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作者︰瓊瑤
第三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三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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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業考,像一陣風似的過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後一張考卷,輕輕呼出一口氣︰“再見了!中學!”她心中低喊著,這是中學里最後一張考卷了,她沒有愛過中學生活,相反的,她詛咒中學,詛咒課本,也詛咒過老師。可是,當她把這最後一張考卷交到講台上,她竟感到一陣茫然和淒惶。畢業了,未來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試場,她望著滿操場耀眼的陽光發愣。在不遠的樹蔭下,程心雯正指手劃腳的和何淇談著什麼,看到江雁容出來,就跳過來抓著江雁容的手臂一陣亂搖,嘴里大嚷著︰“你看怎麼辦?我把草履蟲的圖畫成了變形蟲,又把染色質和染色體弄成一樣東西,細胞的構造畫了個亂七八糟,連細胞核都忘記了,我以為絕不會考什麼受精,偏偏它又考出來了,那一題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這次生物一定不會及格了。”“你把我的手臂都搖斷了!”江雁容慢吞吞的說,掙開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會及格,畢業考就是這麼回事,不會讓我們不畢業的!”

    “可是我一定不會及格嘛,我自己算了,連二十分都沒有。”“充其量補考!”江雁容說,一面向操場的另一頭走去。

    “喂喂,你到哪里去?”程心雯在她身後大喊。

    “上樓,收拾書包!”江雁容說。

    “喂,你別走,”程心雯趕上來,拉住她的手說︰“現在考完了,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談。”

    江雁容站住了,望著程心雯的眼楮說︰

    “程心雯,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你最好別和我談什麼,假如你們對我有什麼猜測,你們就盡量去猜吧,我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她顯得淒惶無助,眼楮中充滿了淚水。

    程心雯怔住了。“怎麼,你……江雁容,別這樣,我一點惡意都沒有,現在亂七八糟的傳言那麼多,真真假假,連我也糊涂了,我真怕你會上了別人的當!”“上誰的當?”江雁容問。

    “康南!”“康南?”“嗯,我怕他是個偽君子!怕他那個好老師的外表都是偽裝,但是,我並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訴我一聲,康南並沒有和你談戀愛,我就放心了。”

    “我沒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迅速的轉過身子,向校園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兒,然後恨恨的跺了一下腳。

    “康南,你是個混蛋!”她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說。

    江雁容跑進了校園里,一直沖到荷花池的小橋上,她倚著欄桿,俯下頭,把頭埋在手心里。“天哪,這怎麼辦?”在小橋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鐘,她發現許多在校園中散步的同學都在好奇的注視她。荷花池里的荷花又都開了,紅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記得去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一年,真快!但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離開荷花池,她茫然的走著,覺得自己像個夢游病患者。終于,她站住了,發現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門口。推開門,她走了進去,有多久沒到這房里來了?她計算不清,自從她下決心不連累康南的名譽之後,她沒有再來過,大概起碼已經有幾百個世紀了。她和自己掙扎了一段長時間,現在,她認清了,她無從逃避!這段掙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戰爭,而今,她只覺得疲倦,和無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煙味迎接著她,然後,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沒有脫,床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視著室內,桌上凌亂的堆著書本、考卷,和學生的紀念冊。地上散布的全是紙屑和煙蒂,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那里去了?她輕輕的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著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沖過來,于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濕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願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現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的抽了出來,上面是康南的字跡,零亂的、潦草的、縱橫的布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抽煙?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喝酒?”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上面寫著︰

    “你撞進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難道你已經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睫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著大驚嘆號的句子︰

    夢話!夢話!夢話!四十幾歲的人卻在這里說夢話!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數你有多少白發?”

    然後,隔得遠遠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為什麼不再來了?”

    江雁容把視線移到康南臉上,呆呆的凝視他。于是,康南的眼楮睜開了,他恍恍惚惚的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楮閉上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楮,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說︰

    “渴嗎?要喝水嗎?”康南猛的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快,他眩暈的用手按住額角,然後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楮里閃著淚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後仰的頭,猛烈的吻她,她的臉、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發的頭。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唇,咸而澀。她的眼楮閉著,濕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的,一分一厘的注視,然後輕聲說︰

    “你瘦了,只為了考試嗎?”

    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聲說。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的說。“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的喊。

    “我們走吧,康南,帶我走,帶我遠離開這些人!”

    康南黯然的注視她,問︰

    “走?走到哪里去?”“到深山里去!到曠野里去!到沒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深山、曠野!我們去做野人嗎?吃草根樹皮還是野獸的肉?而且,那一個深山曠野是沒有人的?”

    江雁容仰著的臉上布滿淚光,她凝視他的臉,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濕潤的,黑眼楮中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張著,帶著幾分無助和無奈。她輕聲說︰

    “那麼,我們是無從逃避的了。”

    “是的。”“你真的愛我?”她問。

    “你還要問!”他捏緊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愛我付出多少代價?你知道同學們會對你有怎樣的評價?你知道曹老頭他們會藉機攻擊你?你知道事情一傳開你甚至不能再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會說你是偽君子、是騙子、是惡棍……”

    “不要再說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說的情況更糟。不過,我本來就是個惡棍!愛上你就是惡棍。”“康南,”她低低的喊︰“康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再度擁抱了她。“我真想揉碎你,”他說,吻著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個一寸高的小人,裝在我的口袋里。雁容,我真能擁有你嗎?”

    “我告訴你一句話,”江雁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達成願望,我還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幾乎陷進江雁容的骨頭里去,他盯住她的眼楮,嚴厲的說︰“收回你這句話!告訴我;無論遭遇什麼打擊,你絕不尋死!”“別對我這麼凶,”江雁容柔弱的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著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為我痛苦的活著!”康南固執的說︰“已經有一個女人為我而死,我這一生造的孽也夠多了,如果你再講死字,不如現在就分手,我要看著你健康愉快的活著!”

    “除非在你身邊,我才能健康愉快的活著!”

    “雁容,”他注視她︰“我越來越覺得配不上你!”

    “你又來說這種沒骨頭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不是康南!”“你比我純真,比我有勇氣,你敢愛也敢恨,你不顧忌你的名譽和前途,這些,你都比我強!和你比,我是個渺小而卑俗的人……”有人敲門,康南停止說話,江雁容迅速的從康南身邊跳開,坐到桌前的椅子里。門幾乎立即被推開了,門外,是怒容滿面的程心雯,她嚴厲的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的對江雁容說︰“我在樓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這兒!”

    江雁容垂下頭,無意識的撫平一個裙褶。

    程心雯“砰”的關上房門,直視著康南,坦率的說︰

    “老師,你怎麼能這樣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兒!”

    康南不知說什麼好,他默然的望著程心雯,這是個率直的女孩子,她帶來了現實!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來。

    “程心雯,我們出去談談!”“我不要和你談了!”程心雯憤憤的說︰“你已經中了這個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生氣,你們!真是一對璧人!江雁容,你是個大糊涂蟲!你的頭腦跟聰明到哪里去了?老師,我一直最敬佩你,現在我才看清你是怎麼樣的人!”她沖出房門,又把門“砰”的帶上。一時,室內充滿了寂靜,然後,康南在床上坐下來,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發泄的把它折成兩段。江雁容注視著他,他的臉色蒼白郁憤,那支鉛筆迅速的從兩段變成了四段,又從四段變成了八段。

    江雁容站起身來靜靜的走到康南面前︰

    “老師,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再見!”

    “你要怎麼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要離開你!”江雁容平靜而堅決的說。掙出了康南的掌握,轉身向門口走去。“等一下,雁容!”康南喊。

    “老師,再見!”江雁容打開門,又很輕很輕的加了一句︰“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她迅速的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向校園的方向跑去。畢業考後一星期,學校公布了補考名單,江雁容補考數學物理,程心雯補考生物。又一星期,畢業名單公布了,她們全體順利的跨出了中學的門檻。六月初,畢業典禮在學校大禮堂舉行了。她們魚貫的走進大禮堂,一反平日的嘈雜吵鬧,這天竟反常的安靜。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禮堂的兩個門口,維持秩序。小教官默默的望著這群即將走出學校的大女孩子,和每個學生點頭微笑。老教官也不像平日那樣嚴肅,胖胖的臉上有著溫柔的別情,她正注視著走過來的程心雯,這調皮的孩子曾帶給她多少的麻煩!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著說︰“教官,仔細看看,我服裝整不整齊?”

    教官打量了她一番,詫異的說︰

    “唔,學號,好像是真的繡的嘛!”

    “昨天開夜車繡起來的!”程心雯說,有點臉紅。

    老教官望著那個繡得亂七八糟的學號,竟感到眼眶發熱。程心雯又走到小教官面前,作了個鬼臉,低聲說︰

    “李教官,請吃喜酒的時候別忘了我!”

    小教官的臉一紅,罵著說︰

    “畢業了,還是這麼頑皮!”說著,她望著那慢慢走來的江雁容說︰“江雁容,快一點!跑不動嗎?”

    江雁容回報了她一個沉靜的微笑,她呆了一下。“如果我是個男老師,我也會愛上她!”她想,對于最近的傳聞有些相信了。畢業典禮,和每年的開學式、休學式類似,校長報告,訓導主任、教務主任、事務主任……訓話,老師致辭,……可是,這天的秩序卻分外好,學生們都靜悄悄的坐著,沒有一點聲音。比往日開學休學式多了一項,是在校學生致歡送辭,和畢業生致答辭。都完了之後,肅穆淒切的鋼琴響了起來,全體同學都站起身,準備唱畢業歌,江雁容輕輕對周雅安說︰

    “我從沒有愛過中學生活,可是,今天我卻想哭。”

    “我有同感。”周雅安說︰“我想,中學還是我們的黃金時代,這以後,我們不會像中學時那樣天真和純潔了。”

    畢業歌響了起來︰“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遼闊,揚帆待發清曉,

    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

    ……”歌聲里,她們彼此注視,每人都凝注了滿眶熱淚。

    畢業之後,她們最忙的一段時間開始了,再有一個多月,就是聯合考試的日子。這些學生們都鑽進了書本里,拚命的念,拚命的準備,恨不得在一個多月內能念完全天下的書。有的學生在家里念,也有的學生在學校里念,反正,這一個半月,她們與書本是無法分開的,那怕是吃飯和上廁所,也照樣一卷在握。江雁容把自己關在家里,也關在書堆里。周雅安天天來陪她一起念。一天,周雅安來了,她們在一起溫習地理。研究完了一個問題之後,周雅安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給江雁容,江雁容看上面寫的是︰

    “小徐昨天和那個女孩子訂婚了,愛情,豈不可笑!”

    江雁容抬起頭來,望著周雅安,周雅安又寫了幾個字給江雁容,寫的是︰“不要和我談,現在什麼都別談,考完大學再說!”

    然後,她望著課本說︰“你再講一遍,甦伊士運河和巴拿馬運河縮短的航程。”

    江雁容繼續注視著周雅安,低聲說︰

    “你怎麼能這麼平靜?”

    “我平靜?”周雅安拋掉了書,站起身子,在室內繞了個大***,然後把手放在江雁容肩膀上,冷笑著說︰“江雁容,我想明白了,愛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世界上永遠不會有真正持久的愛情,如果你對愛情認真,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以後,看吧,我再也不這麼傻了,我已想透了,看穿了!”“你不能一概而論……”

    “算了,算了,”周雅安憤憤的說︰“我勸你也別認真,否則,有得是苦要吃……”“別說了,媽媽來了!”江雁容及時下了一句警告。就把頭俯在書本上,周雅安也拾起書,用紅筆有心沒心的在書上亂勾。江太太果然來了,她望了江雁容和周雅安一眼,就穿過房間到廚房去倒開水。江雁容知道她並不是真的要倒開水,不過是藉此來看看她們有沒有念書而已。江太太倒完水,又穿過房間走了。江雁容猜想,她大概已經听到了一些她們的談話,她在紙上寫了幾句話遞給周雅安︰

    “念書吧,免得媽媽再到房間里來打轉!”

