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作者︰瓊瑤
第二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二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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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著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數課本。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經對一個代數題目研究了兩小時。但,那些數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狀的符號無論她怎樣都不軟化。她嘆口氣,放下了筆,抬頭看看窗外的藍天,一只小鳥停在她的窗檻上,她輕輕的把窗簾多拉開一些,卻已驚動了那只膽小的生物,張開翅膀飛了!她泄氣的靠進椅子里,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是一本唐詩三百首。任意翻開一頁,卻是李白的一首“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輕輕的念︰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她闔上書,放在一邊,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覺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愉快得多,那麼簡單,那麼單純。而李白才算是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發奇想,假如把李白從小就關在一個現代化的學校里,每天讓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os,xy,正數、負數,不知他還會不會成為李白?那時,大概他也沒時間去“五岳尋山不辭遠”了,也沒心情去“舉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舍的望著那本唐詩三百首,她真想拋開那些數目字,捧起唐詩來大念一番。一杯清茶,一本唐詩,這才是人生的至樂,但又是誰發明了這些該死的xy呢?現在,她只得拋開唐詩,重新回到那個要命的代數題目上去。又過了半小時,她抬起頭來,腦子里已經亂成一片,那個題目卻好像越來越難了。感到喪氣,又想到這一上午的時間就如此浪費了,她覺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氣的淚水滴在課本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來,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把所有的草稿紙都揉成一團,丟進了字紙簍里。隔壁房間里,江麟在學吹口琴,發著極不悅耳的噪音。客廳里,父親在和滿屋子客人談國家大事。江雁若在母親房里做功課。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頂不適意。她站起身來,一眼看到零亂不堪的書架,那些積蓄了許久的零用錢頭來的心愛的書本,上面都積滿了灰塵。功課的繁忙使她疏忽了這些書,現在,一看到這種零亂情形,她就覺得不能忍耐了。她把書搬下了書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裝,再一本本搬回書架上,正在忙得不可開交,江麟拿著畫筆和畫板跑來了,興匆匆的叫著說︰“姐姐,你坐著不要動,我給你畫張像!”

    “不行,”江雁容說︰“我要整理書架。”

    “整理什麼嘛,那幾本破書!”

    “破書也要整理!”江雁容說,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來嘛,我一定把你畫得很漂亮!”“我沒有興趣!”“這些書有什麼了不起嘛,隔不了幾天就去整理一番,還是坐下讓我畫像好!”江麟跑過來,把書從江雁容手里搶下來,丟到書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里推。

    “不要胡鬧,小麟!”江雁容喊,有點生氣。

    “你讓我畫了像我才讓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讓你收拾!”江麟固執的說,攔在書架前面,歪著頭望著江雁容。

    “你再鬧我要生氣了!”江雁容喊︰“那里有強迫人給你畫像的道理!你不會去找雁若!”

    “雁若不讓我畫!”“我也不讓你畫嘛!”江雁容生氣的說。

    “我就是要畫你,你不讓我畫我就不許你收拾!”江麟靠在書架上,有點兒老羞成怒。

    “你這是干什麼?你再不走開我去叫媽媽來!”

    “叫媽媽!”江麟輕蔑的笑著︰“媽媽才不管呢!”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著他的身子,生氣的喊著。

    “好,我走,你別後悔!”江麟突然讓開了,走出了房間,但卻惡意的對江雁容作了個鬼臉。

    江雁容繼續收拾她的書架,終于收拾完了,她滿意的望著那些包裝得十分可愛的書,欣賞的注視著那些作家的名字。“有一天,我也要寫一本書。”她想,拿起了一本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隨手的翻弄著,一面沉湎于她自己的幻想里。江麟又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個裝滿水的塑膠紙袋,他望了那面含微笑沉思著的姐姐一眼,就出其不意的沖到書架前面,把那一袋水都傾倒在書架上面。江雁容大叫一聲,急急的想搶救那些書,但是,已來不及了,書都已浸在水中。江雁容捉住了江麟的衣領,氣得渾身發抖,這種惡作劇未免太過份了,她叫著說︰“小麟,你這算干什麼?”說著,她拾起那個水淋淋的紙袋,把它扔在江麟的臉上。江麟立即反手抓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男孩子特有的大力氣把它扭轉過去,江雁容尖叫了起來,用另一只手拚命打著江麟的背,希望他能放松自己。這一場爭斗立即把江仰止引了過來,他一眼看到江麟和江雁容纏在一起,江雁容正在撲打江麟,就生氣的大聲喝罵︰

    “雁容!你干什麼打弟弟?”

    江麟立即松開手,機警的溜開了。江雁容一肚子氣,恨恨的說︰“爸爸,你不知道小麟……”

    “不要說了,”江仰止打斷了她︰“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不規規矩矩的,還和弟弟打架,你也不害羞。家里有客人,讓人家听了多笑話!”江雁容悶悶的不說話了,呆呆的坐在椅子里,望著那些濕淋淋的書,和滿地的水。江仰止又回到了客廳里,江雁容模糊的听到江仰止在向客人嘆氣,說孩子多麼難以管教。她咬了咬嘴唇,委屈得想哭。“什麼都不如意,”她想著,走到窗子前面。江麟已經溜到院子里,在那兒做著木工,他抬頭看了江雁容一眼,挑了挑眉毛,作了個勝利的鬼臉。江雁容默默的注視他,這麼大的男孩子卻如此頑皮,他的本性是好的,但父親未免太慣他了。正想著,江麟哎喲的叫了一聲,江雁容看到刀子刺進了他的手指,血正冒出來。想到他剛剛還那麼得意,現在就樂極生悲了!她不禁微笑了起來。江麟看到她在笑,氣呼呼的說︰“你別笑!”說完,就丟下木工,跑到前面客廳里去了,立刻,江雁容听到江仰止緊張的叫聲,以及江太太的聲音︰

    “怎麼弄的?流了這麼多血?快拿紅藥水和棉花來!”

    “是姐姐咬的!”江麟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麼?真豈有此理!雁容怎麼咬起弟弟來了!”江仰止憤怒的叫著,接著又對客人們說︰“你們看看,我這個女兒還像話嗎?已經十八歲了,不會念書,只會打架!”

    江雁容愕然的听著,想沖到客廳里去解釋一番。但繼而一想,當著客人,何必去和江麟爭執,她到底已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于是,她又在書桌前坐下來,悶悶的咬著手指甲。“她不止咬你這一個地方吧?”江太太的聲音︰“還有沒有別的傷口,這個不消毒會發炎的,趕快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其他的傷口。”江雁容把頭伏在桌子上,忽然渴望能大哭一場。“他們都不喜歡我、沒有人喜歡我!”她用手指劃著桌面,喉嚨里似乎堵著一個硬塊。“爸爸喜歡小麟,媽媽喜歡雁若,我的生命是多余的。”她的眼光注視到榻榻米上,那兒躺著她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剛剛的爭斗中,書面已經撕破了。她俯身拾了起來,憐惜的整理著那個封面。書桌上,有一盞裝飾著一個白磁小天使的台燈,她把頭貼近那盞台燈,凝視著那個小天使,低低的說︰“告訴我,你!你愛我嗎?”

    客人散了,江雁容找到江太太,開始述說江麟的撒謊。江太太一面叫江雁容擺中飯,一面沉吟的說︰“怪不得,我看他那個傷口就不大像咬的!”江太太雖然偏愛雁若,但她對孩子間的爭執卻極公正。中飯擺好了,大家坐定了吃飯,江太太對江仰止說︰“孩子們打架,你也該問問清楚,小麟根本就不是被雁容咬的,這孩子居然學會撒謊,非好好的管教不可!”

    匯仰止向來護短,這時,感到江太太當著孩子們的面前說他不公正,未免有損他的尊嚴。而且,他確實看到雁容在打小麟,是不是她咬的也不能只憑雁容的話。于是,他不假思索的說︰“是她咬的,我看到她咬的!”

    “爸爸!”江雁容放下飯碗,大聲的喊。

    “我親眼看見的!”話已經說出口,為了維持尊嚴,江仰止只得繼續的說。“爸爸,”江雁容的嘴唇顫抖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努力把喉嚨口的硬塊壓回去,哽塞的說︰“爸爸,假若你說是你親眼看見的,我就沒有話說了。爸爸,你沒有按良心說話!”

    “雁容!”江太太喊︰“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對父親的態度嗎?”“爸爸又何曾把我當女兒?假如他把我當做女兒,就不會幫著小麟說謊!”江雁容氣極的大喊,眼淚沿著面頰滾下來︰“我一心討好你們,我盡量想往好里做,可是,你們不喜歡我,我已經受夠了!做父母的如果不公正,做孩子的又怎會有是非之心?你們生下我來,為什麼又不愛我?為什麼不把我看得和小麟雁若一樣?小麟欺侮我,爸爸冤枉我,叫我在這個家里怎麼生活下去?你們為什麼要生我下來?為什麼?為什麼?”江雁容發泄的大聲喊,然後離開飯桌,回到自己房間里,撲倒在床上痛哭。她覺得傷心已極,還不止為了父親冤枉她,更因為父親這一個舉動所表示的無情。

    江仰止被江雁容那一連串的話弄得有點愕然了,這孩子公然如此頂撞父親,他這個父親真毫無威嚴可說。他望望江太太,後者十分沉默。雁若注視著父親,眼楮里卻有著不同意的味道。他有點懊悔于信口所說的那句“親眼看到”的話,不過,他卻不能把懊悔說出口。他想輕松的說幾句話,掩飾自己的不安,也放松飯桌上的空氣,于是,他又不假思索的笑笑說︰“來!我們吃飯,別管她,讓她哭哭吧,這一哭起碼要三個鐘頭!”這句話一說,江雁容的哭聲反而止住了。她听到了這句話,從床上坐了起來,讓她哭!別管她!是的,她哭死了,又有誰關心呢?她對自己淒然微笑,站起身來,走到窗子前面,望著窗外的白雲青天發呆。人生什麼是真的?她追求著父母的愛,可是父母就不愛她!“難道我不能離開他們的愛而生活嗎?”忽然,她對自己有一層新的了解,她是個太重情感的孩子,她渴望有人愛她。“我永遠得不到我所要的東西,這世界不適合我生存。”她拭去了淚痕,突然覺得心里空空蕩蕩。她輕聲念︰“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這是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駁上座神秀所說“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願將勤拂拭,勿使染塵埃”的偈語。江雁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把這幾句話念出來,只感到人生完全是空的,追求任何東西都是可笑。她走出房間,站在飯廳門口,望了江仰止一眼,感到這個家完全是冷冰冰的,于是,她穿過客廳,走到大街上去了。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閑蕩著,一輛輛的車子,一個個的行人,都從她身邊經過,她站住了。“我要到哪里去?”她自問,覺得一片茫然,于是,她明白,她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她繼續無目的的走著,一面奇怪著那些穿梭不停的人群,到底在忙忙碌碌的做什麼?在一個牆角上,她看到一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面前放著一個小盆子。她丟了五角錢進去,暗暗想著,自己和這個乞丐也差不了多少。這乞丐端著盆子向人乞求金錢,自己也端著盆子,向父母乞求愛心。所不同的,這乞丐的盆子里有人丟進金錢,而自己的盆子卻空無所有。“我比他更可憐些。”她默默的走開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後,她注意到每家的燈光都亮了。感到饑餓,她才想起今天沒吃中飯,也沒吃晚飯,她在街頭已走了六小時了。在口袋里,她僥幸的發現還有幾塊錢。走進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面,然後又踱了出來。看了看方向,發現離周雅安的家不遠,她就走了過去。

