“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嗎?”

    “小容,”他用手指踫著她耳邊細細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這兒。”

    “我可能會傷害你的心。”

    “你永遠不會,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嗎?”江雁容仰視著他,“你相信我不會傷你的心嗎?”

    “我相信!”康南說︰“雁容,拿出信心來,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拚命搖頭。“康南!我沒有辦法,沒有信心,命運支配著我,不是我在支配命運!”她把手握著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個無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的盯著她。“你好像已經算定你不會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無助的說。“可是,康南,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不管我在那兒,我的心永遠跟著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負心!我會永遠懷念你,想你!那怕我做了別人的妻子,我的心還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楮。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說起來像訣別似的!”

    “康南,”她閉上了眼楮︰“吻我!”

    他的嘴唇才踫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熱的壓著他的,身子緊緊的靠著他。他感到她的淚水正流到嘴邊,他可以嘗出那淚水的咸味。然後,她的身子蜷伏進他的懷里,她小小的頭倚在他的胸口,她輕輕的啜泣著,一遍又一遍的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發酸,眼楮潮濕了。“相信我,我等著你。”江雁容閉上眼楮,一串眼淚滴在他的衣服上。就這樣,她一語不發的靠著。唱機里又播放起夢幻曲來,她依戀的靠緊了他。曲子完了,她的夢也該醒了。但她不想移動,生怕一移動他就永遠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顫抖著問︰

    “幾點了?”康南把打火機打亮,用來看表︰

    “快六點了!”江雁容在打火機的光亮下注視著康南,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不要滅掉打火機,讓我就這樣看著你!”她說。康南讓打火機亮著,也在火焰下注視江雁容,她的黑眼楮像水霧里的寒星,亮得奇異。臉上淚痕猶在,肅穆莊嚴,有種悲壯的、犧牲的表情,看起來淒美動人。許久許久,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默然不語。然後,火光微弱了,機油將盡,最後,終于熄滅了。江雁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走吧,該回去了!”他們走出咖啡館,一陣寒風迎著他們,外面已經黑了。冬天的暮色,另有一種蒼涼的味道。

    “你什麼時候走?”江雁容問。

    “明天。”“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氣︰“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別。”她望著他︰“康南,再見了,別恨我!”

    “我永不會恨你。”“康南,”她吞吞吐吐的說︰“多珍重,少喝點酒,也少抽點煙……”她的聲音哽住了。“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屬于你,我們還可以有來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楮模糊了。“我等你,雁容。”他們走到寶宮戲院前面,霓虹燈閃耀著,戲院前的電影廣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兩三個人在看廣告。江雁容說︰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當男女主角必須分手的時候,男的停在一個商店前面,望著櫥窗,女的在他後面走開了。現在,你也站著,五分鐘內,不許回頭,我走了!”

    康南遵命站住,臉對著櫥窗。江雁容輕聲說︰

    “再見,康南,再見!”

    康南迅速的回過頭來︰

    “雁容!你會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我不知道,”她輕輕說︰“我真的不知道。康南,回過頭去,跟我說再見。”康南望了她好一會兒,把頭轉了過去,顫聲說︰

    “再見,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將涌出的淚水。“她不會去的,”他想著,定定的望著櫥窗︰“我永遠失去她了!永遠失去了!經過這麼久的努力,我還是失去她了!”

    “再見!康南!”江雁容喊,迅速的向信義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過頭來,康南正佇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燈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長長的,孤獨的,寂寞的。“就這麼永別了嗎?是的,永遠不會再見了!”她酸澀的想,拭去了頰上的淚痕,向前面走去。

    夜來了。
第四卷 第二章
    ??????

    白天過去了是黑夜,黑夜過去了是白天。地球無聲無息的運轉著,三年的時間,悄悄的過去了。

    這是混亂的一天,從一清早,家里就亂成一團。早上,江雁容起身沒多久,程心雯就來了,跟著程心雯一起來的,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和打趣。江雁容羞澀的站著,多少有點緊張和不安,程心雯拍著她的肩膀說︰

    “還發什麼呆?新娘子?趕快去做頭發,我陪你去。你看,為了給你當女嬪相,我本來想剪短頭發的都沒剪,誰教你留那麼一頭長發,我也只好留長頭發陪你。快走吧,到海倫去做,那兒的手藝比較好。”

    和程心雯一起到了理發店,程心雯像個指揮官似的,指示著理發師如何卷,這邊要彎一點,這邊要直一點,弄了半天,等江雁容戴著滿頭發卷,被套進吹風機的大帽子里,程心雯就在她旁邊一坐。突然嚴肅的說︰

    “江雁容,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最近你忙著結婚的事,我也沒辦法和你談話。老實告訴我,你嫁給李立維,是不是完全出于愛情?”“你這話怎麼講?”江雁容皺著眉頭說︰“李立維在台灣無親無友,一個窮無立錐之地的苦學生,不為愛情還能為什麼別的東西而嫁給他呢?”“我的意思是說,”程心雯抓了抓頭,中學時代那份憨直仍然存在。“你對康南已經完全忘懷了嗎?”

    江雁容鎖起了眉頭,一清早,她一直告誡著自己,今天絕不能想到康南!可是,現在程心雯來揭傷疤了。她嘆了口氣說︰“程心雯,我和康南那段事你和周雅安是最了解的,我承認三年來,我並不能把他全然忘懷,但是,現在我既擇人而嫁,以後就再不提,也不想這個人了!當然,我欠康南的很多,可是,我是無可奈何的。他的一個朋友說得好,我和康南僅僅有情而無緣!和李立維,大概是有緣了吧!”