    “你媽媽太精了!”周雅安寫。

    “她就怕我考不上大學,如果我真失敗了,就簡直不堪設想了!”江雁容寫,對周雅安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這一天終于來了,對江雁容而言,那真像一場噩夢。坐在那堅硬的椅子上,握著一支鋼筆,聚精會神的在卷子上填下自己的命運。那些白襯衫黑裙子的同學,那些鉛印的考卷,監考先生的眼楮,散在走廊上的書本,考試前及結束時的鐘聲,考完每一節之後的討論答案……這一切一切,像是紊亂,又像簡單,像是模糊,又像清晰,反正,都終于過去了。

    大專聯考後的第二天早晨,江雁容在曉色中醒來。她用手枕著頭,望著帳頂發呆。她簡直不敢相信,準備了那麼久的考試,現在已經成為過去式的動詞了。多少的奮斗,多少的努力,多少的掙扎,都只為了應付這兩天,現在這兩天已經過去了。不需要再一清早爬起來念書,不需要在桌子上堆滿課本、筆記、參考資料。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有準備……這好像是十分奇妙的。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帳頂,連表都不想看,時間對她已不重要了。可是,她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輕松,反而有一種空空洞洞,茫然若失的感覺。一個多月來,她把精神貫注到書本上,而今,突然的輕松使她感到迷失。她翻了一個身,把頭埋在枕頭里,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低低的叫著︰“康南,康南,康南!”

    她坐起來,懶洋洋的穿衣服,下床,梳洗,吃早飯,心中那個小聲音繼續在叫著︰

    “康南,康南,康南。”

    早飯桌上,江太太望著江雁容,一個多月來,這孩子更瘦了,看起來輕飄飄的。臉色太蒼白,顯得眼楮特別黑。江太太關心的說︰“雁容,考完了,今天去找周雅安玩玩吧!”接著,她又不放心的問︰“你自己計算一下,到底有把握拿到多少分?”“喔,媽媽,”江雁容說︰“別再談考試了,現在,我連考了些什麼題目都忘光了!”

    江太太看看她,心里的不滿又升了起來,這孩子一點都不像江太太年輕的時候,記得她以前考過試,總要急急忙忙計算自己的分數的。吃完了早飯,江雁容望著窗外的太陽光發愣,有點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心里那個小聲音仍然在叫︰“康南,康南,康南,康南!”叫得她頭發昏,心里沉甸甸的。“我有許多事要做,”她腦中紛亂的想著︰“要整理一下書籍,把課本都收起來,要把幾本愛看的詩集找出來,要去做幾件衣服,要……”這些紛亂的思想到最後,卻和心中的小聲音合而為一了︰“康南,康南,康南!”她嘆了口氣,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向母親交代︰“媽,我去找周雅安。”

    “好吧,該散散心了,”江太太說︰“回不回來吃午飯?”

    “不一定,別等我吧!”

    一走出大門,她的意志、目標都堅定了!她迫不及待的向學校的方向走,心里的小聲音變成了高聲大叫,她快快的邁著步子,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一個渴望上︰“康南!”

    走進校門,校園里的花向她點著頭。“好久不見!”她心中在說,走過校園,穿過那熟悉的小樹林,她茫然四顧,這正是暑假,學校里竟如此冷冷清清!荷花池里的花盛開著,橋欄桿上沒有學生。她走進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個胖胖的教務主任正從康南房里出來,她和教務主任打了個照面,她行了禮,教務主任卻愣了一下,緊盯了她一眼,點點頭走開了。“大概又來接頭下學期的排課間題,下學期的高三,不知道那一班能搶到他!”她想著,停在康南的門外。她的心髒猛烈的跳了起來,血向腦子里集中,“啊,康南!”她低低的念著,閉起眼楮,做了個深呼吸,敲了敲房門。

    門立即打開了,江雁容張開了眼楮,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康南,康南的眉毛向上抬,眼楮死死的盯著她。然後,他伸手把她拉了進來,把門在她身後闔上。她的身子靠在門上,他的手輕輕的落在她的頭上,帶著微微的顫抖,從她面頰上撫摸過去。她張開嘴,低低的吐出三個字︰

    “你好嗎?”他把手支在門上,望著她,也低低的說︰

    “謝謝你還記得我。”听出話中那份不滿,她把眼光調開,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語。“考得怎樣?”他問。“不要談考試吧!”她審視他。他的臉色憔悴,雙頰瘦削,但眼楮是灼灼逼人的。他們彼此注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倒進了他的懷里,把頭靠在他寬寬的胸膛上,兩手環住了他的腰。他撫弄她的短發,這樣,又站了好一會兒,她笑了,說︰“康南,我們是兩個大傻瓜!現在,我知道了,我永遠沒有辦法讓自己離開你的,我認了!不管我帶給你的是什麼,也不管你帶給我的是什麼,我再不強迫自己離開你了!我準備接受一切打擊!”“你是個勇敢的小東西!也是個矛盾的小東西!”康南說,讓她坐在椅子里,倒了杯茶給她。“等到明天,你又會下決心不到我這兒來了!”“我現在明白了,這種決心是無用的。除非有一個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硬把我們分在兩個星球里,要不然,我沒辦法離開你。”“或者,這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就要來了!”康南自言自語的說,燃起了一支煙。“你說什麼?”“沒有什麼,”康南把手蓋在她的手上,望著她︰“本來,你只有三磅半,現在,連三磅半都沒有了!”

    “考試嘛,天天開夜車!”

    “是嗎?”“還有,我要和自己作戰,一段大戰爭!”她抬頭看看他,突然抓緊了他的手︰“康南,我想你,我想你,我真想你!”

    康南調開了眼光,深深的吸了口煙。他臉上有種郁悶的神情,他捏緊江雁容的手,捏得她發痛。然後,他拋開她的手,站起身子,像個困獸般在室內兜了一圈,終于站定在江雁容面前,說︰“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可以天天到你門外去守著你,你不來看我,我可以闖了去找你。可是,現在,我必須坐在房里等,等等等。不知道你那一天會發慈悲,不知道你是下一分鐘,或再下一分鐘,或明天後天會來?或者永不再來?我從沒有向命運祈求過什麼,但我現在祈求,祈求有資格愛你和被你愛!”“不要談起資格問題,要不然又是老問題,”江雁容說。“你愛我,想我,這就夠了!”

    “可是,不要以為我希望你來,我並不希望你來!”

    “怎麼講?”“你來了我們就只好一起往火坑里跳,你不來,才是救了我和你!”“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往火坑跳?”

    “好吧,我們跳吧!”康南托起她的下巴︰“我早已屈服了!如果我能有你,我什麼都不要!”

    “你還要的,要你的煙和酒!”

    “如果你要我戒,我也可以戒!”

    “我不要你戒,”江雁容搖搖頭︰“我不剝奪你的快樂!”

    康南凝視著她。“你會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妻子!”

    听到“小妻子”三個字,江雁容的臉紅了。康南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張紙來,遞給江雁容說︰

    “你知道不?你考了兩天試,我也考了兩天!”

    江雁容看看那張紙,那是一張大專聯考的時刻表,在每一門底下,康南都用紅筆打了個小勾,一直勾到最後一門,最底下寫了四個字︰“功德圓滿”。

    “這是做什麼?”“我坐在這里,一面抽煙,一面看表,等到表上的時間告訴我你的考試下課了,我就在這一門底下打一個記號,你考一門,我打一門,直到最後,你考完了,我也捱完了!”

    “你真——”江雁容搖搖頭︰“傻氣!”

    康南的手指從她鼻子上滑下去。“雁容,你真有勇氣跟著我?那要吃許多苦,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金錢、地位、青春!全沒有,跟著我,是只有困苦……”“我只要你!”江雁容打斷他。

    “你也還要的,要三間茅屋,要一個風景優美的深山!”

    “有你,我連茅屋都不要!”

    “跟著我去討飯嗎?我拿著碗走在前面,你拿著棍子在後面幫我打狗!”“行!跑遍天涯,四處為家,這滋味也不錯!”

    “雁容——你真傻!”他們彼此注視,都笑了。江雁容走到窗子前面,望著外面的幾枝竹子發了一陣呆,又抬頭看著窗外的藍天,和那飄浮著的白雲。說︰“在我小的時候,媽媽忙著照顧弟弟妹妹,就搬一張椅子放在窗口,讓我坐在上面。我會注視窗外,一坐好幾小時。”

    “那時候,你的小腦袋里想些什麼呢?”康南問。

    “想許許多多東西,想窗外多可愛,希望自己變成一只小鳥,飛到窗子外面去。”她嘆了口氣︰“一直到現在,我對窗外還是有許多遐想。你看,窗子外面的世界那麼大,那麼遼闊,那外面有我的夢,我的幻想。你知道,一切‘人’,和人的‘事’都屬于窗子里的,窗外只有美、好,和自然,在窗外的世界里,是沒有憂愁,沒有煩惱的。”她把頭靠在窗檻上,開始輕輕的哼起一個兒歌︰

    “望望青天高高,

    我願變只小鳥,撲撲翅膀飛去,飛向雲里瞧瞧!……”

    康南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感嘆的說︰

    “那麼,你所謂的‘窗外’,只是個虛無縹緲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是嗎?”

    “大概是,”江雁容說,轉過頭來,深深的望著康南︰“不過,我始終在追求著這個境界。”

    “可憐的雁容,”康南搖搖頭︰“你可能永遠找不到這境界。”“那麼,我會永遠守著窗子,望著窗外。”

    時間溜得很快,只一會兒,中午來了。江雁容嘆息著說︰

    “我要走了,我還要去看看周雅安。”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在一個學校附近的小館子里,他們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康南破例沒有喝酒。吃完飯,康南把江雁容送到公共汽車站,江雁容說︰“下午,一定會有很多同學來看你,做個好老師也不簡單!”“現在已經不是好老師了!”康南笑了一下。

    “哦,今天教務主任來跟你商量排課嗎?我看到他從你房里出來!”“排課?”康南笑笑。“不,他來,請我卷鋪蓋。”

    “怎麼?”江雁容大吃一驚。“別緊張,我早就想換個環境了,他說得也很婉轉,說學校可能要換校長,人事大概會有變動……我不是傻瓜,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就走吧,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又何必一定待在這個學校!”康南故作輕松的說。

    “那麼,你……”“這些事,你別操心,”康南說︰“車來了,上車吧!”

    “可是,你到哪里去呢?”

    “再說吧!上不上車?”

    “我明後天再來!”江雁容說,上了公共汽車。

    康南站在那兒,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茫茫然的自問了一句︰“是的,我到哪里去呢?”他明白,這只是打擊的第一步,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的打擊將接踵而至呢!“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真能跟我討飯嗎?”他心中默默的問著,想著江雁容那縴弱的身子和那輕靈秀氣的臉龐,覺得在她那脆弱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無比堅強的心。

    大專聯考後的一星期,程心雯來找江雁容一起去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她們在街頭漫步走著,江雁容知道程心雯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說,而在暗中準備招架。果然,程心雯開始了,劈頭就是一句︰“江雁容,康南到底有些什麼地方值得你愛?”

    江雁容愣了一下,程心雯立即接下去說︰

    “你看,他的年齡比你大那麼多……”

    “我不在乎他的年齡!”

    “江雁容,我看你傻得可憐!告訴你,他根本不可能愛上你!”“不可能?”“他對你的感情絕不是愛情,你冷靜的想一想就會明白,他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飽經世故,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動情的!他只是因為孤獨寂寞,而你引起了他的興趣,這種感情並不高尚……”“不要再講下去!”江雁容說,奇怪那粗率的程心雯,居然能這樣分析事情。“你怕听,因為我講的是實情。”程心雯緊盯著說︰“事實上,你連你自己都不了解,你對康南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愛情,你只是一時的……”“我知道你要說的,”江雁容打斷她︰“我只是一時的迷惑,是不是?這不叫愛情,這只是一個少女的沖動,她以為這就是戀愛了,其實她還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這個男人只使她迷惑,總有一天,她會發現自己並不愛他!程心雯,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些?”程心雯懊惱的望了江雁容一眼,憤憤的說︰

    “你明白就好了!你的生活太嚴肅,小說看得太多了,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思想,”江雁容代她接了下去,嘲諷的說︰“生活中又沒有什麼男朋友,于是一個男人出現了,我就以為是珍寶,對不對?”程心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半天後才說︰

    “我真不知道康南什麼地方迷住了你!你只要仔細的看看他,就會發現他渾身都是缺點,他那麼酸,那麼道學氣,那麼古板……”“這些,見仁見智,各人欣賞的角度不同。程心雯,你不要再說了,你的意思我了解,如果我能夠自拔,我絕對不會沉進這個漩渦里去,可是,現在我是無可奈何的,我努力過,也掙扎過,我和自己作過戰,但是我沒有辦法。程心雯,你不會懂的!”“江雁容,”程心雯沉住臉,顯得少有的誠懇和嚴肅,語重心長的說︰“救救你自己,也救救康南!你應該理智一點,就算你們是真正的戀愛了,但這戀愛足以毀掉你們兩個人!昨天我去看過康南,他已經接了省立中的聘書,馬上就要搬到省立中去了。全校風風雨雨,說他被趕出××女中,因為他誘惑未成年的女學生。幾年來,康南不失為一個好老師,現在一步走錯,全盤完蛋,省立×中是不知情,如果知道了,也不會聘用他。而你呢,你知不知道同學們把你講得多難听,你犯得著嗎?這些都不談吧,你自己認為你們有什麼好結果?你媽媽一天到晚盼望你做女博士,拿諾貝爾獎金,出國留學,要不然嫁個年輕有為有成就的丈夫,她會允許你和康南結婚?一個結過婚,有孩子的小老頭?事情一鬧開,你媽媽的脾氣,一定會弄得滿城風雨,江雁容,仔細想想看,後果如何?你父親在學術界也是有名的人,你千萬小心,弄得不好,連你父親的名譽都要受影響!江雁容,理智一點,只要你不去找他,他是沒有辦法找你的,逃開這個人吧!逃開他的魔掌……”

    “不要這麼說,你把他看成魔鬼?”