    周雅安驚異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親住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里,這房子是她父親給她們的。一共只有三間,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和一間飯廳。母女兩個人住是足夠了。周雅安讓江雁容坐在客廳里的椅子里,對她注視了一會兒。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大好。”周雅安說。“沒什麼,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輕描淡寫的說。

    “真是一件小事,每個家庭都會有這種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輕輕的說。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對頭,江雁容,別傷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說。

    “不許安慰我!”江雁容喊,緊接著,就哭了起來。周雅安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膝上,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別哭,雁容。”她不會勸解別人,只能反復的說這兩句話。“你讓我哭一哭!讓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說,就大哭起來。周雅安用手環著她的頭,不再勸她。江雁容越哭越厲害,足足哭了半小時,才慢慢止住了。她剛停止哭,就听到另一個抽抽嗒嗒的聲音,她抬起頭來,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臉,也哭了個肝腸寸斷。江雁容詫異的說︰

    “你哭什麼?”“你讓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說︰“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還多!”江雁容不說話,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後才拍拍周雅安的膝頭說︰“好了,周雅安,你母親听到要當我們神經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們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會。江雁容低聲說︰“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當姐姐吧!”周雅安說,她比江雁容大兩歲。

    “你喜歡我嗎?”江雁容問。

    “當然。”周雅安握緊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彈吉他。”

    周雅安從牆上取下了吉他,輕輕的撥弄了幾個音符,然後,她彈起一支小歌。一面彈,她一面輕聲的唱了起來,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這是支哀傷的情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交給那旅行的水,何時流到你屋邊,讓它彈動你心弦。我曾問南歸的燕,可帶來你的消息,它為我命運嗚咽,希望是夢心無依。”歌聲停了,周雅安又輕輕撥弄了一遍同一個調子,眼楮里淚光模糊。江雁容說︰“別唱這個,唱那支我們的歌。”

    所謂“我們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詞,周雅安作的譜。周雅安彈了起來,她們一起輕聲唱著︰

    “人生悲愴,世態炎涼,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淚,縷縷柔腸,更無限淒惶。

    滿斟綠醑,暫赴醉鄉,莫道我痴狂。

    今日歡笑,明日憂傷,世事本無常!”

    這是第一段,然後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嘆知音難遇。

    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

    昨夜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

    我倆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

    唱完,她們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覺得心中爽快了許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這一哭一笑掃光了。她們又彈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傷而變成輕快了。然後,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來說︰

    “我該回去了!”“氣平了沒有?”周雅安問。

    “我想通了,從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們一個沒把我當女兒,一個沒把我當姐姐,我也不要做他們的女兒和姐姐了!”江雁容說。

    “你還是沒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說︰“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關去穿鞋,站在門口說︰

    “我也要問你一句,你還傷心嗎?為了小徐?”

    “和你一樣,想不通!”周雅安說,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經深了。天上布滿了星星,一彎上弦月孤零零的懸在空中。夜風吹了過來,帶著初冬的涼意。她拉緊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緩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願意回家,但她卻沒有地方可去。帶著十二萬分的不情願,她回到家里,給她開門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進去。江仰止還沒有睡,在客廳中寫一部學術著作。他抬起頭來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視若無睹的走過去了。她既不抬頭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強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對自己說︰“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間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說︰“我可以用全心來愛人,一點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會用全心來恨人!爸爸,你已經拒絕了我的愛,不要怪我從今起,不把你當父親!”一星期過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執的冷淡來作無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樂觀,這次的事他雖護了短,但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嚴重性。對于雁容,他也有一份父親的愛,他認為孩子和父母嘔嘔氣,頂多一兩天就過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嘔氣倒使他驚異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說話。放學回家,她從江仰止身邊經過,卻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漸感到不安和氣憤了,自己的女兒,卻不和自己說話,這算什麼?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這是做兒女的態度嗎?這是個吃晚飯的時候,江仰止望著坐在他對面,默默的劃著飯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氣。江仰止是輕易不發脾氣的,但一發脾氣就不可收拾。他壓制著怒氣,想和江雁容談談。“雁容!”江雁容垂下眼楮,注視著飯碗,倔強的不肯答應。

    “雁容!”江仰止抬高聲音大喊。

    江雁容的內心在斗爭著,理智叫她回答父親的叫喊,天生的倔強卻封閉了她的嘴。

    “你听見我叫你沒有?”江仰止盛怒的問。

    “听見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從江仰止心頭升起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怒氣。“啪!”的一聲,他拍著桌子,菜碗都跳了起來。然後,比閃電還快,他舉起一個飯碗,對著江雁容的頭丟過去。江雁容愣了一下,卻並沒有移動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並沒有瞄準,飯碗卻正正的落在坐在雁容旁邊的雁若頭上。江雁容跳起來,想搶救妹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聲,和江太太的尖叫聲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滿臉的鮮血。她的血管凍結了,像有一萬把刀砍在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兒。江太太把雁若送到醫院去了,她仍然呆立著,沒有情感,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的世界已在一剎那間被擊成粉碎,而她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第二卷 第二章
    ???日?

    教室里亂糟糟的,康南站在講台上,微笑的望著這一群嘰嘰喳喳討論不休的學生。這是班會的時間,討論的題目是︰下周旅行的地點。程心雯這個風紀股長,既不維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兒指手劃腳的說個不停。坐在她旁邊的江雁容,則用手支著頭,意態聊落的玩弄著桌上的一支鉛筆,對于周圍的混亂恍如未覺。黑板上已經寫了好幾個地名,包括陽明山、碧潭、烏來、銀河洞,和觀音山。康南等了一會兒,看見沒有人提出新的地名來,就拍拍手說︰

    “假如沒有提議了,我們就在這幾個地方表決一個吧!”

    “老師,還有!”程心雯跳起來說︰“獅頭山!”

    班上又大大的議論了起來,因為獅頭山太遠,不能一天來回,必須在山上過一夜。康南說︰

    “我們必須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議太遠的地方!”程心雯泄氣的坐下來,把桌子踫得“砰!”的一聲響,嘴里恨恨的說︰“學校太小氣了,只給一天假!”說著,她望望依然在玩弄鉛筆的江雁容說︰“喂喂,你死了呀,你贊成到哪兒?”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麼話都沒說。程心雯推她一下說︰

    “一天到晚死樣怪氣,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後又嚷著說︰“還有,日月潭!”全班嘩然,因為日月潭比獅頭山更遠了。康南聳聳肩,說了一句話,但是班上聲音太大,誰都沒听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風紀股長來,又爆發的大喊︰

    “安靜!安靜!誰再說話就把名字記下來了!要說話先舉手!”立即,滿堂響起一片笑聲,因為從頭開始,就是程心雯最鬧。康南等笑聲停了,靜靜的說︰

    “我們表決吧!”表決結果是烏來。然後,又決定了集合時間和地點。江雁容這才懶洋洋的坐正,在班會記錄本上填上了決定的地點和時間。康南宣布散會,馬上教室里就充滿了笑鬧聲。江雁容拿著班會記錄本走到講台上來,讓康南簽名。康南從她手中接過鋼筆,在記錄本上簽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這張蒼白而文靜的臉最近顯得分外沉默和憂郁,隨著他的注視,她也抬起眼楮來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覺得心中一動,這對眼楮是朦朦朧朧的,但卻像含著許多欲吐欲訴的言語。江雁容拿著記錄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講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業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剛剛走到樓梯口,突然听到身後有人喊︰“老師!”他回頭,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兒,手中拿著一個本子,但臉上卻顯得不安和猶豫。“交本子?”他問,溫和而鼓勵的。

    “是的,”江雁容大膽的看了他一眼,遞上了本子說︰“日記本,補交的!”康南微微有些詫異,日記本是學校規定的學生作業之一,但江雁容從來沒有交過日記本。他接過了本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慢慢的走開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樓,一面混亂的想著江雁容那個凝眸注視。

    回到了宿舍里,康南關好房門,在桌前坐了下來。燃上了一支煙,泡了一杯茶,他打開了江雁容的日記本。在第一頁,他看到下面的幾句話︰

    “老師︰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記載它,並非為了練習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過這一頁,他看了下去,這是一本新奇的日記,她沒有寫月日,也沒有記時間,只一段段的寫著︰

    “是天涼了嗎?今天我覺得很冷,無論是學校里,家里,到處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經來了!

    代數考卷發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媽媽說︰‘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為什麼不?’我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分數真是用功與否的代表嗎?

    妹妹回來晚,媽媽站在大門口等,並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學校里去找,幸好妹妹及時回家,笑笑說︰‘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媽媽也笑了,問︰‘好看嗎?’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課,媽媽說︰‘考不上大學別來見我!’我背脊發冷,冬天,真的來了嗎?

    生活里有什麼呢?念書,念書!目的呢?考大學!如此而已嗎?

    弟弟畫了張國畫,爸爸認為是天才,要再給他請一位國畫老師。他今天頗得意,因為月考成績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績單怎麼拿出來?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們的天份分一些給我!好爸爸,好媽媽,把你們的愛心分一些給我!一點點,我只乞求一點點!

    媽媽︰別罵我,我又考壞了!以後絕不再偷寫文章了,絕不胡思亂想了,我將盡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張獎狀回來,媽媽說︰‘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別人強嘛!’

    思想像一只野馬,在窗外馳騁遨游,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嗎?我怎樣排遣自己呢?我是這樣的空虛寂寞!

    和爸爸嘔氣,不說話,不談笑,這是消極的抗議,我不屬于爸爸媽媽,我只屬于自己。但生命卻是他們給的,豈不滑稽!

    渺小、孤獨!我恨這個世界,我有強烈的恨和愛,我真想一拳把這個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氣,用飯碗砸我,誤中小妹的頭,看到小妹頭上冒出的鮮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多願意這個飯碗砸在我頭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為什麼不瞄準?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爸爸媽媽,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愛你們!真的!可是,我不會向你們乞求!

    我怎麼辦呢?”