    “有沒有情呢?”程心雯追問。

    “當然也有,我欣賞他,喜歡他,也感于他的深情。”

    “我有一句話要說,江雁容,”程心雯嚴肅的說︰“好好做一個好妻子,盡量去愛李立維,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康南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不要讓康南的陰影存在你和李立維的中間!”江雁容感激的看著程心雯,在程心雯灑脫的外表下,向來藏著一顆細密的心。她知道程心雯這幾句話是語重心長的。她對程心雯點點頭︰“謝謝你,程心雯,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提康南,以後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做好了頭發,回到家里,家中已經充滿了客人,周雅安和葉小蓁也來了,葉小蓁吱吱喧喳的像只多話的小鳥。舅母、姨媽更擠了一堂,圍著江雁容問長問短。江太太在客人中周旋,大家都爭著向她恭喜,她心里是欣慰的,三年前為救江雁容所做的那番奮斗猶歷歷在目,而今,江雁容終于嫁了個年輕有為的男孩子。雖然太窮了,但沒關系,年紀輕,總可以奮斗出前途來,如果跟了康南,前途就不堪設想了。欣慰之余,她也不無感慨,想起當年和康南的那次大戰爭,那種痛苦和努力,今天這一聲“恭喜”,付出的代價也真不小!

    午飯之後,江雁容被按在椅子里,七八個人忙著給她化妝,穿上了那件里面襯著竹圈圈的結婚禮服,裙子那麼大,房間都轉不開了。程心雯也換上了禮服,兩個人像兩個銀翅蝴蝶,程心雯滿屋子轉,笑鬧不停。江雁容則沉靜羞澀。屋子里又是人,又是花,再加以各種堆滿桌子的化妝品、頭紗、耳環……使人心里亂糟糟的。江雁容讓大家給她畫眉、搽胭脂、口紅,隱隱中覺得自己是個任人擺布的洋娃娃。終于,化妝完了,江雁容站在穿衣鏡前,鏡子里那個披著霧似的輕紗,穿著綴滿亮片的白紗禮服,戴著閃爍的耳環項鏈的女孩,對她而言,竟那麼陌生。好一會兒,她無法相信鏡子里的是她自己。透過鏡子里那個濃妝的新娘,她依稀又看到那穿著白襯衫黑裙子的瘦小的女孩,正佇立在校中荷花池畔捕捉著夢想。她的眼眶濕潤了,迅速的抬了一下頭,微笑著說︰

    “化妝太濃了吧?”“要這樣,”周雅安說︰“等會兒披上面紗就嫌淡了!”

    門口的客人一陣喧囂,她听到汽車喇叭聲,和“新郎來了!”的呼叫聲。她端坐在椅子上,李立維出現了。他含笑打量著她,笑容里有著欣賞和掩飾不住的喜悅。她羞澀的掃了他一眼,他漂亮的黑眼楮那麼亮,她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到他們家里來,為了拜訪他崇拜已久的江教授,而江仰止踫巧不在家,她接待了他。那時候,她就想過︰“多漂亮的一對黑眼楮!如果長在女孩子臉上,不知要風靡多少人呢!”而現在,這對黑眼楮的主人竟做了她的丈夫!他站在她面前,笑得那麼愉快,但也有一份做新郎的緊張。程心雯在一邊大吼大叫著︰“新郎要對岳父行三鞠躬禮,岳母三鞠躬禮,凡女家長輩一人三鞠躬禮,還要對新娘行三鞠躬禮,對女嬪相也行三鞠躬禮!趕快!一鞠躬!”大家哄笑了起來,在哄笑聲中,江雁容看到傻呵呵的李立維真的行禮如儀,不禁也為之莞爾。然後,到處都亂成一片,江雁容簡直不知道怎麼走出大門的,鞭炮聲,人聲,叫鬧聲,緊張中她差點連捧花都忘了,程心雯又不時發出莫名其妙的驚呼,造成更加混亂的局面。門口擠滿了鄰居的孩子,還有附近的太太們,她只得把頭俯得低低的……最後,總算上了汽車。然後,是照相館中的一幕……頭抬高一點,眼楮看正,頭向左偏一點,笑一笑,笑一笑,別緊張……哦,總算又闖過一關。進了結婚禮堂,舊日的同學包圍了過來,或者是她太敏感,她听到有人在議論,隱隱提到康南的名字。李立維總是繞在她旁邊,礙手礙腳的,如此混亂緊張的局面下,他竟悄悄俯在她耳邊問了一句︰“中午吃了幾碗飯?餓不餓?”

    她真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搞的!

    行禮了,在結婚進行曲的演奏下,程心雯攙著她一步步走向禮壇前面,賓客們在議論著,有人在大聲叫︰

    “新娘怎麼不笑?”這條短短的通道變得那麼漫長,好像一輩子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才算站住了。司儀朗聲報著︰向左轉,向右轉,三鞠躬,交換飾物,對主婚人一鞠躬,證婚人一鞠躬,介紹人一鞠躬,最後還開玩笑的來了一個對司儀一鞠躬,引起了滿堂哄笑。然後主婚人致辭,江仰止簡單的說了兩句。證婚人是教育界一位名人,江雁容模模糊糊听到他在勉勵新婚夫婦互助合作互信互諒……最後,司儀的一聲“禮成”像是大赦般結束了婚禮。程心雯拉起了江雁容,百米賽跑般對新娘休息室沖去,為了逃避那四面八方撒過來的紅綠紙屑。

    接著,是參加喜宴,江雁容坐在首席,食不知味。江太太溫柔的眼光,不時憐愛的掃著她,引起她一陣惜別的顫栗。有的賓客來鬧酒了,滿堂嘻笑之聲。她悄悄的對李立維看過去,正巧李立維的眼光也對她掃來,他立即對她展齒一笑,並擠眼示意叫她多吃一點,嚇得她趕快低下頭去,暗中詫異李立維居然吃得下去。新郎新娘敬酒時,又引起一陣喧鬧,連帶程心雯也成了圍攻的目標,急得她哇哇大叫……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席散後,江雁容發現居然不能逃過鬧房一關。回到新房,賓客雲集,那間小小的客廳被擠得滿滿的,椅子不夠分配,江雁容被迫安排坐在李立維的膝上,大家鼓掌叫好,江雁容不禁脹紅了臉。在客人的叫鬧起哄中,江雁容被命令做許多動作,包括︰接吻、擁抱,和合吃一塊糖……最後,客人們倦了,月亮也偏西了,大家紛紛告辭,江雁容和李立維站在花園門口送客。程心雯和周雅安是最後告辭的兩個,程心雯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來,在江雁容耳邊輕輕說︰“祝福你!永遠快樂!”