    “他糊涂到跟你談戀愛的地步,他就是魔鬼!”

    “可是,愛情是沒有罪的……”

    “這樣的愛情就是有罪!”程心雯斬釘截鐵的說。“江雁容,我和你講這些是因為我跟你好,你不要再糊涂了,下一個決心,從今天起不要去看他!”

    江雁容茫茫然的看了程心雯一眼,淒苦的搖了搖頭︰

    “程心雯,我辦不到!”

    “你……”程心雯氣得瞪大了眼楮︰“簡直是不可救藥!”

    江雁容望著地下,默默無言的咬著手指甲。程心雯看了她好一會,氣呼呼的說︰“好吧,我等著看你栽斤斗,等著看康南身敗名裂!等著看你們這偉大的戀愛的結局!”

    說完,她招手叫住一輛流動三輪車,價錢也不講就跳上了車子,對江雁容揮揮手說︰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個大糊涂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遠,禁不住閉上眼楮,在路邊站了幾秒鐘,直到有個男學生在她身邊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她才驚醒過來。轉過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個同情她,了解她的人。“我錯了嗎?或者,只有戀過愛的人才知道戀愛是什麼!”她想。滿腹淒惶無助的情緒,在周雅安門口停了下來。還沒有敲門,她就听到一陣吉他的聲音,其中還伴著周雅安那磁性而低柔的歌聲,江雁容把背靠在牆上,先傾听她唱的歌︰“寒鴉已朦朧入睡,明月高懸雲外,映照幽林深處,

    今宵夜色可愛!朔風如在嘆息,對我額上吹襲,溪水依舊奔流,朋友,你在哪里?……”

    江雁容伸手敲門,吉他的聲音停了。開門的是周雅安自己,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睡袍,攔腰系了根帶子,頭發用一條大手帕包著,額前拂著幾綹亂發,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江雁容到了她房里,她微微一笑說︰

    “就猜到是你!要不要听我彈吉他?我彈一個吉普賽流浪者之歌給你听!”說著,她像個日本人似的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抱著吉他,輕輕的彈弄了起來。江雁容坐在她對面,用手抱住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呆呆的听。周雅安一面彈,一面說︰“看你又是一肚子心事!”

    “嗯,”江雁容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周雅安,我到底該怎麼辦?”

    周雅安望望她,笑了笑,在弦上亂拂了一陣說︰

    “怎麼辦?一起玩玩,等玩厭了就分手,就是這樣,什麼事值得那樣嚴重?愛情不過是個口頭說說的東西而已,對它認真才是傻瓜呢!”“這是你的論調嗎?”江雁容皺著眉問。

    “是呀,有什麼不對嗎?告訴你,及時行樂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別的都去他的!世界上不會有持久的愛情,你別急,包管再過三天半,你也不會喜歡康南了!”

    江雁容凝視著周雅安,後者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勁兒,自管自的撥弄著琴弦,鼻子里哼著歌。

    “周雅安,你變了!”江雁容說。

    “是嗎?”周雅安問,又笑了笑︰“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十年後,我們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呢!現在你在這兒為愛情煩惱,十年後,你可能有一大堆兒女。假如我們再踫到了,你會聳聳肩說︰‘記不記得,周雅安,我以前還和康南鬧過戀愛哩!’”江雁容站了起來,生氣的說︰

    “我們現在是話不投機了!我看我還是告辭的好!”

    周雅安跳起來,把吉他丟在一邊,按住江雁容說︰

    “坐下來!江雁容!”她的臉色變了,望著江雁容,嘆了口長氣說︰“江雁容,我說真話,勸你別認真,最聰明的辦法,是和康南分手!”“你現在也這樣說嗎?一開始,你是贊成的!”

    “那是那個時候,那時我沒想到阻力這麼多,而且那時我把愛情看得太美了。江雁容,記不記得一年前,我們在學校的荷花池邊談話,你還說愛情不會到你身上來,曾幾何時,你就被愛情弄得昏頭昏腦了。我覺得,走進愛情就走進了痛苦,那時候的你比現在幸福!江雁容,你曾勸我和小徐分手,當小徐折磨我的時候,你說這次戀愛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記得嗎?現在,我用你自己的話來勸你,和他分手吧,將來有一天,你會再開始一段戀愛的。”

    “永遠不會!”江雁容說︰“我這一生永不可能再愛一個人像愛他這樣。”周雅安點了點頭。“我了解,”她輕聲說︰“可是,這段戀愛會帶給你什麼呢?我只能勸你把戀愛看淡一點,在問題鬧大以前,把這段戀愛結束吧!我听到許多人談論你,講得不堪入耳,至于康南,更被罵得狗血噴頭。這件事你媽媽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更不曉得會鬧成什麼樣子呢!江雁容,相信我的話,只有幾個月,你就會把這件事忘記了。你看,我的戀愛的夢已經醒了,你也該醒醒了!”“可是,你還在愛他,還在想他,是不是?”

    “不!”周雅安憤憤的說︰“我只恨他!”

    “你恨他是因為你愛他,如果你不愛他,也不會恨他了!”

    “管他呢!”周雅安挑挑眉毛︰“反正,我的戀愛已經結束了,你如果為大局著想,也該快刀斬亂麻,及時自拔!”

    江雁容呆望著榻榻米上的吉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半天,周雅安問︰“你在想什麼?”“我在想,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解脫。”

    “什麼辦法?”“死!”“別胡說了!”周雅安望了她一眼︰“等進了大學,新的一段生活開始了……”“大學!”江雁容叫︰“大學還是未知數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十分美好,月光正灑在大地上。周雅安又在撥弄著琴弦低唱了︰“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

    “一首好歌!”她想。望著月光發愣。
第三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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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大學聯考放榜的前一天。

    江雁容在室內踱來踱去,坐立不安。明天,她的命運要決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考上,也不相信自己會落榜,這種懸而未決的局面使她焦躁。江太太正在畫畫,江雁容的不安感染了給她,一連畫壞了三張紙。她望著江雁容,後者臉上那份煩躁使她開口了︰“別在房里跑來跑去,反正明天什麼都知道了!”

    “嗯,”江雁容悶悶的應了一聲,突然說︰“媽,我出去一下。”“又要出去?”江太太狐疑的望著江雁容︰“你每天都往外跑,到底出去做什麼?”“找周雅安嘛!”江雁容說。

    “每天找周雅安?你和周雅安有些什麼談不完的話?為什麼總是你去找她她不來找你?”江太太問,銳利的望著江雁容,近來,江雁容的行動使她滿肚子的懷疑。

    “就是那些話嘛,我找她看電影去。”

    “又看電影?你到底看了多少場電影?”

    “媽媽怎麼回事嘛,像審犯人似的!”江雁容噘著嘴說。“雁容,”江太太說︰“前兩天,在省立×中教書的胡先生說是在×中看到你,你去做什麼?”

    江雁容的心猛跳了起來,但她平靜的說︰

    “哦,我和周雅安一起去看了一次康南,就是我們的導師,他現在轉到省立×中去教書了!”

    “你常去看他嗎?”江太太緊盯著江雁容問。

    “沒有呀,”江雁容臉在發燒,心跳得更厲害了,她把眼楮轉開,望著別處支吾的說︰“只去了一兩次。”

    “雁容,”江太太沉著臉說︰“一個女孩子,對自己的行為一定要小心,要知道蜚短流長,人言可畏。康南是個男老師,你是個女學生,常到他房間里去會給別人講閑話的。當然我知道康南是個正經的好老師,但是嫌疑不能不避。上次我听隔壁劉太太說,不知道是你們女中還是雁若的女中里,有個男老師引誘了女學生,鬧得很不像話。你看,一個女孩子要是被人講了這種閑話,還做不做人呢?”

    江雁容咬著下嘴唇,偷偷的看了江太太一眼,臉上燒得滾燙。從江太太的神色里,她看出母親還沒有發現她的事,她故意跺了一下腳說︰“媽媽跟我說這些,好像我做了什麼……”

    “我不是說你做了什麼,我只是叫你小心!你知道人的嘴巴是最壞的!我是愛護你,你就跟我瞪眼楮跺腳!”江太太有點生氣的說。“我不過說了句要去找周雅安,媽媽就跑出這麼一大套話來。”江雁容低低的說。“好吧,你去吧!”江太太一肚子的不高興︰“反正,在家里是待不住的!這個家就是丈夫兒女的旅館,吃飯睡覺才會回來,我是你們燒鍋煮飯的老媽子!”

    江雁容在椅子里一坐,噘著嘴說︰“好了,不去好了!”

    “去吧!”江太太說︰“不去我又要看你一個下午的臉色!把孩子帶大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處!你要去就去吧,還發什麼呆?晚上早點回來!”江雁容遲疑了一下,終于走到玄關去穿上鞋子,直到走出大門,她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父親的一個朋友胡先生也在省立×中教書。自從康南搬到省立×中之後,她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去一次,看樣子,這秘密是保不住了!

    站在家門口,她猶豫了一下,終于嘆了口氣,選擇了那條到省立×中的路線。她知道她不應該再去了,但她不能自已,一種強而有力的吸引力控制了她。她對自己不滿的搖頭,但她仍然向那條路走著,直到她走進了×中的大門,又走進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她還在和自己生氣。停在康南門口,她敲了門,心里還在想︰“我應該回去,我不應該到這里來!”但,當康南的臉出現在她面前,這一切的思想都遁走了。

    關上了房門,康南把桌上已經泡好的一杯香片遞給江雁容,江雁容接了過來,望著茶杯里的茉莉花問︰

    “你算準了我今天要來?”

    “我每天都泡兩杯茶,你不來也像來了一樣,有時弄糊涂了,我會對著你的茶杯說上一大堆話。”

    江雁容微微的笑了,默默的端著杯子。康南凝視著她,她的睫毛低垂,眼楮里有一層薄霧,牙齒習慣性的咬著下嘴唇,這神情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她又有了心事。他拿起她的一只手,扳開她的手指,注視著她掌心中的紋路。江雁容笑笑說︰

    “你真會看手相?我的命運到底怎樣?”

    “不,我看不出來,你的手相太復雜!”

    “那一次你看的手相呢?怎麼看出那麼多?記得嗎?你說我老運很好,會享兒女的福。兒女,我和誰的兒女,會是你的嗎?”“你說過,那些都是江湖話!”他把她的手合攏,讓她握成拳,用自己的大手掌握住了她︰“小容容,你那麼小,但是你比我堅強。”“我不堅強,我下過一百次決心不到你這里來,但是我仍然來了!”“我也下過一百次決心,要冷淡你,疏遠你。”

    “為什麼不呢?”她昂起頭,有一股挑戰的味道。

    康南看著她,然後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他的嘴唇輕觸了一下她的,十分溫柔。“我要你,小容,”他低低的說,他的手在發抖︰“我要你。”他用嘴唇從她面頰上擦過去,凝視著她的眼楮,她的睫毛半垂,黑眼珠是濕潤的。“告訴我,你永不會屬于別人,告訴我!”

    “用不著我告訴你,”她低聲說︰“你還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怕命運,很多時候,我們是無法支配命運的。”“你認為命運不會把我判給你?”

    “是的,因為你太好,我不配!”

    “誰配呢?如果連你都不配?”