    康南放下了這本日記,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郁的眼楮。這日記本上一連串的“我怎麼辦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獨而無助的喊著。這句子深深的打進了他的心坎,他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小女孩(是的,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帶進了她的憂郁里,望著那幾個“我怎麼辦呢?”他感到為她而心酸。他被這個女孩所撼動了,她不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卻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給她什麼?他能怎樣幫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襯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這個小女孩攬在胸前,給她一切她所渴求的東西!假如他是參孫,他會願意用他的大力氣給她打出一個天地來。可是,他只是康南,一個國文教員,他能給她什麼?

    他把日記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筆來,在日記後面批了四句話︰“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與之豈不羞?果有才華能出眾,當仁不讓莫低頭!”寫完,他的臉紅了,這四句話多不具體,她要的難道就是這種泛泛的安慰和鼓勵嗎?他感到沒有一種評語能夠表達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進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煙灰碟里,一個又一個的堆滿了煙蒂。

    這本子壓在康南那兒好幾天,他一直不願就這樣交還給她。她也不來要還,只是,每當康南看到她,她都會羞澀的把眼光調開。旅行的日子到了,是個晴朗和煦的好天氣。按照預先的決定,她們在校內集合,車子是班上一個同學的家長向電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車,雖然有兩輛車,仍然擁擠喧囂。程心雯捧著點名單,一共點了三次名,還是鬧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齊了,最後還是班長李燕再來點一次,才把人數弄清楚。康南是導師,必須率領這些學生一齊去,兩輛車子都搶他,要他上去。他隨意上了一輛,上去一看,發現程心雯、葉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這輛車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點莫名其妙的滿意,下意識的高興自己沒有上另外一輛。車子開了,女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出來,立刻都顯出了她們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車子中充滿了笑鬧叫嚷的聲音。程心雯在纏著江雁容,不許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講個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憂郁,大概是這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使她振奮,她的黑眼楮顯得明亮而有生氣,一個寧靜的微笑始終掛在她的嘴邊。

    “老師,”程心雯對康南說︰“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會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要人哭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衛的本領,只是她不肯講!”

    “別胡扯了!”江雁容說︰“在車上講什麼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個歌吧!”這一說,大家都叫了起來,周雅安成為圍攻的核心,周雅安對江雁容皺眉頭,但江雁容還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于是,周雅安說︰“好吧,別鬧,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來,卻是救國團團歌︰

    “時代在考驗著我們,

    我們要創造時代!……”

    馬上,部份同學合唱了起來,接著,全車的同學都加入了合唱。她們才唱了幾句,立刻听到另一個車子里也揚起了歌聲,顯然是想壓倒她們,唱得又高又響,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樂課上教的歌︰“崢嶸頭角,大好青年,

    獻身社會做中堅。……”

    她們也提高了歌聲,兩輛車子的歌唱都比賽似的越唱越響,唱先一個歌馬上又開始另一個歌,中間還夾著笑聲。唱得路人都駐足注視,詫異著這些學生的天真和稚氣。康南望著這些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離這種大叫大唱的年齡已經太遠了。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賞的看著這些大唱的同學,卻微笑著不唱。但,程心雯推著她強迫她唱,于是,她也張開嘴唱了。歌聲到後來已經變成大吼大叫,聲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結果,兩車都不約而同停止了比賽,爆發了一陣大笑和亂七八糟的鼓掌聲。坐在前面的司機也不禁感到輕飄飄的,好像自己也年輕了。

    到達目的地是上午十點鐘,下了車還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烏來瀑布。大家三三兩兩的走在窄小的路上,提著野餐和水壺。也有的同學跑去乘一種有小軌道的車子,並不是想省力,而是覺得新奇。江雁容、程心雯、周雅安,和葉小蓁四個人走在一起,都走在康南旁邊,一面和康南談天。葉小蓁在和江雁容訴說她阿姨的可惡,發誓總有一天要把她阿姨丟到川端橋底下去。程心雯在指手劃腳的告訴康南她被訓導主任申斥的經過。她氣呼呼的說︰

    “我告訴訓導主任,像我們這種年齡,愛笑愛鬧是正常的,死死板板是反常,她應該把我們教育成正常的青年,不應該教育成反常的青年。如果她怪我這個風紀股長做得不好,干脆她到我們班上來當風紀股長,讓同學全變成大木瓜,小木瓜,加她一個老木瓜!結果她說我沒禮貌,我說這也是正常,氣得她直翻白眼,告訴老教官要記我一個大過!老師,你說是我沒理還是她沒理?”康南微笑了,他可以想像那胖胖的黃主任生氣時的樣子。他說︰“你也不好,你應該維持班上的秩序!”

    “哼!老師,你也幫訓導主任!”程心雯噘著嘴說。

    “我不是幫她,她說你,你听听就算了,何必去惹她呢!記了過也不好看!”“她敢記我過,不過是說說而已。真記了我就去大吵大鬧,把訓導處弄翻!老師,你不知道,逗逗訓導主任真好玩,看她那張白臉變成黑臉,眼楮向上翻,才有意思呢!”

    康南暗中搖頭,這孩子的調皮任性也太過份了。

    到達瀑布已快十一點了,瀑布並不大,但那急流飛湍,和瀑布下縱橫堆積的嵯峨巨石也有種聲勢凌人之概。巨大的水聲把附近的風聲鳥鳴全遮蔽了,巨石上全布著一層水珠,飛濺的小水粒像細粉似的灑下來,白□□的一片,像煙,也像霧。學生們開始跳在巨石上,彼此呼叫。有的學生把手帕放到水中,去試探那激流的速度。也有的學生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從一塊石頭上越到另一塊上,其中也有不少驚險鏡頭,更少不了尖叫的聲音。康南在一塊距離瀑布較遠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燃上煙,靜靜的望著這群活躍的孩子。有三、四個學生坐到他這兒來,純粹出于好意的和他談天,為了怕冷落了他。他了解到這一點,心中感到幾分溫暖,也有幾分惆悵,溫暖的是學生愛護他,惆悵的是自己不再是跳跳蹦蹦的年齡,而需要別人來陪伴了。他注意到江雁容和周雅安在另一塊石頭上,兩人不知談些什麼,江雁容坐著,雙手抱著膝。不知怎麼,康南覺得這孩子好像在躲避他。

    到了午餐的時間,這些學生們都不約而同的向康南所坐的石頭上集中過來。大家坐成一個圓圈。因為康南沒有準備野餐,這些學生們這個送來一片面包,那個送來一塊蛋糕,這個要他嘗嘗牛肉,那個要他吃果醬,結果他面前堆滿了食物。像一座小山。吃完了午餐,學生們提議做團體游戲。首先,她們玩了“踫球”,沒一會兒大家都說沒意思,認為太普通了。然後程心雯提議玩一種新奇的玩意,她叫它作“猜職業”,玩的辦法是把人數分成甲乙兩組來比賽,由各組選出一個代表來,然後每組都想一種難于表演的職業名稱,甲組就把她們決定的名稱告訴乙組的代表,由乙組代表用表演來表示這個職業名稱,讓乙組的同學猜,表演者不許說話出聲音,只憑手勢。然後計算猜出的時間。再由甲組代表表演乙組決定的職業給甲組的人猜,也計算時間,猜得快的那一組獲勝。代表要一直更換,不得重復。可以猜無數的職業,把時間加起來,看總數誰獲勝。于是,大家分了組,葉小蓁、江雁容,和康南都在甲組,程心雯、周雅安在乙組。推派代表的結果,甲組推了康南,乙組推了程心雯。

    由于這游戲是程心雯提議的,大家決定由甲組出題目,讓程心雯表演,乙組的同學來猜。甲組一連研究了幾個題目,都不滿意,結果,江雁容在一張紙上寫了“翻譯官”三個字,大家都叫好。因為,完全憑表演,要把翻譯兩個字表演出來並不簡單。果然,程心雯拿到題目後大皺起眉頭,葉小蓁已經大聲宣布開始計時,同時十秒、二十秒的報了起來,乙組同學都催著程心雯表演。于是,程心雯嚴肅的一站,嘴巴做講話的姿態亂動一陣,一面用手比劃著。周雅安說︰

    “大學教授。”甲組同學大喊“不對!”程心雯抓耳撓腮了一頓,又繼續表演,但演來演去也只能比比手勢,動動嘴巴,乙組拚命的亂猜亂叫,什麼“演說家”、“教員”、“傳教士”、“宣傳員”的亂鬧了一陣,就沒有一個猜出是“翻譯官”來,急得程心雯手腳亂動,又不能開口說話,只好拚命抓頭干著急。乙組的同學以為她的抓頭也是表演,一個同學大喊︰“理發師!”弄得甲組的同學哄然大笑。最後,總算被李燕猜出是翻譯官來了,但已經猜了八分二十秒。程心雯叫著說︰

    “我們一定要出一個很難的給你們猜!老師表演嗎?好極了!”乙組的同學交頭接耳了一陣,程心雯在紙上寫了一個題目,乙組同學看了全大笑起來,拍手叫好。程心雯把題目遞給康南,康南接過來一看,是“女流氓”三個字,不禁啼笑皆非,要他這麼個文謅謅的男教員來表演女流氓,這明明是程心雯她們拿老師來尋開心。他抗議的說︰

    “不行,說好是猜職業,這個根本不是職業!”

    “誰說的?”程心雯手叉著腰,兩腳呈八字站著,神氣活現的說︰“就有人把這個當職業!”

    乙組的同學已高聲宣布開始計時,葉小蓁著急的說︰

    “老師,你趕快表演嘛,管它是不是職業!”

    康南有些尷尬的站著,眼楮一轉,卻正好看到雙手叉腰,挺胸而立的程心雯,不禁萌出一線靈感來,他笑著用手指指程心雯,全體同學都愕然了,不管甲組乙組都不知道他在表演些什麼,程心雯更詫異的望著康南,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康南也雙手叉腰,做出一股凶相來,然後再笑著指指程心雯。于是,他看到江雁容在微笑,臉上有種穎悟的表情,她笑著說︰“我姑且猜一猜,是不是——女流氓?”