    江雁容微笑點頭,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也悄悄說︰

    “你有個最好的選擇,幸福中別忘了老朋友!明天我們要到成大去注冊了,別懶,多寫兩封信。”

    送走了這最後一對客人,他們關上了園門,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了!這是夏末秋初的時分,園中充滿了茉莉花香,月光把這小花園照射得如同白晝。江雁容望著李立維,李立維也正靜靜的看著她,他那張年輕的臉上煥發著光輝和衷心的喜悅。擁住她,他吻了她。然後,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

    “外國規矩,”他笑著說︰“新婚第一夜,把新娘抱進新房。”

    他抱著她跨進新房,卻並不放下來。燈光照著她姣好的臉,水汪汪的眼楮,布滿了紅暈的面頰,柔和而小巧的嘴……他呆呆的看著她,又對她的嘴唇吻下去,他激動的在她耳邊說︰“雁容,我真愛你,愛瘋了你!”

    江雁容從他身上滑了下來,微笑的看著他。他伸手關掉了燈,江雁容立即走到窗邊,凝視窗外的月光。李立維走到她身後,用手攬住她的腰︰

    “還不累?”“我最喜歡在安靜的夜晚,看窗外的月光。”江雁容輕輕的說,注視著花園中綽約的花影樹影,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幢小小的房子坐落在碧潭之畔,一來由于房租便宜,二來由于江雁容深愛這個花園和附近的環境。月光下的花園是迷人的,江雁容又輕聲說︰“多美的夜!”

    李立維也對花園注視著,他們彼此依偎,為之神往。李立維用手指繞著江雁容披肩的長發,柔聲問︰

    “容,愛我嗎?”“還要問!”江雁容說。

    “我喜歡听你說!”他捧起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楮︰“你心里只有我一個,是嗎?”

    江雁容心中立即掠過一個陰影,李立維漂亮的臉上有種傻氣的固執,也就是他這份傻氣的固執打動了她,使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她笑笑,抬了抬眉毛。

    “當然!”他笑了,笑得十分開朗。

    “我要你完完全全屬于我!你知道嗎?我會是個很嫉妒很自私的丈夫,但我愛你愛得發狂!”

    江雁容又感到心中那個陰影。李立維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很溫柔的說︰“我先去洗澡,然後幫你放好水。”

    李立維走進浴室之後,江雁容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用手托住了下巴,望著月亮發呆。恍恍惚惚的,她想起她以前抄錄了一闋詞給康南,內容是︰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那時候,自己還存著能和他團圓的夢想。而現在,又是個月圓之夜!她已經屬于別人了。今夜,康南不知在何方?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這個月亮?他不知是恨她,怨她,還是依然愛她?“我對不起你,康南。”她對著月亮低低的說,感到黯然神傷。“雁容!”李立維在浴室里叫了起來︰“我忘了拿干淨的內衣褲,在壁櫥里,遞給我一下!”

    這像是一聲響雷,把江雁容震醒了!她驚覺的抬起頭來,頓時給了自己一句警告︰“以後,再也不能想康南了,李立維太好了,你絕不能傷害他!你應該盡全力做個好妻子!”她毅然的甩甩頭,仿佛甩掉了康南的影子。這才醒悟李立維要她做的事,想起他現在在浴室中的情況,她羞紅了臉說︰

    “我不管,誰叫你自己不記得帶!”

    “你不拿給我,我就光著身子到臥室里來拿!”李立維說,聲音里夾著笑。“你撒賴!”江雁容叫著,在壁櫥里找出李立維的內衣和睡衣,跑到浴室里去了。午夜,江雁容醒了過來。听到身邊李立維平靜的邊竟會睡著一個男人!側過身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可以隱約的辨出他的面貌。她靜靜的望著他,暗中對命運感到奇怪,認識李立維的時候,她有好幾個親密的男朋友,他們的條件,未見得不如李立維,可是,她卻嫁了李立維!

    她還記得,李立維第二次到他們家來的時候,家中正高朋滿座,這正是“青年俱樂部”最熱鬧的時間,有兩個男孩子在唱歌。他來了,她開玩笑似的說︰

    “你也唱一支歌給我們听听?”

    他真的唱了,唱的是一支“阮郎歸”︰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

    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

    衣,畫堂雙燕歸。”他的歌喉並不十分好,但是,他唱完後望著她笑,一股子傻勁。尤其,她剛剛听了另外兩人唱了許多流行歌曲,猛然听到他這首古色古香的阮郎歸,不禁耳目一新。于是,她也對他笑笑,看到她笑,他的眼楮閃亮了一下,竟十分動人。

    然後,星期天一清早,他出其不意的來了,手中捧著兩盒美而廉的旅行野餐盒。她奇怪的說︰“做什麼?”

    “和你去野餐!我們到碧潭玩去,我知道山後面有個很美的地方!”他說,笑嘻嘻的,露出兩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清亮的眸子閃灼動人。他倒是一廂情願!既沒有事先約定,又不問她有沒有別的約會,就魯魯莽莽的帶了野餐來了!江雁容很想踫他一個釘子。看樣子,他連社交的禮節都不懂!可是,望著他那副興匆匆的傻樣子,她竟無法拒絕,而他已在一邊連聲的催促了︰“快點呀,穿一件外套,河邊的風大!”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他仍然在催促著。

    “好吧!走!”她站起來說,自己也不明白怎麼答應得如此干脆。那天,他把她帶到碧潭後面的山里,沿著一條小山路,蜿蜿蜒蜒的走了一段,又下了一個小山坡,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風景絕佳的山谷!三面都是高山,一條如帶的河流穿過谷底,清澈如鏡。河邊綠草如茵,疏疏落落的點綴著兩三棵小橘樹。四周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兩只白色長嘴的水鳥,站在水中的岩石上,對他們投過來好奇的眼光。江雁容深深的贊嘆了一聲,問︰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我在這里受預備軍官訓練,碧潭附近已經摸熟了。”

    他們在草地上坐下來,她問︰

    “這里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山谷?”