    “有比我年輕有為有前途的人。”“但是他們不是康南,他們沒有康南的一個毛孔和一個細胞,他們是他們!”康南擁緊她,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她被動的仰著頭,眼淚從她眼角滑下去。“你又哭了。”“我知道,我們在說夢話,”她淒苦的微笑。“我不知道我的命運是什麼,我有預感,有一大堆的不幸正等著我。”

    “不會,明天放榜了,我猜……”

    “不要猜!我有預感。康南,我很害怕,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不要怕,天倒下來,讓我幫你撐,行嗎?”

    “只怕你撐不住!”她走開,走到書桌旁邊去,隨手翻弄著桌上的東西,一面低聲說︰“媽媽已經懷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媽媽,反正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如果風暴一定會來,還不如讓它早一點來。”康南默然不語。江雁容從桌上拿起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打開來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們從門縫里塞進來的條子,沒有什麼。”“讓我看!”江雁容說,打開了紙條,筆跡並不陌生,這是兩個同學寫的︰

    “老師︰

    這兩天大家都很忙,好久都沒有機會和您談話了,但您永遠是我們最尊敬最愛戴的老師。今天來訪,又正逢老師外出,非常遺憾。現在我們有幾個小問題,能否請您為我們解答一下?

    一、您認為一個為人師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麼?如果他因一時的沖動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

    二、我們有老師和同學的感情超過了師生的範圍,您對這事有什麼感想?那位老師向來是同學所最尊敬的,而這事卻發生在他的身上,您認為這位老師是不是應該?他有沒有錯誤?假如您是那位老師,您會采取什麼態度?

    三、您認為朱自清的‘給亡婦’一文,是不是都是虛情假意?

    四、您為何離開女中?

    老師,我們都不會說話,但我們都非常誠懇,如果這紙條上有不禮貌的地方,請您原諒我們!

    敬祝快樂

    兩個最尊敬您的學生何淇蔡秀華同上”

    江雁容放下紙條,望著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談起朱自清的給亡婦一文,認為朱自清有點矯揉造作,尤其最後一段,因後妻不適而不上墳,更顯得他的虛情假意,而今,她們竟拿出朱自清的給亡婦來提醒康南的亡妻,這是相當厲害的一針。她把紙條鋪平,淡淡的說︰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現在你卻在忍受這些!”“我當初沒有要人說我好,現在也不在乎人說我壞!”康南說,把紙條撕碎了。“康南,”江雁容審視著他︰“你是在乎的,這張紙條已經刺傷了你!”“我不能希望她們能了解我,她們只是些毛孩子!”

    “大人呢?大人能了解嗎?曹老頭、行尸走肉、唐老鴨,那些人能了解嗎?我的父母會了解嗎?教務主任、校長了解嗎?這世界上誰會了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師,有過妻子,又超過了四十歲,所以,你是不應該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應該是一塊石頭,如果你不是石頭,那麼你就是壞蛋,你就該受萬人唾罵!”康南不說話,江雁容靠著桌子站著,眼楮里冒著火焰。突然,她彎下腰來,僕在康南的膝上。

    “康南,我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沒有錯,”康南撫摸著她的後頸,頸上有一圈細細的毫毛。“別難過!”“我願意有人給我力量,使我能離開你!”

    他攬緊她,說︰“不!”

    “康南,我有預感,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

    “我怕你的預感,你最好沒有預感。”

    他們靜靜的望著,時間消失得很快,暮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室內已經很暗了。康南開了燈,望著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問︰“想什麼?”“就這樣,靜靜的坐著,我看著你,你看著我,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做什麼,讓兩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還有什麼,不管別人會怎麼說,這多美!”她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假如沒有那些多管閑事的人就好了!他們自以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幫助我,康南,你不覺得可笑嗎?這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我會被這些救我的人逼到毀滅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殺了,他們不知會說什麼!”

    “會罵我!”“如果你也自殺呢?”“他們會說這是兩個大傻瓜,大糊涂蟲,兩個因情自誤的人!”“唉!”她把頭靠在椅背上,嘆了口長氣。

    “怎麼了?”“我餓了!想吃飯。”“走吧,到門口的小館子里去吃一頓。”

    江雁容懶懶的站起身來,跟著康南走出校門。在校門口的一個湖南館子里,他們揀了兩個位子坐下。剛剛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聲,接著,里面一個人走了出來,驚異的望著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著頭皮,站起身來說︰

    “胡先生,你也在這兒!”

    這就是那個曾看見她的胡先生,是個年紀很輕的教員,以前是江仰止的學生。“哦,江小姐,來吃飯?”胡先生問,又看了康南一眼。

    “這是胡先生,”江雁容對康南說。

    “我們認識,”胡先生對康南打了個招呼。“我們的宿舍只隔了三間房間。”“胡先生吃了嗎?”康南客氣的說︰“再吃一點吧!”

    “不,謝謝!”胡先生對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還有事。”江雁容目送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頭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寫︰“麻煩來了!”然後望望康南,無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該來的總會來,叫菜吧!”

    “不反對我喝酒嗎?”康南問。

    “不,我也想喝一點!”

    “你喝過酒?”“從來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點,人生不知道能醉幾次?今天真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個拼盤,同時給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來後,江雁容抗議的說︰

    “我說過我要喝酒!”“醉的滋味並不好受。”康南說。

    “我不管!”她搶過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說︰“你知道這是高粱?會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別開玩笑!喝醉了怎麼回家?”“別管我!我豁出去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嗎?我現在有萬愁,應該十醉才解得開!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子,她對著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從胸口直沖進胃里,她立刻嗆咳了起來。康南望著她,緊緊的皺起眉頭︰

    “何苦呢!”他說,拿開了她的杯子。“給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說,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會愛酒,這東西跟喝毒藥差不多,這樣也好,如果我要服毒,先拿酒來練習!”

    “你胡說些什要?”“沒有什麼,我再喝一點,一點點!”

    康南把杯子遞給她。“只許一點點,別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費力的把它咽進肚子里去,直皺著眉頭。然後,她望著康南說︰

    “康南,我真的下決心了,我不再來看你了,今天是最後一次!”“是嗎?”康南望著她,她蒼白的臉頰已經染上一層紅暈,眼楮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這世界上關心我們的人太多了!到最後,我還是要離開你的。我已經毀了半個你,我必須手下留情,讓另外那半個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去!”“你不是餓了嗎?我叫他們給你添飯來。”康南說。

    “我現在不餓了,一點都不想吃飯,我胸口在發燒!”江雁容皺著眉說。“你已經醉了!”“沒有醉!”江雁容搖搖頭。“我還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說︰

    “我們都不喝了,吃飯吧!”

    吃完飯,江雁容感到臉在發燒,胸中熱得難受。走出飯館,她只覺得頭昏眼花,不由自主的扶著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說︰“何苦來!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鬧上酒來就更難過了!”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順從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為她擰了一把手巾拿過來,走到床邊,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著,她的短發散亂的拂在額前耳邊,兩頰如火,嘴唇紅灩灩的微張著,闔著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手無力的垂在床邊。康南定定的凝視著這張臉龐,把手巾放在一邊。江雁容的睫毛動了動,微微的張開眼楮來,朦朦朧朧的看了康南一眼,嘴邊浮起一個淺笑。“康南,”她低低的說︰“我要離開你了!多看看我吧,說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說,在床邊坐下來,握緊了她的手。“讓我們從長計議,我們還有未來!”

    江雁容搖搖頭。“沒有,你知道我們不會有未來,我自己也知道!我們何必騙自己呢?”她閉上眼楮,嘴邊仍然帶著笑。“媽媽馬上就會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床上,她會撕碎我!”她嘆口氣,睜開眼楮︰“我累了,康南,我只是個小女孩,我沒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戰!”她把頭轉向床里,突然哭了起來。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堅強起來!”

    “我哭了嗎?”她模模糊糊的問︰“我沒有哭!”她張開眼楮︰“康南,你不離開我嗎?”“不!”“你會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氣的扭轉頭。“你跟我講別的,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發生興趣,你不愛我!”

    “是嗎?”他吻她︰“我愛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愛到什麼程度!愛得我心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濕潤︰“雁容,我愛你!愛你!愛你!”

    “康南,不要愛我,我代表不幸,從今天起,不許你愛我,也不許任何人愛我!”“雁容!”“我頭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的望著他,急急的說︰“你帶我走,趕快,就是今晚,帶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走!我們馬上走!走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趕快,好嗎?”“雁容,我們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的望著江雁容那興奮得發亮的眼楮。“我們不能憑沖動,我們要吃,要喝,要生存,是不?”“康南,你懦弱!你沒種!”江雁容生氣的說︰“你不敢帶著我逃走,你怕事!你只是個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康南,你沒骨氣,我討厭你!”康南站起身來,燃起一支煙,他的手在發抖。走到窗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對著窗外黑暗的長空噴出去。江雁容溜下床來,搖晃著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扶著頭,緊鎖著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楮乞求的仰望著他。

    “我不是存心這麼說,”她說︰“我不知道在說什麼,我頭痛得好厲害,讓我抽一口煙。”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輕聲說︰“我不能帶你逃走,我必須顧慮後果,台灣太小了,我們會馬上被找出來,而且,我沒錢,我們能到哪里去呢!”“別談了,”江雁容說︰“我要抽一口煙,”她把煙從他手中取出來,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陣嗆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嘔吐了起來。康南扶住她,讓她吐了個痛快,她吐完了,頭昏眼花,額上全是汗,康南遞了杯水給她,她漱過口,又洗了把臉,反而清醒了許多。在椅子里坐下來,她休息了一段時間,覺得精神恢復了一些。

    “好些嗎?”康南問,給她喝了口茶。

    “幾點鐘了?”她問,回到現實中來了。

    “快九點了。”他看看表。

    “我應該回去了,要不然媽媽更會懷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嗎?希望媽媽聞不出來。”

    “我送你回去。”康南說。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氣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門口,她叫了一輛三輪車,轉頭對康南說︰

    “別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兒,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會兒,終于說︰“康南,我真的不再來了!”

    “你還會來的!”康南說,握緊她的手。“不怕我毀了你?”她問。

    “只怕我毀了你!”他憂郁的說。

    “康南,記得秦觀的詞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輪車,對康南揮揮手︰“再見,康南,再見!”三輪車迅速的踩動了,她回頭望著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兒,像一株生根的樹。一會兒,他就只剩下個模糊的黑影,再一會兒,連影子都沒有了。她嘆口氣,坐正了身子,開始恐懼回家後如何編排謊話了。她用手按按面頰,手是冷的,面頰卻熱得燙手。在路口,她叫車子停下,下了車,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按了鈴,來開門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異的憐憫和同情。她緊張的走進家門,江太太已經站在玄關等她。

    “你整個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著臉,嚴厲的問。

    “去找周雅安。”她囁嚅的說。

    “你還要對我說謊,周雅安下午來找過你!”

    江雁容語塞的望著母親,江太太臉上那層嚴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後,她看到了父親和江麟,江仰止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正默默的搖頭,望著她嘆氣。江麟也呆呆的望著她,那神情就像她是個已經死去的人。恐懼升上了她的心頭,她喃喃的說︰“怎麼,有……什麼……”

    “今天爸爸到大專聯考負責處去查了你的分數,”江太太冷峻的說︰“你已經落榜了!”

    江雁容覺得腦子里“轟”然一聲巨響,她退了幾步靠在牆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頭像被扼緊似的緊逼著,她喃喃的自語著︰

    “天哪,你竟沒有給我留下一條活路!”