    乙組的同學嘩然大叫,康南已經點頭說對,不禁笑著看看程心雯,程心雯先愣了一下,接著就大跳大叫起來︰

    “老師,你一定弄了鬼!你這算什麼表演嘛?這一次不算數!”“怎麼不算?老師又沒有講話,只要不講話就不算犯規,誰叫你出個流氓題目又做出流氓樣子來?”葉小蓁得意的叫著,聲明這次只猜了二十秒鐘,乙組已經輸了八分鐘。

    程心雯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江雁容猜了出來,而且也沒有難倒康南,再加以猜中的關鍵是她,康南用她來表示女流氓,江雁容偏偏又猜中是女流氓,這實在氣人!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江雁容說︰“天知道,這樣子的表演江雁容居然猜得出來,如果你們沒有弄鬼,那真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此話一說,江雁容驀的紅了臉,她轉過頭去望著岩石下面的水,用手指在岩石上亂劃。康南也猛然一呆,只看到江雁容緋紅的臉和轉開的頭,一綹短發垂在額前。那份羞澀和那份柔弱使他撼動,也使他心跳。他也轉開頭,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程心雯話一出口,馬上就猛悟到自己說的不大得體,于是也紅了臉。為了掩飾這個錯誤,她叫著說︰

    “我們繼續比賽好了,該你們出題目了,這次我們推李燕做代表!”這次甲組出的題目是“賣藝者”,很快就被猜出來了。乙組又出了個“弄蛇的人”,由江雁容表演,只有幾個小動作,康南已猜出來了,但他卻隱住不說。但立即葉小蓁也猜了出來,然後他們又猜了許多個職業,一直繼續玩了一小時。最後計算結果,仍然是甲組獲勝,也就勝在“女流氓”那個職業上。乙組的同學都紛紛責怪程心雯,怪她為什麼做出那副流氓樣子來、以至于給了康南靈感。也從這天起,程心雯就以“女流氓”的外號名聞全校了。這個游戲結束後,甲組的同學要乙組同學表演一個節目,因為她們是負方。乙組就公推程心雯表演,說她負輸的全部責任。程心雯不得已的站了起來說︰“我什麼都不會,叫我表演什麼呢?”

    “狗爬會不會?”葉小蓁說︰“做狗爬也行,不過要帶叫聲的,叫得不像不算!”“狗爬留著你表演吧!”程心雯瞪了葉小蓁一眼,皺皺眉頭,忽然想起來說︰“我表演說急口令好了!”于是她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七個先生齊采果,七個花籃手中提,

    七個碟兒裝七樣︰花紅隻果桃兒荔枝栗子李子梨!”

    大家都鼓起掌來,因為最後那一句實在拗口,她居然能清楚俐落的念出來。由于這一表演,大家就轉變目標到個人表演上,有人惋惜周雅安沒帶吉他來,就鬧著要周雅安唱個歌,並且規定不許唱音樂課上教過的歌,也不許唱什麼國歌黨歌的。于是,周雅安唱了一支“跑馬溜溜的山上”。接著大家圍攻起江雁容來,堅持要她說個故事,江雁容非常為難的站起來,推托著不願表演。卻恰好看到一個外號叫張胖子的同學,本名叫張家華,正在一面看表演,一面啃一個鴨腿,這位同學的好吃是全班聞名的。江雁容微笑的看著張家華說︰

    “我表演朗誦一首詩好了,這首詩是描寫一位好吃的小姐請客吃飯。”于是,她清脆的念︰

    “好吃莫過張家華,客人未至手先抓,

    常將一筷連三箸,慣使雙肩壓兩家,

    頃刻面前堆白骨,須臾碗底現青花,

    更待夜闌人散後,斜倚欄桿剔板牙!”

    因為有些同學不懂,她又把詩解釋了一遍,結果全班哄堂大笑,張家華拿著一個鴨腿哭笑不得。大家看到她滿嘴的油和手上啃得亂七八糟的鴨腿,更笑得前仰後合。從此,張家華的外號就從“張胖子”變成了“剔板牙”。康南笑著看到江雁容退回位子上,暗中奇怪她也會如此活潑愉快。然後,何淇和胡美紋表演了一段舞蹈,何淇飾男的,胡美紋飾女的,邊跳邊唱,歌詞前面是︰“男︰溫柔美麗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

    你不答應我要求,我將終日哭泣。

    女︰你的話兒甜如蜜,恐怕未必是真的,

    你說你每日要哭泣,眼淚一定是假的!

    ……”這個舞蹈之後,又有一位同學表演了一陣各地方言,她學台灣收買酒瓶報紙的小販叫︰

    “酒瓶要賣嗎?有報紙要賣?”

    贏得了一致的掌聲和喝采。又有位同學唱了段“甦三起解”。然後,程心雯忽然發現葉小蓁始終沒有表演,就把葉小蓁從人堆里拉出來,強迫她表演,急得葉小蓁亂叫︰

    “我不會表演嘛,我從來沒有表演過!”

    “你表演狗爬好了!”程心雯報復的說。

    “狗爬也不會,除非你先教我怎麼爬!”葉小蓁說。

    盡管葉小蓁急于擺脫,但終因大家起哄,她只得在圓圈中間站著,說︰“這樣吧,我說個笑話好了!”

    “大家不笑就不算!”程心雯說。

    “笑了呢?”葉小蓁問。

    “那就饒了你!”“一言為定!”葉小蓁說,然後咳了一聲嗽,伸伸脖子,做了半天準備工作,才板著臉說︰

    “從前有個人……嗯,有個人,”她眨著眼楮,顯然這個笑話還沒有編出來,她又咳聲嗽說︰“嗯,有個人……有個人……有個人,嗯,有個人,從前有個人……”

    大家看她一股思索的樣子,嘴里一個勁兒的“有個人,有個人”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葉小蓁一下子就跳回自己的位子上,程心雯抓住她說︰“怎麼,笑話沒講完就想跑?”

    “說好了笑了就算數的!”葉小蓁理直氣壯的說︰“大家都笑了嘛!”程心雯只得放了葉小蓁,恨恨的說︰“這個鬼丫頭越學越壞!”說著,她一眼看到微笑著的康南,就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大家都表演了,老師也該表演一個!”

    全班都叫起來,並且拚命鼓掌,康南笑笑說︰

    “我出幾個謎語給你們猜,猜中的有獎,好不好?”

    “獎什麼?”程心雯問。

    “獎一個一百分好了,”葉小蓁說︰“猜中的人下次國文考多少分都給加到一百分。”

    “分數不能做獎品!”康南說︰“猜中的人,下次我一定準備一樣禮物送給她!”于是,他想了一會兒,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幾個謎語,大家看上面是︰

    .偶因一語蒙抬舉,反被多情送別離。(打一物)

    2.有土可種桑麻,有水可養魚蝦,有人非你非我,有馬可走天涯。(打一字)3.一輪明月藏雲腳,兩片殘花落馬蹄。(打一字)

    4.兩山相對又相連,中有危峰插碧天。(打一字)5.年少青青到老黃,十分拷打結成雙,送君千里終須別,棄舊憐新撇路旁。(打一物)

    .粉蝶兒分飛去了,怨情郎心已成灰,上半年渺無音訊,這陽關易去難回。(打一字)

    一時,大家都議論紛紛起來,許多人在石頭上亂劃的猜著,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了一會兒,在手心寫了一個字,然後說︰“老師,第六個很容易猜,應該是個鄰居的鄰字。第一個大概是諧音的謎語吧?”康南贊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驚。他點點頭說︰“不錯。”“那麼,第一個謎語是不是傘?”江雁容問。

    “對了。”在幾分鐘內,江雁容連著猜出兩個謎語,大家都驚異的望著她,葉小蓁說︰“幸虧不是獎分數,要不然也是白獎,江雁容國文根本就總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語的喃喃著說︰

    “我說的嘛,他們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話咽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會兒,葉小蓁猜中了第二個,是個“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個,是“草鞋”。程心雯沒有耐心猜,一會兒猜這個,一會兒又去猜那個,看到江雁容一連猜中三個,她叫著說︰“老師干脆出給江雁容一個人猜好了!這個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們要老師表演,老師反而弄了這些個東西來讓我們傷腦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書本奮斗,結果老師又弄出這個來,我們上了老師的當!”

    同學們一想不錯,就又都大鬧起來。康南看看情況不妙,顯然不表演無法脫身,只好說︰

    “我也說個笑話吧!”“不可以像葉小蓁那樣賴皮!”程心雯說。

    康南笑笑說︰“從前,有一個秀才,在一條小溪邊散步,看到河里有許多小魚在溜來溜去的游著,于是就自言自語的說︰‘溜來溜去!’說完,忽然忘記溜字是怎麼寫的,就又自言自語的說︰‘溜字應該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因為是在水里來來去去的意思。’剛好有個和尚從旁邊經過,听到了就說︰‘別的字我不認得,水邊一個去字應該是個法字,我們天天做法事,這個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听了,惱羞成怒的說︰‘我是秀才,難道還不知道溜字怎麼寫嗎?明明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和尚說︰‘絕對不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兩人就爭執了起來,最後,鬧到縣官面前。這個縣官也目不識丁,心想秀才一定對,和尚一定錯,就判決溜字是水字邊一個去字,並判將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听了,高聲叫著說︰‘自從十五入溜門,一入溜門不二心,今朝來至溜堂上,王溜條條不容情!’縣官大喝著說︰‘王法條條怎麼說王溜條條?’和尚說︰‘大老爺溜得,難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嗎?’”

    笑話完了,大家都笑了起來,程心雯低聲對江雁容說︰

    “康南真酸,講個笑話都是酸溜溜的!總是離不開詩呀詞呀的,這一點,你和康南倒滿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說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話,和現在相像的話,不禁又紅了臉。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著瀑布,烏黑的眼楮深邃而明亮。大家在石頭上坐膩了,又都紛紛的站了起來,程心雯提議去看山地姑娘跳舞,于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個竹棚里面,有一小塊地方,是山地人專門搭起來表演歌舞,以賺游客的錢的。零零落落的放著幾張凳子,還有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戲台。一個看門的小女孩看到她們來了,立刻飛奔進去報訊。沒多久,七八個山地少女迎了出來,都穿著圓領對襟短褂,和直籠統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擺都瓖著彩色闊邊,上面繡滿五彩的花紋。頭上全戴著掛滿珠串花珞的沒頂小帽,手腕上套著小鈴鐺,赤腳,腳踝上也套著小鈴鐺。她們一出來,就是一陣叮鈴當的鈴響,然後堆著笑,用生硬的國語招呼著︰“來坐!來坐!”康南和學生們走進去,大家零亂的坐了下來,並且付了一場歌舞的錢。于是,那些少女們跑到台上,胳膊套著胳膊的跳了起來,邊跳邊唱,歌詞是山地話,難以明白,調子卻單純悅耳。康南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如湘西一帶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灣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煙,悄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塊小空地,圍著欄桿。康南剛剛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個人倚著欄桿站著,在眺望那一瀉數丈的瀑布。顯然她根本沒有到竹棚里去,她全神貫注的注視著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來。康南望著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听到腳步聲音,江雁容回過頭來,一對夢似的眼光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臉上,她一點兒也沒有驚訝,也沒有點頭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視著他,好像他並不真正出現在她身邊,而是出現在她夢里。她的短發被風拂在額前,臉上散布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康南在她身邊站住,被這張煥發著異樣光采的臉龐震懾住了,他默默的站著,覺得無法說話。好半天,他才輕輕的仿佛怕驚嚇著她似的說︰

    “我看了你的日記。”果然,他的說話好像使她吃了一驚,她張大眼楮,似乎剛從一個夢中醒來,開始認清面前的環境了。她掉開頭,望著欄桿外的小陡坡,輕聲而羞澀的說︰

    “我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你不會笑我吧?”