    他望著她笑,說︰“這里叫情人谷!”她的臉紅了。看著他,他笑得那麼邪門,她發現在他傻氣的外表下,他是十分聰明的。

    “唔,”她用手抱住膝︰“不知道是誰取的別扭名字!”

    “是我取的,”他笑著說︰“半分鐘前才想出來的!”

    他們相對望著,大笑了起來。她感到他身上那份男性的活力和用不完的精力。他大聲笑,爽朗愉快,這感染了她,頭一次,她覺得她能夠盡情歡樂而不再有抑郁感,也是頭一次,在整個出游的一天中,她竟沒有想起康南。離開康南一年半以來,她第一次有了種解脫感。

    然後,他成了江家的常客,他用一種傻氣的,固執的熱情來擊敗他的對手。江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風雨無阻先生”,因為當他一經追求起江雁容來,他就每日必到,風雨無阻。江雁容還記得那次大台風,屋外天昏地暗,樹倒屋搖,他們塞緊了門窗躲在家里,江雁若笑著說︰

    “今天,風雨無阻先生總不會來了吧!”

    “如果他今天還來,”江麟說︰“就該改一個外號,叫他神經病了!”好像回答他們的議論似的,門響了起來,在大雨中,他們好不容易才打開門。李立維正搖搖晃晃的站在門口,渾身滴著水,活像個落湯雞!當江雁容目瞪口呆的望著他的時候,他卻依然咧著大嘴,沖著她一個勁兒的傻笑。

    就這樣,他攻進了江雁容的心,也擊退了別的男孩子,沒多久,他就經常和江雁容出游了。江雁容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坐在螢橋的茶座上,對著河水,她告訴了他關于康南的整個故事。講完後,她仰著臉望著他,嘆息著說︰

    “立維,我知道你愛我已深,可是,別對我要求過份,我愛過,也被愛過,所以我了解。坦白說,我愛你實在不及我愛康南,如果你對這點不滿,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現在還清楚的記得他听完了這些話後的激動,他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蒼白,他的眼楮冒火的盯著她。好一會兒,他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然後,他深吸了口氣說︰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願不要!”

    “好吧,”她說,望著那張年輕的負傷的而又倔強的臉說︰“如果我不告訴你,是我欺騙你,是嗎?我很喜歡你,但不像我對康南那樣狂熱,那樣強烈,你懂嗎?”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許多人都傳說過,可是,我沒料到你愛他愛得這麼深!好吧,如果你不能愛我像愛康南一樣,我得到你又有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們交友以來第一次不歡而散。回到家里,江雁容確實很傷心,她為失去他難過,也為傷了他的心而難過,但是,那些話她是不能不說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朦朧入睡,剛睡著,就被人一陣猛烈的搖撼而弄醒了。她張開眼楮來,李立維像只沖鋒陷陣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的搖著她,他的眼楮布滿紅絲,卻放射著一種狂野的光。她詫異的說︰“你怎麼直闖了進來?我還沒起床呢!”

    “管你起床沒有!我等不及你醒過來!”他魯莽的說︰“我急于要告訴你,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話。”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樣子︰“那怕你根本不喜歡我,我還是要你!”他眼楮潮濕,臉色蒼白︰“我愛瘋了你!我怕失去你!只要你給我機會,讓我慢慢來擊敗你心里的偶像!”他的驕傲和自負又回來了,他挺了挺胸︰“我會成功的,我會使你愛我超過一切!”

    不管怎樣,她深深被他所感動了,她覺得眼楮濕潤,心中漲滿了溫情。于是,她對他溫柔的點了點頭。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動的說︰

    “那麼,嫁給我,等我預備軍官的訓受完了就結婚!”

    還有什麼話說呢!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勝利,她答應了求婚。以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內,每當他們親昵的時候,他就會逼著她問︰“你心里只有我一個,是嗎?”

    她能說不是嗎?她能去傷害這個善良的孩子嗎?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不知道到底是愛康南深些還是愛李立維深些。他們這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沉著含蓄,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詩篇。一個豪放明朗,像一張色彩鮮明的水彩畫。可是,李立維的固執和熱情使她根本無法思想。于是,每當他問這個問題,她就習慣性的答一句︰

    “當然!”听到她這兩個字的回答,他會爽朗的笑起來,充滿了獲勝的快樂和驕傲之情。現在,這個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邊,真奇妙!她會沒有嫁給愛得如瘋如狂的康南,卻嫁給了這個中途撞進來的魯莽的孩子!她靜靜的,在月光照射下打量著他,他睡得那麼麼香那麼沉,那麼踏實,像個小嬰兒。她相信山崩也不會驚醒他的。他有一頭黑密的濃發,兩道濃而黑的眉,可是,看起來並不粗野,有時,乖起來的時候,是挺文靜,挺秀氣的。他的嘴唇長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歡看他笑,他笑的時候毫無保留,好像把天地都笑開了。在他的笑容里,你就無法不跟著他笑。他是愛笑的,這和康南的蹙眉成了個相反的習慣。康南總是濃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態度,再加上那縷時刻繚繞著他的輕煙,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尋味。……哦,不!怎麼又想起康南來了!奇怪,許久以來,她都沒有想過康南,偏偏這結婚的一天,他卻一再出現在她腦海中,這該怪程心雯不該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維在床上翻了個身,嘴里不知道在囈語著什麼。窗外很亮,江雁容對窗外看過去,才發現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轉頭注視著李立維,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囈語了,根據心理學,臨醒前夢最多。她好奇的把耳朵貼過去,想听听他在說什麼。她的發絲拂在他的臉上,他立刻睜開了眼楮,睜得那麼快,簡直使她懷疑他剛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可是,他的眼楮里掠過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後,他一把攬住了她,笑了。“你醒了?”他問,拂開她的頭發注視她的臉。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說。

    “你新鮮得像才擠出來的牛奶!”他說,聞著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癢!”她笑著躲開。

    他抓住了她,深深的注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得嚴肅而虔誠。“早!我的小妻子!”他說。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個字!康南以前也說過︰“你會是個可愛的小妻子!”“你會成為我的小妻子嗎?”“我要盡我的力量來愛護你這個小妻子!”她猛烈的搖了搖頭,李立維正看著她,她笑著說︰“早!我的小丈夫!”“小丈夫!”李立維抗議的叫︰“我是個大男人,大丈夫,你知道嗎?”“你是個傻孩子!”江雁容笑著說,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子!”她吻吻他的額頭。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掙扎,笑著說︰

    “別鬧!我怕癢!”