    說完,她向前面栽倒了過去。
第三卷 第三章
    ?????日

    “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視著天花板。一整天,她沒有吃,沒有喝,腦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現在,這幾句話卻莫名其妙的來到她的腦中。是的,從何處來?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從那里來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當你還在糊糊涂涂的時候,你就已經存在了。她想起父親說過的順治皇帝當和尚時寫的一個偈語中的兩句︰“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她也奇怪著誰是她,她是誰?“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的想著︰“一百年後的我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塊水漬,她定定的望著那塊水漬。“為什麼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別人呢?我願意做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間里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盞小台燈亮著,燈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靜靜的站著。江雁容把眼光調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亂而不穩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無用的,也沒有可以復來的千金!”她翻了個身。“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這是聖經里的句子,她總覺得這句子不大通順。“人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靈魂離開軀殼後大概可以隨處停留了。人的戒條大概無法管靈魂吧!”她覺得頭痛。“我在做什麼?為什麼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澀的闔上眼楮。“為什麼沒有發生地震、山崩,或陸沉的事?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變動,那麼我的落榜就變成小事一樁了!”有腳步聲走進屋子,江雁容沒有移動。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視著面如白紙的江雁容。然後,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雁容,”她的聲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頭轉開,淚水又沖進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溫柔的說︰“沒有人是沒經過失敗的,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振作起來,明年再考!起來吧,洗洗臉,吃一點東西!”“不,媽媽,你讓我躺躺吧!”江雁容把頭轉向牆里。

    “雁容,我們必須面對現實,躺在床上流淚不能解決問題,是不是?起來吧,讓雁若陪你看場電影去。”江太太輕輕的搖著江雁容。“不!”江雁容說,淚水沿著眼角滾到枕頭上。“為什麼她不罵我一頓?”她想著︰“我寧願她大罵我,不願她原諒我,她一定比我還傷心還失望!哦,媽媽,可憐的媽媽,她一生最要強,我卻給她丟臉,全巷子里考大學的孩子,就我一個沒考上!哦,好媽媽,你太好,我卻太壞了!”江雁容心里在喊著,淚水成串的滾了下來。“你一定傷心透了,可是你還要來勸我,安慰我!媽媽,我不配做你的女兒!”她想著,望著母親那張關懷的臉,新的淚水又涌上來了。

    “雁容,失敗的並不是你一個,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敗,只怕灰心。好了,別哭了,起來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們都是勝利者,她怎能去看她們快樂的樣子?她閉上眼楮,苦澀的說︰

    “不!媽媽!你讓我躺躺吧!”

    江太太嘆了口氣,走開了。對于江雁容的失敗,她確實傷心到極點,她想不透江雁容失敗的原因。孩子的失敗也是母親的失敗!可是,她是冷靜的,在失望之余,她沒忘記振作雁容是她的責任。看到雁容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楮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敗就使她更心痛。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鋪開畫紙,她想畫張畫,但,她無法下筆。“無論如何,我已經盡了一個母親的責任!別的母親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卻考上大學,我呢?命運待我太不公平了!”她坐在椅子里,望著畫紙發呆,感到心痛更加厲害了。

    江雁容繼續躺在床上,她為自己哭,也為母親哭。忽然,她面前一個黑影一閃,她張開眼楮,驚異的發現床前站的是江麟,自從誣告一咬的仇恨後,他們姐弟已將近一年不交一語了。“姐,”江麟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考不上大學又不是你一個,那麼傷心干什麼?喏,你最愛吃的牛肉干!是雁若買來請你的。爸爸問你要不要去看電影?傻人捉賊!是個什麼英國笑匠諾曼威斯頓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的看著江麟,和那包牛肉干,心里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這麼好,考不上大學,沒有一個人責備她,反而都來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轉開頭,她哽塞的說︰“不,我不去,你們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電影了,她又繼續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對不起家里的每一個人,我給全家丟臉!”她想。又聯想起母親以前說過的話︰“我們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學的女兒!”“你考不上大學不要來見我!”她把頭埋進枕頭里,覺得有一萬個聲音在她耳邊喊︰“你是江家的羞恥!你是江家的羞恥!你是江家的羞恥!”有門鈴聲傳來,江太太去開的門,于是,江雁容听到母親在喊︰“雁容,程心雯來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經鑽進了她的房里,她跑到床邊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又來了。

    “你不要這樣傷心,”程心雯急急的說︰“你想想,考大學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這一生又有什麼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學一樣嗎?哦,如果她考上了大學,她也可以這樣的勸慰失敗者。可是,現在,所有的安慰都變得如此刺心,當你所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時候,又豈是別人一言半語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個白痴,沒有欲望,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那麼也就沒有煩惱和悲哀了。但她卻是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江雁容,別悶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們去找周雅安?”“不!”“那麼去看電影。”“不!”“江雁容,你怎麼那麼死心眼?人生要看開一點,考大學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會這麼說。江雁容想著,默默的搖了搖頭。程心雯嘆了口氣,伏下身來低聲說︰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事嗎?”

    江雁容又搖搖頭。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著她的眼楮,笑了笑。

    “始終我們都很要好,對不對?雖然也孩子氣的吵過架,但你總是我最關心的一個朋友!”她伏在江雁容耳邊,低低的說︰“早上我見到康南,他問起你!”

    康南!江雁容覺得腦子里又“轟”然一響。考大學是她的一個碎了的夢,康南是另一個碎了的夢。她把頭轉開,眼淚又滾了下來。三天之後,江雁容才能面對她所遭遇的問題了。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她落榜後第一次走出了家門。站在陽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顧,不能確定自己的方向。最後,她決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來,周雅安居然沒有來看她。“看樣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記被幸福所遺棄的人!”她想,這是白朗蒂在簡愛中寫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幾步,她听到有人叫她︰

    “江雁容!”她回過頭,是葉小蓁和何淇。她們都已考上台大。

    “我們正要來看你。”葉小蓁說。

    “我剛要去找周雅安。”江雁容站住了說。

    “真巧,我們正是從周雅安家里來的。”何淇說。

    “她在家?”“嗯。”葉小蓁挽住了江雁容︰“我們走走,我有話和你談。”

    江雁容順從的跟著她們走,葉小蓁沉吟了一下說︰

    “周雅安告訴我們,康南毀了你,因為他,你才沒考上大學,是嗎?”周雅安!江雁容頭昏腦脹的想︰“你真是個好朋友,竟在我失敗的時候,連康南一起打擊進去!”她語塞的望著葉小蓁。何淇接著說︰“周雅安告訴我們好多事,我真沒想到康南會在你本子里夾信來誘惑你,江雁容,你應該醒醒了,康南居然這樣無恥……”“周雅安出賣了我!”江雁容憤憤的說。

    “你別怪周雅安,是我們逼她說的。”葉小蓁說。

    “她不該說,那些信沒有一絲引誘的意思,感情的發生你不能責怪那一方,周雅安錯了!她不該說,我太信任她了!”江雁容咬著嘴唇說。“江雁容,我們在學校里那麼要好,我勸你一句話︰躲開康南,他不是個君子!”葉小蓁說。“你不是最崇拜他的嗎?”江雁容問。

    “那是以前,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的道德面孔全是偽裝呀!現在想起來,這個人實在很可怕!”

    “我知道了,葉小蓁,你們放心,我會躲開他的!”

    和葉小蓁她們分了手,江雁容趕到周雅安家里,劈頭就是一句︰“周雅安,你好,沒忘記我是誰吧?”

    “怎麼了?你?”周雅安問。“怪我沒去看你嗎?我剛生了一場病。”“周雅安,你出賣了我!你不該把那些事告訴葉小蓁她們,你不該把我考不上大學的責任歸在康南身上!”

    “難道他不該負責任嗎?假如你不是天天往他房間里跑,假如你不被愛情沖昏了頭,你會考不上大學嗎?”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不足信賴的朋友!”“江雁容,”周雅安困惑的說︰“你是來找我吵架的嗎?”

    “我是來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傷心、委屈全爆發在周雅安的身上︰“我來告訴你,我們的友誼完蛋了!”

    “你是來宣布跟我絕交?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是的!為了這一點小事!我母親常說︰‘有朋友不如沒朋友。’我現在才懂得這意思!周雅安,我來跟你說再見!我以後再也不要朋友了!”說完,她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向大路走去。離開了周雅安的家,她覺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車,她無目的的在西門町下了車。她順著步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來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覺得孤獨寂寞。在一個電影院門口,她站住了,毫無主見的買了一張票,跟著人群涌進戲院。她並不想看電影,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剛剛坐定,她就听到不遠處有個聲音在說︰

    “看!那是江雁容!”“是嗎?”另一個聲音說,顯然是她們的同學︰“在那兒?康南有沒有跟她在一起?”

    “別糊涂了,康南不會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場合的!”

    “你知道嗎?”一個新的聲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兒,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樣有學問的人,會有一個到男老師房里投懷送抱的女兒!”“據說康南根本不愛她,是她死纏住康南!”

    完了!這里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來,像逃難似的沖出了電影院。回到大街上,她閉上眼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天!我該怎麼辦?”靠在電影院的牆上,她用手緊緊壓著心髒,一股冷氣從她胸腔里升了上來,額上全是冷汗。她感到頭昏目眩,似乎整個大街上的人都在望著她,成千成萬只手在指著她,幾個聲音在她耳邊狂喊︰“看哪,那是江雁容!那個往男老師房里跑的小娼婦!”

    “看到嗎?那個是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卻會勾引男老師!”她左右四顧,好像看到許許多多張嘲笑的臉龐,听到許許多多指責的聲音,她趕快再閉上眼楮︰“不!不!不!”她對自己低聲說,拭去了額上的汗。蹌踉著向大街上沖去。

    “給我一條路走,請給我一條路走!”

    她心里在反復叫著,一輛汽車從她身邊緊擦而過,司機從窗口伸出頭來對她拋下一聲咒罵︰

    “不長眼楮嗎?找死!***!”

    她跌跌沖沖的穿過了街道,在人行道上無目的的亂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停住,回頭去看那輛險些撞著她的車子,卻早已開得沒有影子了。她呆呆的看著街道上那些來往穿梭不停的汽車,心髒在狂跳著,一個思想迅速的在她腦中生長,成形。“是的,找死!人死了,也就解脫了,再也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沒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視著街道,一瞬間,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匯成一種聲浪,在她耳畔不斷的叫著︰“死吧!死吧!死吧!”

    她跨進了一家藥房,平靜的說︰“請給我三片安眠藥片!”拿著藥片,她又跨進另一家藥房。一小時內,她走了十幾家藥房。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幾片安眠藥藏在抽屜中,她平靜的吃飯,還幫媽媽洗了碗。

    黃昏的時候,天變了。窗外起了風,雨絲從窗口斜掃了進來。江雁容倚窗而立,涼絲絲的雨點飄在她的頭發和面頰上。窗外是一片朦朦朧朧的夜霧。“人死了會有靈魂嗎?”她自問著。“如果有靈魂,這種細雨□□的夜應該是魂魄出來的最好時光。”她靜靜的站著,體會著這夜色和這雨意。“我還應該做些什麼?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回到桌邊,抽出一張信紙,順著筆寫︰“我值何人關懷?我值何人憐愛?願化輕煙一縷,來去無牽無礙!”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絲,又接著寫下去︰

    “當細雨濕透了青苔,當夜霧籠罩著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

    那游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

    用手托住面頰,她沉思了一會兒,又寫了下去︰

    “啊,當雨絲濕透了青苔,

    當夜霧籠罩了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沒有人再限制我的腳步,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寫完,她把頭僕在桌上,氣塞喉堵,肝腸寸斷。過了一會兒,她換了張信紙,開始寫一封簡單的信。

    “南︰

    再見了!

    我去了,別罵我懦弱,別責備我是弱者,在這個世界上,你給過我快樂,給過我哀傷,也給過我幻想和絕望。現在,帶著你給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心中的難過一定賽過你看信的時候。別為我傷心,想想看,我活著的時候就與歡笑無緣,走了或者反會得到安寧與平靜。因此,當你為我的走而難過的時候,也不妨為我終于得安寧而慶幸。但願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帶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後的歲月里,你能得到快樂和幸福。

    你曾說過,你懷疑你妻子的死訊,我也希望那死訊只是個謠言。假如你終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團圓,請告訴她,在這世界上,曾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愛過她所愛的人,並且羨慕她所擁有的一切!

    記得嗎?有一天你在一張紙上寫過︰‘今生有願不能償,來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讓我期待著來世吧。只是,那時候應該注意一下,不要讓這中間再差上二十年!