    “你想我會笑你嗎?”他說。心中猛的一動,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問︰

    “你妹妹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抬起頭來︰“額上有一個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鏡子嘆氣。她本來長得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里傳來鼓掌聲,江雁容吃驚的回轉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語不發的溜進了竹棚里。康南望著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他望著欄桿下面,這欄桿是建在一個小懸崖上,下面是個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著那激流猛烈的沖擊岩石,看著瀑布下那些飛濺的水花,也看著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渦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進了沉思之中。大約下午五點鐘,她們開始踏上了歸程。剛坐進車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數少了一個,造成了一陣混亂,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計算錯誤。車開了,大家已經不像來的時候那麼有興致,程心雯嘆口氣說︰

    “唉!明天還要考解析幾何!”

    “還有物理習題呢,我一個字都沒做。”葉小蓁說。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堆起了一片愁雲。

    “我寧願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參加這個考試那個考試。”何淇說。“我不願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張家華說。

    “怕沒有好東西吃,不能滿足你斜倚欄桿剔板牙的雅興嗎?”程心雯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但笑得很短暫。只一會兒,車上就安靜了下來,有幾個同學開始倚著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車窗上,頭倚在手腕上,靜靜的注視著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邊,用手支著頭,不知在沉思著什麼。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染紅了她們的臉和手。但,沒多久,太陽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氣特別短,黑暗正慢慢的散布開來。
第二卷 第三章
    ????名社

    “江雁容!”中午,班長李燕捧著一大疊改好的作業本進來,一面叫著說︰“康南叫你到他那里去拿你的日記本!”

    程心雯聳聳肩,望著江雁容說︰

    “康南就喜歡這樣,不把你的日記本交給班長拿來,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容從位子上站起來,忽然失去單獨去取日記本的勇氣,她跑到後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著她的手臂走著,嘴里輕快的哼著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審視了她幾秒鐘,說︰“你這兩天不大對頭。”

    “你也不大對頭。”周雅安說。

    “我嗎?”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對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你會罵我,”周雅安說︰“我和小徐的誤會解除了,我們已經講和。”“老天!什麼是誤會?他的女朋友嗎?”江雁容說。

    “是的,他否認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說那只是普通同學,在街上踫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你相信了?”江雁容問。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開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強自己相信。”“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沒辦法,”周雅安說,望著腳下的樓梯,皺皺眉頭︰“我愛他,我實在沒有辦法。”

    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說︰

    “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鎖那本書,你已經被鎖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輩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債!”

    周雅安不說話,她們走到康南的門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門,周雅安拉住她說︰“該我問問你了,你這兩天神情恍惚,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都沒有。”江雁容說。

    “那個附中的學生還在巷子里等你嗎?”

    “還在。”“你還沒有理過他?”“別胡思亂想了,我下輩子才會理他呢!”江雁容說,伸手敲門。門開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點詫異她會拉了一個同伴一起來。江雁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她說︰

    “我來拿日記本。”聲音淡淡的。

    康南回轉身子,有些遲疑,終于從枕頭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記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記本放在枕頭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掃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臉上毫無表情。康南把本子遞給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過去,對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觸到一對十分溫柔的眼楮。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說了一聲謝,幾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

    走出單身宿舍,在校園的小樹林外,周雅安說︰

    “我們到荷花池邊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過去,她們在荷花池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周雅安從旁邊的一株茶花樹上摘下一個紅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撥弄著。江雁容打開了那本日記,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信箋從里面落了下來,她立即拾起來。周雅安裝作沒有看見,走到小橋上去俯視底下的水。江雁容緊緊的握著那張信箋,覺得心跳得反常,打開信箋,她看了下去︰

    “孩子︰——”看了這個稱呼,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好半天,才繼續看下去︰

    “孩子︰

    你肯把你這些煩惱和悲哀告訴我,可見得你並沒有把老師當做木鐘!你是我教過的孩子里最聰明的一個,我幾乎不能相信像你這樣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憐愛,我想,或者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的聰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輕靈秀氣,不同凡響,以後,許多地方也證實了我的看法。你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為自己編織了許多幻夢,然後又在現實中去渴求幻想里的東西。于是,你的痛苦就更多于你本來所有的那一份煩惱。孩子,這世界並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願我能幫助你,不止于空空泛泛的鼓勵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記,使我好幾次不能卒讀。你必須不對這世界太苛求,沒有一個父母會不愛他們的孩子,雖然,愛有偏差,但你仍然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許多人還會羨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何必去乞求?你是個天份極高的孩子,我預測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煩惱拋開吧!你還年輕,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時候,我會含笑回憶你的日記和你那份哀愁。

    我曾經有個女兒,生于民國三十年,死于民國三十二年,我這一生是沒有女兒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夠,我但願能給你一份父愛,看著你成長和成功!

    酒後提筆寫這封信,雜亂無章,不知所雲。希望你能了解我醉後含淚寫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們都成功了,我也別無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里。這是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但她卻感到一股洶涌的大浪潮,卷過了她,也淹沒了她。她蒼白的臉顯得更蒼白,黑眼珠里卻閃耀著一層夢似的光輝,明亮得奇異,也明亮得美麗。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個煙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縷如霧的青煙,煙霧中,是一張令人迷惑的臉;寬寬的前額,濃而微蹙的眉毛,那對如海般深奧而不可測的眼楮,帶著智慧與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嘴邊,有著倔強自負的堅定。她垂下頭,感到一份窒息的熱情在她的心中燃燒。她用手指在信箋上輕輕撫摩過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康南,如果你對我有某種感情,絕不止于父親對女兒般的愛,你用不著欺騙自己!如果我對你有某種感情,也絕不止于女兒對父親的愛!”周雅安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說︰

    “怎麼樣?看完沒有?”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她那燃燒著的眼楮明亮而濕潤。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邊,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楮,微笑著說︰

    “她們都說我們是同性戀,現在我真有這種感情,看到你這種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動,繼續望著周雅安。說︰

    “周雅安,我有一個夢,夢里有個影子。幾個月來,這個夢模模糊糊,這個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現在這個夢使我精神恍惚,這個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該怎麼辦?”

    周雅安放開江雁容,望了她一會兒說︰

    “別說得那麼文謅謅的,夢呀影子的。你戀愛了!我真高興你也會戀愛,也嘗嘗這種滋味!幾個月前,你還在嘲笑我呢!”“不要說廢話,告訴我怎麼辦?”

    “怎麼辦?”周雅安輕松的說︰“把影子抓住,把夢變成現實,不就行了?”“沒有那麼簡單,假如那麼簡單,也不叫它做夢和影子了!”江雁容說,低頭望著膝上的信紙。

    “是他嗎?”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箋問。

    江雁容沉默的點了點頭。于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後,周雅安才自言自語的說︰

    “我早料到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說他偏心你,別人的周記只批一兩句,你的批那麼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題上一首詩,再親自跑到三層樓上來送給你!這份感情大概早就發生了,是嗎?”“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惱的說,“但願什麼都不要發生,但願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我!”

    “又說傻話了!”周雅安說,握住江雁容的手︰“該來的一定會來,別逃避!‘愛’的本身是沒有罪的,不是嗎?這話好像是你以前說的。記得你自己的論調吧?愛,沒有條件,沒有年齡、金錢、地位、人種一切的限制!”

    江雁容垂下眼簾,望著那張信紙,突然笑起來說︰

    “他要把我當女兒呢!”

    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紙︰

    “我能看嗎?”她問。江雁容點點頭,周雅安看完了,把它放回江雁容手里,困惑的說︰“這封信很奇妙,不是嗎?大概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感情。”上課號響了。江雁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忽然間,所有的煩惱都離開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滲透進她的血管中,她像被一股溫暖的潮水所包圍住,每個細胞和毛孔都像從睡夢中覺醒,在準備迎接一個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髒是一片鼓滿風的帆,漲滿了溫情。她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把日記本和信紙收好,微笑的說︰

    “我們上樓吧!”這天晚上,江雁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內,銀色的月光透過了淡綠的窗簾,婆娑的樹葉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溫柔的夜風輕扣著她的窗檻。四周充滿了沉寂,這間小屋也仿佛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她寧靜的微笑著,拉開窗簾,她可以看到雲層中的一彎明月,以及那滿天閃爍的星辰。她覺得無數的柔情漲滿了她的胸懷,在這一刻,在這神秘的夜色里,她願意擁抱著整個的世界,歡呼出她心內所有的感情!

    她重新打開那批著紅字的日記本,在她寫的每一段下面,康南都細心的批上一首詩,她逐句看過去,暗暗記誦著每一個字,在這本小小的冊子上,康南也費過相當的精神啊!康南,這個孤獨的人,隱約中,她似乎看到康南寂寞的,自負的,而又高傲的走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雖然是踽踽獨行,卻昂首闊步,堅忍不拔。校內,他沒有一個朋友,校外,他也沒有什麼親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生活中還有什麼?她自問著,又微笑的代他回答︰“還有一些東西,有煙、有酒、有學生!”“他像一只孤鶴,”她想︰“一只失去同伴的孤鶴!”她抬頭望著窗外黑色的天空,好像那孤鶴正在那兒回旋。冷風吹了進來,冬天的夜,已經相當冷了。

    江太太走了進來,凜冽的風使她打了一個寒噤,她詫異的看著那開著的窗子,叫著說︰“雁容,這麼冷,你開窗子干什麼?趕快關起來!”

    “是的,媽媽。”江雁容答應著,聲音溫柔得出奇。她懶洋洋的站起來,闔上窗子,又無限留戀的看了窗外一眼,再輕輕嘆息一聲,拉上了窗簾。窗外的世界又被摒絕在外面了,她坐下來,恍恍惚惚的收起日記本,拿出一本範氏大代數。

    江太太深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這孩子那種懶洋洋的神態使她生氣,“要考大學了,她仍然這麼懶散,整天腦子里不知道想些什麼!”她走到廚房里去灌開水,開水灌好了,再經過江雁容的房間,發現她還沒有打開代數書,正望著那本代數書默默出神。江太太走過去,有點生氣的說︰

    “你要把握時間,努力用功,每天這樣發呆的時間不知道有多少,這樣功課怎麼能好?說你不用心你不承認,你自己看看是怎樣做功課的?這麼大了,難道還要我跟在後面管你,還不趕快打開書來!”“好的,媽媽。”江雁容說,仍然是溫溫柔柔的。一面慢吞吞的打開了書。江太太奇怪的看看江雁容,這孩子是怎麼回事?那溫柔的語調使人心里發酸。“一個好孩子。”她想,忽然萌出一份強烈的母愛,“以後要少責備她,她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她柔和的望望她,走出了房間。

    江雁容目送母親走出房間,她伏下身來,望著台燈上的白磁小天使,悄悄的說︰“你了解我嗎?小天使?媽媽是不了解我的,我心中有個大秘密,你知道嗎?我把它告訴你,你要為我守密!可愛的小天使啊,了解我的人那麼少,你,願意做我的知己嗎?我給你取一個名字,我叫你什麼呢?夜這樣靜謐,我叫你謐兒吧,謐兒謐兒,你知不知道我心中那份燃燒著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把臉頰靠在桌面上,攤開的代數書放在一邊。一剎那間,一份淡淡的哀愁襲上了她的心頭,她用手撫摩著小天使的臉,輕聲說︰“謐兒,連他都不知道我的感情!這是惱人而沒有結果的,我又把自己放進夢里去了,謐兒,我怎麼辦呢?”