    他放開她,問︰“醒了多久了?”“好久好久。”“做些什麼?”“想我們認識的經過,想情人谷。”

    “情人谷!”李立維叫了起來,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的說︰“告訴你,雁容,我們雖然沒有錢去蜜月旅行,可是我們可以到情人谷去。起來,雁容,我們一清早去看日出,谷里一定清新極了,看看有沒有和我們同樣早起的小鳥,快!”

    他下了床,把床邊椅子上放著的衣服丟給江雁容,擠擠眼楮說︰“懶太太,動作快一點!”

    他就是這種說是風就是雨的急脾氣。但,他這份活力立即傳染給了江雁容,她下了床,梳洗過後,李立維早已摒擋就緒。江雁容笑著說︰“早飯也不吃就去嗎?”

    “我們到新店鎮上彎一彎,買兩個面包啃啃就行了,再買根釣魚竿,到情人谷去釣魚,在河邊煎了吃!哈!其妙無窮!”

    走到花園門口,李立維站住了,在門邊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開的蓓蕾,簪在江雁容的發邊。他望著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氣︰

    “我愛你,我真愛你,愛得發狂!”他吻她,然後又注視著她︰“告訴我,你心里只有我一個,是嗎?”

    “當然!”江雁容說。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好,開步走!”他們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第四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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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雁容把晚餐擺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了起來。表上指著六點二十五分,室內的電燈已經亮了。感到幾分不耐煩,她走到花園里去站著,暮色正堆在花園的各個角落里,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謝光了,地上堆滿了落花。兩棵聖誕紅盛開著,嬌艷美麗。茶花全是蓓蕾,還沒有到盛開的時候。她在花園中瀏覽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總是這樣,下了班從不準時回家,五點鐘下班,六點半還沒回來,等他到家,飯菜又該冰冷了。走回到房間里,她在椅子里坐了下來,寥落的拿起早已看過的日報,細細的看著分類廣告。手上有一塊燙傷,是昨天煎魚時被油燙的,有一個五角錢那麼大,已經起了個水泡,她輕輕的撫摩了一下,很痛。做飯真是件艱巨的工作,半年以來,她不知道為這工作多傷腦筋,總算現在做的東西可以勉強入口了,好在李立維對菜從不挑剔,做什麼吃什麼。但是,廚房工作是令人厭倦的。

    快七點了,李立維還沒有回來,天全黑了,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江雁容把頭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沒道理!就該我天天等他吃飯,男人都是這樣,婚前那股勁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時候能多挨在我身邊一分鐘都是好的,現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卻要溜到外面去了!賤透了!”她想著,滿肚子的不高興,而且,中午吃得少,現在肚子里已經嘰哩咕嚕的亂響了起來。

    起風了,花園里樹影幢幢,風聲瑟瑟,有種淒涼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來膽怯,站起身來,她把通花園的門關上,開始懊悔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幢鄉間的房子。風吹著窗欞,叮叮咚咚的響著,窗玻璃上映著樹影,搖搖晃晃的,像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她感到一陣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書架上拿下一本唐詩三百首。她開始翻閱起來。但,她覺得煩躁不安,書上沒有一個字能躍進她的眼簾,她闔起了書,憤憤的想︰“婚姻對我實在沒什麼好處,首先把我從書房打進了廚房,然後就是無盡止的等待。立維是個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如果嫁了另一個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現在她面前了,那份細致,那份體貼,和那份溫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動了。甩甩頭,她站了起來,在房間里兜著***,四周安靜得出奇,她的拖鞋聲發出的聲音好像特別大。“我不應該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維只是粗心,其實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飯桌前面,今天,為了想給立維一個意外,她炒了個新學會的廣東菜“蠔油牛肉”,這菜是要吃熱的,現在已經冰冷。

    明知道他不會回來吃晚餐了,但她仍固執的等著,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讓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傾听著窗外的風聲,那棵高大的芙蓉樹是特別招風的,正發出巨大的沙沙聲。玻璃窗上的樹影十分清晰,證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寫過的句子︰“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睫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風在樹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圖畫,她和康南在映滿月色的窗下,听著蟲鳴竹籟,看著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盤咸菜,享受著生活,也享受著愛情……她凝視著窗上的影子,眼楮朦朦朧朧的。忽然,一個黑影從窗外直撲到窗玻璃上,同時發出“吱噢”一聲,江雁容嚇得直跳了起來,才發現原來是只野貓。驚魂甫定,她用手輕撫著胸口,心髒還在撲通撲通的跳著。花園外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腳踏車鈴聲,終于回來了!隨著鈴聲,是李立維那輕快的呼喚聲︰

    “雁容!”打開了門,江雁容走到花園里,再打開花園的籬笆門。李立維扶著車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著嘴對她笑。

    “真抱歉,”李立維說著,把車子推進來︰“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語不發,走進了房里。李立維跟著走了進來,看到桌上的飯菜。“怎麼,你還沒吃飯?”

    江雁容仍然不說話,只默默的打開紗罩,添了碗冷飯,準備吃飯。李立維看了她一眼,不安的笑笑說︰

    “怎麼,又生氣了?你知道,這種事對一個男人來講,總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們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趕回來的嗎?”

    江雁容依然不說話,冷飯吃進嘴里,滿不是味道,那蠔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氣又冷,冷菜冷飯吃進胃里,好像連胃都凍住了。想起這蠔油牛肉是特別為李立維炒的,而他卻在外面吃館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楮就濕潤了。李立維看著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看到她滿眼淚光,他大為驚訝,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他說︰

    “沒這麼嚴重吧?何至于生這麼大的氣?”