    再見了!老師!讓我再最後說一句︰我——愛你!容”

    信寫完了,她把剛剛寫的那首詩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已經深了。江太太正在畫畫。她走到江太太身邊,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頭發,臉龐,那專注的眼楮,那握著筆的手……一種依戀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覺得喉嚨縮緊了,眼淚涌進了眼眶。她顫著聲音叫︰

    “媽媽!”江太太回過頭來,江雁容猛然投進她的懷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哭著說︰

    “媽媽,請原諒我,我是個壞孩子,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的愛護和教育!”江太太被她這突然的動作弄得有點驚異,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發,溫柔的說︰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媽媽,你能原諒我,不怪我嗎?”江雁容仰著頭,眼淚迷離的望著江太太。“當然。”江太太說,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來,抱住母親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頰上吻了一下。“媽媽,再見!”她不勝依依的說。

    “再見!早些睡吧!”江雁容離開了母親的房間,看到江仰止正在燈前寫作,她沒有停留,只在心里低低的說了一聲︰“爸爸,也再見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著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禱般對妹妹低低的說︰“請代替我,做一個好女兒!請安慰爸爸和媽媽!”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藥片,本能的環視著室內,熟悉的綠色窗簾,台燈上的小天使,書架上的書本,牆上貼的一張江麟的水彩畫……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著父母東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後長途跋涉。在兵荒馬亂的城里,在蔓草叢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先逃日軍,再逃中共,從沒有過過一天安靜的日子。然後,長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離撒嬌的年齡已經很遠了,而在她能撒嬌的那些時候,她正背著包袱,赤著腳,跋涉在湘桂鐵路上。

    細雨打著玻璃窗,風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著手,並肩互訴她們的隱秘,和她們對未來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彈著吉他唱她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嘆知音難遇!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昨日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這一切都已經隔得這麼遙遠。她覺得眼角濕潤,不禁低低的說︰

    “周雅安,我們始終是好朋友,我從沒有恨過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熱情的臉,然後是葉小蓁、何淇、蔡秀華,……一張張的臉從她面前晃過去,她嘆了口氣︰“我生的時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十九年,一夢而已!”她迷迷離離的看著台燈上的小天使︰

    “再見!謐兒!”她低低的說,拿起杯子,把那些藥片悉數吞下。然後,平靜的換上睡衣,扭滅了台燈,在床上躺下。

    “我從哪里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著。“一首好歌!”她想,凝視著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這個世界上,在另外那個世界上,能有我夢想的‘窗外’嗎?”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終于失去了知覺。

    沒有人能解釋生死之謎,這之間原只一線之隔。但是,許多求生的人卻不能生,也有許多求死的人卻未見得能死。匯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萬個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掙扎著,搏斗著,和這一萬個撕裂她的人作戰。終于,她張開了眼楮,恍恍惚惚的看到滿屋子的人,強烈的光線使她頭痛欲裂。她繼續掙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的耳邊充滿了亂糟糟的聲音,腦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著鑼鼓,她試著把頭側到一邊,于是,她听到一連串的呼喚聲︰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張開眼楮,看到幾千幾萬個母親的臉,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著這幾千幾萬的臉,終于,這些臉合成了一個,她听到母親在說︰“雁容,你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她醒了,那個飄散的“我”又回來了,是,她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她沒死。閉上眼楮,眼淚沿著眼角滾了下來,她把頭轉向床里,眼淚很快的濡濕了枕頭。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經沒有危險了!”這是她熟悉的張醫生的聲音。“你看不用送醫院嗎?張大夫?”是父親的聲音。

    “不用了,勸勸她,別刺激她,讓她多休息。”

    醫生走了,江雁容淚眼模糊的看著母親,淡綠的窗簾、書架、小台燈……這些,她原以為不會再看到的了,但,現在又一一出現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江雁容費力的轉開頭,淚水不可遏止的滾了下來。

    “告訴媽媽,你為什麼?”江太太追問著。

    “落——榜。”她吐出兩個字,聲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驚。“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個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緊追著問。“哦,媽媽。”江雁容的頭在枕上痛苦的轉側著,她閉上眼楮,逃避母親的逼視。“媽媽別問了,讓姐姐休息吧。”在一邊的雁若說,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額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實。雁容,告訴我!”

    “媽媽,不,不!”江雁容哭著說,哀求的望著母親。

    “意如,你讓她睡睡吧,過兩天再問好了!”江仰止插進來說,不忍的看著江雁容那張小小的,慘白的臉。

    “不,我一定要現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說吧!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母親?”江雁容張大眼楮,母親的臉有一種權威性的壓迫感,母親那對冷靜的眼楮正緊緊的盯著她。她感到無從逃避,閉上眼楮,她的頭在劇烈的痛著,渾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聲音又響了︰“你是不是為了一個男人?你昏迷的時候叫過一個人的名字,告訴我,你是不是為了他?”

    “哦,媽媽,媽媽!”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釋,但她疲倦極了,頭痛欲裂,她哭著低聲哀求︰“媽媽,原諒我,我愛他。”“誰?”江太太緊逼著問。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著說,把頭埋在枕頭里痛哭起來。“就是你那個男老師?在省立×中教書的?”江太太問。

    “哦,媽媽,哦,媽媽,哦!”她的聲音從枕頭里壓抑的飄出來。“我愛他,媽媽,別為難他,媽媽,請你,請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靜的說︰“我告訴你,天下最愛你的是父母,有什麼問題你應該和母親坦白說,不應該尋死!我並不是不開明的母親,你有絕對的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們真的彼此相愛,我絕不阻擾你們!你為什麼要瞞著媽媽,把媽媽當外人看待?你有問題為什麼不找媽媽幫忙?世界上最愛你的是誰?最能幫助你的又是誰?假如你不尋死,我還不會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連你為什麼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對不對?”

    “哦,媽媽。”江雁容低聲喊。

    “好了,現在你睡睡吧,相信媽媽,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隨時可以和康南結婚,只要你願意。不過我要先和康南談談。你想吃什麼嗎?”

    “不,媽媽,哦,媽媽,謝謝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緊緊的閉著嘴,看著江雁容在過度的疲倦後,很快的睡著了。她為她把棉被蓋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間。她走到客廳里,在沙發中沉坐了下來,望著默默發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聲說︰“哼,現在的孩子都以為父母是魔鬼,是他們的敵人,有任何事,他們甯可和同學說,絕不會和父母說!”

    “康南是誰?媽媽?”江麟問。

    “我怎麼知道他是誰?”江太太憤憤的說︰“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後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們為什麼要生孩子帶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著,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整個沖昏了他的頭,他覺得一片茫茫然!他的學問在這兒似乎無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來︰“我現在才知道雁容為什麼沒考上大學!”抓起了她的皮包,她沖出了大門。
第三卷 第四章
    ???日?名

    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經是寫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使他心跳,自從江雁容落榜以來,他一直沒見到過她,想像中,她不知如何悲慘和失望。但他守著自己的小房間,既不能去探視她,也不能去安慰她,這咫尺天涯,他竟無法飛渡!帶著無比的懊喪,他等待著她來,可是,她沒有來,這封信卻來了。康南握著信,一種本能的預感使他不敢拆信,最後,他終于打開信封,抽出了信箋。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詩,字跡潦草零亂,幾不可辨。看完,他急急的再看那封信,一氣讀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的坐著,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麼。然後,抓起信箋,他再重讀了一遍,這才醒悟過來。

    “雁容!”他絕望的喊了一聲,把頭埋在手心中。接著,他跳了起來。“或者還能夠阻止!”他想,急急的換上鞋子。但,馬上他又愣住了。“怎樣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嗎?”他系上鞋帶,到了這時候,他無法顧慮後果了。“雁容,不要傻,等著我來!”他心里在叫著,急切中找不到鎖門的鑰匙。“現在還鎖什麼門!”他生氣的說。心髒在狂跳,眉毛上全是冷汗。“但願她還沒有做!但願她還沒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讓我來擔承,饒了她吧!”沖到門口,他正預備開門,有人在外面敲門了,他打開門。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著,用一對冰冷而銳利的眼楮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請問,您找那一位?”康南問,望著這個陌生的中年婦人。她的臉色凝肅,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幾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壓倒性的高傲氣質。

    “我是江雁容的母親,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的說。“哦,”康南吃了一驚,心里迅速的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顏色,面容慘白,冷汗從額上滾了下來。但他不失冷靜的把江太太延了進來,關上房門,然後怯怯的問︰“江雁容——好嗎?”“她自殺了,你不知道嗎?”

    果然,康南眼前發黑,他顫抖的扶住了桌子,顫聲問︰“沒有救了?”“不,已經救過來了!”江太太說,繼續冷靜的打量著康南。“謝謝天!”康南心中在叫著︰“謝謝天!”他覺得有眼淚沖進了眼眶。不願江太太看到他的窘狀,他走開去給江太太泡了一杯茶,他的手無法控制的抖著,以至于茶潑出了杯子。江太太平靜的看著他,傲然說︰

    “康先生,雁容剛剛才告訴我她和你的事。”她的眼楮緊逼著康南,從上到下的注視著他,康南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楮。“是的,”他說,考慮著如何稱呼江太太,終于以晚輩的身分說︰“伯母……”“別那麼客氣,”江太太打斷他︰“彼此年齡差不多!”

    康南的臉紅了。“我想知道,雁容有沒有信給你?”江太太問。

    “剛剛收到一封。”“我想看看!”康南把那封信從口袋里拿出來,遞給江太太,江太太匆匆的看了一遍,一語不發的把那封信收進了皮包里。她盯著康南,咄咄逼人的說︰“看樣子,你們的感情已經很久了,康先生,你也是個做過父親的人,當然不難體會父母的心。雁容只是個孩子,我們吃了許多苦把她扶育到十九歲,假如她這次就這樣死了,你如何對我們做父母的交代?”

    康南語塞的看著江太太,感到她有種控制全局的威力。他囁嚅的說︰“相信我,我對江雁容沒有一點惡意,我沒料到她竟這麼傻!”“當然,”江太太立即抓住他的話︰“在你,不過逗逗孩子玩,你不會料到雁容是個認真的傻孩子,會認真到尋死的地步……”“不是這樣,”康南覺得被激怒了,他壓制著說︰“我絕沒有玩弄她的意思……”“那麼,你一開始就準備跟她結婚?”“不,我自知沒有資格……”

    “既然知道沒有資格,你還和她談戀愛,那你不是玩弄又是什麼呢?”康南感到無法解釋,他皺緊了眉。

    “江太太,”他于是勉強的說︰“我知道我錯了,但感情的發生是無話可說的,一開始,我也努力過,我也勸過她,但是……”他嘆口氣,默然的搖搖頭。

    “那麼,你對雁容有什麼計劃?你既不打算娶她,又玩弄她的感情……”“我沒有說不打算娶她!”康南分辯。

    “你剛才不是說你自知不能娶她嗎?現在又變了,是不是?好吧,那你是打算娶她了?請恕我問一句,你今年多少歲?你能不能保證雁容的幸福?雁容在家里,是一點事都不做的,一點委屈都不能受的,你能給她一份怎麼樣的生活?你保證她以後會不吃苦,會過得很快樂?”

    康聲低下了頭,是的,這就是他自己所想的問題,他不能保證,他始終自認為未見得能給她幸福。最起碼,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終有一天,他要把她拋下來,留她一個人在世界上,他不忍想,到那一天,他柔弱的小容會怎麼樣!

    “康先生,”江太太繼續緊逼著說︰“在這里,我要問問你,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你是不是想佔有雁容,剝奪她可以得到的幸福?這叫做真愛情嗎?”

    “你誤會了,我從沒有想佔有雁容……”

    “好!這話是你說的,如果雁容問起你,希望你也這樣告訴她!你並不想要她,是不是?”“江太太,”康南脹紅了臉︰“我愛雁容,雖然我知道我不配愛,我希望她幸福,那怕是犧牲了我……”

    “如果沒有你,她一定會幸福的,你不是愛她,你是在毀她!想想看,你能給她什麼?除了嘴巴上喊的愛情之外?她還只是個小孩,你已經四十幾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絕!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兒,你會怎麼樣想?”

    “江太太,你是對的。”康南無力的說。“只要你們認為雁容會幸福,我絕不阻礙她。”他轉開頭,燃起一支煙,以掩飾心中的絕望和傷感。“好吧,”江太太站起身來。“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請你體諒做父母的心,給雁容一條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相信你說的不想佔有雁容的話,既然當初你也沒存要和她結婚的心,現在放開她對你也不是損失。好吧,再見!”

    “等一等,”康南說︰“我能去看她一次嗎?”江太太冷笑了一聲。“我想不必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她——身體——”康南困難的說,想知道江雁容現在的情況。“康先生放心吧,雁容是我的女兒,我絕對比你更關心她!”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如果雁容來找你,請記住你答應我的話!”開開門,她昂著頭走了。

    康南關上門,倒進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臉。

    “雁容!小容!容容!”他絕望的低喊︰“我愛你!我要你!我愛你!我要你!”他把頭僕在桌上,手指插進頭發里,緊緊的拉扯住自己的頭發。

    江太太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江雁容剛剛醒來,正凝視著天花板發呆。現在,她的腦子已比較清楚了,她回憶江太太對她說的話,暗中感嘆著,她原以為母親一定反對她和康南,沒想到母親竟應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的瞞著母親呢?“我有個好媽媽。”她想,“康南,別愁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她閉上眼楮,幻想著和康南以後那一連串幸福的日子。江太太進了門,先到書房中和江仰止密談了一下。然後走到江雁容房里。“雁容,好些嗎?”她問,坐在雁容的床頭。

    “哦,媽媽,”江雁容溫柔的笑笑,微微帶著幾分靦腆︰“我真抱歉會做這種傻事!”