    窗外起風了,風正呼嘯的穿過樹梢,發出巨大的響聲,她掀起窗簾的一角,月亮已隱進雲層,星光也似乎暗淡了。

    第二天早上,滿窗的風雨把她從沉睡中喚醒,昨夜的蔚藍雲空,一窗皓月,現在已變成了愁雲慘霧,風雨淒迷。她穿上白襯衫和黑長褲,這是學校的制服,再加上一件黑外套,仍然感到幾分寒意。窗前淅瀝的雨聲使她心中布滿莫名其妙的愁緒。上學時經過的小巷子,破房子也使她感到寥落。教室里的喧囂更讓她煩躁。只有在國文課時,她才覺得幾分歡愉。但,那五十分鐘是消失得太快了,只一剎那,康南已挾著課本隱沒在走廊的盡頭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從指縫里溜過去。校園里的茶花盛開了,紅的紅得鮮艷,白的白得雅潔,江雁容的課本中開始夾滿了茶花的心形花瓣。和茶花同時來臨的,是迷迷蒙蒙,無邊無際的細雨,台灣北部的雨季開始了。無論走到那兒,都是雨和泥濘。江雁容常和周雅安站在校園中,仰著臉,迎接那涼絲絲的雨點。看到落花在泥濘中萎化,她會輕輕的念︰“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校園里是冷清清的,學生都躲在教室里,並且關緊門窗。只有江雁容喜歡在雨中散步,周雅安則舍命陪君子,也常常陪著她淋雨。程心雯叫她們做“一對神經病”!然後會聳聳肩說︰“文人,你就沒辦法估量她有多少怪癖!”

    晚上,江雁容在雨聲中編織她的夢,深夜,她在雨聲中尋找她的夢,多少個清晨,她在雨聲中醒來,用手枕著頭,躺在床上低聲念聶勝瓊的詞︰

    “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這天晚上,江雁容做完功課,已經深夜十二點了。她望著她的謐兒,心境清明如水,了無睡意。她想起白天的一件小事,她到康南那兒去補交作文本,周雅安沒有陪她去。康南開了門,迎接的是一股酒味和一對迷離的眼楮。她交了本子,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他也同樣望著她,這份沉默使人窒息。轉過身子,她開了門要退出去,在撲面的冷風中,她咳嗽了,這是校園中淋雨的結果,她已經感冒了一星期,始終沒有痊愈。正要跨出門,康南忽然伸手攔在門上,輕聲問︰

    “要不要試試,吃一片AP?”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瓶沒開過的藥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中。江雁容無法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接過了藥片,康南已遞過來一杯白開水,她吃了藥,笑笑。不願道謝,怕這個謝字會使他們生疏了。她退出房門,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那麼快,她相信自己的臉已經紅了。

    現在,在這靜靜的深夜里,她的臉又紅了。望著謐兒,她輕輕的問︰“他是不是專為我而買一瓶AP?他是嗎?”

    嘆了口氣,她把明天要用的課本收進書包里。有兩片花瓣從書中落了下來,她拾起來一看,是兩瓣茶花,當初愛它的清香和那心形的樣子而夾進書中的。她把玩著花瓣,忽然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柔情,提起筆來,她在每一片上題了一首詞,第一闋是“憶王孫”︰

    “飛花帶淚撲寒窗,夜雨淒迷風乍狂,寂寞深閨恨更長,太淒涼,夢繞魂牽枉斷腸!”第二闋是一闋“如夢令”︰

    “一夜風聲凝咽,吹起閑愁千萬,人靜夜闌時,也把夢兒尋遍,魂斷魂斷,空有柔情無限!”寫完,她感到耳熱心跳,不禁聯想起紅樓夢里林黛玉在手帕上題詩的事。她順手把這兩片花瓣夾在國文筆記本里,捻滅了燈,上床睡覺了。床上,和她同床的雁若早已香夢沉酣了。第二天午後,康南坐在他的書桌前面,批改剛收來的筆記本,習慣性的,他把江雁容的本子抽出來頭一個看。打開本子,一層淡淡的清香散了開來,康南本能的吸了一口氣,江雁容那張清雅脫俗的臉龐又浮到面前來,就和這香味一樣,她雅潔清麗得像一條小溪流。他站起身來,甩了甩頭,想甩掉縈繞在腦中的那影子。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書桌前面,默然自問︰“你為什麼這樣不平靜?她不過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而已,你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越軌,不是嗎?她像是你的女兒,在年齡上,她做你的女兒一點都不嫌大!”拿起江雁容的筆記本,他想定下心來批改。可是,兩片花瓣落了下來。他注視著上面的斑斑字跡,這字跡像一個大浪,把他整個淹沒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迅速的把這兩片花瓣放進上衣口袋里,打開了房門。門外,江雁容喘息的跑進來,焦灼而緊張的看了康南一眼,不安的說︰

    “你還沒有改筆記本吧,老師?我忘了一點東西!”

    康南關上房門,默默的望著江雁容,這張蒼白的小臉多麼可愛!江雁容的眼楮張大了,驚惶的望望康南,就沖到書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筆記本,于是,她知道她不必找尋了。回轉身來,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視著康南,低聲說︰“老師,還給我!”康南望著她,根本沒听到她在說什麼。“這個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他想,費力的和自己掙扎,想勉強自己不去注視她。但,她那對驚惶的眼楮在他面前放大,那張變得更加蒼白的臉在他眼前浮動,那震顫的,可憐兮兮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飄過︰

    “老師,還給我,請你!”

    康南走到她旁邊,在床沿上坐下來。從口袋里拿出那兩片花瓣。“是這個嗎?”他問。

    江雁容望望那兩片花瓣,並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調回到康南的臉上。她的眼楮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她定定的看著他,蒼白的臉全被那對熱情的眸子照得發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動,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張椅子的扶手,縴長的手指幾乎要陷進木頭里去。

    “喔,老師。”她喃喃的說,像在做夢。

    “江雁容,”他費力的說,覺得嘴唇發干。“拿去吧。”他把那兩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伸手去拿,也沒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老師,”她說,低低的,溫柔的。“老師!你在逃避什麼?”

    康南的手垂了下來,他走過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離開這房間!”他暗啞的說。

    “老師,你要我走?”她輕輕的問,站直了身子,轉向門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干轉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緊了這只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江雁容的眼楮燃燒著,嘴里模糊的反復的說︰“老師,老師,老師。”

    康南撫摩著這只手,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說。

    “中午脫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說,輕聲的。眼楮里在微笑。康南不再說話,就這樣,他們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康南嘆了口氣,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攬住她,讓她小小的,黑發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費力和自己掙扎,他低聲說︰“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渴望自己年輕些!”

    江雁容緊緊的靠著他,眼楮里有著對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圖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擊著窗子,“多美的音樂!”她又想。微笑著閉上眼楮,盡力用她的全心去體會這美麗的人生。
第二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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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過去了。對高三學生而言,這個寒假是有名無實的,她們照舊到學校補課,照舊黃昏時才回家,照舊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各科的補充教材紛紛發了下來,僅僅英文一門,就需要念五種不同的課本,另外再加講義。別的功課也都不是一種課本就完事的,每個學生的書包都沉重得背不動,這份功課更沉重得使她們無法透氣。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換言之,再有三個多月,她們就該跨出中學的門檻,再有五個月,就該參加升大學的聯合考試了。學生們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眼楮充分說明了她們的生活。但是,老師們不會因為她們無法負荷而放松她們,家長也不會因為她們的消瘦而放松她們,她們自己更不會放松自己。大學的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里只有一個能走進去。這世界上,到處都要競爭,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敗,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里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的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布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的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回旋,仿佛在叫著︰“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書。听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

    “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抬起頭來︰

    “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踫到一起就要抬杠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的說︰“江雁容,對不對?”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

    “還有多久上課?”“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表。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采一朵玫瑰花來!”“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麼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物以類聚!這又是生物問題!”程心雯說,用紅筆在地理書上勾出一個女人頭來,再細心的畫上頭發、眼楮、鼻子,和嘴,加上這一頁原有的三個人頭,那些印刷著的字跡幾乎沒有一個字看得出來了。江雁容折了回來,走到程心雯和葉小蓁身邊,笑著說︰“到門口看看去,一塊五毛的帽子脫掉了!”

    “真的?”像個大新聞般,三、四個同學都涌到門口去看那個年輕的禿頭老師。這位倒楣的老師正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一路上,學生們的頭像玩具匣里的彈簧玩偶似的從窗口陸續探了出來,假如“眼光”能夠使人長頭發的話,大概他的禿頂早就長滿黑發了。江雁容下了樓,在校園中略事停留,采了兩枝白玫瑰和一枝梔子花。她走到康南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門走進去。康南正坐在書桌前沉思,滿房間都是煙霧,桌上的煙灰碟里堆滿了煙蒂。“給你的房間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江雁容微笑著說,走過去,把一枝梔子和一枝玫瑰順手插在桌上的一個茶杯里,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說︰“這枝要帶去給葉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煙灰碟和學生的練習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幾本,說︰“一本都沒改!交來好幾天了,你越變越懶了!”她聞聞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歡玫瑰還是梔子?嗯?”康南隨意的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這兩天累死了,接二連三的考試,晚上又總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國文小測驗考卷有沒有看出來?我多少分?”康南搖搖頭。“還沒看嗎?”江雁容問。

    “嗯。”“你看,我說你越來越懶了!以前考試,你總是第二天就看出來的!”她微笑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幾何又考壞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數理腦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滿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麼造的,有我妹妹那麼聰明的人,又有我這麼笨的,還是同一對父母生出來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語。江雁容又笑笑說︰“告訴你一件事,那個在電線桿下面等我的小家伙不知道怎麼把我的名字打听出來了,寫了封信到學校里來,前天訓導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訓了我一番,什麼中學生不該交男朋友啦,不能對男孩子假以辭色啦,真冤枉,那個小東西我始終就沒理過他,我們訓導主任也最喜歡無事忙!大驚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她走過去說︰“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康南說,聲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煙,他捻亮打火機,打火機的火焰在顫動,燃上了煙,他吹滅了火焰。江雁容睜大了眼楮,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問︰

    “是我得罪了你嗎?”“沒有。”康南說,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里,注視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顧自的吐著煙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難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但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她勉強壓制著自己,忍耐的說︰

    “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怪我好幾天沒有到你這兒來?你知道,我必須避嫌疑,我怕她們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壞,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煙霧,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為什麼?”江雁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努力忍著即將升到眼眶中的淚水︰“你不要給我臉色看,這幾天媽媽天天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受夠氣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氣的!”