    當然!沒什麼嚴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樂,卻把她丟在冷清清的家里,讓野貓嚇得半死!她費力的咽下一口冷飯,兩滴淚水滴進了飯碗里。李立維托起了她的臉,歉意的笑了笑,他實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兩小時,有什麼嚴重性!雖然,女孩子總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為娶了她,就斷絕所有的社交關系呀!不過,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他的心軟了,他說︰“好了,別孩子氣了,以後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頭轉開,擦去了淚水,她為自己這麼容易流淚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來,她對他伸出手去,說︰

    “藥呢?給我!”“藥?什麼藥?”李立維不解的問。

    “早上要你買的藥,治燙傷的藥!”江雁容沒好氣的說,知道他一定忘記買了。“哎呀!”李立維拍了拍頭,一股傻樣子︰“我忘了個干干淨淨。”“哼!”江雁容哼了一聲,又說︰“茶葉呢?”

    “噢,也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記得給你買!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麼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趕快趕回來,幾下子就混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記得給你買!”哼!就知道他會忘記的!說得好听一點,他這是粗心,說得不好听一點,他是對她根本不關心。如果是康南,絕不會忘記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藥的事,又想起知道她愛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來,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說︰“不用了,明天我自己進城去買!”

    他伸手攔住了她︰“不生氣,行不行?”“根本就沒生氣!”她冷冷的說,把碗筷拿到廚房里去洗,洗完了,回過身子來,李立維正靠在廚房牆上看著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進了懷里,她掙扎著,他的嘴唇踫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緊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楮,他臉上堆滿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別生氣,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氣消了沒有?”

    江雁容把頭靠在他胸前,用手玩著他西裝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個,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氣消了吧?”“還說呢,天那麼黑,一個野貓跳到窗子上,把人嚇死了!”

    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江雁容跺了一下腳︰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

    他望著她,看樣子她是真的被嚇著了,女人是多麼怯弱的動物!他收起了笑,憐愛的攬著她,鄭重的說︰

    “以後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諾言歸諾言,事實歸事實。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當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這樣,同事們已經在取笑他了。下班鈴一響,小周就會問一句︰“又要往太太懷里鑽了吧?”李立維對女人氣量的狹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這件事來講吧,雁容總是不能原諒他。他就無法讓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廣,不僅僅只有一個家!

    結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漸明白,婚姻生活並不像她幻想中那麼美好,她遭遇到許多問題,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務的繁雜,這一關,總算讓她克服過去了。然後是經濟的拮據,她必須算準各項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這一點,是必須夫婦合作的。但,李立維就從不管預算,高興怎麼用就怎麼用,等到錢不夠用了,他會皺著眉問江雁容︰

    “怎麼弄的?你沒有算好嗎?”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錢,他又會生氣的說︰

    “你總不能讓我一個大男人,身邊連錢都沒有!”

    氣起來,她把帳簿扔給他,叫他管帳,他又說︰

    “不不,你是財政廳長,經濟由你全權支配!”

    對于他,江雁容根本就無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時時產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愛交朋友,朋友有急難,他赴湯蹈火的幫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卻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個男朋友給了她一封比較過火的信,他竟為此大發脾氣。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強迫她招出有沒有和這男友通過信,氣得她一天沒有吃飯,他又跑來道歉,攬住她的頭說︰

    “我愛你,我愛瘋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別人,你只愛我一個,是嗎?”望著他那副傻相,她覺得他又可氣又可憐。她曾嘆息著說︰“立維,你是個矛盾的人,如果你真愛我,你會關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頭發,少了根頭發,你都會關心的,但你卻不關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麼你從來不知道。可是,唯獨對我心里有沒有別的人,你卻注意得很。你使我覺得,你對我的感情不是愛,而是一種佔有欲!”

    “不!”李立維說︰“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對自己也是馬馬虎虎的。不要懷疑我愛你,”他眼圈紅紅的,懇切的說︰“我愛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總怕他們會把你從我手里搶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愛你了!”

    “那麼,學得細心一點,好嗎?”江雁容用手揉著他的濃發說。“好!一定!”他說,又傻氣的笑了起來,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這份陰影卻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維也從不會變得細心的。江雁容開始明白,夫婦生活上最難的一點,是彼此適應,而維持夫婦感情的最大關鍵,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畢業了,又回到台北來居住。六月初行完畢業典禮,周雅安就擇定七月一日結婚,未婚夫是她們系里的一個年輕助教,女嬪相也是請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這天,江雁容帶著一份禮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試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會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興奮了起來,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著︰

    “去年給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給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給誰做伴娘了?你們一個個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輩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動矣!”江雁容笑著說。

    “別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國外恭候著嗎?”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學同學。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灣,自己跑到外國去讀書,美國大使館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該在台灣等他等成個老處女!男人,最自私的動物!”程心雯藉著她灑脫的個性,大發其內心的牢騷。“同意!”江雁容說。“你才不該同意呢!”周雅安說︰“你那位李立維對你還算不好呀?別太不知足!論漂亮、論人品、論學問、論資歷……那一點不強?”“可是,婚姻生活並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學問,和資歷就夠了的!”江雁容說。“那麼,是還要愛情!他對你的愛還不算深呀?”

    “不,這里面復雜得很,有一天你們會了解的。說實話,婚姻生活是苦多于樂!”“江雁容,”程心雯說︰“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愛幻想,別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維自己,有他獨立的思想和個性,不要勉強他成為你想像中的人,那麼,你就不會太苛求了!”