    “年輕人都會有這種糊涂的時候,”江太太微笑著說︰“你舅舅讀中學的時候,為了一個女孩子吞洋火頭自殺,三個月之後卻和另一個女孩子戀愛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況不能和她並提,她轉變話題問︰

    “媽媽剛才出去了?”“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嚴肅而溫和的望著江雁容。“我剛才去看了康南,現在,告訴我,你們是怎麼開始戀愛的?”

    江雁容不安的看著江太太,蒼白的臉浮起一片紅暈。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箱子里有個小本子,里面有片段的記載。”“好,我等下去看吧,”江太太說,沉下臉來。“雁容,每個女孩子都會有一段初戀,每個人的初戀也都充滿了甜蜜和美好的回憶。現在,保留你這段初戀的回憶吧,然後把這件事拋開,不要再去想它了。”

    “媽媽,”江雁容驚惶的說︰“你是什麼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的說。

    “媽媽!”江雁容狐疑的望著江太太︰“你變了卦!”

    “雁容,听媽媽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愛可以代替母愛。媽媽是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原因,保留你腦子里那個美好的初戀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會發現美的變成丑的了。”

    “媽媽,你是什麼意思?你見到康南了?”江雁容緊張的問,臉色又變白了。“是的,”江太太慢吞吞的說︰“我見到康南了。”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你一定要听嗎?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的說︰“我見到了他,他告訴我,他根本無意于娶你。而且還勸你不要愛他!雁容,他沒有愛上你,是你愛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淚水迷□了視線︰“他不會這樣說,他不能這樣說!”“他確實這樣說的!你應該相信我,媽媽不會欺騙你!雁容,他是個懦夫!他不敢負責任!他說他從沒有要娶你,從沒有想要你!雁容,他毫無誠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聲喊。

    “我今天去,只要他對我說︰他愛你,他要你,我就會把你交給他。但他卻說他沒有意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騙了,你太年輕!我絕沒有造謠,你可以去質問他!現在,把他忘掉吧,他不值得你愛!”“不!不!不!”江雁容喊著,把頭埋在枕頭里痛哭,從沒有一個時候,她覺得這樣心碎,這樣痛恨,她捶著枕頭,受辱的感覺使她血脈僨張。她相信江太太的話,因為江太太從沒說過謊。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再也沒想到康南會這樣不負責任,竟說出無意娶她的話!那麼,這麼久刻骨銘心的戀愛都成了笑話!這是什麼樣的男人!這世界多麼可怕!她哭著喊︰“我為什麼不死,我為什麼不死!”江太太俯下身來,攬住了她的頭。

    “雁容,哭吧,”她溫柔的說︰“這一哭,希望像開刀一樣,能割去你這個戀愛的毒瘤。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次,然後再也不要去想它了。”“媽媽哦!媽媽哦!”江雁容緊緊的抱住母親,像個溺水的人抓著一塊浮木一樣。“媽媽哦!”

    江太太愛憐的撫摸著她的短發,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為什麼不信任母親?如果一開始你就把你的戀愛告訴我,讓我幫助你拿一點主意,你又怎麼會讓他欺騙這麼久呢?好了,別哭了。雁容,忘掉這件事吧!”

    “哦,”雁容哭著說︰“我怎麼忘得掉?我怎麼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緊張了起來。“告訴我,他有沒有和你發生肉體關系?”江雁容猛烈的搖搖頭。江太太放下心來,嘆了口長氣說︰“還算好!”“媽媽,”江雁容搖著頭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愛他,哦,他怎麼能這樣卑鄙!”她咬緊牙齒,捶著枕頭說︰“我真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鬧了半小時,終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頭在劇烈的痛著,但是心痛得更厲害。她軟弱的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說話,眼楮茫然的望著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靜了。但,在內心,卻如沸水般翻騰著。“我用全心愛過你,康南,”她心里反復的說著︰“現在我用全心來恨你!看著吧!我要報復的,我要報復的!”她虛弱的抬頭,希望自己能馬上恢復體力,她要去痛罵他,去質問他,甚至于去殺掉他!但她的頭昏沉得更厲害,四肢沒有一點力氣,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熱淚盈眶了。“上帝,”她胡亂的想著︰“如果禰真存在,為什麼不讓我好好的活又不讓我死?這是什麼世界?什麼世界?”眼淚已干,她絕望的閉上眼楮,咬緊嘴唇。三天之後,江雁容仍然是蒼白憔悴而虛弱的,但她堅持要去見一次康南,堅持要去責問他,痛罵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說︰“媽媽,這是最後一次見他,我不出這一口氣永不能獲得平靜,媽媽,讓我去!”江太太搖頭,但是,站在一邊的江仰止說︰“好吧,讓她去吧,不見這一次她不會死心的!”

    “等你身體好一點的時候。”江太太說。

    “不!我無法忍耐!”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著江雁容,她吩咐江麟要在一邊監視他們,並限定半小時就要回來。她不放心的對江雁容說︰“只怕你一見他,又會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了!記住,這個人是條毒蛇,你可以去罵他,但再也不要听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江雁容點點頭,和江麟上了三輪車。在車上,江雁容對江麟說︰“我要單獨見他,你在校園等我,行不行?”

    “媽媽要我……”江麟不安的說。

    “請你!”“好吧!”江麟同情的看了姐姐一眼,接著說︰“不過,你不要再受他的騙!姐姐,他絕對不愛你,告訴你,如果我的女朋友為我而自殺,那麼,刀擱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去看她的!他愛你,他會知道你自殺而不來看你嗎?”

    “你是對的,我現在夢已經醒了!”江雁容說︰“我只要問他,他的良心何在?”當江雁容敲著康南的門的時候,康南正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從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話一直蕩在他的耳邊,是的,真正的愛是什麼?為了愛江雁容,所以他必須撤退?他沒有資格愛江雁容,他不能妨礙江雁容的幸福!是的,這都是真理!都是對的!他應該為她犧牲,那怕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但,江雁容離開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誰能保證?他的思想紊亂而矛盾,他渴望見到她,但他沒有資格去探訪,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掙扎搏斗。他不知道江太太回去後和江雁容怎麼說,但他知道一個事實,雁容已經離開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這又是何苦?”他憤憤的擊著桌子,也擊著他自己的命運。

    敲門聲傳來,他打開了門,立即感到一陣暈眩。江雁容站在那兒,蒼白、瘦弱,而憔悴。他先穩定了自己,然後把她拉進來,關上房門。她的憔悴使他吃驚,那樣子就像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臉色憤怒嚴肅,黑眼楮里冒著瘋狂的火焰,康南感到這火焰可以燒熔任何一樣東西。他推了張椅子給她,她立即身不由主的倒進椅子里,康南轉開頭,掩飾涌進眼眶里的淚水,顫聲說︰

    “雁容,好了嗎?”江雁容定定的注視著他,一語不發,半天後才咬著牙說︰

    “康南,你好……”才說了這兩個字,她的聲音就哽塞住了,眼淚沖進了眼眶里,好一會,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康南,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大光明的人,誰知道你是個卑鄙無恥的魔鬼!”

    康南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發黑。江雁容滿臉淚痕,繼續說︰“你告訴我母親,你根本沒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騙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住,說不出話來,臉色益形蒼白。康南沖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腳前。她的手冷得像塊冰,渾身劇烈的顫抖著,他的手才接觸到她,她就迅速的抽出手去,厲聲說︰

    “不許你踫我!”然後,她淚眼迷離的望著他的臉,舉起手來,用力對他的臉打了一個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臨走時警告他的話全拋在腦後,憤怒的說︰“我沒說過無意娶你!”“你說過,你一定說過!媽媽從不會無中生有!”她痛苦的搖著頭,含淚的眼楮像兩顆透過水霧的寒星,帶著無盡的哀傷和怨恨注視著他,這把他折倒了,他急切的說︰

    “你相信我會這樣說?我只說過我自知沒資格娶你,我說過我並沒有要佔有你……”

    “這又有什麼不同!”“這是不同的,你母親認為我佔有你是一種私欲,真正愛你就該離開你,讓你能找到幸福,否則是我毀你,是我害你,你懂嗎?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只要你幸福!離開你對我說是犧牲,這麼久以來你還不了解我?如果連你都在誤會我在欺騙你,玩弄你,我還能希望這世界上有誰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繼續恨吧,如果恨我而能帶給你幸福的話!你母親措辭太厲害,她逼得我非說出不佔有你的話,但是我說不佔有你並不是不愛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這麼久以來,發乎情,止乎禮,我有沒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說了我無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負責任的話,我就馬上死!”他握緊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動和難過使他滿盈熱淚,他轉開頭,費力的說︰“隨你怎麼想吧!雁容,隨你怎麼想!”

    江雁容看著他,淚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著,重新衡量著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煙,好不容易點著了火,他郁悶的吸了一大口,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靜自己,四十幾歲的人了,似乎不應該如此激動,對窗外噴了一口煙,他低聲說︰“我除了口頭上喊的愛情之外,能給你什麼!這是你母親說的話,是的,我一無所有,除了這顆心,現在,你也輕視這顆心了!我不能保證你舒適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嗎?”“康南,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懸在你身上,你還準備離開我!你明知沒有你的日子是一連串的黑暗和絕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適的女孩子!你為什麼不敢對我母親說︰‘我愛她!我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麼懦弱?你真是個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

    康南迅速的車轉身子來面對著她。

    “我錯了,我不敢說,我以為我沒資格說,現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邊,蹲下來望著她︰“你打我吧!我真該死!”

    他們對望著,然後,江雁容哭著倒進了他的懷里,康南猛烈的吻著她,她的眼楮、眉毛、面頰,和嘴唇,他摟住她,抱緊了她,在她耳邊喃喃的說︰

    “我認清了,讓一切反對的力量都來吧,讓一切的打擊都來吧,我要定了你!”他們擁抱著,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里抽搐顫抖,蒼白的臉上淚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臉,注視她消瘦的面頰和憔悴的眼楮,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淚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緊緊的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深深的顫栗起來。

    “想想看,我差點失去你!你母親禁止我探視你,你……怎麼那麼傻?怎麼要做這種傻事?”他吻她的頭發︰“身體還沒好,是不是?很難過嗎?”

    “身體上的難過有限,心里才是真正的難過。”

    “還恨我?”

    她望著他。“是的,恨你沒勇氣!”

    康南嘆了口氣。“如果我沒結過婚,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你再看看我有沒有勇氣。”

    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從走廊傳來,他們同時驚覺到是誰來了,江雁容還來不及從康南懷里站起來,門立即被推開了。江太太站在門口,望著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氣得臉色發白,她冷笑了一聲︰“哼,我就猜到是這個局面,小麟呢?”

    “在校園里。”江雁容怯怯的說,離開了康南的懷抱。

    江太太走進來,關上房門,輕蔑而生氣的望著江雁容說︰

    “你說來罵他,責備他,現在你在這里做什麼!”

    “媽媽!”江雁容不安的叫了一聲,低下了頭。

    “康先生,你造的孽還不夠?”江太太逼視著康南︰“你說過無意娶她……”“江太太!”康南嚴肅的說︰“我不是這樣說的,我只是說如果她離開我能得到幸福,我無意佔有她!可是,現在我願向您保證我能給她幸福,請求您允許我們結婚!”

    江太太愕然的看著康南,這個變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開始,從江雁容服毒自殺,到她供出和康南的戀愛,江太太就自覺卷進一個可怕的狂瀾中。她只有一個堅定的思想,這個戀愛是反常的,是違背情理的,也是病態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她一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個偶像,而把這偶像和康南糅和在一起,然後盲目的愛上這個自己的幻像。而康南也一定是個無行敗德的男老師,利用雁容的弱點而輕易的攫取了這顆少女的心。所以,她堅定的認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來,一定要救出來,等到和康南見了面,她更加肯定,覺得康南言辭閃爍,顯然並沒有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娶江雁容的決心。于是她對于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斷定康南絕對不敢硬干,絕對不會有誠意娶雁容,這種四十幾歲的男人她看多了,知道他們只會玩弄女孩子而不願負擔起家庭的責任,尤其要付出相當代價的時候。康南開口求婚使她大感詫異,接著,憤怒就從心底升了起來。哦,這是個多麼不自量力的男人,有過妻子,年過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個勢利的母親,但她看不起康南,她斷定雁容跟著他絕不會幸福。望了康南好一會兒,她冷冷的笑著說︰“怎麼語氣又變了?”她轉過頭,對江雁容冷冰冰的諷刺著說︰“雁容,你怎麼樣哀求得他肯要你的?”