    “就是這句話!”康南抬起頭來說︰“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氣的,走開吧,走出這房間,以後,也不要再來!”他大口的噴著煙霧。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兒。接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跺了一下腳,恨恨的說︰

    “好,我走!以後也不再來!”她走向門口,用手扶著門柄,在口袋里找手帕擦眼淚,沒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頰,正要扭轉門柄,康南遞過一塊手帕來,她接過來,擦干了眼淚,忽然轉過身子,正面對著康南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再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給我臉色看,我並不那麼賤,並沒有一定要賴著來!”康南望著她,那對淚汪汪的眼楮楚楚可憐的看著他,那秀麗的嘴唇委屈的緊閉著,蒼白的臉上有著失望、傷心,和倔強。他轉開頭,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嘆了一口氣,他的矜持和決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拿下來,輕聲說︰“雁容,我能怎麼做?”

    江雁容遲疑的望著他,問︰

    “你是什麼意思?”“雁容,”康南困難的說︰“我要你離開我!你必須離開我!你的生命才開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來了,如果你來,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愛你!可是,這樣發展下去絕對是個悲劇,雁容,最好的辦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麼?”江雁容說︰“老師,我心目中的你是無所畏懼的!”“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康南說︰“可是,現在我畏懼,我畏懼會害了你!”“為什麼你會害了我?”江雁容說︰“又是老問題,你的年齡,是嗎?老師,”她熱情的望著他,淚痕尚未干透,眼楮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齡,我不管你的年齡,我喜歡的是你,與你的年齡無關!”

    “這是有關系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在椅子里坐下來,自己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的眼楮說︰“這是有關系的,你應該管,我比你大二十幾歲,我曾經結過婚,有過孩子。而你,只有十八歲,秀麗聰穎,純潔得像只小白鴿,你可以找到比我強一百倍一千倍的對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愛你而是害你……”“老師,”江雁容不耐煩的打斷他︰“你怎麼這樣俗氣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老師,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氣的。雁容,你太年輕了,世界上的事並不這麼簡單,你不懂。這世上並不止我們兩個人,我們生活在人群里,也要顧忌別人的看法。我絕不敢希望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後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什麼話?”“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愛我嗎?還是,只是,只是對我有興趣?”康南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深深的吸著煙,煙霧籠罩了他,他的眼楮暗淡而朦朧。

    “我但願我只是對你有興趣,更願意你也只是對我有興趣,那麼,我們逢場作戲的一起玩玩,將來再兩不傷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無奈我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都不是那種人,總有一天,我們會造成一個大悲劇!”

    “只要你對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說︰“我不管一切!老師,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要想甩開我!我不管你的年齡,不管你結過婚沒有,不管你有沒有孩子,什麼都不管!”

    “可是,別人會管的!你的父母會管的,社會輿論會管的,前面的阻力還多得很。”“我知道,”江雁容堅定的說。“我父母會管,會反對,可是我有勇氣去應付這個難關,難道你沒有這份勇氣嗎?”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對熱烈的眼楮,苦笑了一下。

    “你有資格有勇氣,我卻沒有資格沒有勇氣。”

    “這話怎麼講?”“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審視著康南,說︰

    “如果你不是故意這麼說,你就使我懷疑自己對你的看法了,我以為你是堅定而自負的,不是這樣畏縮顧忌的!”

    康南滅掉了手上的煙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腳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為什麼你愛我?你愛我什麼地方?”

    “我愛你,”江雁容臉上浮起一個夢似的微笑。“因為你是康南,而不是別人!”康南凝視著她,那張年輕的臉細致而姣好,那個微笑是柔和的,信賴的。那對眼楮有著單純的熱情。他覺得心情激蕩,感動和憐愛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對他那份強烈的吸引力,匯合成一股狂流。他站起身來,把她拉進懷里,他的嘴唇從她的面頰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後停留在那兒。她瘦小的手臂緊緊的勾著他的脖子。

    他放開她,她的面色紅暈,眼光如醉。他輕輕叫她︰

    “小江雁容!”“別這麼叫,”江雁容說︰“我小時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現在沒人這麼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歡別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憐愛而溫存的。

    江雁容垂下頭,有幾分羞澀。康南在她前面坐下來,讓她也坐下,然後拉住她的手,鄭重的說︰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氣對付以後的問題,我也不怕!以後的前途還需要好好的奮斗一番呢!你真有勇氣嗎?”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現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說︰“以後不要再像剛才那樣嘔我,我最怕別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氣。”

    “我道歉,好嗎?”“你要是真愛我,就不會希望我離開你的。”

    “我並沒有希望你離開我,相反的,我那麼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東西都強烈,假如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會不顧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對我得到你,我會向全天下宣戰,我會帶著你跑走!可是,現在我比你大了那麼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給你幸福。”

    “你愛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嘆息的說︰“你真純潔,真年輕,許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婚姻里並不止愛情一項。”

    “有你,我就有整個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臉上散布著一層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賴的注視著他,康南又嘆息了一聲︰“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愛你,愛得人心疼。我已經不是好老師,我沒辦法改本子,沒辦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臉總是在我眼前打轉。對未來,我又渴求又恐懼。活了四十四年,我從沒有像最近這樣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學畢業,已經是五年以後,我們必須等待這五年,五年後,我比現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呢?”

    “你會考得上,你應該考得上。雁容,當你進了大學,被一群年輕的男孩子所包圍的時候,你會不會忘記我?”

    “老師!”江雁容帶著幾分憤怒說︰“你怎麼估價我的?而且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年輕的男孩子包圍我嗎?那個附中的學生在電線桿下等了我一年,一個爸爸的學生每天晚上跑到家里去幫我抄英文生字,一個世伯的兒子把情書夾在小說中送給我……不要以為我是沒有朋友而選擇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讓我們好好的度過這五年。五年後,你真願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別人罵你,說你是傻瓜,跟住這麼一個老頭子?”“你老嗎?”江雁容問,一個微笑飛上了嘴角,眼楮生動的打量著他。“我不老嗎?”“哦,好吧,算你是個老頭子,我就喜歡你這個老頭子,怎麼樣?”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翹,竟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調皮,在這兒,康南可以看到她個性中活潑的一面。

    “五年後,我的胡子已經拖到胸口。”康南說。“那不好看,”江雁容搖著她短發的頭,故意的皺攏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頭發也白了……”

    “我把頭發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濕潤,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給他。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你的父母不讓你呢?”

    “我會說服他們,為了我的幸福計,他們應該同意。”

    “他們會認為跟著我並非幸福。”

    “是我的事,當然由我自己認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罵你呢?”

    “你會嗎?”她問,然後笑著說︰“你不會!”

    上課號“嗚”的響了,江雁容從椅子里跳起來,看看手表,嘆口氣說︰“我來了四十分鐘,好像只不過五分鐘,又要上課了,下午第一節是物理,第二節是歷史,第三節是自習課,可是要補一節代數。唉,功課太多了!”她走向門口,康南問︰“什麼時候再來?”“永遠不來了,來了你就給人臉色看!”

    “我不是道過歉了嗎?”

    江雁容抿著嘴笑了笑,揮揮手說︰

    “再見,老師,趕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里消失,關上了門,他回過身來,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瑰,這是江雁容準備帶回去給葉小蓁的,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來,在書桌前坐下,案上茶杯里的玫瑰和梔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他把手中這一枝也插進了茶杯里。江雁容走了,這小屋又變得這樣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機和煙,燃起了煙,他像欣賞藝術品似的噴著煙圈,大煙圈、小煙圈,和不成形的煙圈。寂寞,是的,這麼許多年來,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現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氣息帶來之後,又悄然而退的時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願意江雁容永遠坐在他的對面,用她那對熱情的眸子注視他。江雁容,這小小的孩子,多年輕!多純真!四十歲之後的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應該是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卻被這個純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動了,他無法解釋自己怎會發生如此強烈的感情。噴了一口煙,他自言自語的說︰“康南,你在做些什麼?她太好了,你不能毀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煙︰“你確信能給她幸福嗎?五年後,她才二十三歲,你已將近五十,這之間有太多的矛盾!佔有她只能害她,你應該離開她,要不然,你會毀了她!”他沉郁的望著煙蒂上的火光。“多麼熱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麼強烈又那麼脆弱,現在可能已經晚了,你不應該讓感情發生的。”他站起身來,恨恨的把煙蒂扔掉,大聲說︰“可是我愛她!”這聲音嚇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里坐下,靠進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從襯衫口袋里,他摸出一張陳舊的照片,那上面是個大眼楮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著一頭如雲的長發。他凝視著這張照片,輕聲說︰“這怎麼會發生的呢?若素,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的。”

    照片上的大眼楮靜靜的望著他,他轉開了頭。

    “你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卻又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我是怎樣一個人呢?可是我卻不能不愛她。”他又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最近,我幾乎不了解我自己了。”他想,煩躁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雁容,我不能擁有你,我不敢擁有你,我配不上你!你應該有個年輕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潑可愛的兒女,而不該伴著我這樣的老頭子!你不該!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愛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對洗臉架上掛著的一面鏡子,鏡中反映的是一張多皺紋的臉和充滿困擾神色的眼楮。

    第二月考過去了,天氣漸漸的熱了起來,台灣的氣候正和提早來到的春天一樣,夏天也來得特別早,只一眨眼,已經是“應是綠肥紅瘦”的時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見大學入學考試一天比一天近,她對于雁容的考大學毫無信心,恨不得代她念書,代她考試。住在這一條巷子里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這屆考大學,她真怕雁容落榜,讓別人來笑話她這個處處要強的母親。她天天對雁容說︰

    “你絕不能輸給別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從早到晚就守在麻將牌桌子上,可是她的女兒保送台大。我為你們這幾個孩子放棄了一切,整天守著你們,幫助你們,家務事也不敢叫你們做,就是希望你們不落人後,我真不能說不是個好母親,你一定要給我爭口氣!”