    “很對,”江雁容笑笑說︰“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應該跟他坦白談。但是,你的個性強,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說。

    “什麼時候你變成了個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著問。“哼,你們都以為我糊涂,其實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說著,靠進椅子里,隨手在桌上拿了一張紙和一枝眉筆,用眉筆在紙上迅速的畫起一張江雁容的側面速寫來。

    “周雅安,記得你以前說永遠不對愛情認真,現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說,從牆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亂的撥弄著琴弦。“你以為她沒有不認真過呀,”程心雯說︰“大學四年里,她大概換了一打男朋友,最後,還是我們這位助教有辦法,四年苦追,從不放松,到底還是打動了她!所以,我有個結論,時間可以治療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像周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別提!”江雁容喊︰“現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頭,低垂著睫毛,眯起眼楮來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這名字,有兩個解釋,”她輕描淡寫的說,在那張速寫上完成了最後的一筆,又加上一些陰影。“一個是你對他懷恨,一個是你對他不能忘情,兩種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覺得婚姻生活不美滿呢!”

    “我沒說婚姻生活不美滿呀!”江雁容說,撥得吉他叮叮咚咚的響。“只是有點感慨,記不記得我們讀中學的時候,每人都有滿懷壯志,周雅安想當音樂家,我想當作家,程心雯的畫家,現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里鑽,我的作家夢早就完蛋了,每天腦子里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與音樂風馬牛不相及,現在也快和我變成一樣了。程心雯,你的畫家夢呢?”“在這兒!”程心雯把那張速寫丟到江雁容面前,畫得確實很傳神。她又在畫像旁邊龍飛鳳舞的題了兩句︰“給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簽上年月日。“等我以後出了大名,”她笑著說︰“這張畫該值錢了!”說著,她又補簽了名字的英文縮寫.S..。“好,謝謝你,我等著你出名來發財!”江雁容笑著,真的把那張畫像收進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讀中學的時候,好像已經好遠了!”周雅安說,從江雁容手里接過吉他,輕輕的彈弄了起來,是江雁容寫的那首“我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嘆知音難遇……”周雅安輕聲哼了兩句。“你們還記得一塊五毛?”程心雯問︰“听說他已經離開××女中了。”“別提了,回想起來,一塊五毛的書確實教得不錯,那時候不懂,盡拿他尋開心。”江雁容說。

    “江乃也離開××女中了。”周雅安說。“訓導主任也換了,現在的××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師都走光了,升學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說︰“我還記得江乃的‘你們痛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來,但都笑得十分短暫。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樹林、荷花池、小橋、教員單身宿舍,和——康南。“記不記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說︰“小教官好像已經有兩個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說︰“程心雯,我還記得你用鋼筆描學號,用裙子擦桌子……”程心雯大笑了起來。于是,中學生活都被搬了出來,她們越談越高興,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飯,飯後又接著談。三個女人踫在一起,話就不知道怎麼那麼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來︰

    “糟糕,再不走就趕不上最後一班火車了!你們知道,我下了火車還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鄉下真倒楣!田里有蛇,我又沒帶手電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緊,我打包票你的先生會在車站接你。”周雅安說。

    “他才沒那麼體貼呢!”

    “這不是體貼,這是理所當然,看到你這麼晚還沒回來,當然會去車站接你。”程心雯說。

    “我猜他就不會去接,他對這些小地方是從不注意的!”江雁容說,拿起了手提包,急急的到玄關去穿鞋子。

    下了火車,江雁容站在車站上四面張望。果然,李立維並沒有來接她。軌道四周空空曠曠的,夜風帶著幾絲涼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軌道邊略微等待了一會兒,希望李立維能騎車來接,但,那條通往她家的小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只得鼓起勇氣來走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發出咯咯的聲音,既單調又陰森。路的兩邊都是小棵的鳳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搖搖曳曳,更增加了幾分恐怖氣氛。她膽怯的毛病又發作了,望著樹影,听著自己走路的聲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東西,這條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鳴,她又怕起蛇來。于是,在恐懼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維來,這是多麼疏忽的丈夫!騎車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費力的,但他竟讓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們還認為他一定會來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個李立維是這麼糊涂,這麼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絕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黑夜的田間走路!

    家里的燈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腳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門口,沒有好氣的,她高叫了一聲︰

    “立維!”好半天,才听到李立維慢吞吞的一聲︰

    “來了!”然後,李立維穿著睡衣,出來給她開了門,原來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滿肚子的不高興,走進了房里,才發現李立維一直在盯著她,眼楮里有抹挑戰的味道。

    “到那里去了?”李立維冷冷的問。

    “怎麼,早上我不是告訴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里去嗎?”江雁容也沒好氣的說,他那種責問的態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里去?在她們家一直待到現在?”李立維以懷疑的眼光望著她。“不是去周雅安家,難道我還是會男朋友去了嗎?”江雁容氣沖沖的說。“誰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下班回來,家里冷鍋冷灶,連家的樣子都沒有!”“你下班不回家就可以,我偶爾出去一次你就發脾氣!憑什麼我該天天守著家等你!”

    “你是個妻子,你有責任!”

    “我是妻子,我並不是你的奴隸!”

    “我什麼時候把你當奴隸待?下了班回來,還要自己生火弄飯吃,還要給夜游的妻子等門!”

    江雁容跳了起來,氣得臉色發白。

    “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出去做什麼了?”

    “我沒有說你出去做什麼,你大可不必作賊心虛!”李立維憤不擇言的說。江雁容望著他,眼楮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氣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好,你使人無法忍耐!”

    “是我使你無法忍耐還是你使我無法忍耐?今天小周一定要到我們家來參觀,讓他看到你連鬼影子都不在,冷鍋冷灶,我自己生火招待人吃飯,等你等到十點鐘小周才走。你丟盡了我的臉,讓我在朋友面前失面子,讓別人看到你深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到哪里去鬼混了!”

    “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到哪里去鬼混了?早上告訴了你要去周雅安家,誰叫你不注意,又帶朋友回家來!嫁給你,我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你一輩子的奴隸?你給我多少錢一個月?”