    “哦,媽媽。”江雁容說,臉色更加蒼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憤怒,他堅定的說︰“請相信我愛江雁容的誠意,請允許我和她結婚,我絕對盡我有生之年來照料她,愛護她!我說這話沒有一絲勉強,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現在你覺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問。

    康南的臉紅了,他停了一下說︰

    “或者大家都認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認為配得上,我就顧不了其他了!”江太太打量著康南,後者挺然而立,有種挑戰的意味,這使江太太更加憤怒。轉過身來,她銳利的望著江雁容,嚴厲的說︰“你要嫁這個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頭去。“說話呀!”江太太逼著︰“是不是?”

    “哦,媽媽,”江雁容掃了母親一眼,輕輕的說︰“如果媽媽答應。”“假如我不答應呢?”江太太問。

    江雁容低頭不語,過了半天,才輕聲說︰

    “媽媽說過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說過,那麼你決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說話。江太太怒沖沖的轉向康南。

    “你真有誠意娶雁容?”

    “是的。”“你能保證雁容的幸福?保證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證。”他說。

    “好,那麼,三天之內你寫一張書面的求婚信給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寫明你保證她以後絕不受苦,絕對幸福。如果三天之內你的信不來,一切就作罷論。信寫了之後,你要對這信負全責,假如將來雁容有一丁點兒的不是,我就唯你是問!”康南看著那在憤怒中卻依然運用著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踫到了一個極強的人物。要保證一個人的未來幾乎是不可能的,誰能預測命運?誰又能全權安排他的未來?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後者正靜靜的看看他,眼楮里有著單純的信賴和固執的深情,就這麼一眼相觸,他就感到一陣痙攣,他立即明白,現在不是她離不離得開他的問題,而是他根本離不開她!他點點頭,堅定的望著江太太︰

    “三天之內,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銳利的看著康南,幾乎穿過他的身子,看進他的內心里去。她不相信這個男人,更不相信一個中年男人會對一個小女孩動真情。山盟海誓,不顧一切的戀愛是屬于年輕人的,度過中年之後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條平穩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沖動了。難道這個男人竟真的為雁容動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幾十年閱人的經驗會有錯誤,康南的表情堅定穩重,她簡直無法看透他。“這是個狡猾而厲害的人物,”她想,直覺的感到面前這個人是她的一個大敵,也是一只兀鷹,正虎視眈眈的覬覦著像只小雛雞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覺使她悚然而驚,無論如何,她要保護她的雁容,就像母親佑護她的小雞一般。她昂著頭,已準備張開她的翅膀,護住雁容,來和這只兀鷹作戰。

    “好!”她咬咬牙說︰“我們等你的信來再說!雁容,現在跟我回去!在信來之前,不許到這兒來!”

    江雁容默默的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麼信賴,那麼深情,引起康南內心一股強烈的沖擊力。他回望了她一眼,盡量用眼楮告訴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臉上掠過一層欣慰的光采,然後跟著江太太走出了房間。

    帶著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們坐上三輪車回家,江太太自信的說︰“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絕不敢寫這封信,你趁早對這個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語不發,江太太轉過頭去看她。她蒼白的小臉煥發著光采,眼楮里有著堅定的信任。那兩顆閃亮的眸子似乎帶著一絲對母親的自信的輕蔑,在那兒柔和的說︰“他會寫的!他會寫的!”接著而來的三天,對江太太來說,是極其不安的,她雖相信康南不敢寫這封信,但,假如他真寫了,難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給他嗎?如果再反悔不嫁,又違背了信用,而她向來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卻顯得極平靜,她安靜的期待著康南的信,而她知道,這封信是一定會來的!

    這是整個家庭的低潮時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濃霧所籠罩著,連愛笑愛鬧的江麟都沉默了,愛撒嬌的雁若也靜靜的躲在一邊,敏感的覺得有大風暴即將來臨。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頓了,整天背負著兩只手在房里踱來踱去,一面嘆氣搖頭。對于處理這種事情,他自覺是個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應付。不過,近來,從雁容服毒,使他幾至于失去這個女兒,到緊接著發現這個女兒的心已流落在外,讓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幾十年來,他實在太忽略這個女兒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雜記,實際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記,這之中記載了她和康南戀愛的經過,也記載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這本東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江雁容,多麼奇怪,十幾年的父女,他這才發現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記載提醒了他的偏愛江麟,也提醒了他是個失職的父親。那些哀傷的句子和強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難過,尤其,他發現了自己竟如此深愛江雁容!深愛這個心已經離棄了父母的女兒。他覺得江雁容的愛上康南,只是因為缺乏了父母的愛,而盲目的抓住一個使她能獲得少許溫情的人,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愛和可憐。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責任,他想彌補自己造成的一份過失,再給予她那份父愛。但,他立即發現,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讓江雁容了解,他竟不會表達他的感情和思想,甚至于不會和江雁容談話!江太太總是對他說︰“你是做爸爸的,你勸勸她呀!讓她不要那麼傻,去上康南的當!”怎麼勸呢,他茫然了。他向來拙于談話,他的談話只有兩種,一種是教訓人,一種是發表演說。要不然,就是輕輕松松的開開玩笑。讓他用感情去說服一個女孩子,他實在沒有這份本領。在他們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決心和江雁容談談。他把江雁容叫過來,很希望能輕松而誠懇的告訴江雁容,父母如何愛她,要她留在這個溫暖的家里,不要再盲目的被人所欺騙。可是,他還沒開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動的,準備挨罵的眼色看著他。在這種眼色後面,江仰止還能體會出一種反叛性,和一種固執的倔強。嘆了口氣,江仰止只能溫柔的問︰“雁容,你到底愛康南一些什麼地方?听媽媽說,他並不漂亮,也不瀟灑,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楮,然後,輕輕的說︰

    “爸爸,愛情發生的時候,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也無法解釋的。爸爸,你不會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吧!”“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這份愛情是不合常理的,是會遭到別人攻擊的?”“我不能管別人,”江雁容倔強的說︰“這是屬于我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是不是?人是為自己而活著,不是為別人而活著,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為別人而活!人是不能脫離這個社會的,當全世界都指摘你的時候,你不會活得很快樂。而且,人不能只憑愛情生活,你還會需要很多東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如果這些人因為我愛上了康南而離棄我,那不是我的過失。爸爸!”江雁容固執的說。

    “這不是誰的過失的問題,而是事實問題,造成孤立的事實後,你會發現痛苦超過你所想像的!”

    “我並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說,眼楮里已充滿了淚水。

    “雁容,”江仰止無可奈何的嘆口氣︰“把眼界放寬一點,你會發現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

    “爸爸,”江雁容打斷了他,魯莽的說︰“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麼單單娶了媽媽?”

    江仰止啞然無言,半天後才說︰

    “你如果堅持這麼做,你就一點都不顧慮你會傷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滿眼淚水,她低下頭,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並論,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屬于父母的地位原只這麼狹小!十九年的愛護養育,卻敵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的天平上,詫異的發現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麼多!是的,她是個不孝的孩子,難怪江太太總感慨著養兒女的無用,十九年來的撫養,她羽毛未豐,已經想振翅離巢了。望著父親斑白的頭發,和少見的,傷感的臉色,她竟不肯說出放棄康南的話。她哀求的望了父親一眼,低低的說︰“爸爸,我不好,你們原諒我吧!我知道不該傷了你們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就將碎成粉末!”她哭了,逃開了父親,鑽進自己的臥室里去了。

    江仰止看著她的背影,覺得眼中酸澀。孩子長成了,有他們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們就不再屬于父母了。兒女可以不顧慮是否傷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讓兒女的心碎成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動搖,主要的,他發現江雁容內在的東西越多,他就越加深愛這個女兒。這變成他心中的一股壓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掙扎。

    江太太走進來,問︰“怎麼樣?你勸了她嗎?”

    江仰止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她已經一往情深了,我們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嗎?”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顧一切,我要阻止這件事!首先,我算定他不敢寫那封信!他是個小人,他不會把一張追求學生的字據落在我手里,也不敢負責任!你看吧!”但是,下午三點鐘,信準時寄到了。江仰止打開來細看,字跡勁健有力,文筆清麗優雅,辭句謙恭懇切,全信竟無懈可擊!他的求婚看來是真切的,對江雁容的情感也頗真摯。江仰止看完,把信遞給江太太,嘆口氣說︰

    “這個人人品姑且不論,才華確實很高。”

    江太太狠狠的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氣的說︰

    “什麼才華!會寫幾句詩詞對仗的玩意,這在四十幾歲的人來說,幾乎人人能寫!”看完信,她為自己的判斷錯誤而生氣,厲聲說︰“雁容,過來!”

    事實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邊,她冷冷的看著江雁容說︰“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經來了,我曾經答應過不干涉你的婚姻,現在,你是不是決定嫁給這個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氣下有些瑟縮,但她知道現在不是畏縮的時候,她望著榻榻米,輕輕的點了兩下頭。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經認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南,叫他一個月之內把你娶過去,不過,記住,從此你算是和江家脫離了關系!以後你不許承認是江仰止的女兒,也永遠不許再走進我的家門!”

    “哦,媽媽!”江雁容低喊,抬頭望著江太太,乞求的說︰“不!媽媽,別做得那麼絕!”

    “我的話已經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選一條路,要不然和康南斷絕,要不然和家庭斷絕!”

    “不!媽媽!不!”江雁容哀求的抓住母親的袖子,淚水盈眶。“不要這樣,媽媽!”

    “你希望怎麼樣?嫁給康南,讓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個康南那樣的女婿?哼?雁容,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盤了。假如你珍惜這個家,假如你還愛爸爸媽媽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和康南斷絕!”“不!”江雁容搖著頭,淚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進來說︰“想想看,你有個很好的家,爸爸媽媽都愛你,弟弟妹妹也舍不得你離開,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這麼容易斬斷?如果你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里來,我相信,半年內你就會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絕望的搖著她的頭。

    “好!”江太太氣極了,這就是撫育兒女的好處!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對這個家的溫情竟這樣少!父母弟妹加起來,還敵不過一個康南!“好!”她顫聲說︰“你滾吧!叫康南馬上把你娶過去,我不想再見到你!就算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去通知康南,一個月之內不迎娶就作罷論!現在,從我面前滾開吧!”“哦,媽媽。哦,媽媽!不要!”江雁容哭著喊,跪倒在江太太腳前,雙手抓緊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擺,把面頰緊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媽媽,媽媽!”

    江太太俯頭看著江雁容,一線希望又從心底萌起,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發,鼻子里酸酸的。

    “雁容,”她柔聲說︰“再想想,你舍得離開這個家?連那只小白貓,都是你親手喂大的,後院里的蔦蘿,還是你讀初二那年從學校里弄回來的種子……就算你對父母沒有感情,你對這些也一無留戀嗎?雁若跟你睡慣了,到現在還要攬住你的脖子睡,她夜里總是怕黑,有了你才覺得安全……這些,你都不顧了?”“媽媽!哦,媽媽!”江雁容喊。

    “你舍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訴媽媽,你願意留下來,願意和康南斷絕!爸爸媽媽也有許多地方對不起你,讓我們再重新開始,重新過一段新生活,好不好?來,說,你願意和康南斷絕!”“哦,媽媽,”江雁容斷斷續續的說︰“別逼我,媽媽,我做不到!媽媽哦!”她搖著頭,淚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媽媽這樣對你說,都不能讓你轉變!那麼,起來吧!去嫁給康南去!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做媽媽!我白養了你,白帶了你!滾!”她把腿從江雁容手臂里拔出來,毅然的抬抬頭,走到里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頭埋在手腕里,哭著低聲喊︰“上帝哦,我寧願死!”

    江仰止走過去,眼角是濕潤的。他托起江雁容的頭,江雁容那對充滿了淚的眼楮正哀求的看著他。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感慨的念了兩句︰“世間多少痴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然後,他站起身,蹌踉的走開說︰“起來吧!雁容,做爸爸的答應你和他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