    江雁容听了,總是偷偷的嘆氣,考不上大學的恐懼壓迫著她,她覺得自己像背負著一個千斤重擔,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在家里,她總感到憂郁和沉重,妹妹額上的疤痕壓迫她。和弟弟已經幾個月不說話了,弟弟隨時在找她尋事,這也壓迫著她。爸爸自從上次事件之後,對她特別好,常常故意逗她發笑,可是,她卻感到對父親疏遠而陌生。母親的督促更壓迫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親的聲音立即就飄了過來。

    “雁容,你又發什麼呆?這樣念書怎麼能考上大學?”

    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還沒有考呢,她已經對考大學充滿了恨意。她覺得母親總在窺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書本上亂畫,就走過去,嚴厲的說︰

    “雁容,你最近怎麼回事?總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許對我說謊!”“沒有!”江雁容慌張的說,心髒在猛跳著。

    “告訴你,讀書時代絕不許交朋友,你長得不錯,天份也高,千萬不要自輕自賤!你好好的讀完大學,想辦法出國去讀碩士博士,有了名和學問再找對象,結婚對女人是犧牲而不是幸福。你容易動感情,千萬記住我的話。女人,能不結婚最好,像女中校長,就是沒有結婚才會有今日的地位,結了婚就毀了。真要結婚,也要晚一點,仔細選擇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人。”“我又沒有要結婚,媽媽說這些做什麼嘛!”江雁容紅著臉說,不安的咬著鉛筆的橡皮頭。一面偷偷的去注視江太太,為什麼她會說這些?難道她已經懷疑到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我最怕你們兩個女兒步上我的後塵,年紀輕輕的就結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毀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後一事無成!”“媽媽不是也很好嗎?”江雁容說︰“這個家就是媽媽的成績嘛,爸爸的事業也是媽媽的成績……”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業歸功到我身上來!”江太太憤憤的說︰“我不要居這種功!家,我何曾把這個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別人的孩子,我家里的問題比任何人家里都多!父親可以打破女兒的頭,姐姐可以和弟弟經年不說話,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別的母親多,我卻比別的母親失敗!家,哼!”江太太生氣的說,眼楮瞪得大大的。

    “可是,你有一群愛你的孩子,還有一個愛你的丈夫,生活在愛里,不是也很幸福嗎?”江雁容軟弱的說,感到母親過份的要強,尤其母親話中含刺,暗示都是她使母親失敗,因而覺得刺心的難過。“哼,雁容,你太年輕,將來你會明白的,愛是不可靠的,你以為你爸爸愛我?如果他愛我他會把我丟在家里給他等門,他下棋下到深更半夜回來?如果他愛我,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會一點都不幫忙,反而催著要吃飯,抱怨菜不好?你看到過我生病的時候,爸爸安慰過我伺候過我嗎?我病得再重,他還是照樣出去下棋!或者他愛我,但他是為了他自己愛我,因為失去我對他不方便,絕不是為了愛我而愛我!這些,你們做兒女的是不會了解的。至于兒女的愛,那是更不可靠了,等兒女的翅膀長成了,隨時會飛的。我就從我的父母身邊飛開,有一天你們也會從我的身邊飛開,兒女的愛,是世界最不可靠的一種愛。而且,就拿現在來說,你們又何嘗愛我?你們只想父母該怎麼怎麼待你們,你們想過沒有該怎麼樣待父母?你就曾經散布謠言說我虐待你!”

    “我沒有!”江雁容跳起來說。“沒有嗎?”江太太冷冷的一笑。“你的日記本上怎麼寫的?你沒有怪父母待你不好嗎?”

    江雁容心中猛然一跳,日記本!交給康南看的日記本!她再也沒有想到這個本子會落到母親手中,不禁暗中慶幸自己已經把康南夾在日記本中的信毀了。她無言的呆望著面前的課本,感到母親的精細和厲害,她記得那本日記是藏在書架後面的,但母親卻會搜出來,那麼,她和康南的事恐怕也很難保密了。“雁容,”江太太說︰“念書吧。我告訴你,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最可靠,那是母親對兒女的愛。不要怪父母待你不好,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待父母好。以前的社會,是兒女對父母要察言觀色,現在的社會,是父母要對兒女察言觀色,這或者是時代的進步吧!不過,我並不要你們孝順我,我只要你們成功!現在,好好念書吧!不要發呆,不要胡思亂想,要專心一致!”江雁容重新回到課本上,江太太沉默的看了江雁容一會兒,就走出了江雁容的房間。雁若正在客廳的桌子上做功課,圓圓的臉紅撲撲的,收音機開著,她正一面听廣播小說一面做數學習題,她就有本事把廣播小說全听進去,又把習題做得一個字不錯。江太太憐愛的看了她一眼,心想︰

    “將來我如果還有所希望,就全在這個孩子身上了!除了她,就只有靠自己!”她走到自己房里,在書桌上攤開畫紙,想起畫畫前的那一套準備工作,要洗筆,洗水碗,調顏色,裁畫紙,磨墨,再看看手表,再有半小時就該做飯了,大概剛剛把準備工作做完就應該鑽進廚房了。她掃興的在桌前坐下來,嘆口氣說︰

    “家!幸福的家!為了它你必須沒有自己!”

    第二次月考後不久,同學中開始有了流言。江雁容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標,康南身後已經有了指指戳戳的談論者。這流言像一把火,一經燃起就有燎原之勢。江雁容已經听到了一些風言***,她感到幾分恐懼和不安,但她對自己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來了你只好挺起脊梁承受,誰叫你愛上他?你就得為這份愛情付出代價!”她真的挺起脊梁,準備承受要來到的任何打擊。一天中午,她從一號回到教室里,才走到門口就听到程心雯爽朗的聲音,在憤憤的說︰

    “我就不相信這些鬼話,胡美紋,是你親眼看到的嗎?別胡說了!康南不是這種人,他在我們學校教了五年了,要追求女學生五年前不好追求,等老了再來追求?這都是別人因為嫉妒他聲譽太好了造出來中傷他的。引誘女學生!這種話多難听,準是曹老頭造的謠,他恨透了康南,什麼話造不出來?”江雁容听到程心雯的聲音,就在門外站住了,她想多听一點。接著,胡美紋的聲音就響了︰

    “康南偏心江雁容是誰都知道的,在她的本子上題詩題詞的,對別的學生有沒有這樣?江雁容為什麼總去找康南?康南為什麼上課的時候總要看江雁容?反正,無風不起浪,事情絕不簡單!”“鬼扯!”程心雯說︰“康南的清高人人都知道,或者他有點偏心江雁容,但絕不是傳說的那樣!他太太為他跳河而死,以及他為他太太拒絕續弦的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假若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江雁容也不會愛這種沒人格沒良心的人的。為了江雁容常到康南那里去,就編派他們戀愛,那麼,何淇也常到康南那里去,葉小蓁也去,我也去,是不是我們都和康南戀愛,廢話!無聊!”“哼,你才不知道呢,”胡美紋說︰“你注意過康南看江雁容的眼光沒有,那種眼光”

    “算了!”程心雯打斷她說︰“我對眼光沒研究,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不像你對情人的眼光是內行!”

    “程心雯,你這算什麼話?”胡美紋生氣的說︰“我就說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沒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東西……”

    “算了,算了,”這是何淇的聲音︰“為別人的事傷和氣,何苦?江雁容滿好的,我就喜歡江雁容,最好別罵江雁容!這種事沒證據還是不要講的好!”

    “沒證據,走著瞧吧!”胡美紋憤憤的說。

    “我也不相信,”這是葉小蓁的聲音︰“康南是個好老師,絕不會這麼無恥!”“你們為什麼不把江雁容捉來,盤問盤問她,看她敢不敢發誓……”胡美紋激怒的說。

    “噓!別說了!”一個靠門而坐的同學忽然發現了在門口木然而立的江雁容,就迅速的對那些爭執的同學發了一聲警告,于是,大家一聲都不響了。

    江雁容走進教室,同學們都對她側目而視。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不敢去看那為她爭執得滿臉發紅的程心雯。她呆呆的坐著,腦子里是一片混亂,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剛剛听來的話像是一個響雷,擊得她頭昏腦脹。尤其是“康南的清高是人人都知道的……假如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而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康南是個好老師,絕不會這麼無恥!”“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沒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東西!”這些話像一把把的利劍,插在她的心中。這是她以前從沒有想到的,她從不知道康南如果愛了她,就是“沒人格”、“沒良心”,和“無恥”的!也從不知道自己愛了康南,就“不是好東西”。是的,她一直想得太簡單了,以為“愛”只是她和康南兩個人的事,她忽略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人,也忽略了自己和康南都生活在這些人之間!康南,他一直是學生們崇拜的偶像,現在,她已經看到這個偶像在學生們心中動搖,如果她們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這偶像就該摔在地下被她們所踐踏了!

    “康南是對的,我們最好是到此而止。”她苦澀的想。“要不然,我會毀掉他的聲譽和一切,也毀掉我自己!”她面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圖畫,她的父母在罵她,朋友們唾棄她,陌生人議論她……“我都不在乎,”她想,“可是,我不能讓別人罵他!”她茫然的看著黑板,傍徨得像漂流在黑暗的大海上。

    這天黃昏,在落霞道上,周雅安說︰

    “江雁容,你不能再到康南那里去了,情況很糟,似乎沒有人會同情你們的戀愛。”

    “這份愛情是有罪的嗎?為什麼我不能愛他?為什麼他不能愛我?”江雁容苦悶的說。

    “我不懂這些,或者你們是不應該戀愛……”“現在你也說不應該!”江雁容生氣的說︰“可是,愛是不管該不該的,發生了就沒辦法阻遏,如果不該就可以不愛,你也能夠不愛小徐了!”“好了,別和我生氣,”周雅安說︰“不過,這樣的愛結局是怎樣呢?”江雁容不說話了,半天之後才咬咬牙說︰

    “我不顧一切壓力。”“可是,別人罵他沒人格,你也不管嗎?”

    江雁容又沉默了,周雅安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我到江乃那兒去交代數本,正好一塊五毛也在那兒談天,好像也是在談康南,我只听到一塊五毛說︰‘現在的時代也怪,居然有女孩子會愛他!’江乃說︰‘假如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要騙取一個少女的愛情是很容易的!’我進去了,他們就都不說了。江雁容,目前你必須避開這些流言,等到考完大學後再從長計劃,否則,對你對他,都是大不利!”“我知道,”江雁容輕聲說,手臂吊在周雅安的胳膊上,聲音是無力的。“我早就知道,他對我只是一個影子,虛無縹緲的影子,我們是不會有好結局的,我命中注定是要到這世界上來串演一幕悲劇!他說得對,我們最好是懸崖勒馬!”

    落日照著她,她眼楮里閃著一抹奇異的光,小小的臉嚴肅而悲壯。周雅安望著她,覺得她有份怪異的美,周雅安感到困惑,不能了解江雁容,更不能了解她那奇異的神情。