    李立維被刺傷了,他大叫著說︰

    “嫌我窮你就不要嫁給我!你心里那個鬼康南也不見得比我闊!”“他比你體貼,比你溫柔,比你懂人事!”江雁容也大叫了起來。李立維立即沉默了下來,他盯著她,緊緊的閉著嘴,臉色變得蒼白。江雁容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也不說話。許久許久,李立維才輕輕說︰

    “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忘記他,我只娶到了你的軀殼。”

    江雁容抬起頭來,滿臉淚痕。

    “立維,你別發神經病吧!我不過偶爾出去一次,你就是這副態度!”“你心里只有康南,沒有我。”李立維繼續說。

    “你別胡扯,公正一點好不好?”江雁容大聲說。

    李立維走了過來,用手抓住江雁容的頭發,把她的頭向後仰,咬著牙說︰“你是個不忠實的小東西,躺在我懷里,想著別的男人!”

    “立維!”江雁容大喊。

    李立維松了手,突然抱住了她,跪在地下,把頭伏在她的膝上。他的濃發的頭在她膝上轉動,他的手緊緊的扯住了她的衣服。“雁容,哦,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麼!”他抬起頭來,乞憐的望著她︰“我不好,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麼。我不該說那些,你原諒我。”江雁容流淚了。“我愛你,”他說︰“我愛瘋了你!”

    “我也愛你。”江雁容輕輕說。

    他站起身來,抱住她,吻她。然後,他撫摩著她的面頰,柔聲問︰“只愛我一個?”“是的,只愛你一個。”她說。

    于是,風暴過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變得無比的溫柔。一清早,就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到廚房去做早餐。江雁容醒來的時候,發現他正微笑的站在床前,手里托著一個托盤,里面放著弄好的早餐。他笑著說︰

    “我要學著伺候你,學著做一個體貼的丈夫。”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你的康南更體貼。”

    江雁容看著他,有點兒啼笑皆非,然後她坐起身來,從他手里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上。微笑著說︰

    “立維,不要再提康南,好嗎?”

    “你愛他,是嗎?”“那是以前,現在只愛你。”

    “我嫉妒他!”李立維坐在床沿上。“想起他還佔據著你的心,我就要發瘋。”“不要太多疑,立維,我只屬于你,不要再提他了!以後我們誰都不許提他,好不好?”

    “一言為定!”李立維說,又咧開一張大嘴,爽朗的笑了起來,望著他那毫無保留的笑,江雁容也不禁笑了起來。李立維高興的說︰“我們重新開始,永遠不吵架,為了慶祝這個新的一天,我今天請假,我們到情人谷玩去!”“好!”江雁容同意的說。

    “啊哈!我先去準備釣魚竿!”李立維歡呼著跑開。江雁容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搖搖頭低聲說︰

    “一個可愛的傻孩子!”

    她下床來穿衣服,但是,她的心境並不開朗。望著窗外那隨風擺動的芙蓉樹,她感到心底的那個陰影正在逐漸擴大中。這天是星期天,江雁容和李立維都沒有出去的計劃,他們玩了一會兒蜜月橋牌,李立維說餓了。正好門口來了個賣臭豆腐干的,江雁容問︰“要不要吃?”“好!”“我去拿碟子,你去拿錢。”江雁容說,拿了碟子到門口去,又回過頭來對李立維笑著說︰“你是個逐臭之夫!——快點拿錢,在我的皮包里。”

    江雁容在門口買了兩塊臭豆腐干,等著李立維送錢來,但,等了半天,錢還沒拿來,江雁容不耐的喊︰

    “喂,好了沒有?”“好——了。”李立維慢慢的說,聲調十分特別。然後他把錢送了出來。關好園門,江雁容把碟子端進屋里,放在桌子上,笑笑說︰“我不吃這個臭東西,你快趁熱吃吧,我就喜歡看男人吃東西的那副饞相!”李立維坐在椅子里,望著江雁容。

    “你看了多少個男人吃東西?”“又在話里挑眼了,”江雁容笑著皺皺眉︰“你的心眼有的時候比女孩子還多!趕快吃吧!”

    李立維瞪著那兩塊臭豆腐干︰“我不想吃!”

    “你又怎麼了?不想吃為什麼要我買?”江雁容奇怪的看著他。“.S..是誰?”李立維冷冷的問。

    “.S..?”江雁容愣住了。

    “喏!這是誰畫的?”李立維丟了一張紙給她,她拿起來一看,不禁大笑了起來,原來是程心雯畫的那張速寫!

    “哦,就是這個讓你氣得連臭豆腐干都不要吃了嗎?”江雁容笑著問,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你真是個多疑的傻丈夫!”“不要以為我會被你的態度唬倒,”李立維說︰“我記得那個日期,那就是你說到周雅安家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是的,就是那一天,”江雁容仍然在笑,“那天程心雯也在,這是程心雯畫的,.S..是她名字的縮寫。”

    “哼,”李立維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這明明是畫畫的人用炭筆畫的。”

    “不,你錯了,這是用眉筆畫的。”

    李立維看著江雁容︰“你很長于撒謊,”他冷冰冰的說︰“程心雯會叫你小甜心?”“以前周雅安還叫我情人呢!”江雁容被激怒了。“立維,你不應該不信任我!我告訴你,我並不是個蕩婦,你不必像防賊似的防著我!”“你敢去找程心雯對證?”李立維說︰“我們馬上進城去找她!”江雁容望著他,氣沖沖的說︰

    “你如果一定要程心雯對證才肯相信的話,我們就去找程心雯吧!不過,從此,我們的夫婦關系算完!”

    “何必那麼嚴重?”“是你嚴重還是我嚴重?”江雁容叫︰“我受不了你這份多疑!為什麼你每次晚回家我不懷疑你是去找妓女,去約會女朋友,去酒家妓院?”“我的行動正大光明……”

    “我的行動就不正大光明了?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嗎?立維,你使人受不了,再這樣下去,我沒辦法跟你一起生活!”

    “我知道,”李立維喃喃的說︰“你還在想念康南!”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含著眼淚叫︰“你又和康南扯在一起,這件事和康南有什麼關系?”轉過身子,她沖進臥室里,把門關上。背靠著門,她仰著頭,淚如雨下。“天哪!”她低喊︰“叫我如何做人呢?我錯了,我不該和李立維結婚的,這是我對康南不能全始全終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